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3 13: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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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义勤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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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

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试读:

我们该为“经典”做点什么?

吴义勤

当今时代,对经典的追怀和崇拜正在演变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行为,人们幻想着通过对经典的回忆与抚摸来抵抗日益世俗和商业化的物质潮流。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经典作为人类文学史和文明史的基石与本源,其价值得到了充分的认同与阐扬;另一方面,经典的神圣化与神秘化又构成了对于当下文学不自觉的遮蔽和否定。可以说,如何面对和正确理解“经典”,正是当代中国文学必须正视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经典呢?就人类的文学史而言,“经典”似乎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概念,它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杰出、伟大、震撼人心的文学作品的指称。但是,经典又是无法科学检验的主观性、相对性概念。经典并不是十全十美、所有人都认同的作品的代名词。人类文学史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十全十美、所有人都喜欢、没有缺点的所谓“经典”。那些把“经典”神圣化、神秘化、绝对化、乌托邦化的做法,其实只是拒绝当下文学的一种借口。通常意义上,经典常常是后代“追认”的,它意味着后人对前代文学作品的一种评价。经典的标准也不是僵化、固定的,政治、思想、文化、历史、艺术、美学等因素都可能在某种特殊的历史条件下成为命名“经典”的原因或标准。但是,“经典”的这种产生方式又极容易让人形成一种错觉,即“经典”仿佛总是过去时、历时态的,它好像与当代没有什么关系,当代人不能代替后人命名当代“经典”,当代人所能做的就是对过去“经典”的缅怀和回忆。这种错觉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在“经典”问题上的厚古薄今,似乎没有人敢于理直气壮地对当代文学作品进行“经典”的命名,甚至还有人认为当代人连写当代史的权利都没有。

然而,后人的命名就比同代人更可信吗?我当然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时间会把许多污垢和灰尘荡涤干净,相信时间会让我们更清楚地看清模糊的、被掩盖的真相,但我怀疑,时间同时也会使文学的现场感和鲜活性受到磨损与侵蚀,甚至时间本身也难逃意识形态的污染。我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考古”式的阐释会比我们亲历的“经验”更可靠,也不相信,后人对我们身处时代文学的理解会比我们亲历者更准确。我觉得,一部被后代命名为“经典”的作品,在它所处的时代也一定会是被认可为“经典”的作品,我不相信,在当代默默无闻的作品在后代会被“考古”挖掘为“经典”。也许有人会举张爱玲、钱钟书、沈从文的例子,但我要说的是,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就早已被认可了,只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很长时间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我们的文学史不允许谈及他们罢了。

这里其实就涉及了我们编选这套书的目的。我认为,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既是一个历史化的过程,又更是一个当代化的过程。文学的经典化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它需要当代人的积极参与和实践。文学的经典不是由某一个“权威”命名的,而是由一个时代所有的阅读者共同命名的,可以说,每一个阅读者都是一个命名者,他都有命名的“权力”。而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或一个文学出版者,参与当代文学的进程,参与当代文学经典的筛选、淘洗和确立过程,正是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事实上,正是出于这种对“经典”的认识,我才决定策划和出版这套书的,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真实同步地再现21世纪中国文学“经典化”的进程,充分展现21世纪中国文学的业绩,并真正把“经典”由“过去时”还原为“现在进行时”,切实地为21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作出自己的贡献。与时下各种版本的“小说选”或“小说排行榜”不同,我们不羞羞答答地使用“最佳小说”之类的字眼,而是直截了当、理直气壮地使用了“经典”这个范畴。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首先应该有追求“经典”、成为“经典”的勇气。我承认,我们的选择标准难免个人化、主观化的局限,也不认为我们所选择的“经典”就是十全十美的,更不幻想我们的审美判断和“经典”命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而由于阅读视野和版面等方面的原因,“遗珠之憾”更是不可避免,但我们至少可以无愧地说,我们对美和艺术是虔诚的,我们是忠实于我们对艺术和美的感觉与判断的,我们对“经典”的择取是把审美和艺术放在第一位的。说到底,“经典”是主观的,“经典”的确立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经典”的价值是逐步呈现的,对于一部经典作品来说,它的当代认可、当代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尽管这种认可和评价也许有偏颇,但是没有这种认可和评价,它就无法从浩如烟海的文本世界中突围而出,它就会永久地被埋没。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当代任何一部能够被阅读、谈论的文本都是幸运的,这是它变成“经典”的必要洗礼和必然路径,本套书所提供的同样是这种路径,我们所选的作品就是我们所认可的“经典”,它们完全可以毫无愧色地进入“经典”的殿堂,接受当代人或者后来者的批评或朝拜。

感谢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对我的经典观的认同以及对于这套书的大力支持,感谢让这个文学工程可以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这个平台美丽绽放。我们的编选仍将坚持个人的纯文学标准,而为了更好地阐析我们的“经典观”,我们每本书将由一个青年学者对每一篇入选小说进行精短点评,希望此举能有助于读者朋友对本丛书的阅读。

因与果在风中

毕飞宇

还俗僧人水印还俗后又做了俗人,依照铁器时代的贸易行情,他开了一家铁匠铺。铺子远离村庄,在一棵槐树下面。这棵槐树和水印一样高大丑陋,说不出来路。铺子里最显眼的东西是那只铁砧,它在铺子的整个历史进程中一直以静制动,没有一个动作,但它改变了所有铁块的形象与命运。它只等待别人的力量,这等于说,它只相信自身的反弹力。另一样显眼的是风箱。它不能像铁砧那样不动声色,它的优势在血运旺盛。铁砧与风箱构成了铺子的实质性局面。它们有一种天然默契。大概连主人也没有发现,其实是铁砧与风箱的默契才完成了铁器时代。

铺子的女主人是一个叫棉桃的青年女人。她的真实名字叫静妙。那是在她清月庵里修行的法号。静妙被叫作棉桃是在静妙遇上水印之后,静妙是一个光头尼姑,而棉桃则是一个长发女人。这完全弄不到一起去。棉桃有一头极品头发,健康亮泽,干爽秀丽,没有头皮屑。她的长发在乡野的风里有一种世俗跳跃,纷乱了男人的视线,同样纷乱了男人的内心世界。但她的前额依旧保留了佛门灵光,闲静处时常流露佛的影子。棉桃集人与佛于一身,既天上,又人间。承担承上启下重任的就是她的一头乌发。棉桃头发的长度等同于她的还俗历史。铁器时代的男人统统看见了这个过程:罪过(或堕落)把女人还给了女人。

棉桃的名字被男人们四处传送,她的长发引来了蝴蝶一样的八方来客。

水印与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过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场雨,雨说来就来,说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温柔乡的样子。水印走在化缘的路上,路的左侧长满棉花,路的右侧同样长满棉花。大片大片的绿色里夹杂了无限粉色骨朵儿。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遍野都是植物反光。水印闻到了土与水的混合气味,热烘烘的,厚实又圆润,像女人的手,抚他的光头。水印的兴致无端地高亢起来,他甩开大步,一对睾丸在下身左右摇荡、喜气洋洋。许多棉苗的叶片都伸了过来,如家狗的舌头,讨好地舔舐水印。

水印听到了动静。水印突然听见棉苗丛中响起了液体喷涌的哨声。棉田里的稀松泥土被液体弄得欢快不已,闭着眼吱吱作响。水印停住脚,寻着哨声拨开了棉苗。棉苗丛中一颗脑袋光光秃秃地长了出来。是一个小尼姑。小尼姑的嘴里衔着一根黄褐色布裤带,一双手在底下慌乱地提拉。小尼姑睁大了眼睛。在这种紧要关头尼姑的眼里可没有和尚,仅仅是男人。小尼姑毫无意义而又含混不清地问:“谁?——你是谁?”水印伸出两只巴掌,嘴里说:“我没有看见。”小尼姑从嘴里取下裤带,满脸通红。小尼姑慌不择言,大声说:“你没有看见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你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

小尼姑的身子转过去,天上的云朵正拼命翻涌,又低又疯地奔跑。小尼姑整理好自己,气吁吁地走上田垄,带上来的却是棉苗青春期的气味。和尚与尼姑开始了对视,这次对视极其漫长,却以男人与女人的目光结束打量。这时候吹来一阵风,风在他们的头皮上圆圆地绕过一个弯,与此同时,叶子的水亮闪烁波浪一样传送到了天边。

和尚说:“师父往哪里去?”

小尼姑说:“风向哪里,脚往哪里。”

和尚与尼姑随风而去。棉田里的田垄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上手搓过了一样爽洁。没有淤泥,没有疤痕。他们一路走过去,田垄上交织了他们的一行脚印。脚印灿若莲花,他们脚踩睡莲,由天国向人间超度。

和尚说:“你多大了?我一点也看不出你多大。”尼姑眨着眼想了想,摇摇头,笑道:“我哪里知道,菩萨的事,我怎么知道?”和尚说:“师父出家几年了?”尼姑说:“我没有出过家,我一生下来就在清月庵。”

和尚说:“我出家的那年十二岁。我爹是个铁匠。我出家的那年家乡发了大水,我爹带着我四处要饭。那天我爹给我讨了一只狗头,等我啃光了,爹对我说:“儿,这是你最后一顿肉,我供不起你了,你做佛去吧。”

尼姑望着水印,只是笑,结实的牙齿缓缓放射出瓷质光芒,佛香一样敷散开来,渲染了植物世界。尼姑觉得这样在男人面前太不体面,眼里生出许多羞。但尼姑突然记起来面前的男人到底不是男人,只是和尚,作为佛门信女,自己原也不该害羞的。我怎么能羞?我羞什么?但小尼姑脸上的女性光芒照亮了水印。水印望着小尼姑,夕阳正无限姣好地晃动在小尼姑的脑后。小尼姑的光头顶部笼罩了一层弧状余晖,她的两只耳朵被夕阳弄得鲜红剔透,看得见青色血管的精巧脉络。水印伸出手,情不自禁,用指尖抚摩小尼姑的耳部轮廓。小尼姑僵在耳朵的触觉中,胸口起伏又汹涌又罪过,眼里的棉花顿时成了大片的抽象绿色。小尼姑没有抗拒,柔桑一样摇曳,弹性饱满,用风的姿态半推半就。小尼姑随和尚进入棉田腹部,被平放在棉苗上头,天上的浮云群狗一样四散。小尼姑感觉到身下的泥土华丽细腻地松散开去,她一点一点往下掉,棉苗压断了,断口流出汁液,压扁的棉桃吐出了乳色桃蕊,宛如水下的蚌类舒筋活血。

小尼姑睁开眼睛就此成了棉桃。

和尚说:“你跟我走。”

尼姑说:“好。”

和尚说:“我们还俗。”

尼姑说:“好。”

和尚说:“你就叫棉桃。”

棉桃说:“好。”

还俗没有仪式,比遁入空门来得简洁。

还俗后棉桃的头发一个劲地痴长,转眼即葳蕤四溢,棉桃躲在自己的长发下面,安安静静做起了女人。棉桃的长发或盘踞脑后或散披后腰,她以这种常见的发式伫立在风箱旁边,有节奏地推拉风箱。她的脸上时常带有房事后的疲沓神情。火苗照耀着她的面部轮廓,随风箱的节奏有规则地一明一暗。棉桃就那样成了最具画面感的世俗女人,偎依在铁器时代。许多男人拥坐在大槐树旁,交口称赞水印的铁匠手艺。他们吸旱烟,擤鼻涕,笑声旷放快活,用目光搓棉桃的胸脯和手臂。作为一种生活补充,一条狗落荒而至,棉桃收下了这条狗,以慈爱的佛肠与母爱收下了这条狗。这条黄色落荒狗就此翘首在槐树下面,装点了铁器时代的每一个黄昏。水印的铁匠铺有了橘黄色炉火,有了铁砧上四处纷扬的金属火花,也有了狗尾上温馨动人的夕阳光圈,这样的画面感动过所有路人,甚至包括许多行脚僧人与化缘尼姑。所有的路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佛性和佛光最终寄托给了男女风情与一只家养走兽。这句话换一个说法等于说,佛的产生即部落生成。

棉桃发现水印对铁匠手艺天生就有一股激情。他的气力使铁块变成了锹,变成了铲,变成了丫杈、铁犁、船链、铁锚。水印不关心这些农业铁器的最终用途,他只关心锤子的打击与铁砧的反弹力。他在锻打过程中嘴里发出吱吱声,像被大块肥肉烫着了那样。事实上,又硬又黑的铁块从炉膛里夹出来之后在水印的眼里已经是一块红烧肉了,在炉光的照耀下发出接近半透明的橙红色光芒,变得柔和鲜嫩,在烈火中色、香、味俱全。水印在这样的时刻兴奋不已,他抡起铁锤,当的就一下,满铺子绽开了耀眼花瓣。水印流着口水,他想象中红烧肉的气味与晚霞一起弥漫了大片棉花田,只有棉桃与狗在想象之外。随后铁又成了铁,而铁块却不再是铁块,成了水印的手艺。水印不在乎铁块变成了什么,他只在乎铁块被烧红后那个华美、梦幻的有限瞬间。这个瞬间里铁块完成了他的愿望,这个瞬间无比阿弥陀佛,弥漫了红烧肉的气味。

棉桃问:“你怎么弄得那么利索?你怎么把铁块弄成了这么多东西?”

水印说:“我在庙里只想着打铁,别人诵经我在脑子里打铁,都打了一万遍了,我现在只是从火里头把它们捡出来。”

棉桃说:“你哪来那么大力气?”

水印说:“我不费力气。只怕想不到,不怕做不到,只要你想到了,再硬的东西都听你的话,都软,都巴结你,你把它弄成什么它就是什么。”

棉桃没听懂水印的话,水印的话在棉桃的耳朵里像经书,听了一辈子,没弄懂一句。

而棉桃又发现了水印格外偏爱铁钉,几乎所有的下脚料全被水印打成了钉子。棉桃注意到水印锻打铁钉时有一股更为奇特的冲动神态。他弓着背脊,脖子伸得很长,把长长的铁钉打得棱角分明,是那种时刻准备切入木料的庄严模样。那些铁钉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木箱里头,上了一层铁锈,终日心怀鬼胎。棉桃在一个下雨的午后终于问水印:“你打这么多铁钉做什么?”水印没有回话,却拿起一把铁钉重新放进了炉膛。他亲自拉起风箱,火焰在空中活蹦乱跳,他把回炉铁钉烧得通红透亮,用火钳夹起一颗,透过这只半透明的铁钉注视远方,整个世界交相辉映起铁钉的玫瑰红。水印微笑着满足地回答了棉桃的话,只用了三个字,说:“钉棺材。”水印随后拿起锤,整个铺子里随即飞扬起死亡星火,蓬蓬勃勃,到处都有迷人的菊形弧光。

水印顺手把火钳塞进了淬火水缸,“吱”的一声,玫瑰红即刻消亡。水印脸上的微笑随之消亡。钉子死了。从头到脚全是死相。钉子死了更像钉子,正如人的尸体越发像人。

棉桃想得出铁钉被水印挑着前往集市时的模样,那些铁钉被装在草包里头,一路发出死亡的召唤,尔后探出头,表情古怪地盘算天空与远方。

那个货郎第一次路过铁匠铺是在某年的六月,这个季节大地以夏麦作为标志,满眼金光灿烂。麦地的黄色变得饱满,每一颗麦粒都带了一根芒刺,这是麦子的炫耀性姿态。货郎从麦地里走了过来,他的整个行进过程只看得见上半身,这使他的出现带上了虚幻性。货郎走到大槐树下面,看到铺子的茅草屋顶长满了杂草,玉立在没有风的六月。货郎坐在铁砧的对面,向水印要了一碗水,送水来的却是棉桃。水印与货郎共享了一壶清水,作为报答,货郎把手伸进褡裢,摸出一面小圆镜,巴掌那么大。棉桃隔着铁砧接过镜子,惊奇地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也就是说,棉桃惊奇地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把自己提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对面。棉桃慌忙转动手弯,阳光与麦地一齐向她汹涌过来,天地间一大堆难以表述的现状顷刻间昭然若揭。

这只镜子彻底紊乱了铁匠铺,水印和棉桃交替着钻到镜子里去,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水印注意到头上的戒疤被头发掩盖了,就像太阳升起之后阳光掩抑了满天星辰。

货郎的出现使铁匠铺的进程落入了俗套。这是水印还俗之后无可规避的世俗真意。世俗生活不外乎几种套路,世俗对此无能为力。在这个问题上人们应当学会概括,概括起来说就是这样:水印在某个清早赶集之后,货郎把棉桃带进了麦地。

这个精巧的时间顺序体现了优秀商人的观察与思考。

货郎来到铁匠铺时棉桃一个人在门前洗头发。她的木桶搁在铁砧上面,地上扔了皂角的茎丝,棉桃一直坚持用皂角漂洗她的长发,棉桃低着头,弓着腰,从脑下看见货郎倒着身子从麦芒中间翩然而至,货郎的这种行走姿态在棉桃的审视里神韵盎然。货郎走到棉桃的身后,棉桃直起身,只是不住地梳头,满头的梳齿印水水亮亮的。货郎望着棉桃,她的目光像麦芒那样有许多叉,散发出难以确定的忧郁。货郎对棉桃点过头,伸手到上衣的口袋里摸东西,掏出一块小纸包,撕开包装纸,递过去,棉桃说:“什么?”货郎说:“洋皂。”“哪里来的?”“东洋人的。”棉桃接过来,对着阳光照了照,半透明,像另一种烧熟了的红烧肥肉。棉桃说:“做什么用?”货郎说:“洗头。”货郎想了想又补了三个字:“洗身子。”棉桃深吸了一口气,就着洋皂闻了闻,认不出陌生的香气属于哪一个季节。货郎指了指棉桃的头发,说:“你重洗。”棉桃把头发弄湿了,用洋皂擦了一遍又一遍。棉桃把头发捂在掌心才搓了两回,雪白的泡沫蓬蓬勃勃地竟涨了开来。泡沫带着一种娇贵的响声令人欢欣鼓舞。棉桃甩甩手,皂泡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分解出阳光的各色成分,棉桃的脸上即刻五彩缤纷。她的眼里放射出对富贵温柔乡那种真正俗世的无限憧憬。货郎提起水桶,让棉桃低下来,桶里是潭水,倒出来的那条弧线净得有些发乌,只在溅开来之后才白白花花。泡沫冲开后棉桃捻了捻头发,手指一股爽朗感。棉桃说:“干净了,这样全干净了。”棉桃把头发摊在巴掌上,她看见了发面上有一道拱状彩虹。货郎看了看四周,说:“你住在这里做什么?”

棉桃说:“还俗。”

货郎听后没开口,过了很久才笑,笑得也很缓慢,植物的生长一样不留痕迹,轻声说:“这算什么还俗?这里还不是庙,还不是庵?”

棉桃说:“俗世到底在哪儿?”

货郎说:“除了佛,样样有。”

棉桃静静地听了,心里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只是把目光往远处送。远处是麦地。麦的外头还是麦。棉桃头发里的皂香就在这时感伤了,有一种丝状缭绕,长在她的头皮上。货郎随后把目光也移到麦地里去了,这里的机巧狗都看得明白。它卧在风箱下面,一直在严重关注。

阳光在麦芒尖上,遍地猛凶灿烂。泥土烤出了气味,在脚下松松散散。货郎不像是外行,一上来就孟浪,大呼小叫说:“想死我了,你想死我了。”货郎是里手,在大汗淋漓中却能保持从容不迫。货郎说:“头一回见你我就伤心。”棉桃听了这话却春心大动,说不出的难受。棉桃记得棉花田里的那一次不是这样的,什么也没有说,自己的手忙脚乱遇上的是水印的手忙脚乱。棉桃刚想问货郎伤心什么,嘴巴让货郎的嘴巴堵上,舌头不说话了,在一起搅。棉桃无端地难受,泪水一个劲地往外涌。货郎喘着气说:“我带你还俗!”

棉桃闭着眼大声说:“你带我走。”

随后雪亮的天空把她的眼睛刺疼了,她闭了眼睛,多种鲜丽的颜色开始撞击她的眼睑。作为事情的结束,货郎给了棉桃另一面镜子,海碗口那么大,镜的背面有两只鸭子,棉桃到死也没能明白鸭子和鸳鸯的区别。

棉桃在河边埋好镜子,回到铺子时一身的疲惫。她藏好洋皂,一个人倚在大槐树上追忆当天的事。做爱后的疲惫使她无限恍惚,好像今天的事发生在好几年之前,如身上的古怪气味一样有一种陈旧感。她望着远方的路,直到水印头顶暮色从远方归来。

水印一回来就从箩筐里往外摆东西。他在桌子上放满了盐巴、油、蜡烛、豆瓣酱,尔后用两块竹片夹好余钞,塞到土基墙的缝隙里去。水印就着酱扒完两大碗米饭,躺在了竹床上。狗伸完懒腰的工夫竹床上就鼾声如雷了。床沿的小竹片被他的鼾声弄得不停地颤抖。棉桃望着这只片竹,在这个夜间开始了遐想,心思在尼姑庵、棉花田、麦地和尘世间无序地绵延。寂寞如天上的星辰,互不答理,互不打量。棉桃一遍又一遍想起货郎的话:这算什么还俗?棉桃弄不明白到底能把自己还到哪里去。棉桃看见许多萤火虫闪烁在她的心思里头,夜就是被这群萤火虫弄得深邃而绵长的。

第二天一早水印点起了炉火。四周过浓的露水透射出凉意。棉桃从水印的手里接过风箱把手,想对水印说,把铺子安到城里去。但棉桃立即发现水印在这个早晨第一样活计就是铁钉。棉桃说:“怎么又是铁钉?”水印说:“城里头开始杀人了,棺材涨价了,棺材钉也跟着涨。”棉桃说:“城里头杀人做什么?”水印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只管棺材钉的价格。”棉桃披着头发,手把风箱,停下了手脚,嘴里没有下文。这时候红日初升,远方城市在棉桃的想象中被照成了一片血腥色。

整个麦收季节货郎再也没有光顾。但货郎的风流体态在棉桃的愣神中时隐时现。货郎所说的真正俗世在棉桃的胸中风光无限又搔首弄姿,它们在棉桃的胸中没有款式,如她的头发,纷乱而难以成形。

那个夏末的雨后,棉桃带了把铲刀去找镜子。挖出来的镜子沾满污泥。棉桃用铲刀贴在镜子表面认真地铲刮。刮出了一层又一层银亮的东西,尔后在水里冲洗干净。冲干后棉桃大惊失色,这块镜子透明了,照不出任何东西,成了一块玻璃。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棉桃。棉桃眺望远方的铺子,自语说:“镜子死了。”

水印就在这天的傍晚发现了洋皂。天黑下来,乳色洋皂胖胖的,发出柔嫩光芒。水印的手体验到了极细腻的手感,闻一闻,想起了棉桃头发与奶子之间的芬芳气息。水印在白蜡烛的烛光下向棉桃摊开了巴掌:“这是什么?”口气里有了极大问题。

白色烛光照着棉桃的半个面部。这样的明暗布局适合于回答上述话题。棉桃盯着水印伸过来的洋皂,脸上的烛光晃了一下。棉桃慢腾腾地说:“洋皂。”“哪来的?”“人家给的。”“谁?”“货郎。”

水印停止诘问的时机恰到好处。优秀男人都有这种本能,盘问女人适可而止。棉桃毫无意义地梳理头发,她的梳理模样心不在焉。水印注意到棉桃的胸脯有了很细微的起伏。这个残酷的细节激怒了水印。水印一把抢过棉桃手里的桃木梳,冲进院子,把梳子放在铁砧上,当的一声,许多梳齿向夜的各个方向飞窜而去,带了一股哨音。随后水印在铁砧上头放上洋皂,抡起铁锤又一下。这回没有当的一声,飞出去的也不是哨音,而是白花花的碎颜色,水印扔了大铁锤走到棉桃面前,抬起胳膊把她撕了。棉桃在水印撕她的过程中想起了货郎撕那块洋皂,一转眼棉桃发现自己真的成了洋皂,胖胖的,白花花的。水印把棉桃摆平,棉桃不接受也不反抗,任他在身体内外拼命。后来棉桃的鼻息也粗了,像风箱,水印顿时就被风箱弄成了炉膛,大声叫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棉桃的叫声更为匪夷所思,她叫道:

你——你——你——

后来“阿弥陀佛”与“你”一同平息了。彼此的安眠风平浪静。所有的日子将归结于斯。

雨下在后半夜。一个闷雷惊醒了棉桃。棉桃跨过水印,披上水印的外衣走出了木门,她站在大槐树下,满耳是狂放雨声。这时候天上扯过一道雪亮闪电,闪电在铺子里所有的地方疾速游走。棉桃立即看见风箱的把手、铁锤的把手以及铁砧表面在闪电的照耀下放出一种狰狞的光,随即又归于黑暗。棉桃吓坏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些被闪电照亮的部位都是让手掌磨亮的。棉桃怎么也没有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

下一个骇人的雷电与棉桃紧密相连。但棉桃对它却浑然不知。这道闪电从大槐树上直落而下,沿着棉桃的双腿向上升腾,棉桃的一头长发在某一个可怕瞬间全部站立起来,僵硬笔直,在头的顶部张开一道黑色巨伞。随后头发的末梢燃着了,迅速向发根萎缩。眨眼间她的一头秀发半丝不剩,只给棉桃一头的光头皮。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疾,肉眼看不见,只有佛的眼睛才能分解出若干细节。

这个雷雨之夜水印做了很多梦。他梦见了十二岁出家那年的著名狗头。狗头的肉香使十二岁的水印兴奋不已。还俗后水印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只在庙里梦见狗头,还俗后他常梦见的是受戒。水印受戒时头顶的灼痛尖锐无比地钻进了肉体深处。水印侧着头歪着嘴,嘴里一片乱语,他想起了师傅的话,把自己的脑袋想象成一只狗头,这个主意立即减轻了他的苦痛,同样,水印就此顿悟:最基本的方法往往正是佛的方法。

一早醒来,水印依然闻见肉香。是烤肉的那种香。水印完全没有明白现实与梦的内在关联。狗在门外走动,吐着舌头,流淌口水。

水印一出门就看见了尸体。他从尸体的光头一眼认出了是一位尼姑。尸体的背部一片焦煳。水印伸手去扶,却撕下了一块肉,肉下面是白骨,洋皂那样有一种圆润冷青的光。

殓尸过程中水印与老狗一起沉默。中午时分事情就传出去了。人们像苍蝇一样没头没脑地飞来。水印不能知道世俗部落对死亡故事为什么这样津津乐道。事实上,棉桃的死既是世俗套路的另一款项,又具备了神话特征,它联系了天上与地下。人们七嘴八舌,道出了棉桃之死的种种原因。三十里外一位九旬老者的话很有代表性。他说:他早就看出来有这么一天。而他与棉桃未谋一面。

水印请来了木匠,他拆了铺子里最好的木料,为棉桃预备棺材。木匠把木料新刨了一遍,在这种时候木头气味很必然地成了棺材的气味。新刨的木料像大块肥肉。看热闹的人很多,水印被弄得神志恍惚。一切都来得过于草率,所谓盖棺定论总脱不了草率。棉桃入棺后水印挑了八颗最好的铁钉,每一颗都眉清目秀。水印钉棺时用的是铁匠锤,钉子一点一点陷入木头,宛如牙齿一点一点切入肥肉。随后整个旷野响起了棺材的空洞回声。这种回声不悠扬,不悦耳,没有神韵,缺少起码的金属感,听上去丧心病狂。

水印把棉桃埋在槐树下。一同入土的还有铁砧、铁锤与风箱。坟头正对着铺子的大门。做完这一切有人问:都埋了,你怎么活?

水印的回话平静如水,声音带有一种大觉悟后的空旷回音。他对着满世界的风说:

我出家。

水印的举动载入了史志。修志者曰:信仰沦丧者一旦找不到堕落的最后条件与借口,命运会安排他成为信仰的最后卫士。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俗人水印出家后重新做了和尚,为正反两方面的人都预备了好条件与好借口。原载《作家》1995年第5期点评

读过汪曾祺的《受戒》的读者都知道,过去在江南一带,佛门圣地那种肃穆庄严,佛家弟子那种痴心虔诚,在一些寺院及僧侣信众中,并不存在。出家当和尚也可成为一种习俗、一种职业,甚至一种维持生计的手艺。如果说《受戒》通过对明海与小英子交往过程的展示,表现一种两小无猜、青春萌生的优美人性的话,那么,毕飞宇的这个短篇通过对棉桃、水印、货郎三者之间情感关系的描写,着重探索人之欲望与其赖以生长的环境之间的关系。汪曾祺讲述的是现实的、形而下的情感故事,毕飞宇讲述的则是抽象的、形而上的寓言故事。“你带我走”是静妙还俗及还俗后的唯一期盼,“我带你还俗”是水印和货郎与她建立某种关系的唯一诱因。无论是静妙与水印发生关系后的联袂出走,还是她与乡间货郎的隐秘往来,都不在单纯展示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欲望故事,还表现为一个有关个体生命的自由与自缚、生活的未知与可知等带有人生哲理意味的话题。小说将抽象主题感性化为日常性的情感故事和具体可感的形象,使之有了可触可感的生命表情和生活温度。

在结尾处,棉桃的出走及其死亡过程都被描写得很神秘,当然能够激起读者的遐想和阅读兴趣。尽然“棉桃怎么也没料到吓坏自己的是世俗生活中最基础与最日常的部分”,她又怎么能适应还俗后的社会呢?她只能以“消亡”告别现世。但是,我觉得,这一细节也可归为上述抽象命题的范畴,即已经还俗的棉桃不但走不出自我设定的精神牢笼,而且永远在重复自己。

这个短篇的语言富有诗意,表达含蓄,对话简洁,长句短句错落有致,特别是大量通感手法的运用,更增加了小说语言的美感度。(张元珂)

赵一曼女士

阿城

哈尔滨市的伪市立医院,如今仍是医院。不过,的确是有些破旧了,在太平岁月,看上去却像一家战时医院。我并不经常去那里,偶尔去那里,诚实地说,是为了巴结在那里住院的领导,目的是在心理上获得一种安全感——有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不安全感。有时候,则是出于情义,去探望在那里治病的好朋友。小人物的生活,大抵是如此的吧。

后来,得知赵一曼女士在日伪统治时期曾在这里住过院,我便翻阅了有关她的一些资料。

赵一曼女士住的这家医院,是一座欧式建筑(可能是巴洛克式吧)。她住在一病区。

哈尔滨这座优雅的城市里,欧式建筑是很多的,几乎随处可见。在冬季,这座别致的城市经常下着很美丽的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飘舞,蔚为壮观。你会看到白色的雪在这座城市里无处不在。

在落雪的日子里,听一听巴赫的《意大利协奏曲》,或者莫扎特的《第九钢琴协奏曲》,是这座城市普通市民的一种很好的享受。三四十年代的哈尔滨,侨居着许多外国人。据统计,这里的侨民多达三十多个国家十几万人。

这些众多国家的侨居者,在这座城市里充当着各种角色,商人,西餐馆的老板或女招待,面包师,建筑师,小提琴师,马车夫,出租车司机,娼妓,神父或者嬷嬷,还有在街头拉着手风琴讨钱的乞丐。也有日本侨民。这些日侨,还不能等同于日本关东军及随军家属。前者是客人,后者是侵略者,并对这座优雅的城市,实施了长达十四年之久的统治。

这座城市,还有许许多多的教堂。曾有人称哈尔滨是“教堂之城”。离监禁赵一曼女士的医院最近的教堂,一共有三座,一座是20世纪初德国人建造的基督教路德会教堂,属于典型的12世纪哥特式建筑。另一座是中世纪拜占庭式建筑东正教圣母教堂。再一座教堂,如今已经不在了,就是世界闻名的圣·尼古拉东正大教堂。躺在病床上的赵一曼女士能够清晰地听到从这三座教堂的钟楼上传来的大大小小的钟声。在三四十年代寂静的城市里,那是何等有韵味儿的钟声啊。

我无法猜测赵一曼女士听到这些钟声时有怎样的感想,但我能肯定一点,就是英雄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对欧洲文化及建筑艺术有着很高的鉴赏水平。

她又是一个女人,仅仅三十多岁,这钟声也会令她流泪的吧——

赵一曼女士,是一个略显清瘦且成熟的中国女性。在她身上弥漫着脱俗的文人气质和职业军人的冷峻。在任何地方见到她,你都能很快在众多的人当中看出她别于他人的风度。也正是由于这一点,大野泰治认定自己捕获了东北抗日联军的一个重要人物。

在赵一曼女士率领抗联活动的小兴安岭的崇山峻岭之中,在珠河县附近,也能够听到来自坡镇(一面坡)那座教堂的钟声。那儿的钟声,响在冬夜里,会传得很远很远,山壁还会有幽远的回声。钟声里,抗联的兵士正在森林里烤火,烤野味儿吃,或者唱着杨靖宇将军谱写的歌曲“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战士们哟”,这些都能给躺在病床上的赵一曼女士留下清晰的回忆。

在医院里,赵一曼女士单独一个病房,由南岗警察署派来的警察昼夜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

病房很干净,挡着乳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小柜上有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丁香花。当时正好是6月。6月里的哈尔滨,全城都弥漫着丁香花味儿。听说,丁香花现在已成为这座城市的市花了。赵一曼女士是1935年初的大雪天进入医院的,到丁香花开,已经是半年多了。

赵一曼女士当然也喜欢丁香花,这座城市的市民是把丁香花作为友谊和爱的信使,插入千家万户的花瓶中的。

这束丁香花,是女护士韩勇义摆放在那里的。

赵一曼女士平平地躺在病床上。她是在山区中了日军讨伐队的子弹后,被抓获的。远间警佐用马车把赵一曼女士拉到珠河县公署门前,命令属下把她抬到县公署的正厅,交给了他的上司大野泰治。

当时,赵一曼女士流了很多血。

在场的日本人都感到这个女人的生命岌岌可危。

珠河一带,有雄奇且秀丽的景观和强悍的历史。我在1991年写的一篇小说《胡天胡地风骚》里,介绍过一个叫孙羽林的人在珠河升了县长的时候写的一副对联:

载酒赋诗溯白山王气黑水霸图胜迹蔚成新栋宇

先忧后乐看四境桑麻万家灯火放怀奚止快登临

此“白山黑水”之说,没有得到更多人的注意,一直是把“白山黑水”作为浅吟低唱之辞使用。可惜了。

从“四境桑麻”中我现在似乎能理解,三四十年代流亡在关内的东北学生,为什么流着泪,唱那支名叫《松花江上》的歌,我相信,歌词中那句“同胞啊,爹娘啊,哪年哪月,才能收回我家乡——”是发自他们肺腑的呐喊。

前面我说过,大野泰治从赵一曼女士很高的文化修养和激昂的抗日态度上推断,他们抓到了抗日联军中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大野泰治深感自己的幸运。

在审讯赵一曼女士的时候(“主要是问一些要点”——大野泰治语),他不断地用鞭子把儿捅她手腕上的枪伤伤口,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拧,并用皮鞋踢她的腹部、乳房和脸。一共搞了两个小时左右。大野泰治没有获得有价值的回答。

他恨这个女人,他觉得很没面子,伤了作为一个日本军人的自尊。

大野泰治在向上司呈送的审讯报告上写道:

赵一曼是中国共产党珠河县委会委员,在党的工作上有与赵尚志同等的权力。她是北满共产党的重要干部,通过对此人的严厉审讯,有可能澄清中共与苏联的关系。

这里,大野泰治巧妙地暗示,他之所以没有审出什么东西,是为了把功劳留给上司,上司只要酷刑审问就行了。

大野泰治不仅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工于心计的政客。

大野泰治的报告书,成了决定赵一曼女士死刑的根据。

大野泰治非常兴奋,在他的办公室里痛快地舞了一阵军刀。

赵一曼女士是1935年11月下旬被捕的。然后,从珠河县转到哈尔滨滨江省公署警务厅看押。滨江省警务厅司法科对赵一曼女士进行了严刑拷问和人格污辱。于1936年初,以假名“王氏”将她送到哈尔滨市立医院监禁治疗。司法主任千叶警官是看守负责人,他的任务是要通过这个重要的“女思想犯”,了解哈东地区革命军外围团体的全貌,并获取思想对策上的重要参考资料。《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的情况报告》,及南岗警察署司法警士松本英雄,哈市警察局特务科翻译周质彬等人,都曾扼要地介绍了赵一曼女士从市立医院逃走和被害的情况。

赵一曼女士是在6月28日逃走的。白天,这座城市下了一场暴雨。这是一场极为壮观的大暴雨,电闪雷鸣,声势十分凌厉。这场大暴雨把全城所有的建筑,包括市立医院和丁香树,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在每年的八月份,大雨经常光顾这座北方城市,使得这里的空气十分清新湿润。

这天夜里,看守警士董宪勋在他的叔父董广政的协助下,将赵一曼女士抬出医院的后门。后门外,是松花江的大堤,站在这里,可以俯瞰道里和道外两区的万家灯火。

出了医院的后门,一辆早已雇好的出租车已等在那里。开车的是个白俄。几个人上了车,车立刻就开走了。白俄一边开车,一边叼着烟卷哼着俄国歌曲。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什么,他只是为了钱。

夜风很凉,很湿润,马路上仍有残雨,车轮驶过去,便溅起了很高的水帘。一车人都沉默着,听白俄司机唱。

在三四十年代的哈尔滨,到处都可以听到洋人的歌唱。

出租车开到文庙屠宰场的后面,停了下来,客人下了车,白俄司机就把车开走了。

女护士韩勇义早就等候在那里,雇好了一副轿子,扶着赵一曼女士上了轿,然后,一伙人立刻向宾县方向逃去。

赵一曼女士住院期间,发现年轻的警士董宪勋似乎可以争取。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分析,她觉得有把握试一试。

赵一曼女士躺在病床上,和蔼地问董警士:“董先生,您一个月的薪俸是多少?”

董警士显得有些忸怩,他说:“十多块钱吧……”

赵一曼女士遗憾地笑了,颇有感慨,说:“真没有想到,董先生的薪俸会这样少,而且少得如此可怜。”

董警士更加忸怩了。

赵一曼女士端庄地说:“七尺男儿,为着区区十几块钱,甘为日本人役使,不是太愚蠢了吗?”

董警士无法再正视这位成熟女性的眼睛了,只是哆哆嗦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以后,赵一曼女士经常和董警士聊山区抗联的战斗和生活,聊小兴安岭的风光,五花山,飞鸟走兽。

赵一曼女士是一个善于表达,又善于琢磨对方心理的女人。与她接触过的人都十分信赖她。

赵一曼女士用通俗的、饶有趣味的小说体裁记述日军侵略东北的罪行,写在药纸上。董警士对这些纸片很有兴趣,对共产党如此活泼的文体十分着迷。

他以为这是赵一曼女士记述的一些资料,并不知道是专门写给他看的。

看了这些记述,董警士非常向往“山区生活”。他愿意救赵一曼女士出去,和她一道上山。

赵一曼女士对董警士的争取,共用二十天时间。

我非常佩服这位共产党的干部。

有人称共产党是“洪水猛兽”,是不是也包括着对该党的“工作能力”的恐惧呢?……

对女护士韩勇义,赵一曼女士采取的则是“女人对女人”的攻心术。

半年多的相处,使韩护士对赵一曼女士十分信赖。她对赵女士讲述了自己幼年丧母、恋爱的不幸、工作受欺负(她没有工薪,只是个见习护士),等等。

女人是有一种倾吐欲的。尤其是家庭不幸,恋爱受挫的女性。

赵一曼女士坦率地向她讲述自己和其他女战士在抗日队伍中的生活,有趣的、欢乐的生活。她的语调是深情的、回忆式的、甜蜜的。

韩护士真诚地问赵一曼女士:“如果中国实现了共产主义,我应当是什么样的地位呢?”

赵一曼女士说:“年轻人,你到了山区,一切都能明白了。”

赵一曼女士说:“要实现这个主义,就要到山区去。一切的疑问,到了赵尚志那里都能明白。”

韩护士卖掉了自己的两个戒指,两件大衣和其他衣服,共得六十元,准备作为逃跑时的费用。

赵一曼女士是一个细致也很谨慎的女人。虽然她成功地与董警士和韩护士建立了极其秘密也极其危险的关系,但只是到有了绝对把握之后,赵一曼女士才正式把两个人相互介绍给对方。

当时,他们都很激动,很兴奋,都有一种崇高感。

南岗警察署在赵一曼女士逃走后,很快从那个白俄司机处发现了线索,后来又从太古街的轿铺主人那里得知,赵女士是由他们抬到荒山嘴子附近去的。

松本英雄和千叶警官等几个人,马上乘车去追。

途中,必由之路上的阿什河桥被暴雨冲垮了。几个人只好到附近的村庄征几匹马,骑马追。

追到阿什河以东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发现了坐在马车上的赵一曼女士、护士韩勇义、警士董宪勋及他的叔父董广政。

千叶警官命令松本英雄等六人,从路边的田地中包抄合围,用手枪逼迫着,将他们逮捕。

赵一曼女士淡淡地笑了。

赵一曼女士是在珠河县被日本宪兵枪毙的。

那个地方我去过,有一座赵一曼女士的纪念碑。纪念碑惊人的粗糙,并且十分简陋。但那儿的环境却十分幽静,周围种植着一些松树。

我去的时候,那里清静得几乎无人。旁边有一年迈老人看着我。

我看了看他,笑了笑。

他指着石碑说,赵一曼?

我说,对,赵一曼。

赵一曼被日军枪杀前,曾写了两份内容不尽相同的遗书:宁儿:

母亲对于你没有能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

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

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我最亲爱的孩子啊!母亲不用千言万语来教育你,就用实行来教育你。

在你长大成人之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国而牺牲的!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亲爱的我的可怜的孩子:

母亲到东北来找职业,今天这样不幸的最后,谁又能知道呢?

母亲的死不足惜,可怜的是我的孩子,没有能给我担任教养的人。母亲死后,我的孩子要替代母亲继续斗争,自己壮大成人,来安慰九泉之下的母亲!你的父亲到东北来死在东北,母亲也步着他的后尘。我的孩子,亲爱的可怜的我的孩子啊!

母亲也没有可说的话了。我的孩子自己好好学习,就是母亲最后的一线希望。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在临死前的你的母亲本小说附件:《伪滨江省警务厅关于赵一曼女士的情况报告》(1936年8月11日滨警特密8853号)

姓名:赵一曼,现年29岁(30岁)

职业:无职业

原籍:山东省济南府(四川宜宾县)

住址:不定

………

四、意见

回顾赵一曼逃走事件,我们应加以考虑的是:

1.对思想犯人的管理,是最需要慎重的。如急需设置拘留思想犯人的单人房间。

2.有必要进一步努力,彻底普及警察精神。

3.关于扑灭共产主义和抗日思想的王道主义的宣传工作,以前实在是只有讲理论或流于形式,因而有改进的必要。例如,宣传文件,要做到通俗易懂,富有趣味,无论什么人都去抢着看的地步才好。

档案:119—2.1151第13号原载《人民文学》1995年第5期点评

赵一曼的抗战事迹可谓妇孺皆知。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人,讲述抗日革命烈士赵一曼不幸被捕、监禁治疗、在医院中策反护士和看守人而巧妙逃走、再次被捕牺牲的过程。单从主题思想来看,这是一篇优秀的反映抗战历史的小说。

这个文本近似报告文学,不但所叙为真人真事,而且对每一细节和每一场景的描写大都严格依据档案资料的记载,尽可能逼真地还原历史本相。这种将档案资料引入小说文本,并以此构成故事讲述和人物形象刻画的主要依据的创作手法,还是比较少见的。不妨说,这是一篇将现实与历史、文学与文献、真实与虚构融合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崭新文体。

小说的不足之处在于拘泥于真人真事,写实性的思维压抑了想象、虚构的合理开展,致使这个短篇缺乏艺术上的开拓。不过,采用类似于讲故事的叙事方式并将宏大题材转化为日常性叙事和对叙述视点的合理选取,部分地克服了这方面的缺陷。小说开头采用一种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内聚焦)来叙事,而大部分篇幅又都采用全知全能式的叙述,从而构成了对事件和人物的不同观照。其实,像这类描写和歌颂抗战英雄的小说在题材上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其新颖之处就在于对各种叙述视点的综合运用。“可能是……”“大抵是……”“我无法猜测……”这种带有推测性语气的句式在文中经常出现,不但遵循了小说叙事学的艺术规律,也部分地避免了将赵一曼形象流于脸谱化、类型化的危险。(张元珂)

小呀小姐姐

刘庆邦

平路是个小罗锅子。

他出生不几个月,父亲就死了。送父亲入了土,母亲抓起他要喂时,奶水已经没有了,只有一点点血筋儿。母亲说:“这孩子恐怕要丢搭坏。”

平路到了早该会走的年龄,连站也不会。母亲见他脊梁处鼓起一个包,摸摸,是硬的。母亲想用手把包按平,把脊梁顺直。不料那鼓包像有弹性似的越拱越高,后来就成了拱桥的样子。身上背了一座拱桥的平路,路不能走,桥不能翻,只能用细胳膊撑着尖屁股在院子里挪来挪去,几乎是一个废人了。母亲发愁平路的将来,以商量的口气对他说:“路儿,你死了吧!”

平路已懂得死的含义,那就是把人装进一个木头匣子里,埋入野外的地下,天黑了不能回家,下雨下雪也不能回家;过年放炮听不到,天上打雷也听不到;杏树开花看不见,出大太阳也看不见……平路没有对母亲的话作出答复,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母亲看出平路不想死,暂时不跟他商量了。

一旁满眼噙泪的还有一个,是平路的小姐姐。小姐姐该上学了,母亲没让她上,两个哥哥上学,家里已很难供养,女孩子不能再上学,女孩子能挣个活命就不错了。大姐、二姐跟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小姐姐就一手托篮子,一手牵羊,天天到河坡里薅草,放羊。羊吃饱就不用喂了,小姐姐割回的草是喂猪。他们家的猪没粮食吃,也是吃草。羊吃了带露水的草容易拉稀,小姐姐得等太阳生了芒,太阳的芒把草叶的大露珠都扎走,才能下地。每日里这段时间,小姐姐能跟平路玩一会儿。她把平路的毛头抱在怀里扒来扒去捉虱子。从石榴树上摘下一朵长把的红花,用软草秧子把红花朝天椒似的绑在平路头发上。她教平路唱歌谣:小枣树,三股杈,上面坐着姐妹仨。大的会织毛蓝布,二的会织牡丹花,就数小三儿不会织,一织织个大疙瘩。她爹说,打死她,她娘说,不要她,说个婆家给人家……平路心灵记性好,一会儿就学会了。他问小姐姐是不是小三儿。小姐姐扬起巴掌:“我打死你!”平路就笑了。平路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一点也不像个罗锅子。小姐姐还用高粱秆儿给平路扎卷尾巴的大黄狗,用泥巴捏胖头团脸的小闺女,她挑一个模样最体面的标致的小闺女,对平路说:“这个留着给你做媳妇吧。”小姐姐的意思,将来不会有闺女愿意嫁给平路,这小媳妇虽是泥巴捏的,也算是一口人哪。平路说他不要媳妇,他只要小姐姐。小姐姐说不成,小姐姐长大是人家的人。平路问她是谁家的人。小姐姐说她也不知道。平路以为小姐姐知道,是故意不告诉他,就把小姐姐的胳膊拉拉扯扯,缠着让小姐姐说。小姐姐抬头把太阳看了一下,做出大事不好的惊讶表情,说只顾玩把放羊的事忘了,丢下平路,急急忙忙去解羊绳。平路哭着不让小姐姐走,他是真哭,眼泪哗哗的,屁股在地上一欠一欠地欲追小姐姐。

小姐姐说:“哭,哭,不让我走,把猪饿死呀!把羊饿死呀!”小姐姐还是走了。那只羊大概真的饿了,像跑梢子的马拉车一样跑在小姐姐前头。拐过墙角,小姐姐把羊绳拽了一下,躲在墙后探头瞅平路,若是平路哭个不止,她还得回去哄哄他,许给他一个愿,比如给他逮一只叫蚰子,或摘一串马炮瓜。她不能让弟弟老哭,哭多了弟弟说不定会罗锅得更厉害。

还好,平路一看不见小姐姐,就不哭了。没有人听,哭还有什么用呢。院子里只剩下平路一个人了。院子不小,显得空落落的。阳光从东边土墙上斜照进来,黄黄地铺满一地。阳光从那么高的天上落下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真是怪事。院子里有一棵椿树,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杏树。杏树不是很高,可在平路眼里却高不可攀。他挪到杏树底下,歪了脖子往树冠上瞅,想看看小杏子长多大了。树叶浓浓密密,把颜色混同树叶的小青杏子遮蔽得严严实实,很难瞅得见。平路终于瞅见一个、两个、三个……小杏子正往饱里长,身上的胎毛还没褪净,看去绒球球的,很是可爱。数到的小青杏子越多,平路的发现感就越大,心里越高兴。他有些口酸,不知不觉就把一根指头放进嘴里去了。手指头不是小杏子,可味道跟小杏子也差不多,同样吮得他满口津啦啦的。

一只红尾巴的紫公鸡飞到他家的墙头上去了,居高临下地对他家的院子摇头晃脑。平路顿时警觉起来,母亲安排过,要他好好看家,不要让别人家的猪进来,羊进来,也不要让别人家的鸡进来。平路不能干别的,这种安排让平路觉得这就是重大的使命了,他马上大声命令公鸡:“下去!下去!”命令不能生效,他就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挪到土墙下方,细胳膊一扬一扬地轰鸡。他的言辞很尖刻,说:“谁不知道你有两个翅膀,有本事你像黄鹭子一样飞到树上去呀,飞到天上去呀,飞到人家墙头上算什么能耐,不害臊!”

紫公鸡似乎看出他的技能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不但不下去,还沿墙头趾高气扬地走起来。公鸡的动作像表演杂技,走着走着忽然故意失去平衡,弄出一些惊险场面,哪边失了平衡,它的翅膀稍一招展,就调整得稳稳当当了。

平路有些生气,挪来挪去找撵鸡的家伙,后来在院子角找到一根苇子,高举着表示要公鸡快来受死。同时,他还对公鸡大声叫骂。他不仅骂到公鸡的姐姐,还骂到公鸡的母亲和祖母。公鸡这才嘎嘎笑着飞落到墙外去了。公鸡一消失,平路就有些泄气,两只眼睛半天还不离开大公鸡刚才站立的地方。

太阳越来越热,院子里再也没什么可玩的,平路挪到石榴树下,头压着一只胳膊,侧着身子躺下了。他不能平仰着躺,只能侧着躺。需要翻一个身时,他还得坐起来,再朝另一侧躺下去。躺下时,平路所能看到的东西都是倾斜的。平路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身子极轻快,脚下极富弹性,脚尖一点,两只胳膊一架,就离开地面,飞起来了。他飞过墙头,飞过树梢,飞过许多不知名的地方。他好像看到了在地面放羊的小姐姐,大声喊:“小姐姐,我在这儿。”小姐姐让他下来,可他变得如断线的风筝一样身不由己,一直向高远处飘去。他觉得事情不好,这样就永远看不见小姐姐了。他有些伤感,很想哭。他刚哭了一声就醒过来了。院子里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照在了他身上,他觉得身上有些热燥,头上出了一层细汗。远处似乎有一只斑鸠在叫。听小姐姐说,斑鸠叫的是:咕咕对对,长疮受罪,有钱买板,没钱箔卷。平路背上虽说不是长疮,但他还是觉得斑鸠叫的内容跟他有点关系,他不喜欢斑鸠叫。

天过了午,小姐姐才回来了。小姐姐右手牵羊,左手挎着一篮子青草。她的小脸儿晒得通红,额角汗巴流水的。那头拴在椿树根的猪看见小主人薅回青草,条件反射似的站起来,急得唔唔呀呀乱叫。小姐姐把羊拴牢,把青草掏给猪吃,这才来到平路身边,拿出一串东西给他看。

平路惺忪的眼睛马上亮了:“蚂蚱,我要,我要!”

小姐姐把蚂蚱递给了平路。土黄色的大蚂蚱有四五只,背靠背地穿在一根草茎上。这些野性的东西仿佛对被俘很不甘心,带毛刺的长腿乱弹一气。有一只老蚂蚱突然张开翅膀很快地扑扇起来,平路吓得一惊,把蚂蚱串子扔在了地上。

小姐姐说平路胆小,把蚂蚱捡起来,到灶屋去烧,烧熟后准备给平路吃。父亲临死时,母亲曾问父亲想吃点什么,只要父亲提出想吃什么,母亲就去买,就是砸锅卖钱也要满足父亲的要求。这些话小姐姐都听到了,父亲最后没提出想吃什么,只是摇摇头就死了。小姐姐接过母亲的话,问平路想吃点什么。平路说想吃烧蚂蚱。小姐姐说这好办,今天把蚂蚱逮回来了。小姐姐去灶屋烧蚂蚱时捡起平路丢弃的那根苇子,交到平路手里,让平路守在猪和猪草旁边,别让人家的猪羊来抢吃。

有一只母羊飞跑到院子里来了,到草堆前张嘴就吃。平路把苇子打在羊背上,不料母羊竟不怕,只把屁股掉转一下,照样埋头紧吃。平路打得紧了,母羊衔起一嘴草,到旁边吃去了。平路挪着刚追过去,那母羊又奔回草堆前接着吃。平路有些着急,只得求助于小姐姐。小姐姐从灶屋奔出来,夺过平路手里的苇子,只几下就把母羊抽得逃窜了。“连个羊都赶不走,你怎么这么笨呢!要你有什么用,你干脆死了吧!”

平路无话可说,眼里即时涌满了泪水。

小姐姐把蚂蚱烧熟了,一只一只剥给平路吃。因为刚才的过失,平路吃得不怎么香。小姐姐问他香吗,他点点头。他让小姐姐也吃一只,小姐姐不吃。小姐姐看出来了,平路人不大,心已重重的了。喂平路吃完蚂蚱,小姐姐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不愿意死,我死了算啦!”她说罢,把衣服和头发稍事整理,仰面顺长着躺下了。她双手贴在腿边,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尽量做出死的姿态。

平路不相信小姐姐这么快就死了,用力推晃着小姐姐的身子:“小姐姐,你别死,我不让你死!”

推晃不醒小姐姐,平路就用手指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按他的理解,只要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张开,人就活转来了。可他越扒,小姐姐的眼睛和嘴巴闭得越紧,没有一点活过来的意思。平路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有些害怕。天很高,高得够不着。院子里很空,母亲、姐姐和哥哥都还没回来。于是平路哭了,哭得很伤心,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小姐姐,你不能死呀,我死,我死还不行嘛!我是个罗锅腰,活着也没用……我愿意死……”

平路见小姐姐的眼皮鼓起一个包,包儿越鼓越高,终于把眼皮撑开,一个大大的泪珠骨碌滚出来了。人死了难道还会落泪吗?平路正不知怎么回事,小姐姐翻身坐起,一下子把他抱住了。

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胳膊、腿和脖子,这些地方都细细的,好像一天比一天细。小姐姐摸到平路的腰,平路的腰比以前罗锅得更厉害,中间尖削削的,突然上去,又突然下来,拱度很小,相搭的脊骨简直像一根折断的棉花柴,连接棉花柴的只有一点柴皮。小姐姐还摸到平路的肚子,这只肚子有点大,肚皮却有点薄,比母蚰子的肚皮还薄,一只手在肚子上走过,里面东西都摸到了。这一切都使小姐姐感到,平路是活不长了。她听母亲也对别人说起过,说平路那孩子不是个长秧子葫芦,活一天少一天吧!既然这样,小姐姐问平路还想吃点什么。

平路把蚂蚱吃过了,一时想不起还想吃什么。

小姐姐问他想不想到庄稼地里看一看。

平路有生以来,还从来没到庄稼地里去过,觉得庄稼地离他十分遥远,他说:“想是想,怎么去呢?”

小姐姐说:“等小麦黄梢儿了,我背你去,咱去摘豌豆,揉麦粒儿。”

从此平路像盼过年一样天天盼着麦子黄梢儿。

麦子甩齐穗时,落了一场大雨,村里地里泥水都很大,出不得门。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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