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自重(共2册)(影视剧《萌医甜妻》原著小说!内含独家番外!)(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4 09:1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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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小七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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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请自重(共2册)(影视剧《萌医甜妻》原著小说!内含独家番外!)

陛下请自重(共2册)(影视剧《萌医甜妻》原著小说!内含独家番外!)试读:

上册

第一章 生死危机

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职业生涯中十分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是她成为太监的七周年纪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岁,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进宫当了个太监。过了两年,逢上先帝驾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现在。

田七还记得先帝驾崩时的热闹场面,那时候她只是个无名小卒,连着穿孝好多天,被总管带着去先帝停灵的地方号几嗓子,以示哀痛。

现在,她依然是个无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这一个是宋昭仪,与田七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半个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气,又是托人又是使钱,来到宋昭仪身边伺候。

别看宋昭仪只是个四品昭仪,但前途无量。她之前只是个小小的才人,入宫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宠爱,后来又怀上龙种,皇上一高兴,直接给晋了昭仪。只要她成功诞下皇嗣,无论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烧热灶,因此宋昭仪身边的位子很抢手。田七之前在内官监,是个从六品长随,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积蓄,谋了个冷衙门的监丞来做,监丞是正五品。有了这个正五品的帽子,她来到天香楼时就够格近身伺候昭仪主子了。也是她正赶上了,宋昭仪身边的太监搞鬼,被昭仪主子开发了,于是田监丞顶上,引得无数人羡慕嫉妒恨不提。

田监丞长得好看,嘴巴又甜,脑子也机灵,昭仪主子很是喜欢。不过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热,昭仪主子隐隐有把田七当心腹的趋势。

眼见前景一片大好,却谁也没想到,宋昭仪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不止大的,连小的都没保住。可怜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长得十分健全胖乎,可被抱出来时早已断了气。

田七哭了个肝肠寸断。二百多两银子,求爷爷告奶奶烧了多少香,老天爷啊你这不是坑我吗!

当然,心疼昭仪主子也是有的,毕竟这主子待她着实不错。

一提起这个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两任主子。她之前伺候过一个美人一个才人,俩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两个主子无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职一个月之内身亡。

再看看眼前这位……你大爷!

天香楼是宋昭仪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后灵柩也停在这里。宋昭仪年纪轻轻没留下血脉,唯一的孩子这会儿正躺在她怀里,于是夜晚没有男丁给她守灵。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儿子来守。

所以这事儿也只能由太监代劳了。

田七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守灵的任务。反正她是天香楼里级别最高的,又得昭仪主子疼爱,给主子守个灵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独自守着一口棺材,绝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大概老天爷也觉得昭仪主子死得可怜,天气骤然就冷下来了,冻得人指尖发木。此时已经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烦旁人再点炭盆,眼前烧纸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两手严严实实揣在一起,外面有风吹进来,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还是想哭。

她攒了七年的钱,都他娘的用在打点人上头。可惜打点完一个死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个又一个……好苦好累好崩溃!

田七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

于是她又哭了起来,眼泪糊着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干脆紧闭双眼,放声号啕,反正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完全不必顾忌仪态问题。

倘若有人责问,她可以说自己是哀痛过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会儿,她伸手向身侧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来擦干眼泪,把手帕又丢回原地。

接着哭。

灵堂里空旷冷清,四周挂着白幡,门大开着,风吹进来,白幡随风轻晃,白亮的烛火被吹得不停跳动,像是在迎接逝者的归魂。

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背影纤细,腰背无力地驼着,肩膀塌下来,一抖一抖的。

满室回荡着这个人的哭号:“主子……你为什么要死啊主子……”顿了顿,吸了吸鼻子,接着哭,“你死了我可怎么办啊……”

这是纪衡刚一踏进灵堂时看到的景象。

听到那人的哭号,纪衡的脸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龙抬头,挺好的日子,乍听到宋昭仪生产,本以为会双喜临门,却没想到是一尸两命。他在产房外等了一天,从日出等到日落,听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时间不敢相信,站起来时身体踉跄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宫。

到头来竟未能见上宋昭仪最后一面。

纪衡白天已经来看过宋昭仪一次。今天晚上他无心召幸,乾清宫冷冷清清的,他出门信步闲走,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香楼。楼外值夜的太监看到纪衡,刚要报唱,却被他制止了。

还是不要扰惊了香魂吧。

于是纪衡迈进灵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声和絮叨声,有点凄惨,有点悲切,也有点……聒噪。

白天他来灵堂时也看到许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就不知道了。现在此处寂静无人,这人还能哭成这样,看来是真的难过。

纪衡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宋昭仪死后还有人能如此伤心欲绝,她在天之灵大概也能有几分安慰吧。

这个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儿也实。

跟在纪衡身后的是太监总管盛安怀,这会儿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开口提醒田七转过身来见驾,却不想他刚把嘴张开,纪衡背后长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纪衡抬脚走过去。他停在田七的身边,眼睛怔怔地望着灵柩,便没顾着脚下。

滚金边儿的缎面皂靴底下,结结实实地踩着一块半湿的帕子,他犹自不知。

盛安怀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当没看到,傻子才会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东西了。

纪衡站了一会儿,感慨万千,胸中堵了许多话说不出来,到头来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声叹息被田七响亮的哭声掩盖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觉。她现在依然闭着眼,脸上又沾满了泪水,于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还没触地,便已摸到一块布料。田七这会儿已经哭得昏了头,没细想,摸到布料就抓起来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

盛安怀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以至于这位有着三十多年工作经验的靠谱太监一时竟然忘记出声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珠几乎瞪掉出来。

田七擦完眼泪,不过瘾,一边哼哼着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纪衡感慨了一会儿,想要出声安慰那伤心欲绝的太监几句,顺便给点赏赐,作为对忠心奴才的奖励。

他低下头,看到这伤心欲绝的太监正扯着他的衣角擦鼻涕。

纪衡:“……”“大胆!”盛安怀一声怒喝,把纪衡和田七俱吓了一跳。

纪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怀息声。

田七睁开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锦,上绣着水蓝色花纹。这锦是松江府产的,好几两银子一尺,她疯了才会拿这种东西做手帕。

她心里一咯噔,目光顺着布料移动,缓缓向上。蓝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云,云雾中盘着一条龙,数数爪子,是五个不是四个。她不死心地继续目光上移,视线掠过纪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带上。深蓝色的腰带,绣着暗纹,正中一颗宝珠带扣,看不出什么。

兴许是她看得太认真,纪衡只觉她的目光似乎化作手指,由下往上一路摸过来。

生平调戏人无数的纪衡顿时就有点被调戏的感觉,对方还是个太监。他一阵别扭,面上却还保持镇定,背手而立,低头看她。

田七的目光终于爬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脸上。霁月光风的美男一枚,眉宇间贵气逼人,不过现在贵气全被郁气取代,他正凝着眉头打量她。“啊!!!”田七受到了惊吓,失声喊了一嗓子,紧接着连滚带爬地滚到一旁。

纪衡不自觉地摸了摸脸,很吓人吗?

田七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来着……

妈呀!!!她二话不说掉转身子跪在纪衡面前,拼命地磕着头,脑门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砰的沉闷声响,回荡在整个灵堂之中,颇显怪异。“奴才驾前失仪,请皇上饶命!皇上饶命!”田七一边磕着头,一边说话,因为太紧张,嗓音打着战,到后来只一直重复着“皇上饶命”。她觉得自己这回是真栽了,不求别的,但求能留一命,于是重点也只在这四个字上。

盛安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小子真会给自己开脱,你那是驾前失仪吗,根本就是亵渎圣体!

他对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怀是内官监掌印太监,管着紫禁城内所有太监的职位调动,这田七想往宋昭仪跟前凑,必然要把盛安怀那里打点妥当,一来二去也就混了个脸熟。盛安怀和田七的师父关系不错,他觉得田七这个人人品还行,脑子也灵光,因此愿意提拔些。现在看到田七发昏冲撞圣驾,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显不高兴,于是他也不敢给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装透明。

纪衡被田七的磕头声和求饶声弄得有点心烦:“你起来。”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纪衡的反应,听到他说,她赶紧停下:“谢皇上。”说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头聆听圣训。

纪衡认识这个太监,新近跟在宋昭仪身边,嘴巴甜会来事,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哦,还有,长得好看。太监长得好看的也有,但是这个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监不一样,眼睛干干净净的,不像个太监。

纪衡的思维飘得有点远,见田七垂着头,他不由得说了一声:“你抬起头来。”

田七十分听话地抬头,就差道一声“遵旨”了。虽然抬着头,也不敢看纪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刚刚哭得又红又肿的一双大眼泡展现在纪衡面前。

好难看……纪衡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他背着手,又问道:“你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来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没命在此一举,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叹出来,目光染上一层忧伤:“主子风华无双,这一下香消玉殒,莫说是奴才这样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个普通人,乍一听到也要难过。更何况还有个小皇子,满宫上下谁不盼望小主子临世,谁料到……”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偷眼看着纪衡的脸色,接着又说道,“主子宽恤体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样难过。” 

盛安怀在一旁听到此话,腹诽道,这小子好不要脸!我喜欢!

她这番话说的,不借机表现自己对宋昭仪多么忠心,只说死去的人多可怜,勾起皇上的恻隐之心,又说死去的主子对她多么宽容多么好——你好意思在旧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爱的奴才?

纪衡眯眼看着眼前这哭成癞蛤蟆的太监,倒不知道她这是真实诚还是真聪明了。

田七说完,复又跪下来请罪。

一想到这奴才刚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纪衡刚缓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罢了罢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田七最终被罚去更鼓房打更一个月。

更鼓房里都是犯了事儿服刑的内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门的门楼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没油水可捞。

这个惩罚已经相当轻了,田七暗暗庆幸。皇上果然是个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风。

纪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罚了,还是觉得这奴才大半夜的,独自一个人哭是真心的,看来心眼儿是真实诚。

双方对彼此的印象都产生了些许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内官监登记了一下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职务——打更,然后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监们的住处。皇宫里的大部分太监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经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监,才有资格住在紫禁城内。田七搬进紫禁城不过半月,就又搬出来,说起来挺丢人的,不过还好,她脸皮够厚,也就不当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发现老巢还没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个人,其他两个都不在,她回到房间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紧着白天补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觉醒来,睁眼看到门前挂的藏蓝色棉布帘子在晃,过了一会儿,由帘子旁边探进来一颗脑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记闩门了。

那颗脑袋看到田七醒了,龇牙一乐:“狗小子!”

田七赶紧下床把他请了进来,嘴里说道:“师父!今儿刮的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吗?”“我出来办差,正好过来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搀扶着进来坐下,田七赶紧给他倒茶,他说道,“你别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工夫,咱们爷俩说会儿话。”

来的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进宫就跟的师父。丁志原名叫丁志远,后来当了太监,觉着这名字听起来颇讽刺,不管志向多远大也还是个太监,于是他干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现在是御用监的少监,从四品,离太监只有一步之遥。“太监”是宦官们的俗称,在宫中也是官职名,宦官做到头儿了,就是太监,正四品。

内官们虽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门统领,各有各的级别和职责,却也经常兼着后妃身边的差使,原本的职责反倒退了后,谁让妃子身边赏赐够厚呢。当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钱,没钱的那些自然没人上赶着去,只能由内官监来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兼二职,更厉害的,像盛安怀,一人兼数职。

丁志现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还要大两岁,模样不是最出挑的,年纪也大了,所以改走贤德路线,虽膝下无出,皇上却还记得她,每一两个月总要去她那里转转。

田七使唤一个小太监拎来一壶热水,现沏了茶端给丁志。

丁志把茶盖掀开一看,浅碧色的茶汤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叶,已经被泡得舒展开来,叶片饱满丰厚,碧绿如鲜。他闭眼深吸一口气,馨香扑面,登时精神一振。“庐山云雾,”丁志睁开眼睛,“这个好!你小子就是个金耙子,什么好东西都不会落下,这又是从哪儿弄来的?”

田七挠了挠头,笑道:“还不是没了的昭仪主子赏的,我知道您好这个,早想拿给您,可惜赶上昭仪主子出事,我一时忘了。”

丁志掀着茶盖缓缓地划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气,还沉浸在云雾茶带来的清爽怡人的感觉中,随口应道:“看来你在宋昭仪那里混得不错。”“不错是不错,可惜好景不长。”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闻言,放下茶碗,劝她道:“要我说,你也不必气馁,这个死了,还有下一个呢,后宫里总会有得志的,你小子会来事儿,有前途,只要搭上条好船,站稳了脚跟,总会有出头之日。”

田七摇了摇头:“我的好师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条船,哪条船翻。”说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头,“三个了,说实话,我真有点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此,他顿时同情起田七来,开始给她出馊主意:“要不你测测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刘好像会测这个,你去试试?”“别提了,我早去过了,他说我八字儿太硬,克主。”“那怎么办?”丁志也为这个徒弟着急,“有没有破解的法子?”“没事儿,”田七摇了摇头,“其实老刘的话也不靠谱,他还说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听罢嘿嘿笑起来:“这家伙还真敢胡诌。要是个宫女也还罢了,你这卖相兴许真能混个小主子当当。”

说到宫女,丁志的话题开始往歪路上带。哪个宫女好看,哪个宫女好上手,如数家珍。田七听得头皮发麻,干脆告诉丁志她昨天冲撞了皇上,被罚打更。

丁志果然惊讶地问道:“怎么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对丁志说了,隐去擦鼻涕的环节,只说自己光顾着哭没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对她发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会儿,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庐山云雾包了一半给丁志,把这师父哄得脸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师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饭,去更鼓房上值了。

三更时分站在门楼上向四处望,就感觉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远处挂着灯笼,在夤夜中散发着团团幽光,像是岸边的灯塔,也像是海雾中窥视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不是吓的,是冻的。半夜正是人元气弱的时候,她还站在高处吹冷风。凉风顺着肚脐灌进肚子里,她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凉水泡了一遍,别提多难受了。

皇城内外,千家万户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会大半夜地爬上门楼,就为敲几下梆子。

打完这一更,田七仰头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银月如钩。湛蓝的天空像个倒扣的霁蓝釉大饭碗,碗内沾着星星点点的白饭粒。

她饿了。夜晚熬夜就容易饿,她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可惜出来的时候匆忙,没带吃的。

她想起曾经读到“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的诗句,当时觉得妙不可言,现在看来,这个人势必要吃饱饭再去倚楼,否则苦不堪言。

田七叹了口气,摸着肚子下了门楼,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时,看到一个瘦弱的太监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气不打一处来,朝他身上踢了两脚,复又坐在他旁边,扯过被子盖住腿。

田七用脑袋轻轻向后磕着墙壁,心想,明儿一定早点来。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监们是怎么了,一个个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里受处罚的太监只有两个,另有一个负责监督他们。田七虽紧赶着来,却晚了一步,让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来后到,于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后半夜。

因为白天睡了会儿,所以田七不怎么困,好容易熬到半夜困倦,刚睡着,就被叫醒了:该她打更了。

出门时还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门楼,早就醒了——冻的。

现在打完三更,田七回来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监不熟,怕对方不上心准时叫她,倘若睡误了点,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时候倒霉成什么样。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过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转一圈,等困意被冷风吹散再回来,然后接着犯困,然后接着吹冷风……

那个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过三分,终于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没心思吃饭,蒙上被子倒头便睡。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来时去厨房找了点吃的垫巴,又包了些,带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这次你还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还没来,田七有点得意。

和她一块儿被罚的这个人叫王猛,人长得一点也不猛,瘦得跟逃难的灾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识地想给他点饭吃。

就这么个弱鸡,还敢跟她田大爷抢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带了两本话本子,一边看一边等,快上值时把王猛等来了,他也没说什么,坐在田七身边,抄起另一本话本子来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方如此镇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鸡肠,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话本子也扔给王猛,揣着胳膊猫在一旁想睡会儿。

然而半点困意也无。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与她相反,王猛浑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着眼,一步三摇。他打完更,怕自己睡着,和田七一样,坐一会儿就出去转一圈。

田七看着感同身受,有几分快意,却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怜,真没必要互相踩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一个好心人。于是她对王猛说道:“我白天睡够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对田七说这种话,她一定会先怀疑,接着犹豫,继而推辞。可是眼前这小弱鸡,听到此话,道了声谢,倒头就睡。

一瞬间鼾声就响起来了。别看人长得不威猛,打呼噜倒是挺威猛,简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几乎能感受到墙壁的轻微震动。

她觉得自己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多说这么一句。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机使坏。反正也不困,帮忙就帮忙吧,就当日行一善了。

这个时候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自己这一举动会给自己带来救命的机会。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补眠。可惜刚睡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拎起来。她睁眼一看,这人认识,是乾清宫的太监。

御前的太监来她这里做什么?田七一瞬间有点不妙的预感。

那太监说道:“皇上传你问话,赶紧的吧。”

田七脑子嗡的一声,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边从一个小炕箱底下翻出块碎银子塞给他:“劳驾您跑这一趟……皇上怎么想起我来了?”

对方把银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见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个传话的,别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这事儿应该小不了,且准不是好事儿。她寻思着,自己在更鼓房没出纰漏,难道是皇上后悔罚得轻了,想再加点?

这可就难办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太监来到乾清宫,田七被盛安怀引到暖阁,对着纪衡跪拜见礼。

纪衡扫了她一眼,就没再搭理她。

一动不如一静,皇上没说话,田七就老老实实地跪着,一言不发。在紫禁城当了七年的太监,她其实是一个特别懂规矩的人,现在跪着愣是能挺着腰纹丝不动,她也不怕膝盖疼。

纪衡正在看一本书,看到精彩处,不愿被打断,所以一直没理会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阁没别人,盛安怀候在外面。龙床很大,明黄色的帐子钩起来,隐约可见上头绣的同色龙纹。田七十分好奇,这么亮的颜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实吗。

纪衡歪在炕桌前,把一个枕头压在腋下,肩膀靠着桌沿;双腿并拢自然地横在炕上,靴子也没脱下来,鞋帮正好搭在炕沿上。

从田七这个角度来看,他正好是侧躺在她面前。柔软的衣料贴在身上,勾勒出他身体的线条,腰部现出一个自然的凹度,腰间挂的一块玉佩垂下来,明黄的穗子铺在炕上。他的双腿叠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来修长又笔直。

田七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成语:玉体横陈。

咳咳咳咳咳……这种亵渎圣体的念头让田七颇为惶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纪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脸一红,慌忙低下头。

纪衡便继续看书。室内一时安静得只剩下翻书声。

暖阁里暖和舒适又安静,没有凉风可以吹,田七一开始还警醒着些,到后来脑子就渐渐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这会儿正该是她呼呼大睡的时候。熬了夜的人又会特别累,脑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纪衡翻着书,突然听见室内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他愣了愣,放下书,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的某人。

就这么睡着了?还打呼噜?

纪衡简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她双眼闭着,呼吸平稳,两颊泛着淡淡的红,看来是真的睡着了。秀眉深锁,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够跪着睡着,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么会舒服。

纪衡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鹅蛋脸面,肤色白皙,透着润红。额头饱满,双眉细长清俊。睫毛修长挺翘,弯弯的弧度透着那么一股活泼。鼻子小巧柔腻,双唇嫣红丰润,唇形精致,不用点胭脂,却是胭脂难以描画出来的。

这面相,怎么看怎么清贵,却长在一个太监的脸上。

纪衡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指拨了拨她的长睫毛,她挤了挤眼睛,却没有醒。

看来实在是太困了。她垂着头,脖子弯着,压着下巴,导致鼾声形成。

人长得秀气,打的鼾声也秀气,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懒安卧的猫。

纪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报告,不禁摇了摇头。宋昭仪的早产来得蹊跷,死得也蹊跷,后宫中主事的妃嫔查不出来,他只好亲自接手。本不觉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进言说这太监与别宫太监过从甚密,加之宋昭仪确实是在田七到来之后才开始出现早产的征兆,于是纪衡便想把她叫过来问一问。

却没想到她就这么跪着睡着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奴才,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问题:这个人心里没鬼。倘若她真的与宋昭仪之死有什么牵扯,无论伪装得多么好,也不可能在驾前睡得这么沉。

于是纪衡没等问,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盖:“起来。”

田七咂咂嘴,继续睡。

纪衡只好捉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起来。田七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张脸,登时吓得头发几乎竖起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眼见此人的眼睛从横着的两颗枣核一下变成杏核,纪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对她的失仪不予追究。他放开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这一睡睡出了怎样的信任。她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点后怕,她好像又干傻事了?

不管怎么说,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觉得皇上虽然是个人来疯,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将把后两项一笔一笔地画上好多叉。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话本子和吃食,坐在一处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当差,别看这衙门的名字不够上档次,却也是个能捞好处的地方。因此虽然他品级不如田七高,也收获了田七的嫉妒。

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发到更鼓房。这种理由是内官们获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获罪原因就有点骇人听闻了。

什么,冲撞圣驾?!

不独王猛,连监督他们的太监听说此话,都瞪大眼睛,摇头感叹田七不幸。不过她也是幸运的,毕竟冲撞了圣驾,到头来连板子都没挨,可见这小子背字儿并没走到底。

倒不是说皇上有多凶残,这里头有一个缘故:皇上他讨厌太监。

之所以讨厌太监,完全是先帝爷给这个儿子留下的心理阴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个甩手掌柜,这也就罢了,他还培植宦官势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权,在朝堂上横着走,百官也要看他们的脸色。

太不像话。

太监眼里都是钱,哪里会治国,一朝让他们得了势,必然要干些令人发指的坏事。朝上那些苦读十载考上来的官员对这些太监又嫉妒又鄙视,还很无奈,必要的时候还得讨好这群阉竖,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年有个一手遮天的大太监,跟贵妃娘娘暗暗勾结,天天给皇帝上眼药,想劝皇帝废储,改立贵妃娘娘的儿子为太子。

差一点被废的那个太子就是今上。

这下梁子可就结大了。

你说,皇上能喜欢这群阉竖吗?

所以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宦官势力,以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为首,领头的那些太监一个没跑,全部人头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亲自监斩,京城里万人空巷,都跑去看杀太监。朝野上下一片叫好声,皇上的威望就是从那时候建立起来的。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都很默契地达成共识:

你比你爹强多了!

皇上登基时才十八岁,之后打了这场漂亮仗,直接把权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们见识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么幺蛾子,一个个乖得很。于是皇上虽然是少年天子,却没遇到大多数少帝初登基时所面临的难题:怎样与老臣和谐相处。

到今年,皇上已经登基五年了,这五年间许多东西改变了,却有一点从未改变:他讨厌太监。

综上,在这样的背景下,田七只是被皇上打发来更鼓房,可见他手下是多么留情了。

田七有点意外。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行径,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觉,这些怎么看怎么是罪无可恕,掉脑袋也不为过,怎么皇上对她就如此宽恕呢?

一旦出点事儿,有些人喜欢从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欢从别人身上找原因。田七这两种都不算,她才不管谁对谁错,她喜欢举着放大镜扒拉着找阴谋。

皇上不会是想憋个大的吧?

于是她就有点不安了,又自我安慰着,皇上九五至尊那么忙,才不会无聊到追着一个小小的监丞找别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马灯似的一会儿一个样,不知道她的心思转了几道。眼看着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该打更了。”

今儿田七依然到得早。不过她反正白天睡够了,估计到了后半夜也睡不着,于是摆了摆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没跟她客气。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头紧走,王猛却追上来,跟在她身边。

见田七没搭理他,王猛低声说了句:“知道吗,你快没命了。”

田七猛然顿住脚,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是我没睡醒还是你没睡醒?”说着转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来,说道:“我是觉得你这个人不错,所以想帮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懒得搭理他的胡言乱语。于是王猛就这么一路跟到十三所,还很不礼貌地跟进了田七的房间。

一进房间,他对田七说:“你把腰带解下来。”

啪!

未等细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应,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着脸,有点委屈:“你不会以为我要非礼你吧?你觉得一个太监要怎样非礼另一个太监?”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着他脸上迅速浮起来的红肿,有点愧疚:“你到底想干吗?”“你把腰带解下来,我先确认一下。”

田七只好听从此话,解下腰带递给他。“剪刀。”

又递给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将腰带边缘的针脚挑开,对着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尝了尝,说道:“这里边有桃仁和红花,是去淤通经的;有麝香和泻叶,是性寒促泻的;有斑蝥和商陆,是有毒的。除了这些,还有别的,配在一起研成细粉,塞在你的腰带里。”

田七虽不懂药理,这几句话却是听懂了,一瞬间白了脸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总结道:“总之,这些药对孕妇来说是大大地不利,宋昭仪小产,大概原因正在于此。”

田七两腿发软,摸了张椅子坐下,声音飘忽:“你怎么认识这些东西?可做得准?”

王猛点了点头:“跟你说实话,我家原是行医的,后来犯了罪,我才被迫进宫做了太监。这些药我从小就辨认,虽多年不碰,却也还识得。”

田七看着桌上那被拆开的腰带,心口一片冰凉。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仪。宋昭仪待她那么好,却没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灾星。

宫里头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计的多。田七虽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仪,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这个主子。现在突然发现,原来害死宋昭仪的正是她,田七觉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觉到脸上发痒,她摸了摸,竟然是泪水。

王猛叹了口气,说道:“你别急着哭,先想想怎么办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条腰带,“你被人利用了,现在是百口莫辩,倘若这个东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田七抹了把脸,她拿过那条腰带,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带里的,估计抖也抖不干净。田七攥着腰带,对王猛说道:“谢谢你。”

王猛摆了摆手:“别客气。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田七点点头:“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会告诉她了。

接下来的事儿王猛不想掺和,于是告辞了。田七也没了睡意,盯着那条腰带发呆,心念电转。

这腰带是她师父丁志亲手拿给她的。她升了监丞,丁志去帮她领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宠,宋昭仪得宠。德妃没有孩子,宋昭仪怀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虽然名声不太好,但与她有着七年的师徒之情,总不至于亲手把她推进火坑吧。

可是这皇宫之中,除了钱和权,又有什么是靠得住的?连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残,更何况师徒?

不过单凭这条腰带就断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脚。田七又不能拿着腰带去质问,去了,就是把把柄亲手递到人手上。

算了,师父的事儿先不说,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解决这条腰带。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干净,行家还是能认出来。

最好的办法是毁尸灭迹。可是内官们发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监丞的腰带和长随的腰带不一样,她把这一条毁了,再去哪里找一模一样的?去针工局要?不相当于不打自招吗。

田七突然想到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她现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状,她怎么办?当完了刀又当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无辜,只要这事儿捅出来,她的命就到头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会放过她。

考虑到现在皇上的态度,那背后的主使确实也很需要这个替罪羊。

怎么办?!

田七觉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儿上,小命直打晃。

第二章 化险为夷

太液池岸边种着一排垂杨柳。这时节春气伊始,柳树还没发芽,但浑身上下已经渗透入生命的气息,枝条的表皮也由干枯泛起光泽,变得柔韧。春风吹过,柳条迎风轻摆,繁而不乱,离远了看,像是一头乌蒙蒙的秀发。

田七背着手,在这一头一头的秀发下穿行。

她当然不是来赏春的,面临着生死危机,她没那个闲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经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镜,微风掠过,掀起一波细细的水纹,鱼鳞一般,顺着风向着湖心滑去。

天边已经亮起鱼肚白,但太阳还没出来。整个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内官和宫人们偶尔路过,眼中还有些惺忪,不自觉地张口打个哈欠,呵气成雾。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气凉浸浸的,激得人太阳穴发紧,一个个袖着手低头猛走,恨不得脚下生风,好早一点进到屋内。

因此也没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个偏僻处,左右张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视死如归一般,猛地扎进湖中。

湖面溅起两尺多高的水花,有人听到动静,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涟漪,便以为是水鸟扎猛子进了湖,也就不以为意,脚步一刻不缓地走了。

冰凉的湖水浸透衣服,无孔不入,田七被冻得浑身发抖,牙关打战。她心一横,豁出去了,手脚并用在水中划了片刻。估摸着离岸边远了,田七探出头来,解下腰带和衣服扔进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带上镶着松石,这些入了水都会沉下去。

做完这些,田七往岸边游回来,一边拍着水一边喊“救命”。她不是没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过做戏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总该有个证人才好。

果然,有人听到救命声,朝这边跑了过来。几个太监解了腰带拴在一起,抛向田七,田七捉着腰带爬上了岸。

她一边吐着水,一边向几位道谢。

此时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狈,浑身湿嗒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见了,小凉风吹过来,把她吹了个通透,枯草叶一般瑟瑟抖着。那几个人见了着实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摆摆手:“不用,你们都已经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误你们工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误了你们的点,我还不如直接淹死呢。”说着站起身,“放心吧,这里离十三所不远,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今儿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谢,回头你们用得着我,我一定万死不辞。”

于是问清楚了几个人的姓名和所属司衙,告辞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冻木了,赶紧招呼一个小太监提了热水过来,洗澡。她在太监里属于中等级别,住的房间还算宽敞,自己在房间内辟出一个小隔间来沐浴。同屋的太监知道田七的毛病,爱干净,爱洗澡,还不能被人看——据说这人一被人看到裸体就小便失禁。此传言没有被证实过,但是也没人去触这个霉头。

田七洗澡的时候,把胸放出来晾了晾。从十二三岁开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儿一样开始长大,当时的感觉,怕羞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发现是女的,她绝对会小命不保。于是她想了各种办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后与寻常太监无异。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变小,该长的时候依然在长。白天胸口被挤压得难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脱光衣服在被子里放松一下。她怕被发现,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帐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个简单的架子床,晚上睡觉时放下床帐。然后又放出传言,说自己一被看光光就会小便失禁。

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说实话,没有人会对太监的身体感兴趣,虽然太监里头容易出变态,但变态的永远是非太监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点姜糖水来喝。但是由于她这回冻得太狠了,热水澡和姜糖水都无法拯救她,下午时分,她开始打喷嚏,脑袋晕乎。

这个时候,御前的太监又来了,说皇上传她去乾清宫问话。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庆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现在没在暖阁,而是在书房等她。田七行了礼,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着地面,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地面是汉白玉的,雕着吉祥莲纹,干干净净,缝隙上半点尘土不染。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她依然十分紧张,心跳咚咚咚的,压也压不住。脑子又沉沉的,反应不如平常快。

纪衡从书案后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看不清脸,身条纤细,穿着鸦青色公服,更把人衬得清瘦伶仃,虽如此,却并没有顾影自怜的意思,反透着那么一丝淡然与倔强。

他突然想到攀在悬崖上的酸枣树,看起来细弱不堪,却年年开花结果。

越是卑微,越是顽强。

纪衡站起来,走至田七面前。“你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田七听话地抬头,目光平视,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儿的便服是深红色的,领子是黑色,领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领口衬得脖子修长白皙。“抬起头,看着朕。”纪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头看他。说实话,她虽然见过皇上不少次,这一次却是真正认真地看他。额头光洁饱满;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杂乱,长长地斜飞入鬓;细长眼微微眯着,目含精光;高鼻梁,薄唇,肤色白皙如玉……长相自然是一等一地好,难得的是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平和,贵气内敛。

田七欣赏纪衡的脸时,后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头一紧,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纪衡低头观察着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静。眼前人一脸憔悴,目光迷蒙,鼻子红红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还很厚,却遮不住她纤细的腰肢。手顺着腰带摸,摸到带扣,轻轻一挑,解下腰带。

田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脸颊浮起两朵霞红。

纪衡放开田七,退开两步打量她。嗯,她确实紧张了,不过好像是因为……害羞?

盛安怀走过来,接过纪衡挑给他的腰带,过了一会儿又进来,回禀道:“皇上,奴才和太医仔细验过了,什么都没有。”

纪衡坐回到书案后,盯着田七,问道:“你有几条这样的腰带?”“回皇上,一共发了两条。”“另一条呢?”“丢了。”

纪衡眯起眼睛,目光渐渐有些冷。

田七赶紧跪下来:“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请皇上恕罪!”“情不得已?”“是。奴才今儿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还穿着棉衣,浸了水太沉,坠着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脱了丢进水里,又经太液池边经过的同僚们搭救,这才捡回来一条性命,那些人可以为奴才做证。之后腰带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来。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带做什么,也不敢揣测圣意,皇上您要是需要,这一条尽管拿去,倘若不够,针工局想必还有很多。”

纪衡直勾勾地盯着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谢皇上夸奖。”

纪衡看到她厚着脸皮把嘲讽当夸奖的样子,有点来气,挥了挥手:“下去吧,自己去针工局,缺什么领什么,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遵旨。”田七爬起来,麻利儿地出去了。

纪衡看着书案上的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田七腰带内有乾坤。

这是一封匿名告状信,告状的人怕被认出字迹,是用左手写的。信的来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对方既然敢写,想来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于田七的腰带里是不是有乾坤,纪衡觉得答案该是肯定的。告黑状的人不会冒着自己被揪出来的危险胡说八道,说得又如此明了,那么就应该是十分确切。

今天把田七拉过来一查,知道她落水,腰带弄丢,纪衡就更坐实了这个猜测。

田七腰带有问题,与宋昭仪之死有关。

但凶手不是田七,因为如果真的是她所为,那腰带早该在宋昭仪死时便被处理掉,不会等到今天。

也就是说,这太监被人算计着利用了,又被扣了个黑锅。

她倒是有几分聪明,提前发现了,又不声不响地处理掉罪证,还让人揪不出错儿。

纪衡的手指悠闲地敲着桌面,突然想起她傻大胆似的在御前睡大觉的一幕。他心想,这个奴才不错,该聪明的时候够聪明,该傻的时候也够傻。

复又想到方才她被他解开腰带时羞得满面飞红,目光躲闪,小姑娘一样。他勾着嘴角,摇头笑了笑,一抬头,命令盛安怀:“去,找个太医,给田七看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细咂摸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劲。皇上二话不说上来直接解她腰带,说明他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带有问题,在这样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显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想到这儿,田七的心又悬起来。

紧张了一会儿,又觉得反正皇上已经把她放回来了,说明她暂时安全。如果皇上回过味来要收拾她,那也是她无力改变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她就等着吧。

果然,没一会儿就把事儿给等来了。

也是她运气好,觉着屋里虽暖和,却有些闷,于是把窗户支开来透了会儿气。透过窗缝,离挺远她就看到盛安怀由一个太监引着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小木箱,下巴颏儿一撇胡子,证明这不是个太监。

连盛安怀都出动了,田七觉得皇上很可能已经发现玄机,所以派这个心腹来索命了。她吓得在屋里团团转,耳听得外面交谈声由远及近,一个说“是这儿吗”,另一个答“就是这儿,您请这边走”,接着,门被咚咚叩响。

虽然嘴上说着听天由命,但坐以待毙不是田七的风格,她赶紧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来,接着趴在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

盛安怀敲了会儿门,见无人应答,干脆一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边没人。盛安怀心思细,他走到田七床前,发现被子是展开的,伸手摸了摸,尚有余温。

这说明人刚离开不久。

把他们领过来的太监见盛安怀不高兴,于是赔笑道:“盛太监亲自来看田七,真是折杀那小子了。我才见他回来,想来是刚出去。不知道您来找他有什么贵干,倘若方便透露,回头我一字不差地转告给他,也能不耽误您的事儿。您在御前里里外外地忙活,若是让那臭小子拖着。皇上若是一时不见您,怪罪下来,一百个田七也担不起。”

盛安怀神色稍缓,答道:“也没什么,田七祖上积德,皇上亲自下了口谕让太医给他瞧病,我这不就赶紧带人来了,却没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听到这里,悄悄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不是来赐死的。不过……太医是万万不能看的,一旦诊出她不是纯种太监,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于是她刚刚落下来的心又悬起来。田七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烦一个一个接踵而至,都不带歇口气的。回头一定找个庙烧烧香,去去晦气。

里边盛安怀又和那个太监聊了几句。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他也不敢久坐,干脆让太医继续等着,他自己先回乾清宫了。

田七坐在墙根下想了一会儿,起身回了房间。看到屋里的太医,不等对方询问,她先倒打一耙,问他是干什么的。

太医把事情说清楚了,又问他是谁,田七什么时候来。“我叫王猛,田七刚刚出去了,你等着,我把他给你找回来。”

她说着,转身出门去了王猛的住处,直接把补眠中的王猛从被窝里拎出来。王猛揉着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着他的衣领,一路拖着走,边走边说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个大夫给你看看,一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管看病。”“我自己就是大夫。”“闭嘴。”

王猛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拒绝的人,他连别人的客气话都经常照单全收,这会儿田七稍微强势一点,他果断闭嘴。

就这么打劫似的把人给拖回自己房间,看到太医,田七指着王猛说道:“行了,人到了,您给看看吧。”

太医仔细给王猛切了脉,看了看眼睛和舌头,又在他肚子上的几个穴位按了按,最后摇头说道:“你的肾脏和脾脏都不好,身子以前亏空过,现在坐下病根,要慢慢调理,急不得。”

王猛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可是买药不得花钱吗。”

太医叹了口气:“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给你开点好药,直接拿着药方去太医院领,不用花钱。”

王猛瞪大眼睛:“你说——”

田七及时按住了他的嘴巴,扭头对太医说道:“麻烦您,多开点。”

太医想了想,开得太多怕被清查出来,没必要给自己惹麻烦,于是他开了两个月的,又说道:“药方大致是这样,吃完之后看情况再增减一二。你还年轻,长期吃下去,过个几年,应该就能调理过来。”

王猛被田七捂着嘴巴无法发声,又被田七按着脑袋猛点头。

送走太医之后,田七拍了拍胸口,总算又一次化险为夷。这几天过得真刺激,时不时就在生死线上溜达一圈,她的心脏都跳出羊癫风来了。

王猛却不满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七揽着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儿,也有我的一份儿。”“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圆了。“别紧张,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能混些药吃,何乐而不为。”说着,田七弹了弹那张药方,“回头我去给你领药。”“就算我上了贼船,你也得把话说清楚,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田七只好把事情简单地给王猛说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医给你看病是好事,你怎么不愿意?”“我这不是想着你呢吗。”田七胡诌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翻箱倒柜把压箱底的家当拿出来,还剩一百三十五两七钱银子。她把整的给了王猛,整整一百两的银票。

王猛看着那银票上的数字,眼睛有些发直。说实话,并不是所有太监都像田七一样能攒钱,王猛虽在一个不错的衙门待着,却没多少闲钱。“你什么意思。”王猛把银票还给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来:“拿去买药吃,加上太医开的药,差不多够吃一年的,一年以后我赚了大钱,再给你买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点发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救了我,我今儿还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报恩,又得给你赔不是。这点钱,不够。”田七实话实说。

在更鼓房待了一个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监监丞。

都知监是二十四衙门里的“下下衙门”,属于没有半点油水可捞的地方,这也是田七之前能够顺利升职的主要原因。许多人躲这个地方还来不及,她上赶着往前凑,就好像一头痴痴傻傻的肥羊主动亲近老虎,自己想不开能怪谁。

其实都知监以前不是如此,这个衙门曾经管着如今司礼监和内官监的一部分职责,也有风光的时候,不过那些都是光辉岁月,现在都知监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时清道跸警的。

但凡圣驾过处,总要先有两排小太监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这条路上的人:皇上来了,赶紧走开!

田七干的就是这个。

虽说这也是一个接近圣驾的机会,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为有眼色会来事儿,或是嘴巴甜会拍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听说过因为巴掌拍得响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吗?

再说了,经过之前那些事儿的闹腾,田七暂时也没心思拣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响也不亮,跟旁人无异。

然而纪衡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这天朝会时间长了些,下朝的时候已是旭日冉冉。东方布满了朝霞,像火烧云一样彤红,但比火烧云多染了一层亮金色,显得朝气勃勃活力十足。太阳像是刚从炼炉里取出来的一枚铁丸,笼着红光,散发着灼灼的热量,烘散黎明时的那几分凉气。

整个世界都暖融融起来。

御驾从皇极门回来,一直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纪衡坐在龙辇之上,背着朝阳而行。前面一溜小太监鼓着手掌开道。

纪衡的目光向前面随意一扫,视线聚拢在某一处。

青色的公服,纤细的身条,腰杆子尤其细,却挺得笔直;扬着头,轻轻击掌,手指也是细细的,白皙通透,阳光漏过指缝,像是在指尖上打了个绕,亮亮的,十分夺目,使人移不开眼睛。

这种简单的事情,他做得十分专注,腰背笔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纪衡心里涌过一个念头。

这么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听说自己被调到御前时,田七简直不敢相信。她没托人,也没花钱,最近又倒霉,突然听说天上掉了个大馅饼,第一反应是这馅饼有毒没毒。

然而盛安怀说了:“这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御前太监那么多,鲜有人能得这份儿尊荣,你小子还不赶紧领旨谢恩。快跟我走。”

田七连忙觍着脸笑道:“小的谢主隆恩……谢谢盛爷爷。”

盛安怀四十多岁,因没有胡子,看起来像三十多岁。但是宫中赶着叫他爷爷的太监数不胜数,十八岁的田七不算夸张,还有三十八岁的也厚起脸皮这么喊,谁让这位是御前首领太监呢,必须讨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爷爷”,盛安怀也不觉违和。他用拂尘轻轻敲了敲田七的头,笑道:“你小子,还真有几分能耐。”“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师父的教导,还有您的指教。”田七挠了挠头,又问道,“那什么……我多嘴问一句,皇上他为什么要调我到御前?”

盛安怀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摇了摇头,看到盛安怀怀疑地看她,她赶忙辩解:“这个,我有多少斤两,能越过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门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递上一句半句的话,但您在皇上跟前是这个,”说着,竖起大拇指,“您能一点不知道?”

这几句马屁拍得熨帖,盛安怀也就放下疑虑,嘱咐了她几句,领着她去乾清宫了。

由于不知道田七的底儿,皇上又没说明白,所以盛安怀不知道该给田七安排什么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领着闲差,听候调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让他干什么,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监的差使基本分两种:一种是职责明确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该你管的一个指头都不用碰,比如司设的、奉膳的、看门值夜的;另一种就是像田七这样,没有确定要干什么,有什么临时要派的事儿,直接点他们。

第一天,田七只见了皇上一面,给他行了礼,之后就一直在值房等着,什么差事都没有。

好嘛,清闲是清闲了,可是没差事相当于没钱赚。哪怕给各宫跑个腿传个话,即便对方是个选侍,也不可能让御前的人空手而归不是?

田七又是个眼睛镶金嘴巴嵌玉的,赚这些钱她特别在行,现在让她闲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敛财,难熬!

其实盛安怀不给田七安排差使,并不是有意针对她、给她下马威。盛安怀是个人精,既然皇上亲自下旨要人,说不好皇上还惦记这太监几分,他得打量着皇上随时传唤田七,因此前几天没让她干别的事儿,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几天,等到了清明节。这一天的活动比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扫墓。一大清早,纪衡带着随侍、护卫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员们出发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四十多公里的天寿山里,此处群山环抱,景色宜人,是风水绝佳的万年寿域。纪衡他爹、他爷爷以及他的先祖们,都躺在这里。

田七跟着其他太监一起随驾,谨小慎微,大气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边儿,气氛总是庄严的。不过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跃几分,因为她今儿终于摊上差使了——给皇帝打伞。

此时天上飘着绵密的春雨,放目远眺,整个世界像是笼了一层如云如雾的软烟。盛安怀要鞍前马后地忙,还要随时处理各种突发情况,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纪衡的视线之内,于是打伞这种事情就交给了田七。

考虑到自己和皇上之间的身高差,为了打好伞,田七只能举高胳膊,虽然手臂发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为九五至尊,扫个墓也比别人排场大,过程复杂。要先行礼,行完告见礼行告成礼,接着还要宣读祭文。

纪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声线温润澄澈,跟在后面的大理寺官员普遍认为,听他读祭文是一种享受。

但是突然之间,这种享受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折磨。

许多人心下诧异,皇上读祭文怎么会读出颤音儿来?而且还颤得很有节奏,不是行文停顿的那种节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时间,他都要顿一下,尾音打着飘忽,像是波浪一样抖动。

闭上眼睛听,还以为皇上他在做什么不和谐的运动。

许多人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皇上不会被走过路过的祖宗们给附上了吧……

纪衡没有被附上。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愤怒。因为脖子上在很有规律地滴雨水,水滴汇聚,顺着衣领流进去,那滋味,别提多销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无法控制的,于是冰凉的雨水一滴下来,他的声音就跟着打战。

他斜了斜眼,罪魁祸首还一脸懵懂加无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伞打斜了,整个伞面上的雨水被积攒起来灌进纪衡的领子里。

这时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这一幕被平台下离得近的几个人收进眼里,目瞪口呆者有之,心惊胆战者有之,还有些心软的,暗暗为这小太监的小命捏了把汗。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纪衡真想直接结果了这太监。他是皇帝,当主子的想要谁的命,都不用抬手指头,一个眼神的事儿。

读完祭文,行了辞行礼,纪衡夺过田七手中的雨伞,自己撑着阔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怀已经知道了事情缘由,但是他不会为田七求情,因为他暂时没把田七当自己人,觉得值不当为这人费心思。

纪衡一路沉着个脸,心里想着怎么处理这奴才。杀了吧,显得他这当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条人命;饶了吧,又不甘心。想着想着,纪衡一扭头,看到田七低着头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边,一副窝囊样子。这奴才不敢往他的伞下凑,倒腾着小短腿追着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帽檐儿上也在滴水,湿答答的,引得她时不时地抹一把脸。

纪衡冷哼,伞却不自觉地往田七那边挪了几分。他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圣驾没有回宫,而是先去了离皇陵不远的行宫。背上衣服都湿了,就这么回去,实在难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宫预备。纪衡到行宫的时候浴汤已经准备好了,行宫里的几个宫女端着用具想要伺候纪衡沐浴,纪衡却一指田七:“你,过来。”他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田七乖乖地跟着纪衡进了浴房,宫女们放下东西都出去了。

纪衡站在浴桶旁边,抬起胳膊,等着田七上前给他解衣服。他倒要看看,这人能不能发现自己干的好事。

田七当然没发现——第一次亲手去脱男人的衣服,她紧张得要死,又哪还顾得上其他。每脱下纪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脸就红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脱完,她的脸早就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纪衡:“……”

就没见过这么容易害羞的太监。作为皇帝,纪衡身边的下人们自然都是训练有素的,别说太监了,就算是宫女,面对着全裸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该干吗干吗。

而眼前,他的裤子还在呢,这不男不女的小东西就害羞成这样,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太把他放在眼里?

别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吧?

这个念头一冒,纪衡身体一紧。恰巧在这个时候,田七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干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带,他的裤子就这么落下来。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纪衡的裤子取下来,然而他呆站着一动不动。她只好一手扶着他的小腿,一手扯着他的裤子:“皇上,请您抬……”“出去。”“啊???”

纪衡腿一动,抖开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声遵旨,果断退出去,一点不留恋。出来之后,她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些不安,更觉莫名其妙。这皇上的脾气也太阴晴不定了些,刚才在皇陵时她就不知道他为何而生气,现在又是如此,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里边纪衡自己褪了余下衣物,迈进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便。刚才被那小变态一摸,他腿上肌肤起了些战栗。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是厌恶,但也不是喜欢。他的手指细腻柔软,还凉丝丝的,像是上等蚕丝织成的软滑绸缎,一碰上肌肤,清晰的触感从腿上直达心底,让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摆脱。

脑子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占据着,纪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这回事。

田七觉着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达,也不急着找到组织,反正皇上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着转着,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着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适合赏花。于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白色的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艳丽,也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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