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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07:0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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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佳楠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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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鸡蛋的人

不吃鸡蛋的人试读:

凡俗的人世,难解的关怀

韩松落

曾经和朋友讨论过,在这个年代,该怎么写爱情小说,拍爱情电影?因为,爱情故事,本质上是克服障碍的故事,有障碍,有希望和绝望的交替,爱情故事才有了戏剧性,才能撑起一部小说和电影需要的时间空间。

克服障碍,就要从制造障碍开始,但现在,很多障碍似乎都不存在了,或者,不那么合理了。很久不打仗了,战争背景的爱情故事没法写了;很多病都能治好或者延缓进度了,绝症造成的生离死别没法写了;家族仇恨、种族、门第虽没消失,若作为爱情片的普遍障碍,已经欠缺一点说服力,交通和通信又过度发达,要想和一个人失散失联,难度越来越大。总之,外在的障碍,已经很难给爱情故事提供情节动力了。

但是,爱情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或者说,人活着,就真的没有障碍了吗?

钱佳楠的小说,写的是障碍重重的生活,障碍重重的生活里,那些伸展不自如的欲望,畏畏缩缩的爱情,充满叹息的恩情,不够畅快的成功,不够彻底的失败,不够决绝的离别,不够坚定的未来。

人们是在生活,但却自觉自愿地克制着自己,克制自己的愿望,克制着自己的豁达,甘愿投身到恶毒的人言、辛酸的人际斗争中去,评判别人也接受评判,伤害别人也被伤害,在重重的障碍里,确定自己的位置,确定自己身处何世。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吧,更热情,更有利于人性的丰沛,他们不知道,也没有能力知道,他们自划边界,自设藩篱,兢兢业业地活着,氧化着,剥蚀着,直到一切烟消云散。像古老的房子里,那些前人留下来的塑像,慈眉善目地笑着,几百年如一日地守着,但颜色已经掉了,表皮也破损了,渐渐看到里面的泥胚子和草芯子。

人们也有爱情,但却自觉自愿地克扣着自己,克扣自己的自信,克扣自己的释放,克扣自己的快感。就那么搁延着,隐藏着,随波逐流着,自我贬损着,隔三岔五去看一眼,看它落魄到什么地步了,直到这爱情最终落得和自己的贬损相配了,自己也就释怀了:啊,原来它果然是这样的,原来它当真这样经不起。

钱佳楠用她的故事给出了解释。或许,因为我们(或者小说里的他们),生活在新旧两个时代交替的时分,过去贫穷、黯败、斤斤计较,现在富裕、敞亮、恣意挥霍,过去的家庭,人们被生存所困,抢着活,夺着生,把互相压迫当作取暖,把互相伤害当作增加自己存在感的武器,不知道相处也有艺术,人和人之间有另外一种关系模式。他们都是被慢火灼伤的人。

骤然来到了新时代,他们发现,过去生活造就的自己,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不能顺利地表达欲望,却必须要融入这光滑完美的世界,去表达欲望,舒展欲望,表达得仓皇失措,舒展得狰狞而扭曲。

以前不知道,伤痕还不成为伤痕,现在知道了,伤痕就成了伤痕。就像古代鬼故事里的人,成了鬼,不被人点破,还能凭着一口热望活着,一旦被人点破了,瞬间就化成灰烬。

他们也寄希望于别人,希望别人是新人,是没有伤痕的人,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爱有信心,甚至在女主角的画作里,她也给自己爱的人身前画上一个太阳,最后却不得不发现,别人也和自己一样,也没有信心,但“也只好算了”。

这也不是单单这个时代独有的故事,时代总是骤然断裂,骤然碰撞,旧人挣扎着变成新人,适应着新的装束,新的图景,新人又要面临时代变旧,自己被撇到时代边缘。于是有了挽歌,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钱佳楠的故事。

有了凡俗的人世里,一点点难解的关怀。

一个女孩的身体历史与内心史

淡豹01“哦”是乖巧女孩子的不响。在《繁花》中,人物总是不响,絮絮对话构成的嘈杂生活之流中不时杂以沉默,人物面前有乱局,心里涌动或是不定,那是凡人走入文学性的时刻。而市民生活不容女孩子不响,父母等着年轻人有声地顺从,以及时的行动去响应父母的召唤与要求。市民生活是逼年轻女孩子要说话的。因此在钱佳楠《

不吃鸡蛋的人

》中,一个个女孩子在围坐着一圈长辈的饭桌上说着“哦”,淡淡地,或是涨红了脸。而女主人公周允不时“暗想”,想的不是自己的心事,而是对面前情境的评论。叙述中一再地出现“呵呵”,那是周允在这部第三人称主观叙事的小说中一再给出画外音。“小姑妈把被戏称为‘金元宝’的蛋饺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开,含着黄黄白白的蛋皮和肉馅,说周允要让她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她妈妈像赌博似的,今天选择伽马刀,明天又想动手术,她问她爸,伽马刀好吗?周允爸说好。第二天又问周允爸,动手术好吗?他也说好。呵呵。”

她看着亲戚的算计与惺惺作态,父母面对经济压力、攀比、母亲重疾时的焦灼和虚荣,直说出自己的评论似乎不体面,又太残忍,于是她发出一次次轻声冷笑,瞬间抽离出这些情境之外,意识到自己与他们多么不同,意识到自己多么想要、多么需要与他们不同。当周允像飞出自己的身体之外一般进入评论音轨模式,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这里正有一个活动的灵魂困在病室里面。《不吃鸡蛋的人》是一个家族故事,也是一个女孩子的身体历史和内心史。它家族故事的部分试图重写《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一个父亲献祭女儿给神的故事。从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开始,无数西方作家以这段希腊史事为蓝本重新创作,寻找不同的重点,给人物布置下不同的结局或行为动力。最新近的可能是爱尔兰作家科尔姆·托宾以伊菲革涅亚的母亲为中心写作的小说《名门》,是一出注目于亲人之间仇恨与不安感的当代家庭戏剧。在希腊,伊菲革涅亚服从了父亲所代表的家族义务,而钱佳楠让女主人公代入伊菲革涅亚,想象她心中的委屈,追求自由的决心,弑母的不再是那软弱的儿子俄瑞斯忒斯,而是不再驯顺的伊菲革涅亚。不过,更核心的改写在于钱佳楠把经济动力引入了故事,让女主人公的家人受困于贫穷。这里的家族义务是“有出息”,过上好生活,在上海抵抗社会巨变中的下岗、不确定感、物价、女孩子容颜的脆弱易逝。折磨人物并令他们偶尔相互憎恨的不再是暴力、仇恨、愤怒、情欲,驱使他们做出最关键行动的不再是人类面对众神时那种期望得到认可的、顺从的、忠诚的虚荣心,而是社会阶层之间相互攀比着想要过上比他人更好的日子的虚荣心。这实在是个真真正正的上海故事,也是个真真正正的当代中国故事。

而女孩子的内心史,似乎可以说又是改写了《恋情的终结》,虽然格雷厄姆·格林这部小说在书中并未直接出现。当母亲诊断出重疾,周允私自许下誓言,“神啊,我用今生今世的爱情来换我母亲的平安无事。

神啊,请你拿走我这一世的爱情,赐我母亲平安。

神啊,我母亲是为了我才得这种病,请可怜可怜我,拿走我的爱情吧。”

佛教传入让关于“孝”的中国叙事加入了报应论,常常出现这种祷祝,用食素换取原谅,以出家换取家人健康,等式像功过格册子一样画得决绝清晰。而当代独生子女市民家庭里,“拿走爱情”不再意味着出家,而是遵从父母心愿,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嫁给体面、富裕的人,像简·奥斯丁所说的那样,嫁给一个储藏室。周允的愿望应验了,但她不肯服从祷祝所要求的互惠,爱上了别人——实际上她不认为这是祷祝,用书中的话说,那是一项“曾经与神做的交易”。交易,意味着可以违约,用其他形式的惩罚去替换原有的条件,交易更意味着双方平等,她不像《恋情的终结》的女主角那样在愿望实现后全心服从于神的权威,既是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爱人,又是心甘情愿地被神力说服。这种改写让周允的逻辑中有机会主义和实用主义,但也意味着自由。周允真正是个上海女孩子。02

读过钱佳楠此前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人只会老,不会死》后,一位友人说,“写困窘写得真好”。它是富有细节的生活场景,是人物心灵的焦灼,也是构成动机的要素。《不吃鸡蛋的人》中的上海市民家庭也被困窘所摄,周允的亲人并不是一些野心家式的人物,与其说这是一些想要富有、想要爬升的人,不如说这是一些想要逃离困窘的惊恐者,超出自己掌控的社会变迁磨损了他们,鞭子挥向女儿,带着爱的声响。

钱佳楠的语调温温润润,但书里的场景让人心惊。一边是眼里见到的强国梦,城市之光,成功癌,常春藤,一边是低保、素菜、老人难得吃一筷盐水鸭。这不是别的地方,是在上海。

出生于八十年代的青年小说家与随笔作家中,反倒是写城市市民社会的一些作家描写贫穷时,写得细致,有透骨凉意。而有乡村生长背景的作家常常倒即便是写幼年的贫穷和物资不足时也有极大的温情,穷并未带来“困”的感受。当然,这和后者有汪曾祺、废名这样可效仿的先人给出一套完整的、怀旧性的、正面的田园图景有关,让今天的作家可以将童年风物与家事放在二重怀旧的框架下去认识和描述。但更重要的恐怕在于,在城市中,环境几乎不提供抵抗贫苦的资源和动力。

日常生活在什么情况下能够抵抗贫苦?在未被全面商业化的情况下,在教育还能带来社会阶层流动的情况下,在小孩去读书,家里还能吃饱饭的情况下。在贫苦农村,家庭提供的爱的记忆也可能压过困窘感。而且,在村庄里总有咸鱼可吃,不至于只有素菜。而城市里的贫穷就是困窘,没有一块田,一条家门口的河。大城市是这样无情地密密麻麻,一切都要靠买,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打开电视,走上街道就是金钱的表征。周允父母希望她嫁给有钱人赵丰嘉——你看,丰富嘉美,连人名都令人神往,名字搭配着西装,就像名牌皮包的品牌与包相搭配,名字在这里并不只是像乡间的“金锁”“富裕”一样,表达着一种美好希冀,而是这充满表征的城市的代表,城市真正是一个物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市场上有其价值,每样商品都有一个价签和一个品牌。这里的贫困家庭是极少有那些乡村的贫困家庭还可能有的田园牧歌的爱的,完全卷入商品链条,样样都要去买,样样买不起。

于是会有隔离与恨意。就像周允告诉自己的爱人,“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但凡听到有大生意,就说你去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老妈,是老鸨呢。”

——当然,农村的这种“抵抗力”也是时代性的。九十年代之后成长起来的乡村贫苦少年,是打工一代的孩子,这是不同的一代了,家庭破裂,社会缺乏上升机会,乡村遭受污染和征地,家庭里都是吵闹,争土地,没有钱给老人医疗,什么都商业化了,买化肥和农药也要钱。

萧红也写过这样的城市中让人绝望的贫苦。在商市街就是全然的困窘,要花钱去租住房子的,要用钱去买黑面包和红肠的,末了只能数着日子掰面包。鲁迅也写,《伤逝》中困窘磨灭了伴侣情意,总是要“筹款子”,涓生失业后二人生活无着,末了到子君离家时只余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和几十个铜板。当代的生于八十年代的年轻小说家中,张怡微、双雪涛笔下城市平民家庭也常常是窘迫的,即使家庭成员间有爱,不是憎恨、攀比、相互利用,也有种日常生活的无望感,超越性总是需要来自日常生活之外。03

在《不吃鸡蛋的人》中,把人物从困窘中解救出来的,是商业社会认可了周允的才华。故事的命定论限于贫富、出生地点、家庭、疾病,人物将这些理解为无法左右的天意。让周允去求拜神明、祈祷用爱情换来母亲健康的,不是迷信,而是对天意的无可奈何——既然注定,她便进入“注定”的逻辑,信它,向神明跪下去。

小说中的上海是一个患上了成功癌的城市。没有成功就没有钱,就没有消费和安定。父母期望周允成功。她先是令他们失望,一路在考试中胜出,却没能进“五百强”,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普通人。而她终究获得了成功——在小说中,周允凭借画画的才能赚到了钱,成为有名的青年画家。商业社会以随机的、无法预测也无法复制的方式奇异地认可了她,而她的才华也几乎是无由的,不来自教育或家庭或成长的赐予,偶然奇异地降临在她的手指。

如是,便似乎可以理解周允拿来与神明做交易的不是其他,而恰恰是自己的爱情。其他的都是别人的,都是命定的,但才华和爱情是我的——才华和爱情,小说中两种让人物自由的力量,两种只属于也只关于自我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不吃鸡蛋的人》有一些浪漫小说的要素。拯救周允的是艺术世界对才能的发掘,虽然在商业世界中它不知道可以走多远;艺术的逻辑与爱的逻辑一起,与商业和资本主宰的职业生活和日常生活做着对抗。如果说这本书有缺点,就是它给了一个幻梦,使得它对商业化下市民社会的批判不够完整——她在这个商业逻辑里获得了成功,那成功不是反讽的,也不偶然,是一种才华的必然,美玉遇到了亮眼睛,这几乎成为对这种商业逻辑的肯定。以至于书在某种程度上仍旧服从商业逻辑,有对才华将在资本世界中闪光的笃信(即使是暂时的)。

但倘若说《不吃鸡蛋的人》在面对资本逻辑时低下了头,它在观察家庭逻辑时又毫不让步,彻底,无情,不抱任何希望。家庭的困窘意味着你必须爱他们,回馈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为了你把辛苦变得更辛苦了,你只好把一生献祭给家庭,让他们富足并且快乐。而钱和认可是对这个家庭的休克疗法,生活宽裕后父母更加麻木,钱并不能让他们放松,进入另一套逻辑。

纳博科夫曾经评价契诃夫擅写一种典型的俄罗斯人,那是无能而不幸的理想主义者,往往陷在庸俗的有产者生活里——受过教育仅仅是种表象,那种生活就是庸俗的,即使俗气中有欢乐,孤独中有真诚的盼望。契诃夫写的往往便是这种泥塘中的盼望如何生出一些真切的情感,不是菲茨杰拉德式的自我毁灭(有产者认为更多的名气和财富是性感的,但并不乐于追求它),而是一瞬的心灵震颤,从嘴唇到灵魂都通电,点亮了契诃夫小说中“生活的鸽灰色调”。

而家庭是中国的生活泥塘。商业社会、上班族生活、婚姻日常对人精神的磨损,那都是后来的事了,首先是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他们只是一对无聊的好人,老实本分的上海市井小民,做不出波澜壮阔的事来,但并不妨碍她在八年前把自己献祭给神,而今她作为神的女祭司,将要度过看似光鲜却暗淡无趣的漫漫人生?她绝不相信伊菲革涅亚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的。”

带着絮絮的淡淡忧愁,钱佳楠把希腊神话重新表述为一套中国家庭故事,在这种故事中,人不是需要服从神的喜怒恩宠,而是需要服从家庭的期望和需要。残忍的对比在于,神有怜悯心,是可以感动的(女神阿尔忒弥斯正赦免了伊菲革涅亚,令她不死,而是终身守贞)。而在中国家庭故事中,在中国的真实生活中,那抽象的“家庭”与它具体的诸多要求往往不可质疑,不可说服,不可感动,只有死亡能打破这个债务循环下的互惠逻辑,带来自由。这也正是周允在小说末了的盼望。不吃鸡蛋的人01

在被周允称作“家”的地方,她是无法安心入睡的。一俟夜晚,家里的那些地板和家什就像丛林里的夜行动物那样苏醒过来,地板在膨胀,咕噜咕噜,家什里有蠢蠢欲动的生灵,周允听见橱柜的门被它们细长的指爪推搡着,也听见它们的磨牙声和私语声,还有窗外的风,夜间的风尤其凶猛,把家里的木窗框摇晃得咯吱作响,几欲碎裂。

这个家是周允父亲这边的亲戚世代居住的,该说没有什么脏东西,她的父亲自小在这个家长大,死过人,他的奶奶,也就是周允的曾祖母死在这间屋子里,虽是得癌症,但也算寿终,享年八十七,咽气的时候子孙绕膝,而且都哭得很卖力,应该也没有不成体统的地方。当然,关于周允曾奶奶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事她父亲结婚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母亲,要到她长大成人在那些无话可说的家族饭局里她母亲才第一次听闻,而且彼时她们已经买了中山北路共和新路的新居正在装修,所以她母亲也没有太过在乎。在爷爷把这间居室转给周允的父亲做婚房之前,这间屋子住过她父亲家所有的亲戚,包括曾奶奶、爷爷、奶奶、伯父、大姑姑、父亲和小姑姑,很难想象,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一室户,能装下这么多人,据说爷爷在房间的中央拉了条布帘子,前面睡男人,后面睡女人,现在听起来十足是贫民窟的格局,但在当时,上海人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今的滑稽戏还时常拿这一类往事开涮,说翻身的时候比较辛苦,头一个人翻身必须打一声招呼,然后“一、二、三”,大家一道翻,就像热锅子上的煎饺那样,周允的爸妈听了总会忍不住笑,他们说,真的,就是这样。

这些当年的孩子后来都托了媒人,娶亲的娶亲,嫁人的嫁人,顺利地产下后代,日子不算和睦但也都没有十足的勇气离婚,温水煮青蛙,就跟周允家一样。

很偶尔地,周允还会梦见一个被火烧的女人,坐在她家门口的走廊上,她的脸被团团的大火笼住,静静地坐着,火也不知是谁放的,她就那样坐着,宛若已丧失所有的痛感和知觉,周允看到她,也全无想要拯救她的善心,而只是好奇她究竟长什么样。周允走近她,炽热的感觉愈发强烈,空气因为烟雾的缭绕而显得氤氲,她的脸就像一张被风鼓起的画像,浮动着,一会儿是下巴变得异常的大,一会儿是眼睛显得异常的小而深凹,就像爱德华·蒙克画笔下的人物,扭曲的,怪异的,有些滑稽。当然,那个时候的周允还没有见过蒙克的画作,也没有感到特别恐惧,她不知道她是谁,但又觉得依稀熟悉,她走近她,想一睹她的面容,不料大火中蓦地伸出一截手来,没有肉的手,像兀鹫的利爪那样的手,抓向周允——周允醒了,刹那间从炽热跌入凛冽。

周允记得有一次惊醒后看到她就站在她的面前,她,那个被火烧的女人。周允侧躺在沙发床上,浑身的肌肉和寒毛都绷紧了,看着她,而她和周允保持着大约一米不到的距离,红彤彤的火苗舔舐着她的脸,一如在梦中,她也看着周允,但不靠近,不说话,她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晨光如潮水般逐渐浸没周允眼前的地板、衣橱……周允才发现,在她面前的幻象不过是挂在衣橱门把手上的一条红领巾。

那一年周允还在念初三,她每天起床都会看到枕头上留有一大把头发,乌黑的头发,这种病症有一个很恐怖的名字,叫“鬼剃头”,令她想起这个被火烧的女人,梦里,她有一头秀美的黑发,可以拍洗发水广告的那种头发,好像永远也烧不烂,而现实中,大人都告诉周允,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这句话唯独周允的母亲不说,她说好的高中等于半只脚踏进名牌大学,但为了遏制这种脱发的趋势,周末她会手捏两片生姜摩搓周允的头皮,周允很讨厌生姜的味道,总让她想起水产摊贩捞捕鱼虾的手,泛着辛辣的腥气,这气味刺激着她的鼻黏膜,也刺激着她的眼角膜。她母亲却说她听周允的姨妈讲的,这个土方子有效,让周允别乱动,她就只好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再放上两把葱就可以塞进砂锅里小火慢炖,想必味道不错。但周允当然没敢这么说,她一直容忍着她的母亲,带有对于后者的同情和爱护。

与此同时,她的“老朋友”也有半年没来到访,母亲试过每天早晨逼她吃两颗枣子两颗桂圆,可迟迟不见起效。

最后鬼对给她剃头这件事终于失去了兴趣,在周允同意保送进明德以后,她的头发得以春风吹又生。保送明德这件事伤透了她母亲的心,那天她母亲穿着厂里的湛蓝色工作服大老远从纺织厂赶到周允的学校,把她接出来,很少有地请她去新亚大包吃点心。她母亲把菜单推给她,让她随便点,别客气,可周允不敢,知道母亲向来是节省的人,她母亲就帮她点,叫来服务员,一客小笼,两个叉烧包,还有一碗皮蛋瘦肉粥,都是周允顶爱吃的。周允知道她的意思,她想用这些食物打消周允的念头,要周允仍旧去考四校。周允只说明德也挺好,是市重点,她没有反驳,用筷子轻扣盛小笼的竹篮,叫周允吃。吃完这些,周允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她就攥着周允的手领周允去找班主任李老师,请她给她一些鼓励,劝她仍旧参加中考。没想到李老师并没有站在周允母亲这边,她指了指周允的头发,说保送对周允而言是件好事情,可以好好养身体,周允母亲听了,也特意再打量了一下周允的头发,周允知道那时候她的头发看起来的样子,她每天早上有照镜子,黑是黑的,可是很容易看到鸭黄色的头皮,就像稀疏的丛林裸露出贫瘠的土地,她母亲放弃了,她说,那就算了,明德就明德吧。

有一件事周允的母亲始终被蒙在鼓里,这个李老师的儿子也在念明德,她的儿子成绩一般,是出钱扩招进去的,可她当着外人绝口不说明德的坏话,因为在她眼中,她的儿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既然她儿子念了明德,那么明德也是天底下最优秀的高中。

周允记得做这个噩梦的当晚,她迟迟难以入眠,她听见大床上母亲和父亲在窃窃私语,在这个家,暗夜的一切声响都被放大了好多倍。她母亲对她父亲说,你讲讲看她呀,放着四校不考,偏要去明德,明德是民办的,多贵啊?这点点钞票是准备给她读大学的呀!

周允父亲说,到时候再说吧,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让她自己贷款。

周允听完这些就把自己蒙进被窝里,生怕自己过于急促的鼻息会引起父母不必要的揣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厌恶她爸爸说话的口吻,他第一次下岗的时候,她母亲逼他出去找活干,他们天天吵,把饭碗敲得震天响,她爸吵到末了总会说,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每天到他爸妈那边去吃,又不会饿死。

周允母亲就被他这句话气着,说他这种男人怎么这副德性。她爸不懂她妈在气什么,他埋怨说女人只会一门心思要钱。

她爸,他一辈子都不明白,她们只不过指望他能说一句:大不了他去挣钱。可惜他胆子太小,连说都不敢说,怕说出来要担责。

第二天早上,她一醒来就觉得不对,下体温热而湿润,暌违许久的腹部胀痛感又回来了,她既感到欣喜又觉得啰唆,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要称呼这是“老朋友”,她捂着肚子起身,床单上已是一摊殷红的沼泽。

那一年周家有两个孩子升高中,一个是周允,进了明德,市重点,还有一个是周允小姑妈的儿子,比她大三个月的表哥,考了一所普通高中。为了庆祝他们升学,她妈妈和小姑妈在金沙江路订了一桌酒席,一同宴请她父亲这边的亲戚。

在周允的印象中,她从初中到高中买衣服的次数屈指可数,有一年羽绒服降价,买了件只要两百元不到但含绒量特别高的羽绒服,粉色,长款,她穿小号已经显大了,但她母亲还是要求导购小姐给她从仓库里拿一件大号,她母亲说,大号,要的,你天冷要穿棉毛衫和粗绒线衫的呀,而且,说不定你还要长高。周允自然听从了她,这件衣服,从初中穿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还是显得特别大,天如果实在冷,周允偶尔下楼倒个垃圾还是会穿的,晃荡晃荡,活像只金钟罩。另一次买衣服的经历,就是为了赴这趟家宴,周允的爷爷奶奶生下的四个孩子虽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可是和所有上海人一样,大家都讲究“台面上要漂亮”,家里可以穿脱线的棉毛裤,破洞的绒线衫,出来吃饭一定得换上簇新的行头,别让人家觉得他们家穷酸。为了这个,她妈妈带她去买了学生时代唯一一套名牌服装,巴布豆,大红色的,她妈妈喜欢红色,说是喜庆、吉利,运动款,套上去和校服的运动服款式八九不离十,可导购小姐直说好看,还说划算,只要一百块出头,她妈也被说动了,掏出钞票付钱,让周允穿这一身去参加爷爷家的饭宴,给他们瞧瞧。

周允知道母亲的意思,她想把那口气争回来。他们周家的人本事虽然没有,可却是不好惹的。幼年周允几乎每年暑假都被送到爷爷奶奶家过,有一年她爸是第二次下岗,大姑妈也下了岗,带着姗姗表姐也来爷爷奶奶家吃午饭,那天的气氛说不出哪儿怪,明明是大热天,周允坐在那儿吃饭总觉得哪儿沁出些许的凉意来,而且还不是从那台会扭头晃脑的落地风扇里来的。她不知不觉放慢了吃饭的速度,爷爷和奶奶让她慢慢吃,他们先去把早饭剩的碗洗了。他们一走,周允突然发觉,是大姑姑坐在她对面看她呢!大姑姑也捧着饭碗,可一口也不吃,用一种挑剔的眼神饶有兴致地观赏周允,起初她没有笑,可周允说不清,就觉得她浑身不知哪里荡漾着某种笑意,整个人像柳叶眉,周允感到一阵阵冷风直刮进她的骨髓里。“哎哟,周允,我问你,你家里现在三菜一汤能保证吗?”

周允不置可否,茫然地看着她。

大姑姑这下真的笑了,笑得像戏里的那些日本主妇那样做张做致,放下饭碗,右手捂住自己的嘴和下巴侧过头去。“那么,两菜一汤能保证吗?”

周允还是没回答。

她这下笑得更癫狂了,她的身材瘦削,但因为年岁上去了,就显粗糙,给周允一种牛皮纸的感觉,而今这张牛皮纸像是被风吹起,不断地抖动,嘡嘡嘡嘡,带着风声。“那只好吃一菜一汤啰。哎哟,周允,你也真真作孽!嘻嘻!”

她笑得不能自抑,周允不知道有什么这么好笑,在后一次的家族聚会上,大姑姑脸上拉扯下一副哭丧的表情,脸上的五官蝌蚪般聚拢在一起,她冲着周允母亲,仍然用那种怪腔怪调的语气说:“哎哟,你们也真是作孽,每天只好吃一菜一汤,作孽哇,怪不得周允每个礼拜都要到老阿爸这里来‘刮’。”

周允母亲的脸色即刻就变了,她先冲周允瞪了一眼,然后尴尬地笑。那天回家后她对周允爸下命令道:“往后饿死也不去你爸家,省得人家以为我们在‘刮’他们呢!”“哼,我们家日子好得很,要你管!”周允妈双手撑腰也不知对谁喊。

她妈说完那句话,窗外象征性地就响了一声雷鸣,像有人正挥舞着大砍刀把天空砍个稀巴烂,周允没有被雷声吓到,倒是被之前那道闪电吓住了。夏天的傍晚,她们还没有开灯(母亲说天还亮着,开灯是浪费电),那一刹那,闪电像照相机的闪光灯把整个房间照得通透,把她妈那张狰狞的面孔照得煞白,定格住,咔嚓,底片永远地映在周允的心底。

这一次饭宴,显然她们也是有备而来,周允的小姑妈刚去烫了头发,额前的发梢浮起一片云来,大姑妈一直不擅打扮,但也动不动就拉扯一下她的羊毛衫,问她们怎么样?是她在中百公司新买的,大伯母穿了时兴的开衫,也说是新买的,让她们猜多少钱。她们自然也看到了周允的新衣服,感叹说,冰莹你一向做人家的,怎么舍得给周允买新衣服啊?

她母亲笑了,说进了高中,自然要一套新衣服。

她们又问起是什么牌子的,一听到说是巴布豆,全都笑了,说,冰莹啊,周允都要读高中了,你怎么才想起来要给她补买童装啊?

她妈回家才问她,怎么,巴布豆是童装吗?

不是童装,怎么会这么便宜?周允心里想着,却没有说。

可她母亲还是有一些得意的,她说,你看你小姑妈,不敢再说你读书花钱花得多这件事了,她儿子考的高中,每个月学费比你还多呢。

原来她母亲还记得,她一直都记得,周允小学升初中是付了七千元择校费的,七千元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相当于她家一年的收入,对父亲这边的亲戚而言也差不多,周允的小姑妈喜欢半开玩笑地说:“周允啊,这下你要好好念书啰,你一念书啊,就让你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

后来她们也只有吃年夜饭才会去爷爷那边,爷爷忙里忙外,把邻居家不要的圆台面捡回来搁在方桌上,这样好歹他们四户人家才能在一桌坐下,他把一个个新鲜出炉的菜肴装盘摆上台面,都是些好彩头的菜色,四喜烤麸、“脱苦”菜、清蒸鲈鱼、白斩鸡,铺着满满一层蛋饺的三鲜汤……小姑妈把被戏称为“金元宝”的蛋饺含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咬开,含着黄黄白白的蛋皮和肉馅,说周允要让她爸妈去喝西北风啰,呵呵。

呵呵。“这读个书代价也真够大的,冰莹啊,你真是胆子大,换了是我,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的。谁晓得小孩将来领不领你这份情,这种钞票,多半是掼了水里的!”大伯母说。

她们每年都重复着这些话,说完喜欢停杯投箸观望周允母亲和周允脸上的表情,呵呵,在她们眼里,一定比国庆节南京路上的彩灯还漂亮。

她母亲说,嘻嘻,看你小姑妈现在一句也不敢提学费的事情,她敢提?提了不是自己赏自己巴掌吗?而且那个学校连区重点都不是。周允妈对周允说,进了高中一定要争口气,考个名校,进名校才能保证毕业后挣大钱。只要你能有出息,妈这辈子再苦再累也值得。02

明德是一所寄宿制高中,周允的母亲事后才知道,懊悔不已,为了不付那一千两百元住宿费,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了自高中毕业后就断了交的中学好友,后者现在是一名神经内科医生,周允的母亲请求她给周允开一张病假单,随便什么毛病都可以,只要能证明周允无法寄宿。果然是中学好友,二话不说,就抽出张病假单,写上周允对四样东西严重过敏:螨虫、花粉、杉木和鸡蛋。

她解释说,螨虫和花粉过敏的人很多,写上无妨。杉木必须写上,因为学校宿舍里的家什大多是相对便宜的杉木材质。她没有详细说明为何要写周允对鸡蛋过敏,可能她的意思是,外行人一看周允连这么稀松平常的鸡蛋也能过敏,想来身体确实很糟糕。不过,这也只是周允的揣想罢了,她母亲和她什么都没敢多问,拿着那张单子直说谢谢。

结果明德的宿舍规格很高,所有家具所用的材质都是价格昂贵的松木而非杉木,周允的走读申请被无情驳回,母亲勉为其难地付了那一千二百元。顺便提一句,谎言即便没有作祟,但也要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在明德的三年周允始终装作自己对鸡蛋过敏,食堂里但凡有鸡蛋的菜周允都只能偷瞄不能点,这个代价太大了——鸡蛋正是她最珍爱的食物。

于是,周允平白无故地成了不吃鸡蛋的古怪家伙。

魏叔昂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出周允在撒谎的人。“你是装作不喜欢吃鸡蛋的对吧?你明明喜欢吃鸡蛋喜欢得要命!”

这是他头一次跟周允单独说话,开门见山。这段对话被安插在一个颇为怪异的场景中,高一下半学期过完年,班主任陈巧派他们去上海火车站接外省市来的同学。魏叔昂也是保送进明德的,陈巧对保送生另眼相待,所以就直接任命叔昂做班长,周允做副班长,那天不仅是年初六,还是情人节,他们毫不相干的两人要赶去火车站举牌子接同学。十年前的上海火车站还没有如今这么多高楼大厦,特别破敝、衰败,满目都是灰头土脸的矮房,有些沿街的店铺或是招牌缺字,或是二楼的玻璃窗破了个方孔,随处可见大老远跑来上海想一睹繁华的人,他们中有些不修边幅,在脏兮兮的行李箱上搁两三个脸盆或一个铅桶之类,也有些尽可能以自以为最时髦的样子装扮自己,廉价的眼线和唇膏让她们年轻的面孔惨不忍睹,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迷惘,拖着大包小包彳亍在上海的街头,无头苍蝇般乱窜,实在找不到,就问别人:师傅,麻烦问一下,外滩怎么去?人民广场怎么去?南京路怎么去?

周允虽然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可说真心话,火车站对她来说是个十足陌生的地方。上海火车站坐落于闸北区,周允记得初中时有一次学校运动会预订了闸北区体育馆的场地,他们坐在学校包下的公交车里驶向陌生的闸北,同学间窸窸窣窣地传着这样的话:我妈说哦,闸北区很乱的喏。周允不知道他们说的“乱”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竭尽所能地抓紧座椅的扶手。

叔昂问周允是不是装作不喜欢鸡蛋的时候,她正听从他说的走一条通往火车站南广场的“捷径”。这是条逼仄的小路,在没有阳光的冬日显得更为阴森萧瑟,两边的人行道上不断有商铺的小老板和小老板娘把洗脸水、刷牙水和早饭吃剩下的饺子汤泼到马路上来,他们时不时要提防,要“哎呦”叫着往后躲。再往前走一点,道路两边打着“住宿四十元起”旗号的小旅馆不断有各种年龄的工作人员走到路中央,他们的手指把一沓名片大小的卡片弹得啪嗒啪嗒响,压低了声音问他们“要开房吗?便宜得很”。她的脸大概已经涨红,叔昂却若无其事地摆摆手,然后问周允不吃鸡蛋是不是装的。“当然不是啦,我对鸡蛋过敏的。”周允提高了嗓门反诘说。“不用骗我,我可以看出你对鸡蛋的渴望。不吃鸡蛋的人不是这样的。”叔昂说。

周允心里打着小鼓,可表面还保持淡然。周允问他,你哪只眼睛看到的?“我从小不吃鸡蛋,所以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人是不吃鸡蛋的,哪些人是吃鸡蛋的。”他说。

周允刚准备戳穿他的一大堆逻辑漏洞:我对鸡蛋过敏,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喜欢吃鸡蛋;我小时候对鸡蛋不过敏,现在才过敏的;还有,吃鸡蛋的人和不吃鸡蛋的人区别有这么大吗?

他没有给周允时间说这些,而是立马下了结论:

——周允,你装不了假。“小姑娘,要开房吗?便宜来兮。”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凑近周允问道,浑身散发着惹人厌烦的笑意。“不要,你没看见我们还是学生吗?”周允的嗓音一下子变得很凶,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中年妇人吃了闭门羹,没趣地走开,边走边念叨说:“不开房就不开房,凶啥凶。哪能啊,学生子过来开房的多着呢!你也熬不过几年的。”

——看吧,我说的,你装不了假。

叔昂嘴角上扬了一下,下结论道。

他还告诉周允,你尽可以吃鸡蛋,因为根本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这话听着不知怎么使周允有些伤心,叔昂的话听起来都是这般使人伤心。

即便有人真的问起,你大不了跟她们说你的过敏治好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过敏也能治好的吗?周允问,一问,就发现自己说漏了嘴。

叔昂瞥了周允一眼,笑了,他的笑并不使周允厌烦。

当然可以治好,很多过敏症状都是阶段性的。他说。

周允问他,你不吃鸡蛋是不是也因为对鸡蛋过敏。“不是,我不喜欢吃鸡蛋。”“那你家里人不会逼你吃吗?我妈从小就跟我说,吃蛋黄补脑子,我被逼着逼着,就好像喜欢上吃蛋黄了。”“那种情况也有,他们不想我养成挑食的习惯。可是没有用,我好像天生对鸡蛋厌恶,生理上的厌恶,没办法放到嘴里,一放进去就浑身发冷,不晓得为什么,我爸妈试过两次,看到我实在像忍受酷刑一般,就算了。”

那时他们终于柳暗花明,抬眼看到“上海火车站”五个红色的大字,他告诉周允,他母亲后来跟他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吃鸡蛋的人和不吃鸡蛋的人,吃不吃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你不要喜欢吃但强忍着不吃,或者明明不喜欢吃而强迫自己吃,就可以了。

虽然叔昂对她说尽可以吃鸡蛋,可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最尴尬的就是打好饭菜捧着不锈钢饭盒从他面前走过,他会看似无心地瞟一眼,周允低下头,但连颈后都能感受到他刺目的眼光。

周允本来以为会有好事者拿他和周允都不吃鸡蛋大做文章,可是似乎迟迟没有人发现的样子。只有一次,结交颇广的朱玫大概从男生们那里听来的,在和她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句,听说魏叔昂也不吃鸡蛋的。

大家抬头瞅了瞅周允,定格两秒,继续吃饭。

没有人觉得叔昂会和周允有任何交集。

叔昂在和周允接外省市同学回来后不久就被陈巧罢免了班长一职。他不知怎么得罪了陈巧,那天她在放学时的小结里指桑骂槐地说了一大通话:“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男生和男生之间的关系可以差成这样,某些同学就算别的方面再好,如果不会与人相处,不会做人,往后到了社会也很难混。周星驰,周星驰你们都知道的对吧,才华多么了得,最后怎么样?所有和他合作的人都出来说这个人有问题,什么问题呢?就是不会做人。”

女生们听得云里雾里,后来经朱玫解释才知道陈巧说的就是魏叔昂。听说他太以自我为中心,说话太露骨,太歹毒,把班里的男生全都得罪了一通,有人写匿名信去陈巧那边要求弹劾他,陈巧好心找他去办公室谈心,没想他连班主任都得罪了。

他怎么得罪陈巧的啊?周允问。

具体不清楚,好像说陈巧着装品位太差,就算她毕业于名校华光大学,来中学教书心有不甘,可也不能自暴自弃之类,你说他这不是找死吗?

喂,你有空劝劝你们家叔昂。朱玫对隔壁寝室的晴晴说。晴晴低首一笑,柔情蜜意地在朱玫肩上抚了一把,说晓得了。

周允才知道,原来叔昂已经和晴晴在一起了。

半年后,大家都眼见晴晴从他面前走过装作视若无睹,班里的传言纷纷扰扰,而周允也是很后知后觉地在十二班教室门口的走廊上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俯身倚靠着栏杆,魏叔昂也俯身倚靠着栏杆——他已经另觅新欢了。

周允直觉地认为魏叔昂是个花花公子。

因而他高二下学期分班后突然给周允发短信,周允断定他是发错了,然后没有理会。也不是什么暧昧的短信,而是一连三天,每天发一个故事,有五条短信之长。时隔多年,周允已经忘记了他最初发给她的是什么故事,或许她看都没看就按了删除键。到了第三天,周允实在觉得烦,回复他说,你发错了吧?

没有发错,就是发给你的,周允。他回复短信的速度惊人地快。

周允听凭她的屏幕时不时亮起,他的短信一条条飞来,周允直觉地相信他就是这样哄骗身边的每个女生的,谁接招谁就上了当。

高中时期的周允断定爱情与自己无关,她知道,这个年纪的男生是危险的。她母亲在送她上明德的那天拐弯抹角地告诫她,小允,读高中的唯一目的就是考个好大学,很多事情不用着急,进了名校,你身边的人已经帮你自动筛选好了。小姑娘容易头脑发热,上男人的当,你脑子要拎拎清。

你们不懂男人,男人脑子里哪有爱啊,不过是和喜欢的女人上上床。周允的室友朱玫说,她是当时在高中里少有的会将“上床”挂在嘴边的女生。

你们知道那个张立?他的书包里每天塞着三个避孕套。在寝室里,朱玫告诉她们,她们的眼睛登时睁得滚圆,因为张立是她们公认的高年级校草(很多年后周允才知道喜欢帅哥美女其实就是力比多作怪),他竟然也是个这么龌龊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隔壁寝室的晴晴问她。

哦,因为我好奇嘛,好奇那玩意儿长什么模样。我有一天就去他的班里问他,能不能拆一个给我看看。

他拆给你看了?晴晴问了她们都想问但不敢问的问题。

哎,没有,他往书包里摸了半天,然后跟我说,今天没带,要看的话,明天来好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晴晴着急地下结论道。03

高中就是把板凳坐穿,周允的母亲一直这么说,周允听信着,成了高中里极端无趣的存在——绝缘体,朋友们这么称呼她,唯一令人惊叹的就是她的成绩,毕业的时候同班同学送了她一句话:周允,你的成绩永远像死人的心电图这么稳定。

母亲特别担心周允一寄宿就荒废学业,每天晚上九点半,她的电话会准时响起,周允便告诉她自己不辱使命,凌晨四点就起床,在盥洗室里就着应急灯做作业,一直做到六点起床铃声响,然后给自己泡上三包麦斯威尔冰咖啡,去上课,没有一分钟在走神,中午和课间周允都没有闲着,一有时间就赶作业。数学和英语她都已经自学到期中考以后,辅导书都已经做到相应的章节。你放心,我一分钟也没有浪费。

母亲一直安静地听着,她告诉周允,你要记住,你是四大名校不去,屈尊降贵到明德来的,你是来做鸡头的。

周允说她知道了。

她每天对母亲报告这些的时候,同寝的室友都在盥洗室里洗衣服聊八卦,没有听到。有一次轮到小芸打扫卫生的时候在宿舍里扫出一页练习簿撕下的纸来,上面是用端正的字迹写下的时间表:

五点:起床,洗漱

五点半—六点四十:预习数学和英语

六点四十:早餐

七点:背英语新概念第三册

七点半—四点半:上学(抓紧课间时间做作业)

五点:晚餐

五点半—九点:晚自修(完成黄冈中学理化竞赛题)

九点—九点半:洗衣服,洗漱

九点半—十点:做摘抄,背古文

十点:熄灯

记住:不要浪费时间!

小芸挥动着纸片问周允她们这张纸头是谁的?大家都凑过去瞥了一眼说不是自己的,朱玫说了句,大概是周允的吧。

而周允也假意看了眼,说,不是我的。

周允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何要否认,可否认了又怎样,她们一定都心知肚明,那张纸头就是周允的。

多年以来,周允真的以为自己没有虚度任何光阴。

谈恋爱,在周允看来无非就是浪费时间的事情。

周允告诉过叔昂,不要烦我,我不想浪费时间。叔昂对周允说,时间一定会枉费,因为时间如流水,靠双手注定抓不住。

她告诉他,现在这个阶段要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才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他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需要用读书来改变命运。我读书没这么功利。

周允说,既然你知道和我们不一样,那就别烦我了。我的家人还要靠我读书来拯救他们。叔昂却告诉她,读书只能拯救你自己,拯救不了其他人,如果你勉强读书,连你自己都拯救不了。

叔昂在高中时成绩并不好,他也完全不在乎,每天看明清白话小说,上课的时候,台板里摊着一本《金瓶梅》,女生都骂他下流,他光明正大地举起封面,说,这是文学经典,下流什么?

为了这件事,陈巧又把他叫去过办公室“谈心”,听说这次还算顺利,叔昂一进办公室就说,以后我不带来学校了,在家里看。

可她骗不了自己,与他聊天令她快活。

周允和为数不多的朋友聊到过她的家人,埋怨过自己的父母之间只有忍受而没有爱。其他朋友全都是劝周允的,说什么你的父母之间一定是相爱的,如果没有爱,早就一拍两散了,怎么会相守到今日?

这个原因周允倒听母亲说过,他们不离婚,全是看在孩子份上,因为别人都说,离了婚,对小孩不好。

只有叔昂,他誓不讨好,他说,我们这一代人的父母很多人结婚都没有爱,特殊年代,每个人的个性都被打磨好,压抑着,看起来好像都差不多,随便找个老实人凑合着过,其实相互之间没有深层的理解。

周允问你的父母呢?

叔昂告诉她,他的父母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当年他母亲追求者如云,其中有三个追求者一个做了局长,一个做了大老板,还有一个是拿国务院津贴的科学家,数他爸最没用,只是个小技术员。可他妈从来没怨过,到现在两夫妻出去逛马路,还要手拉手的,也不害臊。

真羡慕啊,我爸妈能有一天不吵架就阿弥陀佛了。周允说。

吵架也是很多夫妻的相处之道,如果他们既没有爱,也没有架可吵,那才是真的悲哀。叔昂说。

还有那几年很偶尔地和父亲那边的亲戚聚会,必须摆好僵硬的笑容从容应对她们翻着花样经的冷嘲热讽,周允都是暗地里用手机和叔昂聊天度过的,叔昂会告诉周允,好的亲戚是一辈子的福气,如果碰到不好的亲戚也不用太过担心,因为你们将来完全没有关系。

你们将来完全没有关系。周允一听就笑逐颜开。碰巧那时大姑妈正说起大伯母的儿子考了个二本,“哎哟,也挺好的,你什么钱也没花,儿子还能考上大学,算不错的了!”她说,然后又把话题引到周允身上,“冰莹在周允身上砸了这么多钞票,还不晓得会考到哪里去呢!”

周允的母亲面孔是上了浆糊的,周允却在笑,她在周允身上使劲拧了一把,回去就是一块乌青。

周允真的觉得他懂她,他总是要她别给自己这么多压力,要她不用去做讨好别人的事,他告诉她,人生长着呢,没什么事是大不了的。

他们之间一来一去发了太多的短信,以至于平日五十块用三四个月的话费一个礼拜就用完了,这样下去准会被她母亲发现。

叔昂,我不和你说了,我的话费快没了,会被我妈骂的。

我帮你充。他说。

周允赶紧说不要。可他不由分说地,不一会儿,一条移动公司的短信就提醒周允,已经充了一百元。

他这招真管用,多少女孩子会上钩啊,周允想。而后每次她的话费告急,都是他充的。

有一天他托朱玫转交一个雕花檀木盒给周允,周允打开盒子,里边装着一把檀木梳子。朱玫什么话也没说,就把盒子塞在周允手里,说是叔昂给她的。朱玫也提醒周允,跟魏叔昂这个家伙只要当下聊得欢就好,不必把他的话太当真。

周允答应着,揣摩着,将信将疑。

周允提醒自己这个人说十句话她最多相信两句,可是,那八句听了就是听进去了,令周允快活。他说他想做的事情是开火车,他喜欢火车的铁轨,喜欢火车行驶时发出的磕托声,也喜欢沿路的风景。他在每天睡前给她讲一个故事,末了会道晚安,会叫她早些睡,说“你的皮肤是最好的”。甚至他偶尔会蹦出一些天荒地老的话,引周允一哂,越发疑惑。

除却火车站那次,周允和他只单独出去过三次,一次是周允去宜川附近考试,因为不认识路,托他在那边的公交车站接一接,考完他也来等周允,问她有没有一点时间,他带她去他的初中母校走走。那是个春天,他的母校是个日语特色学校,校园里栽满了樱树,她至今都不能完全分清樱花、桃花和杏花,她只有一个粗浅的评判标准,花瓣会飘落的想必就是樱花了。

那一天,淡粉色的樱花花瓣如雪一般降下,使她想起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来,叔昂竟也读过,他说说不定他们眼前的这些樱树就是在佛面前求了五百年的情种,不是爱你就是爱我。

周允说,一定是爱你的。因为没有人会爱我。

怎么,你不把我当人吗?叔昂反问她说。

这话太轻佻,他大概在无数的女人身上试过了。周允这么想着,没有答话。

第二次是外白渡桥大修前夕,周允和他一道去怀旧,虽然他们远没有到怀旧的年龄。那是周末,外白渡桥上密密匝匝都是前来镀一层老上海风情的浅薄之徒,还有长枪短炮的镜头跟进,他们对视一笑,真俗,于是她要他陪她去找她外婆原来的住地,她出生的地方,也是她母亲引以为傲一辈子的市中心——顾家弄。

这全是一时兴起,叔昂只得抬头辨别蓝色的路标,告诉周允往这儿走,右拐,左拐,再往前,他们走了好长时间,他说应该是这里附近了,问周允认得出吗?

很陌生。

只有一个地方,叔昂指了指那刷了蓝色油漆的类似大型垃圾站的地方,问周允,这是做什么用的?旁边也有垃圾桶,这里要这么多垃圾桶吗?

周允告诉他,那儿是倒马桶用的。这里的弄堂房子没有抽水马桶。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

他陪周允漫无目的地走着,这些街道唤不起一丝一毫童年的记忆。

一向爱说话的他沉默了,就这么静静地走着,从一条路的起首走到末尾,走尽了,他也不说话。周允说,找不到了,算了。

他大概见周允失落,说,我请你吃冰淇淋。

他们就在罗森便利店里买了两只可爱多,坐在沿街的吧台座位上吃着。

甜,甜入心坎儿,甜得脑袋发了疯,周允掏出一只芝表姐送给她的双头曼秀雷敦唇彩,这是她中学时期唯一的一支唇彩,从初中二年级一直用到高中毕业,一点儿一点儿挤牙膏似的用,不舍得。她翻开一本印着“明德”二字的校名练习簿,给叔昂画起肖像画来,她以前也没怎么画过人像,她也不知道自己会画成什么样,在叔昂面前,她倒不怕出丑。

叔昂是远远称不上好看的,单眼皮,眼睛小,眉毛是浓的,鼻子算是挺的吧,可是鼻头不够丰满,笑起来不露齿,但嘴巴喜欢歪向一边,她画着他,时不时抬头看他,他也看着她,认真而庄重。她觉得他的看中应该有类似爱的东西在,因为他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看得她意欲无限地靠近他,可她不确定,只好管住自己,将这份情愫暗暗揣在心底。她用唇彩的小刷子在纸上涂鸦,抿着嘴。她没有画成夸张的漫画,而是画成了类似版画的简笔肖像,勾勒出五官的轮廓,拼起来倒真的有几分传神,可就是不伦不类的果冻红,亮晶晶、甜腻腻的。画完后她笑着说“好难看”,叔昂说“拿来我看”,她就把本子从桌上滑过去,他接住,瞅他很满意,也不问她,一把撕下这一页纸,说是送给他了,他会好生收藏的。他还说她可以考虑往画画方面发展,虽然他没学过,可听别人说过,画画的技巧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灵气,他说“我觉得你有”。他不知道,她平时真的有画画,可能是她除了学业之外唯一的爱好,中学时每一份美术作业她都是竭尽全力在做的,像是找到一个借口,可以花上四五个小时使其臻于完美,结果每次都接近满分,被课代表贴到教室的墙报上,引起很多人的赞叹,虽然她从未正儿八经学过。

不瞒你说,我真的很想考美院!周允说。

那就去考啊。他对她说。

可是,你知道,我妈……

先斩后奏嘛!他说。

周允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们吃完出来要再往回走去坐公交车,才猛然发现不远处有一方很小的绿色旧式路牌写的似乎就是“顾家弄”,他问她,还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了,周允说——她已经不感到失落了。

和他单独见面的时候他太规矩,规矩得不像平时的他,规矩得总让周允疑心他并不真的喜欢周允。

那时候周允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自相矛盾,一方面奢望柏拉图式的爱情理想,可当对方真的以这种姿态出现,不越雷池半步,女人便会疑心男人对自己没意思。

他最多是嘴上不饶人,譬如会说学校里教他们物理的那个女老师经常勇闯男厕所,害他们每次都猝不及防,想贴到小便池上。而那个老师一边洗手一边让他们放心,说,你们是小囝呀,你们以为我要看你们啊?我才不要看呢?是因为女厕所人太多呀!再譬如他们不知怎么聊到黑猩猩和人类基因组相似度竟然高达百分之九十九,大约是那一年的新发现,周允感叹了一下。他却说,人类在做很多实验的时候不会用黑猩猩,会用海豚,比如做那事儿,黑猩猩是为了繁殖下一代,而海豚做那事儿可以分两种,一种为了繁衍,另一种则是为了快乐。

还有一次他们单独出去是在大夏天,暑假的时候,外边热得像蒸笼,他们还异想天开地吃火锅,好在火锅店的空调力道大,他们一坐就坐了一下午,坐到火锅店只剩下他们两个,服务员看他们碍眼,可还是被叔昂一次一次叫来换掉燃尽了的固体酒精。火锅店的天花板是镜子玻璃,他俩的样子被投射在上面,有点儿扁,怪滑稽的。他说,你想象以后结了婚,卧室的天花板也这么做,你和丈夫躺在床上,多惬意啊。

周允说,才不要呢,恶心都恶心死了。

这哪里恶心啊,这是浪漫啊。你不要,我要。叔昂说。

虽然他在周允面前毫不忌惮地说着这些,可周允有心等待着,是的,周允不争气地对他有了期待,但他没有再问过周允什么,比如是否愿意成为他的女友,周允一直等着这句话,他却只字未提,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送周允回家,周允想他或许是不爱她的。

然而周允还是不甘心,她曾经试过用激将法激他,高二下半学期她有意去搭理张立,用一种极为幼稚的笨拙的方式,告诉他,她的同桌深爱着他,但她害羞,周允就来代她问问有没有机会,聊了两天,阅人无数的他早已读出其中的玄机,主动来班里跟周允打了声招呼,送了个洗净的蛇果给她吃,还向别人介绍她是他的小师妹。这件事一时传得风风雨雨,也是周允高中生涯唯一一次成为校园八卦的主角,叔昂的反应很平淡,他只是告诉周允:阿允,这个男人你抓不住的。

周允还用过一个法子,她有意发一条亲昵的短信给他,对他说:“亲爱的,明天我要放你鸽子了,对不起啊。但我会补偿你的。”

他久久没有回复。

周允等了一会儿又补了一条,抱歉叔昂,刚才那条发错了。

他回了句“哦”。

从那天起,他午夜十二点道晚安的话悄然变作:阿允,吻你的额头,可惜你不爱我。

高三那年,周允被母亲千盼万盼的名校华光提前录取,总算对她有了交代。叔昂对周允说过,他觉得名校没意思,撺掇学生考名校只不过是高中的阴谋,学生成为高中攫取名利的工具,他说他才不要沦为工具呢。可周允还是一再对他说,不管你怎么想,进个好学校总不会吃亏,去了好学校再做自己喜欢的也无妨。

周允甚至还在揣度着他们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周允想,他如果努力一把,考上华光,那就证明他是爱她的。

结果他没有考上,周允也不知道他是否有为她努力过。

进了华光的第一年,周允听说其他一本高校也有参加转学试的机会再考一次华光,她马上整理了所有的资料发给他。

他却冷冷地回复她说,我干吗要考华光啊?我待在理工很好啊。

是在那一天,周允终于确定了,他不爱她。

然后她转念一想,幸好,她也没有吃什么亏。04

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周允被安排过一次相亲。是周允的姨妈拉拢的,她的女儿,周允喊作芝表姐,大周允四岁,中学毕业就被招去做空姐,周允大二的时候她已经嫁给一名东航的副机长,姨妈扬眉吐气,逢人就说小姑娘不需要读太多书,只需要眼尖手快挑一个能挣钱的老公就好。自从有个副机长女婿后,她们家吃的、穿的、用的,不是从巴黎带来的,就是从米兰带来的,最不济也是从香港带来的,姨妈会打电话给周允妈,说,你看到东方购物上那套灶具了吗?嘿,已经是德国的淘汰货了,现在人家不兴这种了,兴什么?我女婿上个礼拜刚给我从那边买了套最新的来,你来看喏,我的厨房又更新换代过了。

姨妈在芝表姐结婚后特别关心周允的终身大事,她托母亲转告周允,要赶紧在华光物色一支潜力股,这才是读华光顶顶要紧的事情。周允母亲也着急,戳周允的脑袋,叫她不要拎不清,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周允抽筋般地笑笑敷衍她。

她们大概看周允直到大学毕业也缺乏这门抢男人的技艺,就为她着急起来。然后姨妈就找了这个猪头三来,叫赵丰嘉,是长周允十届的华光学长,国际经贸专业,一直在四大会计事务所上班,后来自立门户,成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咨询公司的合伙人,在他这个年纪,算是成就斐然了。芝表姐是在一趟飞三亚的航班中认识了赵丰嘉年迈的父母,很显眼,老夫妇打扮得很朴素,却坐的是商务舱,芝表姐给老先生倒橙汁的时候,老先生竟然问她,小姐,你有男朋友吗?芝表姐一惊,很快微笑着说她已经结婚了,还亮出她的结婚戒指。

老先生和老太太面面相觑,老太太嘀咕了一句,哎哟,是呀,现在好的小姑娘都结婚了呀。

芝表姐还是保持着职业微笑。“你别介意哦,空姐小姐,我是为我儿子急呀。他都已经三十三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我儿子很优秀的,华光毕业的,现在自己开了什么咨询公司,我们两夫妻出来旅行,又是商务舱,又是五星级酒店,都是他掏的钱。”老先生说。

芝表姐立即想到了周允,应承下来,“我有个表妹倒是刚从华光毕业,好像还没有男朋友。”

他们做这一切都是瞒着周允的,姨妈忽然说要办什么华光的校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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