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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09: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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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雪征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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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

此去经年试读:

引子

曾经,洛北和希非近乎八年的相恋,以为爱可以地老天荒,这让洛北在零下二十度的北京冬天和希非骑着借来的破

轮车到大钟寺批发白菜依然觉得生活艰辛而美好。在洛北有限的恋爱记忆里,爱情是她的宿命,是她的银河,是她的断桥,直到现在洛北也不太明白:是什么让曾经的相依为命变成冰冷的陌生?

瞬间就黯然成了仿佛从来也没有相遇过的陌路?这让洛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相信爱情。直至她亲爱的沙冰那么近地走向过她,却在一个春风悸动的夜晚,决然离她而去,现在留下洛北一个人在人世间孤独地想念他。遥想即将落幕的人生,还有仿佛从来也没走远的沙冰,洛北突然间泪流满面。

她常常望着和沙冰散步的小路尽头想,有一天,她和沙冰在那边相见了,他们还会认识吗?沙冰会不会见到她像陌路相逢般与她擦肩而过?一想到这些,洛北就莫名心痛。

在那条路上,遇见或遇见不再相识都是按也按不住的疼痛。

当然,洛北也常常梦到江一诺、吴天鹏、希非,甚至至今也没见过面的金宝。他们轮流出现在洛北的梦中。

洛北常常梦到沙冰怀抱一把

胡,在开满丁香花的树下深情款款地唱: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什么都能放弃,居然今天难离去。你并不美丽,但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我曾经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许再等你到来,也许再等你到来……咿咿呀呀,没完没了。

这让洛北有一天和儿子多多去看郑钧演唱的时候泪水潸然。

多多奇怪地看着洛北:妈妈,这歌很好听吗?

洛北含着眼泪笑着说:非常好听,只是你听不懂。

那是洛北在三十八岁那年听过的《灰姑娘》。郑钧苍凉而又忧伤的歌声就回响在洛北的心底。

而一切的一切,仿佛从洛北遇到沙冰的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一

王洛北,女,

十岁,主因左乳无痛性肿物三个月就诊。既往三年前患频发室早,动态心电图显示:24小时24000次,目前偶发晕厥。

体格检查:左乳外上象限3cm×3cm肿物,质硬,边界不清,同侧腋下已触及肿大淋巴结,经针吸细胞学检查确诊为乳腺Ca。辅助检查:血常规、肝功能、胸部透视、心电图和腹部B型超声,超声显示肝脏有一4cm×4cm阴影,怀疑扩散,其他均在正常范围。于2015年12月26日上午在连续硬膜外腔麻醉下行双乳Ca改良根治术。

作为一名消化科医生,王洛北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病历说明意味着什么。王洛北站在肿瘤科病区23床斜对的窗前,离新年还有四天时间。自己还能挨过得去吗?王洛北真的不知道。

窗外飘着细碎的雨夹雪,北京的天永远是灰蒙蒙的,记得也是这样一个飘着雪的冬天,洛北和沙冰踩着吱吱嘎嘎的积雪奔跑在地坛公园的尽头。那时,洛北忘了自己比沙冰大了六岁,她像小女孩一样任由沙冰牵着自己的手,在沙冰大而温暖的掌心里,洛北的心悠悠然沦陷。她记得当时自己脸色绯红,站在地坛一棵百年银杏树下,和沙冰忘情地拥吻,当沙冰的手顺势落在洛北胸上的时候,洛北战栗了一下,沙冰的手迟疑地停顿了几秒,洛北迅速迎上去,两个人就在黄昏的公园尽头拥抱在一起。沙冰说:洛北,你是我的妖精,千年修炼,只为今日为我幻化成人形。

洛北把自己的手放回沙冰掌心:沙冰,我们前世没能相遇,但你是我永远的今生。

就在那个晚上,洛北把自己交给了沙冰,记得沙冰捧着洛北圆润坚挺的乳房时发出的惊叹让洛北没来由地红了脸。她低下头,自己一双好看的乳房坚挺饱满,粉润的乳头骄傲地挺立着,在沙冰的掌心慌乱地弹跳。沙冰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喃喃着说:“洛北,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乳房。”洛北记得自己当时还刮了下沙冰的鼻子嗔怪:呵呵,我的大博士,你见过多少女人的乳房啊?沙冰吻住了洛北的眼睛:“傻瓜,我是外科医生,女性的乳房和男性的睾丸都在我视野触及之内啊,我能回避吗?你能吗?”洛北笑了:“希望你别因为看过那么多不健康的乳房得了职业病。”沙冰呆萌痴傻般呓语:怎么会?你这般美好。看着沙冰傻乎乎的样子,洛北还不忘调侃:“要是哪天我得了乳腺癌,宁肯死我也不会切它,我要把它最丰润的时候留给你。”哪里想到会一语成谶。

她知道,也许就在今天或明天的某个时候,自己的病历就会这样写道:王洛北,女,四十岁,次日去厕所排尿时突然晕倒,呼吸浅促,口唇紫绀,心电监测示窦性心律,心率(HR)45次/min,迅即心跳停止,血压(BP)0mmHg(1mmHg=0.133kPa),双侧瞳孔缩小,对光反射迟钝,行气管插管,呼吸囊辅助呼吸,胸外心脏按压,心率恢复呈室性逸搏,后转为窦性心律,但血压不升,自主呼吸和神志不恢复,转入ICU病房,经呼吸机辅助呼吸、扩容、升压、保护重要脏器功能等治疗,仍深昏迷,于2016年×月×日死亡。

死亡这样真切而又猝不及防地来临,王洛北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作为一名医生,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可临到自己,她依然不能坦然地接受。从年轻时陪着病人家属流泪,到现在平静地为死者盖上白单子而后漠然地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死亡是那样的遥远而又亲近。终于要直面了。

洛北不惧怕就这样离开,从自己选择这个职业开始,她就清醒地知道:死亡是早晚的事,每个人活着就是为了赴这个约会,只是,对当下的自己来说,洛北觉得有点突然。作为一个单亲母亲,她更多的是惦记刚刚十

岁的儿子。

想到儿子,王洛北的心颤了一下,眼泪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费力地眨了眨眼睛,让泪水在眼睛里转了个圈生生地咽下去了。不许哭。这三个字是洛北从离婚那天起就告诫自己的话,没有了爸爸,自己就是儿子的全部,她希望儿子的身后站着一个坚强的妈妈。她希望儿子快乐。

可如今,这伪装起来的坚强和快乐就要戛然而止,洛北的心莫名地痛着。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儿子离自己远去的情形,那是伴随着成长的阵痛短暂的离开,是痛并快乐着,而如今,是自己要离开了——永远地离开。

洛北顾不上想儿子的未来,仿佛一切都乱了,又好像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整整三个小时,洛北就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张望。她仿佛什么也没看也没想,但一切又那样真切地逼着她去想:儿子会坦然接受这一切而后正常地长大吗?“妈妈,我饿了。”

一阵风似的脚步伴随着青春期到来后的嗓音改变打断了洛北的思绪。是儿子放学回来了。

洛北迅速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换上笑容转过身来:“呵呵。馋猫,一会饭就送过来了,别着急好吗?”

一个足足一米

五高、满脸点缀着青春痘的男孩一下子就冲到了洛北的面前。

洛北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脸,儿子一晃头躲了过去,洛北叹了口气。“多多,考试怎么样?”

洛北问完就有点后悔。半年的初中上下来,儿子的成绩不好不坏,有时甚至到了班里的后几名,为此,洛北没少和儿子生气。记得一次儿子英语考了62分,到家后迟迟不愿意把成绩给洛北看,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到了该睡觉的时候,见实在躲不过去了,儿子才讷讷着慢腾腾地拿出了卷子。洛北记得当时自己着急像发了疯似的和儿子咆哮、咒骂,甚至恶毒地说儿子:“你和你那浑蛋爹一样,除了撒谎骗人,什么也不会。”

而今,想起这些刻毒的话,洛北就不由得难过起来。也许因为过早离异,怕儿子受委屈,或许想弥补儿子心里的缺憾,洛北过多承担了属于儿子成长过程中父亲该承担的责任,今天想起来,洛北就格外的伤神。想到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来不及教会儿子学会自理就要离开,洛北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上眼眶。

多多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伤心,他小小的心里还盛不下那么多疑问。他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能怎么样?83分。”

不用问洛北也知道,83分在一个市属重点中学的实验班绝对是后几名。放在以往,洛北又会怒气横生,可现在,她没心思也没精力和儿子叫嚷,她也不准备和儿子叫嚷。

很奇怪,当灾难来临时,那些在我们曾经的生活中看似很重要的东西都在瞬间变得轻飘起来。连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的时候,爱恨情仇都成了过眼云烟了吧。

不一会,病房的楼道就响起了休养灶推来的饭车的叫声:“打饭了、打饭了。”

儿子风一样冲出去而后端着两个碗回来了,他把饭碗放在洛北床前的小桌子上,一边打开饭盒一边嘟囔:“妈妈,都十多天了,天天吃这些饭,都耽误我长个了。”

洛北笑了笑:“儿子,等妈妈出院就给你做好多好吃的,你最想吃什么呢?”“什么都想吃,只要是妈妈做的。”

儿子一边夹肉末粉条一边笑着说:“最想吃你做的油焖大虾、红烧鸡翅和西红柿炒鸡蛋。”

儿子吧嗒着嘴看着天花板,充满了憧憬。“妈妈,你还记得吗?上次我去我爸爸家,他老婆不会做饭,我爸爸让她学着给我做西红柿炒鸡蛋,做好了特别难吃。我当时就对我爸说,这天底下只有我妈妈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最好吃,谁也比不了。呵呵,你都不知道,那个阿姨撇嘴撇得老长,以为我没看见呢,其实我都看见了,气死她了都。”“不许这样没礼貌,要叫阿姨,知道吗?”“哎呀,知道知道。”

多多不耐烦地打断洛北。

洛北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寡淡的饭菜,心里的泪就在胸口一点点升腾,强忍着没有流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给儿子做一顿饭。

洛北的儿子叫王多多,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因为过早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十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些叛逆,洛北不知道该怎么让儿子在短短的时间里长大到足够自立。从知道自己乳腺癌已经扩散的那天起,洛北就纠结在是否与儿子告白和如何与儿子告白的烦恼中。

洛北没怎么动筷子,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儿子把肉末粉条和清炖排骨风卷残云般吃掉,他甚至都没有问妈妈为什么不吃,把碗胡乱地在洗漱间洗了洗,然后背起书包站了起来:“妈妈,我回家写作业了,写完作业我出去踢球。”

走到门口,多多回过头来:“妈妈,你想吃啥?我一会买给你吃吧?”

洛北摇了摇头,示意儿子离开。

王多多就又风一样脱离了洛北的视线。

洛北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她站在窗前,从

层高的房子看下去,地面上的人影显得那样的矮小。不一会,儿子多多就从住院部里走了出去,一蹦一跳的,快乐的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门诊楼的拐角处。

肝转移、淋巴转移、骨转移,也许明天还要冒出N个转移,洛北知道自己的生命开始进入倒计时。儿子,我们还有多少共聚的时光呢?

在儿子小小的心中,他的妈妈尽管住进了肿瘤病房,可他照样认为,妈妈得的病像感冒那样是可以治愈的。

夜渐渐地深了,洛北一点睡意也没有。挨着洛北的23床病人也是一个乳腺癌患者,五

岁,看起来像七十岁,正在承受放疗之苦。她放疗的部位是胸前颈下,一个适用的常规剂量、常规放疗次数,也是常规反应。那个常规反应看得洛北毛骨悚然。一块活生生的女人前胸,被照光照得像放入烤箱的香妃烤鸡,原本保养得白皙细腻的皮肤,表层被烤得黑焦黑焦,因为皮肤缺少了必要的水分,所以皲裂开来,皲裂的纹路丝丝缝缝里露出成点成片带血色的白肉。大腿肿得无法行走,咳嗽胸闷憋气,夜晚不断的呻吟、间或的精神狂躁,洛北仿佛从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不远的未来。洛北不敢想下去。

病房的灯到晚上九点准时关闭,睡不着,洛北就躺在床上,23床大姐的呻吟断断续续的。她爱人在陪床,虽然隔着帘子,但男人低声而急切的关爱就那样灌进洛北的耳朵里。

此前从未感到过的孤单让洛北隐隐有了些妒意。她摸了摸两侧空了的乳房,不完整的身体加上不完整的人生,洛北的心酸酸的,在暗夜中想流泪。

医院九楼是乳腺中心,基本都是乳腺病人,绝大多数是乳腺癌病人。走廊上三三两两都是动过手术提着引流瓶的病人。

洛北曾经静静站在走廊尽头,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们。以前,自己是别人的医生,一句话决定着她们的心情。可现在,洛北知道,自己和她们一样,被病友们戏谑地称为单峰骆驼,也叫少奶奶……

金宝是否走了?夜深人静,病房墙上的钟摆嘀嗒作响。洛北抬起头,窗外仿佛又传来金宝孤独的呼唤:“洛北、洛北,你在哪儿?”

那时,洛北正站在九楼乳腺科病房的窗前,引流瓶提在手上,锃亮的光头替代了垂及腰际的长发,面容憔悴、虚弱不堪。

打开窗,疾风如遽,洛北打了一个寒战。顺着声音望去,洛北视线可及之处,一个看不清身形的男子把手拢在唇边,不停地向门诊的方向呼喊:“洛北、洛北,我是金宝。你到底在哪儿?你的手机怎么关机?你想急死我吗洛北?”

洛北关上窗,止不住泪如雨下。二

认识金宝是洛北参军之后的事。

刚走入军营的洛北,看着白瓦灰墙的营院心灰意懒。前路莫测,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抚着冰冷的砖墙,洛北不知道这里是否有自己想要的人生?高中毕业、文字偶见报端,美丽妖娆却单纯骄傲,这些都成了她军营之旅的资本。到新兵连不久,她就接管了连队的文化活动,比起和自己同时入伍的女兵,年龄自然大了许多,她们大多都是初中毕业。这些区别让洛北和战友们有了说不清的距离。

因为酷爱文学,军营冰冷的院墙也隔不断汹涌的思绪。洛北就在紧张的训练之余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写作,一篇《爸爸的眼睛》,发表在了一家省报的刊物上,感情丰沛的诉说引起不小的轰动,自然而然这篇文章就获了全国征文比赛的一等奖。当时的通信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大家获取知识的渠道很窄,那时能够看到的东西,除了新华书店能够买到以外,然后就是通过广播知晓。在自己的文章获奖后,洛北收到了三百多封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其中就有一封是金宝的。

她最开始对金宝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觉得是一个读者对作者的崇拜,可是随着他们书信往来的增多,她突然发现金宝给她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在那段时间里,寂寞的军营和孤独的回忆成了洛北打发业余生活的全部,书籍成了洛北接触外界唯一的途径,金宝就是在这时候猝不及防地闯入洛北的生活。

金宝一次次从南京给洛北邮寄书籍,她对“三毛”和“琼瑶”的认识就是从金宝开始的。从《撒哈拉的故事》到《我与荷西》,三毛的作品让洛北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更多离奇的幻想。当然,还有琼瑶,她的《雁儿在林梢》《月朦胧鸟朦胧》让敏感的洛北找到了相似的爱情模式。也是从这样的一些书里,洛北知道人可以经历那种简单朦胧而又纯真的爱情,可以说,这些书给洛北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塞北那样一个寂寥的小城,在那样一个还没有熟悉就突然进入的陌生社会,洛北觉得这些书给了她无穷而又美丽的想象。这些最初来源于文学的凄美爱情整整影响了洛北的一生。

二十年转瞬即逝,可金宝在洛北的心里从来也没有走远过。尽管中间有十几年,她和金宝都没有任何联系,洛北也曾经试图用各种方法寻找他,在欲寻而不得求的日子里,洛北仿佛寻找的不是金宝这个人,而是寻找他一种生命的痕迹。在金宝带给她那些书的同时,他炽热的信件,让洛北那颗还没来得及接触世事牵引的心有了丝丝躁动。

金宝是江苏省扬州市一个乡村的孩子,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南京航运学校,在那个年代的时候,走出农门的骄傲,也给洛北的心注入了更多的幻想。上个世纪

十年代,能够考上一所中专或者大专,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就是改变命运的机会。金宝所给她描述的世界,对洛北来说是好奇而又光怪陆离的。因为金宝的描述,南京那座城市在洛北的心里扎了根,幻化着浮世多彩的诱惑。还有长江,那种洛北从来也没见过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想象的波浪翻滚,通过金宝的描述,在洛北的心里就形成了波澜壮阔的风景。她特别渴望走出这个山城。

她常和金宝说的一句话是:“金宝,带我走吧,我想离开这里,我想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炽烈而又纯洁的感情就这样跌落在洛北二十岁的青春记忆里。也就在那时,洛北从金宝的信里知道了自己的美丽和脱俗,品尝了因为一意孤行带给她和金宝在长长的距离中怎样忍受着刻骨铭心的思念。

会烟这座塞外的小城,是洛北度过新兵连的地方,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满城都飘着丁香花的香气。小城虽小,却有着闲适和从容。在这座偌大的兵营里面,下午训练结束到晚上熄灯这段时间是洛北感到最惬意最享受的时光,洛北经常拿着本书做幌子,一个人偷偷潜到大门口旁边的小花园里。在花园里,郁郁葱葱的丁香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整个夜晚就变得微醺起来。她常常看着花禁不住泪流满面,拼了命嗅那些醉人的丁香。

她在回到寝室时就禁不住给金宝写信:亲爱的金宝,我给你寄了片丁香花,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金宝亦会回信:“洛北,我想,它一定是沾了你的香气,既淡雅又清新,亦如你。你要好好学习哦,我会在南京一直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长大,长到可以做我的新娘,我要娶你,我要带你到海角天涯。”

洛北也会幽幽地叹道:“金宝,仔细看看,你难道没有发现它是五个花瓣吗?你还记得一个诗人说过,若想得到幸福,就去寻找五瓣丁香。我找到了,你是我的幸福终点站吗?”

在洛北情窦初开的年纪里,长她五岁的金宝给了她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金宝寄给洛北一张他倚在南京长江大桥上的照片,黑白照片里的金宝高大英俊,有着和天鹏一样浓密而桀骜的黑发,肩膀宽阔健美,一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金宝说:“洛北,看见了吗?这就是我和我们的南京,我们将来要在这里继续我们的爱情,我们会生一堆孩子,你愿意吗?”

洛北就会跑到开满丁香花的花园里对着丁香树大声而又颤抖地喊:“我愿意、我愿意,金宝我愿意。”

金宝给洛北所有关于爱的想象,让她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人。也因为金宝,洛北在自己一生中始终坚守着爱情至上的梦想,尽管这梦想终归都成了白日梦。

在洛北的心中,对于爱和对将来要走向的人生,其实是没有更多的期望的,她只觉得她的梦应该在远方,而不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记得当洛北在金宝描绘的爱情生活里沉沦的时候,洛北跟着对未来无法判断的牵引茫然地往前走。她觉得金宝把她领向了另外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是自己在心里从来都不曾想象过的地方。

金宝不停地向洛北描述他们未来可能拥有的生活。金宝说:洛北,为了你,为了我们,我得申请多出海,那样可以多赚些钱。等你复员后就到南京,我养着你,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着我带你去很多很多的国家,在世界的每个角落留下我们的身影……

洛北经常被金宝的想象所感动。她说:金宝,为了爱,我一定会去南京。只是,我不要你养我,我要好好备考,我可以考南京政治学院啊,那时,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金宝对两个人未来美好的设想让洛北的文才突飞猛进,除了文笔日渐流畅外,洛北陷入了对金宝无休无止的想念中。

那一年,洛北生活里发生了两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一是嫂子生了个可爱的男孩,但由于大人的缘故,孩子无辜成为弱智;二是新兵连训练结束的时候,洛北所在的连队接到命令要去拉练。

金宝在没有告知洛北的情况下来到了会烟,只是,他到达会烟的前一日,洛北和战友们已经离开会烟的营地到了两百公里外的一个养鸡场野营拉练。这两件事的发生将洛北的人生拉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

说到侄子的到来,洛北就不得不说起大哥洛川。洛川二十岁的时候,洛北才六岁,六岁的洛北总在每天中午的时候,托着一只铝制的饭盒给教书的大哥送饭。每当去得早的时候,大哥还没下课,洛北就趴在木板门的方口上看,通常都能看到两个男孩在扯耳朵,一定是淘气挨了罚,先是忍着不叫,一会就越扯越长,人也就急了,不敢骂就哭。大哥就会青了脸说:“你们下次再捣乱,就把两只耳朵都扯掉。”

那时候,父亲下放,洛北家在农村。大哥每月的工资是六块钱。母亲是指望着这六块钱为他们兄妹六人称盐、交学费。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母亲拿着六块钱在院子里骂,大哥就穿着吊脚裤倚着木杖子哭。

那时的大哥既不打人也不骂人,大姐比他小三岁,性格却泼辣得多。有一次,母亲领着大哥和大姐到田里做活,走在前面的大哥看到一条蛇,他没有告诉大姐,而是假装蹲下系鞋带让大姐先走,大姐一脚踩在蛇身上吓得大哭,可大哥没事人一样伸伸舌头跑掉了。大姐就不停地骂大哥,大哥也不吭气,跑到家房子的后面,在砖上写道:打倒洛晴,你永世不得翻身。至今,那墙上的粉笔印记还依稀可辨。

洛北七岁那年,大哥考上了大学。临走的时候,母亲卖了陪嫁的银镯子给大哥塞了三块钱。大哥上车的时候,母亲起劲地哭,大哥笑着还伸了下舌头。母亲边哭边说:“真是个没心肝的兔崽子。”

那时,父亲被批下放到农村,家里很穷,洛北兄弟姐妹四人,生活的窘迫可想而知。家里根本没有多少钱给大哥读书。可每年过年的时候,大哥都会给姐妹三人每人买一根发带,红的、粉的、绿的,在洛北的记忆中,世上再没有比那更鲜亮、更美丽的东西了。然后,大哥还会在大年三十的时候带着洛北放花炮,她们就和大哥一起在绽放的烟花中雀跃起舞。

后来,洛北上了小学,全家随落实政策的父亲回到了城里,大哥也毕业留在了北京。有一年夏天,大哥给洛北买了条布裙子。洛北清楚地记得:从北京带回散发着卫生球味道的裙子在整整一个夏季迷惑着洛北的嗅觉。洛北拿起裙子对大哥说:“真好闻,有股北京味。”

大哥就笑着刮洛北的鼻子说:“北京啥味呀?”

后来,洛北上了初中,但仍然住校。大哥就每月寄给洛北二十元钱。到了冬天,洛北就会收到大哥从北京给她买的暖水袋,到了夏天,大哥就会给洛北买漂亮的凉鞋。只是,大哥每次给洛北寄东西的时候总忘不了问她一句:你闻闻还有北京味吗?

在洛北上高一的时候,大哥结婚了,嫂子是北京人。那年寒假,大哥和嫂子回到了老家,临走的那天晚上,母亲在东边的房子里抹眼泪,大哥和嫂子及洛北兄妹几个在西边的屋子里唱歌。洛北记得大哥唱的是: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洛北参军的那年冬天,嫂子生下了洛北的第一个侄子,七十天前的孩子聪明可爱,洛北听母亲讲,经常能看见大哥搓着大手傻乎乎地冲着儿子笑。七十天时,嫂子抱孩子回了娘家,侄子不幸得了肺炎,因送医院太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已然弱智。

而这个消息传到洛北的耳朵里时,洛北已经从养鸡场拉练回营。

三十天的拉练,金宝在会烟这座小城等了洛北十天,那是他一年公休假的全部,没有等到洛北回来,金宝黯然离去。等洛北回到驻地时,见到的只是金宝留给她的一封长信。

洛北,我的至爱:

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到来等来的却是你的离去,命运怎么会如此安排?阴差阳错中我们就这样失之交臂。到了会烟,我仿佛看到了你生长的地方,一切就如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打听着来到你驻防的军营,本想给你一个惊喜,却被哨兵告知你们拉练去了。当时,我站在你营区的门口,看着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消退,心中的怅惘你可能知?不说也罢。

再问哨兵你的归期,恍然不知。可我总在心底存着一个愿望:你明日就会归来与我相见。

小城的冬天真冷,隔着营门,看见院里有成排的水管,我虽未从军,但知道那一定是你平常洗漱的地方。想你在天寒地冻的户外如何被冻伤双手,如何在深深的水沟边踢正步、练军姿,我的心就没来由地疼痛。

洛北,每天早晨我都会从宾馆走到你的军营,想象你生活在里面每一天的情景,知道你吃了很多苦而我却不能替你,心中是怎样的悲戚。

看着塞北萧瑟的风,想着立在风中的你,洛北,我宁愿在这风中老去。

我把你的痕迹都刻在了心里,摸着冰冷的营门也仿佛摸着遥远的你,即便是青砖白瓦,只要是你经过的地方,我都会记在心里,回去好谨慎收藏。

洛北,我的爱,我不知道自己怎会爱你如此之深,虽未谋面,却也知君心似我心,对吗?

在你无数次和我说过的顺峰饭馆里,我每天都点一份你常给我说的鱼香肉丝,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地尝,仿佛你就在靠窗的位子坐着,那条长长的辫子垂在你的胸前,笑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白了还是黑了?无关紧要,我只希望你是健康而快乐的,等到我们终究相见,快乐地投入我的怀抱。

十天了,我就这样痴痴地等你,却只能抱憾而归。我得走了,回到南京寻个关系,看是否能将你调到我的身边,让我能日日看着你,直到我们永远不再分开……

洛北潸然泪下。

侄子灵昭成了傻子,这让洛北不能释怀。她想象不出哥哥怎样度自己的余生,那个喜欢恶作剧又聪明善良的哥哥如今该是怎样的憔悴孤单?

洛北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洛北迫不及待地到了北京。侄子灵昭已经八个月,头身俱软,口水不停流出,哥哥仿佛老了十岁,洛北看着哥哥欲哭无泪。除了每天替哥哥带灵昭到儿童医院扎针外,洛北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八个月的灵昭还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未来,洛北抱他入怀,总忍不住为他流泪叹息。每次到医院,灵昭头脚被扎着无数的银针,锥心的哭叫让洛北不忍卒听。常常是灵昭在诊室里面哭洛北就在诊室外面哭。

洛北哭灵昭,也哭哥哥看不见未来的人生。

哥哥待洛北依然那样的好,只是,洛北再也没有看到他脸上浮现过无忧而狡黠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愁苦。

洛北慨叹:人生真是无常。

有一天,哥哥和嫂子因为灵昭的病吵得不可开交,哥哥难免将灵昭的病因归咎嫂子,嫂子哪里肯担这样的罪名,撕扯中,哥哥的衬衣被嫂子拽掉了袖子。

哥哥噙着泪走出家门。

那天有雨,洛北在小区里外不停地寻找,当洛北最后在一个小酒馆里找到衣衫不整且醉意蒙眬的哥哥时,哥哥抓住洛北的手号啕大哭:“洛北,哥哥我这辈子完了,我活得真辛苦,灵昭,灵昭该怎么办啊?父母无知导致孩子无辜受累,我又于心何忍?”

洛北就和哥哥在酒馆中抱头痛哭。

从此,哥哥带着儿子灵昭走上漫漫的求医之路。

北京、天津、上海,所有能打听到的地方哥哥都抱着灵昭去过,哥哥每每满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医生断言,侄子灵昭可能将不会走路甚至不能生活自理,而既成事实的小脑萎缩,即便活下来,长大成人后也是傻子。哥哥万念俱灰,洛北心如刀绞。

除了帮助哥哥做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洛北想象得到哥哥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悲苦,而这些谁都不能替代。

想着哥哥在自己小的时候对自己的呵护,洛北不能袖手旁观。

有一次哥哥放寒假回家,晚上坐在炕上帮着家里搓玉米,洛北黏着哥哥不肯睡觉,趴在他的背上让哥哥背。毕竟是孩子,不一会,洛北就歪着头睡着了,哥哥却浑然不知,以为洛北耍赖,拿着搓玉米的穿锥作势吓唬洛北,没想到却一下子戳在洛北的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哥哥吓坏了,妈妈气得起身拿着扫帚就扑打哥哥,哥哥敏捷地跳下炕,一溜烟跑出屋子。妈妈起身去叫大队的赤脚医生,一边走一边骂:兔崽子你等着,待会我再剥你的皮,好好看着妹妹,我一会就回来。

洛北在炕上哇哇大哭,哥哥一看妈妈出了门,急忙从灶台上撮了把灰,胡乱抹在洛北的额头上。等妈妈和医生赶到的时候,洛北和哥哥正在炕上玩。额头的血早已止住。妈妈叹了口气,医生把伤口用酒精清洗后换了药。可洛北长大后额头依然落了个疤,里面隐隐约约还有道黑黑的痕迹。有时洛北不高兴了,就会指着疤和哥哥说:哼,都是你,不然,我的命可比现在好。

哥哥也会刮着洛北的鼻子说:就因为哥哥对不起你,所以,哥哥才想方设法让你遂了心愿,让你穿上渴望许久的军装啊。

洛北虽然也已二十岁,可在不到四十岁的哥哥面前依然撒娇耍赖。洛北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大姐和二姐因为父亲下放被迫留在了农村,大哥、大姐和二姐都比洛北大许多,弟弟妹妹也都在家乡工作,过着平凡人的生活。所以,洛北虽然不是老疙瘩,因为可爱,漂亮嘴甜,哥哥洛川尤其喜欢她。

生活的变故和爱情的纠结让洛北不得不困惑,哥哥和嫂子何尝不曾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可什么又能抵挡柴米油盐的磨砺和造化弄人的变迁?洛北有些伤感。

还剩五天假期,洛北想到南京去看金宝。

天南海北,洛北不知道距离和未知的变数会给他们这段纯洁而不掺一丝杂质的爱以怎样的未来?想着哥哥那张沧桑的脸,洛北早已打定主意改变自己的志愿,改考军医大学。她想:侄子灵昭的病一定有办法。只是,想到再也不能去南京,想到和金宝可能没有了未来的爱情,洛北哭了。

这段来不及开花结果的异地之恋即便脆弱,洛北也想找到夭折的缺口,就算为了自己心中那点最温暖的记忆。洛北决定独自南行。

北京站永远人流如织,买不上坐票,洛北就站在车厢连接处望着夜幕中匆匆后退的风景浮想联翩——金宝在干什么呢?他会想象自己突然到来吗?

十几个小时的颠簸,洛北有些疲惫,走出南京火车站,站在陌生的南京街头,洛北觉得有些恍惚。拿着信封上的地址,洛北费尽周折找到了栖霞区金宝工作的苏杭四号轮。

白色的连衣裙衬着洛北婀娜的腰身曼妙无比,长及腰际的长发到部队就已剪掉,现在洛北齐耳的短发更显俏丽妩媚,细长的高跟鞋踩在船的甲板上嘎嘎作响。她相信金宝会喜欢她这个样子。

洛北刚刚说出金宝的名字,一个操着吴侬软语的男人好奇地看着洛北:他出海去菲律宾了。

那一刻,洛北觉得仿佛是命中注定,今生恐怕难以再见,却不想此话一语成谶。

站在金宝曾无数次给洛北描述的南京长江大桥上,洛北走了数个回合,走走停停,每一处栏杆桥段,都仿佛被金宝一一抚摸过,合上手盖住斑驳的石墩窄窄的顶,洛北似乎闻到了金宝留下的气息。闭上眼,洛北的心中涌进许多想象中金宝的气味——合着有些腥咸的风,还有淡淡的烟草微醺的味道,就这样扑面而来。如果不得不剩下回忆,洛北也希望金宝能懂。

江水混沌看不到底色,呜呜拉着长笛的船往来匆匆,洛北看着逆流而上的轮船就想象着金宝航行在海上的人生,靠岸与否都不是你我能定。

学着金宝的样子,洛北在南京长江大桥上拍了张照片,袂袂白裙轻盈地飞舞,洛北巧笑嫣然,眼睛望着远方,期盼而又失落。照片一张寄给金宝,一张洛北带回会烟。

南京也成了洛北仿佛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三

第二天起床,洛北腰痛得几乎站不起来,以为是昨晚开窗着了凉,额头上呼呼冒出的虚汗让洛北颓然倒在床上,尾椎骨钻心的疼痛告诉洛北,马上她就会腿不能动、胳膊不能动以至于全身都不能动。才一年多的时间,洛北就从一个活泼健康的女子成为一个行将就木的晚期癌症患者。想起那天被命运判了死刑,洛北至今还不能相信。

那是2015年3月8日。

这注定是一个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的日子。国家法定假日——妇女节。对大多数女人来说,应该放假,和朋友逛逛街,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休闲。王洛北想都没去想,科里病人爆满,还有三个人睡在走廊上,病房加不进床,洛北干着急。

走进办公室,洛北有些胸闷,左乳隐隐的有块硬物,感觉不舒服大概三个月了,洛北想:有时间得去做个B超。

早上七点二十,肝胆消化科病房的门就已打开,洛北像往常一样换上白衣和拖鞋,她要在八点科室交班前对现有的五十六名病人进行查房。

九点交完班,王洛北来到医生办公室,和住院总医师对照病人一个个调整医嘱,看着昨晚医生写的病历,洛北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放手啊?坐在电脑旁,洛北让住院总把三床病人的阿司匹林由长期医嘱改为临时医嘱,把9床口服的格列本脲换成二甲双胍。改完医嘱,洛北把住院总叫到走廊上。“你应该知道,医生不可以这样当。3床胃已经千疮百孔,长期服用阿司匹林,你想过病人会多难受吗?”“他都没有知觉了,阿司匹林造成的副作用远远比不上癌症带给他的痛苦多,如果做个比较,不适感只能是微乎其微。”“可医生的职责不允许这么干。”洛北的声音有些恶狠狠。

住院总并不服气:“王主任,五十六个病人,医生只有八个,我们就是不睡觉也写不完海量的医嘱,况且,六个人中三个还是合同医生,你让我怎么办?我要是只管一个病人,病历绝对完美无缺,只要不是害命,您能不这么较劲吗?”不等洛北回应,住院总扭身回到了办公室。

想想也是,随着部队缩编减员,军医已经凤毛麟角,科里的护士除了护士长是军人,其余都是非现役文职人员和合同护士,不是不相信她们,只是没有从军的经历,或多或少让洛北觉得她们缺少了点责任心。大势所趋,洛北知道这点,可让她稀里糊涂地糊弄病人,想都不能想。自从当上科主任,洛北更忙,现在的八零后九零后都特有个性,自己那个时代的管理方式已经行不通,但还是要强调医疗安全。每个病人都是鲜活的生命,为了自己省事而让病人痛苦,她做不到也不允许自己的医生这样做。

一上午匆匆而过,利用二十分钟简单地吃了点午饭,王洛北又得整理病历。当困倦涌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脱下白衣盖在腿上,把椅背上的靠垫垫在头顶,偎着椅背休息了二十分钟。

每天的下午三点是病人家属探视的时间,洛北成了中心,家属不停地问这问那,洛北就耐心地解答他们的问题。探视的家属走后,还要处理病人出现的各种问题,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洛北还要最后查遍房,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如果有抢救任务,洛北就不能回家。用多多的话就是:别人的妈妈上班是八小时,我妈妈上班是四十八小时,因为,抢救病人是常事。所以,各种外卖就成了多多经年不变的晚餐。

凌晨三点,洛北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刚刚入睡,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她从睡眠中惊醒,护士喊道:“王主任,血液肿瘤科有个病人需要紧急会诊!”听到这句话,洛北立即穿上衣服赶到血液肿瘤科。一个肺癌晚期的病人出现昏迷,心电监测显示氧饱和度只有45%,血气和二氧化碳分压96mmHg。“病人出现了II型呼吸衰竭、肺性脑病,需迅速插管呼吸机辅助通气。”洛北一看情况不妙,立即组织抢救,来不及多想,洛北就喊:“沙冰,去推呼吸机。”

知道自己失言,洛北的心痛了一下,习惯了抢救时沙冰在自己跟前,可现在都成了回忆。

就在推呼吸机及跑动过程中,洛北清晰地感到自己频发室早再次发作,心率在200次/分钟以上,其实这时必须停下来休息,可洛北别无选择,忍着眩晕接呼吸机辅助通气,汗珠一点点顺着脖子浸透了她的衣服。患者的氧饱和度很快就上升至90%以上,半小时后,患者转危为安。此时的洛北却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昏倒在地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时,洛北躺在普外科的病房里,B超室的唐主任也在床前。他看着洛北,轻声说:“洛北,明天你去协和医院一趟吧,我联系好了一个专家,让她再给你看看。”

迎着洛北探寻的目光,唐主任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洛北,咱都是干这行的,我不瞒你,你的乳腺好像出现点问题。”

洛北精神瞬间恍惚起来:“老唐,你不会告诉我得了乳腺癌吧?”“洛北,赶紧去复查一下,我不希望你开玩笑,你也是医生,知道早治疗预后才好的道理。”

洛北一下子怔住了,她不相信自己会得病,尤其是癌症。以前倒常听人说,没老公的女人因为生活不规律倒是易得这样的病,可她也从来没放在心上,真的往自己身上想,洛北有些不能接受。

从怀疑病情不好到确诊的一个星期,洛北度日如年。在肿瘤医院、北总、协和医院和北大医院来回穿梭求证的过程中,作为患者,真实的角色互换,洛北体会到了患者的不易。早四点半从家里出门,和别人一样守在医院的大门口,到了早晨七点,医院的挂号厅一开门,蜂拥的人群鱼贯而入,若不是生病,洛北实在想不出现在医院看病有这么难。好不容易挂上号,等轮到自己,也已快中午,检查、拍片、千篇一律的等待和相差无几的诊断,洛北在劫难逃。

等待结果的时候,洛北就坐在医院的大厅,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表情悲戚,洛北感同身受。她那时还幻想,等自己的病好了,对患者一定会更好,因为换位思考,洛北对他们有了更深的了解。

对于乳腺癌术后患者来说,五年内是否转移和复发是一道坎,但不规律的生活和工作强度过大是一个危险的因素,洛北深知这一点。2015年初秋,刚好手术过去了半年,洛北时常感觉自己的关节(膝盖)疼,她就担心会不会是骨转移。她专门调休了一天,一个人去307医院准备进行骨扫描检测,医院病人很多,洛北从早晨一直到下午三点,尽量不想病和与这个病有关的一切,她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忐忐忑忑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发呆。

当结果显示异常的报告出来后,洛北虽然觉得早在意料之中却还是不能自已地站在陌生的医院大厅泪流满面。

当时正值夏末秋初,正是桑葚成熟的时候,不想回家,洛北就开着车赶往大兴区的一个桑葚园。

那是洛北自生病后难得拥有的惬意时光。桑葚园之前可能是菜地,被篱笆圈起了一道围墙,满树紫红色的桑葚让人垂涎欲滴,可洛北没有一点胃口。那天恰好果园停电不能进园采摘,洛北就站在篱笆外看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穿过,紫色的桑葚斑斑驳驳地游动着。一下午,她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想做。洛北眯起眼,视力已经有些模糊,看不见光阴的日子洛北也不敢往下想。沙冰那么喜欢洛北的眼睛——漆黑如墨,晶莹饱满。他们曾那么一次次忘情拥抱,洛北的头恰好抵在沙冰的下巴上,每次沙冰都花痴般嗅着洛北直溜溜的长发喃喃自语:姑娘,你真香。那时的洛北就会抬起头,沙冰迫不及待将唇盖在洛北的眼睛上。他说:你的眼睛就是让我沦陷的城池直至万劫不复。而今,这眼睛就快看不见了,那太阳下的花、树、果实,更看不见她和沙冰都喜欢的夕阳了。洛北叹了口气,深切体会到世事无常只不过是人生瞬间的事,哪里预料得到你我会有怎样的来世今生呢?

直到太阳下山,洛北才慢慢开着车往回走,想着可以数得出的人世之旅,洛北想用这样一种方式为自己送行。骨转移意味着离死亡又近了一程。

洛北开着车,回来的路上车水马龙,那晚堵车的队伍出奇的长,蜿蜒了数十里,她看着前路的灯明明灭灭,心却出奇的平静。车上放着王菲舒缓的《传奇》,这是她年轻时就憧憬和向往的市井生活,她多希望就这样开到远方,就像那次和沙冰开车去雁栖湖,沙冰说:嗨,洛北,我就想这样开着车和你一起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四

沙冰到801总医院报到那天早晨,洛北正好值班。

洛北半夜接了一个消化道出血的病人,折腾到凌晨三点才处理完毕,手术做得非常成功,可洛北还没来得及高兴,护士没有严格注意病人药物过敏反应差点让病人再度休克。洛北累得几欲虚脱,感觉好像刚刚躺在床上,闹钟就响了,洛北爬起来准备交班查房。都说医生这个职业不是人干的活,有时洛北也深有同感。当自己披头散发准备到水房洗漱的时候,洛北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酷酷地站在走廊浏览宣传展板,腿站得倒是笔直,可手插在裤兜里感觉有点流里流气。洛北最看不惯这个动作,又不是寒冬腊月,有那么冷吗?看看表,刚刚七点一刻,洛北以为是病人的家属,由于职业的缘故,洛北冲他笑了笑,男子不客气地叫住洛北:“嗨,这张照片是你吗?”

洛北抬起头,展板上洛北穿着军装笑靥如花,雪白的牙齿闪着贝壳般晶莹的亮光,相当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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