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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2 12: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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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巴西)柯艾略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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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贝罗女巫

波多贝罗女巫试读:

赫伦·瑞恩,44岁,记者

没有人点亮一盏灯,然后把它放在门后:光明的用途是带给人更多的光明,让人们睁开双眼,向他们展示周遭的神奇。

没有人肯奉献他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亦即爱情,而不计回报。

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梦想放在那些会毁灭这一切的人的手里。

除了雅典娜。

她死后很久,她从前的导师央求我陪她去苏格兰的普雷斯潘顿。根据一部下月将被废除的封建法律,这个城市准备宽恕八十一个人——以及他们的猫——的罪过。他们是在十六世纪至十七世纪之间因施行巫术而被处决的。

普雷斯顿格兰治和多尔芬斯顿男爵的发言人说:“大多数人的判决缺乏确凿的证据,仅仅以指控者的证词为依据,他们说感到有邪恶灵魂的存在。”

宗教裁判所的诉讼,那些刑室,那些燃烧着恨与复仇的火焰,已不值得人们追忆。不过,在途中,埃达说了好几次,她无法相信这种行为:那个城市和第十四代普雷斯顿格兰治和多尔芬斯顿男爵,居然“宽恕”了那些被粗暴处决了的人。“现在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而那些杀害了无辜者的真正罪犯的后裔,居然认为他们有权‘宽恕’。赫伦,你明白的。”

我的确明白。一场针对女巫的围剿正在攻城略地;这一次,武器不再是烙铁,而是讽刺与迫害。一些人偶然发现了自己的特异能力,并敢于谈论它,结果却被投之以怀疑的目光。丈夫、妻子、父亲、儿子,无论什么人,非但不能引此为傲,而且绝对不敢谈论,唯恐殃及自己的家庭。

遇到雅典娜之前,我觉得一切不过是利用了人类绝望的一种骗术而已。我去了特兰西瓦尼亚,寻找吸血鬼的资料,不过是想证明人类是多么容易上当受骗;某些迷信长久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之中,不管它们如何荒谬,最终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所利用。我去参观德拉库拉城堡,这里刚刚修复,为的是给游客一种身处神秘之境的感受。一位政府官员找到了我。他暗示我说,如果影片在BBC播出,我将得到一份“大礼”。对于这位官员来说,我在帮助宣传这神秘之地,理应得到丰厚的酬劳。有位导游说游客的数量逐年递增,只要提到这个地方,就具有积极意义。有人说这个城堡是假的,威拉德·德拉库拉是历史人物,他与神秘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又或者,这不过是一个爱尔兰人的胡说八道而已,而他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

就在那一刻,我终于醒悟了,尽管事实如此明了,我却曾不由自主地共谋了谎言。我这次旅行的目的是打碎这个地方的神秘面具,但是人们却相信他们所愿意相信的。导游说得对,事实上我是合作的,我的所作所为将为它的宣传锦上添花。我立即放弃了这个计划,尽管我在旅行和研究上耗资不菲。

不过,特兰西瓦尼亚之行最终却给我的生活带来重要的冲击:我结识了雅典娜,那时,她在寻找自己的母亲。命运,神秘的命运,无情的命运,让我们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宾馆的无足轻重的大堂里面对面地相逢。我是她与黛德丽,也就是埃达——她更喜欢人们这样叫她——第一次谈话的见证人。仿佛自观自演,我目睹了自己内心一场无望的斗争:一个女人,她不属于我的世界,却又诱惑着我,面对这诱惑,我的心不肯让我轻易就范。当我的理智节节败退时,我竟欢欣雀跃。我别无他法,只能缴械投降,承认自己深坠爱河,不可自拔。

这场爱情让我看到了一些仪式,我以前从未想过它们居然会存在于世,还有灵魂附体,以及迷狂。我想我因爱而盲目,我怀疑一切;怀疑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而是将我推向了一片海洋,而我从前不承认它的存在。正是这种力量,使我在最艰难的时候能够面对其他记者朋友的惺惺作态,并书写雅典娜的故事,以及她的工作。尽管雅典娜已经故去,但是我们的爱依旧活着,如此,这种力量才得以长存,但是,我现在却全心全意希望自己能忘记我所看到并学到的一切。只有抓住雅典娜的手,我才能浮沉于这人世间。

这曾是她的花园,她的河流,她的山川。现在她走了,我要一切都迅速恢复原状;我想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交通、英国的外交政策以及公众税收管理等问题上。我希望能重新去相信魔法的世界只不过是些奇技淫巧,去相信人们是迷信的,去相信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便不应存在。

波多贝罗的集会失控后,对于她的做法,我们之间起了无数的争执,如今,我很庆幸她从未听我的话。如果说在这场痛失我爱的悲剧中还有什么令我们宽慰,那也许是唯有这样才最好的希望。我永远需要这种希望。

我清醒与入睡时都是这般确定。与其堕入这人间地狱,不如让雅典娜早些离开。在把她定性为“波多贝罗女巫”的集会后,恐怕她再难找到安宁。她的余生将是一场个人梦想与集体现实之间的苦涩对抗。我了解她的个性,她将至死抗争,将耗尽气力,糟蹋幸福,只为证明没有人——绝对没有人——愿意相信的事情。

人们不知道,她就像溺水者寻找木板一样寻找死亡。她曾无数次在凌晨的地铁站里等待着歹徒的袭击,而他们却从未出现。她曾走在伦敦最危险的街区,希望有人给她致命一击,但是却没有实现。她挑衅身强力壮者,但他们却始终没有暴跳如雷。

直到她被残忍杀害的那一刻。但是,我们中有多少人会逃开,不去看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一分一秒地逝去?我这里说的不仅是人,而且是我们的理想与梦想:我们可以坚持一天、一个星期、几年,但是注定会失去。我们的躯体依然活着,但灵魂迟早会遭受到致命一击。这是一场完美的犯罪,我们不知道谁谋杀了我们的快乐,什么原因招致了一切,以及罪犯藏在哪里。

而这些不肯说出姓名的罪犯,会对他们的行为有自知之明吗?我想他们不会,因为他们也是自己创造的现实的牺牲者,无论他们是忧郁的还是傲慢的,是无能的还是强大的。

他们不懂,也将永远不懂雅典娜的世界。幸好我还可以这样说:雅典娜的世界。我最终接受了她已离家旅行,仿佛这是一种恩典,仿佛某个人置身于美丽的宫殿之中,品尝着最精美的食物,却清楚地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场筵宴,宫殿不是他的,食物也不是用他的钱买的,某一刻,灯熄火灭,主人安寝,仆人告退,大门紧闭,而我们又站在街上,等待着出租车或公共汽车,重新回到庸常生活中去。

我回来了。或者应该这样说:我的一部分回到了这个只有我们能看到、摸到并解释得了的东西才具有意义的世界。我重新喜欢上了超速驾车被罚款,喜欢人们在银行柜台前的口角,喜欢那些关于天气的永恒的抱怨,喜欢恐怖电影和一级方程式赛车。这是我将与之朝夕相处并将了此余生的人间。我会结婚、生子。过去将成为遥远的回忆,并将在白日里促使我扪心自问:我怎么竟会如此盲目?我怎么竟会如此天真?

我同样知道,在夜晚,我的另外一半会在宇宙中徜徉,接触如我面前的一包香烟、一杯金酒般真实的东西。我的灵魂将与雅典娜的灵魂共舞,我熟睡之时,将与她须臾不分。我将汗流浃背地醒来;我将走进厨房,喝一杯水;我将懂得为了战胜幽灵得去使用一些超现实的东西。因此,我将遵照祖母的建议,在床头柜上放一把张开的剪刀,这样,我将会剪断这连绵不断的梦。

第二天,我将后悔地看着剪刀。但是我必须重新适应这个世界,不然,我将疯狂而终。

安德烈娅·麦肯锡,32岁,话剧演员

“没人摆布得了别人。在一种关系中,双方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即便后来其中一人抱怨自己被利用了。”

这话是雅典娜说的,可是她的行为却正好相反,因为我不由自主地被我的感觉利用并摆布。当我们谈起魔法的时候,这个问题会变得越发严重。归根结底,她是我的导师,肩负着传递神圣的神秘,唤醒我们所拥有的不为人知的力量的重任。当我们泅游在这片陌生的海域时,我们会盲目地相信引导我们的人,因为我们相信他们比我们知道得更多。

我如今可以肯定:他们所知并不多于我们,无论是雅典娜、埃达,还是其他通过她们我所结识的人。她同我讲过,她通过教课来学习东西,尽管我开始拒绝相信,但后来我却相信这一切也许是真的,我终于发觉这不过是她的又一个伎俩,让我们卸下防备,臣服于她的魅力。

那些汲汲于精神探索的人不这样想,他们只想要结果。他们想变得强大,远离芸芸众生。他们想与众不同。雅典娜耍弄他人感觉的方式着实让人害怕。

我觉得,过去的她,对小德兰有着深深的迷恋。我对天主教并不感兴趣,但是,我听人说过小德兰的身与心能够与上帝感应。有一次,雅典娜说过她希望自己的命运能同小德兰一样。要是她真这样想,就该进修道院,致力于灵修,为穷人服务。这样她将对世界更加有用,而不是通过音乐或者仪式引诱人们上瘾,让我们接触到最好的或是最差的自己,这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找到她,是为了给自己生命的意义找到答案,尽管在第一次见面时我掩饰了这一意图。我应该从一开始就察觉到雅典娜对此并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跳舞、做爱、旅行,把人们聚拢在她的身边,卖弄自己的博学;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天赋,挑衅邻居,尽情地享受最为世俗的一切,即使她试图为自己的追求涂上一层精神的亮色。

我们每次相遇,无论是在魔法仪式上,还是去酒吧的时候,我都会感觉到她的力量。这种力量强大地表现了出来,并让我觉得触手可及。开始时我被迷住了,我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但是有一天,在一家酒吧,她开始谈起“第三种仪式”,这里面有性的内容。她在我男朋友面前这样做了。她借口说要教我。而我认为她的真实目的是想勾引那个我爱的男人。

当然,她最终如愿以偿。

说已经过世的人的坏话当然不好。雅典娜应该不会在意我的话,但是她的所有的力量,并没有用于增进人类的福祉,提升自己的精神,而纯粹为了个人的私利。

最糟的是:如果不是她强迫症一般的表现欲,我们一起开创的事业一定会成功。只要她当初小心一些,我们今天依然可以完成我们为之倾注心力的事业。但是她无法自控,她认为自己就是真理,仅凭着她的诱惑力就可以越过一切樊篱。

结局怎么样?我落了单。我无法半途而废,我得坚持到底,尽管有时候我感到脆弱,甚至沮丧。

她的生命以这种方式落幕,我丝毫不觉得奇怪:她是玩火自焚。据说外向的人不如内向的人幸福,为了弥补这个缺憾,他们得向自己证明他们是快乐、幸福、自由的。至少对她来说,这种评价完全正确。

雅典娜深知自己的魅力,并让所有爱她的人痛苦。

也包括我。

黛德丽·奥尼尔,37岁,医生,又叫埃达

如果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今天打来电话,聊了一会儿,没暗示什么,没说什么特别的,即便如此,也会让我们注意到一件平日很难察觉的事情:我们可以在那个暧昧的夜晚,与他共赴云雨。我们就是这样,一点儿没错,轻易地开放给爱情本就是女人天性。

正是这爱情使得十九岁的我与母亲相遇。而雅典娜通过跳舞第一次进入迷狂状态也是在这个年纪。但这是我们唯一相同的东西,即开始的年龄。

而在其他方面,我们截然不同,尤其是在我们待人接物的方式上。作为她的导师,我总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使她能够有条理地展开对内心世界的探寻。作为朋友,尽管我不确定这种感情是否会得到回应,但我试图提醒她:对于她想激起的变革,世界还没作好准备。我还记得我曾失眠数日,最终下定决心,让她听从内心的声音,自由地去做。

她最大的问题是她属于二十二世纪,却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而且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点。她付出了代价吗?这点毋庸置疑。但如果让她压抑自己的生命力,她付出的代价会更大。她将痛苦不堪,畏首畏尾,总是担心“其他人怎么看”,总是说“让我先把这些问题解决掉,然后再专注于自己的梦想”,总是抱怨“理想的条件总是无法满足”。

所有的人都在寻找一位完美的导师;导师其实也是人,尽管他们教的东西是神性的——人们总是很难相信这点。不要混淆传道者和道、仪式和迷狂、象征的本体和象征的喻体。传统联系的是生命中的诸种力量,而不是传递这些力量的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们是脆弱的:我乞求母亲派向导给我们,她却只寄给我们那些我们必经之路的路标。

那些只想寻找牧人却不渴望自由的人呀!找到超能力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但是这种能力永远远离那些推卸责任的人。我们活在地球上的时间是神圣的,我们应该赞美每一分每一秒。

然而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却被大家完全遗忘了:甚至宗教节日也只是为去海滨、公园或滑雪场提供机会。不再有仪式。日常的行为再也不可能变成神圣的表现。我们做饭,却抱怨这是浪费时间,其实我们本可以将爱变成食物。我们工作,却认为这是上帝的诅咒,其实我们本应利用自己的才智让自己快乐,并将母亲的爱撒播人间。

雅典娜将那个我们深藏于心底的丰富多彩的世界公之于众,她没有察觉到人们还没有作好准备,接受她的能力。

我们,女人,当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或者那条通往知识的路时,总难免将自己纳入下面四种经典的类型:

童贞女式(这里与性无关):她通过完全的独立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她学到的一切都是她独自面对挑战的收获。

殉教者式:她在痛苦、背叛、苦难中发现了一种体认自己的方式。

圣徒式:她在无限的爱、在不求回报的付出之中,找到了生命的真正理由。

最后,女巫式:她追求完全的无止境的快乐——以此来证实自身的存在。

一般来说,我们只能选择成为其中之一种传统女性,而雅典娜却四位一体。

当然我们可以为她的行为辩护,我们可以辩称所有进入躁狂或者迷狂状态的人都会失去与现实的联系。但这是错的: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原本是一回事。我们可以在每一粒尘埃中看到神,但是这不能阻止我们用一块湿海绵拭去灰尘。神没有走,他成了洁净的表面。

雅典娜本应该小心照顾自己。我思考着这女学生的生命和死亡,决定最好还是改变一下自己的行事作风。

莱亚·扎伊纳布,64岁,占数家

雅典娜?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我们来看看……她的最大数字是9。乐观,善于交往,引人注目。人们喜欢接近她,因为可以得到理解、同情和慷慨。正因为这样,她得小心一点,因为希望受到大家喜爱这个想法会在她脑中纠缠,而结果必将得不偿失。她还应该更注意自己的语言,因为她具有讲话不受理智支配的倾向。

她的最小数字是11。我认为她希望具有领导地位。她对神秘的事情有着浓厚的兴趣,并试图以此将和谐带给那些聚集在她周围的人。

不过,这一切却直接与数字9冲突。9是她出生的年、月、日不断相加直至个位得到的数字,代表着嫉妒、悲伤、内向,以及冲动。她需要注意下面这些负面波动:野心勃勃、毫无耐心、滥用权力,以及铺张浪费。

由于这种冲突的存在,我建议她从事与人不发生情感接触的工作,比如信息或者工程。她已经死了?对不起。那她究竟是做什么的?她究竟是做什么的?雅典娜什么都做一点,不过,如果我们必须为她的一生盖棺定论,我们可以这么说:一位懂得自然力量的祭司。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说,由于她对生活没有期望,或者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因此,她敢做他人不敢做的事情,并最终拥有了她自认为可以控制的力量。她做过超市的服务员,当过银行职员,卖过土地,在每一个位置上,她都锲而不舍地展示着内心深处的祭司力量。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八年,我亏欠了她:我要恢复她的记忆,她的身份。收集这些证言的时候,最难的一件事情是说服其他人允许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一些人声称他们不想卷入是非,另一些人试图隐藏他们的观点和情感。我解释说,我的真实意图在于让所有参与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这个事情,而且没有人会相信匿名的证词。最终大家接受了我的建议,因为每一位受访者都认为,对于任何事件而言,自己的版本是唯一和最终的版本,而不管该事件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磁带转动着,我发现事物并非是绝对的,它们依托于人的感知而存在。很多时候,如果想知道自己究竟身为何人,最好的方式便是知道其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这并不是说我们将做其他人希望我们做的事,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自我。这是我亏欠雅典娜的。还她的故事以本来面目。写下她的传奇。

萨米拉·卡利尔,57岁,家庭主妇,雅典娜的母亲

请不要叫她雅典娜,请不要。她的真名是莎琳,莎琳·卡利尔,我们深爱的、被寄予厚望的女儿。我和我丈夫当年也曾想自己生育一个这样的女儿。

但是,生活却从来不肯遂从人愿——当命运特别垂青于你之时,总是会有一口深井,让你所有的梦想都坠落其中。

我们住在贝鲁特的时候,这个城市是公认的中东最美丽的城市。我丈夫是一位成功的实业家,我们因爱结合,每年都去欧洲旅行。我们有很多朋友,每当有重要的社会活动,我们总会接到邀请,甚至有一次,我们在家中接待了美国总统,你可以想象那场面!那是令我终身难忘的三天:开头的两天,美国秘密警察把我家的每一条地缝都检查了一遍。(他们在我住的街区已经待了一个多月,占据着重要位置,还租了公寓,甚至化装成乞丐或者热恋中的情侣。)都是为了那一天——更确切地说,那两个小时的宴会。我永远不会忘记我那些朋友眼中的妒火,还有我们的快乐,我居然可以与世界上最有权势的男人一起合影留念!

我们拥有一切,独独缺少最想要的一样:一个孩子。因此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试了所有的方法。我们祈祷过,去过所有保证会发生奇迹的地方,看过医生,甚至游医,吃过药,喝过神奇的符水。我曾做过两次人工授精,但都失去了孩子。第二次,我连左卵巢都失去了,此后,我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位敢冒这个风险的医生了。

这时,一位了解我们状况的朋友向我们建议了唯一的可行之路:收养一个孩子。他说他在罗马尼亚有门路,这样便无须耗费很长时间。

一个月后,我们乘上了飞机。我们的这位朋友与当时该国的统治者有重要的生意往来,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这样我们避免了所有的官僚程序,最后来到特兰西瓦尼亚锡比乌市的一个收养中心。那里的人备好了咖啡、香烟和矿泉水,等待着我们,所有的文件已经齐备,只剩下挑选一个孩子了。

他们把我们带到了育婴室,那里很冷。我简直无法想象,人们居然可以把可怜的婴儿放在那样的地方。我本能地想收养所有的孩子,把他们带到我们国家,那个有阳光和自由的国度。当然了,这疯狂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们在摇篮之间穿梭,听着婴儿的啼哭声,想到自己即将作出的决定的重要性,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一个多钟头,我和我的丈夫没有交换只言片语。我们离开了,去喝了杯咖啡,又抽了根烟,然后便回来了——并如此这般重复了几次。我注意到那个女负责人已经不耐烦了,我需要立即作出决定。就在这一刻,在一种我胆敢称之为母性的本能驱动下,我仿佛发现了那个婴孩,它命里注定属于我,只不过是通过别人的子宫来到世间。我指向了一个女孩。

负责人建议我们再好好想想,虽然她对于我们的拖延已是如此的不耐烦。但是我已经决定了。

尽管如此,她陪着小心,尽量不去伤害我的感情(她以为我们与罗马尼亚上层人士有来往),因为不想让我的丈夫听到而地说:“我想您还不知道,这是一个吉卜赛女孩。”

我说一种文化并不通过基因传递,这个三个月大的女孩,将作为我和我丈夫的女儿长大,按照我们的习俗教养。她会去我们常去的教堂,在我们常常散步的海滩之上散步,读法文书,在贝鲁特的美国学校上学。另外,我对吉卜赛文化一无所知——即便现在也是如此。我只知道他们颠沛流离,不常洗澡,喜爱骗人,耳朵上戴着耳环。有传言说他们用大篷车拐骗婴儿,但是眼前的一切却正好相反:他们抛弃了一个婴儿,而我将对她负责。

那个女人还在努力说服我,但是我已经签好了文件,而且央求我的丈夫也这样做。从贝鲁特回来的路上,世界仿佛变了样:上帝给了我一个在这人间泪谷生活、工作与奋斗的理由。我们现在有了一个孩子,她让我们所作的一切努力变得合情合理。

莎琳长大了,聪慧而又漂亮——我知道所有的父母都会这样讲,但是我认为她真的与众不同。一天下午——她那时刚刚五岁,我弟弟对我讲,如果她将来想在国外工作,她的名字将暴露她的出身。他建议我为她改一个不会泄露她身份的名字,比如雅典娜。当然,我现在已经知道雅典娜不但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而且是智慧与战争女神。

也许我弟弟并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察到一个阿拉伯的名字会给她带来麻烦。他是在政坛上打滚的人,就像我们家族其他人一样,他希望把他的外甥女从天际的阴翳下拯救出来,他看到了,也只有他能看到。让人奇怪的是,莎琳喜欢这个词的发音。只用了一个下午,她便开始称呼自己为雅典娜,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够从她的脑子里抹去这个名字。为了让她开心,我们决定采用这个名字,我们觉得她很快就会意兴阑珊。

难道名字真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影响吗?时光一天天逝去,而名字却留了下来,最终我们采用了这个名字。

莎琳十二岁时,我们发现她对宗教充满热忱。她成天待在教堂里,记熟了所有的福音故事,这既是福祉又是诅咒。在这个被宗教信仰切割得四分五裂的世界,我很担心女儿的安全。就是在那个时候,莎琳开始告诉我们她有几个看不到的朋友,好像这是最自然的事情一般,那些朋友是我们在常去的教堂里看到的圣徒和天使。当然了,所有的小孩都曾有这种感觉,只是在他们过了某个年龄之后,便把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还善于赋予无生命的事物以生命,比如娃娃或者毛绒老虎。但是那一天,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去学校接她,她对我说,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袍的女人,好像是圣母马利亚”。

我相信她能看到天使,我甚至相信天使会和小孩子们聊天。但是,如果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成人,那么事情便完全不同了。我听过一些故事,几位牧童和农夫说他们看见了身穿白袍的女人——但这最终却毁了他们的人生,因为人们纷至沓来,寻访神迹,神甫们忧心忡忡,村庄变成了朝拜圣地,可怜的孩子们在修道院里终老一生。我对这个故事感到忧虑。这样的年纪,莎琳本应更加关注化妆、美甲,关注情感连续剧或者儿童节目。我的孩子有点不对劲儿。我赶紧向专家求助。“别紧张。”他说。

对于这位儿童心理学的专家,以及大多数研究这个课题的医生来说,那些看不见的朋友是梦境的投射,有助于帮助孩子们发现愿望,表达情感。这一切都是非恶意的。“那么,那位白衣女人呢?”

他回答说,也许我们看待和解释世界的方式并不能被莎琳理解。他建议我们应该作好准备,慢慢地告诉她:她是被收养的。按照专家的话,要是她自己发现这个事实那就更糟糕了,那样她会怀疑一切。她的行为也将会无法预测。

从那一刻开始,我们改变了和她的对话方式。我不知道人们是否会记得婴儿时期发生的事,但我们开始向她表现出我们的爱。我们这么爱她,她不需要躲进一个幻想的世界里寻找庇护。她应该知道,那个可见的世界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她的父母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威胁,贝鲁特很美,海滩上洒满阳光,到处都是游人。我没有直接与那个“女人”针锋相对,而是与我的女儿更多地待在一起,邀请她学校里面的朋友来我们家里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来展现自己的母爱。

这种策略奏效了。我的丈夫经常出差,莎琳觉得被忽视。在爱的名义下,他愿意改变一点自己的生活方式。孩子的自言自语逐渐被亲子之间的玩耍取代了。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那天夜里,她哭着跑进我的房间。她对我说她很害怕,因为地狱已经近了。

我一个人在家,丈夫又出门了,我认为这是她绝望的原因。但是地狱,难道是学校或者教堂教她的吗?我决定第二天去找她的老师谈谈。

莎琳却不停地哭。我带她到窗前,让她看满月下的地中海,告诉她没有魔鬼,只有天上的星星,还有公寓前路上的行人。我让她不要害怕,平静下来,但是她还是在哭,浑身颤抖。半个小时后,我尝试着让她平静下来,我开始紧张。我求她不要这样,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我觉得她可能是初潮来临。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有血流出来。“很多血。”她说。

我拿了一点棉花,让她躺下,好处理她的“伤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我再向她解释。但是月经根本没有来。她还是在哭,不过肯定是累了,不久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血开始流淌。

四个人被暗杀。对于我而言,这不过是又一次部族冲突,我们的人民早已习以为常。对于莎琳,这算不了什么,因为那之后,她再没有提起过那天晚上的梦魇。

然而,从那天开始,地狱果然近了,直到今天,也没有须臾远离。同一天,二十六名巴基斯坦人在一辆公共汽车里遭到报复性暗杀,全部丧生。二十四小时后,道路已经无法通行,因为到处是流弹。学校停了课,莎琳被老师迅速地送回家里。此后,再没有人能够控制局势。我的丈夫中断了出差,回到家,整天同政府里的朋友通电话,但是没人能说出一二。莎琳每天听到外面的枪声,还有屋子里我丈夫的咆哮声,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却一言不发。我总是对她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不久我们就可以去海滩了。但是她总是移开目光,拿出本书来看,或者听音乐。不久以后,当地狱真的近了的时候,莎琳却在读书,在听音乐。

我不想费心思考这些,真的不想。我不愿意去想即将来临的威胁,谁对谁错,谁是谁非。几个月后,人们如果想穿过街道,必须乘船,到奇佩雷斯岛,再换一条船,从路的另外一边上岸。

几乎整整一年,我们都待在家里,幻想着形势会好转,总是认为这一切都会过去,政府最终会控制局势。一天早上,莎琳正用她的小收音机听着音乐,突然,她跳了几步舞,然后,她说“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我想打断她,但是我丈夫拦住了我。我发现他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并且对孩子说的话信以为真。我永远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再没有对这件事多作评论。直到今天,这仍是我们之间的禁忌。

第二天,我丈夫开始采取出人意料的措施。两周以后,我们坐上了驶往伦敦的轮船。后来,尽管没有具体的数据,我们知道在内战的那两年间,大约有四万四千人死亡,十八万人受伤,上百万人无家可归。由于其他的原因,战争没有停息,这个国家被外国武力占领,直到今天,那里依然是人间地狱。“会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莎琳这样说。上帝啊!不幸被她言中了。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32岁,工程师,前夫

当我第一次见到雅典娜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孩子了。那时她十九岁,在大学的咖啡厅里正要和同学大打出手。那个人以为她是英国人,因为她皮肤白皙,一头直发,眼睛时而是灰色的,时而是绿色的,因而说了些中东的坏话。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一个全新的班级,每个人对其他人都一无所知。但是在那一刻,她站了起来,拽着对方的衣领,疯了一样地喊:“种族歧视!”

我看到女孩凶狠的目光,还有其他人兴奋的目光,大家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我比他们年长一级,一下子就预料到了后果:她们会被揪到校长室,会被投诉,甚至会被开除,警察会开展种族歧视的调查。没有人有好果子吃。“闭嘴!”我大声喊道,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谁也不认识,也不是什么救世主,而且我认为时不时地打场小架对于年轻人是种刺激。但是我的叫喊和反应甚至出乎我自己的预料。“住手!”我冲着那个漂亮女孩喊道,她抓着另外一个漂亮女生的脖子。她看着我,拿眼睛瞪着我。突然间,情况发生了变化。她笑了,尽管手还紧紧地抓着另一位同学的脖子。“您忘记说‘请’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请住手!”我请求道。

她放开了那个女生,向我走来。所有人的脑袋都跟着她动。“您很有教养,那是不是也有烟呢?”

我递给她一包烟。我们来到校园里,吞云吐雾。刚才的暴怒已经转为彻底的放松,转眼间,她笑了,和我讨论天气,问我喜欢哪支乐队。我听见了上课铃声,但却庄严地忽视了我一辈子被教育要恪守的原则——遵守纪律。我们接着聊天,大学、打架、食堂、刮风、寒冷、阳光,这一切统统都不存在了,唯一存在的是这位站在我面前的灰色眸子的女人。她和我讲的都是些无趣而又无用的事情,却足可以让我的余生停留在那个瞬间。

两个小时后,我们一起用餐。七个小时后,我们一起去了一间酒吧,我们点了些喝得起的饮料和吃得起的食品。我们之间的谈话越来越深入,不多一会儿,我便知道了她的一生:还没等我问,雅典娜便详细地对我讲了她的童年和少年。后来我才知道她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不过,那一天,我觉得我是地球上最特别的人。

她是黎巴嫩的战争难民,目前在伦敦流亡。她的父亲是马龙派基督徒,因与政府合作而受到死亡威胁,即便这样,他仍然不肯流亡,直到有一天,雅典娜偷听到了电话的内容。她决定在那一刻长大,承担起做女儿的责任,保护她挚爱的亲人。

她跳了一段舞蹈,佯装进入了迷狂状态(她是在学校里学会这些的,当时她在研究圣徒的生平),然后开始说话。我不知道一个小姑娘如何能让两个大人下定决心相信她的话,但是雅典娜信誓旦旦地说事情就是如此,她的父亲很迷信,她绝对相信是自己拯救了一家人。

他们作为难民来到了这里,但却不是乞丐。黎巴嫩人的社区遍布全世界,她父亲不久便重建了事业,生活在继续。雅典娜上了最好的学校,学习她喜爱的舞蹈,并在高中结束后,选择了工程系。

到了伦敦后,她的父母邀请她在这个城市最昂贵的一家餐馆吃晚餐,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她是被收养的。她装作非常震惊,拥抱了他们,并表示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会改变。

实际上,家里的一个被仇恨蒙了心的朋友,曾经称她为“不知感恩的孤儿,连私生女都不是,也不知道什么是教养”。她向他扔了一只烟灰缸,砸中了他的脸,然后偷偷地哭了两天,再后来,她便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家伙脸上落下了疤痕,却没法向别人解释,只好说是自己在路上遭劫了。

第二天,我请她出去。她非常坦率地告诉我自己还是个处女,每个周日都要去教堂,她觉得爱情小说索然无味,但是对中东局势方面的文章却兴致盎然。

因此,她很忙,忙得要命。“人们认为女人唯一的梦想是结婚生子。我和你讲了我的过去,你会觉得我受了很多罪,实际上并非如此。我非常地明白,别的男人也曾接近我,试图把我从‘悲剧’中拯救出来。“不过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从古到今,上战场的人都是马革裹尸返回故乡。还有些人,他们伤痕累累,却越战越勇。这样是最好的选择:我从出生那天起,就上了战场,我还活着,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

她停了一会儿。“你看我文明吗?”“非常文明,不过,要是你去攻击那个比你弱小的人,那你的确是需要保护的。因为你会毁了自己的大学生涯。”“你说得对。我接受邀请。”

此后,我们时常约会。我越接近她,便越能发现自己的闪光点——因为我总是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她再也不读魔法或者密宗方面的书籍,她说那些都是歪门邪道,耶稣是唯一的救赎,此外,再没别的了。不过有的时候,她的说法不太符合教堂里教授的知识。“基督的身边有乞丐、妓女、税务官和渔夫。我想这点指的是圣灵存在于所有人的心灵之中,永远不会枯竭。当我安静的时候,当我激动万分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和宇宙一起颤动。就这样,从前不认识的事物为我所认识,就像上帝亲自指引我的脚步一样。有些时刻,我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在我面前。”

之后,她纠正了自己:“这是不对的。”

雅典娜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她感到的真实的世界和信仰传授给她的世界。

一天,在经历了一个学期的计算方程和结构学习的折磨之后,她宣布将放弃学业。“可是你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我甚至害怕和自己讨论这件事。然而,今天我碰到了我的美发师,她日复一日地工作,为了让她的女儿能完成社会学的学业。女儿读完了大学,找过很多家公司,后来终于在一家水泥厂当了秘书。即便这样,我的美发师今天还骄傲地不停对我说:‘我女儿有文凭了。’“我父母大部分的朋友,以及我父母大部分朋友的子女,都有文凭。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许多人正好相反,他们进入或离开大学只不过因为在大学这个比较重要的时期,听人说只有拥有文凭,才能够在生活中得到提升。这样,这个世界便不会有好的花匠、收藏家、面包师、石匠和作家。”

我求她再考虑一下,而不要这样极端地下决定。但是她引用了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在我面前有两条路我选择了人迹罕至的一条一切便不同了

第二天,她没有去上课。

我们约会的时候,我问她想做什么。“结婚,然后生个孩子。”

这不是最后通牒。我二十岁,她十九岁。我认为对于任何这类承诺而言,我们都还太年轻。

但是雅典娜是认真的。因此,我需要在失去那唯一占据我灵魂的东西——对这个女人的爱——与失去自由以及前途无量的未来之间作出选择。

坦率地说,作出选择不是个困难的事儿。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72岁

当这对太过年轻的情侣来到教堂,请求我为他们主持婚礼的时候,我当然十分惊讶。我不太认识卢卡斯·杰森-彼得森,直到那天,我才知道他的祖上是某个籍籍无名的丹麦贵族,他的家庭公开反对他们之间的结合。他们反对的不但是婚事,而且是教会。

他的父亲说基督教的基石—《圣经》—实际上不是一本书,而是六十六份不同手稿的拼凑,作者身份不详,真实姓名也不为人所知。第一份手稿和最后一份手稿之间相隔一千多年,比哥伦布发现美洲还要长。地球上没有任何生灵——无论是猴子还是飞鸟——需要用十诫规范自己的行为。只要遵循自然的法则就可以了,那样世界就会保持和谐。他的论据确实无可争辩。

我当然读过《圣经》。我当然知道一点它的故事。不过,写这本书的人是神力的工具,耶稣创造了比十诫更加强大的约定,那就是爱。飞鸟、猴子,或者其他的生灵,可以遵照自己的本能,遵循已经计划好的一切。但是人类则复杂得多,因为他们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爱的陷阱。

好了。我又做了一次布道,实际上我该讲讲我与雅典娜和卢卡斯的会面。我和那男孩子聊过——我说聊过,是由于我们的信仰不同,因此我不必受忏悔保密的束缚。我知道了他家里之所以反对他和雅典娜的婚事,不仅是由于整个家族的反宗教倾向,更因为她是个外国人。我想引用《圣经》中的一句话,这并不是由于我的神职的缘故,而是想唤醒理智:“不可憎恶以东人,因为他是你的弟兄。不可憎恶埃及人,因为你在他的地上做过寄居的。”

对不起。我又开始引用《圣经》了,我保证从现在开始我会控制。在与那男孩子谈过之后,我和莎琳,或者雅典娜——她自己更愿意别人叫她这个名字——聊了至少两个小时。

雅典娜总是让我为难。她开始来教堂的时候,我便发现她脑子里有一个清楚的计划,这就是成为圣徒。她对我说,黎巴嫩内战爆发之前,她和小德兰修女有着相同的经验——她看到了血在路上流淌。她的男友并不知道这些。我们可以把这归因于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创伤,但是那种经验,我们称之为“圣徒附体的感觉”,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发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突然之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会觉得我们的一生是正确的,我们的罪得到了宽恕,爱总是更强烈,并最终将我们改变。

但是此刻,我们也会恐惧。全身心地投入到爱之中,无论是神之爱还是人之爱,都意味着放弃了一切,甚至舍弃了舒适与决定的权利;意味着用这个词的最深刻的含义去爱。实际上,我们不愿意深陷深渊,然后让上帝选择拯救。我们愿意全力控制所有的步履,对我们的决定了然于胸,并有能力去选择虔信的目标。

爱却不是这样——它到来,驻扎,转而控制一切。只有强大的心灵才能任其驱使,而雅典娜正有着一颗强大的心灵。

我仍然记得我第一次听她歌唱的情景。我刚为几位冬天起得很早的教民做过晨早弥撒,忽然想起奉献箱里的钱没有收起。我回到了教堂,这时,我听到了音乐,天使仿佛用手触摸了我周遭的世界,这天籁用另外的方式,让我看到了一切。悠扬的歌声之中,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女孩,正凝视着圣灵感孕的图画,用吉他弹奏着赞美诗。

我走到奉献箱前。她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停了下来。我点头示意她继续。然后,我坐在条凳上,闭上眼睛,仔细聆听。

此刻,天堂的感觉,那种“圣徒附体的感觉”仿佛从天而至。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让这歌声与肃静愈加相得益彰。在她停止弹奏的那一刻,我做了一次祷告。音乐马上又开始了。

我认为这是我生命里最为难忘的时刻——只有在这些时刻消逝后,我们才能够理解它的神奇。它在那里,既无过去,又无将来,仅仅存在于那个早晨,那段音乐,那种柔情,那意料之外的祷告之中。我心里充满崇敬与陶醉,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充满感恩,为选择了这个使命而备感欣悦,尽管我不得不为之与家庭对抗。在那个简朴的小教堂里,在那个女孩的美妙歌声里,在沐浴了一切的清晨阳光里,我再一次地领悟,上帝的伟大是可以通过简单的事情呈现的。

我流下了很多眼泪,觉得这仿佛是永恒。然后,她停下了。我转头,发现她就是其中一个教民。从那时开始,我们成了朋友,只要可能,我们便通过音乐,分享这种崇敬。

但是她要结婚的想法却让我大吃一惊。由于我们之间关系亲密,我想知道她对丈夫的家庭最终接受她有多大的期待。“很少,非常少。”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由于什么原因而不得不结婚。“我是处女,我没有怀孕。”

我还想知道她是不是已经通知了自己的父母,她说是的:他们的反应非常可怕,母亲痛哭起来,父亲出语威胁她。“当我来到这里,用我的音乐赞美圣母的时候,我从不理会其他人会怎么说:我和圣母分享了我的情感。从我自己认识到我是人的那天起,就一直这样:我是一个瓶子,神的力量能够在这里展现。这种力量现在要求我拥有自己的孩子,这样我可以给他我的生母从未给过我的东西,那便是保护和安全。”

我回答说,在人世间没有任何人是安全的。她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时间去等待奇迹的发生。但是雅典娜已经决定了:“小德兰修女没有与她的疾病斗争;恰恰相反,她在疾病中看到了光荣的预兆。小德兰修女比我年轻很多,她决定进修道院时,只有十五岁,因此没有获得批准,但是她却不接受,她决定和教皇直接会谈。您能想象吗?她居然想和教皇会谈!但她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同样的光荣对我的要求要比疾病简单并慷慨很多,它只是想让我成为母亲。如果我再等下去,那我就成为不了我孩子的玩伴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不会有共同的兴趣。”

你不是唯一的一位,我坚持说。

但是雅典娜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她继续说:“当我想到上帝是存在的,他在听我说话的时候,我才是幸福的。但这并不足以让我继续活下去,也仿佛没有任何意义。我试图展现快乐,而我一点也不快乐,我在掩盖悲伤,为了不让那些深爱我、深深地担心我的人着急。最近我总是想到自杀的可能。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会和自己交谈很长时间,我乞求这种想法离我而去,因为这将是对所有人的忘恩负义,是一场逃避,一种在大地上散播悲伤和痛苦的方式。早上我来到这里和圣母交谈,我求她将我从魔鬼手中拯救出来——我曾经在夜里和他们谈话。直到现在方才有了结果,但是我却开始失去了气力。我知道我有一项使命,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拒绝,而现在,我决定接受它。“这个使命便是成为母亲。我需要完成它,不然我会疯掉。如果我无法看到自己身体里面生命的成长,那我便无法接受外面的世界。”

卢卡斯·杰森-彼得森,前夫

维奥雷尔出生的时候,我刚满二十二岁。我不再是那个刚刚与自己学妹结婚的学生,而变成了肩负着养家责任的男人,我的肩头有千斤重担。我的父母当然没有出席婚礼,他们愿意给我们财政上的帮助,但是条件是让我的儿子离开我们,送给他们监护。(更确切地说,我父亲这样提过,而我的母亲总是哭着打电话给我,说我是个疯子,说她很想把孙子抱在怀里。)我希望等到他们理解了我对雅典娜的爱,懂得我下定了决心要永远和她生活在一起之后,这些阻力便会迅速消失。

但是阻力却没有消失。我得养活妻儿。我没有继续在工程系注册。我收到了父亲给我的电报,他恩威并施,说如果我再这样下去,他将剥夺我的继承权,不过,如果我重返校园,他会考虑给我一些“暂时性”的援助。我拒绝了。年少轻狂时总是爱走极端。我对他说我能自己解决问题。

直到维奥雷尔呱呱落地,雅典娜让我更好地认识了自己:这并不是通过我们之间的性事——她很害羞,我实话实说——而是音乐。

音乐是古老的事物,就像人们后来告诉我的那样。我们的祖先,在洞穴之间迁徙,不能携带很多物品,但是现代考古证明,他们的行囊中除了必需的食具外,总会有一件乐器,通常情况下是鼓。音乐不仅是我们的慰藉,不仅是娱乐,它远不止如此,它还是思想。通过人们爱听的音乐种类,你可以了解他们的为人。

我看过雅典娜怀孕的时候跳的舞,也听过她弹的吉他,她想让婴儿安静下来,让他明白有人爱他,我开始任由她把自己看世界的方式传染给我。当维奥雷尔出生的时候,我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听阿尔比诺尼的柔板。当我们争吵的时候,又是音乐的力量,帮助我们面对艰难的时刻,尽管我无法在二者之间建立什么逻辑上的联系,只有嬉皮士是个例外。

但是这些罗曼蒂克却无法养家糊口。我不会弹奏什么乐器,甚至都没法在酒吧娱乐客人,最后我在一家建筑师事务所找了个活儿,做结构计算。这个工作时薪很少,我不得不早出晚归。我几乎看不到我的儿子,因为他在睡觉,也几乎无法和我的妻子聊天或做爱,因为她很疲惫。每个晚上我都会自问:什么时候我们的经济情况才能好转?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获得应有的尊严?当雅典娜说大多数专业文凭没用时,我是赞同的,但是对于工程(以及法律、医学)这种专业,系统地学习知识却是非常必要的,不然,我们将受人摆布。我被迫放弃了已选择的职业追求,中断了这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梦想。

我们开始吵架。雅典娜抱怨说我不关心孩子,说他需要父亲,如果她只是想要个孩子就会自己生,那就不用给我找那么多麻烦了。我又一次冲出家门,一边走一边喊,她不理解我,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同意她这个疯狂的想法,二十出头便有了孩子,而且一点经济条件都没有。渐渐地,我们不做爱了,因为疲惫,也因为总是惹对方生气。

我开始消沉,觉得被我爱的女人利用了、操纵了。雅典娜注意到我异常的精神状态,但是她却没有帮助我,反而将精力更多地投入到维奥雷尔和音乐上。我只能寄情于工作。有的时候,我会和我的父母聊到这件事,却总是听到他们抱怨说“这个女人生那个孩子,为的是把你攥在手心里”。

另外,她的宗教热情与日俱增。她要求给孩子取名维奥雷尔,这是一个罗马尼亚名字,是她早就想好的。我想,除了几个移民之外,英国没人叫维奥雷尔,但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创意,我知道她又一次奇怪地联想起了其实没有真正经历的过去——锡比乌的孤儿生涯。

我力图适应这一切,但是我觉得因为孩子,我正在失去雅典娜。我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她威胁要离家出走,她觉得由于我们之间的矛盾,维奥雷尔受到了“负面影响”。某个晚上,她又这样威胁了我,但是离家出走的那个人,却是我,我想等自己冷静一下再回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伦敦的街上,诅咒着自己选择的生活,诅咒着我的孩子,虽然我已经接受了他,还有那个女人,她似乎对我的存在毫无兴趣。我走进的第一家酒吧位于火车站附近,在那里,我喝了四杯威士忌。十一点,酒吧打了烊,我来到一家营业到凌晨的商店,又买了几瓶威士忌,然后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继续喝酒。一伙少年走到我面前,向我讨一瓶酒喝,我没给,然后就挨打了。警察来了,把我们带回了警察局。

做过笔录之后,我被放了出来。显然,我没有控告任何人,而是说这不过是一场胡闹。要是不这样讲,我得作为受害者出庭,那会浪费好几个月的时间。就在我准备离开时,突然酒气上涌,一下子倒在了检察官的桌子上。他很生气,不过没有因我的藐视把我抓起来,而是把我推到了门外。

一位袭击我的少年还在,他感谢我没有追究此事。他说我的身上全脏了,都是泥和血,建议我回家之前找身新衣服换上。我不想继续走路了,我央求他帮我一个忙:听我说话,因为我很需要倾诉。

一个小时里,他安静地听我抱怨。实际上,我不是在和他交谈,而是和我自己。我本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我本可造就十分辉煌的事业,我的家庭有很多的关系,可以为我打开很多门路,但是我现在就像汉普斯坦德的乞丐一样,酒气熏天,身心疲惫,意志消沉,身无分文。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女人,而她却不想搭理我。

我讲完自己的故事之后,隐约了解了自己的处境:我自己选择了这种生活,我认为爱可以拯救一切。但这不是事实:有的时候,爱会把我们引向深渊,更糟糕的是,我们总是背负着我们所爱的人。这样,我踏上的这条路,不仅毁了我自己,而且毁了雅典娜和维奥雷尔的生活。

在那一刻,我一再地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平常人,不是那种衔着银匙出世,能够高贵地面对挑战的孩子。我回到家里,雅典娜已经睡了,孩子在她的臂弯里。我洗了澡,又出了家门,把脏衣服扔进街边的垃圾箱里,然后异常平静地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我说我要离婚。她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爱你。我爱维奥雷尔。我成为工程师的梦破灭了,而我所做的一切却是把责任推到你们身上。如果我们可以再等一段时间,也许会有所不同,但是你只想自己的计划,而且忘记把我包括在内。”

雅典娜没什么反应,仿佛这一切是她所期待的,或者说,无意识中她采取了这种态度。

我的心在流血,因为我希望她求我留下。但是她看上去很平静,很认命,她唯一担心的是孩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在这一刻,我确定她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不过是一个工具,让她实现十九岁做母亲的梦想。

我对她说,房子和家具可以留给她,但是她拒绝了:她会先回娘家待上一段时间,等找到工作后,再租间公寓。她问我能否给维奥雷尔抚养费。我当即便答应了。

我起身,给了她最后一个长吻,我再一次让她留在这里,但是她再一次拒绝,说只要收拾好行李,她就会回娘家去。我栖身于一家廉价的旅馆,长夜漫漫,我一直等着她的电话,等她求我回去,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甚至作好了回到过去那种生活的准备,如果那是必要的,因为分离让我明白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我的妻子和孩子更为重要。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接到了她的电话。但是她对我说的却是她已经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并打算再也不回来了。两个星期之后,我听说她在巴塞特大街租了一间阁楼,每天抱着孩子上上下下。两个月之后,我们在离婚文件上签了字。

我真正的家永远地解体了。我出生的那个家张开怀抱收容了我。

我们的分离使我饱受锥心之苦,后来我曾问自己,是不是由于少年时代读了太多爱情小说,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重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因而才在无意识中作出了错误的决定。当我的伤痛平复之后——只有一剂良方能治愈情伤,那就是时间——我明白了是我的生命让我遇到了这个女人,我一生唯一爱的女人。在她身边度过的每一秒都值得珍惜,尽管发生的这一切再一次地重复了我走过的每一步。

时间,不但可以治愈伤痕,而且更给了我惊喜:在我的一生中,居然可以爱上另外一个人。我再婚了,在我的新婚妻子身边,我很幸福,而且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我又该如何生活。然而,这却不会让我放弃我曾经历的一切,我很小心地不去比较那两种体验;爱,不同于公路或者楼房,无法去丈量。

在我和雅典娜之间,还有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儿子,这是在我们决定结婚之前她便坦白告诉我的伟大的梦想。我与我的第二位太太也有了一个儿子,对于成为父亲的心理高潮或低潮,我现在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一切都与十二年前不同了。

有一次,我去接维奥雷尔和我一起共度周末,见到了她,我重提了往事:我问她当她知道我想离开她的时候,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因为我学着默默地承受生命的一切。”她回答说。

就在那一刻,她拥抱了我,眼泪夺眶而出。我却宁愿这些泪水是在那一天流出的。

吉安卡洛·方塔纳神甫

我看到她来做弥撒,就像往常一样,怀里抱着孩子。我知道她遇到了困难,但是直到那个星期,一切不过是夫妻之间正常的误解,我盼望着他们早晚有一天解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总是把善良播撒给周围的人们。

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在早上弹起吉他赞美圣母了;她全身心地照顾着维奥雷尔,我给这孩子做了洗礼,这是我的荣幸,尽管我不记得有什么圣徒叫那个名字。不过周日的时候,她还经常来做弥撒,我们总是等别人都走了之后聊一聊。她说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们曾在一起分享过对上帝的爱,但是现在,她需要我同她分享这尘世的艰难。

她爱卢卡斯胜过她遇到的所有男子;他是孩子的父亲,是她选择共度一生的人,一个放弃了一切并有勇气与她组建家庭的人。当危机刚刚出现的时候,她试图让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需要全心看护孩子,但是她一点都不想宠坏他;以后她会让他独自面对生活中的挑战。此后,她会做回妻子,做回那个他初见时的女人,也许会比那更好,因为她现在更好地意识到了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即便如此,卢卡斯仍然觉得自己被冷落。她绝望地想把自己劈成两半,却总是被迫作出选择——在这样的时刻,她毫不犹豫地会选择维奥雷尔。

我对心理学所知甚少,但是我告诉她,这样的故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某些情况下,男人会觉得自己被冷落,但是之后就会好起来的;我之前也曾和我的教民谈过,也处理过这类问题。一次聊天中,雅典娜意识到自己有点莽撞,渴望为人母的浪漫情怀让她无法清楚地看到随之而来的挑战。但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她问我能不能和卢卡斯谈谈,这孩子再也没来过教堂,也许是因为他不相信上帝,也许是因为他想利用周日上午的时间和儿子亲近一会儿。只要他自己愿意来,我对此一定义不容辞。就在雅典娜准备求他来这里的时候,危机爆发了,她的丈夫离家出走了。

我劝她忍耐,但是她被深深地伤害了。童年时她被人遗弃,她对生母的憎恨自动地转移到了卢卡斯身上——尽管据我所知,他们后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对于雅典娜来说,断绝家庭的联系也许是最为严重的罪过。

她依旧在周日来教堂,但是仪式过后会立即回家,因为她没法把孩子交给别人照顾,而且那孩子在仪式进行的时候哭个不停,妨碍了其他教徒。只有一两次,我们难得地在一起聊天,她说她在一家银行工作,并且已经租好了房子,让我不必担心;“孩子的父亲”(她已经不再提丈夫的名字了)负担抚养费。

直到那个不幸的星期日。

我知道那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一位教民告诉了我。那几个晚上,我一直在祷告,希望天使能给我一些启示,告诉我是应该遵守与教会的约定还是遵守与人的约定。天使没有显灵,我联系了我的上级,他告诉我教会之所以能够存留到今天,是因为它受到教义的约束,如果可以有先例,那么早在中世纪时,我们便一败涂地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将会发生的一切,我想给雅典娜打电话,但是她没有给我留下新号码。

那天早上,当我拿起圣餐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我说着历经千年传到我这里的话语,行使着使徒代代相传的权力。但是不一会儿,我的思绪便飘到了那个女子身上。她的怀里抱着孩子,宛如圣母,这是母性的奇迹,这是抛弃和孤独中爱的奇迹。她就像往常一样,排在队伍中,渐渐地,她走到我面前,准备领圣体。

我想那儿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所有的人都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反应。我看到自己被正义者、有罪者、法利赛人、犹太祭司、使徒、学生、怀着善意以及恶意的人团团围住。

雅典娜站在我面前,像往常一样,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准备接受“基督的肉体”。“基督的肉体”依然在我手中。

她睁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过一会儿再谈。”我小声说。

但是她没有动。“你的后面还有其他人。我们一会儿再谈。”“怎么回事?”所有靠近的人都能听到她的问话。“我们一会儿再谈。”“为什么你不给我圣体?难道您不知道这是在众人面前羞辱我吗?我经受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吗?”“雅典娜,教会不允许离婚的人领受圣体。你这周签了文件。我们待会儿再说。”我又说了一次。

但她不肯动。我做了一个手势,让后面的人挪到边上。我接着发放圣体,直到最后一位教民领了圣体。我还没来得及返回祭坛,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这不再是那个用歌声赞美圣母的女孩的声音。不是那个曾和我谈过她的计划,告诉我她在学习圣徒的生平时所受到的感动的女孩,不是那个几乎哭着让我和她分担婚姻的不幸的女孩。这是一种野兽受伤发出的声音,她的心里充满了仇恨。“该死的地方!”这个声音说,“那些从来不听从基督的话,并把他的信息变成一个石制建筑的人统统该死!因为基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痛苦,我深受伤害,但是你们竟然不让我靠近他。今天我知道了,教会把这句话变成了‘凡是遵守我们规则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但是受苦的人不要靠近’。”

我听到一位坐在第一排的女人让她闭嘴。但是我想听下去,我需要听这些话。我转过身,站在她面前,低下了头——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踏进任何一座教堂。我再一次被我的家人抛弃,这一次不是因为经济上的窘迫,也不是因为早婚的不成熟。所有把母亲和儿子拒于门外的人都该死!你们和那些不招待圣家庭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当基督真正需要朋友时,有些人却拒绝了他。你们和他们没什么两样!”

她抱着孩子,哭着离开了教堂。我结束了工作,进行了最后的赐福,之后便直接回到了圣器室,那天,我既没有和信徒联欢,也没有进行无用的交谈。那个周日,我陷入了哲学的两难:我选择尊重机构,却没有尊重作为机构基石的话语。

我已经老了。上帝可以在任何时候把我带走。我依旧虔诚于自己的信仰,我认为,尽管它犯了很多错误,但是正在真诚地努力改正。这也许需要几十年,也许需要几个世纪,但是终有一天,爱会成为一切的考量,还有那句基督的名言:“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我把全部的生命献给教职,对于我的决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哪怕一秒钟。但是在那个周日,尽管我并不怀疑信仰,却开始怀疑人类。

我现在知道了雅典娜的所作所为,不禁问自己,这种想法是当时萌生的,还是早已存在于她的心里?我想到世界上有很多雅典娜和卢卡斯,因为离异而不能再领受圣体,他们只能看着钉在十字架上受苦的基督,并倾听他的话语,而那些话语却与梵蒂冈的规定并不总是相符。少数人离开了,但是大多数人依旧在周日来教堂,因为这是他们的习惯,尽管他们知道自己将被禁止领受那个化身的奇迹——将面包与酒变成基督的身体和血。

我想,在离开教堂之后,雅典娜可能遇上了耶稣。她哭着,慌乱地投入他的怀抱,恳求他解释给她听,为什么仅仅因为那张签了字的纸,人们便拒她于门外?那张纸只对婚姻登记部门和税收有点用处,而在精神的层面中毫无意义。

而耶稣,看着雅典娜,也许会这样回答:“我的孩子,我同样也被拒于门外。他们已经很长时间不让我进门了。”

帕威尔·波德别尔斯基,57岁,房东

我和雅典娜之间有一点相同之处:我们都是战争的流亡者,尚在孩提时代便来到了英国,尽管我逃出波兰发生在五十多年前。我们两个还知道,尽管外在形式变化了,传统却在流亡中保存下来。社群重新聚集起来,语言与宗教依旧流传下去,在一个永远的异国他乡,人们倾向于相互扶持。

在传统得到承续的同时,回归故乡的愿望却逐渐淡漠。这愿望长久地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愿意用它进行自我欺骗,但是却从不曾真正付诸实践。正如我再也不会生活在琴斯托霍瓦一样,她和她的家人也再不会返回贝鲁特。

正是这种感同身受使我把这幢位于巴塞特大街的住所的第三层租给了她,如果她不是这种身份,我倒是宁愿将房子租给没有小孩的房客。我以前犯过这样的错误,之后便发生了矛盾:我抱怨他们白天的动静太大,他们则抱怨我晚上的声响太大。双方都有自己的执著,这便是啼哭和音乐,但是因为我们分属两个世界,因此无法相互容忍。

我警告过她,但是她并不以为意,她说让我放心她的孩子,因为他白天会待在外祖父的家里。我这个房子离她的工作地点——一个小广场附近的银行很近,她看中了这份便利。

尽管我事先警告过她,尽管最初的日子里,她也曾勇敢地忍耐,但是八天之后,有人按响了我房间的门铃。是她,怀里抱着孩子。“我的孩子睡不着了。今天能不能把音乐关小一点儿?”

客厅里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怎么回事?”

她怀里的孩子立即不哭了,可能是因为看到那群人,看到他们突然之间停止跳舞,他和妈妈都惊呆了的缘故吧。

我按下录音机的停止键,做了一个请她进来的手势,然后我重新开了音响,以便仪式得以继续。雅典娜坐在客厅的一角,用胳膊轻轻摇着孩子,看着他在鼓声和金属乐器的喧嚣中沉沉睡去。整晚她都在那里,直到其他客人走了,她才离开。正如我预料的那样,第二天早上,在她上班之前,她再一次按响了我的门铃。“我看到很多人闭着眼睛跳舞,您不需要向我解释我所看到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有的时候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我人生中唯一平静和严肃的时刻。在我生小孩之前,我和我前夫以及朋友们常去舞会,在那里,我看到人们在舞池中闭着双眼。一些人不过是为了让其他人对自己印象深刻,而另外一些人却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推动。而且,从我明白了自己是人的时候开始,我便从舞蹈中找到了一种将自己与比我更强大的事物联系起来的方式。能告诉我那个音乐是什么吗?”“这个周日你做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带着维奥雷尔到摄政公园玩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还有很多时间去完成自己的计划,那么在我生命的这个时刻,我选择按照我儿子的计划行事。”“那我和你一起去。”

在我们共同出游的前两日,雅典娜参加了我们的聚会。不久之后,她的孩子睡着了,而她只是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句话都没说。尽管她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却相信她的灵魂在随之舞动。

周日的下午,当我们漫步于公园里时,我让她去注意看,注意听所有的一切:风中摇摆的树叶,湖里翻滚的水浪,鸟的鸣叫,狗的吠声,而孩子们叫喊着跑来跑去,仿佛被一种成人不能理解的奇怪逻辑控制了。“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有节奏地运动着。而这一切有节奏地运动着的东西产生了一种声响。此时此刻,它发生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当我们的祖先试图在山洞中躲避严寒的时候,他们察觉到同样的现象:事物在运动,并制造出声响。“最早的人类开始看到这些时,或许会心怀恐惧,但是不久之后,他们便有了虔诚之心,因为他们懂得这是一种更高的个体与他们沟通的方式。他们开始模仿周围的那些声音和动作,因为他们希望以此与更高的个体沟通:舞蹈和音乐便这样诞生了。就在前些日子,你也和我说过当你跳舞的时候,感到可以与比你更强大的东西沟通。”“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是一个自由的女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可以在天地间游走,看到现在,预测未来,变成纯粹的能量。这给了我极大的快乐,一种与我的经历截然不同的幸福。我希望在我的一生中继续体验这种幸福。“曾经有那样一段时期,我认定自己的归宿是成为圣徒,因此我通过音乐和身体的舞动赞美上帝。但是这条路已经被封死了。”“什么路被封死了?”

她爱抚了一下小车中的婴儿。我觉察到她无意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我坚持问清楚。当人们的嘴巴紧闭时,往往是因为他们要讲述一些重要的东西。

她向我讲述了发生在教堂里的那一幕,她丝毫不激动,好像她应该平静地忍受生活强加给她的这一切。神甫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却拒绝让她受领圣餐。在那一刻,她不禁咒骂,并永远抛弃了天主教堂。“圣徒是那些让自己的生命有了尊严的人。”我解释道,“只要明白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理由存在便可以了,我们能够与之妥协,这就够了。这样,我们可以嘲笑那些或大或小的苦痛,然后一路前行,无所畏惧,我们明白每一个脚步都有自己的方向,任由顶点发出的光指引着我们。”“什么是顶点?在数学中,它是三角形的最高的那个点。”“在生活中,它也是最高的那个点,是犯过错误的人——我们所有的人——的目标,在最困难的时刻,也能让人看到内心发出的光芒。这就是我们那群人想要去寻找的。顶点潜藏在我们的体内,当我们接收并承认它的光芒之时,我们便能找到它。”

我向她解释了几天前她所看到的舞蹈,那是由一群不同年龄的人跳的舞(那时我们有十个人,年龄在十九到六十五岁之间),我把这种舞命名为“寻找顶点”。雅典娜问我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它。

我告诉她,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我的一些家人离开波兰,最后定居在英国。据说带出来的东西里有一些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和古书。

实际上,不久之后,绘画和雕塑被变卖了,但是书被弃置在一个角落里,上面积满了灰尘。我的母亲逼迫我学习波兰语,这些书才派上了用场。有一天,在一本十九世纪出版的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书中,我发现了两页纸,那是我祖父写的,他死在了集中营里。我开始读起来,我觉得那或许和遗产有关,或者是写给某个秘密情人的情书,因为有传言说他曾经爱过一个俄罗斯女人。

传闻和现实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联系。那是一份游记,记载了俄国革命时他前往西伯利亚的事情。在那里的一个叫迪尔多夫的遥远村落,他爱上了一位女演员。我的祖父说她属于某个教派,该教派声称人们能够在某种舞蹈中找到克服所有邪恶的办法,因为通过舞蹈,可以寻觅到顶点的光。

他们害怕这种传统有一天会消失。不久之后,村民会远走他乡,因为这个地方将成为核试验场。女演员和她的朋友们请求他记录下他们会的一切。他这样做了,但是他应该没有特别重视这个事,所以仅仅把记录夹在他带去的一本书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它。

雅典娜打断了我:“但是,人们不能记录下舞蹈。舞蹈是被跳的。”“的确如此。实际上,那两张纸只写了一件事:跳舞,直跳到筋疲力尽,就像登山者一样,一定要攀登上这座神圣的高山;直跳到气喘吁吁,这样我们的机体可以用不同于往日的方式呼吸进氧气,当我们终于失去了身份,失去和空间或时间的联系时,这一切也便结束了。当我们和着鼓点翩翩起舞,当我们每天去重复这个过程,当我们知道有的时候人的双眼会自然地闭上之时,我们就会看到有一缕光,从我们的体内发散出来,它会回答我们的问题,并发展我们潜藏的能力。”“您发展了什么样的能力呢?”

我没有回答,而是建议她加入那个团体,因为在打击乐器喧闹的声响中,她的孩子也似乎能够安之若素了。第二天,我们开始仪式的时候,她出现在那里。我把她介绍给我的同伴们,只说她是我楼上的邻居。没人好奇她的生活,甚至没人问她的职业。约定好的时间到了,我打开音响,开始跳舞。

刚开始,雅典娜跳舞时抱着孩子,但是之后他睡着了,她便将他放在沙发上。在我闭上双眼进入迷狂之境时,我发现她已经找到了通往顶点的路。

每天(周日除外),她都会带着孩子出现在那里。我们只是点头问好而已,然后我开始放音乐,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俄罗斯草原上搜罗的,我们开始跳舞,直跳到筋疲力尽。那个月月末的时候,她求我帮她录一盘磁带。“我想早上跳舞,在我把维奥雷尔放在妈妈家,然后去上班之前跳。”

我表示反对:“首先,我认为如果一群人一起去联系同样一种力量,那么人们会相互感染,这样所有的人都可以进入迷狂状态。另外,在上班之前跳舞只能等着被解雇,因为你一整天都会过得非常疲惫。”

雅典娜想了一会儿,之后她说:“您说的集体力量是有道理的。我看到我们的群体中有四对夫妻,您的夫人也在其中。所有的人,全部的所有的人,都能找到爱。因此,你们可以与我分享这种积极的感染。“但是我孤身一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只是他的爱还不能用我们可以懂得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我宁愿接受自己的孤独,如果我现在逃避了孤独,那么将来我再也不可能遇上相依相守的人。但如果我不同它作战而是接受了它,那么也许反而会有转机。我发现当我们越与孤独针锋相对之时,孤独的感觉就会越发强烈,但是当我们忽视它的时候,它便虚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你是为了寻找爱而加入我们这个群体吗?”“我想这本该是个很好的动机,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加入,是为了找到生命的意义,它唯一的理由是我的儿子。因为我害怕我会过度保护维奥雷尔,或者强迫他去实现我自己没有实现的梦想,这样会毁了他。有一天,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感觉我被治愈了。如果我们得到的仅仅是外在,我想可以称之为奇迹。但是这是精神的变化,它让我不安,而又突然远离。”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没有人教我随着这音乐起舞,”雅典娜继续说,“但是我认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不需要学习。请记住我们在公园的散步,记住我们看到的东西:自然创造了节奏,并每时每刻适应着它。”“没有人教给我爱。但是我曾经爱过上帝,爱过我的丈夫。我爱着我的儿子和家人。但尽管如此,我依然觉得缺少了什么。跳过舞之后,尽管我筋疲力尽,却感到快乐,感到深深的陶醉。我希望这种陶醉能维持一整天。它将帮助我找到我缺少的东西:男人的爱。“当我跳舞的时候,我总可以看到那个男人的心,尽管我始终看不到他的脸。我觉得他近在咫尺,因此我需要精力集中。我需要早上跳舞,这样我才能够在其余的时间里注意身边发生的一切。”“您知道‘陶醉’是什么意思吗?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意思是‘从自我中离开’。一整天离开自我,这对身体和灵魂的要求很高。”“我想试试。”

我知道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效果,因此给她录了一盘磁带。此后,每天早上,楼上的声音都会把我吵醒,我可以听到她的脚步声。她还问过我在经历了一个小时的迷狂之后,该如何去面对银行的工作。有一次,我和她在走廊上偶然相遇,我建议一起去喝杯咖啡。雅典娜告诉我她又复录了磁带,因为她工作单位的很多人都想找到顶点。“我做错了吗?这是秘密吗?”

她当然没有做错,相反,她帮助我保存了一种几近消失的传统。在我祖父的记载中,有一个女人说过,曾经有一个修士,他经过那个村庄,并对大家说我们的身上体现着我们的祖先和后辈。我们自我释放的时候,也是在释放着人类。“这样,那个西伯利亚小村落里面的男男女女应该被体现了出来,而且他们会因此感到高兴。多亏了你的祖父,他们的传统得以在这个世界重生。不过我很好奇:在读过你祖父的记载之后,你为什么会决定跳舞?如果你读的和体育有关,你是不是会决定成为足球运动员呢?”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人问过。“因为那个时候,我生病了。我得了罕见的关节炎,医生让我作好准备,三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得在轮椅上度日。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决定放手去做以后再不可能做的事情。在那张小纸片上,我祖父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迪尔多夫居民相信在迷狂之中存在着治疗疾病的能力。”“看来他们是对的。”

我什么都没说,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医生们弄错了,也许我和家人移民国外,没有闲钱让我生病,这在我的潜意识里发挥了作用,造成了机体的自然反应。或者也许这是个奇迹,尽管它可能并不符合我信仰的天主教义——跳舞并没有治病的能力。

我记得年少的时候,由于没有适合的音乐,我总是头戴一顶黑色的风帽,想象着身边的一切不复存在:我的灵魂来到迪尔多夫,与那些男男女女,与我的祖父和他爱的女演员相遇。在寂静的屋子里,我求他们教我跳舞,让我超越极限,因为不久之后,我就会永远瘫痪。我的身体越是摇摆,内心的光明便越是呈现,我学到的也越多,也许是和我自己学的,也许是和那些过去的幽灵学的。我甚至想象出来了他们在仪式上听的音乐。多年之后,我的一个朋友去西伯利亚游玩,我央求他带给我一些磁带。有一盘居然和我想象中的迪尔多夫舞蹈音乐十分相似,这让我十分惊讶。

不过最好什么都不对雅典娜说。她容易受人左右,我觉得她的情绪不太稳定。“也许你所做的是正确的。”这便是我唯一的评论。

在她前往中东之前,我们又聊了一次。她看上去很开心,好像找到了自己一直追求的东西——爱情。“我的同事们组成了一个团体,我们称它为‘顶点的朝圣者’。这都要感谢您的祖父。”“应该感谢你。因为你觉得有必要与其他人分享这一切。我知道你就要走了,我想表达我的感谢,因为你为我常年做的事情提供了另外一个维度。我很想把这光明与对此感兴趣的人一同分享,但是我总是羞于启齿,我总觉得其他人会认为这个故事很可笑。”“您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我发现尽管陶醉是一种从自我中跳脱的能力,跳舞却是一种让人上升的方式。让人发现新的维度,并且不失去与身体的联系。通过舞蹈,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和谐地共处。芭蕾舞者总是踮起脚尖,因为她们在接触到地面的同时,也抵达了天空。”

我记得这是她最后和我说的话。当我们全心地投入每一场舞蹈时,大脑便会失去控制权,任心灵去制约身体。只有在这个时刻,顶点才会出现。

当然,只要我们相信。

彼得·施尔奈,47岁,伦敦荷兰公园附近某银行分行经理

我决定雇用雅典娜,因为她的家人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归根到底,这个世界离不开相互间的利益。因为她太过活力四射,所以我把她安排在一个官僚气很重的部门,希望她自动提出辞职。这样,我可以和她的父亲说我试图帮助她,但却没有成功。

多年主管生涯教会我洞悉人们的心思,即便他们什么都不说。我在经管课程上学过,如果你想摆脱一个人,那就做让他觉得没有尊严的事情,这样,他便会自动辞职。

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我对雅典娜做了很多事情。她并不靠着工资生活,却得努力起早,把孩子送到母亲家里,整整一天埋头于重复性的劳动中,然后回家,接孩子、去超市、照看孩子,哄他睡觉,第二天一早在公共汽车上浪费三个小时,她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些辛劳完全没有必要,自然有其他的方式让她打发时间。不久之后,她开始变得易怒,我对自己的计划非常满意,我就要达到目标了。她开始抱怨自己的住所,她说房东晚上总放音乐,声音很响,她简直没法睡觉。

突然,事情发生了变化。开始只是发生在雅典娜身上,后来却波及到整家银行。

我怎么察觉到这种变化的?这样说吧,员工就像交响乐队,好的经理则是指挥,他知道哪一件乐器走音了,哪一件富有感情,又有哪一件仅仅是滥竽充数而已。看上去雅典娜弹奏自己的乐器时没用什么感情,她总是很疏远,从来不和同事分享自己的快乐和悲伤,让人觉得她下班之后的生活只是照看孩子,再没有其他可做的了。直到有一天,她看上去容光焕发,善解人意,她说她找到了一种返老还童的方法。

返老还童,这当然具有魔力。这话从一个刚满二十一岁的人嘴里说出来,听起来非常荒谬,但是人们却宁愿相信,并且要她说出配方的秘密。

她的效率提高了,尽管工作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她的同事,从前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现在却开始邀请她共进午餐。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仿佛心满意足,部门的工作能力有了飞跃。

我知道沐浴在爱河中的人总是可以感染身边的人,我立即推测出雅典娜一定遇到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那个人。

我问她,她承认了,但她强调自己从来没有和客户出去过,不过,那种情况下,她几乎无法拒绝邀请。正常情况下,她得被辞退,银行的规则很清楚,私人接触是被严格禁止的。但是此时,我看到她影响了所有的人。

我正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个年轻的实习生,尽管从前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尽管她性格腼腆,有时咄咄逼人,却成为了我下属的实际领袖。如果我辞退她,人们会认为我是出于嫉妒,这样我会失去他们的尊重。但是如果我撒手不管,那我将冒着失去团队控制权的危险。

我决定等待一段时间,此时,我们分行的能量(我讨厌这个词,因为这个词太不具体,当然,用于电力的表达除外)日渐好转。客户看起来很满意,并开始介绍其他的客户。员工也很开心,尽管工作量实际上增加了一倍。我也不需要雇用新的人手,因为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一些同事下班之后还和她聚在一起,我知道有两三个同事还去过她家。

一天,我收到了上司的信件。他们希望我去巴塞罗那,那里将召开大会,我将在会上向人们讲解自己的管理方式。他们说,我在不增加开支的情况下获得了利润的增长,这点让决策者们很感兴趣——全世界的决策者,他们语焉不详。

什么样的方式?

我唯一的优点便是知道这一切从何而来,因此我叫雅典娜来办公室一趟。我表扬她的工作能力,她微笑着感谢我。

我很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我可不想解释得不清楚。“你的男友现在好吗?我总是认为被爱沐浴的人也会给别人更多的爱。他是干什么的?”“他在苏格兰场工作。”

我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但是无论如何我得让谈话继续下去,我已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我觉得你变化很大,而且……”“您注意到整个银行也有很大变化吗?”

这让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要么,我给她更多的权力,这是我不情愿的;要么,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否则就再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了。“是的,我注意到变化很大。我还想继续地推进。”“我要去旅游。我想离开伦敦一段时间,见识一下新的地方。”

她要旅游?就在我的工作迈向成功的重要阶段,她居然想一走了之?不过再仔细想想,难道她的出走不是我需要和盼望的吗?“如果可以赋予我更多的责任,我倒是可以帮助银行。”她接着说。

一切都明白了。她给了我一个极好的机会。为什么我从前没想到呢?“旅游”意味着驱逐她,我会重新获得领导权,而又不至于承担辞退或者背叛的成本。但是我需要思考一下整个事件,因为在帮助银行之前,她得先帮助我。现在上司们已经注意到了我们工作效率的提高,我知道我得保持下去,哪怕失去威信,失去地位也在所不惜。有时,我明白了为什么大多数同事不想把事情做好:要是他们没有做好,别人只会说他们无能。若是他们做好了,别人会逼着他们再接再厉,直到有一天他们心肌梗死,这样的日子才算结束。

我对自己的下一步非常谨慎:在她没有交代我们想知道的秘密之前,这样恐吓她可不是个好主意。最好还是装作同意她的要求。“我会和我的上司说明你的要求。我要去巴塞罗那和他们会面,这也正是我把你叫到这里的原因。我们可以说我们工作表现出众是因为人们开始和你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你觉得这种说法行吗?”“因为人们开始和他们自己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是的,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或者我错了?”“您知道自己没有错。”“你读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管理方面的书吗?”“我不读这类书。但是我希望您向我承诺您会认真考虑我的请求。”

我想到她在苏格兰场工作的男友。要是我承诺了,但是却没有履行诺言,是不是会被打击报复?难道是他教给了她什么最新的理论,然后才取得了这般不可思议的效果?“就算您不履行诺言,我也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您的。但是如果您不照我教的去做,我不知道是否会有效果。”“那个‘返老还童’的奥秘?”“就是这个。”“难道了解了理论还不够吗?”“也许吧。只是通过一些纸片,教我跳舞的人便把它给搞明白了。”

我很高兴,因为她没有强迫我去做超越我能力和原则的事。不过,我得承认我个人对此也颇有兴趣,因为我也曾梦想过自己的力量源源不绝。我承诺说我会尽我所能,雅典娜向我解释了一种神秘的舞蹈,可以让我们找到“顶点”(或者是“轴”,我记不得那个词了)。随着我们交谈的深入,我开始用客观的方法整理她错乱的思绪。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让她第二天再来,我们一起做一份报告,我会向银行的领导层宣读。在我们交谈的时候,她笑着对我说:“我不害怕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写出来。我想领导层也是由人构成的,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都是有血有肉,因此想必会对这些不同寻常的方法产生极大的兴趣吧。”

雅典娜犯了大错:在英格兰,传统远比创新更强大。在保住工作的情况下,这种冒险的代价又是多大?在我看来,这东西简直荒谬至极,我得归纳整理一下,让大家都懂。这样就行了。

巴塞罗那的演讲之前的整个早晨,我一直对自己说:“我”的方法已经有了效果,这点最重要。我读过一些书,知道如果想让自己的新观点产生最大的反响,那就一定要在演讲的结构上下功夫,以吸引听众。因此我对那些集中在这个豪华酒店中的主管们说的第一句话是圣保罗的名言:“上帝将智者的一些东西藏起,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简朴,上帝决定展示给他们内心的简朴。”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全场的听众,那些整整两天泡在图表和数据中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我想我的工作保不住了,但是我还想继续讲下去。因为首先,我研究过这个题目,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认为这值得相信。其次,因为尽管有时我不得不刻意忽视雅典娜的影响,但是我却不想撒谎。“我发现,今时今日,想提高员工的积极性,只在条件完善的培训中心进行良好的训练是完全不够的。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自己无法认识的部分,有一天,当这一部分被我们所认识的时候,就可以创造奇迹。“我们所有的人都因某个理由而工作:养活孩子,养活自己,让生活具有意义,获得某种权力。但是总有让我们身心疲倦的时刻,我们的秘密便在于将这些时刻变成与自我的相遇,或者与其他更高的事物的相遇。“比如:对美丽的追寻与实际生活没有多大联系,但是即便如此,我们却依然孜孜以求,好像它是世间最重要的东西。鸟儿得学会歌唱,这不意味着可以帮助它获得食物,逃过捕杀,远离寄生虫。达尔文认为,鸟儿歌唱是为了吸引异性,把物种延续下去。”

来自日内瓦的一位主管打断了我,他说做报告应尽量客观。但是总经理鼓励我继续,这让我很兴奋。“依然是达尔文,他曾经写了一部改写了人类进程的杰作,他认为那些能够唤醒心中激情的人都在重复着自洞穴时期便有的传统,在那个时代,人们举行仪式,崇拜身边的一切,这对人类的存活和发展至关重要。那么,人类的发展和银行的发展之间有什么区别呢?并没有什么区别。两者都遵守同一条法则:只有能力最强的才会存活并得到发展。”

此时,我不得不提一下,多亏了我的下属莎琳·卡利尔的协助,我才萌生了这些想法。“莎琳,她更喜欢别人称她为雅典娜,为我们的工作带来一种新的行为方式,也就是激情。是的,就是激情,就是当我们制订贷款计划或者开支计划的时候,从来不会考虑的激情。我的下属们开始听音乐,音乐激励他们更好地服务客户。”

另外一位主管打断了我,他说这个观点并不新鲜:超市里面也放音乐,来吸引顾客购买。“我不是说我们在工作场所播放音乐,而是人们开始改变生活方式。莎琳,或者雅典娜,她在大家开始一日的奔波之前,领着大家跳舞。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唤醒了大家,作为管理人员,我只对结果负责,而不是过程。我没有跳过那种舞蹈。但是我知道,通过那种舞蹈,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自己和工作联系得更紧密了。“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被教育得相信这样的准则:时间就是金钱。我们清楚地知道什么是金钱,但是时间,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以及无数的瞬间。我们应该觉察到每一分钟的消逝,我们应该把每一分钟利用到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上,或者利用它去思索生活。如果我们放慢速度,那么时间就会拉长。当然,洗盘子的时间也会拉长,户头金额的增长时间也会拉长,还有信用的积累以及本票的计算等等,但是为什么我们不用这些时间来想想快乐的事情,让我们的生命得以拉长呢?”

银行的最高主管惊讶地看着我。我确信他希望我把所学到的一切详细地讲讲,但是有些来宾却开始感到不安。“我非常明白你说的这一切。”他评论道,“我知道您的下属能够对工作保持激情,是因为他们每天都有一点时间和自己取得联系。我想向你致敬,因为你很开明,允许他们参与一种不太正统的活动,并且获得了极佳的效果。“但是,我们在开会,我们的主题是时间。您只有五分钟的时间做报告。是否可以整理一下要点?这样便于我们在其他的分支机构里面推行。”

他说得对。对于工作来说,那些的确卓有成效,但是对我的职业发展来说却简直是致命伤,因此我决定归纳一下我和雅典娜合作的报告。“在我个人观察的基础上,我和莎琳·卡利尔一起总结了若干要点,我很高兴能在此与大家讨论。以下即为要点内容:“第一,所有的人都具有自己不知道并且永远不为人所知的能力。尽管如此,它依然可以成为我们的同盟。衡量这种能力或者评价这种能力在经济上的价值,这是否可能?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现在是在和人交谈,我相信你们都能够明白我的话,至少理论上如此。“第二,在我们这个分行,这种能力是被一种舞蹈唤醒的,如果我没有记错,这种舞蹈起源于亚洲的沙漠。人们可以通过身躯的扭动表达内心的所思所想,这样它产生的地点反倒无关紧要。我知道‘内心’这个词会让人误解,那么我建议换成‘本能’这个词。要是这个词依然词不达意,那么我们可以使用‘原始的冲动’,这个词似乎更为科学,当然,它不如之前那几个词含义丰富。“第三,在我的员工上班前,我鼓励他们至少跳一个小时舞蹈,而不是去健身房或者跳健身操。这种舞蹈刺激了身体和大脑,一天开始的时候便要求自己具有创造能力,那么员工也会把这种能量用到工作之中。“第四,客户和员工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现实不过是传导入我们大脑中的某种刺激。在大脑的一个完全漆黑的区域,我们自认为看到的那一切推动着能量的发展。因此,当我们产生共振的时候,我们可以改变这种现实。尽管我无法理解,但是快乐是可以感染的,就像激情和爱情。或者就像悲伤,沮丧和仇恨,这些东西能够‘本能’地被客户或者其他下属所感知。如果想改进工作,必须创造出一种能够维持这种积极性的刺激的方法。”“真是装神弄鬼。”一个女人这样评价,她是加拿大分行的股票基金主管。

我有点失态——我没有说服任何人。我装作不在意她的评论,并运用了所有的聪明才智,非常有技术地结束了演讲:“银行应该拨出一部分资金用来研究这种感染,这样,我们将会获得更多的利润。”

我个人比较满意这个结尾,因为我不愿意动用剩下的两分钟。在所有的会议都结束之后的一个疲惫的傍晚,总经理请我和他一起共进晚餐,他当着所有同事的面邀请的我,好像向他们表示他全力支持我一样。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我希望能够把它利用到最好。我们开始从工作、计划、股市的萧条以及新兴市场开始谈起,但是他突然打断了我,他对我从雅典娜那里学到的知识更感兴趣。

后来,他把谈话引向了私人生活,这让我很吃惊。“你演讲时提到了时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今年年初,那时我利用节日给自己放了几天假。我决心在自家花园中坐一小会儿。我把报纸从邮箱中取出来,上面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些记者想让我们知道、让我们跟进并发表看法的事情。“我想给我团队里的人打电话,可是这很荒谬,因为所有的人都和家人在一起。我和我的妻子、子女和孙子们一起吃午饭,我小睡了一会儿,当我睡醒时,我记下一些东西。突然,我发现已经下午两点了,我已经三天没有工作了,尽管我喜欢和家人在一起,但是我却开始感觉自己很无用。“第二天,我利用闲暇时间,做了一个胃部检查,很幸运,没什么严重问题。我还去看了牙医,他也说没有什么问题。我再次和我的妻子、子女,以及孙子们一起吃午饭,我两点醒来,我发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集中注意力。“我很害怕。难道不该做些事吗?如果想找活干,那不用费什么事,总有要去完成的计划,总有需要更换的灯泡,枯叶等着打扫,书等着整理,电脑里面的文档也等着我归类,等等。但如果就这样去面对完全的空虚,那又会怎样呢?那一刻,我想起了一件对我十分重要的事情:我需要去离我的乡间别墅一公里远的邮局,寄一张我忘在桌子上的贺年卡。“我觉得诧异:为什么我必须得在今天寄这张卡片?难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像现在这样吗?“若干种思绪在我的脑海里面交缠:一些朋友喜欢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一些熟人喜欢用无聊的事情填满他们生命的每一分钟,那些没有意义的谈话,那些冗长的却不谈半点正事的电话。我曾经看到过自己的上司找出活干以证明他们没有尸位素餐,我看到职员焦虑不安,因为那天没给他派什么重要的活,这便意味着他不是最有用的人。我的太太很不安,因为我的儿子离婚了。我的儿子也很不安,因为我的孙子在学校里成绩不好。我的孙子每天战战兢兢,因为他令父母不开心……尽管我们都知道成绩一点也不重要。“为了不让自己起身,我和自己进行了一场艰难的斗争。慢慢地,那种愿望让位给冥想,我开始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或者是本能,或者是原始冲动,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体内的那个部位疯狂地想说话,只是我忙得没空听。“这不是通过舞蹈,而是通过彻底地将声音和动作排除在外,通过寂静,我沟通了自己。您相信吗?我学到了很多与我所关心的问题有关的事情,尽管在我入定的那一刻,那些问题仿佛离我而去。我没有看见上帝,但是我更清楚地知道该如何作出决定。”

付账之前,他建议我将雅典娜派到迪拜,我们的银行刚刚在那里开了一家分行,风险很大。他是一位优秀的主管,他知道我已经学会了所有,现在的问题不过是保持下去,而雅典娜在其他的地方可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尽管他毫不知情,却帮助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我回到伦敦后,立即把这个邀请告知了雅典娜。她当时便接受了,她说自己可以流利地讲阿拉伯语(我知道,因为她父亲是阿拉伯人)。不过我们不打算做阿拉伯人的生意,我们做的是当地外国人的生意。我感谢她的帮助,不过她对我在大会上的演讲却一点也不好奇,她只是问她应该在什么时候整理行装。

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她那个在苏格兰场工作的男友是不是个杜撰的人物。我想,他如果是真实的,那么杀害雅典娜的凶手应该早就被抓获了,我从不相信报纸上关于这个案子的报道。我可以搞得清楚金融管理,我甚至知道舞蹈可以帮助银行职员更好地工作,但是我永远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的最好的警察可以让一些罪犯锒铛入狱,却让另一些罪犯逍遥法外。

然而,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纳比尔·阿拉伊,年龄不详,贝都因人

知道雅典娜把我的相片摆放在她房间的显著位置,我很开心,但是我不认为我曾教给她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来到这里,沙漠的深处,手里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她打开包,拿出一个录音机,坐在我的帐篷前面。我知道城里人总是向想尝尝当地食物的外国人提起我,因此我对她说现在吃晚饭还太早。“我来是有别的事儿。”这个女人说,“我从你的侄子哈米德那里知道了你,他是我工作的银行的客户,他说您是一位智者。”“哈米德不过是个蠢人,尽管他说我是智者,但他再也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忠告了。智者是先知穆罕默德,求真主赐福他。”

我指了指她的车。“你不应该自己开车来一个你不熟悉的地方,没有向导的指引,你不该冒这个风险。”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打开了录音机。我看到那个女人在沙丘中起舞,那孩子亦惊亦喜地看着她,音乐仿佛飘荡在整个沙漠里。她跳完了,问我是否喜欢。

我说我喜欢。在我们的宗教中,有一种教派通过跳舞去寻找一切为赞颂万能之主安拉。“好吧。”那女人接着说,她自称是雅典娜,“从小我便觉得我应该接近上帝,但是最终生活却让我远离了他。音乐是我所能找到的一种方法,但这并不够。每当我跳起舞,我会看见一束光,现在,这束光让我继续前进。我无法继续自学,我需要人来教我。”“什么都行。”我回答说,“因为仁慈的安拉和我们在一起。去过体面的生活吧,这就行了。”

但是那个女人好像不为所动。我告诉她我很忙,我得为游客准备晚餐,他们人数很少,马上会到。她回答说她等多久都行。“那孩子怎么办?”“您不用担心。”

我一边如平时一样做着准备工作,一边看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这两个人好像一样的岁数。他们在沙漠里跑着,笑着,相互扬沙子,在地上躺着,在沙丘上滚着。一个导游带了三个德国人来吃饭,他们想喝啤酒,我不得不向他们解释我的宗教不允许饮用酒精饮料。我邀请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一起共进晚餐。女人突如其来的现身令其中的一位德国客人非常亢奋。他说他在考虑买地,他有很多钱,而且他相信这个地区的前景。“非常好,”这是她的回答,“我也相信。”“我们是否应该换一个地方,以便可以更深入地讨论可不可能—”“不,”她打断了他,递给他一张名片,“如果您有兴趣,请到我工作的银行找我。”

当客人散去后,我们坐在帐篷前。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熟了,我给他们拿来被褥,然后大家一起看着星空。后来,是她打破了沉寂:“为什么哈米德说您是位智者?”“也许是因为我比他更有耐心吧。有段时间,我想把自己的技艺教给他,但是哈米德关心的是怎么挣大钱。今天他应该觉得他自己比我睿智得多。他有房子,有轮船,而我却在沙漠深处,伺候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但他却不知道我多么满足于自己做的事情。”“他知道这一切,因为他提起您时,总是充满敬意。您的‘技艺’是什么意思?”“我今天看到了你跳舞。我也这样做,只是不是我的身躯在扭动,而是字母在跳舞。”

她很惊讶。“通过书法,寻找每个单词的真实含义,这是我接近一切为赞颂万能之主安拉的方式。一个简单的字母要求我们赋予它全部的力量,好像我们正在镌刻它的含义一样。这样,人的灵魂依附于写好的经文里面,它是工具,把经文传播到全世界。“不仅仅是经文,而是所有我们写在纸上的东西。因为画那些线条的手再现了写字人的灵魂。”“您能教我这个吗?”“首先,我不认为像你这样充满活力的人会有做这事的耐心。另外,你生活在印刷品的世界,如果让我评论,我觉得你们对印出来的东西思考得很少。”“我想试试。”

这样,六个月间,这个我认为活力四射、生机勃勃、不会有片刻安静的女人每周五都来拜访我。她的儿子坐在角落里,手中拿着纸和笔,也在随心所欲地画着真神创造的所有一切。

我看到了她为了保持安静而作出的巨大努力。我问她:“去找另外一个乐子,您不觉得更好吗?”

她回答说:“我需要这个,我需要让内心平静,现在我还没有把您教给我的东西学全。顶点的光告诉我应该继续前进。”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什么是顶点。我对此毫无兴趣。

第一课,或许是最艰难的一课,这就是:

耐心!

书写并不只是表达思想,而且是将每个词的意义再现出来。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一起书写了一位阿拉伯诗人的作品,我不认为古兰经适用于她,因为另外一种信仰曾深深地影响过她。我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的念,这样她才会集中注意力,而不去想单词、句子和诗的含义。“一次,一个人对我说上帝创造了音乐,人类必须通过快速的运动,才能沟通自己。”一个下午,雅典娜这样说,“这几年里,我感觉到这是对的。现在,我被迫做着世界上最难的事情——放慢自己的脚步。为什么耐心如此重要呢?”“因为它让我们集中注意力。”“但是我跳舞的时候只需要听从自己的内心,它让我全神贯注于某种比我更强大的力量,并使我连接到上帝——不知道我是否可以使用这个词。它帮助我改变了很多,甚至改变了我的工作。难道内心不是更重要的吗?”“当然了。然而,如果你的内心能够沟通你的头脑,可以改变的还会更多。”

我们继续一起写字。我知道在某个时刻,我必须说些她可能尚未准备好去听的话语,因为我希望利用每一分每一秒去锻炼她的精神。我告诉她,在词语之前存在着思想。思想之前,则存在着灵光,是它将思想摆放在了那个位置。在这个世上,一切的所有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细微之物也应该被深思熟虑。“从前,我训练自己的身躯,让它可以彻底地表达我内心的感觉。”她说。“现在,去训练你的手指,让它可以彻底地表达你身躯的感觉。这样那些属于你的巨大的力量才会积聚起来。”“您真是位导师。”“什么是导师?我告诉你,那些能教点东西的人不能算是导师,那些能激励学生更好地去发现他已知事物的人才是导师。”

我预感到雅典娜已经体验到了这一点,尽管她还非常年轻。字迹可以透露书写者的性格,我发现她知道自己被人爱着,不仅她的孩子爱她,她的家人也很爱她,最后,还会有个男人爱她。我看出来她具有神秘的禀赋,但是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这些天赋让她与上帝相遇,最终也让她失去了他。

我不仅仅在技巧上训练她,我更希望教会她书法的哲学。“这支正在书写着诗行的笔不过是一个工具。它没有意识,只能按着握笔人的意愿行事。这和被我们称为‘生活’的东西相似。很多人来到世上只不过为了填满那一张纸,他们不知道一只无形的手在指引着他们。“在这一刻,在你的手中,在这支写下每一个字母的笔中,你内心的愿望就在这里。你要明白它有多么重要。”“我明白,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保持一种优雅的姿态。因为您要求我坐在某个位置,尊敬我所使用的材料,只有我做到了这些,一切才有价值。”

的确如此,她发现如果想学会写字,在尊敬手中之笔的同时,必须拥有庄严和优雅。这庄严来自内心深处。“优雅不是肤浅的东西,而是人们尊重生命、尊重工作的方式。因此,如果你感觉到这个姿势让你难受,千万不要觉得它虚假或者矫情:它是真实的,因为它很艰难。无论是纸还是笔,都会为你的努力感到骄傲。纸不再是那个无色的平面,而具有了所承载的东西的深刻。“只有具有优雅的姿态,那么书写才会变得完美。生活也是如此:在摆脱掉一切冗余之后,人们才会发现简朴与投入:姿势越简单朴素,实际上越美丽优雅,尽管最开始的时候非常难受。”

有的时候,她会谈起她的工作。她说她对工作很有热情,说她刚刚得到一个有权有势的埃米尔的建议。他去银行拜访一位身为主管的朋友(埃米尔不需要亲自前往银行取钱,有很多人为他做这些事情),和她谈话的时候,他提到想物色一个人,帮助他处理土地买卖,他问她是否对这个工作感兴趣。

谁会买沙漠里的土地呢?或者说,谁会对一个并非位于世界中心的港口感兴趣呢?我想想还是不评论的好,这得走着瞧。我很高兴我当时保持了沉默。

唯一的一次,她向我提起了一个男人的爱。总有游人来我这里吃饭,看到她,千方百计地勾引她。正常的情况下,雅典娜并不厌烦,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暗示说认识她的男友。她脸色苍白,立即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好在他没有注意到对话。“你在哪儿认识的他?”“我开玩笑呢。”那个男人说,“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单身。”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明白了她生命里的那个男人不是孩子的父亲。

一天,她比平常来得早一些。她告诉我她已经从银行辞职,开始卖地了,这样她可以有更多的自由时间。我告诉她我没法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教她,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可以把两件事情合并在一起:运动和安静,快乐和投入。”

她走向车子,拿出了录音机。从此之后,开始学习前,雅典娜都会先跳一段舞,此时,她的儿子会在她身边,跑着,笑着。然后,她坐下来练习书法,她的手比平时更稳了。“有这样两种书写,”我对她说,“第一种,写得很准确,但是却不带感情,如果是这种情况,尽管书法家的技巧很好,但他仅仅把这当成职业,因此,他不会进步,只会重复,也不会成长,有一天,他会彻底放弃练字,因为他觉得一切都变为了成规。“第二种,用技巧和感情去写。这样,书写者的愿望需要与写下的那个词相匹配。这样,最凄惨的那些诗句不再穿着悲伤的外衣,而是成为了我们会遭遇的简单事实。”“你会拿你的画去做什么呢?”她儿子用流利的阿拉伯语问道,尽管他不太明白我们说的是什么,却作了最大的努力参与妈妈的工作。“我会卖掉它们。”“我也能卖我画的画吗?”“你必须卖你的画。有一天你会因此变得富有,然后帮助妈妈。”

听到我的话,他很开心,又埋头于创作自己的画,那是一只彩色的蝴蝶。“我能拿我写的东西做什么?”雅典娜问。“你是知道的,用正确的姿势坐在这里,平静自己的内心,弄清自己的想法,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练习,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要做的只是继续练习。“练习很久之后,我们不会再去考虑那些必要的动作:它们成为了我们自身存在的一部分。不过,在达到这种境界之前,你需要不断练习,不断重复。而且,学无止境,你需要永远重复,永远练习。“你看铁匠打铁。外行看来,他不过重复地抡锤而已。“但是了解书法的内行,却知道每一次他举起又放下锤子,敲击的强度都是不同的。手部的动作是相同的,但是,每当锤子接近铁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需要敲得重一点儿还是轻一点儿。这就是重复:看起来尽管一模一样,实际上却大不相同。“总有那么一天,你不会去考虑你正在做的事情,因为那没有必要。你自己成为了字母、墨水、笔和词。”

一年以后,这天到来了。这时,雅典娜已经成为了迪拜的知名人士,她介绍客人来我的帐篷吃晚饭,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了解到她的事业进行得很顺利:她卖的可是沙漠中的土地!一天晚上,在众人的簇拥下,埃米尔本人来到了我的帐篷。我很害怕,我根本没有任何准备,但是他安慰我,并且感谢我为他的那个女职员所做的一切。“她非常出色,她把自己的才能归结于您所教给她的东西。我在考虑让您接触一点儿社会。也许我该派些其他的土地经纪人来您这里学书法,尤其是现在,因为雅典娜要休一个月的假。”“别这样做。”我说,“书法不过是一切为赞颂万能之主安拉放在我们面前的一种方法。他教给我们客观与耐心,尊敬和优雅,但是我们可以通过—”“跳舞来学习。”雅典娜抢着说,她就站在我的身边。“或者通过卖地。”我补充说。

所有的人都已散去,孩子躺在帐篷的一角,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拿来了写字的东西,让她练字。她写到一半,我夺过了她手中的笔。是时候说出我必须说的话了。我建议一起出去走走。“你已经学会了想学的东西,”我说,“你的书法越来越个人,越来越自然。再不是对美的重复,而是个人创造。你明白了大画家才明白的道理:若要忘掉规则,需要先了解并重复规则。“你不再需要引导你学习的工具。你不再需要纸墨笔砚,因为道路本身比引领你走上那条路的事物更加重要。记得有一次,你曾对我说过,那个教你跳舞的男人不但想象出了舞蹈的音乐,连那些必要的节奏也都能准确地复述出来。”“正是这样。”“如果字都挨在一起,那就没有意义了,或者会让你的理解变得混乱:需要留有余地。”

她点头示意。“而且,尽管你可以控制字,但是却没法控制空白。当你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你的手是完美的。但是当你写完一个字,要写另外一个字的时候,你的手就迷失了。”“您怎么知道的这些?”“我说得对吗?”“您说得对。在我集中精力开始写下一个字的瞬间,我会感到迷失。我不愿意去想的那些东西在干扰着我。”“你知道那是什么。”

雅典娜知道,但是她没有说话,她回到帐篷,把睡着的孩子抱在怀里。她的眼睛里都是泪水,只是她使劲忍着不哭出来。“埃米尔说你要去休假。”

她打开车门,插上钥匙,开动了车辆。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沙漠的寂静。“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她最后说,“当我写字和跳舞的时候,我被那只创造了一切的手指引着。当我看到维奥雷尔熟睡的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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