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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5: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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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少年必读丛书》编委会

出版社: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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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柳林风声试读:

前言

肯尼斯·格雷厄姆(1859~1932)生于英国苏格兰的爱丁堡,他的童年很不幸,五岁丧母,随后丧父,几兄弟都由亲戚收养。中学毕业后,他没有钱继续读大学,二十岁进英格兰银行工作,直到1908年,因在银行里被一疯汉用枪击伤而退休。他喜欢自然和文学,业余研究动物和写作,很早就成为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在他的独生儿子六岁时,他为儿子编讲故事,儿子听得入了迷,暑假也不肯到外地渡过,他只好答应用写信的方式把故事继续写给他看。1907年他写给儿子的一扎信,就是这部《柳林风声》的基础。格雷厄姆的这本书,曾经引起当时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注意,他曾写信告诉作者,他把《柳林风声》一口气读了三遍。格雷厄姆酷爱大自然,在他的笔下,对自然的描写极其流畅、丰富。《柳林风声》在1908年出版,被誉为英国散文体作品的典范。虽然肯尼斯·格雷厄姆的童年充满烦恼,但他创作出的《柳林风声》的基调却是甜美的。或许肯尼斯·格雷厄姆发现,唯有在这些林间动物的身上,生命里蛰伏的希望与爱才能萌芽。柳林间的风声,其实在每颗心上吹拂。《柳林风声》也是《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最喜欢的文学作品,在《哈利·波特》当中,赫奇帕奇的象征獾也是以书里憨厚的獾先生为原型的。《柳林风声》是适合围坐在暖暖的火炉边,大家一起听的故事。当在雪地里冷得直打哆嗦的鼹鼠和水鼠终于进到獾先生舒适的家,钻进带着肥皂香味的被窝;当他们第二天起床看见餐桌旁吃着荞麦粥的两只小刺猬时,当癞蛤蟆先生跳上令他心弛神往的那辆豪华汽车,“轰隆”一声发动引擎,然后扬长而去的那一刻,听着故事的人眼睛都会迸出光芒,几乎想立刻跳进那个童话世界。《柳林风声》不仅带读者经历动物主角们随着季节变化的生活故事,还生动地刻画了柳林中萦绕的友谊与温情。

第一章 河岸

整个上午,鼹鼠都在勤奋地干活,为他小小的家屋做春季大扫除,先用扫帚扫,再用掸子掸,然后登上梯子、椅子什么的,拿着刷子,提着灰浆桶刷墙,直干到灰尘呛了嗓子,迷了眼,全身乌黑的毛皮溅满了白灰浆,腰也酸了,臂也痛了。春天的气息,在他头上的天空里吹拂,在他脚下的泥土里游动,在他四周围飘荡。春天那奇妙的追求、渴望的精神,甚至钻进了他那阴暗低矮的小屋。怪不得他猛地把刷子往地下一扔,嚷道:“烦死人了!”“什么春季大扫除,见它的鬼去吧!”连大衣也没顾上穿,就冲出家门了。上面有种力量在急切地召唤他,于是他向着陡峭的地道奔去。这地道,直通地面上的碎石子大车道,而这车道是属于那些住在通风向阳的居室里的动物的。鼹鼠又掏又挠又爬又挤,小爪子忙个不停,嘴里还不住地念念叨叨,“咱们上去!咱们上去!”末了,噗的一声,他的鼻尖钻出了地面,伸到了阳光里,跟着身子就在一块暖暖的大草坪软草里打起滚来。“太好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比刷石灰强多了!”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皮毛上,阵阵和风轻抚着他发热的前额。长期与世隔绝的地穴生活使他的听觉变得迟钝,以致鸟儿欢乐的啼啭在他听来竟如同高声叫喊。他沉浸在生活的欢乐和春天的喜悦(大扫除除外)中,突然情不自禁地四肢腾空跳起,穿过草地,来到另一边的矮树篱笆旁。“站住!”篱笆缺口边的一只老兔大声喝道,“这是私人道路,丢下六便士买路钱!”鼹鼠根本不把兔子放在眼中,没等他话落音,便不耐烦地把他撞倒在地。他沿着篱笆往前走,边走边和那些闻声急忙从洞中探头往外窥视的兔子打趣讪笑:“笨蛋!笨蛋!”兔子们还来不及想出满意的话反唇相讥,鼹鼠已经走远了。兔子们相互抱怨开了:“你真蠢!你怎么不告诉他……”“得了,你为什么不说……”“你该提醒他……”没完没了,都是这些话。当然,像往常一样,这些都是马后炮。

这一切好得让人难以相信。他劲头十足地到处闲逛,走过块块草地,顺着树篱往前,穿过簇簇矮树林,目光所及,到处是鸟儿筑巢,花儿含苞欲放,嫩叶正在抽芽——天地万物其乐融融,生气勃发,一派繁忙。在这一群忙碌的公民中只有他一人无所事事,悠然自得。可是不知怎的,他并未感到良心上有什么过不去,内心也没有声音提醒他:“刷墙!”而是觉得自己真快乐逍遥。毕竟,假日里的最得意处也许不是自己休息,而是看别人忙活。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觉得自己的快乐十分完美,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水量充沛的河边。他过去从未见过河——这头毛皮光滑、体态丰盈、蜿蜒向前游动的野兽。它追逐嬉闹,格格地笑着抓住东西,又笑着放开它们,然后向新玩伴猛撞过去,把它们冲散,最后又抓住它们,把它们举起。它颤动着——波光粼粼,浪花翻卷,水声潺潺。鼹鼠看得出神,十分沉迷,如醉如痴。他在河边走着,就像跟在大人身旁的一个孩子,大人讲的动人心弦的故事使他听得如同着了魔一般。他终于累了,坐在河岸上,可河水还是絮絮叨叨地对他诉说,说着世界上最美妙的故事,它们来自大地深处,最后融入永不满足的大海,向大海叙述。

他坐在草地上向河对岸望去,对岸水线之上一个黑洞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开始出神地想像,这个洞对那些需求不多、喜欢精致的在河滨居住的动物来说是多么合适啊!它漂亮舒适,既不会被水淹没,又远离尘嚣。正当他凝视的时候,有个亮亮的小东西似乎在洞的深处闪亮了一下,随后便消失了,然后像小星星一般又闪亮了一下。但星星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它又小又亮,也不会是萤火虫。后来,他定睛细看,见它对他一眨一眨的。看清了,原来这是一只小眼睛。渐渐地,环绕着这只眼睛的一张小脸露出来了,就像一幅画的框框。

一张棕色的小脸,长着胡须。

一张庄重的圆脸,眼中仍闪烁着最初吸引他注意力的那种光。两只匀称的小耳朵,一身浓密光滑的毛。

原来是水老鼠!

于是两只动物相向而立,谨慎地互相打量着。“你好,鼹鼠!”水老鼠打招呼。“你好,老鼠!”鼹鼠回答道。“你愿意过来吗?”老鼠马上问道。“说得倒轻巧。”鼹鼠赌气地说。他对河流、河边生活和水性都很陌生。

老鼠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解开一根绳子,用力拉过来,然后轻轻走上一条鼹鼠刚才没看见的小船。小船外边漆成蓝色,里边漆成白色,大小正好可以装下两只动物。虽然鼹鼠还不能完全理解小船的用处,他立刻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老鼠熟练地把船划过来停稳,然后伸出前爪来扶鼹鼠,鼹鼠小心翼翼地走上船来。“扶着我的手!举步轻快一些!”老鼠对他说。鼹鼠发现自己竟然稳稳地坐在一只真正的船内,又惊奇,又兴奋。“今天过得可真痛快!”老鼠把船推离岸边去划桨时,鼹鼠说,“你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船呢。”“什么?”老鼠张嘴大叫起来,“从来没有坐过?你从来没有……哎哟——那你一直在干什么?”“坐船就那么好吗?”鼹鼠腼腆地问。可是当他倚靠在座位上打量着那些坐垫、船桨、桨架以及船上所有的令人着迷的装备时,当他感觉到小船在他脚下轻轻摇晃时,他心里已经乐意相信他自己问的问题了。“好?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事。”水老鼠一边身子前倾地划桨,一边神情庄重地说。“相信我吧,年轻的朋友,没有什么事——绝对没有——比在船上消磨时光的一半那么有意思。只是消磨时光,”他出神地说下去,“在船上——消磨——时光,消磨……”“注意前面,老鼠!”鼹鼠突然喊道。

已经来不及了,小船一头撞在岸上。那位梦想家、快乐的划手一下子四脚朝天地跌倒在船舱底。“……在船上——消磨时光。”老鼠沉着地继续说。他愉快地笑着爬起来,又说:“船里还是船外,这无所谓。一切都似乎无所谓,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你离开也好,不离开也罢;你能到达目的地也好,到达别的什么地方也罢;或是永远也到不了任何地方。你总在忙,但又从不做什么具体的事。你忙完了一件事,总是有别的事要做,如果你愿意做就做呗,但是你不做更好。喂,我说啊,如果你今天上午手边真的没别的事,我俩一起顺流而下,好好地玩一天如何?”

鼹鼠快活地摆动着他的脚趾头,十二分满意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十分惬意地靠坐在柔软的坐垫上。“我今天真开心!”他说,“我们马上出发吧!”“等一等!”老鼠说。他把缆绳系在他的船码头边的环上,爬回自己的洞内,过了一会儿,他踉踉跄跄地背着一只硕大的柳条午餐篮回来了。“把它推到你的脚下。”老鼠把篮子递上船对鼹鼠说。然后他解开缆绳又划起桨来。“篮子里有什么?”鼹鼠好奇地扭动着身子问。“冷鸡,”老鼠简短地答道,“冷舌头,冷火腿,冷牛肉,腌泡乳黄瓜,色拉圆面包,月牙形面包,三明治,罐头肉,姜汁啤酒,柠檬苏打水……”“呵,停,停。”鼹鼠兴奋地大叫起来,“太多了!”“你真的这样认为吗?”老鼠一本正经地说,“我平时出游总是带这么多东西,别的动物总说我小气,说我太精打细算呢!”

老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见,鼹鼠沉浸在开始新生活的喜悦之中,他沉醉于粼粼水波、花香鸟语和明媚的阳光。他把一只爪子拖在水中,沉湎在白日梦里。水老鼠真是个好伙伴,他稳稳地划着桨,不愿惊动他。“我太喜欢你那身衣服了,老朋友。”大约半小时之后他开口说道。“等我有了钱我也要买一套黑绒吸烟服。”“对不起。”鼹鼠说道,他费了很大劲才回过神来。“你一定认为我很粗鲁无礼,可是这一切对我来说真是太新奇了。那么——这——是——一条——河喽!”“不,是这条河。”老鼠纠正道。“你真的住在河边?多么快乐的生活!”“在河边,河上,河内,与河形影不离。”老鼠说,“河是我的兄弟姐妹、婶婶阿姨和伙伴,它给我提供食物、饮料,当然也是我的洗涤场所。河流是我的天地,别的我什么都不要。它所没有的不值得拥有,它所不知的不值得了解。天哪,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不管冬夏春秋,它总是有无数的乐趣,给人以无尽的激动。二月份发水时,我的地窖灌满了对我毫无用处的水,棕色的河水从我最好的卧室窗前流过。水退去之后,河边露出斑斑点点的有股李子糕味的淤泥,灯芯草和杂草塞满了河床,我可以不湿脚地在大部分河床上闲逛,找到新鲜食物,还有粗心人从船上丢失的东西!”“不过有时也很乏味吧?”鼹鼠大胆地问了一句。“只有你和河流,再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说话?”“怎么没有别的人呢?嘿,我不应该对你有过高的要求,”老鼠宽容地说,“你对它很陌生,当然你不知道。现今河岸变得拥挤不堪,许多人正在举家搬迁。它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水獭、食鱼翠鸟、、母红松鸡,他们整天都在你周围,总是要你做这做那——好像人家自己没有事情需要料理似的!”“那边是什么东西?”鼹鼠挥着一只爪子指着一片林地问。那片林子给河边的水滨牧场加了一道深暗色的框框。“那边?哦,那是野树林。”老鼠随即答道。“我们这些住在河岸上的居民不常到那儿去。”“那里的人——那里的人好不好?”鼹鼠有些紧张地问。“这——个——一切弄得一团糟,”老鼠答道,“让我想想。松鼠们还不错。兔子嘛——有一些也还好,不过各种兔子都有。当然还有獾,他住在密林深处,你就是付钱让他住到别处他也不会去的。亲爱的老獾!没有人打搅他,最好不要去打搅他。”他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嘿,谁会打搅他呢?”鼹鼠问。“嗯,当然——有——别的人。”老鼠有些迟疑地解释道,“黄鼠狼——白鼬——狐狸——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还不错——我和他们很友好。我们见面时总要聊上几句什么的,但他们有时会发脾气大吵大嚷,这是无法否认的,这样——唉,你就不能真正信任他们了,这是事实。”

鼹鼠深知,老是谈以后可能会遇到的麻烦是违反动物礼仪的,哪怕是稍稍提到也不行,于是他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在野树林那一边呢?”他问道,“在那一片蓝色幽暗之处,人们看见的也许是群山,也许不是山,看起来就像城里的袅袅炊烟,也许只是飘动的浮云?”“在野树林另一边是广阔世界。”老鼠说,“它对你我都无关紧要。我从未去过那儿,而且永远也不打算去,如果你有头脑的话你也不会去的,请不要再提它了。瞧!终于到了我们的静水区了,我们去那儿吃午饭。”

他们离开了主航道,好像进入了一个四周陆地环绕的小湖。绿茵茵的草皮从两面坡地缓缓地往下倾斜,弯弯曲曲的棕褐色树根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闪闪发亮。在他们前方是一座拦河坝的银白色坝肩,紧挨水坝的湿漉漉的水轮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激起一堆堆泡沫。水轮维持一座有灰色山形墙的磨坊运转,使空中回响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单调沉闷的汩汩流水声,但时而也发出清晰欢快的声音。这情景真是太美了,鼹鼠只知道举起两只前爪,激动地喘着气,一个劲地说:“喔唷!喔唷!喔唷!”

老鼠把船划到岸边停稳,把动作笨拙的鼹鼠安全地扶上岸,然后拎出午餐篮。

鼹鼠请求让他一个人打开篮子,老鼠也乐得让他去做,自己则伸展四肢躺在草地上休息。他的朋友兴冲冲抖开桌布铺在地上,把神秘的各色小包一个个取出,把包内的食物摆放整齐,每打开一个包总要喘着气赞叹:“喔唷!喔唷!”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老鼠说道:“我们来猛吃一顿吧,老伙计!”鼹鼠乐颠颠地遵命,因为那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大扫除了,就像人们通常所做的那样,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地干个不停。从那遥远的时刻起(他现在觉得那是许多天之前的事了),他已经历了很多事情。

这时他们的肚子已经填进了食物,辘辘饥肠稍稍缓解,鼹鼠的视线便从桌布上移开一些了。“你在看什么?”老鼠马上问。“我正在看,”鼹鼠答道,“在水面漂流的一长串水泡,我觉得那东西怪有趣的。”“水泡?啊哈!”老鼠快活地尖声叫着,他的声音里有某种诱人的东西。

一副宽阔闪亮的动物口鼻在岸边水面上露了出来,紧接着一只水獭一下子蹿出水面,抖落皮毛上的水。“贪心鬼!”他一边说,一边向食物走去。“你怎么不请我,老鼠?”“我们也是临时遇到的。”老鼠解释道。“顺便认识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鼹鼠先生。”“认识你很荣幸!”水獭说。于是两只动物便成了朋友。“到处都这么闹哄哄的!”水獭接着说,“今天好像大家都走出家门来到河边了。我来到这静水区是为了寻找片刻宁静,正好撞见了你俩老兄。至少——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知道。”

他们背后传来一阵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仍然密密地挂着去年树叶的树篱那儿传来的,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带条纹的脑袋,脑袋后的肩膀高高耸起,这脑袋正往这边窥视。“来吧,老獾!”老鼠叫起来。

老獾慢慢往前踱了几步,嘟哝道:“嗯!一群人。”然后转身不见了。“他就是这种人!”老鼠扫兴地说,“他就是不喜欢和大家在一起!今天我们再也别想见到他了。得了,告诉我们哪些人出来到河边来了。”“其中有一个是蟾蜍。”水獭说,“他乘坐崭新的下赌船,一身新衣服,一切都是新的!”

两只动物相视而笑。“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一门心思驾船航行。”老鼠说,“可是后来他厌倦了行船,喜欢上了赌博。他整日赌,天天赌,对别的毫无兴趣,把一切弄得一团槽。去年他又迷上了乘屋船游览,硬要我们都呆在他的屋船上,我们还得装作喜欢的样子。他当时还打算一辈子都呆在屋船上呢。不管他干什么,不久之后都会厌倦。然后又开始什么新鲜玩意。”“他也是个好人,”水獭若有所思地说,“就是做事没有持久性——特别是在船上!”

从他们坐的地方隔着河心小岛可以看见另一边的主航道。正在那时,那只下赌船闪入他们的视野。划船的是个粗短身材——船边浪花乱溅,船身剧烈摇晃,可他还是用力地划着。老鼠起身向他招呼,可是蟾蜍——的确是他——摇摇头,又一门心思划他的船。“如果像他那样摇晃,一会工夫他就会落水的。”老鼠说着又坐下来。“他一定会这样。”水獭格格地轻声笑起来,“我跟你们讲过蟾蜍和河闸看守人的有趣故事吗?事情是这样的,蟾蜍……”

一只漫游的蜉蝣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调转方向横穿水流,那陶醉的样子是享受生活的蜉蝣纨绔子弟们所追求仿效的。一个漩涡卷来,只听“砰”的一声,那蜉蝣不见了。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朝下看去。水獭的声音还在他耳畔,可是水獭刚刚伸展四肢躺卧的草皮却空荡荡的。极目远眺,也看不见水獭的踪影。

可是河面上又冒起一长串水泡。

老鼠哼着小曲,鼹鼠想起动物礼节,它禁止在任何时候对自己朋友的消失说三道四。“算了,算了,”老鼠说道,“我想我们该走了。不知道我俩谁来收拾盘碟?”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并不十分想干这件乐事。“啊,请让我来吧。”鼹鼠请求道。老鼠当然满足了他的要求。

把盘碟装入篮子并不像把它们从篮中取出那么令人愉快,决不会的。可是鼹鼠决意要从任何事中都获得乐趣。不过他刚把东西在篮中放好,把篮子捆紧,就看见草丛中有一只盘子十分触目。盘子捡起来装好之后,老鼠又指给他看落下的一只本该能看见的叉子。最后,瞧!又是一只芥末罐被他坐在屁股底下,一点都不知道。他终于还是把一切都收拾好了,尽管经过这一番折腾,他还能耐住性子没发火。

太阳渐渐西沉了,老鼠迷醉般地悠悠地划着船回家去。他也不理会鼹鼠,只顾自己喃喃地吟着诗句。而鼹鼠吃饱喝足,十分惬意,满怀自豪,自以为对小船已经适应,便有点儿跃跃欲试了。于是他立即说道:“鼠兄弟!让我划一下吧!”

老鼠笑着摇摇头。“现在还不行,年轻的朋友,等你先学几课再说吧。划船可是看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鼹鼠安静了片刻,但不久之后他见老鼠划得又有力,又轻松自如,便越来越嫉妒。他的自尊心小声嘀咕说,他也能划得不差分毫。他猛地跳起来,一下子抓住了船桨。老鼠正看着河面出神,还在喃喃地吟着诗句,冷不防被鼹鼠惊得从座位上跌下,又一次摔了个四脚腾空,而得胜的鼹鼠占住了他的位置,十分自信地握住双桨。“住手,你这蠢驴!”老鼠从船舱底高声叫道,“你不会划!你会把船弄翻的!”

鼹鼠把双桨猛地往后一挥,把它往水中深深地挖去,可是他的桨根本没碰着水面。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倒栽葱摔倒躺在船底的老鼠身上。他吓得要死,赶忙抓住船舷。只听见扑通一声!

船一下子翻了,鼹鼠在水里拼命挣扎。

啊,天哪,河水真冷。啊,全身湿透了。他不断地下沉,下沉,水灌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从水底升上来,一边咳嗽,一边嘴里扑哧扑哧吐着水。太阳显得多么明亮,多么亲切!当他又开始下沉时感到万分绝望!正在那时,一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原来是老鼠。他分明在笑——鼹鼠可以感觉到他的笑从手臂传下来,通过爪子,一直到达他的脖颈。

老鼠抓住一支船桨,把它推到鼹鼠的腋下,然后他把另一支桨推到鼹鼠的另一侧腋下。他在后面游着,把那无助的动物推到岸边,又把他从水里拉出来,把这可怜兮兮的瘫软如泥的鼹鼠安顿在河岸上。

老鼠把他身上的水揩了揩,又把他衣服里的水拧了拧,然后对他说:“老伙计,在纤道上来回用劲跑一跑,暖和一下身子,让衣服变干。我潜下水去摸午餐篮。”

于是浑身湿透、满心羞愧的鼹鼠神情沮丧地来回小跑,直到身体干爽起来,而老鼠则又一次跳入水中,把船翻过来扶正,在岸边拴牢,再把浮在水上的东西一点点地捞上岸,最后顺利地潜入水中找到午餐篮,奋力把它拽上岸。

又到了该出发的时候了,鼹鼠垂头丧气地在船尾坐下。船儿离岸时,他感情激动地哽咽着低声说:“老鼠兄弟,我宽宏大量的朋友!我为自己愚蠢而讨厌的行为深感抱歉。一想到我差一点把那漂亮的午餐篮弄丢了,我就感到很难过。我真是一头十足的蠢驴,我自己知道。你能不跟我计较,原谅我这一次,既往不咎吗?”“好吧,这没什么,祝你好运!”老鼠乐呵呵地答道。“身上弄湿一点对水老鼠来说又有什么呢?大部分日子我呆在水里比呆在岸上的时间更多。喂,我说啊,我真希望你能到我家跟我住一些时候。我家很简陋,你知道——根本比不上蟾蜍的房子,不过你还没见过蟾蜍的房子,但我可以让你住得舒适。我要教你划船游泳,不久你就会跟我们中的任何人一样能在水上自由自在。”

鼹鼠被他这番言辞恳切的话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只好用爪背拭去眼中滚出的两滴泪珠。善解人意的老鼠朝别处看去。鼹鼠的情绪马上又高了起来,他甚至可以对那两只看见他肮脏邋遢模样而相互窃笑的母红松鸡反唇相讥了。

他们到家后,老鼠在客厅里生了堆旺火,把鼹鼠安顿在炉火前的扶手椅中坐下。他已经为他从楼上取来家常便服和拖鞋,给他讲了不少河流的故事,直到吃晚饭。对于像鼹鼠这样的陆地动物来说,这些故事真是扣人心弦。这些故事有:拦河坝、突发的洪水、跳跃的狗鱼、扔坚硬瓶子的轮船——至少扔瓶子确实是事实,而且是从轮船上扔的,所以有人以为是它们扔的;还有苍鹭的故事,他们对谈话的对象十分挑剔;另有关于水沟历险、与水獭夜间捉鱼、与老獾野外远足等等。晚饭吃得十分愉快,可是饭后不久,沉沉的睡意便向鼹鼠袭来,考虑周到的主人于是把他送到楼上最好的一间卧室休息。在那儿鼹鼠很快便把头落在枕头上,十分平静,十二分满足地睡着了。他知道他新结识的朋友——河流正轻轻拍打着窗台。

对于摆脱了束缚的鼹鼠来说,这一天只是许许多多相似日子的开始,随着盛夏的来临,以后的日子白天会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有趣。他学习游泳、划船,领略流水的欢乐。他把耳朵贴近芦苇茎秆时,不时听见风从中吹过时的轻声絮语。

第二章 大路

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早晨,鼹鼠忽对老鼠说:“鼠兄,我想求你帮个忙。”

老鼠正坐在岸边,吟唱一支小曲儿。这曲子是他自己编的,所以唱得很带劲,没怎么留意鼹鼠或别的事儿。一大早,他就和鸭子朋友们在河里游泳来着。鸭子一贯总喜欢猛地头朝下脚朝上拿大顶。这时,老鼠就潜到水下,在鸭子的下巴(要是鸭子有下巴的话)下面的脖子上挠痒痒,弄得鸭子只好赶紧钻出水面,扑打着羽毛,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因为,要是你的头倒插在水里,你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发泄你一腔怒火。后来,他们只得央求他走开,去管自己的事,别干涉他们。老鼠这才走开了,在河岸上坐着晒太阳,编一首有关鸭子的歌。歌名叫:《鸭谣》——鸭子谣顺着回水流,穿过深深的灯芯草,鸭子们在嬉水,尾巴高高翘!母鸭尾,公鸭尾,黄色脚掌颤悠悠,黄色扁嘴看不见,忙活在水里边!绿灌木下多稀泥,鳊鱼游来又游去,我们在此存食品,阴暗凉爽又丰盈。大家各取所爱,我们喜欢头朝下,尾朝天,自在地觅食嬉水!雨燕飞蓝天,鸣叫又盘旋——我们尾巴高高翘,在河里觅食嬉水!“很难说我很喜欢你这首歌。”鼹鼠谨慎地说。他毫无诗人气质,也不在乎别人知道这事。此外,他的性格是很率直的。“鸭子们也不喜欢。”老鼠快乐地答道。“他们说:‘为什么有人不让人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一直坐在河岸上对他们评头论足、做诗编谣什么的?都是些胡说八道!’这是鸭子们说的话。”“说得对,说得对。”鼹鼠衷心地赞同道。“不,不对!”老鼠义愤填膺地说。“好好好,不对,不对,行了吧?”鼹鼠抚慰地说。“但是我想问的是,你能带我去拜访蟾蜍先生吗?我听见许多人说起过他,我很想认识他。”“嘿,当然可以。”本性敦厚的老鼠说着便一跃而起,立刻把诗歌的事丢在脑后了。“把船弄出来,我们马上划船过去。什么时候去拜访蟾蜍都可以,早也好,晚也罢,他总是性情温和,总会十分高兴地相迎,你走时他总是依依不舍!”“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动物。”鼹鼠说着上了船,划起双桨,而老鼠则很舒适地坐在船尾。“他的确是只最好的动物。”老鼠答道,“他淳朴,善良,重感情。也许他不太聪明——并非人人都是天才。也许他有些自负,还喜欢自吹自擂。但是他有一些很好的品质,挺招人喜爱的。”

小船绕过河中的一个弯道之后,远远地可以看见一座漂亮而庄严的旧宅,房屋的红砖因年久而显得古色古香。屋前有一片修剪养护得很好的草坪,一直达到水滨。“那是蟾蜍府,”老鼠说,“左边的水湾旁有块布告牌,上面写着:‘私人地产,不得在此登岸。’这水湾通往他的船库,我们可以把船停在那儿。马厩在那儿,靠右边的地方。你现在看到的是宴会厅——它已年代久远。蟾蜍很富有,你知道,这确实是这一带最漂亮的宅第之一。不过我们从不当蟾蜍的面这么说。”

他们轻轻地把船划入水湾,当他们接近一座大船库时,鼹鼠收起船桨。在这儿他们看见许多漂亮的小船,有的吊在横梁上,有的拖到船台的滑道上,但没有一只在水中。这地方有一种弃之不用的冷落景象。

老鼠环视四周。“我懂了。”他说,“划船已经过时,他对此已厌腻了,烦透了。不知他现在又追上了什么新时尚?走吧,我们去造访他,马上就会了解有关情况了。”

他们上了岸,缓缓地穿过花团锦簇的草坪寻访蟾蜍。说来也巧,他们立刻就碰见他坐在一张花园柳条椅中休息,脸上一副专注的神情,膝上铺展着一张大地图。“好哇!”一看见他们他便叫喊着跳起来,“真是太好了!”他热情地摇动着他们两人的爪子,也不等老鼠把他介绍给鼹鼠。“你们太好了!”他边说边围着他们手舞足蹈。“我正准备派一条船顺河而下去接你,鼠兄弟,而且下了死命令:不管你在干什么,一定要立即把你接来。我非常想见到你——你们两个。现在你们要吃什么?进来吃点东西吧!你们不知道,你们现在来得是多么凑巧噢!”“让我们安静地坐会儿吧,蟾蜍兄弟!”老鼠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里,鼹鼠则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里坐下,礼貌地对蟾蜍的“可爱的住所”赞扬一番。“这是沿河一带最好的房子。”蟾蜍大声嚷嚷起来。“甚至可以说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好的。”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

这时老鼠用胳膊肘轻轻碰了鼹鼠一下,不巧被蟾蜍看见了,他的脸刷的一下变红了,接下来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来蟾蜍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吧,没关系,老鼠兄弟。”他说,“你知道,我就是这种性格。这房子还不算坏吧?你知道,你自己也很喜欢它。喂,我说啊,我们通情达理一些吧。我要找的正是你们,你们要帮助我,这是最重要的!”“我猜想是有关你划船的事吧。”老鼠一副率真的神情说道,“你现在的进展不错,虽然溅水还很厉害。只要很有耐心,多多接受训练,你就会……”“啊,呸!划船!”蟾蜍厌恶地打断了他。“那是愚蠢的孩子气的娱乐,我早就不干了,这完全是浪费时间,确实如此。看见你们把全部精力花费在这毫无目的的事情上我感到万分遗憾。其实你们本该知道这一点的。我才不干呢,我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目标,一个真正值得一生从事的职业,我打算把余生奉献给它。我现在只是后悔过去在琐屑事情上虚度了年华。跟我来吧,亲爱的老鼠兄弟,还要请你这位可亲的动物朋友,如果他愿意的话。只要走到马厩那儿你们就能看见我想要你们看的东西了!”

于是他领他们到马厩去,老鼠一脸狐疑地跟在后面。只见一辆吉卜赛式的大篷车已经从马车房拉出来停在那儿,这车新得发亮,车身漆成淡黄,用绿色衬托,车轮是红色的。“这就是!”蟾蜍叫嚷道。他两腿叉开,鼓胀着身子。“对你们来说,这辆小车里包含着真正的生活。它包含了大道、尘土飞扬的公路、石楠丛生的荒原、乡村公地、排排树篱和起伏的丘陵!它要经历营地、城镇和城市!它意味着今天在此处,明天登车启程就到了另一个天地!它具有无尽的旅行、变化、乐趣和激动!整个世界都展示在你眼前,一个不断变化的视野。请注意,这无疑是同种车中最好的。进来看看我亲手准备的东西!”

鼹鼠被深深地吸引了,他激动无比,急切地跟着他登上阶梯,走进大篷车内。老鼠只是喷着鼻息,双手深深地插在衣服口袋内,站在原地没挪步。

车内确实紧凑舒适。几张小床,一张小桌靠着车壁折叠起来,一个烧饭的炉子,柜子,书架,锅壶瓶罐,一应俱全。还有一个装鸟的笼子呢。“一切齐备!”蟾蜍洋洋得意地说着,拉开了一只柜子。“你们看——饼干、罐装龙虾、沙丁鱼,你可能需要的东西都有。这儿是苏打水,那儿是烟草、信笺、腌肉、果酱、扑克牌、多米诺骨牌——你们都能找到。”他们再次走下阶梯时他继续说道,“今天下午我们出发时,你们会发现该带的东西都带了。”“请再说一遍,”老鼠嘴里嚼着一根麦秆,慢吞吞地说,“我刚才无意中是不是听见你说‘我们’、‘出发’和‘今天下午’这些话了?”“好了,我的老鼠好兄弟,”蟾蜍恳求道,“不要又用那种尖酸刻薄、对一切嗤之以鼻的口吻说话了,因为你知道你必须来,没有你我应付不了。所以就这么定了吧,不要争论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事。你总不会一辈子守着你那条乏味发霉的老河,总是呆在河堤上的一个洞内,或者呆在一条船上吧?我想领你见见世面!我要把你造就成一只真正杰出的动物,伙计!”“我不愿意。”老鼠固执地说,“我不会来的,就这么定了。我打算一如既往地固守我的老河,住在洞内或船上。你呢,鼹鼠?”“当然我也会的。”鼹鼠真心实意地说。“我会一直紧随着你,老鼠,你所说的应该是对的——必定是对的。反正都一样,听起来好像也许曾经是对的——嘿,真有趣,你知道!”他又充满向往地补充说。可怜的鼹鼠!冒险的生活对他来说真新鲜,真令人激动,它的新鲜之处真有诱惑力。对那浅黄色的马车和它的一切设施用具,他完全是一见钟情了。

老鼠看透了他的心思,不免犹豫起来。他不愿让人失望,再说他还喜欢鼹鼠,差不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蟾蜍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他俩。“我们进屋吃点午饭吧。”他圆通地说,“我们先仔细讨论一下,不必匆忙做决定。当然,我真的不在乎,我只是想让你们二位快乐。‘为他人而活!’这是我的人生座右铭。”

午饭十分丰盛,因为蟾蜍府上一贯如此。吃饭时,蟾蜍十分轻松随意,他也不管老鼠,直接撩拨少不更事的鼹鼠,如同弹拨竖琴一般。蟾蜍天生健谈,想像力丰富,他把出游的美妙前景、户外路旁生活的种种乐趣大大渲染了一番。听到这些,鼹鼠激动得在椅子里坐不住了。不知怎么回事,不一会儿,三个人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把这次旅行看成已经决定下来的事了。虽然老鼠内心仍未被说服,但因为他性格随和,便不再坚持自己的反对意见。他的两个朋友已被这些计划深深迷住,对它们十分憧憬,把未来几星期的每一天都分别做了安排,他不忍心扫他们的兴。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现在神气活现的蟾蜍领着他的同伴们来到停车场,他让他们去捉那匹老灰马。蟾蜍事先没有同这匹马商量,就派他担当这枯燥乏味的远行中最枯燥乏味的活计,这使他十分恼火。他坦率地表示,他宁愿呆在车房不时逮其他马玩。在此期间,蟾蜍在已经装得很满的那些柜子里又塞进了一些必需品,还把草料袋、几网袋洋葱、几捆干草以及几只筐子都吊在车底。马终于被捉住套上了车,他们出发了,大家马上聊起来。他们要么跟在车旁走,要么坐在车辕上,完全随其所欲。那天下午和风丽日,他们扬起的尘土闻起来香气馥郁,沁人心脾。路旁茂密果林里的鸟儿对着他们欢快地啼啭;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旅人心情愉快地向他们道一声“你们好”,或者停下来赞美一番他们漂亮的马车;坐在树篱中自家门口前的兔子们举起前爪叫着:“喔唷!喔唷!喔唷!”

天色很晚的时候,这些又累又快活的动物已经离家好几英里了。他们在远离居民区的一处僻静的公地把车停下,卸下马让他去吃草,然后他们自己在车旁的草地上吃简单的晚餐。蟾蜍夸夸其谈,讲他在未来日子里要干的事。四周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大,越来越丰满,一轮淡黄的月亮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在天空,给他们做伴,听他们聊天。最后他们爬进车上的小床。蟾蜍踢蹬着双腿,睡眼地说:“好吧,晚安吧,伙计们!这才是绅士的生活!说说你们的老河吧!”“我不说我的老河,”老鼠很有耐心地说,“你知道我不会说的,蟾蜍。但是我想着它。”他又用更低沉,颇能打动人心的语气补充了一句:“我想着它——一直如此!”

鼹鼠从毯子下伸出爪子,在黑暗中握住老鼠的爪子,捏了一下。“鼠兄弟,只要你喜欢,我做什么都行,”他轻声地说,“我们明天早晨——清晨——凌晨溜走,回到我们河边亲爱的老洞好吗?”“不,不,我们要坚持到底,”老鼠轻声答道,“非常感谢,不过我应该跟着蟾蜍直到旅行结束,让他单独远行不太安全。不需要太长时间这一切就会结束,他的狂热从来都是短暂的。晚安!”

一点也不错,旅行结束得比老鼠预想的还要早。

经历过许许多多的户外活动和兴奋,蟾蜍沉沉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无论怎么摇都无法把他从床上弄醒,所以鼹鼠和老鼠悄悄地、果断地开始干活了。老鼠负责照料马,生火,清洗前夜的杯盘,准备早餐。鼹鼠则去最近的村庄——这段路也不近——买牛奶、鸡蛋以及其他一些蟾蜍忘了准备的日常必需品。等他们刚干完重活,累得筋疲力尽地坐下来歇口气的时候,蟾蜍精力充沛、精神愉快地露面了。他说,摆脱了家务事的种种烦扰和疲惫之后,他们现在的日子可真是自在如意。

这一天他们愉快地漫游,穿过块块绿草如茵的丘陵地,走过条条幽静的小径,像以前一样在一块公地上露宿。只是这一次两位客人特别留神让蟾蜍做他应做的一份活,因此,第二天早晨他们又要出发的时候,蟾蜍对简朴的原始生活一点儿也不感到喜悦激动了,他还想溜回马车里的小床上去睡觉,被一把揪了回来。像以前一样,他们还须走过狭窄的乡间小径,直到下午他们才走出来上了公路。这是他们走的第一条公路,就在这公路上,突然而至的灾难出其不意地降临在他们身上,对他们的远行的确是严重的,而它对蟾蜍以后生活的影响却更是极其巨大的。

当时他们正沿着公路漫步。鼹鼠走在前面跟马说着话,因为马抱怨说自己完全被撇在一边,别人一点儿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蟾蜍和水老鼠在车后边走边聊——至少蟾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老鼠只是偶尔说上几句:“对,一点不错;你对他说什么了?”可心里一直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就在那时,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一阵警号,就像一只蜜蜂在远处的嗡嗡声。他们回头一瞥,看见一团尘土飞扬,有一个黑色力大无比的东西风驰电掣地向他们冲来。尘土中隐约传来“啪——啪”的声音,如同遭受痛苦的动物发出的哀嚎。对此他们没怎么在意,又回头继续谈天。突然似乎在瞬间,宁静的场景骤然大变,一阵狂风,一阵声音的漩涡向他们猛扑过来,他们急忙跳入最近的沟内!“啪——啪”的声音十分刺耳,在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一辆富丽堂皇的汽车内部闪闪发亮的平板玻璃和蒙着富丽的带花纹的皮子。这辆车硕大无比,热情奔放,令人激动。驾驶员神情紧张地紧搂着方向盘,那一瞬间他拥有所有的尘土和空气,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飞尘,把他们完全笼罩其中,迷住了他们的双眼。然后它又渐渐变小,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再次变成一只嗡嗡叫的蜜蜂。

这匹老灰马一边走,一边梦想着恬静的车房里的生活。这时,在这野外陌生的环境中,他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他一会儿后腿直立,一会儿往前猛冲,一会儿往后倒退,尽管鼹鼠竭尽全力地抓住他的头,一个劲地对他说好话,唤醒他的良心,他还是拉着车往后朝路边的深沟冲去。车摇晃了几下,然后便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撞击声,那浅黄色的马车,他们的自豪和欢乐,侧身倒在沟内,成了一堆不可收拾的破烂。

老鼠气得在路上来回走着直跺脚。“你们这些恶棍!”他摇晃着双拳高声叫喊,“你们这些流氓,强盗,你们——你们——这些横冲直撞的驾驶员!我要起诉你们!我要报警!我要到各级法院告你们!”他的思乡之情消失了,眼下他成了这浅黄“船只”的船长,被对头船的船员莽撞地冲上了浅滩。他竭力回忆起过去,当大汽艇航行离岸太近、船激起的浪花淹没了他家客厅的地毯时,他对那些船长说过的一些尖刻的话。

蟾蜍挺直身子坐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中间,他张开两腿,眼睛紧盯着正在渐渐消失的汽车的方向。他呼吸急促,然而脸上有一种平静满足的表情,嘴里不时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啪——啪”的声音。

鼹鼠忙着设法让马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总算使他平静下来了。然后他去察看侧身躺在沟中的马车,真是惨不忍睹。车厢和窗子都已摔得粉碎,车轴弯得不可收拾,一只车轮已经脱落。沙丁鱼罐头抛得满地都是,笼中的鸟可怜兮兮地抽泣着,叫着让人放它出去。

老鼠赶过来帮他,但尽管他们齐心协力,还是无力把车扶正。“喂,蟾蜍!”他们喊道,“快来帮一把吧!”

蟾蜍也不答腔,坐在路中央他的座位上一动也不动,于是他们走过去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他神思有些恍惚,脸上浮现一种幸福的微笑,眼睛仍然盯着远去的肇事者尾部的烟尘,时而可以听见他咕哝着:“啪——啪!”

老鼠摇动着他的肩膀:“你能来帮帮我们吗,蟾蜍?”他神色严峻地问。“真是壮观而又令人激动的场面!”蟾蜍喃喃地说,但仍没有打算挪动身子的意思。“运动的诗!真正的旅行方式!惟一的旅行方式!今天在这儿——明天在另一个地方!座座村庄轻轻跳过,座座城镇一跃而过——总是在别人的地域!啊,真幸福!啊,啪——啪!喔唷唷!喔唷唷!”“嘿,不要像蠢驴一样,蟾蜍!”鼹鼠绝望地喊道。“我过去从不知道这件事,真是难以想像!”蟾蜍用梦幻般的单调声音继续说道,“我过去真是虚度了年华,我从不知道,甚至从未梦想过它!可现在——可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啊,从今以后我面前是一条多么绚丽多彩的道路啊!我随心所欲地急速行驶时该会有多么壮观的尘云在我身后升腾啊!在我勇猛的冲击下,形形色色的马车会被我随意抛入路沟之中!令人讨厌的小马车——平平常常的马车——浅黄颜色的马车!”“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鼹鼠问水老鼠。“毫无办法。”老鼠不容置疑地答道,“因为确实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你知道,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他现在走火入魔了,又追上了新时尚,在第一阶段它就是这样迷住他的。他还会持续许多天,就像在美梦中幻游的动物,什么实际事务都不能干。不要管他,我们去看看马车有没有办法修复。”

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他们发现,即使靠他们自己的力量能把车扶正,这车也不能行驶了:车轴已经无法复原,脱落的车轮已被摔得粉碎。

老鼠结起马背上的缰绳,一只手牵着马头,另一只手拿着鸟笼,里面关着那只情绪狂躁的鸟。“走吧!”他神色严峻地对鼹鼠说,“到最近的小镇还有五六英里,我们还得步行,所以动身越早越好。”“可是蟾蜍怎么办呢?”当他们一起出发时鼹鼠着急地问道,“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儿,让他独自神思恍惚地坐在路中央,这不安全!假如再来一辆汽车怎么办呢?”“嘿,真讨厌,癞蛤蟆。”老鼠怒气冲冲地说,“我跟他的关系了结了!”

可是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原来是蟾蜍赶上来了。他二话不说,便把两只爪子分别插入他俩的肘内,挽住他们的胳膊。他仍然喘着粗气,眼睛发愣。“听着,癞蛤蟆!”老鼠严厉地说。“等我们一进镇,你就直接去警察局查询一下,看看他们是否了解有关那辆汽车的情况,车主是谁,对此提出控告。然后你还得去铁匠铺或修理车轮铺,安排一下让他们把车弄去修理。这要花不少时间,但它还不至于是一堆无法修复的碎片。你在办这些事的时候,鼹鼠和我将去旅店找几间舒适的房间住下来,等待马车修复,等你的精神从惊骇中恢复过来。”“警察局!控告!”蟾蜍梦幻般地喃喃道,“让我控告那让我大饱眼福的天上胜景!还要去修理那辆马车!我和马车的关系已经永远结束了。我再也不想看见它了,也不想再听人谈论它了。啊,老鼠兄弟!你不知道,你同意出游,我对你是何等感激哦!你要是不来,我就不会出门的,也就绝不可能看见那——那天鹅,那阳光,那霹雳了!我也就绝不可能听见那迷人的声音,闻到那令人心醉的气味了!我把这一切全部归功于你们,我最好的朋友!”

老鼠绝望地从他那儿转过身来。“你看见了吧?”他越过蟾蜍的头对鼹鼠说道,“他不可救药了,我对他不抱希望了。进镇之后,我们到火车站去,运气好的话能搭上火车,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河岸了。我再也不会跟这可恶的动物出外寻乐了!”他鼻孔发出哼哼声,在这令人疲倦的长途跋涉余下的时间里,他只对鼹鼠一个人说话。

进镇后他们径直去了火车站,把蟾蜍安顿在二等候车室,付给脚夫两便士让他留神看着他。然后他们把马寄养在旅店的马厩里,并嘱咐他们照看好马车和车内的东西。终于,一列慢车把他们带到离蟾蜍府不远的一个车站。他们护送那着了魔、梦游一般的蟾蜍到了家门口,又把他扶进屋,让他的管家服侍他吃饭,脱衣,上床睡觉。然后他们从船库弄出他们的船,沿着河往家划去。天色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在自己温暖而舒适的河边客厅坐下来吃晚饭,老鼠感到十分高兴和满足。

第二天鼹鼠起得很晚,一整天他都悠闲自在,晚上他坐在河边钓鱼。而老鼠一天都在看望朋友,和他们闲聊,这时他悠闲地踱过来找到他。“听见消息了吗?”他问。“沿河一带大家都在谈论一件事:蟾蜍今天早晨乘早班火车进城去了,他已订购了一辆又大又昂贵的汽车。”

第三章 野树林

鼹鼠早就想结识獾,各方面的消息都说,獾是个顶顶了不起的人物,虽然很少露面,却总让方圆一带所有的居民无形中都受到他的影响。可是每当鼹鼠向老鼠提到这个愿望,老鼠就推三阻四,总是说:“没问题,獾总有一天会来的——他经常出来——到那时我一定把你介绍给他,真是个顶呱呱的好人哪!不过你不能去找他,而是要在适当的时候遇上他。”“能不能邀他来这里——吃顿便饭什么的?”鼹鼠问。“他不会来的,”老鼠简单地说。“獾最讨厌社交活动,请客吃饭一类的事。”“那,要是咱们专门去拜访他呢?”鼹鼠提议。“那个,咳,我敢断定他绝不会喜欢的,”老鼠惊恐地说。“他这人很怕羞,那样做,一定会惹恼他的。连我自己都从没去他家拜访过,虽说我同他是老相识了。再说,咱们也去不了呀。这事根本办不到,因为他是住在野树林的正中央。”“那又怎么着?”鼹鼠说,“你不是说过,野树林并没什么问题吗?”“嗯,是的,是的,是没什么问题,”老鼠躲躲闪闪地说。“不过我想,咱们现在还是不去的好,这会儿别去。路远着哩,况且,在这个季节,他也不在家。你只管安心等着,总有一天他会出现。”

鼹鼠只能如此了。虽然獾从没出现,但是每天都有许多乐趣。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寒冷、霜冻和泥泞的道路使他们经常呆在家中。涨起来的河水急速地从他们的窗户外流过,其流速之快,使任何划船的打算只能归于失败。直到这时,鼹鼠又常常想起在野树林中心的洞中离群索居的老灰獾了。

冬天老鼠睡得很多,他睡得早,起得晚。在短暂的白日,他有时信笔涂鸦写些诗,或做一些零星家务活。当然总会有些动物顺便来串个门聊上几句,讲了许多有关过去的夏天和夏日活动的故事和奇闻轶事。

人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总会觉得那是丰富多彩的一章,其中有多少色彩绚丽的插图啊!河岸上仿佛有盛装的游行持续地进行着,展现着一幅幅在庄严的行列中相互衔接的舞台场景图。紫色的珍珠菜很早就登场了,她沿着如镜的水边摇动着浓密的头发,这镜子里映照着她的笑脸。婀娜依恋的柳叶菜如同粉红色晚霞也随之到来。紫白相间的聚合草匍匐前来,依次就位。终于在一天早晨,姗姗来迟的羞怯的犬蔷薇优雅地登上了舞台。人们知道,就像弦乐开始奏出庄重的和弦,然后乐声又变成欢快的加伏特舞曲一样,它宣告六月终于来临了。人们还在等着这群人中的一个成员,那是仙女们求爱的牧羊少年,是贵妇在窗前苦苦等待的骑士,是那位将要亲吻熟睡的夏美人,使她醒来坠入爱河的王子。但是当温文尔雅、芳香四溢的白绣线菊身着琥珀色的紧身衣风度翩翩地在群芳中就位时,这出戏就要开场了。

这场戏多么精彩啊!当风雨吹打着动物家门的时候,昏昏欲睡的动物们舒服地呆在洞中,回忆着一个个依然寒冷的早晨:日出之前的一小时,白色的雾还没有散去,依然笼罩着河面;早起的动物跃进水中,激起阵阵水波;还有些动物沿着堤岸奔跑跳跃。当太阳突然又一次来到他们中间的时候,大地、天空和水面变得灿烂夺目,天地间的灰白变成一片金黄,世界再一次变得五彩缤纷。他们回忆起炎炎正午在灌木丛中昏沉沉的午睡,阳光把金色的细线和小斑点射入绿阴深处。还有午后的划船游泳,沿着尘土飞扬的小径、穿过金黄谷地的漫步。最后是漫长凉爽的夜晚,大家交流了许多信息,许多朋友的友情得到了加强,为次日安排了许多冒险计划。在冬季这些短暂的白昼,许多动物围坐炉边的时候,他们有许多话要谈。尽管如此,鼹鼠仍有许多空闲时间,所以在一个午后,当老鼠坐在很旺的炉火前的安乐椅上时而试着凑诗韵、时而打盹的时候,他打定主意单枪匹马出门,去野树林探险,也许能认识獾先生。

在一个阴冷寂静的午后,鼹鼠溜出温暖的客厅来到旷野。铅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大地,四野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在这个冬日那样深入真切地看到事物的内部,因为大自然正在一年一度的酣睡之中,似乎已经脱去了衣裳。那些在枝叶浓密的夏日是探险者的神秘宝藏的灌木林、小山谷、采石场和其他一切隐秘的地点,现在都可怜兮兮地裸露了自身和自己的秘密,似乎请求他暂时不要看它们的寒碜和匮乏,等到来年它们像过去一样,犹如身着化装舞会的盛装,又变得草木繁茂,一片葱茏,再用老一套把戏去欺骗引诱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景象令人同情,但又令人高兴,甚至令人振奋。他喜欢剥去华丽衣饰、不事粉饰的质朴粗犷的乡野,对此喜好他感到高兴。他已经直达自然的裸露的骨头,它们完美、强健、简洁。他不需要温暖的三叶草,不需要结籽牧草的摇曳。没有树篱的屏幔,没有山毛榉和榆树形成的波涛般起伏的帷幕,大自然似乎显得最美。他兴致勃勃地向野树林进发。这林子低低地、阴森森地展现在他前面,如同平静的南部某海域中的一块黑色礁石。

刚进入树林时没有什么东西让他惊恐。细树枝在脚下发出啪啪的声响,倒在地上的原木使他绊倒,树桩上的蘑菇像一幅幅漫画,它们与某种既熟知又遥远的事物十分相像,这使他当时有片刻感到吃惊。可是这也很有趣,令人激动。它引着他往前走,直到深入树林深处,光线越来越暗,树木越来越稠密,两边的洞穴对他张开一张张丑陋的大嘴。

现在四周一片沉寂,暮色在他前后聚集,迅速地向他袭来,日光像洪水一般逝去了。

接着那些面孔出现了。

开始时他认为自己回头时隐约看见一张脸:一张阴险的楔形小脸从一个洞内向他张望。当他转过身面对它时,那东西已经消失了。

他加快了步伐,乐观地告诫自己不要凭空幻想,否则就会没完没了。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洞穴,然后往洞内望去——是的——不是——是的!确确实实是一张窄窄的小脸,脸上的目光锐利凶狠。这张脸从一个洞中闪现了一下,然后便不见了。他犹豫了——给自己鼓气,然后迈开大步往前走。接着,突然之间,好像情况一直都是如此似的,远近之间出现了好几百个洞,每个洞中都似乎有一张脸,飞快地时隐时现。它们都满怀恶意地盯着他:目光既犀利,又凶狠邪恶。

他暗想,只要离开垄埂上的这些洞,就可以摆脱这些面孔了。所以他猛地掉转方向离开小路,一头扎进林中人迹罕至的地方。

然后开始了啸叫声。

开始时,这声音又微弱又尖细,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不知怎的,它促使他急忙往前走。后来,这声音还是又弱又尖,但听起来却像在他的遥遥前方,这使他踌躇了,想往回走。正当他犹豫不决地停住脚步的时候,这声音突然从两边响起,接着似乎被抬升,然后又从头至尾传遍整个树林,直达最远的边缘。很显然,树林中的所有动物都警觉起来了,正严阵以待!可是他却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夜幕正在降临。

后来又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声音。

起先,他以为这只是落叶的声音,因为这声音轻微细小。后来声音渐渐变大,变得有固定的节奏。他知道这只能是远处小脚走路的吧嗒吧嗒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来自前方,又像来自后方,再听,前后方似乎都有声音。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他焦虑地向四面侧耳倾听,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似乎正向他包围过来。当他立倾听时,一只兔子穿过树丛拼命向他跑过来。他等着,指望它会放慢速度,或者避开他往别处去。可是兔子几乎擦着他的身子奔了过去,他板着面孔,眼睛凝视着。“走开,你这傻瓜,走开!”鼹鼠听见它咕哝着绕过一个树桩,消失在一个舒适的地洞中。

吧嗒吧嗒的声音越来越响,后来听起来就像突然而降的冰雹打在周围厚厚的一层千树叶上。现在似乎整个树林到处都有人在奔跑,拼命地跑,搜索,追逐,向某物或某人包抄过来。他吓得也跑起来,漫无目的地跑,不知道究竟该往何处去。他有时撞上什么东西,有时被什么东西绊倒,有时又跌入树洞或土穴中;他有时钻在树叶或别的东西下狂奔,有时东躲西闪地避开障碍,最后他躲入一棵山毛榉树的一个深深的黑洞中。它提供了遮蔽和庇护——甚至安全,可是谁说得准呢?不管怎么说,他累得跑不动了,只能舒服地蜷伏在飘入树洞内的干树叶上,希望暂时在这儿能平安。他躺在那儿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听着洞外尖啸声和吧嗒吧嗒的声音。他终于完全明白了,田野和树篱中小居民们曾在这儿遇到的被称为最黑暗时刻的可怕东西,老鼠曾煞费苦心使他避免但没有成功的就是——这野树林的恐怖!

正当鼹鼠在林中历险时,老鼠正坐在火炉边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打着盹,写了一半的诗稿从膝上滑落在地上。他的头往后仰,嘴张着,在梦河的绿草如茵的堤岸漫步。正当此时,一块煤滑动了一下,炉火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蹿出一股火焰,他一下子惊醒了。他想起自己正在做的事,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诗稿,又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环视四周寻找鼹鼠,问他能否为某些句子想出好韵脚。

可是鼹鼠不见了。

他听了一会儿。房子里似乎一片寂静。

然后,他喊了几遍“鼹鼠兄弟!”可是没有任何回音。于是他站起来,走出房间,来到厅堂。

鼹鼠平常挂在钩子上的帽子不见了。他一向放在伞架旁的高统橡胶套鞋也不见了。

老鼠走出屋子,仔细查看外面泥泞的地面,希望发现鼹鼠的踪迹。果然,泥地上有他的足迹。橡胶套鞋是新的,准备过冬刚买的,底上的齿纹新鲜清晰。他可以看见泥地上的印纹一直目的明确地往前延伸,直接通往野树林。

老鼠神色严峻,站在那儿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又走进屋子,在腰上扎了一根皮带,往皮带里插了两把手枪,操起一根立在客厅角落里的粗棒,迈着矫健的步伐,直奔野树林而去。

当他到达树林最边缘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他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树林,焦急地往两边看,希望发现他朋友的踪影。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小脸从洞中冒出来张望,可是一看见这英武的动物,他腰上的手枪,他手里拿的又丑又粗的大棒,马上便不见了。他刚进树林时清晰可闻的尖啸声和吧嗒吧嗒的声音渐渐消失、沉寂了,现在万籁俱寂。他勇气十足地纵向穿过树林,走到最远的边缘;然后撇开所有的小道,又将树林横穿而过,费力地在地上搜寻,一直快乐地高喊:“鼹鼠,鼹鼠,鼹鼠!你在哪里?是我——老耗子!”

他耐心地在林中搜寻了约一个多小时,终于听见一声微弱的应答,这使他十分高兴。老鼠循着声音,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往那棵老山毛榉树的树根摸索而去。树根下有个洞,从洞中传来微弱的声音:“老鼠兄弟!真是你吗?”

老鼠爬进树洞,他发现鼹鼠呆在里面,已经筋疲力尽,浑身还在发抖。“哦,老鼠!”他哭起来,“我吓得要命,你简直想象不到!”“哦,我很能理解。”老鼠安慰他说。“你不该出来在树林中冒险,鼹鼠,我曾竭力劝阻你来。我们住在河岸上的人很少独自上这儿来。如果一定要来,我们至少也要有个伴,那样一般来说就会安全一些。此外,有许多东西你必须了解,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是说具有效力的口令、手势和熟语,你口袋里携带的花草,还要背一些诗句,玩一些手法,施一些小计。这些你知道之后其实很简单,但如果你是小动物,就必须了解这一套,否则就会遇到麻烦。当然,如果你是獾或者是水獭,这完全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么勇敢的蟾蜍先生一定不会在乎一个人上这儿来了,对吗?”鼹鼠问道。“老蟾蜍?”老鼠纵情大笑起来,“他不会独自在这儿露面的,就是给他许多金币他也不会来的。”

听见老鼠轻松随意的笑声,看见他的大棒和闪闪发亮的两把手枪,鼹鼠受到很大的鼓舞,他不再颤抖,胆子壮了,恢复了常态。“喂,听着,”老鼠马上说道,“我们真的必须振作起来,趁现在天还有点亮赶紧往家赶。在这儿过夜是绝对不行的,这你知道。天太冷,这一点就够受的。”“亲爱的老鼠兄弟,”可怜的鼹鼠说,“非常抱歉,我真是筋疲力尽了,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你必须让我在这儿再休息一会儿,让我恢复一些力气,如果真要回家的话。”“哦,那好吧,”本性敦厚的老鼠说,“休息吧。反正天差不多已经漆黑一片了,过一会儿该有一点月光了。”

于是鼹鼠深深地钻入千树叶,伸展四肢,一会儿便睡着了,不过睡得断断续续,不太安宁。而老鼠也尽可能把身子盖上树叶取暖,握着一把枪耐心地躺着等待。

鼹鼠终于醒了,他精力充沛多了,精神恢复了常态。老鼠说:“现在行动吧!我去外面看看是否一切平静,然后我们真该走了。”

他走到他们藏身处的出口处,把头探出洞外。接着鼹鼠便听他平静地自言自语:“喂!喂!糟啦!”“发生了什么事,鼠兄弟?”鼹鼠问。“雪积得很深。”老鼠简略地答道,“说得更确切一些,下雪了。下得很大。”

鼹鼠过来蹲伏在他身旁往外望去,只见原先令他畏惧的树林已经改变了模样。洞穴、坑洼和其他威胁旅人安全的黑色陷阱正在迅速隐去,一张闪闪发亮的神奇的地毯正在大地上迅速出现,它显得十分纤细娇贵,经不起脚步粗鲁的践踏。天空弥漫着细粉,轻轻抚摸着面颊,它的触摸让人感到一阵激动。在似乎是来自地下的光的映衬下,黑色的树干十分醒目。“嗯,好了,对此我们无能为力了。”老鼠考虑了一下之后说,“我想我们必须动身,碰碰运气。最糟糕的是,我弄不清我们现在的位置,这场雪使一切都变了样。”

的确如此。鼹鼠要不是亲身经历,一定会认为这不是同一片树林呢。可是,他们还是勇敢地出发了,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最有把握的路线,互相扶持着,以不可战胜的乐观,假想每一棵默默无语、神色严峻地迎接他们的陌生的树都是老朋友,在千篇一律的白茫茫和黑树干的单调中,从林间空地、豁口和小径上看到熟悉的特征。

大约一两个小时以后——他们的时间概念已经消失,他们停下来,沮丧,疲惫,一筹莫展,坐在一棵倒地的树干上喘口气,考虑该怎么办。他们累得全身疼痛,摔得遍体是伤。途中他们好几次掉入洞中,弄得全身湿透。雪越积越深,他们的小腿几乎难以挪步。树变粗了,株株看起来都差不多。树林似乎没有边,没有头,林中没有差异,更糟的是,没有出去的路。“我们不能在这儿久坐。”老鼠说,“我们必须努一把力,采取一些措施。严寒让人无法忍受,雪还会越积越深,我们将无法前行。”他往四周仔细看了一番,思忖着。“听着,”他说下去,“我是这样想的。在我们前方下面有个地方像个小山谷,那里的地面有些起伏不平,像圆丘隆起。我们走到那个小山谷,看看能否找到遮蔽处,有干燥地面的山洞或地穴,避避风雪,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走,因为我俩都已累得够呛。再说,雪也许会停,或者会出现某种转机。”

于是他们又一次站起来,挣扎着走下山谷,在那儿寻找一个干燥的山洞或是什么角落,躲避刺骨的寒风和飞卷的雪花。他们正在仔细察看老鼠刚说到的一个小圆丘形的洞穴时,鼹鼠突然绊了一下,尖叫一声,摔了个嘴啃泥。“哎哟,我的腿!”他喊起来,“哎哟,我可怜的小腿前胫!”说着便挺直身子坐在雪地里,用两只前爪抚摸着自己的腿。“可怜的老鼹鼠!”老鼠亲切地说,“你今天好像运气不佳,是吗?我来看看你的腿吧。是的,”他边说边跪下去察看,“你的小腿前胫确实跌破了。等一下,我来掏手帕为你包扎。”“刚才我一定是绊在埋在雪中的树枝上了,要么,是绊在树桩上。”鼹鼠痛苦地说,“哎哟!哎哟!”“这是个边缘整齐的伤口,”老鼠又仔细察看了一番说,“这不会是树枝或树桩弄的。看起来像金属物品的锐利边缘划的。真奇怪!”他考虑了一会儿,仔细察看了四周的小丘和坡地。“算了,不要管是什么东西搞的。”鼹鼠说,痛得忘了措词,“不管是什么搞的,都是一样疼。”

可是老鼠用手帕仔细把鼹鼠的腿包扎好之后,便离开他,忙着在雪地里刨。他又扒又铲又探察,四爪并用。鼹鼠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不时地说上两句:“嘿,赶快,老鼠!”

突然老鼠喊起来:“好哇!”然后又“好哇!好哇!好——哇”一个劲地叫,然后开始在雪地里跳起拙劣的吉格舞。“你发现什么啦,鼠兄弟?”鼹鼠问,他还在抚弄着自己的腿。“过来看看吧!”乐不可支的老鼠一边说,一边继续跳着。

鼹鼠跛着脚跳到那儿,仔细地察看了一番。“噢,”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腔,“我看清楚了,过去经常看见这玩意儿。我称它为常见的东西。一个门上的泥刮!得了,这又有什么名堂呢?为什么值得让你围着它跳吉格舞呢?”“你还不明白它的含义吗,你——你这愚笨的动物?”老鼠不耐烦地嚷嚷道。“我当然明白它的含义。”鼹鼠答道,“这只是意味着某个粗枝大叶丢三落四的人把他门上的泥刮丢落在野树林深处,丢在可以把大家都绊倒的地方。我要说,此人真不为别人着想。回家后,我要去向——向有关人士控告他,看我能不能做到!”“哎呀!哎呀!”老鼠叫起来,对他的迟钝十分绝望。“得啦,不要争论了,快来刨吧!”他又干起活来,弄得积雪乱飞四溅。

又苦干了一会儿,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一只破烂的门垫露了出来。“嘿,刚才我跟你说什么了?”老鼠得意非凡地叫起来。“什么也没说。”鼹鼠十分坦诚地回答。“好啦,”他继续道,“你好像又发现了一件用坏了被人扔掉的家庭垃圾。我想你一定十分开心,如果你真想跳的话最好还是围着它跳吉格舞吧。等你的舞跳够了,也许我们可以继续赶路,而不至于在这垃圾堆上浪费更多的时间了。我们能吃门垫还是能在它下面睡觉?还是能坐在门垫上用它当雪橇滑回家?你这惹人生气的啮齿动物!”“你——是——说,”激动的老鼠叫喊道,“从这门垫上你看不出任何意义?”“一点也看不出,老鼠。”鼹鼠怒气冲冲地说,“我觉得我们已经捣腾够了这种愚蠢行为。谁听说过门垫有什么意义?根本不可能有。它们毫无意义可言,门垫知道自己的位置。”“听着,你——你这愚蠢的畜生,”老鼠愤怒地答道,“不要再争了。如果你想今晚在干燥暖和的地方睡觉的话,就不要再说一句废话,只给我刨——刨,扒,掘,在四周寻找,特别要在小圆丘四周搜寻,因为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老鼠劲头十足地对旁边的一个雪埂干开了,他用大棒四处探测,然后发狂地挖掘,鼹鼠也忙着挖掘。与其说为了别的原因,还不如说是为了帮老鼠的忙,因为他认为他的朋友这样干未免有些愚蠢。

经过大约十分钟,老鼠棍尖碰到什么东西,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又刨了一会儿,直到能伸进一只爪子触摸,然后他叫鼹鼠过来帮忙。两只动物全力以赴地干起来,直到他们的劳动成果最终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使一直持怀疑态度的鼹鼠十分惊愕。

在刚才看起来像是雪埂的旁边侧立着一扇显得结实的小门,漆成深绿色,一只铁制的拉铃绳索的手柄悬挂在旁边,下面有一块小铜牌,上面整齐地刻着方方正正的大写字母。他们借着月光看出是:獾先生

鼹鼠又惊又喜,仰面跌倒在雪地上。“老鼠!”他万分后悔地叫喊,“你真是个奇才!真正的奇才,千真万确。我现在全明白了!你用自己聪明的头脑,一步步地把自己的论点论证透彻。从我摔倒划破小腿的那一刻起,你仔细察看伤口,你聪明绝顶的头脑立即对自己说:‘门口泥刮!’然后你马上干了起来,果然找到了划破我小腿的那只泥刮!你就此止步了吗?没有。换了别人,也许会相当满意了,但是你没有,你继续运用智慧。‘只要让我找到门垫,’你自言自语,‘我的理论就会被证实!’毫无疑问,你找到了你的门垫。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找到你喜欢的任何东西。‘现在,’你说,‘那门是存在的,明显得好像我看见了它一样,只要把它找到就行了!’唔,我在书中读过这类事,但以前在现实生活中从未遇到过。你应该到能发挥自己才智的地方去,在我们这般人中间你简直浪费了自己的才华。我要是有你的头脑,鼠兄弟……”“但是因为你没有,”老鼠不客气地打断他,“所以我想你会整夜坐在雪地上空谈,是吗?快站起来拉住那门铃绳,看见了吧?用劲地拉,用全身力气拉,我来捶门!”

当老鼠用棍子奋力敲门时,鼹鼠跳起来够铃绳,他抓住了它,身体像荡千秋一般摆过去,两脚高高地离地。从很远的地方他们能隐约听见低沉的铃声回响。

第四章 獾先生

他们耐着性子等,似乎等了很久很久,不停地在雪地上跺脚,好让脚暖和一点。末了,终于听到里面踢哩趿拉的脚步声,缓缓由远而近,来到门边。这声音,正如鼹鼠对老鼠说的,像是有人趿着毡子拖鞋走路,鞋太大,而且破旧。鼹鼠很聪明,他说的丝毫不差,事实正是这样。

他们听见里面响起了拉门闩的声音,门开了几英寸宽的一条缝,刚够露出一张长长的嘴,一双睡意惺忪并眨巴着的眼睛。“哼,下回要是再碰上这事,”一个沙哑的怀疑的声音说,“我可真要生气了。这是谁呀?深更半夜,这种天气,吵醒别人睡觉。说话呀!”“獾呀,”老鼠喊道,“求求你,让我们进去吧。是我呀,老鼠,还有我的朋友鼹鼠,我们两个在雪地里迷了路。”“怎么,鼠儿,亲爱的小伙子!”獾喊道,整个换了个声调。“快进来,你们俩。哎呀,你们一定是冻坏了。真糟糕!在雪地里迷了路!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的野树林里!请快进来吧。”

两只动物急着要挤进门去,互相绊倒了,听到背后大门关上的声音,都感到无比快慰。

獾穿着一件长睡衣,拖鞋的后跟确实磨破了,他手执一只平烛台,听见他们拉铃时也许正准备去睡觉。他亲切地低头看着他们,轻轻拍着他俩的头。“像这种夜晚小动物是不宜出门的。”他慈父般地说,“恐怕你们又在玩什么恶作剧吧!鼠兄弟。不管怎样,过来吧,到厨房去。那儿炉火正旺,还有晚饭,应有尽有。”

他拖沓着脚步走在他们前面,手里拿着灯,他们跟着他,用肘互相轻触着,似乎期待着什么新奇的东西。他们沿着一条阴暗漫长(说实话,相当破败)的走道,进入好像是中央厅堂的地方。他们可以隐约看见其他像隧道一样的通道在这儿分岔,这些通道很神秘,似乎看不到尽头。但是在厅里也有一些门,结实的橡木门,让人看着很舒服。獾猛地打开其中的一扇门,他们立即发现自己置身一间炉火通红温暖如春的大厨房中。

地上铺的是磨得很旧的红砖,宽大的壁炉内熊熊燃烧着短木柴。壁炉两边各有一个隐在墙内的引人注意的炉角。这里没有一丝风,十分暖和。两张高背长椅面对面地放在炉火两边,给喜欢社交的人提供了更多的座位。在房间中央摆看一张用光木板放在支架上拼成的长桌,每边摆放着几张长凳。在桌子一端,一把扶手椅被往后推开,桌上散放着獾吃剩的清淡但充足的晚餐。一排排一尘不染的盘子在房间另一头的碗橱架子上闪闪发亮。头顶房椽上悬挂着不少火腿、成捆的干草、几网袋洋葱、几筐鸡蛋。这地方似乎适合英雄们凯旋之后举行盛宴;这里,疲倦的收割者可以几十个聚在桌旁,使他们的收获节庆祝宴会充满欢歌笑语;在这儿两三个爱好简朴的朋友可以随意落座,舒适惬意地吃喝抽烟。红砖地面对着上面烟熏的天花板微笑;两张橡木的高背长椅由于长期的打磨已变得闪闪发亮,它们相互交换愉快的眼神;碗橱上的碟盘对着架子上的壶罐锅钵咧着嘴笑;快活的炉火闪烁着,不加区别地在所有的东西上摇曳。

体贴的獾把他们推在一张高背长椅上坐下,让他们烤火取暖,又让他们脱下湿衣服和靴子。接着他为他们拿来家常便服和拖鞋,亲自用热水给鼹鼠的小腿浸洗,然后用橡皮膏药为他包扎伤口,直到把伤腿侍弄得十分妥帖。在拥抱一切的光明和温暖中,他们终于烘干了身体,感到暖和起来,疲倦的双腿支撑在前面。餐盘摆上他们身后桌子发出的丁当声很是诱人。在这两个被暴风雪所困,现在平平安安地呆在避风港湾的动物看来,刚刚被他们关在门外的寒冷和无路可寻的野树林似乎已离他们很远了,他们在其中所受的一切困苦也已成了半被遗忘的梦境。

当他们最终彻底烤暖和之后,獾让他们坐上桌,他一直在忙着准备这顿美餐。他们早就饥肠辘辘了,但是当他们真的看见摆在面前的晚餐时,现在问题似乎是:满桌都是诱人的饭菜,他们该从哪儿下手,暂时吃不到的食物不知是否会殷勤地恭候他们有空垂青下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无法谈话,后来大家慢慢开始交谈,但这种交谈令人遗憾,因为大家的嘴里塞满了食物。獾对此类事毫不在意,他不理会餐桌上妨碍别人的胳膊肘,也不管大家是否毫无秩序地同时说话。因为他本人并不加入社交圈子,他认为这些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当然我们知道他这种想法不对,它未免狭隘,因为这些事的确很重要,虽然要花很长时间解释。)他坐在餐桌上首的扶手椅中,听另外两个动物讲着奇闻逸事,不时地严肃地点点头。他似乎对他们所说的话既不诧异,也不吃惊,他从不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也不说“这正是我一直说的”,或是说他们本该做这事,不该做那事。鼹鼠开始对他亲近起来。

晚餐终于吃完,每个动物都感到自己的皮肤已较为安全地绷紧,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对别人和别的事毫不在意。他们围着一大堆柴火的通红的余烬,觉得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迟迟不睡,自由自在,真是快乐无比。他们海阔天空地神聊了一会儿之后,獾热诚地说:“好了!说说你们那儿的事吧。老蟾蜍过得怎样?”“唉,越来越糟。”老鼠神色严峻地说。而鼹鼠却大模大样地坐在高背长椅上,在火光中感到暖意融融。他的脚跟跷得比头还高,尽力显出一副得体的伤心模样。“就在上个星期他又撞了一次汽车,而且撞得不可收拾。你知道,他硬要坚持自己开车,可他的技术实在糟糕。只要他出高薪雇一只体面、稳重、训练有素的动物,把一切都交给他干,那他就会一切正常。可是不,他坚信自己是天生的驾驶员,无人能教他,所以惹了这么多的乱子。”“他已经有过多少?”獾忧心忡忡地问。“你是说撞车次数还是汽车数?”老鼠问。“哦,得了,对蟾蜍来说反正是一回事。这是第七次了。至于其他几次——你知道他那座马车房吧?唉,都堆满了汽车碎片,没有比你帽子更大的碎片!——一点也不夸张,一直堆到屋顶。其他六辆车的情形都是这样——如果它们能被描述出来的话。”“他已进过三次医院了,”鼹鼠插话说,“说到他付的罚款,一想到就令人害怕。”“可不是吗,这只是问题的一部分。”老鼠继续说,“蟾蜍很富有,我们都知道,但他不是百万富翁。此外,他的驾驶技术也是无可救药,全然不顾法律规定和交通秩序。撞死或倾家荡产,二者必居其一,这是迟早的事。獾!我们是他的朋友——我们不该做些什么吗?”

獾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我说啊!”他终于神色严峻地说道,“你们当然知道我现在是无能为力啊。”

两个朋友赞同他的话,很理解他的意思。根据动物礼仪规则,在淡闲的冬季,没有人指望动物做出任何艰苦或英勇,甚至是比较积极的行动。大家都睡眼,有的真的在睡觉。所有的动物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天气的影响,所有的动物经过了艰苦的日日夜夜之后现在正在休息。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他们的每块肌肉都受到严峻的考验,每一点精力都最大限度地得到利用。“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獾继续说道,“一旦大地回春,夜晚开始变短,人们就会在半夜醒来,感到躁动不安,希望在日出时分,甚至在日出前起来活动——你们知道!”两只动物严肃地点点头。他们知道!——“那么,”獾接着说下去,“我们——你和我、我们的朋友鼹鼠——要对蟾蜍严加管束。不让他胡作非为,要让他恢复理智,必要时可以动用武力。我们要让他做一个理智的蟾蜍。我们要——你睡着了,老鼠!”“我没睡着!”老鼠一个激灵醒了。“晚饭后他已经睡了两三次了。”鼹鼠笑着说。虽然他不知原因,他自己倒是很清醒,甚至很活跃。当然,原因是他天生就是地下动物,一直在地下生活,獾家里的环境完全与他相宜,使他感到自在。而老鼠每晚睡在窗户朝着微风习习的河流洞开的卧室里,自然会感到这儿的气氛压抑了。“好了,我们都该上床睡觉了。”獾说着站起身来,拿过平烛台。“你们两个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到卧室去。明天早晨不用匆忙——早饭什么时候吃都行!”

他把两只动物领到一个半像卧室半像草料阁楼的长房间。獾为过冬储藏的物品随处可见,占据了半个房间——一堆堆的苹果、萝卜、马铃薯,一筐筐的坚果,一罐罐的蜂蜜。但在空出的地上放置的两张白色小床显得松软,着实让人喜爱。床上铺的亚麻布床单虽然粗糙一些,但很干净,闻起来有股好闻的熏衣草香味。鼹鼠和水老鼠大约用了三十秒钟便脱掉了衣服,十分快活惬意地滚到床单里去了。

次日早晨,按照体贴的獾的吩咐,两只疲乏的动物很晚才下来吃早饭。这时他们看见厨房里的炉火烧得正旺,两只幼刺猬坐在桌边的长凳上,用木碗吃着燕麦片粥。看见他俩进来,这两只刺猬丢下匙子,站起身来,恭敬地低下头。“好了,请坐,请坐。”老鼠愉快地说,“去吃你们的粥吧。小家伙,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在雪地里迷路了吧?”“是的,先生。”年岁大一些的刺猬谦恭地说,“我和小比利当时正寻路上学——妈妈非要我们去,天气这么坏——可不是吗,我们迷失了方向,先生。比利吓坏了,哭了起来,他年轻胆小。最后我们碰巧撞上了獾先生的后门,我们就壮着胆子敲起来。先生,因为獾先生是一位仁慈的绅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明白。”老鼠边说边为自己从熏咸肉上切下了几块薄片,而鼹鼠则把几个鸡蛋丢入平底锅中。“外面的天气怎样啦?你不要总是跟我‘先生’长‘先生’短的。”他又补充了一句。“哎呀,很坏,先生,雪很深,”刺猬说,“今天你们这些先生出不了门了。”“獾先生在哪儿?”鼹鼠一边在炉火前热咖啡一边问。“主人到书房去了,先生。”刺猬答道。“他说他上午特忙,任何人也不要打搅他。”

当然,在场的每个人对这个解释都心知肚明。事实上,正如前面已经说过的,你一年度过了六个月紧张忙碌的生活之后,又会有六个月相对或事实上的昏昏欲睡的生活。在后一个阶段,当你身边有人,或者有事要做时,你不能总是以嗜睡为借口,这种借口太乏味了。动物们清楚地知道,獾吃过丰盛的早餐之后就躲进书房,躺进一把安乐椅,把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盖着一块红色棉手帕,像每年这个时候那样,正“忙着”呢。

前门门铃当当当地响了起来,老鼠因为吃涂黄油的烤面包弄得很油腻,便派那只年幼一些的刺猬比利去看看是谁。后来他们听见有人在厅内不断跺脚的声音。片刻,比利便回来了,后面跟着水獭。水獭向老鼠扑去,一把抱住他,热情地大声向他问候。“放开!”老鼠急促慌乱地说,他的嘴里满是食物。“我早就猜到会在这儿找到你们。”水獭快活地说,“今天早晨我到你那里的时候,河沿岸的人都惊恐万分。老鼠一夜未归——鼹鼠也是如此,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他们说。当然,大雪已经覆盖了你们的全部足迹。但是我知道,当人们处于困境的时候,他们通常去找獾,或者獾也会听到消息的,所以我直接上这儿来了,穿过野树林,踏着皑皑积雪!啊!当鲜红的太阳升起来映照着黑色树干的时候从雪中走过,感觉真好!当你在万籁俱寂中行走时,不时会有大团大团的雪冷不防从树枝上滑下,发出噗的一声,吓你一跳,你赶忙跑着躲避。一夜之间,座座雪城冰堡、个个雪洞凭空出现——还有雪桥、雪台、雪角堡,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花几个小时在其中盘桓嬉戏。到处都有大树枝在雪的重压下折断,知更鸟在树枝上栖息,蹦跳,动作敏捷,神气活现,好像树枝是它们弄断似的。参差不齐的一队大雁从头顶灰蒙蒙的高空飞过,几只乌鸦在树顶盘旋巡视,然后扑扇着翅膀,带着厌恶的表情往家里飞去了。可是我没有遇见可以打听消息的明智的人。大约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我碰见坐在树桩上的一只兔子,他正在用爪子洗他那张愚蠢的脸。我蹑手蹑脚地从他后面走过去把前爪重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他简直吓死了。我只好用手在他头上拍了两下,以便使他稍稍恢复一点常态。我终于设法从他那儿挤到一点消息,说头一天夜里他们中有一只兔子在野树林中见过鼹鼠。他说,这是兔子洞里的闲谈之言,说鼹鼠——老鼠先生的特别铁的朋友——迷了路,陷入困境。‘他们’对他群起而逐之,把他追得到处乱跑。‘那你们为什么不帮帮他呢?’我问。‘你们也许头脑不太聪明,可是你们的人成百上千,身高体壮,胖得流油。而且你的洞四通八达,你们可以带他进来,让他安全舒适地呆在里面,或者至少也要试一试。’‘什么,我们?’他只是一个劲地说:‘帮帮他,我们兔子?’所以我又拍拍他,离他而去。没有别的办法,但至少我得到了一些消息。假如我碰巧遇见‘他们’中任何人,我就会得到更多的消息了——要么他们就会得到更多消息了。”“你一点儿也不感到——呃——紧张吗?”鼹鼠问,一提到野树林,昨天的恐怖一幕又浮现在他心头。“紧张?”水獭笑起来,露出了一排闪亮而强有力的白牙。“如果他们要跟我耍恶作剧,我还会让他们紧张呢。喂,鼹鼠,给我煎几片火腿,你是个好小伙。我饿得不行了,我有很多话要对鼠兄弟说。好久没见到他了。”

于是天性温厚的鼹鼠切了几片火腿,让两只刺猬去煎,然后又继续吃早饭。而水獭和老鼠则亲密地聚在一起,热切地谈起河上生活的行话,讲得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就像潺潺流淌的河水一样。

刚煎好的一盘火腿一下子就吃完了,又让人再煎。獾进来时,哈欠连天地揉着眼睛,用平静朴实的口吻向大家问候,亲切地询问他们的近况。“时间不早了,该吃午饭了。”他对水獭说,“最好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你一定饿了,这寒冷的上午。”“一点不错!”水獭眨着眼睛对鼹鼠说,“一看见这两个贪吃的小刺猬狼吞虎咽地大吃煎火腿,我真感到饿得慌。”

这两只刺猬吃过粥之后又煎火腿片忙了一阵,这时又开始感到饿了。他们怯生生地抬头看着獾,但是因为害羞,什么也没说。“喂,你们两个小鬼该回家找妈妈了。”獾亲切地说,“我会派人给你们指路的。我敢断定,你们今天不需要再吃饭了。”

他给小刺猬每人六便士,拍拍他们的脑袋。他们十分恭敬地挥舞着帽子,摸前额,拉头发,表示敬意。

他们马上又坐下来一起吃午饭。鼹鼠无意中坐到了獾的旁边,另两位还在一个劲地聊着河流,什么事也无法使他们分神,他便利用这机会对獾说他在此感到十分舒服,有回家的感觉。“一旦完全进入地下,”他说,“你就会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不会遇到任何事,任何东西也无法接近你。你完全是自己的主人,有事不必同别人商量,也不必在意别人会说什么。在地面上情况也是如此,任它们去吧,不必操心。你真想要操心,一下子就上去了,上面的一切都在等着你。”

獾只是对他微笑。“这正是我要说的话。”他回答道。“除非在地下,世上没有安全、和平和宁静。有时,如果你的抱负变得更加远大,你想扩展空间——嘿,挖一挖,刨一刨,你就成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的住宅稍微大了一点,你堵塞一两个洞,然后你又成了!这里没有建筑者,没有技工,没有人从墙头上看你,对你评头论足,特别是不受天气影响。现在看看老鼠吧,屋里淹了两英尺深的水,他只好搬进出租房居住,既不舒服,地点又不方便,价钱还贵得怕人。再说蟾蜍吧,我不是说蟾蜍府宅不好,它在这一带也算是最好的房屋了。但是假如失火——蟾蜍在哪儿?假如屋瓦飞落,或者屋墙坍塌裂开,或者窗户破碎——蟾蜍在哪儿?假如房间漏风——我本人讨厌房间漏风——蟾蜍在哪儿?不,到地面去室外,很适合漫游,可以得到生活来源;但是最终还要回到地下——这是我对于家的观点!”

对这番见解鼹鼠由衷地赞同,因而獾对他很友好。“吃完午饭之后,”他说,“我要带你看看我这小小住所,我看得出你会喜欢它。你懂得家庭建筑应该是什么样的,你懂。”

于是午饭之后,当另两只动物在壁炉角坐下,开始激烈地争论有关鳝鱼的话题时,獾点亮一盏灯,要鼹鼠跟在他后面。穿过大厅,他们沿着一条主隧道往前走,借着摇曳的灯光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两边大大小小的房间,有些不过做碗橱而已,还有的像蟾蜍的餐厅一样既宽敞,又有气派。一条垂直拐弯的狭窄通道把他们引入另一条通道,这里的情形跟刚才的一模一样。这里的房间宽敞,通道纵横交错,隧道幽长,堆满物品的贮藏室的圆拱牢固坚实;这里到处可见石工建筑、染柱、拱门和人行道,所有这些让鼹鼠惊叹不已。他最后对獾说道:“你究竟哪儿来的时间和力量完成这一切的呢?这简直令人惊异!”“如果是我干的,”獾简单地解释说,“这确实令人惊异。但事实上我一点儿也没干——我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清理出通道和房间,四周还有许多这样的通道和房间。我看你不太明白,我必须对你解释一下。唔,很久以前,在现在野树林林涛汹涌的地方,在这些树长大之前,曾经有个城市——这座城市,你知道。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人们曾经居住,走路,说话,睡觉,从事公务。他们在这儿养马,举行宴会;他们从这儿策马去参战,或驱车外出做生意。他们是个富强的民族,十分擅长建筑,希望自己建造的东西永远保存下去,因为他们认为自己的城市会永存于世。”“可是后来他们怎样了?”鼹鼠问。“谁能说得清?”獾说,“人们到这儿来——他们呆一段时间之后便兴旺起来,于是大兴土木——然后又要走,这是他们的行为方式。可是我们一直在这儿。我听说在那城市兴建以前这儿早就有獾了,现在这里还有獾。我们是能持久的一类动物,我们也许会搬走一段时间,但我们等待着,我们有耐心,我们于是又迁回。以后也总是这样。”“那么,当这些人最终离开时情况怎样呢?”鼹鼠问。“他们离开之后,”獾接着说,“狂风和淫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它们耐心地、持续不断地、年复一年地侵蚀风化着。也许我们獾也用我们的绵薄之力起了一点作用——谁知道呢?这一切都是缓慢、逐渐地颓败下去的——毁坏了,夷平了,消失了。然后又是缓慢渐进的生长发展过程:种子长成幼苗,幼苗长大成林;有刺灌木和蕨类植物蔓延滋生,也来助一臂之力;腐叶土不断堆积起来,又被冲刷掉;冬天暴涨的河水使泥沙沉淀凝结成块,变成地表的覆盖层。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家园又一次适合我们居住了,于是我们搬了进来。在我们上面的地面,也有同样的情况发生。动物们来了,他们喜欢此地的风貌,于是择地定居下来,不断扩展,繁荣兴盛。他们不为过去操心费神——他们一贯如此,因为他们太忙了。这地方有一点儿隆起,自然就有许多小丘,小丘上布满洞穴,但这是个相当有利的条件。他们对未来也不费心劳神——将来也许人们会再次搬入,住一段时间,这是很可能的。野树林眼下人口不少,都是些芸芸众生,好的,坏的,中间一般的——我就不一一提名了。需要各色人等才能构成大千世界。但是我想,到目前你自己对他们应有所了解了。”“的确如此。”鼹鼠说着身体微微一颤。“好了,好了,”獾拍着他的肩膀说,“这是你第一次接触他们,你知道。他们真的不那么坏,此外,我们必须互相宽容。但是明天我要向各处传话,我想你们不会再遇到麻烦的。我的所有朋友都可以在这一带自由行动,否则我要查出原因!”

他们回到厨房时,发现老鼠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地下的气氛令他感到压抑,使他心绪不宁,好像他真的担心如果他不在旁边守着,那条河便会跑掉似的。所以他穿上外套,再次把手枪插入腰的皮带中。“来吧,鼹鼠。”他一看见他们便焦急地说,“我们必须趁着白天动身,不要在野树林再过一夜了。”“不要紧的,我的老伙计。”水獭说,“我跟你们一起走,我能蒙上眼睛找到任何一条路。如果有谁跟我们作对,你放心好了,我去把他的脑袋砸扁。”“你真的不必烦躁,鼠兄弟。”獾心平气和地补充道,“我的条条通道贯通得比你们想像的更远,我还有避险洞,从好几个方向直达树林边缘,只是我不想让大家都知道。如果你真的要走,可以走一条捷径。现在不要急,再坐一会儿。”

可老鼠还是急着要走,好回去照看他的河流,所以獾又拿起灯,领着他们沿着一条潮湿、空气稀薄的隧道往前走。这隧道有时蜿蜒曲折,有时向下延伸,一半的隧道有拱顶支撑,另一半从坚硬的岩石中穿凿而过。这段路大约有好几英里长,走起来令人疲倦。终于,凌乱稀疏的日光开始透过地道口上面悬挂缠结在一起的草木照了进来。獾匆匆和他们道了别,急忙把他们推出洞外,又把洞口所有的覆盖物:爬藤、灌木和枯叶尽量弄得妥帖自然,然后才返回。

他们猛地发现自己正站在野树林的边缘,他们身后的岩石、有刺灌木、树根杂乱地纠缠堆积在一起。前面是一片宁静的田野,雪地里一排排树篱给田野镶缀了条条黑边。更远处,那条熟悉的老河闪闪发亮,冬日的太阳鲜红鲜红,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因为熟悉路径,水獭便成了他们的领队,他们缓缓地径直向远处的梯蹬走去。在梯蹬处他们停了片刻,回头望去:只见在广袤的一片皑皑白雪的映衬下,黑压压的一大片野树林显得阴森可怕。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快步往家赶去,往炉火和火光摇曳照耀下的熟悉的物品赶去,向他们窗外河流的欢声笑语赶去。他们信赖这条河,熟悉它的各种情绪,它从未让他们感到害怕。

鼹鼠匆匆往前走,急切地期待着回到家中所有他熟知喜爱的事物中间那一时刻的到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属于耕作的田地和树篱,与犁出的垄沟、常去的牧场、傍晚漫步的幽径和精耕细作的园地紧密相连。至于别的动物,他们则与严酷、坚忍或现实中的矛盾冲突,即大自然艰难狂暴的一面相联系。他必须明智,必须坚守与他的命运和际遇紧密相连的愉快之地。这些地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提供足以持续一生的奇遇冒险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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