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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9:3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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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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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球游戏

玻璃球游戏试读:

译本序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晚年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这部作品虽然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出现,却不是普通字面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它用一系列象征和譬喻编织起一种哲学上的乌托邦设想,虚构了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后未来世界的寓言。然而,作者的意图并非故弄玄虚,诚如德国女作家露易莎·林塞尔所说:“黑塞在希特勒时期之转向乌托邦,恰恰不是一种逃避态度,而是用语言作武器让人们得以自由地呼吸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之中,得以成为自觉抵制恶魔的觉悟者。”(见《试论〈东方之旅〉的意义》)黑塞本人对此也有一些纯朴而谦逊的自白,援引两段如下:“这位滑稽可笑的人想做些有益的、无损人类的、值得期望的好事……一位诗人生活在一个明天可能即将遭受摧毁的世界上,他却如此细心雕琢、组合、推敲自己那些小小词汇,因为他的作为与那些今天盛开在全世界一切草地上的白头翁、樱草花以及其他绚丽花朵的情况完全相同。它们生长在世界上,也许明天即将被毒气窒息,今天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孕育着自己的花瓣和花萼,不论是五瓣、四瓣或者是七瓣,不论是光边的或者是锯齿形的,它们永远认认真真地把自己打扮得尽可能美丽。”(见《致儿子马丁信》)“一是构筑抗拒毒化以卫护我得以生存的精神空间,二是表达悖逆野蛮势力的精神思想,尽我所能加强在德国本土进行反抗和固守阵地朋友们的力量。”(见《致罗多夫·潘维茨信》)

作者从一九三一年开始构思此书,到一九四三年全书问世,整整用了十二年。意味深长的是,《玻璃球游戏》的创作和希特勒的暴行几乎同步,最终黑塞赢得了胜利,第三帝国生存十二年后于一九四五年灭亡,《玻璃球游戏》则于一九四六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初期,黑塞曾在一系列文章,尤其是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里表达过自己最新的想法:要建立一种超越惯常好与坏概念之上的新道德意识,要对一切极端对立事物用统一眼光予以观察。事实上,早在第一次大战炮火正酣之时,黑塞目睹“爱国”概念竟是沙文主义的土壤,自己还因反战而被诬为叛国,就已撰文表白这一重要思想:“我很愿意是爱国者,但首先是‘人’,倘若两者不能兼得,那么我永远选择‘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随着希特勒倒行逆施的变本加厉,黑塞的想法也逐渐成熟,最终凝结成象征性的《玻璃球游戏》一书。作者借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说:“流尽鲜血后,人们渴望理性,卡斯塔里应运而生”,而以综合世界上一切知识为宗旨的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个卡斯塔里精神王国的至高无上成果。

在《玻璃球游戏》问世前,黑塞于一九二七年出版了人们称为“精神自传”的《东方之旅》,这位试图从东方取经的西方人经过漫长年代沉思后认识到现代社会的病根在人性,而不在物质文明,因而书中东方旅行者们的信条是一种超越因袭观念的世界性或曰宇宙性思想:“我们的目标并不局限于一个国家,也没有任何地理限制,而是寻求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它们无处不在,却又处处皆无,它们是一切时代的统一体。”《东方之旅》的主人公为探索人生真谛而加入了一个以“从东方寻求真理”为宗旨的秘密盟会,并在参与盟会组织的多次“探索真理的旅行”后,领悟到生命的意义是“他必兴旺,我必衰颓”。《玻璃球游戏》的扉页献词不同寻常:“献给东方旅行者”。《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两部著作间的亲缘关系不言而喻。

一九三二年,黑塞写了书前格言草稿;一九三三年写了

引言

草稿;一九三四年发表了后来成为附录的《呼风唤雨大师》;一九三五年发表了后来成为小说主人公学生时代创作的大部分诗歌;一九三六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二篇附录的《忏悔长老》;一九三七年发表了后来成为第三篇附录的《印度式传记》;一九三八年始写玻璃球游戏大师传,该年写完《感召》、《

华尔采尔

》;一九三九年完成《

研究年代

》、《

两个宗教团体

》;一九四○年写完《

使命

》、《

玻璃球游戏大师

》;一九四一年写了书中最重要的诗歌《阶段》,并完成其余章节;一九四二年写完结束章《传奇》。一九四三年,瑞士出版了两卷本《玻璃球游戏》第一版。一九四五年,黑塞著作出版人彼得·苏尔卡普侥幸从纳粹集中营生还,获得盟军颁发的战后德国第一张出版许可证后,立即着手《玻璃球游戏》的出版事宜,一九四六年,《玻璃球游戏》终于在德国问世。

关于《玻璃球游戏》的成书过程,我们还想交代一个情况:黑塞原本打算写一系列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克乃西特传,却未能如愿,第四篇人物传记半途而废,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事实也同样如此。情况正合荣格的一句名言:“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世界上并无人能够摆脱自己历史的局限。黑塞为塑造一个完美无瑕的理想英雄,只能编织乌托邦,在虚拟的未来世界里施展自己擅长的浪漫手段,于是子虚乌有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脱颖而出,而原本与之并列的英雄人物们统统退居一边,成了附录。《玻璃球游戏》不是一部容易阅读的书,却与黑塞其他较易理解的作品一样,不仅在德国,而且在世界范围长期受到欢迎,译者就读过不同时代的各种评论文字至少百篇以上。一九七七年时,为纪念黑塞百年诞辰,在作家出生地德国南部小城卡尔夫举办了黑塞国际研讨会,与之同时,德国学者马丁·法弗尔主编出版了一本《赫尔曼·黑塞的世界性影响》,孰料一发不可收,研讨会成为定期性的活动,迄至一九九七年已举办八届之多,《黑塞的世界性影响》也不得不于一九七九年出版第二卷,一九九一年又出版了第三卷,遗憾的是,法弗尔于一九九四年逝世,否则当有更多续编问世。译者曾读过这三本《影响》和二、七两届国际研讨会的文集,体会到黑塞长盛不衰的原因是作家的强大精神力度。黑塞作品的力量来自作者综合融汇东西方不同文化的创造性才能,也来自他永不停顿仰望高处以成为“人”的渴望和信念。这里就各类文字中涉及《玻璃球游戏》特殊价值的内容稍作介绍,例子虽少,但也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

托马斯·曼在为一本英文版黑塞集撰写的序言中说:“我羡慕他高出一切德国政治的哲学上的超越感,”因为“他的精神故乡又特殊地归属于东方智慧的庙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美国曾掀起黑塞浪潮,除了反对越南战争等政治原因,还与美国作家亨利·密勒的推崇和宣传密不可分,经过密勒渲染的“欧洲佛”导致成千上万美国青年追随“圣黑塞”,恰如罗伯特·容克为弗克尔·米夏尔斯主编的黑塞文集《良心的政治》所写序言中形容的:“很少有哪一个个人能够挣脱自己等级的局限,美国的反文化群发现了黑塞,并开展了一场视他为先驱者的运动,这场运动对经历过上千年转折的人类按照另一种目标进行了深思,而且推荐人们去试验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就是一种远远超出日常政治的、幻想的、未来的政治”。加拿大学者乔治·华莱士·费尔德在介绍加拿大的黑塞接受情况时,高度评价第一个发掘出黑塞著作里大量中国思想的华裔学者夏瑞春所做的开拓性工作:“这一重要成绩使黑塞作品具有全新前景,使它远远超出了德国浪漫派的轨迹,提高了它的音调以及地方性局限。”德国批评家、出版家西格弗利德·翁塞尔特则撰文说:“正是由于黑塞的作品不提供解答,不开列药方,正是由于描写了发展历程,才使他的作品至今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因为他的主人公们总是时刻准备着启程去往新的生活领域,去进行新的探索,向着永恒全新的目标。因为就连我们现在的社会也处于一种启程状态,也还在探寻着新的目标,”“希望这种‘生活的召唤’(《玻璃球游戏》中语)对您也始终永无穷尽。”

黑塞一生热爱东方文化,尤其偏爱中国古代思想,从一九一一年开始直至逝世,五十多年未曾中断对中国的论述工作,正如他在一封致读者公开信中所言:“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究竟有什么东西是超越一切民族差别之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为所有种族和每一个个人所信仰和尊敬。”《玻璃球游戏》便是这一种探索的最重要著作,作家努力熔铸世界文化于一炉,以寻求不同文化融合途径,其中尤以涉及中国的内容为最多,全书从头至尾不断写到中国,引言里有“中国语言”、“中国古代圣贤”、《吕氏春秋》和中国古代音乐等,正文里则更进一步,竟然让自己化身为“中国长老”,向主人公传授中文、中国书法和《易经》等,最后,甚至把玻璃球游戏的高峰定位于“中国屋落成庆典”。然而,托马斯·曼却提问道:“难道还会看不见他的出版人和编辑者工作中所表现的世界博爱精神多少带着特殊的德国味道么?”另一个德国学者基尔希霍夫则干脆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国人,却没有中止成为西方人,嗯,甚至是一个许瓦本人。”

是的,仅仅统计和罗列书中比较明显的中国事物,也许还不算太难,译者也曾就此写过若干文章,但是要想完整概括作者融会贯通不同文化后的再创造,却是难而又难的,即使只是剖析其中涉及中国的内容。本书译者囿于知识和能力,虽多次努力尝试,迄未成功,因而这里仅能就个人认识略谈一二。一是书的开头(书名、献词、格言)和全书结尾(克乃西特之死)所呈现的宗教性热烈精神追求;二是黑塞用自己独创的“双极性”视角描述主人公一生历程所展示的“会通和合”观点。

书前献词、格言与书尾死亡图景密切呼应,“死亡”是献词精神的实践:“他必兴旺,我必衰颓”。主人公最终抵达归宿:“灵魂的故乡和青春”,如格言中所述“向着存在和新生的可能性走近一步”。黑塞用“死亡”表达的宗教性精神追求,引起过无数误解,作者曾为此向一位朋友作过专门答复:“一个柏拉图式的梦,它不是一种永恒有效的理想目标,而只是一种使自己和已知世界相对的可能性。”(见《致罗勃特·法西信》)这段话立即让我联想起另一段类似的话,那是马丁·布伯尔在《论道家学说》里的论点:“这种永恒的道是对一切表象存在的否定,它也被称作为无。生非始,死非终,时空中的此在无限无终。生与死不过是‘无见其形是谓天门’的出入口,‘无门者,无有也,圣人藏乎是’。”原来,外国古人柏拉图和中国古人庄子早在几千年前便已有几近相同的精神追求,而黑塞所为则像他谈到自己与浪漫派先辈施雷格尔和诺瓦利斯的关系一样:“我的目标不是改善世界或提高思想,而是继续发扬他们所寻求的东西。”

小说主人公童年时就受到西方古典音乐和谐完美境界的触动而感悟,从此走上一条寻求自身完善的道路,翘首仰望过中国的和世界的无数思想先驱者,历经他对西方和东方无数文化范畴的内心体验后,一次又一次在相对集中发现共同的中心思想,于是一次又一次获得“唤醒”,走上新的阶段,最后为了一个新人的成长,无畏地迎向死亡。小说结局是开放的,老师和学生的对立统一关系表达了黑塞的一种对立面互相依赖的思想。

黑塞式的“双极性”观点是《玻璃球游戏》的重要基本要素,贯穿于主人公的一生。我们中国人一眼便看出黑塞的观点:“一个正确的、真正的真理必然容许被颠倒。凡是真实的事物,其反面也必然是真实的。因为每一条真理都是站在某一特定极点上对世界所作的短暂观察,而凡是极点无不存在相对极”,源自中国道家自然哲学和《易经》太极图像。事实也并不尽然,一位前苏联学者卡拉勒斯维里就认为:“由对立面的相互转化所组成的生活发展链条,是永无尽头的,这就是黑塞的信条,它反映了黑格尔的一个基本观念,”而黑格尔也是小说主人公景仰的先驱者之一。倘若说,十九世纪黑格尔的辩证哲学也许多少得益于他所读过的中国古代思想著作,那么主人公从青年时代就非常崇敬的另一位德国古人,基督教早期僧侣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1687—1752)则肯定没有读过任何中国书籍,然而他提出的综合不同思想使之相辅相成的见解,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和合之道,似乎也有异曲同工之处。黑塞借主人公之口说:“本格尔所力图达到的并不仅仅是各种学科和领域的并列研究,而是寻求一种有机的相互关系,他已启程探找一种共同的公分母。而这正是玻璃球游戏最基本的观点之一。”写到这里,不禁想起歌德的一句名言:“凡是值得思考的事情,没有不是被人思考过的;我们必须做的只是试图重新加以思考而已。”《玻璃球游戏》是黑塞对西方、东方古人的梦作过再思考后的产物,他把各种貌似对立的文化打成一片,混成一团,创造出现代人的梦,赋予旧事物以新生命,让世界上形形色色的思想,尤其是古老的中国思想在当代西方文化里得到延续和新生,好似架起了一座沟通东西方的魔术桥梁。《玻璃球游戏》无疑是黑塞对德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作出的特殊贡献。译者

献给东方旅行者引言——试释玻璃球游戏及其历史

...non entia enim licet quodammodo levibusque hominibus facilius atque incuriosius verbis reddere quam entia,verumtamen pio diligentique rerum scriptori plane aliter res se habet:nihil tantum repugnat ne verbis illustretur,at nihil adeo necesse est ante hominum oculos proponere ut certas quasdam res,quas esse neque demonstrari neque probari potest,quae contra eo ipso,quod pii diligentesque viri illas quasi ut entia tractant,enti nascendique facultati paululum appropinquant.ALBERTUS SECUNDUStract. de cristall. spirit.ed. Clangor et Collof. lib. I. cap. 28

约瑟夫·克乃西特亲笔写下的译文:

……一般而言,对于浅薄者来说,对不存在的事物也许较之于具体事物容易叙述,因为他可以不负责任地付诸语言,然而,对于虔诚而严谨的历史学家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但是,向人们叙述某些既无法证实其存在,又无法推测其未来的事物,尽管难如登天,但却更为必要。虔诚而严谨的人们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作为业已存在的事物予以探讨,这恰恰使他们向着存在的和有可能新诞生的事物走近了一步。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

我们的愿望是把我们能够收集得到的些微资料,也即关于约瑟夫·克乃西特,或者如玻璃球游戏档案中所称的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生平材料,写入本书之中。我们当然清楚,这种尝试多少违背了玻璃球游戏团体的治理原则与习惯,甚至是背道而驰。因为尽量消灭个人主义,尽可能将个体纳入专家学者所组成的团体之中,正是我们最重要的指导原则之一。由于这一原则在悠长的历史岁月里始终受到极彻底的遵守,以致今天想要寻找到曾在这一团体中起卓越领导作用的若干人物的生平以及其精神思想资料,简直是难于登天,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甚至往往无法判明这些人物的本姓原名。隐姓埋名乃是这一团体遵奉的精神标志之一,并且几近百分之百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们如此固执地试图确证游戏大师约瑟夫三世的若干事迹,并至少粗浅地勾画出他个人的整体轮廓,实非出于任何类型的个人崇拜或者存心反抗习俗;我们深信,我们完全是为了服务于真理与科学。古人说:人们越是深入而彻底地去探讨一个命题,结果却越是不可抗拒地陷于反命题的误区之中。我们不仅赞同而且尊重隐匿个人姓名的想法,这是我们这个团体以及我们精神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但是,我们略略浏览一下这个精神团体的早期历史,也即玻璃球游戏的发展过程,事实却无可辩驳地向我们表明,在发展的每一阶段里,每一次扩建中,每一种变化内,每一项进步抑或保守的重要环节上,莫不切切实实地留下了每届主持者的个人痕迹,尽管这件事并非他个人独创,但他无疑引导了这种变化,并起着促使其臻于完善的作用。

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对个人作用的认识与以往年代传记作家和历史学家的认识已大不相同。以往年代的作者们,尤其是偏爱写个人生平的作家,我们不得不说他们总只看见个人的特性并把这种特性视为其本质,如:他的固执,他反常的举止以及他独特的个性,是的,还常常干脆涉及他的病理问题。我们现代人则与此相反,甚至不写这些人的独特的个性,除非我们遇见了特殊人物,他们已抵达超越一切正常性与独特性的彼岸,他们竭力使完美的个性淡化,竭力完成自己超越个人的无瑕使命。我们只要认真观察,就会发现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的这类理想,例如,古代中国人中的“圣贤”或者“智者”的形象;又如,苏格拉底伦理学说中的理想,就同我们今天的理想几乎没有差别,而许多巨大的精神组织,如罗马天主教会,在其鼎盛时期也曾具有类似基本原则,事实上,许多出自该教派的伟大人物,如圣洁的托马斯·阿奎那,在我们眼中也就像古代的希腊雕塑一样,更多的是典型代表性,而不是个人角色。

尽管如此,早在二十世纪开始的精神生活改革——我们全是它的继承者——之前,这类真正的古老理想显然已消失殆尽了。当我们翻阅以往年代的传记著作时,我们是何等惊讶,不过我们可以看到,作者详尽繁琐地叙述了主人公有多少兄弟姐妹,或者在其童年与青春期期间,在争取爱情与地位的奋斗中,留下了什么样的心理创伤和瘢痕。我们现代人并无兴趣探究一位古代人物的病理现象以及他的家庭历史,也无意了解他的本能冲动、消化与睡眠情况。即便是他的文化背景,曾对他一生起影响的教育学科,他心爱的书籍以及其他情况等,我们都不觉得特别重要。我们只尊重这样一种英雄人物,并对他产生特殊兴趣,这个人的天性与他后来所受的教育让他几乎完全溶于自己的团体职能之中,同时却也没有让自己丧失纯属个人的清新活泼的强大冲力,它使每一个个人散发香气并具有价值。因而每逢个人与团体发生矛盾,我们便正好可以将此作为考察其个性是否杰出的试金石。我们毫不赞同那类受欲望和贪心驱使而破坏秩序的叛徒,我们只怀念那些献身者,他们才是真正悲剧性的人物。

我们发现了英雄,发现了真正堪称人类楷模的人物,并对他的姓名、为人、容貌以及举止体态产生了兴趣,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我们也由此认识到这个毫无冲突的完善团体并非一架用许多一文不值的无生命力的零件拼凑成的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虽然由各部分组装而成,却各有特性和行动自由,各自参与了生命的奇迹。基于上述认识,我们着手收集玻璃球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西特的生平材料,尤其是他自己撰写的东西,我们也确实找到了一些值得阅读的手稿。

我们对克乃西特生平与为人所作的报道,肯定是这个团体的成员,尤其是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早已熟知或大致清楚的事情,出于这一原因,本书对象不局限于团体范围,我们希望能够扩展到具有共鸣感的读者。

对于为数甚少的内部人士而言,既不需要引言,也不需要注释。但是为了让团体之外的读者也能了解本书主人公生平业绩,我们不得不承担起这项多少有点艰难的工作,在本书前面添写一篇简短易懂的序言,让那些不知就里的读者得以略知玻璃球游戏的历史及其意义。我们必须强调指出,这篇序言的对象是一般读者,因而既无意也无必要对团体内部涉及游戏历史与意义的诸种问题的争论进行任何澄清。若想就此课题作一客观报道,为时尚嫌太早。

大家不应当期望从我们这里读到有关玻璃球游戏的完整历史和理论,即便是才能与地位均高于我们的作家们,今天也办不到。这项任务只能留待下世纪的后人来解决,倘若一切原始资料以及精神思想方面的前提到时尚未湮没消失的话。大家更不应当把我们这本书视作一本玻璃球游戏教科书,绝对不会有人撰写这种书籍的。人们想要学会这一游戏的游戏规则并无捷径,只能够走通常的学习道路,总得持续几个年头,大概不会有任何行家里手能够把游戏规则简化到通俗程度。

游戏的规则(游戏的符号语言和文法)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秘密语言,由许多种科学和艺术——尤其是数学和音乐(确切地说是音乐科学)——综合而成,因而不仅能够表达一切,还能够在近乎所有学科之间建立起从内容到结果互相联系的关系。总之,玻璃球游戏是一种以我们全部文化的内容与价值为对象的游戏,情况就像一位处于艺术鼎盛时期的画家在他的调色板上摆弄色彩一样。凡是人类在其创造性时期所生产的一切知识、高贵思想与艺术作品,直至继而产生的学术研究以及它们转化成的精神财富,都是游戏的内容,玻璃球游戏者以这种汇集了一切精神价值的巨大物质作游戏,好似一个风琴手演奏管风琴,而这是一架完美到了难以想象程度的管风琴,它的键盘和踏板探索着整个精神宇宙,它的音栓之多已无法计算,从理论上来分析,这架乐器在其演奏过程中可以再现整个宇宙的精神内涵。如今,它的键盘、踏板和音栓均已固定下来,再要改变它的数字与程序,或试图使其臻于绝对完善,恐怕唯有理论上才有可能了。因为玻璃球游戏的最高行政当局极其严格地管制着一切想要更新内容以丰富游戏语言的设想。另一方面,这个固定不变的结构内部,或者用我们容易想象的画面来解说,在这架巨大管风琴的复杂机械内部,给每一个游戏者都赋予了组合运用整个宇宙的可能性,于是要在一千次严格完成的游戏中找出哪怕仅仅两次不止表面类似的游戏,也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便发生下列情况:两位游戏者凑巧选中同一狭小的主题作为自己游戏的内容,结果也仍然因两人的思想方法、个性、心情以及演奏技艺的区别而使两场游戏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与发展历程。

历史学家想要把玻璃球游戏的起源及其由来追溯到哪个历史时期,纯属他个人的取舍问题。正如任何伟大的思想并无开端可言一样,因为凡是思想均为永恒存在。我们发现,早在若干古老的世纪以前,思想便以期望与预感的形态出现了,例如,在毕达哥拉斯的著作里,稍后,到了古希腊罗马文明的后期,又可在希腊的诺斯提派圈子里发现它的踪迹,同样在古代中国文化中也不少见,接着又在阿拉伯摩尔文化的几个高峰里看见了它的痕迹。它的足迹从史前时期不断往前延伸,走过了经院哲学与人文主义,来到了十七、十八世纪的数学家学会,直至浪漫主义哲学和诺瓦利斯的梦幻文字。每一项促使心灵趋向宇宙整体目标的运动,每一种柏拉图主义学会,每一个知识精英集会,每一次试图让实用与理想科学互相结合的活动,每一种调和科学与艺术或者宗教与科学的尝试,无不建立于这一永恒的思想基础之上,而我们看到的玻璃球游戏便是上述一切的具体体现。毫无疑问,大家都知道,像阿贝拉德、莱布尼兹和黑格尔等哲学家都曾梦想把精神宇宙集中归纳为思想体系,把文化艺术的生动美丽与严谨精确科学的魔术般力量结合起来。而那个音乐和数学几乎同时达到了古典主义高峰的时代让我们体会到,在两种原则之间经常存在着相互交流和互相补充。我们还可以在两个世纪以前的那位尼古拉斯·冯·寇斯的著作中读到同样的气氛,例如他说:“心灵乃由潜在的可能性汇聚而成,以便凭借潜在性衡量一切事物,它并且是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借以在统一和谐与单纯的状态中衡量一切事物,就像是上帝所作的一般,它还是联结的必然性,借以在有关事物的独特个性中衡量一切事物,最后,它还可以限制这种潜在可能性,借以在生存中衡量一切有关事物。更有甚者,心灵还可凭借比较形式进行象征性的衡量,就像可以通过数字和几何图形使它们与其他事物相等一样。”此外,似乎并非只有这番想法几近暗示我们的玻璃球游戏,或者符合这一思想游戏,或者发源于类似的幻想。我们可以在他的著作里找到不少,甚至可说是很多这类相似之处。就连他的爱好数学,他喜欢并擅长将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图形和原理以比喻方法应用于神学—哲学概念,也似乎与进行玻璃球游戏的心理状态十分接近。有时候他那种独特的拉丁文(他别出心裁地创造了许多新词汇,却不会有任何拉丁语学者误解它们的含义),也使我们联想到玻璃球游戏语言的任意可塑性。

阿尔贝托斯·塞孔多斯无疑属于玻璃球游戏有影响的始祖之一,这从本文前面的题词便已显示。而且我们揣测,虽然的确无法证实,玻璃球游戏的这种游戏思想也曾控制了十六、十七、十八世纪那些博学音乐家的心灵,因为他们的音乐创作便建立于数学玄思之上。我们从这儿或那里的古代书籍中不时读到种种传闻轶事,叙述富于魔力的智慧游戏,一些学者、僧侣或者爱好思想的王公贵族发明了它们,并试着玩过,其中有的采取下棋形式,但是棋子和棋盘除了一般功用外,还包含秘密的意义。我们人人都熟知人类各种文明起源时期的许多传说、神话和寓言,那时音乐的力量远远超出其他一切艺术技巧,成为统辖灵魂和国家的力量,音乐是一个秘密的摄政王或者是人们及其国家都必须遵守的法典。从中国最远古的时代直至希腊神话时期,一种让音乐支配人们过幸福天堂生活的观念始终占有重要地位。玻璃球游戏也与这一音乐崇拜(歌声的神秘力量在永恒的变化中向尘世的我们召唤——诺瓦利斯)具有最内在的联系。

尽管我们也辨认出玻璃球游戏的思想是永恒的,认为它早在实现之前便已存在,然而它发展到我们现今熟知的形式,显然有着它明确的历史轨迹,这里试将其最主要的历史阶段简述如下:

这场以建立游戏团体和发明玻璃球游戏为主要成果的思想运动,开始于文学史家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所研究并定名的“副刊文字时代”这一历史时期。这一称谓固然美妙,却有危险性,常常很容易诱导人们对那个过去年代生活状况的观察发生偏差,事实上被形容为“副刊文字”的时代并非毫无思想的时代,甚至从来不曾缺乏思想。然而,在切根豪斯看来,那个时代对精神思想考虑甚少,或者毋宁说它还不懂得如何恰当地在生活与国家结构之间安排精神思想的地位,并使其发挥作用。坦白地说,我们对那个时代所知甚少,尽管它几乎是孕育了以后一切文化的土壤,凡是今天的精神生活无不烙刻着它的标记。

切根豪斯认为,这是一个极其“市民气”的社会,是一个广泛屈服于个人主义的时代,当我们按照切根豪斯所描绘的若干特征去了解其气氛时,那么我们至少会确信,他笔下的诸多特征不是杜撰,也不是夸张或者歪曲的,因为它们是一位伟大学者研究了大量史料后的结论。我们找上他,因为他是迄至今日唯一认真研究了这种“副刊文字”社会的历史学家。与此同时,我们还得提醒大家切记,不要对已经远去的时代的错误和野蛮嗤之以鼻,那是十分轻率和极其愚蠢的。

中世纪以后,欧洲的精神生活似乎是走着两种不同发展倾向的道路。一条是思想和信仰的自由,挣脱一切权威的羁束,也就是从自感成熟的理性主义立场反抗罗马教会统治的斗争。另一种倾向则是秘密而热烈地搜寻着如何正当合法地获得这种自由,如何建立一个崭新而又与理性相适应的权威。一般来说,我们可以断言,总是精神思想赢得了这场常常因目标不同而互相矛盾的斗争。

用无数牺牲去换取这种胜利是否值得?我们今日精神生活情况是否完善,还能够进一步发展么?过去的一切痛苦、痉挛和变态,从审判异教徒到实施火刑,迫使许多“天才”成为无谓的牺牲品,或发疯或自杀,难道不是毋庸置疑的问题?历史就是历史,不论它是否正确,不论它也许不应当发生,也不论我们愿否承认它的“意义”,一切全都无可更改。不管怎样,人类为精神“自由”而进行的斗争终于发生了。一直发展到后来被称为“副刊文字”的年代,人们固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觉得难以忍受。因为每个人虽然完全摆脱了教会的监督,也部分摆脱了国家的管束,但是还始终未能建立起自己乐意遵守的真正准则——一种真正崭新的权威和合法性。切根豪斯向我们叙述了那个时代里无数精神堕落、腐败与自我侮辱的实例,其中若干例子着实令人咋舌。

我们必须承认,对于那个所谓“副刊文字”时代的精神产品,我们不能作出明确的解释。它们显然是每日报纸版面上最受欢迎的部分,拥有上百万读者,是那些受教育较少读者的主要精神食粮来源。它们所描述的或者毋宁说是“漫谈”的知识项目超过了千种。这类副刊文字作者中较聪明者常常嘲弄自己的作品,切根豪斯在接触了许多这类著作后至少承认,尽管它们确乎难以理解,却显示出作家们的自我揶揄倾向。很可能在这些粗制滥造的产品里确实包含有一定程度的讽刺和自我揶揄的内容,因而首先得找到理解它们的钥匙。这些琐碎文字的著作者一部分来自编辑部,一部分是“自由”作家,甚至常常被人称为“诗人”,其中也不乏学者,甚至是著名的大学教授。

这类文章最热衷写的题材是:关于著名男人和女人的奇闻逸事或者他们书信所反映的私生活,文章的题目五花八门,如:《尼采和1870年的妇女时尚》,《作曲家罗西尼最爱吃的菜肴》,《小狗在红妓女生活中扮演的角色》等。人们爱写的另一类内容侧重于历史,也正是当今富人们聊天时经常涉及的话题,譬如:《几世纪以来的人造黄金梦》或者《论化学—物理试验对气候的影响》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数量超过了百位数。倘若我们读过切根豪斯所开列的这类无聊文章的目录,会对人们竟以它们作为每日精神食粮而惊讶万分,更有甚者,居然有许多颇有声望的作者,也曾为这种无多大价值的庞大消费出力“服务”,说来奇怪,当年这同一名词还常被用于形容人类同机器之间的关系。

某些时期里特别流行访问名人谈论热门话题,切根豪斯还为此辟了一个专栏,记载了诸如此类的访问记,例如请化学家或钢琴家谈政治,请走红演员、舞蹈家、体操明星、飞行员,甚至诗人议论独身主义的利弊、经济危机的可能成因以及其他日常问题。所有文章的共同特点是:把一个热门话题与一个名人扯在一起,切根豪斯举了上百个例子,其中部分文章读后令人瞠目结舌。如前所述,很可能这些匆忙赶写出来的文章里也存在着讽刺性内容,也许甚至是一种恶魔般的、垂死挣扎似的讽刺,我们唯有在设身处地地着想之后才可能稍有体会。而当年大多数似乎颇爱读报的读者,却显然老老实实囫囵吞枣地全盘吞下了一切荒谬的东西。譬如一幅名画换了主人,一份宝贵的手稿被拍卖,一座古城堡惨遭回禄之灾,或者一位古老贵族家庭的成员卷进了一场丑闻等事件,读者们不仅在数以万计的报道里读到了具体事实,而且还会在这一天或者下一天出版的其他文字材料里读到了一大堆从传奇、历史、心理和性欲等角度撰写的时髦东西,任何细枝末节都不会被这股洪水般汹涌而来的急流所遗漏,而所有匆匆忙忙问世的急就章,不论在遣词造句上,还是在分类构思上全都烙刻着不负责任地大批量生产的印记。

此外,还有一种游戏也可算是与“副刊文字”同类的文化活动。在这类游戏中,读者成为发起人,充分运用每个人的知识材料,切根豪斯曾针对这一奇异现象写了一篇题为《纵横字谜游戏》的长文,报道十分详尽。当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大都是工作劳累而且生活艰辛的人,在工余空闲时俯身于这些字母拼成的条条块块上,按照既定的游戏规则填充着其中的缝隙。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可只见其悖理或者古怪的方面,更不得持讥讽态度。因为每个人玩这类孩子气的猜谜和填字游戏既非出自天真稚气,更非由于游手好闲,而是因为他们处身在政治、经济和道德的震荡和混乱中感到恐惧,还因为他们参与了很多次可怕的世界大战与民族战争。他们玩耍这类小小的文字游戏自然不只是无意识的玩耍,而完全符合一种深藏的内心需要,闭上眼睛不去正视那些难解的疑问和骇人的没落景象,以便尽力逃入一个清白无辜的假象世界。他们坚毅地学习驾驶汽车,玩耍最难的纸牌游戏以及沉湎于纵横字谜之中,因为他们面对着死亡、恐怖、痛苦、饥饿,几乎是毫无保护的,他们已不再能够从宗教获得慰藉,从理智求取忠告。他们已读过太多的文章和听过太多的报告,他们没有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自我强大上,以致无力对抗外界的恐怖和畏死心理,他们只能够胆战心惊地挨日子,不相信有任何明天存在。

另外还有许多演说辞也是这种副刊文字的较为重要的变体,我们也必得在此略加叙述。那时,不论是专家学者还是从事文化行当的各式人等,都曾向依然强烈留恋业已丧失意义的往昔文化观念的中产阶级市民发表过大量演说辞,不仅有节庆祝贺意义的特殊场合上的讲话,而且还有相互间的热烈交往的讲话,演说数量之多几乎令人难以理解。当年一个中等城市的市民或者他的妻子每周至少可参加一场报告会,而在大城市里则几乎天天晚上都可聆听到形形色色主题的演讲,对艺术作品,对诗人、学者、研究人员,对环球旅行等发表种种理论见解,而听众大都持纯粹被动态度,尽管演讲的内容与听众间总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却因他们缺乏一定程度的相关知识、心理准备和感受能力而不得不缄默无语。当然也有轻松有趣或者机智诙谐的演说,譬如讲述歌德如何身穿青色燕尾服走下驿站马车,如何勾引斯特拉斯堡或者魏茨拉尔的美貌少女,又或者大谈特谈阿拉伯文化,演说中不断冒出一串串聪明的时髦话,好似往骰子盘里一把把掷骰子,引得一个个听众兴高采烈,每当这个听众大致领会了某句俏皮话的时候。人们还聆听了许多介绍作家的报告,其实他们并未读过或者准备阅读这位作家的作品,他们只是听着,还看着银幕上放映的作家相片,就像他们阅读报刊上难读的副刊文字一样,吃力地穿越着由一个个他们全不理解其意义的互不相关的知识断片所组成的汪洋大海。总之,人们已面临怀疑文字的这一可怕的阶段,一种崇尚苦行主义的反运动开始酝酿成熟,最初还很秘密,只在极小的圈子里活动,很快就日益强大而公开活动了,并且成为一种培育新人和人类尊严的运动。

那时的精神生活其实在许多方面都是生气勃勃和庄严崇高的,至于同时存在的诸多不稳定与虚假现象,我们现代人将其解释为一种恐惧感的症状,因为人们在一个似乎很成功、很繁荣的时代将要结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正面临绝望境地:物质极度匮乏,政治和军事危机四伏,日甚一日增长的自我怀疑,怀疑人的力量与尊严,是的,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然而,与那个时代表示衰亡的迹象并存的还有许多高水平的精神成就,其中令我们深深感谢的遗产便是音乐科学的诞生。

但是,人们虽然能够轻松容易地把以往任何历史片断纳入世界历史,编得又巧妙又动人,但要让他们安排自己在当代现实中的地位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而当年恰恰就在知识分子中间——目睹精神文化需求和成就迅速下降到了极其微弱的水平——产生了可怕的怀疑与绝望感。也即是他们刚刚发现(自从尼采哲学诞生以来就无处不在的发现),我们文化的青春期和创造性年华业已过去,迟暮已经来临。猛然间,人人都意识到了这点,许多人便以直率的观点分析了那个时代为何出现如此大量令人惊恐的征象:冷漠的机械主义生活,严重的道德堕落,国际间的缺乏互相信赖,艺术的虚假不真诚。情况就像那篇惊人的中国童话里所描写的,“下沉的音乐”已经奏过,好似一架管风琴的隆隆低音振荡回响了几十年后终于逐渐停息,然而它早已进入过学校、报刊和各类研究所散发出腐败气息,早已袭击过许多大体上还算严肃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令他们忧郁或者疯狂,它在一切艺术领域泛滥成灾。对付这个业已入侵而且无法加以驱逐的敌人有种种不同的办法。有些人采取默认其存在并且恬静地忍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恐怕是最正确的态度。有些人试图否认其存在,却在这些文学理论家提供其文化衰落论点时显示出站不住脚的弱点。此外,凡是反对上述文学理论家观点的人,都会在广大市民中产生影响和获得响应,因为对广大市民而言,把他们昨天还牢固拥有并引以为豪的文化,说成是已经死去的东西,把他们曾如此珍惜的知识和艺术,说成是全然不真实和虚假的东西,那就像突然发生了通货膨胀和爆发了威胁其财产的暴力革命一样,简直太狂妄太难以容忍了。

另一种对付这种巨大的衰亡气氛的方法是玩世不恭的讥讽态度。他们以跳舞解愁,声称为未来担忧是老朽们的蠢事。他们撰写音调铿锵的副刊文章,谈论迫在眉睫的艺术末日、科学末日、语言末日。他们在自己用报刊建立起来的副刊文字世界里,怀着某种类似自杀的狂热谈论人类精神的彻底堕落,观念的完全破产,并且摆出玩世不恭或者冷漠的姿态,似乎不仅是艺术、文化、道德以及诚实正直等,就连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都已趋于衰亡。因而,凡是健康的人们便多少染上了忧郁症,而原本有病的人则更恶化为悲观主义重症。想要推倒过时老朽,想要凭借政治和战争改建世界及其道德,唯有文化本身先具有真正自我审视能力和纳入新的宇宙次序的能力才行。

这一文化在数十年过渡时期间其实并未处于休眠状态,而恰恰在衰落过程中,在貌似被艺术家、学者和专栏作家带头抛弃的境况下,它却达到了具有敏锐警觉和自我批判能力的阶段,这纯属少数个别人的良知所起的作用。早在副刊文字的繁荣时期便普遍存在着决心继续忠于良知的个人与小团体,并且竭尽全力为未来而拯救优秀的传统、秩序、方法以及智慧的核心内容。当年的发展情况如何,根据我们今天的认识,从人们为防御颓势而作的自我批判、反省和自觉斗争的过程来看,大致可分成两大组。学者们的文化良知在音乐史的研究和教学工作中获得了庇护,因为这一学科当时正处在高峰,即使在副刊文字世界的中心也组成了两个后来非常著名的神学院,以栽培人才的方法细致认真而著称。好似上苍也非常乐意对这一小群勇敢者的奋斗施加恩泽一般,在那无比忧郁时期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幸运奇迹,虽然事出偶然,但确实具有神谕效果:巴赫的十一份手稿从他儿子弗利德曼的产业里又再度被人发现了。

为抵御蜕化而斗争的第二部分力量是东方旅行者的联盟,盟员们重视灵魂教育远过于知识教育,他们培植东方式的虔诚和敬畏心理——我们目前的精神教育形式和玻璃球游戏方法,尤其是静观冥想方法全都得自东方。东方旅游者们的另一份贡献便是运用新观点审视我们文化的性质及其延续的可能性,他们不完全运用学者们惯用的科学分析法,而是通过古老的东方密法,也就是让他们的本能与遥远的时代及其文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例如他们中间有些音乐家和歌手被称为能以纯粹古法表演几世纪以前乐曲的高手,并说他们可以精确地演奏和歌唱一首1600年或者1650年的乐曲,似乎他们全然不知道后来不断添加的种种时髦音乐、改良变化和后辈大师们的精湛技艺。这在那样的时代——人们一味追求能够控制一切音乐演奏的动力学和比较级,一味探究指挥的“构思”和指挥方法而几乎完全忘却了音乐本身——确实是惊人之举。当东方旅行者联盟的一个交响乐团首次公开演出了享德尔诞生之前时期的一组舞曲时,他们以完全另一种时代与世界的单纯朴实精神不加任何增强或减弱的技艺进行演奏,据后来的报道说,一部分观众觉得难以理解,而另一部分观众却听懂了并且认为自己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欣赏音乐。东方旅行者联盟的某位成员还在位于勃兰姆加登和莫尔比奥之间的联盟会议大厅里制造了一架巴赫式的管风琴,管风琴制作得十分完美,简直就像巴赫亲手所制,倘若他当年有机会有材料去做的话。这位管风琴制作者遵守当时流行的联盟原则隐藏了自己的真名实姓,而采用了十八世纪一位先辈的名字:西勃曼。

我们的话题已逐渐接近了现代文化概念诞生的源头。这些文化概念中最重要之一就是新出现的学科:音乐史和音乐美学,然后就是突飞猛进的数学,东方旅行者们的智慧又替它们增添了若干光彩,而同音乐的新构思与新阐释之诞生密切相关的是人们对业已老化的文化所持的勇敢态度——既开明又屈从。种种具体事实无需在此多说,因为大家都已十分熟知。人们对文化的这种新态度,可以说是在文化发展历程中调整了从属关系,所产生的最重大后果便是大家逐渐放弃创造艺术著作,精神工作者们逐渐逃离熙熙攘攘的尘世。最后,重要的情况便是玻璃球游戏的兴起与繁荣。

早在1900年初,副刊文字还处在顶峰时期,音乐科学之日臻深化对玻璃球游戏的开创无疑具有巨大影响。我们作为音乐科学的继承人,相信自己对以往伟大创造性世纪的音乐,尤其是十七和十八世纪的音乐,不仅知道得较多,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认识得也较深。当然,我们作为后来人与古典音乐的关系完全不同于创造性时代的人。我们对常常令灵魂忧郁的真正古典音乐所怀有的敬意,与我们对当时那些自然纯朴音乐演奏的喜爱欣赏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们常常在羡慕欣赏之际,却忘却了其诞生的处境和命运之艰辛。几乎整个二十世纪都把哲学或者文学视作从中世纪迄今伟大文化纪元留存下来的不朽成就。然而,我们看到,后来的几代人让数学与音乐取代了它们的位置。自从我们(大体而言)放弃与后来几代人进行创造性竞争以来,自从我们不再崇拜音乐创作中那种占统治地位的和谐与纯粹的动力学感觉以来——那却是从贝多芬以及浪漫主义初期开始便支配音乐创作整整两个世纪之久的狂热崇拜,我们相信——当然只是按照我们缺乏创造性、却值得尊敬的方法,我们这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继承的那个文化的大致面貌。如今我们已不再有以往那些时代的旺盛的创造欲望。十五、十六世纪的音乐风格竟能毫无变化地长久保持至今,简直让我们难以置信,为什么那时候创作的大量音乐作品里几乎没有丝毫卑劣气息呢,为什么十八世纪开始蜕化变质,冒出那么多五花八门的风格、时髦的和流派的,尽管大都昙花一现,却充满了自信。但是我们深信,我们已领悟了今天称为古典音乐的秘密,了解了那几代人的精神、道德和虔诚,并且把这一切都视为自己的典范。譬如我们今天对十八世纪的神学和教会文化,或者对启蒙时代的哲学,都已很少关注,甚至全不重视,但是我们在巴赫创作的合唱曲、基督受难曲和前奏曲里却感受到了基督教文化令人精神升华的力量。

此外,我们的文化对音乐的态度还有一个古老而值得崇敬的范例,这也是玻璃球游戏为之表示高度尊重的范例。在充满传奇色彩的列国并存时期的中国,音乐在全国上下起着一种具有支配力量的作用。人们甚至认为,音乐的兴衰直接关系到文化、道德,乃至国家的状况。音乐大师们被赋予了严格卫护“传统音调”之纯洁性的重任。音乐的衰落便成为一个朝代和一个国家灭亡的确凿象征。作家们写下了许多可怕的故事,描述种种逆天行事的靡靡之音,例如被称为“亡国之音”的“清商”和“清角”,在皇宫里一旦奏响这类亵渎神圣的音调,顿时天昏地暗,城坍墙倒,王朝与国家也随即消亡。古人们讲了很多很多,我们这里只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里论述音乐的章节中摘引数段:音乐之所由来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生两仪,两仪出阴阳。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乐乃可务。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唯得道之人,斯可与音乐。凡乐,天地之和、阴阳之调也。沉沦之国,颓废之人,亦不可无乐,但其乐不欢。是以,乐愈杂,则民愈衰,国愈危,君愈消沉。职是之故,音乐亡矣!凡古之圣王,所贵乐者,为其乐也。夏桀殷纣,作为侈乐,以钜为美,以众为欢,俶诡殊魂,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侈为务故也。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

这位中国人说的这些话相当清楚地说明了一切音乐的起源及其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真正意义。在史前时代,音乐与舞蹈以及其他任何艺术活动一样均属于巫术的一部分,是施展巫术时的合法手段之一。事实证明这个手段百试百验:它开始于节奏(拍手,踏脚,击木,最原始的击鼓艺术),使许多人互相“合调”,让他们的呼吸、心跳和情绪在同一节律中互相融和,激起人们内心永恒的神力,刺激他们去跳舞、竞赛、打仗或者去从事宗教活动。而音乐保持这种原始的、纯粹的本质特性——魔术特性,其历史较之任何其他艺术品种更为悠久,人们只消略略回溯一下无数历史学家和诗人关于音乐的论述便可了然,从古希腊人到歌德无不如此。实际上,音乐在行军和舞蹈中也从未丧失其重要作用。——但是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我们现在对玻璃球游戏的起始作一扼要介绍。游戏似乎是同时兴起于德国和英国,最初是一种技巧练习,是这两个国家里的一小部分音乐家和音乐理论家在探讨新乐理的研究班上从事的练习。人们如果将游戏的这种最初状态与后来的发展,直至今天的情形相比较的话,那情况就同人们拿一份1500年以前的乐谱及其原始音符来同今天的相比较一样,看上去十分相似,那时人们甚至还不懂得如何写下乐谱小节线。与十八世纪的总谱相比较也一样,更不用说与十九世纪的乐谱相比较了,由于过分复杂的标志节奏、速度、分句等缩写符号,常常让这种十九世纪乐谱的印刷成为艰难的技术问题。

游戏最初仅仅是音乐教授与学生们用以训练记忆和逻辑推理的一种诙谐有趣的方法,而且如以上所述,早在这里的科隆音乐学院“发明”这一游戏之前,在英国和在德国都已有人玩过,其名称正好是后来若干代人所用的称呼,尽管多年以来游戏内容已完全不同。

玻璃球游戏的发明者当为卡尔夫城的巴斯梯·皮洛特,一位脾气有点古怪,却聪明练达颇有人缘的音乐理论家,他用玻璃球替代了字母、数字、音符或者其他图解符号。此外,这位皮洛特还是《对位法的兴衰史》一书的作者,他发现科隆音乐学院的学生们在研讨班上把一种精致游戏玩得非常熟练。他们互相呼应做戏,先由一人高声以他们专业学科的缩写语汇喊出某部古典乐曲的主题或者开头段落,另一人随即应声答复,要么是这一段落的下文,要么以悠扬顿挫的声调喊出更精彩的相对主题。这是一种训练记忆与即兴演奏技艺的练习,和过去在舒茨、巴希贝尔以及巴赫时代很可能一度流行过的指导学生进行对位法训练的方法极其相似,尽管那时并无任何理论公式,而只有实际训练,用扬琴、琉特、笛子或者歌声。

巴斯梯·皮洛特很可能是东方旅行者团体的成员。他擅长手工艺,曾按照古代形式亲手制作了许多钢琴和扬琴,传说他会演奏一种早自1800年起久已失传的古代小提琴,那种琴有拱得高高的琴弓,还得用手调整琴弦。——皮洛特模仿球串形的儿童计数玩具制作了一只框架,绷上几十根铁丝,以便穿上形形色色大小不等、色彩不同的玻璃小球。铁丝相当于琴谱上的横线,而玻璃球则相当于音符等,这么一来,他不仅得以用玻璃球营造自己发明的音乐语言或者音乐主题,还能够随意变换,调整,发展,让它们不断迁移,不断互相对照比较。这种东西就技艺角度而言,不过是玩意儿而已,学生们却很喜爱,不仅被仿造,还成了时髦技艺,甚至传到了英国。一段时期里,这种音乐练习游戏便以如此原始而可爱的方式流传着。正如经常发生的情况那样:一种确有价值而历久不衰的活动在某次临时发生的微不足道小事中突然获得了名称。这个被学生们喜爱的游戏、这个由皮洛特创造的穿小球的铁丝架,历经沧桑之后终于有了公认的名称:玻璃球游戏。

定名后的二三十年间,玻璃球游戏在大学生中间似乎稍稍失去了宠爱,但受到了数学家们的关注。玻璃球游戏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始终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任何一种科学学科,凡是处于鼎盛或者复兴状况时,无不偏爱玻璃球游戏,运用它并且发展了它。数学家们使玻璃球游戏得到了一种高度应变和升华能力,使其多少达到具有自知意识与认识自我潜能的境地。与之并行发展的是当年整个文化意识的普遍历程,它不仅度过了巨大的危机,而且如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所述:“这一晚期文化——就像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晚期,亚历山大年代的希腊文化——以谦逊而自豪的态度接受了自己面临的命运。”

切根豪斯的话就引到这里。下面我们试着把玻璃球游戏后来的历史作一简要介绍:游戏从音乐研究转向数学研究之后,发展极其迅速(在英国和法国较之德国本土发展变化尤为迅速),已经允许运用特殊符号和略语来表现数学上的演算程序了。参加游戏的人互相推敲同一程序,互相探讨这些抽象的公式,互相向对方显示这门学科的发展轨迹及其潜能。这种数学—天文学游戏要求游戏者具有极大的观察力、悟性和集中力,早在当年,玻璃球游戏能手这一声誉对于数学家而言是十分稀罕的,因为它已成为数学能手的同义词。

这一游戏还几乎受到不同时期所有科学学科的欢迎和模仿,也就是说已被应用于各项专门学科,有据可查的是它们在古典语言学与逻辑学领域所起的作用。而在应用于对音乐价值的分析研究过程中,人们开始把音乐的流转过程用物理的和数学的公式加以捕捉。稍后不久,语言学开始凭借这种游戏方法去测度语言结构的形成,就如同物理学测度自然的变化程序一样。紧接着就是造型艺术的参与,而建筑学则早就在造型艺术与数学之间架起了桥梁。自此以后,人们不断发现从这条道路求得的抽象公式,通过新的关系、新的类比以及新的相通点。任何学科,凡是染上了游戏精神,无不都在自己的种种公式、缩写符号和一切组合可能性里用上了游戏语言。世界各地知识青年中的优秀分子全都喜爱这些游戏和它们的系列公式,以及种种公式间的相互对话。这一游戏并非只是练习或者休闲,它还是培养精神工作者专注于自我感觉的运动,尤其是数学家们,无不以苦行僧兼运动员式的严格精神和精湛技艺来进行这种游戏,从中获得的乐趣足以补偿他们那时坚决舍弃世俗享受与名誉地位的损失。玻璃球游戏对于副刊文化的彻底失败,对于新近兴起的从事极严格精神训练的偏爱,显然起了巨大作用。

世界已经改变了。人们可以把副刊文字年代的文化生活比作一种因过度生长而耗尽元气的退化植物,只得以衰败的枝叶来培植根株继续生长了。今天的年轻人,凡是打算献身于精神工作的,全都不愿再到高等院校去听什么零七八碎的课了,那些有名无实的教授毫无独立见解,只会提供一些昔日较高级文化的残渣碎屑。如今他们必须像过去年代各种科技行业的工程师们那样严之又严地学会正确研究。他们都必须走一条陡直的艰难道路,必须从事数学与亚里士多德经院哲学的训练以净化和强化他们的感受能力,尤其是必须学会放弃前辈一代代学者们认为值得为之奋斗的一切利益:轻而易举地迅速获得金钱、荣誉、公众的尊敬,受到报刊的赞美,与银行家和工业家的女儿联姻,过豪华奢侈的生活。作家们想的是著作畅销,得诺贝尔奖和美丽的乡村别墅;名医学家想要佩戴勋章和拥有穿号衣的仆人;教授们则想有出自豪门的太太和富丽堂皇的客厅;化学家们追逐工业企业董事会里的要职;哲学家们向往占领副刊阵地,在座无虚席的大厅里发表迷人的演讲,不仅获得雷鸣般的掌声,而且还有美女献花。如今这类人物已统统消失不见,也不会再重新出现。事实虽然如此,但今天仍有不少有才华的年轻人把这些人物视为值得羡慕的榜样,然而通往荣誉、财富、地位和奢华之路的,再也不会是经由讲台、研究院和博士论文之途了,诸如此类业已深深沉沦的精神工作行业在世人眼中早已破产。他们中的有些人出于笃信和忏悔仍然为之献身,也重新赢得了精神阵地。而那些追求荣华富贵的青年才子不得不背弃已经变得无利可图的精神文化,转而寻找其他挣钱多可让自己过舒适生活的职业了。

倘若我们对一个精神净化后的知识分子可能在国家中获得的位置进行深入探讨,似乎是离题太远了。但是历史经验立即向我们显示,只消有几代人松弛精神训练,也会立即十分严重地损害实际生活。因为一切较高等的职业,即或技术性职业,有能力承担者也会越来越少。所以必须把护理国家和人民的精神工作,具体地说就是整个教育事业,渐渐让权于知识分子。而今天在欧洲,几乎所有国家的高等院校,凡是不属罗马教会统辖的,全都在优秀知识分子组成的那类匿名团体的领导之下。这些团体中的人士为人也许比较严厉和傲慢,这样便不时遭受舆论的指责,还常常有个别人公然叛变,然而这类团体的领导地位依旧牢不可撼。它的正直,它的舍弃一切利益和好处(除了精神利益),不仅维护和保持了自己的领导地位,而且也保护了人们很久以来便意识到或者预感到的严格训练下的文明的延续。人们懂得或者只是隐约感到:倘若思想不纯净与清醒,倘若精神良知不再受到尊重,那么船舶和车辆很快就会偏离航线和轨道,工程师的滑尺连同银行与交易所的计算数字也就会失去其权威与合法性,随即降临的是一片混乱。人们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醒悟过来,原来文明的一切表面,一切技术、工业、商业,等等,也必须有精神上的道德和正直才行。

言归正传,那时玻璃球游戏还缺乏一种能够包容一切的能力,还没有在各个分散的学科中流行。不论是天文学家、希腊文学者、拉丁文学者、经院哲学家,还是音乐学院学生都依照各自游戏的规律从事活动,但是无论哪种学科、哪种规律及其分支,又都归属于同一独特的语言和规律。直到半个世纪以后,人们才醒悟过来而迈出了超越局限的第一步。发展如此缓慢的原因,主要问题无疑是精神道德因素,形式与技术问题比较次要。超越的办法也许当年也已想到,但是与这类全新的严格道德精神一并存在的还有怕人家骂“无聊”的极端拘谨的畏缩思想,还生怕搅混了各类不同的学科和原则,当然还有一种深切而合理的畏惧,唯恐重犯副刊文字年代浅薄浮华的罪孽。

终于使人们几乎一下子明白了玻璃球游戏的潜在可能性,因而把游戏带向几近包容万有边缘的,是某一个个人的业绩,这一成就又与音乐密不可分,是音乐促进了游戏的进步。这个人是一位热爱数学的瑞士音乐家,他赋予游戏一种全新的转机,最终得以向最高的可能性发展。这位伟大人物的世俗本名现已无从查考,他那个时代的知识界已不大流行个人崇拜,他以罗苏尔(或者约科拉多)·巴昔连西士的名字记载在史籍中。他的发明也如同任何别人的发明一样,纯因他本人的兴趣与能力,却并非完全由于个人的需要和追求,而是受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动力的驱使。他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普遍存在一种热烈渴望,切盼为自己的新思想寻找到相应的表达方法,他们沉潜于哲学,沉潜于综合,认为过去那种纯粹以退入自己学科为乐事的方式颇多欠缺之处。这里那里不断出现奋力突破自己学科局限的学者,探索着进入普遍万有之道。人们渴望有一套新的字母表、一种全新的符号语言,让他们得以记述和相互交流各自全新的精神体验。

这种特殊动力之强大,从当时一位巴黎学者发表的题为《中国式警告》一文中可资证明。这位被许多同时代人讽刺为堂吉诃德的学者还是一个杰出的汉学家,他对汉语颇有研究,他说,尽管文化与科学情况还算像样,但仍然面临危机;倘若放弃发展一套国际性的符号语言,后果令人担忧。这种国际语言当类似中国古代语言,能以象形方式表达最复杂的事物,而不致伤及个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却可让全世界的一切学者都能够读懂。如今约科拉多·巴昔连西士为完成大家的要求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他为玻璃球游戏发明了一种新语言的原理,也就是说用符号与公式来组成语言,使数学和音乐得以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天文学和音乐的公式也可能与游戏得到结合,数学和音乐几乎成了一种公分母。即使这项工作还待进一步完善,当年这位巴塞尔的无名氏确实为我们珍贵游戏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这种玻璃球游戏兴起之初,只是数学家,或者语言学家和音乐家的专享游戏,时至今日,它那不可抗拒的魅力已遍及一切真诚的知识分子。不少古老大学和研究院,尤其是历史悠久的东方旅行者联盟都把目光转向了它。就连若干天主教会团体也因嗅到了一种新的精神气息而被它所吸引,具体地说就是好几所本笃会派的修道院里,竟有那么多修士热衷于这项游戏。因而当年,后来也同样,有一个问题不断引起争论:教会与教廷究竟应该如何对待玻璃球游戏,是容忍,支持呢,还是加以禁止。

自从那位巴塞尔人对玻璃球游戏作了重大革新之后,游戏迅速发展成了自己一直维持至今的完整面貌。它综合了一切思想与艺术,它崇尚崇拜,它是包容万有宇宙间一切分散学科的神秘联合。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它时而起艺术作用,时而又承担起思辨哲学的职务。譬如说,在普里尼乌斯·切根豪斯生活的年代就并不罕见,沿用早在副刊文字年代的著作中便已采用的同一名称,那个名称是许多富于预感精神的知识分子为其充满渴望时代所创造的,那名字就是:魔术剧院。

玻璃球游戏自从创始以来,不论在技术方面,还是在材料范围方面,均处于无限的发展状态,因为它对游戏者提出了无限的精神要求,使游戏本身也成了一种崇高的艺术和科学,这一点在巴塞尔人巴昔连西士时代还欠缺某种本质性的东西。迄至那时为止,每一场游戏无不是将采撷自不同领域的思想精华予以集中归纳后,再进行互相重新排列、整理、组合与互相对比的,无不是对一切永恒价值和形式的迅速回溯,无不是一次穿越精神王国的技艺精湛的短促飞行。过了相当长时间之后,才逐渐有人把静观默想这一概念从教育团体的精神财富中,尤其是从东方旅游者们的日常习俗中提炼出来,并且纳入了游戏活动中。

显然是游戏的一个弊端促成了静观默想地进入游戏。一些记忆艺术家,也即除博闻强记外并无道德修养的人,他们把游戏玩得令人眼花缭乱,他们能够飞快地依次推出无数形形色色观念,使其他游戏参与者目瞪口呆,以致心情沮丧。因而,这类技艺表演在游戏演进过程中越来越受到严格的禁止,而静观默想则逐渐成为游戏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的,后来在每个参观游戏的观众眼里,内向静观竟成为游戏的主要内容。这是一种趋向宗教性精神的转变。以往所关注的是:以迅速的观察和熟练的记忆去聪明地追求形形色色的理念与每一场游戏的完整镶嵌,如今这些已不再重要,而是出现了一种要求更深刻、更具心灵气息的倾向。每一场游戏的导师挑选出一个符号后,每一个参加游戏者便必得严格进行默想,探索这个符号的内容、起源和意义,务必紧张而有条理地彻底弄懂符号的整体内容。这种静观默想的技巧和训练方法是由教育团体与游戏联盟的会员们从培育精英人才的学校里学会并传授给大家的,这种静观和冥想的艺术原是精英学校里最重视的课程。玻璃球游戏的象形文字便因而得到保护而存留下来,没有退化成无用的空洞字母。

顺便说一下,直到那时为止,玻璃球游戏尽管颇受学者们喜爱,却始终仅为私人性质的训练。这种游戏可以单独一人玩,也可以两个人或者许多人同玩,毫无疑问,每场组合出色而且富于精神成果的游戏,往往会被记录成文,从一个城市传至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国家传至另一个国家,时而备受赞赏,时而又被人批评。但是如今游戏已因其新功能而获得很大充实,已经常应用于公众的节庆场合。如今,人人都可以随意参与这一游戏,年轻一代尤其热衷于此项活动。一提到“玻璃球游戏”这个词,几乎人人都会直接联想到任何公众的节日竞技。玻璃球游戏在少数优秀大师指导下进行,他们都是自己国家里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应邀参加的客人们固然虔诚倾听,来自世界各地的听众也无不专心关注着游戏的进展。这类游戏有时候会持续进行几天甚至几星期,在游戏进行之际,全部参加游戏的人,包括听众,都必须遵守精确得把睡眠时间也计算在内的规章,过一种绝对专心的清心寡欲的生活,类似过去人们参加圣依纳爵所举办的一种规定严格的忏悔活动。

写到这里可补充的内容已经不多了。这一游戏中的游戏,由各类学科轮流担任盟主,时而在这门科学,时而又在那门艺术的主导之下,最终形成了一种共通的语言,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不仅借此表达内容深邃的价值观念,而且能够不断调整相互关系。不论在哪个时期,游戏总与音乐关系密切,因而一般情况下游戏常按音乐或者数学的规则进行。一个主题、两个主题、三个主题,其提出、陈述、改变以及开展,与巴赫的赋格曲或者协奏曲中主题的运动几乎一模一样。举例说吧,一场游戏可以从天文学上的某一位形开始,也可从巴赫一首赋格曲的主题开始,也可以从莱布尼兹的一个原理或者印度奥义书里的一个警句发端;游戏还可以根据游戏参与者的目标和才能对业已提出的主题或作进一步研究探讨,或通过它与同类概念的相似之处而使其更加丰富。初学者们一般学习如何在一首古典乐曲与某一自然法则的公式之间通过游戏符号予以平行比较,而游戏能手和大师们则有能力自由运转,对原始主题进行无穷无尽的组合变化。有一派的游戏能手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运用对位方式将两个对立的主题或者概念作并存研究,譬如法律与自由,个人与团体等,最后让它们得到和谐结合。人们认为这类游戏的巨大价值在于可以把两种主题或者命题完全平等地并行展开,而使两个正反对立的命题尽可能融合为纯粹的综合。总的说来,除非若干富于独创性的游戏例子,凡是含有否定、怀疑、对抗偏向的游戏大都不受欢迎,有时甚至受到禁止,这与玻璃球游戏高峰时期的游戏大师们当年对游戏意义所持的态度有深刻联系。游戏意味着一种追求和谐完美的最上乘的象征形式,一种最精细微妙的炼丹术,一种让个人超越一切图像和多重性达到单一自我灵魂,也即达到神性的途径。如同较早历史时期的思想家们曾把芸芸众生的生活表现为通向神性的中途,认为多种多样的现象世界唯有在神圣的统一和谐中才得以抵达完善与终极目标,同样的,玻璃球游戏的符号和公式也建基于一种共通的世界语言之上,进行着建筑、音乐和哲学活动,这种语言从所有的科学学科和艺术门类中获取滋养后才得以在游戏中运转,才得以达到完美以及充分实现了的纯粹存在。因而“实现”一词成为玻璃球游戏的选手们最喜欢采用的表达语言,他们感觉游戏是使他们的行动成为实现从变化到存在、从可能性到现实性的一条通道。这里我们想再度援引本文开头时那句尼古拉斯·寇斯的名言。

此外,基督教神学中的用语,一般而言都措词讲究,似乎都已成为公众文化遗产的一个部分,当然也都被吸收入游戏语言之中。因而,基督教教义上的一条主要原则,《圣经》里的一节经文,某位教父的一段布道辞或者拉丁弥撒典礼上的一行祭文,也都像几何学中的一条原理或者莫扎特乐曲的一个旋律一样,可以轻易而精确地予以表达并吸收进玻璃球游戏之内。倘若我们胆敢声称:对于极少数真正玻璃球游戏能手来说,进行游戏几乎相等于做礼拜,这样的话绝不是过火,尽管玻璃球游戏禁止任何属于游戏本身的神学。

不论是玻璃球游戏者团体,还是罗马教会,为了在这个无情的强权世界生存下去,都强烈感到必须互相依存,以致简直不允许两者之间有巨大对抗,虽然这样的危险经常不断出现,因为知识分子处在两大强权之间,他们的诚实正直以及寻求正确单义结论的真诚冲动,往往导致对抗局面。然而这类冲突总算从未发生。罗马教会当局满足于自己的举棋不定态度,时而对游戏赞许支持,时而又拒绝否定,原因很简单,参与游戏的人中,不仅有来自普通人群的才识卓越之士,还有若干极著名的圣职人员。自从公开举办游戏竞赛并且设立由一位游戏大师担任领导的制度后,就得到了教会和教育部门两方面的庇护,而此两者对罗马教廷当局一贯慷慨有礼。第十五世罗马教皇在其还只任红衣主教期间,曾是一位热心于玻璃球游戏的游戏能手。但在他成为教皇后竟不仅效法他的前任们,从此洗手不玩,而且还试图将游戏交付法庭审判。当年玻璃球游戏确实差一点被天主教会所禁止。但是这位教皇尚未办成此事便死了,而一篇广为流传的这位要人传记中则宣称玻璃球游戏是他深爱的事,只因担任了教皇要职,便不得不持敌对立场。

玻璃球游戏最初仅为个人或者一些朋友间私下里玩玩的活动,但在受到教育部门长期大力促进之后,最终成了公开的组织,英国和法国最早建立了各自的团体,其他许多国家几乎立即效法。就这样,每个国家都成立了一个游戏委员会,推举出一位最高领袖,头衔是“游戏大师”,在这位大师亲自领导下举办公开的游戏活动都成了文化大庆典。当然,这位游戏大师也和团体里其他所有高级官员一样,全都是无名氏。除了少数至亲好友,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唯有由每位游戏大师亲自主持的巨型公开活动,才可以动用公共的与国际性的大众传播媒介。游戏大师的责任很重,除了主持公开游戏活动,还得负责培养游戏选手和领导游戏学校,而高于一切之上的事则是以最严格的标准提高游戏的水平。唯有由世界各国游戏大师组成的世界委员会才有权(这在如今已是难以想象的事了)决定新符号和新公式的吸收,游戏规则的调整修改,增删新科目等。人们倘若把玻璃球游戏视作卓越文化人士创造与使用的一种世界语言,那么在各国游戏大师领导下的玻璃球游戏委员会便是保护这种语言的积存、发展以及维持其纯洁性的科学院了。每个国家的全国委员会都设有自己的游戏档案馆,凡是经过检验而许可收入的符号与秘诀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其数量之多,早已大大超过了中国古代汉字。

一般说来,倘若能通过高等学校的毕业考试,获得这种精英学校的及格证书,那么也就算够资格的玻璃球游戏者了,但是若想超出一般水平,那么必得在某项主要学术或音乐方面有超常表现自是不言而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有朝一日终于跻身玻璃球游戏委员会或者甚至成为游戏大师,这几乎是精英学校里每一个十五岁少年的梦想,但是一待有可能获得博士头衔、仍然痴心不改、决意献身玻璃球游戏并为促进其发展而努力奋斗的人,其比例则是极小的。凡是真正的游戏爱好者全都勤于研究玻璃球游戏学问,潜心练习静修功夫,每逢举行“盛大”游戏竞赛时,他们总是在所有虔诚参与者群里成为核心中的核心,他们使这种巨型公开活动具有庄严性质,而不致蜕化变质为徒有外表的典礼。在这类真正游戏者和热心支持者眼中,一位玻璃球游戏大师就是一位君王,或者是一位高级僧侣,简直就像是一位神明。

而一切真正独立的游戏者,尤其是游戏大师,玻璃球游戏往往首先是一种音乐创作方式,恰如约瑟夫·克乃西特有一次谈论古典音乐的特性时曾就其真正意义所作的阐释:“我们认为古典音乐是我们文化的提炼与总括,因为它是这一文化最清晰、最典型的姿态和表现。我们在这种音乐氛围里继承了古希腊罗马的和基督教的文化遗产,继承了一种开朗、勇敢的虔诚精神,一种高尚的骑士道德。归根结蒂,任何一种经典性的文化遗产,莫不是一种人类道德的代表,一种集中了人类楷模行为的姿态。我们知道,在一五〇〇年到一八〇〇年期间,人们创作了多种多样的音乐作品,风格和表达方法差别悬殊,但是它们的精神,或者更确切地说,其中的道德内容都完全相同。以古典音乐作为表达方式的人们,他们的人生态度永远相同,他们永远建立于同一种生活认识之上,总是努力以同样的精神优势去克服一切偶然性。古典音乐的姿态具有什么意义呢,它意味着对人类之悲剧的认知,对人类智慧、勇敢、乐观的赞同肯定!不论是亨德尔或者柯普林一首小步舞曲的优美典雅,还是许多意大利作曲家或者莫扎特作品中化为微妙姿态的感情升华,还是巴赫音乐里视死如归的静谧沉着——全都鸣响着一种倔强精神,一种无视死亡的刚毅,一种骑士气概,一种超越常人的笑声,它们产生自不朽者的愉悦开朗。让我们的玻璃球游戏里也鸣响出这种声音吧,也在我们整个的生活、工作与苦难之中鸣响吧。”

克乃西特的一个学生记录下了这番言论。这里就用这席话结束我们对玻璃球游戏的介绍吧。

游戏大师约瑟夫·克乃西特生平传略

感召

约瑟夫·克乃西特的出身情况已无从查考。他的身世与精英学校的许多学生相似,若非早年丧亲,便不会被教育组织从不良环境中救出而培养教育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有受到精英学校与家庭间的矛盾冲突之苦,有些同龄年轻人却深受其害,不仅难以进入宗教团体,还使一些原本天赋颇高的青年思想混乱,甚至成为有问题的人。

克乃西特却属于幸运儿之列,他似乎是专为卡斯塔里、为宗教团体而生的,是注定要替教育组织当局服务的。尽管他的精神生活也并非毫无疑问,可他所经历的每一个精神奉献者天生必得的精神悲剧,却丝毫没有人身的苦难。如此吸引我们深入关注克乃西特个人品性的原因,也许并非完全由于这类精神悲剧;与其说是由于他的从容、开朗的性格,不如说是由于他光彩照人的个性,克乃西特凭借它们得以圆满完成自己的命运,发挥自己的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与世界上任何重要人物一样,他也有自己的“恶煞”和“吉星”,我们看到他的吉星使他免受阴郁和狂热的困扰。纵然如此,肯定也有隐蔽不明的东西是我们全不知晓的,所以我们不要忘记,凡是历史著作,不管写得多么客观平实,也不管撰写者多么力求符合真实,仍然摆脱不了杜撰范畴,它们的三维本质都是属于虚构的。

因此,我们就连对那些最伟大的人物,不论是巴赫还是莫扎特,他们的实际生活究竟如何呢?是较为愉快呢还是很沉重,我们都不得而知。莫扎特以一位过早完成使命者的独特感人和可爱的天赋感动我们,巴赫则以上帝的父亲般的愿望开导我们,慰藉我们,要我们忠诚于痛苦,忠诚于死亡。而这一切我们都无法从他们的传记作品里读到,也无法从种种流传的私人生活轶事中得知,我们唯有通过聆听他们的作品,从音乐里获知这一切。更进一步说,尽管我们早已熟读巴赫的传记,早已由他的音乐推想出他的整个形象,但我们仍会情不自禁地要想到他死后遗稿的命运:我们想象他在世时似乎曾认为自己的全部作品将在死后立即遭人遗忘,手稿将被作为垃圾处理,因而内心黯然,他还认为他的一个儿子而不是他本人会成为“伟人巴赫”,成果累累,他还认为自己的著作不是被人再发现,就会受到诸如副刊文字年代的误解和糟蹋,等等。同样,我们也倾向于想象莫扎特生前就已知道自己的安全已掌握在死神手中,恰恰在他写出大量健康、完美作品的创作繁荣时期,他便已预知死神即将拥抱他了。凡是有一件作品还留存世间的地方,那里的历史学家便只能做一件事,他必须把这件作品与创作者的生平联系起来作为富于生气统一体的两个不可分割部分进行综合概括。我们对莫扎特或者巴赫要这么做,对克乃西特也要这样做,尽管他隶属于我们这个缺乏创造性的时代,而且也并无一件像两位大师那样的“作品”留存于世。

我们试着追寻克乃西特的生平踪迹时,当然也要试着对此稍加阐述,我们作为历史学家不得不深感遗憾,因为关于他后期生活的确凿材料几乎一点也没有留存下来。这便赋予了我们承担重任的勇气,因为克乃西特生平的最后部分已化为一则圣人传说。我们通盘接受了这一传说,而且并不理会它是否属于出自虔诚之心的杜撰。如同我们对克乃西特的诞生和身世一无所知,对他的死亡情况亦然。但是我们绝无半点理由假定他的死亡可能是一场纯粹的意外。就我们的认识来看,他的生平由若干明显的发展阶段所组成,只要我们对他的结局联系传说进行一番思索,便会乐意接受和写下这一传说。我们这么做,是因为传说所描述的最后阶段生活似乎完全符合他先前各个阶段的生活。我们甚至承认,他的生命最后竟消失在传说之中也似乎是合理的、有机的,就像我们相信一颗星座消失在肉眼望不见的“地下”,而却依然存在一样,毫无可资疑虑之处。约瑟夫·克乃西特活在我们——这里指的是本书作者与读者——生活的世界里,达到了我们能够想象的最高峰,获得了最高成就。他作为游戏大师成了一切为精神修养而努力的人们的领袖和导师。他出色地管理了自己继承的精神遗产并加以补充扩展。他曾担任我们所有人都敬仰的一座寺院的主持。但是他不止是达到了并且承担起一个游戏大师和我们宗教组织最高层一个位置的职务,而是越出了界限,进入了我们仅能仰望揣摩的境地。因此,为了与他的生活完全符合,我们必须让他的传记也越出通常的范畴,以便最终过渡到传说的境地。我们不仅接受这一奇迹事实,而且庆幸出现了奇迹,我们不想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凡是克乃西特的生活还属于历史事实的时候,我们就如实撰写,直到某一个确定的日子,至于以后的传闻则是照我们研究所得尽量精确报道。

对于他的童年生活,也即克乃西特进入精英学校以前的情况,我们仅知道一件事实,而这件事却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它意味着精神思想向他发出的最早的伟大召唤,意味着他的第一次使命,而这首次召唤的源头并非来自科学或学术,而是来自音乐。对于这一段传记材料,也如同几乎全部有关克乃西特私人生活的回忆材料一样,都得感谢一位玻璃球游戏学生写下的详尽记载,这位学生衷心仰慕玻璃球游戏,记录了自己伟大导师的许多言论和轶事。

当时克乃西特约摸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已在位于查贝华特市郊小城贝罗奋根的拉丁语学校里就读了一段时间。贝罗奋根也许正是他的出生地。克乃西特多年领取奖学金,该校的老师们,尤其是音乐老师,都积极向学校最高当局推荐他入精英学校深造,至少已推荐了两次或者三次。不过他本人对此尚一无所知,也从未接触过精英学校或者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的导师们。那位音乐老师(当时克乃西特正学习小提琴和诗琴)告诉他,也许一位音乐导师不久即来贝罗奋根视察该校的音乐教学,约瑟夫必须乖乖练琴,以免届时让自己和老师出丑。

这消息使克乃西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因为男孩当然清楚这位音乐导师是何等人物,他绝非通常那种两年一度来学校视察的教育委员会的普通督学,他乃是最受尊敬的教育委员会最高当局的十二位最高成员之一,是十二位半人半神中的一位呢!这位神明主持着全国一切音乐事务的最高领导工作。这位音乐导师也是玻璃球游戏团体的音乐大师,他竟然要亲临贝罗奋根了!在小约瑟夫眼中,比音乐导师更具传奇性和神秘魔力的人物也许只有玻璃球游戏大师本人了。

克乃西特对这位即将驾临的导师充满了敬重与恐惧之情,把他想象成种种不同形象,时而是一位君王,时而是一个魔术师,时而又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或者是古典时期的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伟大艺术家,相当于米夏艾尔·普莱托里乌斯、克劳迪乌·蒙特维尔梯、约翰·约可布·弗罗贝格尔或者甚至是巴赫。——他满怀欣喜期待着这颗巨星显现的瞬间,同时却又满怀恐惧。因为一位天使般的半人半神,一位统辖着精神世界的神秘摄政王即将活生生地来到这座凡间小城,来到这座拉丁语学校,他们很快就会见面,这位大师也许会询问他、测验他、训斥他,或者会赞誉他,这将是一件大事,简直是一种奇迹,是罕见的天象。恰如他的教师所述,一位音乐大师亲自驾临这座小城以及小小的拉丁语学校,几十年来这是第一回。克乃西特在心里描绘着即将来临时刻的种种场景,首先想到的是一次盛大的公众庆祝会,还有一场类似他曾亲眼目睹的欢迎新市长上任的迎接活动,满街彩旗招展,管弦乐队不断演奏音乐,甚至还大放焰火。克乃西特的同学们也和他一样充满了幻想和期望。克乃西特的兴奋激动之情唯独在他想到自己也许不该和这位伟人过分接近时才有,最主要的也许是在与这位行家对话时可能过分出丑丢脸时,这种激情才会稍稍得到抑制。不过,这种恐惧是苦中带甜的,尽管他不会承认,而内心深处却认为,这种种人们期待已久的热闹场面,连同彩旗、焰火,会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多么重要,难道他,小小的约瑟夫·克乃西特应当站到这位伟人身边去么。事实上,这位大师造访贝罗奋根,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他,为了约瑟夫啊,因为他专为考察拉丁语学校音乐教学而来,而音乐教师当然会尽力设法让他也考考克乃西特。

不过,也许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唉,也许简直不可能,大师肯定有其他更加重要事情,而不是让他听一个小男孩演奏小提琴。他也许只想见见高年级学生,听听他们的演奏水平而已。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忧虑重重地等待着客人光临的日子。这一天从一开头就让他大失所望:街上并没有乐队演奏,家家门前既无彩旗也无鲜花,克乃西特必须和以往一样带着书籍和本子去上每日通常的课程,甚至连教室里也没有丝毫节日的装饰和气氛。一切都平淡如常。开始上课了,老师还穿着那套日常服装,他没有发表演说,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即将光临的贵宾。

然而事情毕竟发生了。在第二节课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有人敲教室的门,校工走进来向老师致意后,通知说,学生约瑟夫·克乃西特得在十五分钟后去见音乐教师,务必把自己打扮整齐,把双手和指甲都刷洗干净后再去。

克乃西特吓得脸都发白了,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教室,奔向寝室,放下课本,洗刷手脸,梳齐头发,两手颤抖着拿起提琴匣和他的乐谱,一边走一边觉得咽喉在哽塞;他走进坐落在正楼边的音乐教室楼。一位同学神情紧张地在楼梯口迎接他,指指一间练琴室说,“让你在这里等候,直到有人来叫你。”

等候的时间并不长,在他却好似等了一生的时间。没有人来唤他,却进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乍一看个子并不高,满头白发,面容极为光洁,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透出锐利的目光,这目光也许令人惧怕;不过他觉得这眼神不仅锐利,而且充满了愉悦,那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种闪烁出淡淡光彩的安详的愉悦。那人向这男孩伸出手来,互相打了招呼,随后从容不迫地在那架破旧的琴凳上坐下。“你就是约瑟夫·克乃西特吧?”他说,“你的老师似乎很满意你的成绩;我相信,他很喜欢你。来吧,让我们一起来演奏一点音乐。”

克乃西特早已取出提琴,听见老人弹了A调,便调准了自己的琴音,随即以询问的眼神怯生生地望着音乐大师。“你喜欢演奏什么呢?”大师问他。

男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对老人的敬畏之情已充溢全身,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呢。他犹犹豫豫地拿起自己的乐谱递给老人。“不,”大师说道,“我想要你演奏背得出的乐曲,不要练习曲,任何简单易背的东西都行,来一首你平日喜欢的歌曲吧。”

克乃西特心里非常紧张,似乎被这老人的脸容和神情迷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越是羞愧于自己的慌张,就越发说不出话来。大师没有迫他说话,而用一只手指弹出了一段旋律的头几个音调,以询问的眼光对着他;克乃西特点点头,立即高兴地演奏起来,那是一首人人熟悉的老歌,学校里经常演唱的。“再来一次!”大师说。

克乃西特又重复演奏起来,这回老人以第二声部和他配合演奏了。就这样,小小的琴室里响彻了这首老歌两个声部的合奏乐声。“再来一次!”

克乃西特听从了,大师则同时配合演奏着第二和第三声部。这首美丽老歌的三种声部的乐音便溢满了小屋。“再来一遍!”大师说,同时奏响了三个声部。“一首多美的歌!”大师轻轻地说。“这回用最高音演奏。”

大师给他起音后,克乃西特便顺从地接着演奏,另外三个声部紧紧配合着。老人一再重复说:“再来一遍!”乐声越来越欢快。克乃西特演奏男高音声部,总有两种到三种对声相伴奏。他们把这首歌演奏了许多遍,不再需要配合,每一回重复都会自然而然地替乐曲增添一些装饰和变化。这间空空的小琴室就在欢乐的午前阳光下一再回响着节日般的欢快的乐声。

过了一会儿老人停下手来。“够了么?”他问孩子道。克乃西特摇摇头,又开始演奏;另外三个声部也欢快地插了进来,四种声音交织成晶莹剔透的音乐之网,愉快的弦音和琴声相互交谈,相互支持,互相交错又互相环绕,男孩和老人这时已忘了世上的一切,完全沉潜于他们因演奏而形成的情投意合的美妙的弦音和琴声中,沉醉于由乐音编织而成的网络之中了;他们完全顺从于一位无形的指挥的摆布,微微摇摆着身体。当旋律再度结束时,大师向孩子转过头来问道:“约瑟夫,喜欢这样演奏吗?”

克乃西特容光焕发,感激而又兴奋地望着他,却仍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大概多少知道什么是赋格曲吧?”大师问他。

克乃西特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听说过赋格曲,但是课堂里还没有讲授过。“好吧,”大师接着说,“我现在就来教你。倘若我们亲手编一支赋格曲,你马上就会弄懂的。那么开始吧,一支赋格曲首先要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不必费心去找,只消从我们刚才演奏的曲子里取一个就行了。”

他在琴上弹奏出一个旋律,是整个歌曲中的一小段,这段乐曲没头没尾被截了出来,听着有些古怪。他再重复演奏这个主题时,开始发展变化,先加入了第一个过门,第二个过门时就使一个第五度音程变化成了第四度音程,第三个过门时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一个过门,第四个过门时也同样以一个高八度音重复演奏了第二个过门。这个构思在属音音调的一个休止音符中告一段落。第二次构思更自由地转变着各种音调,而第三次构思则倾向于超越休止符,随后便以基音上的一个附属音结束了这一段落。

男孩凝视着演奏者那些白皙手指的灵巧动作,也看到乐曲的发展进程隐约反映在老人神情专注的脸上,尽管那双静静的眼睛半开半闭着。男孩的心在沸腾,他充满了对老人的敬爱之情,耳朵里的赋格曲乐音让他觉得好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音乐。他隐约觉得在他眼前诞生的这支乐曲是一个精神世界,是一切约束与自由、服务与统治的愉快和谐,他立誓忠于这一精神世界和这位大师,就在这几分钟时间里,他看出他本人、他的生活以及整个世界都受到这种音乐精神的指引,调整和预示。当这场演奏结束时,他看见自己衷心景仰的魔术师和君王稍稍停顿了一下,微闭着眼睛向那些琴键默默地鞠了一躬,与此同时脸上焕发出淡淡的光辉。克乃西特面对这一极乐瞬间,不知道自己想欢呼还是要哭泣,而这一瞬间转瞬就消逝了。

老人慢慢地从琴凳上站起来,用那双快活的蓝眼睛锐利而又极友好地注视着他,说道:“没有什么事比共同演奏音乐更能够使两个人成为朋友的了。这也是一件很美的事。希望我们以后永远是朋友,你和我。你也能学会创作赋格曲的。”

他与克乃西特握手告别,向门口走去,但是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客气地微微颔首,用目光表示了惜别之情。

许多年以后,克乃西特曾向他的学生描述过这场会见:当他走出学校时,他觉得小城和世界都大大变了样,好似被施了魔法,远远胜过彩旗、花束、彩带和焰火。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感召的力量,人们完全可以把它形容为一场宗教性的圣礼,在此以前,他只是在道听途说或者在迷乱的梦境中略略知道的理想世界,如今一下子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向他敞开了大门。这个世界不只是存在于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某处,存在于未来,不,它还生动地存在于此时和此地,它富有朝气,它充满光彩,它向外界派遣使者、使徒、大使,派遣像这位音乐大师一样的伟大人物,附带说一句,在当年的约瑟夫·克乃西特眼中,大师其实并不太老。这一理想世界通过可敬的使者向他——拉丁语学校的小男孩——发出了圣谕和召唤的信息。这就是他所体验到的精神意义,他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过来,并且确信,在那些神圣时刻所发生的神奇事件其实完全符合在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任何真实事件。因为这种感召不仅是让他的个人灵魂与良心得到幸福和慰藉,而且也是尘世间的力量所赠予他的一种礼物与恩惠。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真相已无法掩饰,音乐大师的莅临既非纯属偶然,也非真的来视察工作,而是他早已熟知克乃西特的名字,他的教师早已打报告介绍他的情况,他的名字也早已登在可以进入精英学校深造的推荐名单,或者也可以说早已推荐给了最高教育委员会当局了。推荐中说,这个男孩不仅拉丁文成绩优秀,品行端正,而且他的音乐教师还专门赞誉了他出众的音乐天分,于是音乐大师决定在这次公务出差途中到贝罗奋根逗留几个钟点,考察一下这个学生。他对克乃西特的拉丁语以及指法训练不太注意,他信得过老师们的评语,对此他已经花费了整整一个钟点。他关心的只是这个男孩整体本质上是否具有成为真正音乐家的禀性,有没有热情、自制、敬重他人以及真诚服务之心。一般说来,公立学校的教师们向精英学校推荐“英才”时尽管出于好意,却往往过分慷慨,总是或多或少带有种种不良动机,尤为常见的情况是:一位教师由于缺乏眼光,固执地推荐某一个自己宠爱的学生,却见不到这个孩子除去死读书,有虚荣心,在老师面前听话乖巧之外,别无其他长处。而音乐大师恰恰最厌恶这类学生,他会在学生自己觉察正在被考验以前就一眼看清,这个孩子可能的发展轨迹。凡是在他面前表现得过分乖巧、过分懂事、过分机灵的学生往往要倒霉,至于那些试图奉承他的人结果就更惨。有些孩子甚至在正式考试之前就被他除名了。

音乐大师对这个叫克乃西特的学生却十分中意,大师非常喜欢他,在继续公务旅行途中总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这个孩子。他从未在笔记本里记录任何有关克乃西特的文字,却把这个纯真朴实的男孩牢牢地留在了记忆里,一待他返回学校,会立即亲笔在业已由最高教育当局成员之一审查合格的学生名单上填写这个克乃西特的名字的。

克乃西特在学校里也偶尔会听同学们说起这个名单,不过各人的腔调全然不同,同学们大都把它称谓“金榜名册”,也有人轻蔑地称它为“野心家名册”。倘若哪一位教师提到这份名单,那么总因为他想提醒某位学生,一个不肯用功的小伙子休想有金榜题名之时,——他说这话的语调里总带有一点尊敬与重视的庄重的口气。而那些把名单称为“野心家名册”的学生大都采取揶揄的口吻,并且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一次,克乃西特亲耳听见一个学生说了这么一番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不在乎这愚蠢的‘野心家名册’!你们得相信,凡是好小伙子,名单上一个也没有。老师们只把那种最下流的马屁精填到上面去。”

克乃西特经历了这场体验之后又过了一段他感觉有些奇怪的日子。最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入选者”,成为“青年之花”——这是大家对精英学生的称呼。他开始时也丝毫不曾料想到这场经历会对他的命运和生活产生什么实际后果与显著影响。当老师们都把克乃西特视为优胜者和即将远行者时,他本人才意识到这场感召,清楚得几乎就像是自己内心的一场历程似的。这件事也给他的生活划下了一道显明的分界线。尽管他和音乐魔术大师共处的几个钟点已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或者几乎充满了预感,然而这件事也恰恰把他的昨天与今天、现在与未来截然分割了开来,那情形就像一个人从梦中醒来,环境正是他梦中所见,而他仍然怀疑自己在梦中。感召的方式和种类确乎很多,但是其核心与意义总只有一个:唤醒一个人的灵魂,转换或者升华这个灵魂,因为梦境和预感出自内心,而感召却是突然从外面降临,那里不仅存在一些现实,而且已经深深影响了这个人。

对克乃西特而言,这“一些现实”就是音乐大师,他在孩子眼里只是一位来自远方的半人半神,一位来自最高极乐世界的天使长。他以肉身形象下凡了,他有一双无所不知的蓝眼睛,他曾坐在练琴的琴凳上,曾和克乃西特一起演奏音乐。他的演奏出神入化,他几乎不发一言就让人懂得什么叫真正的音乐。他为克乃西特祝福,然后便离去了。

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克乃西特最初完全无法想象,因为他心里充满着这次事件所激起的直接回响,不能思考任何问题。就像一棵年轻的树苗,迄今为止他一直在缓慢和平和地成长着,突然,他似乎在某个不可思议的时刻悟到了自己的成长规律,以致开始热烈渴望自己尽快尽早地达到完美的目标。克乃西特就是这样,这个孩子一经魔术师的手指点,便立即紧张迅速地收集、聚拢起自己的精力准备投入行动;他觉得自己变了,长大了,感到自己与世界之间有了新的张力、新的和谐关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能力解答音乐、拉丁文和数学上的难题,远远胜过同龄人和同班的同学们,还感到自己可以胜任一切工作。而在另一些时候,他又会忘掉一切,以一种过去未曾有过的温柔心情进入白日梦,他谛听风声或雨声,他久久凝视着一朵鲜花或者潺潺流动的河水,他不想了解什么,只是怀着对客观世界的所有好感、好奇和共鸣,渴望摆脱这个自我,进入另一个自我,另一个世界,向神圣和神秘,向幻象世界痛苦而又美丽的游戏境界靠拢。

约瑟夫·克乃西特就这样完成着自己的精神感召,首先从内心开始,逐渐发展到让内心与外界互相会合又互相肯定,最终达到纯粹的和谐统一。克乃西特已经通过一切阶段,已经尝到所有阶段的幸福与惊恐的滋味。这场精神升华历程到达了终点,途中丝毫没有草率、敷衍之举,这正是每一个高贵心灵的典型的历史,“内”与“外”和谐地发展着,以同样的节律相互接近着。最后,当这一发展历程抵达终点之时,克乃西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与未来的命运。他看到老师们对待他犹如对待同事,有时甚至像对待短暂来访的贵宾,同学们则大都半是羡慕半是妒忌,也有人躲避他,甚至猜疑他,还有一些人站在敌对的立场憎恨和嘲笑他,至于许多老朋友,他觉得自己距离他们已越来越远,他们也把自己抛弃了。——此时此刻,就连这一离开大家的孤立过程也早就在他内心完成了。他感觉教师们不再是上级而是同事,他的老朋友们是曾与他同行的伙伴,如今已滞留不前。他发现在学校和小城里已找不到自己同类的朋友,也找不到合宜的立身之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弥漫着一种老朽而虚妄的气氛,一切都给人以暂时状态的感觉,好似穿着一件不再合身的旧衣服,浑身不舒服。而在他即将离开学校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由于自己已超越这深爱的故乡,由于必须抛弃这个不再适合于他的生活方式,由于他也曾在这短暂的日子里度过许多极快乐极光辉的时刻,离别竟成了巨大的折磨,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和痛苦,因为世上的一切都离开了他,而他却无法确定,是否他自己抛弃了一切,是否他应当对离弃如此可爱而又习惯了的世界负有罪责,由于自己的功名心、自负、傲慢、不忠贞和缺乏爱心。在他为响应一种真实的感召力而必得忍受的痛苦中,这类痛苦是最苦涩的。倘若一个人接受了这种感召力,那么他不仅是接受恩赐和命令,他也同时接受了某种近似“罪责”的东西,譬如一个兵士被人从士兵行列里提升成为军官,提升的位置越高,他的负罪感就越强,他会对原来的伙伴们产生良心上的不安。

克乃西特很有节制,总算平安地度过了这个发展阶段。后来,当学校当局终于通知他因成绩优异即将入精英学校深造时,他居然一下子大感意外,当然片刻之后他便觉得这个新闻毫不新鲜,是早已预料中的事了。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最近几星期里常有人在他身后用揶揄的口气喊叫“入选者”或者“杰出儿童”这类名称。他听见了,常常是听而不闻,从来没有认真对待,只当开他的玩笑。他觉得同学们并不真想叫他“入选者”,而是想说“你那么傲慢自负,真以为自己是杰出人物啦”!偶尔他也为自己与同学之间出现鸿沟而深感痛苦,不过他确实从未把自己视作“入选者”,因为对他而言,这场召唤并非升级,而是让他自觉地意识到一种内在的告诫和鞭策。但是,难道他能说自己对此一无思索,一无预料,并且再三揣摩过么?如今业已瓜熟蒂落,他的幸运得到了证实,成了合理合法的事,他所受的痛苦已经有了意义,这件太破太旧又太窄的衣服终于可以扔掉,一套新衣已为他准备妥当。

克乃西特获准进入精英学校后,他的生活层次有了重大改变。他跨出了对自己毕生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一步。事实上并非所有获官方批准进入精英学校的学生都有过对精神召唤的内心经历。“入选”是一种上天的恩赐,或者通俗一点说:交了好运。谁碰上好运,谁就会一生都顺顺当当,恰如谁交了好运总连带着人也会变得心灵手巧一样。大多数青年精英,是的,几乎可以说人人都把自己的入选视作巨大的幸运,视作让人自豪的嘉奖,其中许多人甚至早就热烈渴望这种嘉奖了。但是大多数入选的青年学生从家乡的普通学校来到这所卡斯塔里精英学校,经过一段过渡时间后,常会觉得难以适应,甚至会产生许多意料不到的失望感。这类学生首先是难以割舍对自己宠爱万分的舒适家庭,于是出现了下列情况,为数颇为可观的学生在最初的两个学期之中相继退学,根本原因并非这些学生缺乏才能和不肯努力,而是不能适应这种首先要求他们逐渐日益放弃与家庭、故乡的关联,最终完全信仰和忠于卡斯塔里教育思想的寄宿生活。

然而另有一些学生却恰恰相反,认为自己获准进入精英学校正是摆脱家庭和学校的绝好机会,他们也确乎远离严格的父亲或者讨厌的老师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但是由于他们对改变整个生活的期望过高和过分,结果很快就大失所望。

即便是真正的模范学生、不断进取者,或者是青年学究,也未必能在卡斯塔里坚持到底。倒不是他们在专业上没有长进,而是因为精英学校的目标不单是培养专业人才,还要求学生们在教育和艺术上有所发展,而这类学生却难以补上这些差距。总算还有另外四座精英学校为各种各样的人才设立了许多分科和分支机构,因此每一个有志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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