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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3 14:2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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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月斌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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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疴

沉疴试读:

沉疴

作者:赵月斌排版:青杨出版社:东方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3-01ISBN:9787506089258本书由人民东方出版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沉疴

我的朋友何斯曾向我讲述他的家族故事,尤其细致地回忆了他的爷爷何参丘之死,这位老人的死亡过程像何斯的叙述过程一样沉重而冗长,我的记录过程也不得不随之徐缓低回,后来,我据此写成了中篇小说《沉疴》,也想借机考究一下人如何面对死。可小说完成后,何斯大为不满,他说,我的小说太单薄了,他说,他觉得,我不应该只注重死本身,因为对于人来说,死是次要的,重要的还是活。何斯再一次动情地向我诉说,有时还拿出他的笔记本加以佐证。他太感情化了,也容易激动,当我把他的谈话记录交给他看时,连他本人也惊讶万分。那些方言和礼俗真让人着迷,它们包含着多么古老的秘密和信息啊!很多方言那么独特、准确、生动、形象,用普通话是难以替代的;而有些烦琐、鄙陋、陈旧、乖戾的礼俗,为什么让人难以摆脱?我的好朋友何斯,又当仁不让地充当了一回训诂家,帮我考证了那些礼俗和方言,同时,他还向我提供了他的父母曾向他唠叨的话。这样,我手里的材料就丰富起来了,面对这些活着的文字,我已没有虚构的勇气,我无法回避朋友何斯向我提供的真实。我根本不必再把它们贩卖成小说,只消稍加整理就是一个特别的文本。

说来此书绝大部分的作者应是何斯,可他不同意署名,我只好掠美了。

遵照何斯的意愿,书中人物的名字都是另拟的,当然,何斯也只是化名。

全书共九章,每章四部分,均以三、二、一、○为序号,三为何斯自述,二为《沉疴》原文本,一为何斯父母口述,○为何斯注解。作者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卷 上

第一章

爷爷去世已经三年了。三年过去,我才体会到,一个人死亡的过程其实那么漫长,他不是在生命结束的那一瞬间就立刻死去了,而是在人们的生活中逐渐死去。如今,三年过去,爷爷才算真正死了。没有人再想起他,没有人再为他悲伤。好像世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爷爷这个人,连他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活着是真实的,活下去是人唯一的信念。爷爷死了,我们活着。像什么都没发生,像当年爷爷送走他的爷爷一样。

爷爷死时,我正为高攀一个城里女孩奔走;三年过去,我已然做了父亲,女儿都半岁多了。爷爷生前没有见过他的孙媳妇。见与不见,对已经死去的爷爷来说,实在毫无意义了。感到遗憾的总是那些活着的人,奶奶、姑姑,她们会替爷爷惋惜,她们以为,爷爷应该活着,应该活着看到孙媳妇,并且活下去看到孙子的孩子。可爷爷偏偏死了,七十一岁,还不算老,哪怕再活三五年!大孙子结婚了,有小孩了;二孙子成了深圳人,还找了个研究生老婆,这一连串的喜事能让他再多活十年二十年!可爷爷就是没这个福分,连个好消息都没听到,就撒手去了。这一切对死者来说虽然毫无意义,却总让生者耿耿于怀。奶奶、姑姑,她们以为爷爷应该享有这些,却被死剥夺了。她们总是说,爷爷要是不死……爷爷要是不死,会怎样?还会有这么多事吗?至少,她们不会撕破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

三年过去,亲戚又成了亲戚。前些天,我的女儿还没种花呢,姑姑们就像模像样地给她们的侄孙女“掉疙疤”1了。父亲从老家打电话来,说她们不知道我的住处,就不到城里来了,都上他那儿。父亲这么说有他的考虑,他也知道,我不欢迎他的三个妹妹。我始终没提让她们到我这里来,我不知父亲是不是等我说这句话,我始终没说让她们到这儿来,也没说带着妻子孩子回去,只是说,她们愿意去你那里就去吧。结果母亲带来了她们给的钱,还转述了姑姑们说的笑话,她们说我父母,别把这钱贪污了,一定得给她们侄孙女。我不会要这些钱,我已经妥协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疙疙瘩瘩的亲情。

然而父亲接受了。父亲就是善于接受。五年前,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我曾这样想:父亲恨他娘吗?他尊敬着他的母亲,他原谅着他的母

亲。他的孝心并未因奶奶的不近人情而消失,他仍然做着一

个做儿子应当做的事,他很坦然。他不愿自己的母亲错了自

己再错。他递给自己的母亲一支烟,并给她点燃……在烟点

燃的一刹那,我理解了我的父亲。(手记856,1995年11月26日)

五年前,我这样说。而今,我也成了父亲,虽然我不愿父亲总是委屈自己,可我也成了父亲,我成了父亲之后更理解我的父亲。有些创伤肯定是终生难愈的,即使我们的父母会,我也

不能原谅。虽然受到直接伤害的并不是我,而且,伤人者也

有他们不知羞耻的理由,我也要记住仇恨他们,一辈子也不

言和。正因这中间有亲近的血缘关系,我才更不能宽恕他们,

他们对自己的亲人都如此冷酷如此绝情,怎么值得亲近?他

们丧失了最起码的良知和感情,甚至连父亲都恨恨地说他娘

——我们的奶奶,说她们(包括那三个闺女)“根本没有人

性”。(手记1087,1996年7月2日致弟弟)你一回家就发现了父亲白了那么多头发,其实妈妈也一

样。他们被时间以外的力量侵害着,显得老了许多。中年的

岁月,竟然如此艰难如此无情。父亲太伤心了,不然他不会

这般气愤。父亲把泪流在心里,他要背叛自己的母亲?他说,

他什么也不问了,花钱,听着,若干年后老太太亡故,甚至

可能不参加她的葬礼。我们都为父亲这一决定喝彩,让他坚

定决心,不再有所顾虑和犹疑。(手记1089,1996年8月4日致弟弟)

如果没有当年写给弟弟的信,恐怕我已无法复述那种极端感受了。仇恨太难了,一辈子也太沉重。感情一经时间过滤就会淡漠,只有现在才是真实的。我一再迁就着父亲,慢慢地也把自己嵌入了他的模式中,我已忘了三年前说过的话了:我、我们早就看透了他们的嘴脸,仅仅只是在礼数上维

持着对所谓长辈的尊重,有时对其中的困贱者还生出些怜

悯。现在不了,不是敬而远之,而是鄙而远之。如果有谁恬

不知耻地走近我,或我的、我们的家,我会往他们脸上吐唾

沫,让他们滚得远远的。我不排除父母因为面子、时间的关

系,渐渐和他们通气的可能,但我绝不会放弃提醒和劝阻父

母的机会,同时,我自己会永远仇视他们。我不怕别人说我

不懂事理,我本身就不信服农村的某些事理。(手记1087,1996年7月27日致弟弟)

三年来,我已经退让了许多,我不能为难父亲,只好顺从,顺从,有悖于心的顺从。我也体味到了,父亲的优柔隐忍就是精神自杀!五年前,爷爷还活着,我曾这样揣测:反叛是另一种形式的爱。这样的情感或许又夹杂着不同

程度的恨。奶奶的骂促使父亲从反面思考,他找出了他母亲

身上不足、错误甚至是罪孽之处,他懂得了做一个正直的人

首先要做一个有别于他母亲那样的人。(手记856,1995年11月26日)

正因如此,父亲才成了这个家庭的异己,父亲赢得了做人的尊严却失去了做儿子的尊严,在他母亲眼中,父亲就是一个败类。他们仅从一己之私出发,希望别人都百依百顺,甚至容

忍他们的过分和过错,一旦稍有偏离,他们便觉得受损失了,

被冒犯了,于是撒泼、发疯,撕破了原来的伪装。(手记1087,1996年7月27日)

他们公然把父亲视作敌人,这确实令父亲始料不及。父亲伤心地大哭,父亲变得萎靡不堪。他说,碗破了,再扒上、糊上也不是好碗了。父亲这句话尤其让我担心,他还是想“扒好、糊好”啊!

果然,没过一天,父亲就告诫我:别不理你奶奶。

三年来,我尽量听父亲的,尽量不让他伤心,他的母亲、姊妹已经够他寒心的了,我作为父亲的儿子,怎能再刺伤他?只有这次,我有了孩子,我没遵从父亲的意思,没有回家大摆酒席。我不想再给他们提供“加深感情”的机会了。那天父亲来,我特别伤心。他总难摆脱那些阴影,总不

能做一次自己,他总要考虑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说法,哪怕

受着委屈。母亲说他一直在犯愁,不知“送祝米”2时怎么

办场。他要看他娘的脸色,要征求局外人的意见,而不想想

自己。母亲说,那天他到老太太那儿去了一趟,回到家就哭。

一个年近五十的人,还悲郁得掉泪,他活得该有多么苦!我

又这样想:他为什么就不能横下心来做个不孝之子,为什么

就不能昂起头来做个不要面子的人?他上半辈子都在为别人

活,下半辈子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活?现在母亲来为我看孩

子,他一个人留守故地,会是何种滋味?如果我们有办法,

不如让他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可是他又能舍得下吗?一

想起爷爷丧事时父亲母亲的痛苦万状我就心狠,他们那样绝

望,我尚且不能容忍,他们为什么淡忘了?为什么一再和稀

泥,把所谓的亲情维系得锥心销骨?无论如何我不会容忍,

我不接受那些亲戚,我不会让他们走进我的家门,不会在乎

他们的花言巧语阴险恶毒,他们是一摊烂屎,你为什么还要

走近?!自那次老太太和父亲再次吵架后,我每次回家都没

去西院,我不想理她。以后也是。去年的所谓和解已是大错

特错,我们不能再错下去了。(1998年11月12日致弟信)

现在想想,当时我说话可能有些激愤,我说,大,你怎么还是说人家怎么说,人家怎么说,你自己办事,你管人家怎么说干吗?你就不能当一回自己的家吗?父亲只是干吧唧嘴,没和我争,即使他想回家办场,想让我们回去,也当不了家了。他只好听从儿子的:不回家办了,在城里办,家里亲戚一概都不通知。但父亲并没有完全放弃原来的想法,临走时他又说,回去看情况再说吧。我说,不要看情况了,这么简单的事你别再弄复杂了!

父亲就是想得多,本来说好了,只他一个人来就行,结果他又去给二叔、三叔和四爷爷说了,理由是一家人不给说说太不像话。当然家里来几个人也好,问题是你当成一回事了,别人未必当一回事,你觉得不说不像话,人家可能根本就不情愿来。当然主要还是他娘,父亲去请他娘了,父亲说,你孙子、孙媳都让你去看看重孙女呢。父亲以我们的名义请他娘,虽然只是让让[1],也显得周到。其实老太太心里也该明白,大孙子怎么会请她?她三个闺女也应该明白,她们是不受欢迎的人。没有“送祝米”,就借口“掉疙疤”到父亲那里套近乎。

今年春节,弟弟从深圳、父母从老家,来我这儿过年。母亲也以我们的名义让奶奶来,老太太当然知趣,说等天暖和了再去吧。父亲初三就回去了,母亲说,他是惦记他娘。母亲初五回去。我和弟弟初七回家。正好父母正请奶奶和二奶奶吃饭。用父亲的话说,今年老太太转弯多了,不像以前那样好歹不知了。从前你请她她也不上你家去,现在也乐意上儿子家了。赶上饭时就吃饭,也不拿长捏短了。要真是这样倒让人高兴,毕竟是老人家。奶奶果然像奶奶了,说起话来脸上也带着笑了。二奶奶说到我,在城里过得多好,成家立业了,也有孩子了,没心事了,就是是个女孩,不能再生了吗?奶奶接过来说,女孩怎么了,我觉得女孩也不孬,我就是喜欢闺女。奶奶走后,父亲说,你奶奶这辈子可说了句实话。母亲也说,她一那样说,我心里就想,老太太这回说实话了。我和弟弟也笑,我们听到奶奶说那句话时都这样想,奶奶确实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她就是喜欢闺女,要不然,她也不会把儿子踩挤[2]得要死要活的。

那天,奶奶还颇有兴致地拉到了弟弟的童年。她用慈爱的口吻说,俺二子从小就聪明,嘴也甜净,见了大孩就喊人家哥哥、姐姐,见了年纪大的就叔、婶、老爷、奶奶地喊,你不知多喜见[3]人。他老爷就景景[4]他二孙子……那年冬天,你妈给你穿了个大棉袄,袖子老长,你哥就用芋头(地瓜)秧子给你把袖口扎上了,一扎上走路就不当家了,像个货郎鼓子,摇摇晃晃地往俺家走,那时候俺还住你三叔那里,你呀,走到家门口的萝卜窑边叫个砖头绊倒了,一下子摔萝卜窑里去了!你的袖子扎上了,不好爬,就在里边哭着喊,老爷、老爷,你老爷在家里听见了,这是谁家的小孩哭呀?就跑到外边来看,一看,哎呀!这不是俺二孩吗?你老爷就把你抱上来了。

这个故事我们都听过多次了,奶奶一这样说,母亲就在一边撇嘴。等奶奶走了,母亲总会说,老嬷嬷还怪会拉哩,她一拉,你老爷就成好人了。是谁把二孩扔萝卜窑去的?明明是老头把你携着搁萝卜窑里的,硬说是他把你拉上来的。那时候二孩还小,人家闺女刚出门子,闺女婿来送节礼。有人哄二孩,你奶奶家来客了,还给你压岁钱3呢,还不去,再不去就不给了。你就喊你哥去,你哥不去,还回来给我说,小二孩上俺奶奶家了,问人家要钱去了。我就去追你,正好看见老头子把你从院子里提拎出来,你的腿还蹬弯着,他就把你搁萝卜窑里了。你说他有多狠,还景景他孙子来,这知道景了,那时候他见到你都嫌你丢他的人。

其实大多时候,奶奶和母亲对同一件事的叙述都各有一个版本,我该相信谁?我当然更倾向于自己的母亲,虽然母亲的说法也不一定可靠。我只是觉得,奶奶可以欺骗她的孙子,母亲却不会欺骗她的儿子。二

开春了。天一变暖,爷爷的日子就好过了。人们都为爷爷高兴。往年总有气管炎搅得他咳喘一冬,今年却没有。身体一好,爷爷的心情就特别好,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那几包白药粉真管用。”爷爷明着是夸药,实际是在夸买药的人呢。

奶奶当然听得出,就说:“要说孝顺,还是闺女,你三个儿就在跟前,谁想着你了?你没病,他们连偎也不往这偎,你一有病,他们才慌慌起来了。病一好,又什么也不问了。他有个喘人气的?谁想起来问问你了?你没犯病是他们烧高香了,闺女的钱都花到避窟[5]里了,哪像儿,往你身上花一分钱也得拿明眼里照照。我看,他们花钱给你看病大方,是大方个名,年年都是你受罪,他们好名声。现在病除根了,你儿、儿媳妇还得不高兴哩。”

爷爷生气:“别说了,怎么能这么说?小孩能巴着我有病?我好好的也是他姊妹几个的福。”

奶奶也没好气:“是你儿有福,闺女花了钱,好让你儿省钱孝敬你!”

奶奶出去了,爷爷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树荫还是横七竖八的,那是东院大儿子的几棵洋槐树,它们僵瘦的枝丫还抓不住大块的阳光。爷爷就在那里暖和地坐着,一会儿,身上就燥热起来。爷爷敞开了衣襟,站在香台前,那几盆月季已经冒芽了,红酥酥的,油浸一般。爷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分舒坦。这时他听到水龙头发出哧哧的响声,来水了,爷爷就过去接水。爷爷的思绪和水一起哗哗地流淌着,竟没发觉水桶满了。以往爷爷都是半桶半桶地往缸里拎水,这次提起满满一桶并没感到吃力。水倒进缸里,爷爷才意识到刚才提起的是一桶水。爷爷发现提一桶水那么轻松,就更来劲了,一口气提了十桶水,把个大缸灌得满满的。本来有那么三桶两桶也就够了,反正水天天都来,谁知爷爷竟提了这么多?爷爷提了十桶水就有些喘,毕竟七十的人了。爷爷喘息着看着满满的大缸,这才发现身上的袄不见了,他从荡漾的水里看见了一件摇摆的毛衣,那是他的影子,爷爷叉着腰端详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像从水底游上来似的,爷爷看到了自己灿烂的笑容。

闺女求的药真神。爷爷披上袄坐下。正午的太阳光把水面抚平了,那口大缸平静下来,像爷爷一样无声无息。“你爹一气提了十桶水!”奶奶给长子说。

大儿媳说:“哟!提这么多?他也不怕累着?一冬天都过来了,别再折腾出病来。”奶奶没搭理她。“你爹一气提了十桶水!”奶奶给二儿说。

二儿媳说:“爹还真壮,今年没病没殃的,多好。”奶奶说:“好,不花钱不花功夫怎么不好。”“你爹一气提了十桶水!”奶奶给三儿说。

三儿媳说:“他那图什么,来喊一声谁不能去提桶水?”奶奶说:“能提,能提,你爹是吃饱了没事撑的。”“嗯!”“嗯!”“嗯!”奶奶离开一个儿子家就嗯一声,他们都装憨卖呆的,没个人问爷爷怎么才没犯病的,他们肯定知道闺女求药的事了,肯定是怕问他们要药钱。“小大孩你还问你爹的事不?你爹都要死了!”半夜时,长子被奶奶的叫喊声惊醒,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奶奶趴在院墙上喊着,“你爹不行了!你爹不行了!”长子从墙上翻过去,奶奶又跑出去砸二儿三儿的门。爷爷正趴在床上干咳,又咳不出来,喉咙像堵了什么,脖子上的血管都要崩裂了。长子俯下身搀着爷爷,“爹,你怎么了?”爷爷急促地喘息着,“大孩,我,我不行了,快点死了算了!”“爹,你这说什么话!你这病年年都犯,又不是不好治。打打针就好了。”大儿媳也赶来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怎么喊得那么瘆人?”长子说,“别说没用的话了,快去喊商仲!”儿子儿媳都来了。村医商仲给爷爷挂上吊针:“没大事,年年都是这个病,没大事,打几瓶吊针就好了。”

连打了五天吊针,爷爷的病反倒越来越重了。儿媳都说,那天爷爷不是还自己提了十几桶水吗,怎么说病就病了?只当今年没事没事了,谁知一出事就是大事。要不是给他求什么药吃,能这个样?还瞒着人,这有病了,厉害了,怎么不瞒了?再去求神呀!姨奶奶那么管,怎么不灵了?“俺爹这病,商仲是看不了了,还是去找商未吧。”长子想拉爷爷去住院,奶奶却认为,爷爷这病,就怕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如在家里待着保险。爷爷一有病奶奶就不往好处想,这回更没信心,她已经在姨奶奶那里求问过了,姨奶奶说,这次不比从前了,从前都是小灾小邪,烧烧香上上供也就好了,这次却是大难,这次,爷爷真的大难临头了!奶奶擦着泪,“你爹是没指望了!”“娘,你怎么又这么说?”长子说,“俺爹的病又不是头回犯,哪次犯也不是一看就好,让商未看看说不定一眨[6]就好了。”

长孙从学校回来,只三儿媳在奶奶家,其他人都去医院了。长孙这才意识到爷爷病情的严重。三儿媳忧心忡忡地说,爷爷已经住院三天了,还是不见好转,医院让准备后事。三儿媳肯定在担心爷爷死后的丧事,她家不宽裕。

三儿媳问长孙吃饭了吗,长孙说没吃呢。她就去做饭,到了炉子前她又兴奋地说,“噢,你几个姑买好送老衣裳4了!”说罢便跑到里屋去找给长孙看。长孙很反感,人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欣赏寿衣!翻腾,翻腾,翻腾,翻腾了半天,没找到。

长孙说:“别找了。”

三儿媳显出不甘心的样子,嘴里念叨着:“你没见呢,衣服的料子可好了,上面绣的龙跟活的样。活人也穿不上那么好的衣服。唉,老头死也值了。”

长孙说:“别找了,三婶,不用找了。”

三儿媳遗憾地出了屋:“嗨,你说邪门不邪门,昨天还都围着看了,怎么说找不着就找不着了?不会拿走了吧?”

吃饭时来了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说要看看爷爷的送老衣裳。三儿媳又去翻箱倒柜。老太太一说话嘴里空洞洞的,她说:“你老爷有福,儿闺女都孝顺,有病给看病,看不好给送终。这还没走呢,送老衣都备好了,谁有他这福分?我能看看这样的衣服死也不亏了。”长孙只低头吃饭,不搭理她。老太太的嘴巴瘪了下去,弓在那儿等三儿媳。“找到了,找到了!”三儿媳大叫着,“放顶棚上了。”老太太忙尖着小脚往里探。三儿媳还在喊:“是谁放的,怎么放这么个地方?真是,哎哟!”她从凳子上摔下来了,活该。长孙还是吃他的,动也没动。倒是老太太慌了神:“唉唉,你看你看,别弄脏了,唉,沾土了,快打打,快打打。”

长孙听到三儿媳哼唧着,嘭嘭地拍打着。“轻着,轻着,哟,果真好,好呀,你摸摸这布,你看看这针脚,往年皇上能穿什么?能比上这?你爹真有福气,你爹有福气。”

两个人又捧着衣裳到外间看,长孙头也没抬。三儿媳招呼他看看呀,长孙象征性地瞟了两眼,她们手里的杏黄色抖落开了,让长孙不忍心去看,那是死人的衣服?爷爷会穿上它走?

老太太终于赞叹着离去了,三儿媳送她出门。寿衣就摆放在椅子上,长孙这才发现,除了叠得方正正的衣物外,还有一个红顶子官帽,一双白底黑帮的靴子。爷爷来了,长孙觉得阴森森的,好像爷爷就躲在那一堆衣物里。沙沙的声音来了,长孙的后脊梁沁出一股凉气。猛一回头,是三儿媳回来了。长孙已是一身冷汗。

二妮拿着香蕉给爷爷吃。长孙叫了声“老爷”,爷爷抬了抬头,眼里闪出点亮光。爷爷问长孙没上班吗,长孙说今天没课,请假来的。爷爷用胳臂戗了戗身子,但二妮没让他坐起来。爷爷轻声咳嗽着说:“我没事,你三爷说,再有两三天就能回家了。”奶奶也说:“别误了你的班,这里净人[7],不能来就别来,你老爷快好了。”

三妮说:“你老爷今天好多了。俺爹呀,你快点好吧,你说你要好不了,叫俺怎么活。”

大妮说:“你个死熊妮子胡哕哕[8]什么?咱爹他不想快点好?别不管什么话都往外吣!”

三妮撇撇嘴说:“咦、咦、咦,满屋就你大妮孝顺,俺都没肝没肺。这不是看着咱爹没大事了吗?打个哈哈都不行?你说是不,俺爹?你说是不,俺娘?你说是不,俺姐?”

病房里有了笑声。大妮说:“就你会出洋相。咱爹要是不高兴,你嘴再贫也引不笑他。人家他大孙子来一趟,比你待这里三天都有功。你看,咱侄儿往这儿一站,咱爹的病就去了七分。你行吗?”

三妮说:“那你怎么不把咱侄儿都叫来呢,几个孙子往这儿一站,就把咱爹的病站好了。哪还让咱爹在这儿受罪?”

大妮蹲在床前,问爷爷:“爹,你想二孩不?”

爷爷说:“我不能想他,他得上学,西安又那么远,想他他也来不了呀。”

大儿媳说:“有大孙子在这儿就行了,二孩他小孩子家,来了有什么用?他又不像欣欣、颀颀,说来就来了。”

奶奶说:“二孩想来,咱也不能叫他来。你爹一眨就好了,还想上西安找二孩哩。”

长子说:“我一直没跟二孩说,怕他分心,他得复习功课,明年考研。等俺爹的病好了,再写信给他说。”“好了写什么信?好了写什么信?叫他烤烟(考研)吧,叫他烤烟吧!”奶奶说着话有点带气,掩面出去了。爷爷已睡熟了。三个闺女跟在奶奶后面,奶奶靠在院里的一棵杨树上哽咽着说:“只怕二孩放假时就见不到他老爷了!”

闺女也掉泪:“娘,你想哪儿去了,你看俺爹今天多好!”“好?你爹好不了了,姨奶奶说的什么你们没听见?你爹这回是好不了了!”

奶奶坐在自行车后面,不停地向长孙唠叨,从爷爷怎么得病,怎么打针吃药,又怎么求神烧香,一五一十地说给长孙听:“你老爷这回是完了。姨奶奶说,十三不走,十五准走,要是十五不走啊,今年这个冬天也过不去。”长孙边蹬车边笑:“姨奶奶真会说……”奶奶拽拽他的衣服:“你可别乱说,姨奶奶听见了可不得了!你老爷这回啊,真是完了。姨奶奶给他观香5了,你老爷那炷香,全都倒了!”长孙说:“我不信,俺老爷没事儿。”奶奶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是没事,这几天有姨奶奶保着呢,等到了十三就不行了,十三这天夜里两点十九分,你老爷得去守坛6,姨奶奶也不能跟着,说不定,你老爷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姨奶奶说,这得看你老爷的气数……”奶奶说着说着就抽泣起来。长孙一边劝她别哭别哭,一边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耳边只剩下风声,奶奶紧紧地抓着长孙的后衣襟,也顾不得说什么了。

到了村口,速度慢下来,奶奶又叹气:“你弟弟开学走的时候,上我家去。他说,‘老爷,奶奶,我走了。’你老爷说,‘走吧,车上当心。’二孩就走了,他转身走了,你老爷就一直看着他走出大门,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想,二孩这一走,就怕再也见不着老爷了!我就想叫二孩回来,回来陪你老爷坐坐。我一这么想,心里还骂自己,怎么胡思乱想,没个好猜析[9]呢?我怎么就没开窍,那时候就没想到你老爷有灾呢。姨奶奶说要早保兴许能保下来,这保也晚了!唉,你弟弟再来就再见不着你老爷了!不给他说,这不给他说还能等你老爷咽了气……我就知道二孩见不着老爷了。二孩见不着他老爷了!你听你爹娘说的,说他是小孩,还得烤什么烟(研),他再是小孩,再烤烟,要知道你老爷病这个样,能不回来看看吗?西安远,远有多远?他从西安来了还能回去,要是你老爷一口气上不来,还能活过来不?二孩要知道你老爷这个样,能不来吗?你老爷就是景他两个孙子,一提你跟二孩就景得不得了。你听你老爷说的,他说不能想二孩,你听听,不能想,还是想呀。他还是疼他孙子,不想叫二孩来。二孩要是知道了,能不来吗?唉,你老爷一辈子不难为人,该死了,还是亏自己……”长孙不断应承着,表示听着呢,虽然并没听清几句,也听得出老太太的意思,她是想让长孙把爷爷病重的事告诉弟弟,让弟弟回来。奶奶一开口就朝人数落儿子儿媳的不是,对孙子也不顾忌,好像孙子都是小孩,听不出个好话孬话来。她想让孙子跟她近,让孙子当传话筒,把她的话捎给儿子儿媳。去年,爷爷和奶奶、三闺女去北京老姑家,就没跟儿子说,反倒给长孙说了。他们先是问去北京的火车,长孙说忘了,回去看看列车时刻表。爷爷说:“你大知道,问问你大。”长孙没看也没问,回学校去了。他觉得爷爷奶奶是在利用他。一

……

我从一点儿就给他拾掇乱子。

那年我才十一岁。你老爷因为一点小事,跟对门你参仁老爷吵架。人家有理,不依不饶的,坐在门口不住声地骂。我从学校回来,你老爷奶奶指着我说,去给他骂去,你是老大,领着大妮、二妮还有二孩,给他骂去!看谁骂过谁!我躲在屋里不愿去,你奶奶就打我,你个大短命鬼,你咋就这么窝囊,你想窝囊一辈子?给我骂去!你不骂,就别想吃饭!

我捂着头跑出来,我张不开口骂人家,就跑到村子外,哭了一场。没办法,我摸摸衣缝里攒下的五分钱,上代销店买烟,那时候最贱的是向阳烟,七分钱一盒,我又跑到你参平老爷那里,他那时跟我一个班,我问他借了四分钱,买了盒向阳烟,一盒洋火。天不黑还不敢回去,就在外边转悠,等天黑了,我才拿着烟,拿着洋火,上参仁叔那里陪侍[10]人家。我给人家举着烟,踮着脚给人家点着。参仁叔对我倒客气,他问我,是你爹叫你来的?我说是,我爹叫我来给叔认个错。我爹就是那样的古[11],你别给他一般见识。看在你侄的面子上,别骂了。咱还是一家人呢,都是长支的,咱打架,不光外姓的看笑话,二支三支的也看笑话。咱要是不和睦,外人不得欺负咱?你参仁老爷就笑了,说你小子怪会说话哩,有出息,有出息,长支啊,长子,下一辈你就是老大哩。他还拉他儿,你商前叔,过来,说以后跟你大哥学着点,看人家多懂事!

事后你老爷知道我上人家家陪侍,又断着我打,他用扫帚捂我,骂我没骨气,窝囊废,说我长大了就是个受气挨欺的料。我这一辈子受谁的气了?叫谁欺负了?这一个庄子的人谁不服我?要说受气,唉!

……〇礼俗

1 掉疙疤:过去儿童种痘,采用的方法是在胳膊接上牛痘,皮肤上出现豆状疱疹,即结疙疤,疤掉了后,留痕如花,故乡人将种痘称为种花。种花后,亲戚对孩子表示慰问,称“掉疙疤”。

2 送祝米:孩子出生后,夫妻双方的亲友前去祝贺添喜俗谓“送米糖”、“送粥米”或“送祝米”,吾乡读作xìong zhū men不知何意,我曾凭臆想写作“送朱门”。旧俗只在头胎婴儿出生时,向女方娘家送喜信,谓“报喜”。吾乡计划生育有一不成文之规:若头胎为女可再生二胎、三胎直至生男止,故送祝米亦不拘于头胎,尤其女后生男,多要大办,以庆儿女双全。送祝米日期一般在报喜时由娘家说定,通例为男孩十二天,女孩九天。据说旧时多送米、面、蛋、糖之类等生活必需品,富裕之家尚有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等奢侈品。如今所送物品繁多贵重不等,且以钱为重,给小儿见面礼少则数十元,多则上千,不一而足。筵后,亲友带回红鸡蛋,分发乡邻。

3 压岁钱:吾乡说“带(待)小钱”。年节之时,大人带了小孩走亲串戚,亲戚怎能没有表示?当然要给钱压岁,落个皆大欢喜。说“带小”(待小)钱,虽太白了,也是实情。当然,钱是给小孩了,交往还是大人的。况且有些时候大人们还要借小孩之手进行感情交易。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接受过谁的带小钱。只是弟弟何所在四岁的时候被人哄着给商前叔磕了个头,得到二毛钱,此外亲戚朋友一分也没给过。母亲说:“这正好,是咱赚了。咱跟人家就没这个来往,现在要还复,可不是那时候了,那时候一块、两块钱就打发了,现在,五十块钱也拿不出手。”看来,我们与爷爷、奶奶及姑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很好地交流感情,哪怕借用钱物,一直都很“生分”,很多“来往”都是表面的,根本没有真正的、情感上的亲戚关系。

4 送老衣:即寿衣。吾乡讲究寿终正寝,尽量不能在病床上咽气,死者临终之际,要移至明间(堂屋),停于灵床,头垫白枕,双脚束绳,白纸蒙面,并赶在咽最后一口气之前整容、换上送老衣服,尽可能不“光着身子走”。这也是奶奶和姑姑一再要求爷爷回家,一再提前给他穿送老衣的原因。

5 观香:求神时根据香的燃烧状况推断吉凶。吾村之神原来也有三五个,但经优胜劣汰、激烈竞争,唯有商仲媳妇神气日隆,呈门庭若市之盛。据说她所顶之神有玉皇大帝作后台,故降妖除邪皆无顾忌,每有所求,无不灵验。远近人等,常慕名而来,据说其中亦不乏官宦政要,他们把豪华车停在村口,虔诚地走到商仲媳妇家,更增加了商仲媳妇的神秘性。商仲媳妇顶的神是什么山上的姨奶奶,求神的无论男女老幼,也都跪在下面喊她姨奶奶。这里还要提及“姨奶奶”的丈夫商仲他是我们村的村医,岂不滑稽?一个科学,一个迷信,却在我们村和谐统一起来。媳妇顶神时,村医商仲也惊慌失措,她手舞足蹈,口吐谶言,着实让商仲无以应对,扎针、吃药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跑到三十里外,求胡瞎子破解。还没进门,胡瞎子就磕头迎出来,说不得了了,姨奶奶下凡了,众生之福,人世之幸啊。据说胡瞎子当即就睁了眼,复明了;还有人说,胡瞎子一眼泄露了天机,没多少天就死了。胡瞎子复明没复明、死没死我都未加考证,不过,一直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胡瞎子再没人提起倒是真的。商仲的媳妇顶了神,二人曾经闹过分立,毕竟他们的身份悬殊太大。结果,他们的院子中间垒了一道墙。东边看病,西边消灾。有人说,这不过是他们夫妻俩的双簧戏罢了。事实上,他们是在挣双份的钱。商仲不过是个赤脚医生,头疼脑热的还能对付,对付不了的,就让人去镇上医院。可是明摆着,他看不了的,还有她媳妇呢,病人往往就直接去了西院。现在,人们都说商仲家是我们村的首富,也许是真的。这真是个绝妙的小说素材,这里只能捎带一提。在我看来,两种痛苦,肉体的、精神的,被商仲夫妻俩调和了,难道其中没有点玄奥吗?

6 守坛:“坛”字系我据奶奶她们的读音而写,概因“坛”乃古时祭祀大典、巫师作法时所用高台,听她们的口气,守坛就是到自己的神位去应卯,如果还能偷个空回来,就可继续凡尘生活。民间都说,十人九童子,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说不定就是哪座山上私下凡尘的小童子。“姨奶奶”说,爷爷是西华山仙人洞里的童子,他师父就要醒了,他一醒,就能清点人数。看来童子下凡是常有的事。童子敢不归位吗?俚语

[1] 让让:谦让虚让,其实让人者并非真心实意,被让者也明白这是客套话。比如在集市上,熟人见了面,寒暄之后,会问,要钱吗?我们多的是表面的热情,少了真正的情义。

[2] 踩挤:与“排挤”相近,排挤的意思是说利用势力或手段使不利于自己的人失去地位或利益。但踩挤更具动作性,挤读轻声,它有用小伎俩暗中于人不利之意,同时还含有多人合谋共害一人之意。你想想,很多人在一块,几个人不动声色地挤一个,那个人还挣扎得了吗?只有被挤扁,最后被踩到脚下,被踩黏。如此一分析,这个词够形象了,也太可怕了,它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残酷。母亲说奶奶、姑姑们踩挤我们,当然没有想过这个词的深意,她只是顺口说说罢了,但她的潜意识中,肯定有受众人欺的感觉。

[3] 喜见:讨人喜爱。多用否定,与“人”连用,不喜见人,也就是让人讨厌。

[4] 景景:《说文解字》说,景,光也。景有尊敬、佩服之意,如景仰、景慕之类。此处景为被动,引为自豪,值得高兴。景得慌:非常自豪。一景:值得骄傲,如“你觉得一景着呢”。

[5] 避窟:背地,暗处。

[6] 一眨:眨,写法应是一个“目”加“斩”,读展,眼皮开合,眨眼。一,一眨眼,一会儿。

[7] 净:该是尽、全之意,净人,尽是人,指人很多。

[8] 胡哕哕:胡说。

[9] 猜析:猜测,推想。

[10] 陪侍:词典释为旧时指辈分或地位低的人站在辈分或地位高的人旁边伺候。吾乡却是赔礼道歉之意,或是“赔不是”的简化?“陪侍”者,有低三下四的意味,一个“陪”字,不是尽显卑微与难堪吗?这不是一般的赔礼道歉,这里含有赔尽人格与尊严以乞人谅解的辛酸。这一个词让我看到了少年时候的父亲,我觉得他伟大,又为他伤心。

[11] 古:常用形容性格脾气,人古怪、拗、易怒,即为古。印象中,人们大都用“古”来评价爷爷,说他古,动不动就发脾气,迁怒于人。也许正因如此,爷爷活着时,奶奶才从不敢轻举妄动,没有太出格。客观地说,自我有理性记忆以来,并没看出爷爷多么“古”,相反,每当我周末、假期归家,去陪爷爷小坐,感受到的却是他的慈祥。是的,是慈祥,是一个老人本能的慈祥。说到他的“古”,父亲有例,有一回他们一起去东乡拉大车。父亲驾着辕子,爷爷拉着边挎,上千斤的车子,被拉得飞跑,爷爷跟不迭,就熊父亲,拉这么快干吗。父亲还是一路小跑。爷爷一气把绳子丢了,我不拉了,你自己拉吧。父亲说,你上车上去,我拉着你。爷爷不上,跟在后面,可他还是跟不上父亲的车子。就在后面喊,你给我停停,我上去。讲起这,父亲的目光悠远,他对他的父亲并无怨怼,他回忆起自己的父亲,言语中充满了亲情,他说,你老爷是不好意思上车,那么重的车子,他一个大男人再上去,不像话。那时候我也年轻,才十七八岁,有的是力气,也不知道给他点面子。父亲这么说着,离表现爷爷“古”的话题就远了。与古相近的还有“怪”,说某人怪,是指这人不易接近,不合群,一点小事就生气。吾乡常把古怪连用,如古哩(喽)怪吱。

第二章

我一开始就跟弟弟说过,不排除父母因为面子、时间的关系,渐渐和那些人通气的可能,但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那时父亲伤心透顶,一贯委曲求全的他终于说出,再也不操心办这样的场了。以后不再过问老太太的事了。不再跟那几个女人有亲戚。我就说,你早就该明白,你给她十分好她能知你一分情吗?我记得丧事办完后,父亲趴在堂屋的帆布上的情景,他那么疲惫,外面的吵闹声也不影响他呼呼大睡。可他又那么痛苦,不时地惊叫,低语,不在这里住了,走,我得走,一会儿也不能在这里蹲了。父亲太累了,太苦了。他宣扬着不问他娘的事了,却没有相应的铁石心肠。丧事刚办完那几天,老太太天天哭号。母亲说听听,听听,又号了,她是不想叫你过一天安生日子。我说,她哭,她不嫌累呗,叫她哭去哩。父亲总是默默无言,总是关上屋门,坐在那里抽烟。有时他也走到院子里,静静地听那边的哭声。毕竟那是他母亲。母亲哭,儿子当然难受。

他把母亲当母亲,可是母亲把儿子当儿子了吗?父亲告诫我:别不理你奶奶。他自己也不能不理他娘。可是奶奶痛恨着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甚至不愿看我们一眼。她一看见我们就躲开,哪怕正走个对面。她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我们的轻蔑。我只觉得这是心虚。她不敢正面看一眼她的儿孙。

我们家有一只大公鸡,老是朝她家跑,跟她的鸡争食,她就骂那只鸡,成天往这死嘛!还用棍子赶,用砖头砸,把只鸡吓得扑棱棱乱飞。母亲说,看看她,人得罪她了,鸡也得罪她了,那个死鸡怎不要脸的,天天挨打挨骂还没记性。我说杀了吃算了,省得它尽给咱添乱。父亲说,不能杀,得留着烧“五七”1时用。那也得先把它逮住拴上,母亲说,省得天天替它挨人家的骂。我们就追赶那只大公鸡,可它偏偏往奶奶家里飞。我趴在墙上轰它,它倒好,在那里悠闲地啄起粮食来了。奶奶没在家,我拿了个木块扔了下去,那只鸡被吓飞了,在街上拼命逃窜。父亲从屋后绕过去堵它,我和母亲继续追,没追几步,那家伙真刁,又掉过头来,一头扎进奶奶家,不出来了。我和母亲又回到家里,趴在墙上,朝奶奶院里看,没找到那只鸡的影子。它肯定躲在什么地方了。母亲让我过去找,反正老太太没在家。我虽然怕见到她会尴尬,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那只鸡正哆哆嗦嗦地藏在柴垛里,我猫着腰,往上一扑,又没抓着。鸡又咯咯叫着飞到我家院里了。母亲拿起扫帚拍它,它又飞到外面去了。我们又去追,母亲还气吁吁地说,你大哪去了,逮鸡逮鸡,鸡跑了,怎么他也没影了?那只鸡累了,跑不动了,撞到一个墙角里抖成一团。鸡不跑了,我们也抬不起腿来了,母亲扶着一棵小树,我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等我们终于把鸡抓回来时,父亲正坐在院里抽烟。我们来了,他也没话。母亲问他怎么了,他还是没话。母亲问他,是不是见到你娘了?父亲只是抽烟。是人家没理你吧?母亲说,肯定了。不理不理呗,不理正好。是她不理你,又不是你不理她。

是的,让母亲猜着了,父亲是碰上奶奶了。据马四老头讲,奶奶正坐在马四老头门口低着头跟他拉呱,她没看见父亲颠颠地跑过来,父亲一抬头看见他娘了,就停下来了,他先叫了马四老头一声四哥,又叫了一声娘。奶奶要是早看见父亲,就躲开了,可是太晚了,躲不了了。奶奶听到儿子叫娘,腾地站起来了,她指着儿子的额头说,你喊谁娘?谁是你娘?我不是你娘!你不是人熊做的,不是人熊淌的,你是沙粒子裂的,是石头缝子钻出来的!奶奶指着自己的长子,奶奶羞辱了自己的儿子。父亲蔫蔫地从他母亲身边走过,那个母亲还指着他的后背骂不绝声。父亲第一次感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被自己的母亲抛弃了。纵使母亲再有不是,他还是母亲的儿子。现在母亲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了,意味着什么?父亲的心碎了。

父亲把和解的念头打消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二日,给爷爷烧“五七”。父亲说我回不回家都行,可我料到还会出事,大清早就从学校赶回来了。父亲去鲍沟买“五鲜”2供了,他虽然一再说什么事都不管了,具体的事还是得操办。并且,他还是没绕过他母亲,头天晚上,他不能去,就让二叔去奶奶那儿征求意见。可是老太太没在家,等到十一点多,也没等到。父亲这才自作主张,到鲍沟去买供品。东西买来后,父亲让三叔提了送到奶奶家,自己在家等着。北京老姑那时还在我家住着,她劝父亲去那边应酬应酬。父亲说,我还有脸?不能再去找着挨没脸[1]了。可是四老爷和本家的一些人都在那边,父亲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父亲给几个长辈说话,他三个妹妹,正低着头坐在屋里门旁,给爷爷糊“银壳子”3,她们听到父亲的说话声,连头都没抬。父亲作为长兄的尊严被冒犯了,也许,如果这次她们站起身给他打个招呼,父亲会马上原谅她们。可是没有,父亲又一次被蔑视了,幻想和解的父亲终于面带愠色,他心里已经决定了,他要做出还击。

父亲的爆发也是静态的,他不露声色。他不再顾及面子和礼节。

父亲给几个长辈说话,其中一个就是他二舅。父亲看到他二舅来了,心里也明白了。商前叔问,什么时候上林?奶奶说,等着等着,你大舅、两个妗子还没来,说好了都来。她彻夜不归,一大早又往西边跑,原来是到娘家游说了。按风俗,小舅子是不该给姐夫烧五七的,奶奶请他们来,当然有她的用意。这几天,外人都风传,这回烧“五七”何商元说什么也不会饶过他几个妹妹,一定得好好收拾收拾她们,灭灭她们的威风。奶奶也算还有自知之明,不能眼看着闺女吃亏,就把父亲姥娘门上的人搬来了。

烧“五七”,娘家要给闺女“换服”4,也就是脱下覆5白布的孝鞋,换穿纯白的球鞋。可父亲已不愿再和她讲究这些道道了,他若无其事地和舅姥爷说话,好像把这码事忘了。二舅姥爷终于不得不用话点他,我说外甥,这服,你看,你看……?父亲说,四叔?俺四叔不是来了?二舅姥爷只好直说,外甥,你看,这服……还得给你几个妹妹换。你说呢?父亲使劲抽了口烟,说,舅,换不换,我说了算不?二舅姥爷说,你是长子,你不说谁说?父亲说,我是长子?我说?这里还有我说话的份?我什么都不管,她们不是管着呢吗,叫她自己换去!二舅姥爷说,外甥,你不管就管了?她自己换,她自己能换吗?这个还是得你发话。你发话,换个两块钱一双的鞋,也是娘家给换服了。她自己换,换二百块钱一双的也不光文[2]。这个还是得你说话。父亲说,舅,这个话,我不能说。

人到齐了,该上林了,二舅姥爷没有说服父亲。一伙人端着供品,闷闷地往林上走。麦收刚过,正午刚过,午后的阳光变成了麦芒,扎着我们。林地掩映在一片果园里,那两个巨大的纸狮子,还蹲在爷爷的坟边,守着褪色的威严。除了父亲备下的五鲜供,三个闺女自己备了一份。这样,爷爷的坟前就有了两份供品。我家的那大公鸡也摆在一只托盘里,虽然绑了两条腿,还瞪着惊恐的大眼睛,它火红的冠子已经发乌,羽毛倒还鲜亮。闺女的供品里最醒目的是那个墨绿的大西瓜,西瓜在农村的六月还挺稀罕,在家里就引得叔家的孩子左右端详。

燃烛,焚香,烧纸,哭。我记忆最深的,当然还是那三个女人的哭。她们的哭声有节奏,有起伏,有缓急,再适当地加上念白,功夫真是到家了。最好的乐曲是“如泣如诉”,三位姑姑的表演让我不得不信服这种说法。

她们肯定事先被舅姥爷警告过了,没再胡言乱语,只是重复呼告“老实的爹啊!”我没有哭,我蹲在母亲身边,照看她,主要还是怕她生气。大姑哭着,还站起来,拿个木棍在地上画个圈,把给爷爷烧的纸圈起来。这样,别的鬼魂就抢不走了。蜡烛味、香火味、纸灰味,和着哭声、眼泪,爷爷坟前的人影显得那么虚幻、渺茫,一点也不真实,是我们走进爷爷梦里了,还是爷爷正在摆脱我们的梦?风把灰尘扬起,撒向东南,两个舅姥爷把父亲叫到坟北面,他们蹲下来,他们的说话声淹没在女人的哭声里,又不断浮上来。舅姥爷还是劝父亲给她们换服。二舅姥爷说,外甥,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成天给人家办事,怎么一到自己就不明白了?父亲说,俺舅,你当我还是个人?我一个月前就不是人了!我还要这个面子干吗?大舅姥爷说,外甥,你这么做不对,人家婆家人不说你不懂道理?为你舅,这个服你也得换!他们不断用手指敲着地面,尘土把父亲悲苦的脸蒙上了,父亲抹一下脸,舅!我还是说,换不换,我不发言。大舅姥爷倾倾身子,外甥,这么说吧,算你舅舍下老脸,求你一回行不?旁边的商前也说,大哥,大舅、二舅都这么说了,就给换吧。父亲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地面,把爷爷的坟都震动了,父亲说,舅,你这是逼我啊。行!舅,不是为着你,别人抹我脖子我也不听他的。行,拿钱给她买鞋行,我还是不说给她换服。父亲朝在那边烧纸的商河摆摆手,让他过来,想让他去买鞋。同时大声说,舅,我娘她是老的,几个妹妹年轻不懂事,那怎么三个闺女婿也不是东西,也想闹我的场子?

那边,商河婶拿剪刀把三个闺女孝鞋上的白布毛边铰掉了,这也算换服?大姑咯定不哭了,她蹦起来朝另两个姑姑喊,别哭!别哭了!她接过父亲的话说,三个女婿怎么了?三个女婿怎么了?

母亲一直都在哭,她伤心,她哭,爹呀!你给俺留下什么了?你可叫人把你儿踩挤到底了。何商元谁的味[3]也没吃过,就是叫他亲姊妹缠倒[4]了。你一家人夹巴[5]俺还不够?还叫几个野种来充人!

三个闺女胀木[6]了,掐着腰,蹦起来,指指戳戳,要扑过来的样子,闺女婿怎么了?找俺的事呗,还想找闺女婿的事!没门!我就站在母亲身边,我要保护妈妈,即使她错了。母亲骂她,你们一个个小骚货,浪货,跑你娘家来亮骚!她愤怒地抓起坟上的土块甩过去,大舅奶奶和北京老姑拉着母亲,商河婶和另外的人拉着三闺女,以免打到一起。我知道会打架,穿着球鞋来的,我一声都不吭,把眼镜摘下来扔到果树下,我站在妈妈前面,瞪着那三个可耻的女人,我准备好了,只要谁敢过来,我就给她一拳——脸上。她们就是欠打。

大姑拍着手,腾跳着,人家都没死爹,就咱死爹了!嗯,不知道丢人现眼!不知道丢人现眼!嗯,嗯!

父亲让我把母亲拉走,他怕母亲经受不住。我和北京老姑把母亲拉出果园,母亲不愿走,我说,娘,你走!我收拾她去!北京老姑拉着母亲走了,我跑回果园。她们正向父亲耍威,蹦跳着,朝父亲叫嚣。父亲说,我让你蹦足蹦够!你不是说那三个闺女婿没怎么吗?行,大伙都在这儿,那咱就摆摆[7]。大妮说,摆,你摆!闺女婿怎么得罪你了?

父亲说,坐腰席6!姓孙的差小孩来问我要烟。说他那桌上少了一盒烟。你少烟?少烟找我?少烟来找孝子?

三姑说,少烟不要?少烟不要?

大外甥,你一个老殡一两万都舍得花,还差乎那盒烟?大舅奶奶说。

父亲接着说,齐喇叭钱7,你三个人拿了四十块钱,又去要四盒蝴蝶泉的烟。你是办的什么事?一个桌上哪里兴八盒烟?

大姑说,就是要烟,你怎么着,你别给呀,你给干吗?

北京姑爷拉父亲走,给她们说不清,走吧,别气自己了。大舅姥爷挡谁都挡不住,气走了。大舅奶奶说,本来俺不该来,就怕出事。母亲又跑回来了,她说,揍这些不要脸的臭货!父亲瞪着我,把你娘拉走!母亲抱住坟旁的一棵果树,就是不肯松手。这时,那只大公鸡呜呜打了一声鸣,人们都被惊了一下。林地出现了片刻宁静。大公鸡呼哧蹦了起来,朝那只大西瓜猛地啄了一口,西瓜破了一个洞,涌出鲜红的汁液,血一般。商河婶和婶子家的孩子忙着捉鸡,把香灰、纸烬的尘土搅和得四处弥漫,爷爷的坟不见了。父亲不走母亲也不走,父亲只得拉母亲走。母亲还是大哭,俺可叫她姊妹几个踩挤毁了。大舅奶奶拉着她的手说,外甥媳妇,别哭了,盆里缸里都有耳朵,这里头的事俺都知道。

我们走了,那三个人更凶,三姑还蹦着喊,何商元,你不是这庄上的人头[8]吗,我今天就缠你个人头!老大蹦着,拍着腿,你怎么走干吗,再摆呀,怎么不敢摆了?老二说,有种你别走!她们那个样子,真让人恶心,我真想回去揍她们。如今想起,我还气得攥拳头,她们怎么会这样,她们怎么会这样!架没打起来,我至今觉得遗憾,那样的人,不用暴力教训一顿,是不会有知觉的。

我们回到家,她们也到家了。大妮在那边大嚷,还嫌问他要烟,不想想你怎么办的?俺三家人,那怎么该只开一桌腰席?嫌要烟,没找你的事就好事,你倒找起俺的事来了!二舅奶奶说,外甥女,这是办什么事,还讲吃讲喝的,你是孝子,你还吃大席哩,你饿了有个馍馍吃就行!父亲坐在院里,他说,她又提腰席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哩,要不是她(父亲是说我娘)回去掺和,我还得给她抖落,给她抖落干净。我还没说哩,她姊妹几个坐客棚8里还不行,还想上堂屋坐席哩,她把桌子架堂屋去了,说坐堂屋听喇叭,我就说了,架出去,想来,也轮不着她们,叫俺妗子来!她这不是存心给你捣乱吗,她觉得拿那百把块钱的喇叭钱亏,还想坐堂屋里听喇叭,你看把她足的[9]!你说咱是办的什么场,她还人模狗样地点歌,还点什么女驸马,咱这是办丧事,她一个个充孝顺的,她点女驸马,不是叫外人看咱的哈哈笑吗?

那边没动静了,父亲感到奇怪。他等着奶奶发作呢,可奶奶一直都没亮嗓子。过了一支烟的工夫,那边又传来大姑的声音,俺顶多[10]没这个亲戚,不上这儿来了!二舅奶奶说,这是什么事你还掺和?你十年不来,俺姐也饿不死,她儿不问,还有她两个兄弟!不多会,商河过来说,都走了,也没吃饭。又说,还叫买什么鞋,都留好了。二舅姥爷想把火熄下去,给她们说,外甥女,我给你们换服,别再闹了行不?俺二娘接过来说,买嘛?屋里有鞋。她可能是想替她闺女解围,说漏嘴了。还是大姐警灵,她一听二娘说漏了,慌着接过来说,还差一双。二妗子一听火了,说,噢,你们这办的什么事,要换服要换服你有鞋还换什么服?你有鞋,还叫俺怎么说?

父亲说,怪不得她没发疯,她发不起来了。

鞋是破孝9时她们趁乱藏下的,当时二婶跟母亲说,鞋都叫人家倒腾屋里边了。母亲还想去说说,被父亲拦住了,说母亲就让人家当炮筒子使,她看见了都不说,你去说嘛,又不是咱一家,她硬偷能偷几双?这事当时就没说破。

事后,父亲拉起这件事,就更有理了,不怨我不给她换服,我就知道她留后手了,留,留呗,你能偷还叫我给你换干吗?办完事不是还剩了一箱子鞋吗,商河问我都退吗,我就说了,都退,一双也不留。我就没打算给她留。还换服哩,换马虎灯[11]!你把鞋偷好了,还要我给你换?我就是得治治你,叫她都不觉觉[12]。事实上,这是父亲的一个托辞,他并没想到人家偷鞋的事,更没料到人家偷了鞋会暴露。既然暴露了,正好,父亲更有话说了。

而事后奶奶对这事的态度更有趣,她跟人讲起这件事,颇显得失望和无畏。失望的是,她说,她本来请了娘家人来,是想让大家在一起吃顿饭,一家人也就重新和睦了。可是,那个大不是熊的,他说不管了,不管饭了,也不给换服了。你不给换,我偷你也不多!这也是奶奶的无畏之处,她说,我偷了,就是偷鞋了,他能上法院告我吗?

听村人说,三个闺女灰溜溜地出了村子,就坐在地头大哭。她们哭什么?后悔?不会,她们不会后悔。那么,哭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一次,她们出了丑,窝火。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七日,烧完五七的第五天,我的日记里留有这样的话:也好,让父亲和母亲更清楚她们是什么嘴脸,把和解的

念头彻底打消……这一段时间让我为家族痛心,从而也坚定

了写它的决心。它不止是一个长子的故事,家庭的故事,农

民的故事,它应是人的故事。活着太艰难了,可是活着的人

都要去容忍。

容忍,我那样说,可是我能容忍吗?那个时候我萌生过种种邪恶的报复念头,我甚至恶狠狠地诅咒,那个坏老嬷嬷怎么不死呢!二

爷爷的脸上好像盖着一片白菜叶子,盖着那种遭过霜打雪冻又被阳光吸干了水分的白菜叶子,爷爷微弱的鼻息就把它掀动了,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透过缝隙,长孙恐惧地看到了死,他看到,死已经伏到爷爷身上。长孙绝望地喊了一声:“老爷!”

叫声把兄妹几个的魂都吓飞了。“爹!爹!”“爹怎么了?”“你老爷怎么了?”

他们喊叫着围上来。爷爷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儿女们一齐轻轻地叫:“爹……”

爷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停在长孙脸上。长孙怯怯地喊:“老爷?……”爷爷微笑了,他叫着长孙的乳名:“别怕,我还没……唉!”长孙看到,爷爷的眼角渗出泪来,他看到,爷爷又一点一点地活过来了。

爷爷睡熟了,脸上的白菜叶也滋润了。儿女们长吁一口气后都不做声了。长子盯着吊瓶,二儿瞅着地,三儿望着天花板,大妮握着爷爷的手,二妮攥着一个被角,三妮端详着爷爷的脸。长孙木然在看门外人来人往。迟钝的输液声在爷爷的血管里回荡着,传出沉闷而遥远的轰鸣,把病房的窗户震得嗡嗡作响。

长子默默来到外面,蹲在地上。他拿出一支烟,擦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另外的人也都一个个靠过来,也都蹲在地上。长子把那支烟在脚下捻碎了。长孙蹲在长子对面,叫了声:“大。”长子望了儿子一眼,没说话。“你那一声可吓死人了!”“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兄妹几个刚醒过神来似的,把长孙问得一片愕然。长孙说:“我不知道,我……”“他?是喊岔气了!”长子说:“你也没个谱,谁受得了你这么喊法?你老爷的病经不了大动静。”长孙听出父亲不愿让他多说话,就不再吭声。

三妮说:“那一声叫得真瘆人啊!我还觉得咱爹……”“都别瞎猜析了,咱爹,没事!”长子说。

二妮说:“就是,咱爹还有三十年阳寿哩!”

兄妹几个都笑了。大妮回病房拿了把香蕉,在门口向长孙招手。

长孙说:“我不吃。”长子说他:“你大姑叫你,你吃不吃也得过去呀!”长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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