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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0: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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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臧小凡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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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旗袍

绿旗袍试读:

引子

南京。朝天宫地下1

2

米。

老人的脸苍白如纸,眼皮皱得像两颗破裂的核桃,紧紧扣住浑浊的眼珠。几根发白的眉毛倔强地支出去,颤抖着,仿佛能碰触到身边的男孩。“我怕……”男孩胆怯地说了一句,抱着肩膀,眼睛溢满惊恐的光。他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枯瘦如柴,脖子又细又长,像截甘蔗。他想让自己离老人远点,但不行,不能再远了,背后是墙。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挂在头顶上的马灯微微摇晃起来,桌前八个人的脸忽明忽暗,他们每个人的面前放着一碗浑黑的毒药。“从第一天你们来到这儿,我就声明,”老人咳嗽一声,颤颤巍巍说,“我们将用生命保守这个秘密。你们答应过的。”“我怕……”男孩带着哭腔,用乞求的眼光盯着老人。

老人挥了挥手,口气中带着恼怒,“听着,孩子,我现在以及以前说过的每句话都很重要,很重要,你必须用耳朵听,听进心里,记在心里。”“记住了……记住了……”男孩胆怯地应着,声音越来越小。“……国难当头,”老人环顾四周,提高嗓门,“达官贵人都在撤离,南京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占用了。是的,命比金贵,谁也顾不上老祖宗留下的这些文化遗产……”老人回头看了看角落里那扇暗门,“它们只能留在这儿,留在这儿,我们守……”老人停顿了一下,“……死守。”最后这两个字他特意加重语气,好让其他几个人明白他们人生的终点在哪儿。

他们明白,身体摇晃着,脸色难看,但没有一个人吭声,他们知道,吭也没用,这所秘密地库犹如死牢,谁也跑不了。“饿死的过程是这样的,”老人捋了捋头发,把雪白的一撮别在耳后,挺直腰,舒了一口气,“先消耗肝脏中的肝糖原,两天后肝糖原消耗完毕,轮到体内储存的脂肪。此时,脂肪分解成脂肪酸和甘油经过人体的呼吸产生能量维持生命,所以说,胖子分解的时间肯定比瘦子长,比如你……”老人向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人望去,后者像当年情窦初开听到谈论女人身体那样,低下头,腼腆地笑了。“我怕……呜呜……”男孩轻轻哭出声来。

老人继续说:“……当脂肪全部消耗完,胖子瘦了下来,最后轮到消耗身体内的蛋白质,人体自身的组织蛋白。什么肌肉啦、内脏啦,或者头发、指甲,这些东西都是由蛋白质组成的。这时,眩晕,烦躁,乏力,意识障碍,四肢浮肿相继出现,最后急速消瘦,直至……”老人环顾四周,说出了那两个恐怖的字,“……死亡。”

有人开始打嗝,大口喘着粗气,而刚才那个胖子则继续腼腆地笑着。“成年人一般能坚持7到10天,小孩短些……”说这话的时候,老人并没有理会男孩正在抽泣,“而老年人,新陈代谢比较缓慢,加上对饥饿的耐受力比较好,所以,时间会更长些。我说的是我。也就是说,我将看着你们一个一个死去,直到变成一具具颜色发黑的尸体……这个过程让我很难过,我不想那样,所以……”老人又停顿一下,“我们一起离开,这样最好,谁都不必忍受饥饿带来的痛苦。”“必须这样吗?”有人小声问。

老人顺着声音望去,坚定地点了点头,嗓音更加干涩,“没有人能忍受酷刑而不松口,再坚强的意志也不行,他们会扒你的皮,抽你的筋,他们会用碾刑,水刑,火刑,想方设法从你们的嘴里撬出这里的秘密。请原谅,我相信唯一能守住秘密的方式,就是死亡。”

那人叹了口气,垂下头,说:“明白了。”“这所秘密地库耗费了你们整整三个月时间,从设计到施工到搬运,你们见的最多的是几盏昏暗的马灯,还有……”老人用手拽了拽男孩的衣袖,男孩不哭了,“这个每天来往地下和地面的孩子。只有他,能给这里带来一点阳光的气息。除此之外,你们跟霉味、汗臭为伴,痛不欲生,但你们没有一个人叫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没有退缩,没有放弃。现在……这一切都将结束。”

头顶上传来几声闷闷的炮响。

男孩停止哭泣,皱着眉,盯着这张苍老的嘴唇缓慢地翻动着,他边听,边用眼角瞥了瞥桌前的其他六个人。他们表情虔诚、坚定,眼睛里闪着光。“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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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箱29016册唐宋元明孤本珍本藏在这里,这些珍贵的典籍没有故宫文物那样的好运,它们太多,太杂,太重,不可能跟文物珍品一起转移到内地,只能永远留在这儿。留在这儿也好,我们将用生命保护它。记住,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是日本人毁我中华,将几万万炎黄子孙置于死地的战争。我们不能像前方的将士那样浴血奋战,唯有生命可以证明……”老人眼角湿润,鼻翼翕动,胡须颤抖着,声音哽塞,“大家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

老人点燃了桌上的几炷香。桌前的人都站了起来,端起碗,眼睛放着光,被马灯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望着彼此,他们知道,生命的最后一刻马上到了。

男孩用几根纤细的手指端起那碗毒药。碗有些大,在他手里显得异常笨重,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从他手里滑出。男孩嚅动嘴唇,想最后一次央求老人让自己活下来,但老人没有理会怯场的孙子,他把毒药举过头顶,铿锵有力地说:“我们以毒当酒,以命祭拜我族!”“以毒当酒,祭拜我族!”众人大声附和着。“不负祖先,不负子孙,不负山河!”“不负祖先,不负子孙,不负山河!”

最后几个字加入了一些稚嫩的声音,那是男孩发出的。他已经从胆怯走出,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

老人毫不犹豫,一饮而尽。众人互相望了一眼,作为最后的告别,随后猛地一仰脖,整齐划一,把那碗苦涩的毒药灌进了自己的喉咙。三个月以前,他们的身份是考古学家,工程师,泥水匠,苦力。现在,他们的身份一样,都是殉葬的英雄,他们用亡魂证明这个伟大民族的坚硬。

有些甜,男孩感觉,像一碗红糖水。当老人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在桌上,当其他人在地下痉挛时,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他喝的就是一碗普普通通的红糖水。

他突然明白了,只有他活了下来。

我现在以及以前说过的每句话都很重要,你必须用耳朵听,听进心里,记在心里。

爷爷说,送饭的暗道有三处埋有像锄头把那样的机关,有一尺长露在外面,另一半在土里,只要把那三个锄把一一拉开,整个地库就会分三次垮塌,永久埋在地下,谁也不会知道。

男孩领悟到爷爷的良苦用心,他给孙子预备了一碗假毒,只是为了表明一视同仁,坚定其他自尽者的决心,他让这棵家族的独苗一个人走出地库,只为了拔掉那三根致命的锄把。男孩的年龄是最大的盾,他幼稚,瘦弱,像不起眼的灰,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孩掌握着一个如此重大的机密。

爷爷提到一个人的名字,他记住了,也明白了,他要去找那个人,告诉那人一些重要的事。等日本人被赶走的那一天,他们再回到这里,挖出这里的秘密。

朝天宫是江南地区规格最高、规模最大、保存最好的一组宫殿式古建筑群,暗道出口在这片建筑群后面一座荒草丛生的古墓下,古墓前面有一个木结构亭榭,亭顶黄釉琉璃瓦,亭柱雕有几对腾云驾雾的青龙,刻工精细,栩栩如生。男孩移开墓碑,回身又把墓碑关严,然后抱着肩膀向城里走去。他的眼角挂着泪花。

地下传来轰隆轰隆的闷响,那是地库垮塌的声音。

进入冬季的南京城被寒风肆虐着,把城墙都吹疼了。行人缩着脖子,穿着厚厚的衣服,沿着街边匆匆走着。相比日本人要打过来的消息,天气实在不算什么,没有什么比打仗更让人恐惧的了。上海那边的战事早就传遍南京,人们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难以呼吸。

一个慷慨激昂的男人声音从街边一所院子里传了出来,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自芦沟桥事变发生以来,平津沦陷,战事蔓延,国民政府鉴于暴日无止境之侵略,爰决定抗战自卫。全国民众,敌忾同仇,全体将士,忠勇奋发,被侵略各省,均有极急剧之奋斗,极壮烈之牺牲……国民政府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

炮声渐近。

这一天是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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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1月20日。

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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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上海人都知道,国泰大戏院旁边那座小洋楼是震旦大学教授沈一冰的私邸,另一半上海人还知道,沈教授有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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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夏的一天傍晚,一辆黑色轿车悄悄驶来,停在这座别致的小洋楼前。从轿车上下来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年龄大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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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西装革履,戴着白色礼帽,身板挺直,一撮仁丹胡紧紧地贴在鼻子下面,有腿疾,手上拄着一根齐腰高的拐杖。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皮肤白皙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翻译,和三个穿着熨帖的洋服,腰里鼓鼓囊囊插着武器的汉子。“ここは瀋さんのお宅ですか(这里是沈先生的家吗)?”男人回身问。“はい(是的)。”年轻翻译上身前倾答道。

男人拄着拐杖,退后几步,仰头看了看这座洋楼,随后做了个手势,翻译上前几步,敲响沈宅大门。

此时,沈教授一家正准备享受一顿丰盛的晚宴。今天是二女儿沈雪22岁生日,沈教授和夫人江水寒特意在“造寸旗袍店”小浦东那里定做了一件绿色旗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女儿。沈雪长得不如姐姐沈兰和妹妹沈曼,三姐妹中就她是单眼皮,但这一点不影响她的自信心,她有更加凸凹有致的身材,加上爱美,化妆打扮又在行,所以看上去,她在三姐妹中显得最耀眼。她喜欢旗袍,喜欢那种“微风玉露倾,挪步暗生香”的感觉,所以当父母打开印有“造寸”两个字的丝质盒子时,她的眼睛立刻溢满翡翠般晶莹的水。“绿旗袍!”她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被这件漂亮的旗袍攫住,随后便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放开。“傻孩子,快去里屋换上,让我们看看。”妈妈江水寒微笑着催促道。“对呀,妹妹,快换上吧,我们都好想看呢!”姐姐沈兰随母亲附和着,同时朝小妹沈曼挤了挤眼。姐妹俩心领神会,相视一笑。从小到大,她们俩都喜欢怂恿沈雪臭美,这好似姐妹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小话剧,必须上演才能获得心灵上的愉悦。不过,沈雪可不是单纯的戏偶,她不想演别人,只演真实的自己。她承认,小时候曾经嫉妒过姐姐和妹妹,哀叹自己没有她们那样的双眼皮,但随着身体发育膨胀,她渐渐发现,她所拥有的,是每个女人都会嫉妒的。她的乳把该撑大的撑得越来越大,腰把该吸进去的吸得越来越细,最终出落成一个光芒四射的尤物。

沈雪两眼放着光,一扭腰肢,拿着旗袍进了里屋。大家期待着,嘴角溢着笑,谁也不说话,瞧着里屋那扇门,等着主演出场。

餐厅中间是一张檀木圆桌,桌上摆满五颜六色热气腾腾的菜肴,是女仆度阿姨的杰作。度阿姨名叫度蓝苹,老家在浙江江山乡下,刚来沈家半年,40多岁,皮肤白皙,微微有些发胖,眼睛乌黑透亮,像两颗灵活的算盘珠。她制作的青鱼秃肺、腌川红烧圈子、生煸草头、鸡骨酱、四鲜白菜墩、蜜枣扒山药,很有烹饪大厨的风采,尤其蟹肉大排翅这道菜,盆中摆上蟹钳肉,芡汁浇在鱼翅上,然后放上大红浙醋、香菜、银芽,那软糯腴润,汤汁鲜美的味道,彻底让沈家折服了。

沈教授的小女儿沈曼刚满20岁,但看上去仍然稚气未脱。她梳着两根短短的辫子,用红头绳拴着,脑袋拨浪鼓一样摆动着,像一只青涩的羚羊。趁二姐沈雪去换旗袍的工夫,她悄悄咽了咽口水,低声对大姐沈兰说:“馋死了……”

沈兰抓住妹妹的衣角扽了扽,让她别出声,毕竟今天是沈雪的生日,人家是主角。沈曼吐了一下舌头,俏皮地缩了缩肩膀,没再说话。

沈雪没耽误多少时间,很快,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呈现在全家人面前了。沈兰和沈曼本想压抑住自己的惊呼,但嗓子实在不听话,包括沈一冰和江水寒,女仆度蓝苹,都被沈雪的漂亮惊呆了。无法单纯用一个“美”字来形容她,任何词汇都无法准确概括沈雪,那件绿色旗袍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姑娘,一个肌肤如玉,能震慑住所有骄傲女人的妖精。

沈雪看到全家人无法捉摸的表情,问:“怎么?不漂亮吗?”“漂亮,漂亮……”沈教授带头鼓起掌来,随即全家人把掌声送给了她。沈雪笑了,她知道,今晚,她可以惊艳全上海。“其实,”夫人江水寒站起身,跟教授对视,莞尔,“我们还准备了另外两份礼物。”“也是送我的吗?”沈雪惊问。“不,”教授说,“是送给你姐姐和妹妹的。”“我们?”沈兰和沈曼异口同声,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

教授点了点头,说:“是的,去年沈兰和沈曼过生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上海,我想趁今天沈雪过生日给你们姐俩补上。这次,我和你妈妈一共定做了三件旗袍。”“三件旗袍?”姐妹三个的眼睛都瞪大了。“对,三件,都是在‘造寸’定做的。”教授说着,变戏法一样从桌子底下拿出两个丝质盒子,分别递给了沈兰和小女儿沈曼。沈兰和沈曼迫不及待打开盒子,顿时,一道红光和白光从盒中射出,罩住了两张兴奋的脸。沈兰的旗袍是大红的,而沈曼则是纯净的白色,加上沈雪的绿,姐妹三个的旗袍构成红、绿、白三种颜色,看上去各有各的漂亮,又各有各的味道。“快去换来让我们看看!”母亲江水寒拢了拢头发,笑眯眯地催促道。

沈兰和沈曼没等母亲话音落下,早就迫不及待朝里屋奔去。她们从来不知道姐妹间可以争芳斗艳,但此刻,这种想法却不由自主从心底油然而生,她们想让自己的身体裹进旗袍,用自己的颜色压倒对方的颜色,用自己的美丽替代对方的美丽。

须臾,沈兰和沈曼穿着旗袍走了出来,她们和沈雪站成一排,准备接受父母和度阿姨的检阅。她们略显局促地站在那儿,笑吟吟的,嘴角翘着,心里揣着浅浅的忐忑,眼睛探索着,想尽快从父母和度阿姨眼里看出孰优孰劣来。不过,她们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想法,因为她们突然发现,自己胸前绣的花跟姐妹们都不一样,仔细一对比,每件旗袍款式也都略有不同。沈兰红色的旗袍上绣的是一朵白色的玉兰花,沈雪绿色旗袍绣的是一棵枝叶繁茂的雪松,而沈曼胸前绣的则是一种淡紫色的花。三姐妹都不认识这朵花到底叫什么。“是曼陀罗。”沈教授解释说。“哦,懂了,我的是玉兰花,”沈兰说,“沈雪的是雪松,而小妹的是曼陀罗,三件旗袍的图案都取自各自的名字,对吧?”“是的,”教授说,“而旗袍款式也是根据你们的年龄量身打造的,虽然旗袍款式近几年有些变化,但也仅仅局限于领口和袖口,有一些细微的不同,就像你们的年龄,但是不了解旗袍的人是无法用肉眼分辨的,就像外人很难分辨你们相差多少岁一样。”“其实区别不大的,不大的,”夫人江水寒打着圆场,“你们三个在妈妈眼里就是三朵美丽的鲜花……”“来,女儿们,都入座吧,尝尝你们的度阿姨精湛的手艺。”教授挥着手,招呼着家人。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大家一下子愣在那儿,都担心听错,侧着耳朵再次听,“嘭嘭嘭……”声音再次响起,没错,是敲门声。房间里瞬间安静了,刚才的热闹一下子不见了,每个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起来。兵荒马乱,上海人基本都躲在家里,不会到处串门。谁会在这个时候登门造访呢?不速之客仿佛不祥之兆,把三件漂亮旗袍给全家人带来的兴奋冲得七零八落。

沈教授脸色一沉,对女仆说:“去外面看看,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可以婉拒。”他不想让不相干的人打扰女儿的生日晚宴。

度蓝苹本来想让教授一家夸赞一下自己的厨艺,没想到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一肚子不愿意。她急匆匆来到门口,顺着门缝朝外一看,见是几个陌生男人,而且还低声叽里咕噜说着日本话,心里顿时一惊,忙回身朝屋里跑来。她的表情告诉教授,来者不善。“是日本人。”她说,口吻中带着紧张。

沈教授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去年持续三个月,中日双方投入约80万军人的淞沪大会战,让这座城市对日本人充满仇恨。到处是被日军炮击后的残垣断壁,以及倒毙在街头的发臭的尸体,这场战事把两个一衣带水的民族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沈一冰对夫人说:“你带孩子到厨房去,暂时躲避一下,没有我发话,不许出来。”

江水寒连忙招呼沈兰、沈雪和沈曼,母女四人进了厨房。沈一冰整了整领口,面色严峻地对度蓝苹说:“让他们到客厅等我!”

度蓝苹走出去开了门,把留着仁丹胡的日本人一行带到了客厅,然后便退了出去。5分钟后,沈一冰身着笔挺洋服出现在客厅,拄着拐杖的那个日本人立即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堆笑,迎着沈一冰毕恭毕敬地说:“沈教授,久仰,久仰,鄙人浅野真人,贸然前来拜访,敬请教授见谅。”浅野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地道。

见对方这么客气,沈教授不好冷眼相对,表面上的应付还是要装出来的。他嘴角咧了咧,示意浅野坐回座位,然后冲客厅外叫道:“来人啊!”

女仆度蓝苹应声进来,“教授叫我吗?”“客人来了,怎么不沏茶招待呢?”沈一冰假意埋怨着女仆。“教授,家里没有现成的开水,正在炉子上烧呢,很快就会好的。”度蓝苹满脸“歉意”再次退了出去。

纯属面子上的假戏演得差不多了,沈一冰准备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他直视浅野,朗声问道:“请问各位,有何贵干?”

沈一冰之所以说“各位”,第一是因为浅野身边那几个人,都不由自主站在浅野身后,紧紧挨着。其实客厅很大,再来20个人也装得下,而他们却挤成一团,眼睛里充满戒备与警惕,非常好笑。他们有那么强大的炮火,杀人如麻,现在却噤若寒蝉,忌惮他这个普通的大学教授。第二呢,沈教授是想把浅野跟他们“各位”混在一起,以表示对这个所谓头目的蔑视。

浅野不愧为“中国通”,他能听出沈教授在称谓上的故意,脸色顿时暗了下去,但马上又泛出光来。他绽开笑容,说:“呵呵,教授一定知道日本是一个对中国文化极度崇拜的民族,日本列岛原与东亚大陆山水相连,是大陆突出在太平洋上的一个半岛。大约一万两千年前,由于地球的一次剧烈变动,日本和大陆完全分离。据浅野所知,世界上最早用文字把日本历史记载下来的就是中国,比如战国时代的《山海经》,就有关于日本的记载。其后,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又记载了徐福携童男童女入海求仙、东渡日本的史事,至今日本仍供奉着祭祀徐福的神庙,每50年大祭一次……”“浅野先生,你说这段历史的意思是……”沈教授有些不耐烦,他非常不愿意在给自己女儿过生日的夜晚,闯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日本人给他上日本历史课。“中国是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诚信一向是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美德,‘人无信而不立’嘛,浅野也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人生信条……”

沈教授嘴角一翘,说:“沈一冰也是。”他心里最讨厌把自己的名字作为第一人称的人,这样的人往往自大,自恋,目中无人。浅野一口一个“浅野”,教授的心不免烦躁,所以马上用自己的名字顶了回去。

浅野似乎不在意沈教授的反击,他抬起手,节奏缓慢地鼓起掌来,“太好了,太好了,”他把声调越提越高,“东渡曾经给日本带来中国发达的文化,以及水稻栽培、养蚕、制陶、冶铁技术,也带去了儒家思想、道教和佛教,加速了日本向文明社会的发展。我们是血浓于水的友好邻邦,应该携手建立东亚共荣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兵戎相见。教授,你知道吗?目睹日中兵戎相见,尸横遍野,浅野的心在滴血啊!”浅野用力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能堵住血一样。“沈一冰真的不太习惯看谁表演,”沈教授毫不客气地说,“对舞台戏剧没有兴趣,任何人在沈一冰面前表现出不符合气氛的喜怒哀乐,沈一冰都会产生强烈的反感。你刚才说得对,‘人无信而不立’,那么好,撇开浮于表面的虚伪,展现出你的最大诚信,也就是我们中国人俗话说的,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绕弯子。说吧,有什么事?”

浅野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向沈教授竖起大拇指,说:“教授的性格浅野非常喜欢,任何形式的绕弯子都是对对方的最大不尊重。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浅野效力于‘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

沈一冰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实在受不了“浅野”了,他感觉越反击,浅野越来劲。“……专门负责中国古代典籍的收缴与转运。”“收缴与转运?”沈教授问。“对,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传承中国文化,让璀璨的古代文明不至于毁于战火,所以我们……”浅野停顿了一下,“所以我们……必须把它们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收藏。”“理由呢?”沈一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问。“是这样的,”浅野摸了摸仁丹胡,“大日本帝国成立了一些专门的机构,以促成与中国在经济、文化、军事方面的交流和合作,比如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比如东亚同文书院,比如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包括鄙人效力的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理由呢?”沈一冰两眼放出光来,一下子提高了嗓门。

浅野低声咳了一声,好像对沈教授的嗓音不太满意,他的嘴角仍然挂着笑,语调缓慢地说:“为了东亚共荣。”

沈一冰一脸厌恶,毫不客气地顶了浅野一句:“请问,街上那些平民尸体也是东亚共荣的一部分吧?”“这……这……”浅野一时语噎,“沈教授,老实说,军事上……嗯,浅野不太懂,浅野只能告诉你,‘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收委员会’跟军事毫不沾边,它只是一个文化机构。”“不劳你们日本人操这份心,”沈教授双手一摊,“我们中国人的古代典籍,应该由我们中国人自己收藏,即使战火纷飞,偌大一个中国,不会找不到一个外人永远找不到的藏匿地点吧?”沈教授的口吻带着嘲讽。

本来满脸堆笑的浅野,脸皮一耷拉,嘴角从两边掉了下去。显然,他不太喜欢沈一冰刚才的口吻,他想发作,但马上又把嘴角扬了上去,他知道,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沈教授去年去过南京吧?”浅野不动声色地问。“是的,去过。”沈一冰镇定自若。“参加了南京朝天宫的古籍藏匿与转运……”“是的,参加过,”沈一冰语调平缓,“没什么好隐瞒的,为了保护古老而珍贵的文化遗产不至于毁于战火,我们当然要采取一些保护措施。作为震旦大学历史系一名教授,我义不容辞参与其中,难道不应该吗?”“应该,应该……”浅野点着头,“但是,据浅野所知,这不是国家行为,而是民间自发的秘密行动,对吧?”“如果我不承认,你也不会相信,贵国的特务机关早就把我去南京的事调查清楚了,否则你也不会出现在我家里。”“嘿嘿,”浅野脸色稍变,冷冷地说,“这么说,你肯定知道这批古籍的下落,也就是说,你知道古籍藏匿地点,是不是?”“是的,知道。”沈一冰答道。“告诉浅野,它们藏在哪儿?”浅野前倾上身,眼睛紧紧盯着沈一冰。

沈教授抿着嘴笑了,说:“你刚才提到我们中国人一句古话:‘人无信而不立’,我准备‘立’一下,如实相告。”“愿闻其详。”浅野弓着上身,拄着拐杖的胳膊微微颤抖起来。“一共分三个方向:北路,7287箱,经郑州运往宝鸡,宝鸡被轰炸后,又翻越秦岭至汉中,我们计划最后的隐匿地点应该在四川峨眉县大佛寺。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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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1箱,经水路途经武昌运往重庆,分存在地点不同的7个仓库。而南路,共有80多箱,乘招商局建国轮水路转陆路运至长沙,存于岳麓山爱晚亭一个秘密山洞。之后不久,又几番周折转到贵阳,为什么呢?因为贵国飞机在长沙友好地扔下炸弹,从东瓜山、小吴门火车站及经武门、兴汉门一带,所有的商店及居民住房都被炸得无一完整,墙倾屋塌,残肢断体,死尸累累,伤者呻吟,亲人哀哭,好一幅东亚共荣的图画啊!”沈教授的眼里浸出泪花。“八嘎!”浅野勃然大怒,“混淆视听,张冠李戴。沈教授,大日本帝国的情报机关不是吃素的,你不要把浅野当成一个孤陋寡闻的村夫,你刚才所描述的实乃故宫文物,共13427箱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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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包。其中,书画9000余幅,瓷器7000余件,铜器、铜镜、铜印2600余件,玉器无数,文献3773箱,包括皇史宬和内府珍藏的清廷各部档案,以及非常珍贵的《四库全书》各种善本、刻本,还有在中国发现最早的印刷品《陀罗尼经》五代刻本。这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历程最长的文物大迁徙,堪称世界文物运输史上的一个奇迹。不知道浅野说得对不对?”“对,非常正确,”沈教授嘴角上翘,“贵国的情报机关,以及阁下的记性和专业知识实在令人佩服,这也是我如实告知三路文物藏匿地点的原因……”“什么意思?”浅野的双眼开始冒火。“地点和数量你如数家珍,好像是你们家的桌椅板凳一样,既然如此,大日本帝国应该去四川峨眉县大佛寺,或者去重庆,或者去贵阳寻找这些珍贵的文物文献孤本善本,而不是在上海为难我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你……”浅野“腾”地站了起来。“怎么?没本事去中国西部吗?应该不会吧?有飞机大炮开路,怎么会去不了呢?整个亚洲你们都想共荣,怎么就不能去四川贵阳呢?这不符合你们大和民族的性格。告诉你,四川的峨眉山,风景非常秀美……”“请你不要在浅野面前装糊涂,浅野没有问你故宫文物,”浅野真人咆哮起来,“浅野问的是南京朝天宫地下的一个秘密地库。据悉,地库里藏有大量的唐宋元明孤本和珍本,非常令人向往。你只需要如实告诉浅野,朝天宫地库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它的秘密入口?”

沈教授一个字一个字崩出来:“无、可、奉、告!”

浅野身后三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从腰里掏出了手枪。“沈教授,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只要你的肉体允许,你将有机会对审讯室的人说一万次‘无可奉告’,一万次!”浅野气急败坏,用拐杖使劲跺着地板。“参加古籍转运的时候,”沈教授镇定自若地说,“本教授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我不会对贵国的刑具吃惊,都是中国古代玩剩下的,不新鲜。烦请各位把枪收好,一个普通教授,手无寸铁,没必要拿武器吓唬。请带路吧!”2

沈雪“啊”的一声,夫人江水寒想捂住女儿的嘴已经来不及了。不能怪沈雪,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嗓子,听到父亲要被日本人带走,她本能地想冲出去阻挡。江水寒知道,丈夫一走,就基本意味着诀别。她当然不想让丈夫离开自己,她想冲出去拼命拉住丈夫,但是她更知道,让日本人看到厨房还藏着三个女儿,便意味着沈家将从上海消失,一个不剩。日本人令人发指的兽行,早就通过报纸广播传遍全国。江水寒的泪水夺眶而出,抑制不住,像决堤一样。不能再犹豫了,必须让三个女儿离开。她拉着她们朝后院走去,慌忙中“刺啦”一声,回头一看,见是沈雪的绿旗袍被炉角刮开了一个大口子。顾不得这么多了,命比旗袍重要,她表情严肃地命令道:“快,快走!”

空气似乎凝固成一团纸,塞进她们的嘴,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她们紧紧闭着嘴,跟着母亲,迅速朝后院跑去。

沈宅后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卉,错综交错的枝蔓把靠近最里面,很少打开的一道铁门遮掩得严严实实。看得出来,门有些年头了,上面生着锈,斑斑驳驳。江水寒拿着同样生锈的钥匙,插进那把笨拙的大锁。她担心稍一使劲,钥匙就会断在锁里,她小心翼翼,悠着劲,尝试着向右一转,还好,那把德国生产的洋锁应声开了。“听着,孩子们,”江水寒脸色苍白地说,“家里出了大事,现在,你们立即走出这道铁门,各自奔命吧!”“不不不,”大姐沈兰抓住母亲的衣袖,连连摇头,“妈妈,我们不走,不走!”

泪水再一次从江水寒的眼眶涌出,“孩子们,”她一一凝视着三个女儿,“妈妈要去陪爸爸,他不能没有我。跟爸爸妈妈告别吧,妈妈不想让你们落在日本人手里,你们懂吗?”“不,”沈雪一下子哭出声来,“我们不想走,我们还想爸爸妈妈给我们每个人过生日呢!”“傻孩子,”江水寒抚着沈雪的头发,“你们能逃命,就是爸爸妈妈送给你们的最好的生日礼物。”她抚摸着最小的女儿沈曼的肩头,“跟着两个姐姐,听她们的话,也许我们这辈子还能见面。记住,你们要保护好爸爸妈妈给你们定做的旗袍,我们还想看看你们穿上的样子,多漂亮啊!别太担心爸爸妈妈,老天爷会安排好一切的。”

三个姐妹拉着母亲不舍离去,然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告诉江水寒,不能再等了。她一把将三个女儿推出铁门,然后关门,上锁,等身后那三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抓住她的肩膀时,她已经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咬在了嘴里。“口を開けろ(张开嘴)!”一个长着一排大龅牙的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江水寒的下巴声嘶力竭地吼道。

江水寒想把钥匙吞进肚里,但钥匙太大,无法吞咽,她绷紧腮帮子,拼命咬着钥匙,狠狠地瞪着那排大龅牙。她知道,女儿的命在她的牙上,她决定把那把钥匙咬断。

一个碗大的拳头砸在她的颧骨上,骨头断裂了,嘴巴歪在一边,撕开一个大口子,牙龈间露出那把生锈的钥匙。她听到脑袋里有流血的声音,随后血跟发黄的锈迹混杂在一起,顺着她的嘴角涌了出来。“口を開けろ(张开嘴)!”看上去那个人要疯了,他不明白眼前这个中国女人的牙齿为什么这么硬。他掰开江水寒的嘴唇,捏着钥匙的一头想把钥匙从嘴里拽出来,但是不行,钥匙像长在那个女人牙缝里似的纹丝不动。又是一拳,血从女人的眼睛鼻孔嘴角喷出来,溅了日本人一脸,他一脚把江水寒踢倒在地下,按住她的脖子,从腰间掏出一把雪亮的尖刀,他想试试刀刃和那个女人的牙齿到底哪个硬。“止めろ(住手)!”浅野拄着拐杖出现了,身后跟着神色紧张的沈教授和那个年轻的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国翻译。等大龅牙把眼下发生的一切告诉浅野后,浅野面露难色,转身对沈教授说:“对不起,教授,实在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手下太过鲁莽,冒犯了夫人,浅野向你道歉。”

沈教授冲过去,蹲下身,把满脸鲜血的夫人抱在怀里。“东亚共荣的意思,就是日本人可以随便向一个中国女人施展暴力,是吧?”教授抑制不住愤怒,喝问道。“这个……这个……说实话,这也是浅野不想看到的画面。不过,请教授放心,浅野对夫人和你三个宝贝女儿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他停顿下来,凑近沈教授的脸,“有一点浅野很有兴趣。你刚才说你去过南京,并且参与了古籍的转运和藏匿,对吧?而且我们知道,中国人不会把藏匿地点集中在一个地方,正如你刚才告诉浅野的,故宫文物分三路运往中国西部。所以,可否可以这样推断,朝天宫那些珍贵古籍也已经分成很多很多路藏匿了起来,其中一小部分也许会藏到私人家里,这样更加保密。比如,浅野是说比如,教授你这里。”“我家里没有一本古籍。”沈教授平静地说。“你家当然没有,因为它们有可能在你三个女儿的手上,而且,她们正在仓皇逃跑,浅野对这个特别感兴趣……你说,浅野该怎么办呢?”“不不,”沈教授的脸上突然显现出之前没有的慌张,“我女儿跟古籍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不知道我去过南京,你可以把我带走,拷问我,上大刑,都行,但你别打我三个女儿的主意,她们什么都不懂……”“教授,你说话一点不算数,中国人所提倡的诚信在你身上一点没有体现出来,你违背你的人生信条,用故宫文物混淆浅野的视线。现在,浅野不太敢指望你了,也许你的女儿会告诉浅野一切的。当然,你的夫人试图帮助你们的女儿逃跑,这大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难度,浅野已经很不耐烦了,教授,你让浅野怎样选择呢?浅野想,既然手下已经对夫人不敬,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不敬到底吧!做错了事,必须承担责任,必须为自己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孟子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教授,浅野说得对吧?”浅野笑着,掏出手枪,一瘸一拐走到沈教授身边,对着夫人的脑袋开了一枪。“砰——”,刺耳的枪声把教授吓了一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浅野竟然若无其事地开了枪。一分钟之前他还在为手下冒犯夫人道歉,而此时,他竟然那么轻松地扣动了扳机,好像他打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不知名的动物。鲜血从夫人的脑袋迸出,瞬间把教授的眼睛染红了,他瞪大眼睛,想冲上去撕碎浅野,但脚像生了根一样,一寸都不能移动。他眼前一黑,嗓子深处“嗯”了一下,昏了过去。

大龅牙没想到他的上司这么利索,丝毫没有犹豫,不像他,还愚笨地想从夫人嘴里往外拽那把生锈的钥匙。他羞愧难当,为自己木讷的大脑自责,他不敢抬眼看上司,知道迎接他的肯定是嘲弄与不屑。他迅速从夫人嘴里抠出钥匙,抽出腰里的手枪,跟另外两个日本人,打开铁门追了出去。

浅野回身对身边的翻译说:“你也去吧,他们对附近的街道不熟,再说语言也不通,你去协助一下,尽快把那三个女孩找到。”“那,这儿……”翻译迟疑着。“这里你不要管,让教授睡吧,一时是不会醒过来的,他可以在昏迷中跟他的夫人聊一会儿。”浅野嘴角咧开,笑着说。3

听见枪声的一刹那,沈兰的腿软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让她跌倒。姐妹三个都知道那声枪响意味着什么,她们皱着眉,瘪着嘴,呜呜哭着,没命地朝前跑去。此时,天还没有黑透,街上行人寥寥,本来熙熙攘攘的国泰大戏院门口,此时只有几个人力车夫在那儿揣着手待客。沈兰她们跑过的时候,车夫们还以为姐仨要用车,纷纷站起来准备拉客,但从姐妹三个的脸色来看,似乎有些不妙。紧接着,有三个铁青着脸的大汉追了过去,再加上之前听到的震耳的“爆竹”声,车夫们意识到,教授家出事了。他们拉起车,惊鸟一样,“呼啦”一下散开了。

沈兰边跑边嘱咐两个妹妹:“沈雪,沈曼,挺住!千万别被日本人追上。快!”三个姐妹的旗袍是个麻烦,影响奔跑速度,尤其沈雪,她的运动能力比姐姐和妹妹差一大截,加上旗袍开叉不高,根本迈不开腿,不但拖慢奔跑速度,有几次还差点被旗袍绊倒。沈兰一看,不行,必须采取措施。她命令沈雪站好,然后“刺啦”一声,毫不客气地把沈雪的旗袍开叉处撕开了几寸,沈雪想按住姐姐的手,已经来不及了,父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先在炉子角刮了一下,现在又被姐姐撕了,心里别提多沮丧了。但是她知道,心再沮丧,也没有命重要,只要命在,她就可以再做一件新的旗袍,如果被日本人追上,恐怕这辈子再也穿不上旗袍了。“快跑!快跑!!!”沈兰继续命令着,声音短促,急迫,压得两个妹妹喘不过气来。

几分钟后,小妹沈曼吃不消了,她停下来,眼神涣散,张着嘴,捂着胸口,气喘吁吁对沈兰说:“姐,我实在跑不动了……”“我也是……”沈雪的情况似乎更加严重,她脸色苍白,像得了一场大病。

沈兰急了,瞪大眼睛,抓住两个妹妹的胳膊,说:“你们听着,只有活着,才能为父母报仇。报仇,你们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这个词意味着爸爸妈妈已经……”沈兰有点说不下去了,“必须活着,此时此刻,我要求你们拼命活下去。记住!活着!”沈兰是咬紧牙关说的,铿锵有力。她的眼睛迸出火花,感染着两个妹妹,她们三个挽在一起,打了一个冷战,浑身像添了一些劲,顺着一条狭窄的里弄跑了进去。

可是,跑不了多长距离,姐妹三个的身体就受不了了,她们再次停下,弯着腰,手臂杵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沈兰想,这样跑终究不是回事,如果能躲进街坊邻居家里,暂时避一下该有多好。但放眼望去,整条里弄冷冷清清,大门紧闭,没有一家人给她们留出一丝缝隙。其实战争开始以后,很多人家都逃到了乡下,家里没人,大门都上了锁,但也有不少跟沈兰她家一样的,没有离开上海。现在,他们的大门比上了锁还严。沈兰不怪罪他们,谁也不想引火烧身。不过,即使再无望,人总是会有幻想的,幻想着谁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帮帮她们。沈兰忽然想起有个叫丹姐的女人住在前面,这女人平时跟母亲来往比较密切,经常来沈宅请教女红方面的小窍门。人长得非常漂亮,大波浪烫发,描着口红和眼影,特别时髦,岁数比母亲岁数还小,但母亲却一口一个丹姐叫着她,她似乎也很受用。经过丹姐家门时,沈兰想敲一下试试,也许丹姐可以暂时收留她们姐妹三个,哪怕让她们躲几分钟也行。“丹阿姨,丹阿姨!”沈兰敲着丹姐家大门,急促地叫着。“谁呀?”门里传来丹姐不紧不慢的声音。“是沈教授的女儿……”“哪个沈教授?”“丹阿姨,你经常去我们家的……”沈兰急得快哭了。

大门裂开一条缝,出现丹姐抹着胭脂的脸。她上下打量着沈兰,认了出来,她问:“沈教授家出什么事了吗?”“丹阿姨,你先让我们进去,日本人正在追……”“日本人?”丹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好几倍,眼睛瞪得比铃铛还圆,“你是说,日本人正在追你们?”“是。”沈兰点着头。“主啊,”丹姐神色慌张,在胸前快速划着十字,“当你将我造成一个女人的时候,你已经预定好了我的角色。当我顺着你的旨意而行的时候,你的心意就得到满足。”边说边把大门掩上,再也不肯打开。

也正是在丹姐家门口这么一耽误,一个满嘴大龅牙的男人从巷子里冲出来,一把抓住了沈曼的胳膊,她惊叫起来,不知所措。大龅牙哇哩哇啦说着日本话,她们傻傻地站在那儿,脑子“嗡”的一声蒙了,第一次离日本人这么近,不害怕才怪。还是大姐沈兰镇定,几秒钟后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冲上去,抓住大龅牙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下去。大龅牙像鼻子发痒一样,抬起头,鼻翼张开,眼窝里洋溢着微笑,但这表情只坚持了不到一秒,他便声嘶力竭尖叫起来。沈兰的牙齿太锋利了,咬得大龅牙的手腕嘎吱嘎吱直响。他松开沈曼,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咬住他手腕的这个女人。在沈家后院,他已经领教过她母亲的牙齿力度,他感觉现在这个姑娘的牙齿似乎还要硬些。不行,疼痛还在加剧,必须叫出来,不能憋着,否则他会疼昏过去。他不顾一切,“啊啊”大声惨叫起来。

即使放了妹妹沈曼,沈兰依旧不依不饶,她知道一松嘴,大龅牙就会缓过劲来,她必须咬紧牙关,帮助两个妹妹脱逃。她一边用眼睛示意妹妹赶快逃走,一边死咬着大龅牙手腕不放。沈雪和沈曼明白姐姐的意思,她们不舍得扔下姐姐,她们冲上去,开始围攻那个日本人。沈雪想咬住大龅牙的另一只手腕,她跳跃着,像饿急的绿色小鹿,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只晃动的衣袖,但被对方轻易地甩开了。她的身子骨没有姐姐壮实,腾起来,一屁股摔在地下。旗袍脏了,开叉处又裂开几寸,露出里面的亵裤。她管不了这么多,继续扑上去,她想试试自己的牙齿有没有姐姐那么硬。小妹沈曼也没闲着,看见两个姐姐跟日本人搏斗,便上去没头没脑,连踢带抓。大龅牙的脸被抓破了,出了血,血像蚯蚓一样蠕动,随后散开,抹花了整张脸。其实,现在最要命的不是脸,而是手腕上这张无比坚韧的嘴。

他决定采取措施,甩掉这张让他无比剧痛的嘴。

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捏紧,照着那张妩媚漂亮的脸蛋砸了下去。嘴一下子松了,但齿间带着他手腕上的肉,那两排整齐的小白牙此时已经被鲜血染红。当然,那张漂亮的脸蛋已经没法看了,从眉骨边缘裂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汩汩冒着血。他的拳头又大又硬,刚才砸在她母亲脸上也是这个效果。

沈兰的嘴被打歪了,但她仍抓住日本人的衣袖不放。刚才嘴巴咬着手腕不好说话,现在终于腾出来了,她声嘶力竭对两个妹妹喊道:“快——跑——!!!”

这一声太用力了,嗓子像被刀劈开,尖利刺耳。两个妹妹吓呆了,她们知道,必须听姐姐的话,就像刚才必须听妈妈的话一样。她们拉着手,迅速朝里弄深处跑去。

大龅牙一愣神,手腕又被那两排坚硬的牙齿咬住了。沈兰像一只愤怒的小母兽,不依不饶,随时可以叼住猎物的手腕。她忽然意识到,叼住手腕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于是她抬头寻找,看有没有让对方更加剧痛的办法。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她的眼睛瞄准大龅牙的脖颈,那儿像鸡皮一样起了一层疙瘩,是剧痛引起的皮肤痉挛。有一个大大的喉结在蠕动着,速度越来越快,那是他想又一次尖叫的预兆。脖颈比手腕软,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咬断他的脖颈。

她还没来得及对大龅牙的脖颈展开攻击,一只冰冷的枪管便抵住了她的额头,是大龅牙的枪。大龅牙似乎不再疼痛,他暴露出更多牙花子,狞笑着准备扣动扳机,就像刚才浅野对这个姑娘的母亲干的那样。最干净利落的办法就是子弹,子弹比拳头有力量,它能让疼痛完全消失。

大龅牙的眼睛有了杀气,像冷箭,直逼沈兰的心脏。沈兰不惧,她的牙齿咬得更紧,没有一点松嘴的意思。她知道,嘴松得越晚,妹妹跑得越远。

这一幕,被一个躲在墙角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4

沈雪拉着妹妹狂奔,跌倒几次,膝盖磕破了,疼得她尖叫起来,她顾不得这些,埋头在曲里拐弯的小巷跑着,耳边是乱了节奏的呼吸声。“二姐……我们……跑了,大姐怎……么办?”沈曼打着趔趄,气喘吁吁地问。

听到这句话,沈雪一下子停了下来。是啊,她们跑掉了,大姐怎么办?当时妈妈把她们从后院推出来的时候,她们是一个整体,难道就这样被那个可恶的大龅牙拆散了吗?沈雪心里很不服气,可是,刚才大姐叫她们快跑的时候,她却丝毫没有犹豫,拉着妹妹沈曼扭头就跑,好像大姐应该为她们做出牺牲似的。沈雪扶着墙,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她问小妹:“你说,我们怎么办?”“回去救姐姐。”沈曼咬着嘴唇说。“我感觉……感觉,如果回去,大姐一定会生气的。”“可是,如果不回去,大姐会被那个日本人弄死的。”沈曼大声反驳着。

的确也是,那个看上去非常丑陋的大龅牙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不可能轻易放过大姐,况且他的手腕已经被大姐咬得鲜血淋漓。此时此刻,最让沈雪不能接受的是,她的心里渐渐存了一些私念,这私念让她忐忑,羞愧,有点不可告人。她稳住情绪,调匀呼吸,生怕妹妹窥出她的秘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小“私念”告诉她,不能回去,千万不能回去。姐姐咬住大龅牙的手腕让两个妹妹逃命,就是以牺牲自己为前提的,她不能辜负姐姐的良苦用心。再说,就算回去,也没有多大作用,反而会被大龅牙擒住,到时候姐儿仨一个也跑不了。姐姐大声地对她们说,必须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父母报仇。姐姐说得对,此时此刻她必须听姐姐的话。

沈雪拉着妹妹的手说:“妹,我们不能回去!千万不能回去!否则……”“为什么?”“大姐会生气的。”她焦急地拉着妹妹的衣袖,生怕一不留神妹妹跑了。“就算大姐生气,我也要回去,不能就这么丢下大姐不管……”沈曼倔强任性的脾气上来了。“沈曼,你到底听不听大姐的话?大姐让我们快跑,是有一定道理的,她比我们大,懂的比我们多。还有,你觉得我们回去真的能对付得了那个大龅牙吗?”“照你这么说,我们三个都不是大龅牙的对手,那大姐一个人更不能对付了……”沈曼急得哭了出来。

姐俩正争执,忽然从里弄拐弯的地方踉踉跄跄跑出来一个年轻男人,他看到沈雪姐妹,便扶着墙,上气不接下气,再也不肯挪动一步。沈雪不认识他,看他文质彬彬,皮肤白皙,戴着一副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不像凶巴巴的日本人,姐妹俩心里少了一些胆怯,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可是,盯着这个长相不错的男人不是沈雪要做的事,她和妹妹必须接着逃跑,此处只能稍息,不能久留。她拉着妹妹的手刚想迈步,年轻男人说话了。“慢着……听我……我说,跟……我回去!”他的气还没有喘匀。“你说什么?”沈雪没听清楚。“跟我回去,我……我可以在他们面前……帮你们说说好话,保……证你们姐妹的生命安全。”

明白了,这个年轻男人跟日本人是一伙儿的。一种想跳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爬上沈雪的心头,她没给那个年轻男人面子,毫不客气地说:“我问你,你好好的中国人不做,偏要做日本人的狗,这是为什么呢?总有理由吧?你祖上是日本的吗?”“这……这……你……你……”男人张口结舌。“不理他,我们走!”说着,沈雪拉着妹妹的手就跑。

年轻男人想拉住沈雪,但腿像灌了铅,一寸都挪不动。他捏紧拳头,想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高低的女人,但女人身上那件绿旗袍如一汪溪水,他来不及发火心里就蔫了三分,好像那件绿色旗袍有一种莫名的魔力,瞬间把他降服了。他搞不懂这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喜欢那件散发着妩媚气息的旗袍,还是被这个女人的气势压制了,总之,他感觉像缚住了手脚,一点都动弹不得。他靠着墙,渐渐明白,是因为体力透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的原因,而不是什么绿旗袍。他眼睁睁看着沈雪姐妹在巷尾消失了。

夜幕逐渐笼罩上海,白天的味道正一丝丝散去,空旷的街道像座废弃的旧镇,有几片白纸被风卷起,原地打着旋儿,越转越高,随后便无力地停下来,落在地下,软软地再也不想飞舞。一团黑云从东边飘了过来,停在上海上空不肯离开。它扩散着,变成雾,缓缓撒下,蒙住了这座城市。有婴儿的哭声从被炮弹炸碎的窗口传出,划破了浓雾,伴随着婴儿哭声的是女人的哀号,男人的咒骂,以及玻璃制品的破碎声。

整个上海似乎都要疯了。

沈雪没有疯,她头脑清醒,义无反顾地朝前跑着,她再也不去想身后的大姐,好像姐姐沈兰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一样。她带着妹妹来到苏州河边一座桥边,准备在桥下躲避一下,她知道体力有限,再这么跑下去,最终会被日本人抓到的。

桥下黝黑,有些看不清,有碎石,有草丛,以及乱七八糟的垃圾。沈雪拉着妹妹的手,磕磕绊绊沿着桥下的一个斜坡向前走着。斜坡由脸盆大的石头垒成,上面长满青苔,非常湿滑。沈曼滑倒几次,白色旗袍顿时印上了几块不干不净的绿色苔迹。“妹妹,暂时歇会儿,不能再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沈曼早就不想跑了,她宁可回去跟大姐一起对付那个大龅牙,也不愿意这样跑下去,跑比死还难受。她对二姐心存不满,就知道头也不回地跑,从来没有想过大姐斗不斗得过那个日本人。如果能斗过,摆脱了大龅牙,大姐此时应该正在千方百计寻找她们,而她们只顾跑,只顾跑,越落越远,大姐怎么可能找到她们呢?如果斗不过……斗不过……就意味着……沈曼不敢再想下去,她咬着牙,鼓着腮帮子,一门心思想往回返。“二姐,我们还是回去吧!”她提议道。

沈雪一屁股坐在斜坡上,满眼无奈,她望着撅着小嘴的妹妹,不知道怎样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说实话,她们俩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几分钟后,妹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本来一顿丰盛的生日晚宴,被几个日本人闯进来搅和了,再加上拼命奔跑,体力早已消耗殆尽。沈雪也是,肚子早就饿了。“妹妹,饿吗?”沈雪明知故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沈曼的肚子里立刻像有个小怪物,上下翻腾开始发脾气。沈雪没沈曼那么难过,她比妹妹耐饿些。其实,最让姐妹俩难堪的是,仓促从家里逃出,谁也没有带钱。身无半文,寸步难行,这么饿下去,肚里没食,身上的气力很快就会耗尽,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她们只能束手就擒。“妹妹,我出去找点吃的。”沈雪说。“吃的?到哪里找?我们没钱。”沈曼说。“没关系,我去找个饭馆试试运气,也许能遇到好人,我想,老板施舍一两个馒头总该可以吧?”“二姐,这……这叫乞讨吧?”沈曼问。

沈雪有些尴尬,“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是走得急,身上没带钱罢了。其实……”沈雪放慢语速,“走到这步田地,就算乞讨,也必须硬着头皮去。”

听到这话,沈曼流下泪来,“二姐,那我也一起去吧!”“不,你不能去!”沈雪按住妹妹的肩膀说,“你就在这儿歇会儿!”“为什么?”“两个人出去目标太大,容易被人认出。唉,也不知道那些日本人走了没有,我想,如果我一个人上街,就算看到,也不一定能认出我来。”“你这件绿旗袍这么显眼……”妹妹鼓着嘴说。

是的,即使在黑夜,这件绿旗袍依然像在灯光下一样耀眼,藏都藏不住。沈雪低头看着旗袍开叉处,用手抚摸着,好像手指能把那个撕开的口子缝上似的。“没关系,放心吧,大晚上的,谁会注意这件旗袍。”沈雪发现,斜坡下面有个凹槽,人蹲进去,桥的两边都看不到,“妹妹,你蹲在那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沈雪用手指了指凹槽。

到了这步田地,沈曼只能听二姐的话,她矮下身子,走到凹槽那里,蹲了下去。沈雪走远几步,猫腰观察了一下,还不放心,又回身从地下找到一个竹筐,把沈曼扣在了里面。这下安全多了,谁也不会知道,竹筐下面扣着一个人。“沈曼,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动,不要出声!”沈雪凑近竹筐,低声叮嘱道。“二姐,我有点怕。”竹筐里的声音充满胆怯。“不怕,二姐马上回来。”沈雪轻轻拍了拍竹筐,走开了。

沿着河堤走出桥洞,外面好像亮堂不少,河面水波粼粼,像一片破碎的银子,那是苏州河北岸日占区霓虹灯倒映在水里的光。除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上海其他地方都被日本人占据了,虽然上海仍处于战争状态,但日占区的舞厅却没有歇业,日本人强逼舞厅开门,故意营造一种跟过去一样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气氛,煞费苦心地把自己打扮成友善的使者,而不是面目狰狞的占领者。沈雪沿着河堤小心翼翼走着,走出200米,发现有个台阶可以通向上面的街道。她定了定神,拾阶而上,刚走到顶,就见不远处有两个男人围着一个蓄着花白胡子的老人指手画脚,好像在打听什么。老人指着桥洞这边,手臂一上一下,好像在告诉那两个男人,要想去桥下,前面有台阶,说着说着,那两个男人就朝台阶这个方向走了过来。坏了,一定是日本人,沈雪浑身冰凉,牙齿打着架,她知道桥洞下面已不再保险,日本人马上搜过来了。她不顾一切转身往回跑,跌跌撞撞,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斗。她来到桥洞,移开竹筐,急促地对沈曼说:“快点,快点起来!”

沈曼正老老实实蹲在竹筐里,竹筐一下子被掀开,吓了一跳,见是二姐,忙问:“怎么了?”“我刚才上去,碰见一个老大爷,他告诉我……”沈雪停顿下来,她拿捏着词,看怎么把事情讲清楚,“老大爷……他……”“二姐,你真急死人,怎么吞吞吐吐的?”沈曼站起身,一边用手扑打旗袍一边问。“一个老大爷,我不认识,但他好像认识我……认识我……”沈雪皱着眉,“他说有两个日本人,正在挨家挨户打听下面的桥洞怎么走,他们好像知道我俩藏在这儿一样。”“这可怎么办?”沈曼一听,也吓得够呛,双手紧抱着肩,缩成一团。“我看……要不这样,我们分开走……”

沈雪话音刚落,就遭到妹妹的强烈反对。她摇着头,急促地说:“二姐,我们已经跟大姐分开了,我不想再听到‘分开’,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到哪儿我到哪儿。”“听着妹妹,”沈雪扶着妹妹的肩头,“分开只是暂时的,就像大姐跟我们分开一样,都是暂时的。你应该明白,谁也分不开我们,我们姐妹三个会再次重逢的。我始终坚信这一点,从不怀疑。”“可是,”沈曼快哭出来了,“如果二姐这样撇下我,倒不如干脆被日本人抓去,省得东躲西藏,担惊受怕。”

沈雪一下子捂住妹妹的嘴,“快别这么说,你知道被日本人抓去是什么结果吗?死路一条。死你知道吗?死就是意味着你永远看不到爸爸妈妈,看不到大姐二姐,这样的结果你愿意吗?”

沈曼低头哭泣起来,“我不走,不分开……”“这样跑下去,一个都跑不掉。只有分开,才有活的希望。听二姐的话,朝东走,如果我们都没被日本人抓到,一个小时后再来到这个桥洞相会,不见不散,好不好?”

沈曼拉住二姐的旗袍,死死拉着,就是不肯松手。沈雪急了,拉起妹妹,朝河堤方向推了一把。沈曼知道再不依二姐,二姐真的会生气了,她朝沈雪点了点头,眼里浸满泪花,转身依依不舍走了。

沈雪一下子蹲在地下,捂着自己的脸,突然,她站起身,想喊妹妹转回来,叫她别去那边,那边……但嘴却紧闭,怎么也张不开。她心里清楚,妹妹去的方向,正好迎着那两个男人。“不是我让她去那边的,不是我让她去那边的,她自己选的方向,自己选的方向。”沈雪嘴唇哆嗦着,端起竹筐,蹲下身子,扣住了自己。不一会儿,她听见有人用日语大声叫喊起来,跟着就传来一连串纷杂的脚步声,以及妹妹惊恐的叫声。沈雪堵着自己的耳朵,极力想把自己跟世界隔绝开,她什么也不想听,因为妹妹的叫声像一把利刃,瞬间把她的心割开了。心里滴血是什么滋味,她尝到了,一点也不好。不一会儿,仿佛没有了动静,突然,两声凄厉的枪声骤然炸响,“砰砰——”像敲在沈雪的心上。她耸着肩,身体随着枪声颤动着。枪声停了,然后平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死去,再也不会醒来。

扣在竹筐里的沈雪瑟瑟发抖,泪流满面。5

从河堤走上来,沈曼一步三回头,想看看二姐沈雪朝哪个方向去了,结果桥洞那边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沈曼心里慌慌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左右环顾,认不出这是哪条街,所有的建筑物都从来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和二姐跑了多少条街,拐了多少个弯,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街区,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她抱着肩膀,想沿着河边走一段再说,正在这时,她看见两个男人朝她迎面走了过来。

沈曼瞥了一眼,感觉这两个男人不像是上海人。

两人一高一矮,穿着深色洋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领口整洁,恰如其分地托着光滑的脖子。皮肤都很好,长相标致,眉清目秀,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像极了传说中的“拆白党”。妈妈告诫过她们姐妹三个,遇到这种专门以勾引女人为职业的“拆白党”立刻躲得远远的,别看他们长得一个个像模像样的,其灵魂非常肮脏,是男人中的败类。沈曼在圣玛利亚女中攻读英文,还没有进入纷杂的社会,没机会遇到什么“拆白党”,所以她对这类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妈妈的叙述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跟这两个男人擦肩而过时,她突然把这两个人跟“拆白党”挂上了钩,但是一秒钟后,她知道错了。从这两个男人的眼神中,她读到了上海男人没有的凶恶与阴险。她虽然不知道上海“拆白党”长什么样子,但她感觉,那种专门吃软饭的“拆白党”,其眼睛起码是温顺的,或者身体前倾,嘴角洋溢着讨好女人的笑意,而这两个男人不是,他们挺着胸,眼睛里透着很犀利的光,像随时可以撕裂猎物的鹰隼,眼里的内容绝没有讨好谁的意思,而是想一口吃掉谁。

是日本人。

沈曼全身一紧,心里咚咚跳个不停。她不敢撒开腿跑,担心引起这两个男人的怀疑,她应该走远一点,跟他们拉开距离后再这么干。不行,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年轻,没有上岁数的人那么沉稳,她忍不住想回头看看那两个男人注意到她没有。当然注意到了,夜幕降临,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妙龄女郎在空旷的大街上款款而行,特别扎眼。沈曼回过头的同时,对方也正好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她吸了一口冷气,开始加快步伐。两个男人对视了一下,立刻尾随了过来,坚硬的鞋钉跟地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沈曼快要窒息了,她边走边安慰自己,别慌别慌,也许这两个男人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也许风马牛不相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是,刚才二姐说,一个老大爷告诉她,有两个日本人正在打听桥洞这边的路,那么眼前这两个人会不会就是打听桥洞的日本人呢?如果是,那二姐为什么让她朝这边走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不会的,不会的,二姐一定弄错了,她一定被吓傻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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