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花丛书·初升集—广州大学第一届(2017)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4 21:4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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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将伟 主编

出版社:暨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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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花丛书·初升集—广州大学第一届(2017)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集

太阳花丛书·初升集—广州大学第一届(2017)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集试读:

漫谈写作与人生

林岗

我本来拟的题目是 “漫谈创作”,但现在把题目改了一下,这是胆怯的证明。我一写到 “创”字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因为我不会创作。大家肯定都听过一个笑话,说在大学里面不会写的人才教别人写,会创作的人就自己写了。所以,我还是有点自我反省精神,把文学创作那个 “创”字改成了 “写”字,因为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写论文,虽然不算文学,算研究、批评之类,但也应算是写吧,所以下面就和大家谈一谈写作。

在写评论、写研究论文之余,我有时候也写一些随笔或是散文之类的小文章,有些人看见觉得好就会来问,说林老师您是怎么写出好的文章的。我一直没办法回答,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写作是从哪里学来的,“文革”绝对是答案之一。

在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要不停地写,比如写检讨,写革命大批判。当有很多东西要写的时候,你就知道那个路子怎么走,写作就是要在写的过程中学习。它不像是那种学好了就会有一个抽象的原则让你掌握、有具体的门道可以让你进去的技能。我也不能斩钉截铁地说写作没有一个具体的门道,但是这个门道一定是在不断写作的过程中慢慢体会得到的。每个人的语言风格都不一样,所以我觉得愿意写、爱写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一个具普适性的原则。

我今天想谈的,是人类的写作到底是怎样的。弗洛伊德有一个说法,他认为写作是一个避难所。我曾经有一位老师,因为出身问题在学校里一直受气,但我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 “哲学”这两个字。他说哲学是研究人生的,我当时就眼前一亮,以为人生会有一个答案,然后就努力地看各种各样的哲学书籍。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讲的,生活里有困惑、有问题,心里就会产生苦闷,然后你可能就会产生对外表达的冲动,这时候你把它们写下来,在写作中得到另外一种快乐。所以我始终把写作看成是人生的一种再出发。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可以算已经出发了,到了某一个阶段,可能因为某些客观因素你发现走的路不通了,这时候有一个想象的王国出现在你面前,这个王国是不需要在现实当中获得成功的。当你走进这个想象的王国里面,可以发现另有一番滋味。

在这里我要再举一个例子——爱因斯坦,他是非常有文学才华的,诺贝尔文学奖没有授予他可能是个错误。他在普朗克六十岁生日庆祝会上发表的祝词就非常好,其中讲到了科学家的创造,即探索事物的动机来源于什么地方。祝词不长,开头就是一个比喻,把科学比喻成一个殿堂,说在这个殿堂里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人在里面寻找财富,有的人寻找地位,有的人则是喜欢智力所带来的快感。如果有一天,天使把这些人赶走,这个殿堂还会不会有人留下来。爱因斯坦说会有,但是不多,然后就分析这些留下来的人他们科学创造的动机从何而来。他引述了叔本华的话,“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由变化不定的欲望的桎梏”,从消极的方面说,留在殿堂里的人,动机很可能是不喜欢世俗生活的喧嚣、庸俗。看到这里就让我想起陈寅恪的话,他说学问是要破俗谛。人要做出真学问,就要破除俗谛的桎梏,也就是破除世俗的行为、看法、观念、品质对心灵的束缚,这时候真理才得以发扬。陈寅恪也是从消极的方面去看待学术研究。

但是,爱因斯坦说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以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合于他自己的方式,画出一幅简单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图像,然后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征服后者”。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包括纷繁复杂的宇宙和人世生活,它本身不具备一种解释,一种简单图景,要通过学习去探索。我们通过努力把这个世界变得可以理解,这时我们的理解就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爱因斯坦认为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的事情。把科学、艺术、诗人、画家都混成一片,这是他高明的地方。物理学家可能会写一个公式,数学家可能会推导一个原理,诗人可能会吟一首诗,画家可能会画一幅画,这些不一样的东西都包含了他所构想出来的一个世界体系。人们把这一个世界体系作为情感生活的中枢,在此可以找到在他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里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我觉得这个讲得非常好。在事业背后一个总的动机其实就是激情,如果没有激情,世界上任何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

我再举一个咱们中国的例子,《红楼梦》就是一个绝妙的印证。曹雪芹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本来像他那样的家世,应该是对国家有所贡献,对家族有所交代,但他都没有。功名没有,事情也没做成。如果胡适的考据是正确的话,他还一贫如洗。所以我觉得他遇到了一个所谓的 “中年危机”,这场人生的危机也是《红楼梦》出现的根源。

如曹雪芹在书中开篇所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曹雪芹在人生危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做不成别的事情了,下定决心把 《红楼梦》写出来,这就是他的动机。尽管他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但我们至少可以说,这部小说让曹雪芹不朽,这就是他人生的再出发。正因为有了写作,用语言用文字留下了这样的一部著作,才成就了他的不朽。

我再举一个西方的例子——塞万提斯。他是现在文学史上公认的西方现代长篇小说的始祖。他原来也不是写小说的,在30多岁的时候写过一些诗,但没有名气。他一直最想做的事情是经商挣钱,但在做生意的过程中他先后三次被关进牢里。他也参过军,但升不上去。他在第三次坐牢时写了 《唐·吉诃德》的上部。《唐·吉诃德》上部和下部的写作,相隔大概有10年。上部再版了六次,从此他就走上了写小说这条道路。

在 《唐·吉诃德》的最后一段,写到唐·吉诃德快死了,他一生中三次出去漫游都以荒唐为结局,最后临死的时候向神父忏悔,说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跟随他出游的仆人桑乔。桑乔听到忏悔之后对唐·吉诃德说,一个人最大的疯癫就是让自己无缘无故地死去。所谓无缘无故地死去,就是什么事都没做,没有人生的理想,没有人生的激情。

桑乔继续对唐·吉诃德说,现在既没人杀您,也没人打您,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性命,咱们按照约定穿上牧人的服装再到野外去吧,也许能在某一处灌木丛后碰到杜尔西内亚。杜尔西内亚是小说中唐·吉诃德活着的精神支柱,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女人。在小说里,唐·吉诃德和别人打架偶有胜利,胜了以后他会让失败者把胜利的口信带给杜尔西内亚。那人就问他杜尔西内亚在哪里,他说你一直往前走翻过山就找到了。那人翻过山,发现山后面还有一座山,就跑回来和他说没找到。唐·吉诃德就让他再往前走,如果没找到就继续往前走,一定能找到杜尔西内亚的。杜尔西内亚在小说里就是这样的一个理想。

今日败明日又会胜,小说以这句话来结束。不要怕荒唐,不要怕失败,今天失败了但明日又会胜利,胜了以后还会有失败,但这不要紧,人都需要这种乐观主义精神。这是生命的激情,这也像爱因斯坦所说的那样,我们的生命里应该要有这种激情。

按照中国古代的传统,认为一个人在世界上要实现三个目标:立德、立功、立言。立德、立功对普通人来说太遥远,立言更实在一些。《典论·论文》里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大家可以去图书馆看看,里面的书是死人写的多,还是活人写的多。答案肯定是死人写的多,尤其是古籍部,任何一本都是死人写的,作者我们是见不到了,但他的书我们还在读着,“未若文章之无穷”就是这个意思。

在写作的实践中,我们经常会有疑问,那就是写作有没有天才。如果有天才,那就代表有人不需要学,也会写作;如果没有天才,那为什么有人怎么训练也练不出来。我读了这么多年的文学作品,不得不承认写作方面是有天才的。

我举莎士比亚为例,当他没有加入伦敦的那个剧团前,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文学才华。他是因为老婆跟别人跑了,大受刺激而去了伦敦,刚去的时候他没有参与创作剧本,而是打杂。当时的戏剧是没有一个完整剧本的,只是有一个故事情节,然后通过创作串词把整个剧连起来,莎士比亚后来做的就是这个工作,算是编写剧本了。在他参与编剧后,那些剧目演一部就红一部,他在伦敦就出名了,连女王都化了妆来看剧。

过了一段时间,莎士比亚带着两麻袋银圆荣归故里。又过了若干年,他以前所在的剧团还在演戏,但生意没以前那么好。因此剧团就派了两个人去找他,他们三个人一起回忆写下了我们今天看到的剧本。若论西方文学家留下最多的格言和警句的人,非莎士比亚莫属,我在英国做访问学者的时候,发现书店会卖一种口袋书那样的小本子,那就是 《莎士比亚戏剧格言》,那是从他的剧本里摘出来的好几百条格言,各方面的语言都有,这就是才华。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格言是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读到这句话就让我想起 《红楼梦》。《红楼梦》第120回,不就是讲人生是一个行走的影子吗?莎士比亚用一句话就表达出来了。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要佩服哪一个天才,只是想说明文学创作和才华存在着联系。

可是我们还要问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果我们不写,怎样知道自己是否有才华。所有的才华都是在努力的过程中展现的,因此“天才就是1%的灵感和99%的勤奋”这句话也是对的。所以对于“写作”,我更倾向于 “存在主义”的一个观念,就是 “存在先于本质”。我们先不要问自己有没有才华,能不能做这个事情,但一定要从 “做”开始。就算是莎士比亚,他如果不去伦敦,不参与写剧本,就不可能留下那些剧本和格言。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努力了,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写作的很大一部分其实是你的生活体验,是你的见解,是你的历练,是你的经验,还有一部分是你脑和手的配合。

有的时候你想到了但写不出来,有的时候你写出很漂亮的句子,但那个句子没有什么意义。写作跟骑车、游泳很像,都属于技能,而不是纯粹的知识。学会了骑车,就算30年不骑,一旦有自行车你还是会骑,因为学的时候车的平衡技巧已经永远刻在脑子里了。游泳也是这样,如果在岸上学,你学得再好掉到水里还是得死,所以游泳只能在水里学,岸上只能做矫正。因此写作最合适的训练,就是大家写一篇东西,然后老师和你讲这句话应该怎么写,哪个地方写得好,哪个句子哪个标点是错的。就和游泳教练一样,手把手教,不停地给你改,这样才有意义。

讲到最后,我觉得对写作来说,阅读是最好的老师。有人可能会说,文学理论讲写作的第一要义,不是生活吗?在这里我之所以没有提生活,是因为生活是个总体性的概念,谁不在生活中?对我们的生活来说,阅读是其中一个小的部分,所以我才说阅读是最好的老师。

但阅读有批评的阅读,有写作的阅读,我觉得这两种阅读方式是不一样的。批评的阅读是在文本中寻找并发现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问题或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读者通过阅读将文本与现实联系起来。写作的阅读则是读者设身处地把自己设想成文本的作者,去揣摩写作的意图、方式、修辞等。

我相信一个好的作家肯定是揣摩过别人的作品的,比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就揣摩过果戈理的 《狂人日记》,因为他曾经提及。如果你热爱写作,不管是文学创作还是学术研究,必须要掌握写作的阅读。例如我以前读过陈寅恪一篇讲唐代武则天与佛教兴旺之间的关系的论文,要是我来写的话,可能我会从宗教是欺骗人民的鸦片开始写,论述唐代的皇帝要欺骗老百姓,保持社会平安稳定,所以大力推广佛教。那陈寅恪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写呢?他从武则天的身世,她在一个尼姑庵里面修行写起,通过考据这段历史,让大家能够体会到唐代佛教兴旺的原因。这可以启发我们,写论文要从小处入手,以小见大,最后阐明普遍的价值和大道理。所以我们说,学术研究也要从范本学起,这也是写作的阅读。

最后我想说说杜甫的 《戏为六绝句》,里面讲述了学诗写诗的经验:“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他强调了要对作品有所鉴别,要向经得起时间考验而流传下来的优秀作品学习,并且要眼界开阔,阅读面和学习对象要尽可能广阔,这样才能从各个方面汲取养分。

我们耕种,把种子撒在地上,不一定每一颗种子都能发芽;我们读书,不一定每一本都能有所收获,但肯定有一部分会在你心里生根发芽。所以关键就在于要多撒种子多读书,朱熹曾讲过 “书只为读”,大家闲来无事翻开书来看就是了,看得多了自然有体会有收获。

一等奖获奖作品

市井七重

(1)蔡紫尘

有罪的姑娘伊斯塔尔,仍然一直前进到冥府。生之水,至上之水倒洒在她身上,却使她年轻的爱人,逃过大难而复生。——沦落冥府的伊斯塔尔

诚然感动和怜悯会被铭记更久,现在我不能记得悲伤,

不能记起憎恨。

唯独这牵向未来的线,必定有浑浊出现,扰人清梦。

世间如云雨河流,木鹤才有赏不完的戏剧,

当恐惧和悲伤亦成华丽,

你割舍三番。总也不能了了无牵

那长街,那人,那年年岁岁

世间是精密有效的循环,

西河有不尽的儿戏,

每日晨起,时空仿若出了问题,

刹那间我在等待迎迓一湾奇迹。

奈何须臾之间,如烟花落地,不复可寻。

[变奏二·耳环|理性]

给你满目风花赴雪月

与你一踏铁马过河山

岁末

方知不更不迭道心如固

辄转入,痛苦

因缘生

人道是

尘本非尘,何来有尘

人道是

世间不得双全法

你半生辗转也不偏也不颇

绣口锦心:

金人誓退李娃可妻

你一生辗转捋眉须拭衣袖:

三世廊旁话 子虚同乌有。

岁末

尘归尘,雾归雾

莫怨仙游薄情义,人事不可道分明

莫怪薄情义,道不清道不明

末路之末

唯剩这

各踞一际的晨昏

行迹不明的红月亮

——昏晓同炬,无榫无卯

地大不亲

末路这一偈

由我为你尽读,你眉目清明、杳杳不复寻踪

浮华尽褪

我只理解字句、黑白六字唱诵

[变奏三·项链|激情]

我要去找你

我如此卑怯,甚至不敢赴一个

日思夜念的约

可晨星皎白 暮色匿迹,

我在拂晓第一缕曙光时,被一束早风穿膛过腑——

实在不能记起你的模样了

终于徒行迢迢 直入你的门廊

我扶扶眉眼:总归我是来了

我要去找你 胸前配一颗红石头 手上是十八子黑曜当生命真的这般宽宏拥我入怀

我像被父亲吓死了的吉马朗埃斯·罗萨

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敢,再也不敢

[变奏四·宝石|极乐]

这故事沓长,关乎我们行途中最后一道槛门

你且 听我迂曲解说一回

酉时日尽,我又在

这娆娆闲窗内

翻找你的一章美学,

为你找纯白的配乐。

它已成为习惯,

可能会相隔很久很久,但我

向你探寻的双手是永远不断的

可戚的是,我没见过你

我唯有想象你

——像蜡烛么

抑或露水、晨光 熙熙离离 时晴时雨

这人,那人

相互在理解字句,独不能进入它的形境 没有心怀桎梏牢牢把心缢出血

至于再也没有——……

欲言且止 欲继不能

其实我是在狱的缝隙中看你,晨星不悯,消融月色恰似于,你也看见了,从我眼中

看见婉风 丛草棘藜

万事止于一瞬。

昨夜——总算——他见到自己的狄波拉

素色天使垂怜的食指

当他们指尖相触的时辰。

他请求,听他讲述世界的尽头,

泪眼蒙胧,睁开眼听我讲世界的尽头。

我们终是以生人来句读

几次相忘于江湖,这一次山穷水尽不复见他行踪

后来

是一人执着木杖 佯装一个新的牧女

不料一条季夏的老街,我仅得见的

是你眉睫

回想处

时空、心境不疾不慢——

仿佛我还在一只茶几旁

瞥见妈妈节奏分明地钩毛线

仿佛我在冻风里哆哆嗦嗦,好久都撕不开饼干袋子

屋外是干冷的长街

天空 白墙 水泥地

冷冷沉沉的水盆子被风儿晃晃荡荡淹没

赶在薄暮下的虎山寺闭门谢客之前

我于这亭中,捻三炷香

什么愿也不求,什么愿也不妥当

……

想把你的原根,作一叶泊舟

唯独和你一道让我想起了白色的童年

不用走太遥远,只要陪同走进

那作响的菖蒲丛

天涯有多遥远,就朝多近的咫尺抵达

人言道:当感受到这世上的美好时会不由自主地感动

在万事未果的萧条里,我想诉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可知见这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悉不明了

只得知冥想时熟悉亲切来自夜空的风 不知来去 不知她颜色歌声

少年:我轻轻触碰她 一切就十分美好

万丈霞光你远去远去

终于从我背后伸手相逢

[民谣]

祈请我的故乡,全种植下欣荣葵花

祈愿我的领航人淡泊清虚,安民于福泽

漫山遍野的红色山花款款蜂蝶飞满

处处和静,衣食丰足。

指点我们爱和幸福的方向

终有一日,万民安乐,氏族同好

凡事从容,我们来到世上,仅是选择一种方式生活

看那老迈的婆婆说从前

看那年轻的妈妈钩花边

山花烂漫,我们年迈后,又获悉了孩子的喜悦

婆婆呀

我不忍你心有荫翳

我不忍你泪眼婆娑

我不愿意怒发直束 但乡村啊部族

许我点点白蝶草叶疏疏暮色黯黯

饮水的仁兽抬头,花萼相辉

教我免去试探。

若有人施与我无条件的仁慈

祖先

自卑作轴画地作牢

我孤注无依

你说我不过是一个悲伤的小孩

唯向自己倒戈

不忍离去的小阿姊向我挪动脚步

[变奏五·腰带|胆识]

鸟群,湖边树下坐着,遁入一个迥异时空,

这是恒久不变的我的来处

日子要聚焦在殒逝的荒野,日子要汇聚在浪漫的法国

看见郊野的人民

诗人左掌的弹孔,头顶的云层

是需要那一刻钟的云层

泼皮地痞都隐没 只有臆想蝴蝶翅膀的小孩

水井,窗口

嗬。

少年:屋外是一片暖红像我在小时候一样

时间被空间揭破

人是可以被宽恕的。

疼痛呵疼痛

像数不尽的棘刺深藏

所幸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离开,全身而退。

当恐惧和悲伤也成为艺术,

不再是缘由和治愈的本身

当怀念和修远成为艺术

我不知道

无尽的爱呵

遥远是否与你等同

莫若一个孩童

纸片船已卡在水泥板上找不回大海

[妇女]

来来回回来来

赤日当空大地焦灼谷子穿我脚板

形体单薄思虑辄起忧戚蚀我心肠

来来回回来来

东日昏昏西乌昭昭暮落收我衣裳

盥房浣衣里屋作戏险避地头长蛇

来来回回来来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耧犁苦我臂膀

风尘轻轻车马辚辚日尽莫凭栏杆

尔等且四散 吾人自衰老

穆村桥何处 蔓草载荒烟

宝凤集香木

足足又三春

丹凰集香木

即即复童年

关于和你一同的想象,长久未果

为铺平卑微的屈耻

你要我在言语上投之以最大的施舍——

没有人间情爱,所以

不会恼怒 没有悲哀

[变奏六·环饰|同情]

每每山重水复

我知道前景被祝佑

每每与你离散

徒愿能悯你疮痍,解你哀思

重新佩上玉镯四只两对

像一位神癨 期盼众人充满智慧地活

不至于心生忧恼,面露愁容

田连阡陌 世道人心;

像普罗老生 期盼众人美人之美 美美与共

少年:怜悯的含义

你讲毕这长长的故事、面若春风,我又为何

那么哀伤

我如此懦弱,常常想起围墙外一排小番茄

想起蜜汁老甜老甜的凉粉红花

你要怎么定义这时光呢

日色已尽么?白夜未央么?

[变奏七·外衣|灵知]

唯一的凭借

人跋涉得疲了,不入街市人群

少年:逃脱的缘由

鸣蝉在立秋凋零,一片,一片被挡在公车布窗外

落于补习机构的梯台

——沧海,巫山

海中海云中天心野苍莽

年少方向

我曾知天堂

呐,当云天琰琰

此前当下怔然自省

作何是大漠沙黄

我崇爱过这沙漠,仅仅是名字、表象

当这无垠旷阔热浪驼铃馈送给我

并着寂寥的透明日光

我成为近乎幸福的空洞

生命,不愿献身于一点

有人愿意死于拂晓,有人在娆娆近夜回望空无的黎明

日落之时再作悠悠长长一次谛想,琉璃为地,金绳界道

伎乐诸天不鼓自鸣

诸香摩尼阎浮檀金

我坐在这窗边,伸手能触及山寺

抬眼能见形似冰片的云层

我会在银河里看到房子和大树,赭色湖岸边白鹿的剪影

唯一的乞许

躺在地里长出野草露水萤萤

须发归雨雪 甲骨归雷霆

目色、气息,仍会归于

泠泠泪

身体长满野草露水萤萤

[枯燥的土地]

在屋顶上献出的微笑,我的椿父萱母

少年:没有逃离的方法

篱笆围着黄芪、石南竹,

大风叫醒流汗的甲壳虫

七月正午日照朗朗,层云敲醒眼睛一并童年

你在楼阁上

从不想象十指伸入泥浆

伸进煤炉

少年:逃离的方法

如是,下坠归于下坠,繁盛攀附于小巧支点

转遂于,山庄平原,冬来暑往

衣帛稻米锅碗瓢盆、关乎市集菜地的长夜大梦

以及好久好久以前,于横巷里自行车边端读文章,轻轻念念

终也不复寻踪

亭台轩宇、想来也不是去向

何处去向

[想象]

风起时做一个环环相扣的日间梦

梦中你凌空而去,游走于现前当下,过去后来

梦中你悲人所悲,知前尘,悯后事

直至更深梦起 水稻刈尽

昙花袅袅 泥田拉杂

风起时一心惦记着纸鸢、藤萝

飘摇过街的一片落叶

迢渺从前不曾长久的澄澈世道

风起你又给我带来快乐

仅仅凭借,我知世上有你你有喜怒、哀惧

[尾声]

诗篇是意义全无的循环

点染木土生活的

仅仅归于形式

一曲美声施与我。

当你终于自在空无,把你的腰带施与我,

让我行在世上,童稚作陪

我得益于世,心有安详“我研究过幸福的含义,那是所有人

都无法逃离的”

(1)  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2014级1班,公共事业管理专业。

重逢

(1)吴 怡一

蓬城的这个冬天极冷,母亲新置办了几件皮袄,繁复暗纹的缎面,领口袖口是厚厚的软毛。我向来不喜欢穿这些,我已在秡陵大学入读两年,有专门的校服,若还穿这些衣服,既不合规矩,也显得与其他学生格格不入。但母亲的执拗是无法说动的。我最终还是依了她的意思,又提了一个大箱子去学校,装这些事实上我并不会穿的衣服。

新年初过,校园里尚无几人,寂静冷清。我为了躲避家中应接不暇的客人提早来了学校,父母对此颇为不满。两年前我考入秡大,父母并不乐意让我上学。母亲希望我尽早向父亲学习接手家业,父亲则希望直接送我到东洋历练两年——他那些亲朋好友的孩子们也不知究竟是为了学些什么就一股脑儿地全漂洋过海去东洋了,父亲自然不甘落后。

秡大之所以全国闻名,不仅是因为这儿大师云集、人才辈出,还因为它保留了蓬城最美的景色。除却连廊回栏、寒梅细柳,由秡大首届建筑专业毕业的学生自己设计的欧式教学楼夹在一片古韵雅致之间却能与之相得益彰,中西结合得极为融洽。再者,由于秡大是中西合资建设,全蓬城最大的教堂也在校区之内,即便是不信教的人,也会在做礼拜的时候过来凑个热闹。

我拒绝了母亲让家丁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的想法,自己把三个巨大的行李箱扛上了楼,这才发现竟有人比我早到。宿舍不大,左右各有一张上下铺的床,中间正好塞下一张木桌。此时右边的下铺已经有人铺了床,灰蓝色的被褥叠得齐整。我见放在桌上的两本书,是上学期期末我在图书馆同照霖一起借的那两本,知道早来的定是照霖无误。

打开窗户,风还微弱,一丝寒气顺着窗户打开的缝凛冽而来,直扑面门。我们的宿舍在二楼,窗台下正是梅园。春雪未融,料峭风中,细雪就从枝头轻轻晃落,透出舒展开的梅花来。

我的床尚未铺完,一个冒失鬼就撞门而入,兴奋地喊:“延瑞,我就知道你也会来——”

此人便是那早到的舍友姜照霖,此时他手里抱着一叠书,围巾被他解下用来包裹书本。大抵是回来的路上经过梅树下,肩头落了雪,外衣有些湿了,竟还沾了片花瓣。

我忙侧身给他让开,他冲进来,将怀中的书堆在桌上,连连惊喜道:“若不是我早来,这些书定被人抢光了!”

他一面打开围巾,一面兴致勃勃地把他借来的书一本一本展示给我看,却是几本近来很受欢迎的 《新青年》《新潮》之类。我一一接过翻一两页,听着照霖不愿停歇的细碎的评价或是感想,也时不时发表一两句,他便露出一脸 “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那是我们的十九岁。尽管辽阔的天空总有几方阴沉的乌云不远不近地笼罩着,可我们的心里永远有一道光。后来,我才发现在我的回忆里,十九岁是最清晰的,也是最愿意被回想起的。我总是想,也许我的一生,早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走完。

蓬城今年极冷,已是春天,寒风还是将人的脸刮得生疼。照霖临时把接姜小姐的任务丢给我,不知道又密谋什么去了。早几年他也是密谋着要去考航校,因年龄不够没有过关,傻小子顶着他堂哥的身份去报名,结果正撞上他父亲的朋友,被提着领子扔回了家。好在照霖的父亲也算开明,竟然没有打他一顿,只是教育了几句年龄不够就不要凑热闹云云。

照霖所托我去接的姜小姐是他远得不能再远的一个表妹,自小与照霖订了亲。据说照霖本人也只见过她几次,还是在连路都不会走的年纪,两人却总是愿意黏在一起,因此由祖母订下婚事。前些日子姜小姐的父亲来信,说希望她能报考秡大,于是照霖的父母便兴高采烈地准备姜小姐从此要住下的事情。饶是以照霖父亲的开明,照霖恐怕也难以逃脱一纸婚约。而他向来是破旧俗的倡导者,向往自由恋爱,由此不愿留一丁点希望给姜小姐。

待我赶到时,车站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沿着车站门口的路往两边张望,看见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坐在门旁的长凳上,脚边放着两个行李箱。宽而厚的围巾遮住她大半的脸,短发也服帖地藏在围巾下。

我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直觉,那必是姜小姐罢。这样的直觉驱使我走到她面前,她正低着头轻轻搓手,因冷而动作都有些僵硬了。“姜小姐?我是照霖的朋友赵延瑞,他托我来接你。”

她抬头,讶异地看着我,深邃的眼里带有几分警惕。

我忙向她解释,还说了许多照霖的事给她证明。她点点头,显出相信的样子,却仍攥着围巾:“我还是在这儿等照霖哥来吧。”

我只得恳切重复:“你先跟我走不一样么?我也是把你送到他家里去。”

姜小姐固执得可怕,她垂了头不看我,轻而薄的雪粒沾在她细而长的眼睫上。她说:“多谢你的好意,我再等一会儿。”

我急了,这天寒地冻的等什么呢?只得一边拽起她一边耐心劝道:“照霖真是来不了了……”

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可还未叫出声来,身体就直直往雪地里跌下去。我慌了神,七手八脚捞住她,把她摁回长椅。

她那被风吹得通红的脸终于从围巾下完全露出来了。她没有眨眼,可泪水却接连不断地从眼里滚落出来。我忙往她手里塞了一方小帕,很是惭愧,一面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面又担心她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隔了一会儿,姜小姐才开口:“学长,您先走吧,我自己……自己再坐一会儿。”

我没别的法子了,只得交代她在原地别动,便快步跑到邻街。蓬城的夜晚早眠,好在我家在那儿的巷口有个铺面,我在那儿往照霖家打了个电话,叫了辆车,想起姜小姐,又匆匆跑回去陪着她等车。

这时方知姜小姐原是有腿疾,尽管平时走动跑动不会影响,但受不得寒。她的父亲早已在信中一一道明,只是照霖的母亲想不到照霖会将此事托与旁人,因而不曾交代。姜小姐的车是晚到了的,她找不见照霖,又怕照霖找不到她而动也不敢动,一直坐在这里苦等,甚至不晓得待在候车室等,腿已经冻僵了。

照霖因为姜小姐的事情被他的父母狠狠责骂了一番。那日害得姜小姐受寒大病了几日,照霖也心有愧疚,只是他对那纸婚约总心存芥蒂,去探望姜小姐几日后就向姜小姐宣誓了双方的自由。万幸的是姜小姐也是明理的人,竟没有将此事说与姜家父母,不然照霖免不了又要受些责罚。

而我则因车站之事,加之照霖为了避嫌并不常与姜小姐同出入,竟与姜小姐渐渐熟悉起来。她家所在的城镇尽管不如蓬城条件好,但她的父母也尽其所能地让她接受新式教育。

尽管如此,她所了解的还是不如蓬城的学生多。因尚未进行入学考试,姜小姐并不能正式入学,只得暂时作为旁听生跟着我一起到各个教室听课。

姜小姐名琬饶,她第一次到秡大图书馆的时候,满眼都是欣喜与赞叹。我便将照霖与我常看的一些书像雪莱、易卜生、泰戈尔之类的推荐给她,有时她在期刊上看到一些不懂的地方便来问我,听我谈起时,她的眼里总闪着好奇又钦佩的光芒。鬼使神差地,我竟没有告诉她好几处她所称赞的其实是照霖的见地。

因了她的缘故,我更常跑图书馆了。她看书看倦了时,总会趴在图书馆的木桌上小憩一会儿。有时睡过了头,见窗外已是暮色西沉,她便飞速地收拾东西,顾不得额头上被手臂枕出的红印子,小跑出图书馆,连连惊道:“这样迟了,不好的。”

因为是旁听生,琬饶还住在照霖家中。我总是先将她送回去,再回到学校。

那段日子我总是心虚于与照霖碰面,但好在照霖总是在忙学校剧社的事情,回来也未曾与我多加交流,倒在床上便睡了。

有几次我旁敲侧击地试探琬饶,她竟垂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照霖哥平日里很少和我见面的,更别提与我说这些了。”

我于是放心了,谈起这些也更自在了。二

琬饶正式入学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入了学校的剧社。当我告诉她照霖在剧社中任职,并且还常在编、导、演乃至制景等各个岗位上游走的时候,小姑娘瞪大了眼,极为吃惊:“我从不知他也在剧社之中呀!”

我还是常常同她一起吃饭、上课,偶尔也会将她送到宿舍楼下。只是加入剧社之后,她也开始忙起来,我由是常到他们排练的地方去等她。

旁听的半年,琬饶进步很快,现在她已经敢公然与照霖叫板。也许是照霖的编排之中本身就有什么漏洞,一向善于言辞的照霖竟然也找不出回击的话来,侧头思索了一会儿,坦然承认道:“你说得对,是我思虑不周。”

事实上琬饶确实与照霖有相似之处。两个人都对认定的东西固执得不得了。但他们这样的人总是有一个通病——将一切都想得过于简单,过于理想化,不晓得变通,甚至也听不进劝。

就拿照霖来说,报国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他却因听闻了笕桥航校的校训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而深受震撼,非要死死认定开飞机的战斗才是最有价值的,甚至专门找人寻来多年前登出先总理孙文手书 “航空救国”照片的报纸,剪下来贴在床头,时刻明志。

而琬饶最初想报考的专业是医学,她固执地认为战争即将爆发,做一些实际的救死扶伤的事,总好过在安全的地方备受煎熬。我曾劝她,像她这般天资聪颖的人应该在学术上有所建树,这未尝不是拯救民族危亡的一种方式。可她却说她眼里只有当下,想做的不过是一些见效快的事情。后来因秡大医学院不招收女生,她还为此郁郁寡欢了一阵。

排练结束以后,照霖破天荒跑来和我们一道走。我总以为相似的人之间应该要有一些针锋相对的,可他们俩在路上讨论起方才的排演,就如讨论一道文学题一样平常,仿佛达到了心心之间的交流。我在旁边静静看着照霖的眉飞色舞,偶尔琬饶像是担心我会被冷落般向我这边看看。

我意识到照霖终于发觉琬饶并不是他印象里的那种女子,他终会倾心于她的。我心知照霖与她更为合适,无论是习惯、看待问题的角度、处理问题的方式,甚至是对于可以预感的未来,也有着近似的决定——照霖希望报考航校,而琬饶则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护理培训,希望能当战地护士。

这样一想,心里酸涩着,忍不住讲出一句玩笑话来:“你们俩的名字听起来倒挺像一对的,不正是 《春江花月夜》里的那句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么?”

此话一出口,照霖果然皱起了眉,神色不豫。反而是琬饶,她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看着我,她的目光平淡中夹着几分透彻:“我与照霖哥的名字是出生前祖母就定好的,同兄妹一般。”

我立刻心虚起来,知道她明白了我的试探。但她没有表露出来,仍是照常与照霖讨论着,直到我们与照霖分开后,她才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一纸婚约是困不住我的。”

我愣住,不由得停下看她。入秋了,傍晚的风夹着些许凉意,梅花未开,可我却隐约感觉到有梅花的花瓣落在她的发上、衣上,使她变得不真切了。

她向前又走几步,方转身来看我。她双手环抱着书,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扬起来,暮色里衣袂翻飞。秡大的校服是中式上衣配西式百褶裙,她也像旁的女学生一般,绕过脖颈挂了一枚她从不曾取下的玉蝉,转身的瞬间,那枚透亮的玉蝉就在她胸前轻轻晃动。“延瑞,”她第一次这样正式地叫我,“我们会有将来么?”

我很清楚,如果不是当初照霖那些近乎绝情的举动令她对照霖彻底失去了信心,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青睐于我的。可我不愿放手。她的这句问话如喜从天降般,我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笃定道:“一定。”

民国二十六年,我与照霖将从秡大毕业。我正在和父母商量同琬饶的婚事,预备在我毕业之后先同她订婚,待她毕业后再结婚。琬饶虽不太赞同一毕业就结婚,但也认为先告知双方父母是必要的。

但未曾想过,一向支持我的父亲竟果断决绝地拒绝。“我们赵家不会要一个退过婚、又爱抛头露面的人的。更何况你应该清楚,她并不适合在我们赵家生活,她和照霖才是一类人。”

我不知竟连父亲也看得如此清楚。尽管照霖依旧心心念念着他那位于杭城西湖之畔的中央航校,但琬饶也未尝不曾参与各种各样的学生活动。只是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照霖对于未来的局势是略显悲观的,他只是认为国难当头,有志青年就该轰轰烈烈为国捐躯;而琬饶则对未来的局势有着近乎盲目的乐观。但在所谓的家国情义面前,他们的立场几乎是一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还没产生感情,只是寄希望于琬饶,不肯甘心。

父亲见我还在犹豫挣扎,叹道:“你本就不是激烈冒进之人,倘若非要让她进赵家的门,不是困住了她么?不如放她去跟照霖,一来她能随心所欲,二来你同照霖依旧是朋友。”

我心里的火焰终于被父亲浇灭了。当我知道照霖也倾心于琬饶的时候,我便对他心怀愧疚。我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无法像琬饶一样坦然地说出 “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这样坚决而没有后路的话。我明白我不可能像琬饶一样割舍下我的家庭,我做不到,就像她做不到放弃她的自由。

我从不曾向琬饶提起我曾看到过她的泪水。她并不爱哭,但那日却哭了很久。琬饶的右手小指受过伤,尽管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那只手指是无法弯曲的。大抵是这个缘故令她在护理课上颇受挫折,某日下课后我去找她时,竟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走廊无人的拐角处低声啜泣。我没有上前,也许我对照霖的飞行梦有些许轻视,可却不忍对琬饶的护士梦嘲讽一分。后来她不曾提起这件事,我也没有再问,只是有时劝她放弃,她却更加坚持。我不能理解,这样的坚持就像一道深渊隔在我们之间,因为看不见,所以我常自以为它已经被填平。

与照霖的固执不同。照霖的固执在于,他对当前局势的悲观里隐藏着一种未来必胜的心态,他认为尽管局势艰难,但只要有人前赴后继,总会有希望的。而琬饶的固执在于她思想虽新,却因固守这片她依恋的土地而极度排斥往外走。我和她曾经有过一次争吵,那也是唯一的一次争吵。父亲希望我赴东洋学习,我知道琬饶不喜欢日本,于是便有到英美或者是法兰西的打算。但琬饶想也没想就拒绝我了,并且言辞严厉,仿佛我从不理解她。从前由于我对她的感情,我总是更加迁就她,更加配合她,以至于久了,我总对我们是同类人深信不疑。可我忘了,那道深渊一直都在,即便它看不见,也终究是道深渊,无法逾越。

我在墨似的夜里辗转难眠,我不知道如何说服自己,更不知道如何向琬饶开口。一年多来,她为了同我的约定,一直与照霖保持距离,即便是与照霖兄妹相称也总有疏离之感。负了她,我难以安心;可负了照霖,我同样难以再安然面对他。

唯有他们俩走到一起,才能平复我的心。还给琬饶自由,还给照霖爱人,还给我自己一个能够按照父亲所期望的走下去的理由,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我同琬饶依旧约在梅园的小路上,谈起我们的婚事,我已能坦然。我曾恨自己懦弱,可恨到最后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终于也变得心安理得:“我想过了,天高海阔,我不想用我们的婚事困住你,不想你同那些寻常女子一样,最终只成为一个被囚在高阁里的妇人。我情愿让你随照霖,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她先是涨红了脸,再变得煞白,听我讲完这话,却又仿佛活过来一般,语气里也带了几分不屑,“人总是喜欢为自己的过失找理由,仿佛只要找到了理由,哪怕错了,自己也能心安”。

我听出她是在指责我不该把背弃约定标榜为为她好,正欲解释,忽然天空中传来长久不绝的轰鸣,连地上也轻微震动起来。

原来蓬城是这样一座安逸的城。上海的沦陷甚至没有打乱它生活的节奏,一切依旧有如雁的南行北归般井然有序。谁也不曾想过山河破碎只是一瞬的事,转眼周遭的城镇都陷落了,蓬城才匆忙起来。可为时已晚,黑压压的一片日机像密密麻麻的蜂群,顷刻炮火就裹挟着尘土呼啸而来。

蓬城、秡大毁于一旦。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到一处断墙边躲下,我茫然地看着周围混乱的人群,耳边恐惧和痛苦的哭嚎都模糊不清,只剩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

渐渐清醒后,才猛然惊觉我竟撇下了琬饶,甚至没有拉她一把!

我在逃跑的人们和燃烧着的火光之间急速搜寻她的身影,见她竟还呆立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欲起身去找她,但炮火未停,我只觉自己的双腿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张着口,甚至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正在我干着急的时候,隐隐听见照霖的声音夹在哭声、炮声和噼啪燃烧的声音之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凶狠的样子,他气急败坏地大喊着:“姜琬饶!你站在那里做什么?等死吗!”

说话间,他已经飞奔到她身前,一手扯着她往前跑,一手护在她头部,把她拖到隐蔽处躲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扭曲了我所见的景象,她将脸埋在照霖的衣前,身子微微颤抖,嘴唇翕动。

周遭混杂的声响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耳朵,我是听不见她的声音的。可我却从她颤抖的嘴唇看出了她想说的话,由是那话带着她的声音和语气轰然在我脑海中炸开,震耳欲聋。她说:“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他是这样的……”

随着蓬城主城区被轰炸,大批的居民也开始向西部迁徙,一时间蓬城混乱不堪。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时,父亲已经打点好了各项事宜。他总是有长远的目光和果决的能力,在这一点上,我远不及他。

父亲几乎是命人将我塞进了车中,一路颠簸,我昏昏沉沉的,但总还是没能睡着。

那是一段相当漫长而痛苦的旅程。国破家亡,街市上、小道上、乡野间都是衣衫不整、食不果腹的流民。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或是晕倒在路边,或是围着将死之人无能为力而只能哭泣的人。这些日子我们流了太多泪水,可上天并不因此垂怜,苦难也变得更加深重。

一路都在赶着,为了逃命,我们疯狂地跑着,不敢逗留、不敢停歇。我曾在半途中遇到同样西迁的姜家,照霖和琬饶正将他们的吃食分给路边的几个孩子。他们的脸极脏,空荡荡的袖子底下,伸出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渴求地望着照霖和琬饶。

照霖和琬饶似乎是回车上清点了食物,然后慷慨解囊。

我正欲下车帮忙,父亲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我一惊,转头去看,见他紧闭着双目,头仰着靠在皮椅上,说:“难民这么多,帮得了一个,帮得了所有么?徒留希望而已,倒不如不要看。记得我曾让你做过什么吗?”

我知道父亲指的是让我去见那个客商的事。起初我只以为父亲是为了锻炼我,当我见到他并得知他是个东洋人时,尽管曾指责父亲,但终是听了他的话,老实与那人结交。

正在不解时,父亲却道:“千百年来,无数入侵中华的文化最终都被中华文化所同化,在力量如此薄弱之时,忍耐方为上策。忍耐并不是冷漠,只是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救赎。”

我看向窗外,琬饶的目光似乎向这边飘来,我慌忙别过头,不敢想象她的目光。

我们比姜家早了些日子抵达武汉。我不记得自己一连睡了多少天,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望着镜子里长出细碎胡须、双眼无神的自己时,我突然觉得昨日的一切都已经远去了。人是如此健忘,在找到落脚处后就轻易将曾经抛诸脑后,不记伤、不记痛。现在的自己陌生得很,我不惊惧,也不欢喜,只是听到一声叹息,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声音。三

我与照霖约在河边的酒楼,我到时,他已经坐在小楼上的窗棂旁。从蓬城逃至武汉后不多时,照霖便如愿以偿进入了西迁至云南的空军军官学校。只可惜抗战以来沿海城市相继陷落,他终是没能在他向往的杭城完成飞行的梦想。这是照霖为数不多穿西装的时候,他不算是特别高大的,但因偏瘦显得身形颀长。他在我的印象里还是学生的模样,因而我总无法想象他竟是在天上搏命的人。

母亲说照霖的眼睛里总有一股锐气,尖而利,仿佛苍鹰能直取人心。

我从前并未在还是学生的照霖眼中发现过,现在却在成为空军的照霖抬眼看我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我是与他在长天里搏斗的敌机,顷刻便被他死死盯住。

堂倌将碗筷和茶放下,我也率先转移了目光,看向那壶茶,不由得问道:“来酒楼竟不喝酒么?”“我不喝了,你要喝的话我便叫二斤给你。”

照霖自进入航校后,就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滴酒不沾,正如他一生都如此清醒。这不仅是因为新生活的开始,还因为空军的阵地上随时有可能拉响警报,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我摆了摆手:“我一人喝有什么意思?”

小楼上只坐了我们一桌。虽是个小酒楼,但碗筷极为精致,茶杯里浮着几片细碎的茶叶,吹一吹,清绿的茶水便漾起浅浅几层涟漪。

照霖抬手夹菜放入我碗中:“我听说你家在庄城城郊还有个院子,可有地窖?”

我一面举起碗接菜,一面答道:“有。”

他看着我将碗里的菜吃完,又端起茶杯放至嘴边,却并不喝,低声问:“我想在那院子里藏个人,你可有把握?”

我放下筷子,“庄城可是沦陷区……”“我知道那是沦陷区,”照霖的语气急而恳切,“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七天,只要七天我们就能把人接走。再不行把他藏在地窖里也可以!”

我看着照霖期盼的眼神,明白他可能尚不知我赵家的家业为何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还能发展壮大。我想拒绝,可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个19岁的、还纯粹着的自己。

不过四年,再没人把我当成19岁的少年,唯有照霖,初心不变。

我咬牙道:“你放心,交给我罢。”

照霖紧绷着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脸上也有了笑意:“那就拜托你了。他是我的朋友,名叫西诺洛夫,是个洋人。他一个人能当我们好几个人,麻烦你务必照顾好他,他身体金贵得很,出不得半点差错。”

次日,一个中年人带着一车粮草暂时落脚在庄城的小院。粮草里钻出来一个金发的青年人,深邃的眼睛里映着辽阔的碧空,神采奕奕。尽管胳膊上的伤未好全,但他逢人便作揖道谢,“多谢”是他讲得最好的中文。

父亲得知此事,特意派人出去打听,这才得知这个洋人竟是苏联的一个什么航空队的飞行员,因在空战中击落六架敌机而令敌人闻风丧胆。前几日在敌军机群的围攻中跳伞落到庄城城郊的一个村子旁,幸而会讲几句中文,被附近的村民救起。日军正在搜寻这个飞行员,整个庄城几乎已经被他们翻了一遍,而我们赵家小院竟有几分薄面,尚未被搜查。

我见父亲皱着眉,心知他必然不满,忙道:“照霖说只借我们的院子七日,如今已过三日,马上就有人把他接走了。”

父亲扯开领口的扣子,愤然道:“你可知那洋人是个祸端?我们何等小心才走到今日,你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我知道自己一时的热血上涌惹下了麻烦,却还是硬着头皮说:“照霖是我的朋友,我想帮他。”“现如今空军都要打没了,照霖这么固执,迟早是要没命的!”

我讶异抬头,不敢相信这样狠毒的话是自父亲口中而出,但我也明白,父亲并不是在说气话。“听我的话,把那洋人和照看他的人交出去。剩下的我来周旋,”父亲缓和了语气,“庄城的院里还有十几号人,你也不希望他们为一个洋人而死吧?”

离开蓬城已近四年。在逃难的浪潮中,由于父亲眼光长远,早将家业转移到了西部,我们家才没有损失多少。这些年我遵从父亲的吩咐,学着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西洋人、东洋人,我以飞快的速度变得圆滑。

当各种死的消息由报纸或由闲言碎语传入我的耳朵的时候,我有时庆幸,那与我无关。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希望渺茫的战争中,我早已听惯了失败,早已习惯了逃难。立场如何并不重要,没有什么是能长存于世间的,唯有活着,才是最真实的。

死很轻易,但活着很难。

忐忑不安过了半旬后,收到照霖亲自托人送的信,竟是琬饶的消息。信上寥寥数言,写着琬饶的灵堂设于姜家云云。我知此时去见照霖必然要承受照霖的怒意,可我心里总还是想见琬饶最后一面。

琬饶离开蓬城的时候只与照霖告了别,照霖说她格外平静,只是走得决然,任照霖怎么劝阻也不肯留下。我总认为是那时我伤了她的心逼得她做了投笔从戎的决定,却不知她一个柔弱瘦小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过分别四年,琬饶于我而言,却像是很遥远的存在了。我并不常忆起她,因为颠沛流离的生活没有片刻停歇。但有时我还是会怀念她,怀念她温和的嗓音,怀念她在听我讲雪莱、易卜生时稚气未脱又渴求知道更多的闪着光的眼神,更怀念新雨过后梅花落在她的发上、衣上时淡淡的香气。

姜家与我们赵家是同时迁到武汉的,但照霖与琬饶从军之后,他们将更多的精力投入战争,再加上琬饶家等一众亲戚都投靠了他们,开支太大,因此日渐没落。武汉的姜家与赵家已经无法比较,再加上这次丧事是由回家休养的照霖一手准备的,一切都十分简洁。

穿过短短的木廊,到达偏厅,白色的帐幔下仅有一个人。他听到我的脚步,转头看我,我这时才发觉他穿着他惯常爱穿的空军军装,胸前有一个大大的 “耻”字,与他略显苍白疲乏的面色不甚和谐。

确认是我,他又转回身去,负手而立,站得笔直。他永远像一棵挺拔的松柏,从不倾斜、绝不弯曲,只有被拦腰斩断,才有使他倒下的可能。他曾说每个人的脊梁都是直的,只是有的人站得太久了,想放松一下,可从此就再也直不起来了。他所服役的空军第五大队在与日军的作战中折戟沉沙,番号被撤销并改名为 “无名大队”,队员胸前都佩戴上了 “耻”字胸章,可照霖的脊梁却依旧孤傲地挺直着。

他凝视的是琬饶的照片,是她初到蓬城时拍的。照片上的她腼腆羞涩地微笑着,正是那时纤尘不染的模样。

我正欲点香,却听见照霖道:“你想见她么?她就在那。”

他指了指身侧挂着白花的棺材,依旧背对着我。如此,便是我本不愿,也只得上前去了。

姜家极是重情义,未过门儿媳的棺材也用了上等的木料。我抬手缓缓触摸棺木,要发力推时又不由自主地停止。我想起琬饶明亮的眼睛,她的纯粹干净的笑容,她流过的泪水,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平静,我才发现自己恐惧到战栗。我害怕看到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又无情地审判我的无耻与懦弱。

可照霖偏不放过我,他冷着脸转身走到我身旁一把推开棺盖。白绢花随着他动作之大滑到地上,棺材轰的一声打开,赫然显现出内部来。空荡荡的棺材里竟只有几套衣服,衣服上放着琬饶从前随身佩戴的一枚玉蝉。

眼前的景象太过令人震惊,我呆呆立在棺材旁,手中的香折断了都没有知觉。

照霖淡淡道:“我父母收到她的阵亡通知书后曾辗转托人打听,终是未能寻回她的尸骨。”

我的喉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踉跄半晌才道一句:“怎么会……?她那么缺乏安全感的人……”“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她,”照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若从极寒的虚空里传来,“去年我负伤时曾在空军医院遇见过她,她正申请到前线的野战部队去。那时她说,‘山河为墓,何愁无处安栖?况且生命只要好,不必在意身归何处’。她不在意,可我总还是要给她一个衣冠冢。”

我一时哑然,只得低声道:“是我害了她……”

照霖看向我,语气一如当时的琬饶那般平静:“你想多了。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如若当初没有你,她也会做同样的决定。在蓬城和秡大陷入战火之时,她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以她的才华,何必非要投身战场?她可以在安全的地方贡献力量。”“在逃难的路上遇见那群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她绝不是能够坐视不理、去乱世中寻一方安静的书桌潜心钻研学问的人。寸土寸血,现下的世道的确需要忍耐者,前有马将军占山伪投于敌,后有张将军自忠与日交涉,但二者皆以行动力证清白,可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真正的 ‘忍耐者’。”

一语中的。我在照霖咄咄逼人的双眼中看到一个脸色惨淡的自己,尚未来得及开口,照霖又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倘若说当初你背弃琬饶,我对你尚留情分,认为你是有无法摆脱的苦衷;但当你把西诺洛夫和张先生交出去的那一刻,我和你就已无话可说。”

他别过脸,甚至不愿看我,“琬饶说的对,这世界本就这样,你不过是与普罗大众有着相同想法的其中一个,她不能恨一个普通人……可我却不能不恨你。我有时不愿看得那么清楚,不愿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为的竟是你这样的人”。四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慌不择路地逃离这片土地的。时间是留不住的,生命总有缝隙,它转眼就溜走了,让我逐渐遗忘了我最不愿记得的那些记忆;但时间又总是过得太慢,离开故土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过得像一个迟暮者,以至于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老去。

在国外的一切都好,儿孙绕膝、福泽满堂,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人不远万里跨越国境敲开了我的门,我才意识到,我竟然如此渴望回到故土。

是西诺洛夫。暮年的他已无年轻时那般光彩,尽管他曾被全力营救,但在敌人的监狱里受到的种种酷刑还是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无法愈合的伤疤。由此,他便再与蓝天无缘。

这是我应承担的罪责。

西诺洛夫希望能回中国找寻 “二战”时他的战友的尸骨,并为我带来了有关照霖的消息。他的经济条件承担不起这样漫长并且渺无希望的找寻,而我恰巧能为他提供支援。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坐上那班航班的,只是山河苍茫、物是人非。从舷窗向外看去,地上的一切都渺小如蝼蚁,但我清晰地看见了我年少时曾经历的一切。那些人和事在我眼前一一重现,与眼前的江河大海重叠,波涛汹涌。我知他们生,但并未在意他们的死,这一刻我的脑海又如放映胶片电影般想象出他们生命里最后的时刻来。

飞机爬升的坡度越来越高,西诺洛夫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氧气面罩,强行帮我戴上。

这里是驼峰航线,深山峡谷终年积雪不化、雪峰冰川连绵起伏。如今我们乘坐的飞机已经能易如反掌地飞过这条 “死亡航线”,但在当时,最先进的运输机在满载的情况下能够爬升的最高高度,与整条航路大部分的平均海拔是几乎一样的。

西诺洛夫感叹道:“这就是 ‘铝谷’。”

天气正好,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崇山峻岭中、急流峡谷间,有星星点点晶莹的光闪烁着,这是当年坠毁的飞机铝片反射阳光所致。我感到有一双手紧紧地扼着我的喉咙,尖锐的指甲抵着我的下颚,逼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些我从未身临其境的事情从前对于我来说只是印在书页上的文字,我没有了解,却不由分说地就认为它能轻而易举完成。

这才惊觉,照霖曾经说过的那句 “九死一生”,其实有多么轻描淡写。

飞机上安静着,我屏住呼吸凝视着,不敢漏去一点光亮。

我知道在这皑皑白雪里的数千片光中,有一片属于我的朋友照霖。

民国三十年,空军境况极为惨烈。照霖蛰居在家数日,最终接受建议到中国航空公司改飞民航。改飞民航,意味着照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绝大部分中国空军不熟悉和不能掌握的事情,那就是驾驶双引擎飞机做仪表飞行。此外,他的职务也需从副机航长开始做起,还要有相当长的一段考核期。

可他还是去做了。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偌大的姜家已在风雨飘摇中逐渐凋零,那时又正逢琬饶阵亡的消息传来,加之空军第五大队一败涂地,抗战局势一颓再颓,似前路渺茫。照霖的胸口始终压着一口气,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新驾驶飞机,一心为国捐躯,恨不能魂断碧空,一了百了。然而,空军战机已经损失殆尽,他于是去了一个能让他重返蓝天的地方。次年,照霖就作为为数不多的中国机长之一,开始带领华人机组飞驼峰航线北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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