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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06: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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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向东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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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看守所长

女看守所长试读:

[一]

昨夜无风,尺余厚的新雪酥酥松松地覆盖了冰层,很是均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鸭绿江上耀眼的白。偶尔会看到猫儿狗儿的足迹,像一组音符跳跃在明净的雪毯上,使漫长而宁静的江面灵动了许多。江边小城已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被阳光镀亮的屋顶,一些烟囱缓慢地吐着白气。此时披了厚实积雪的小城有些慵懒,仿佛刚从被窝里爬起的孩子,身子虽然坐立着,神志却仍旧停留在温暖的梦里。

看守所长王燕洗漱完毕,穿上警用大衣正要出门,老母亲一把拽住她:“我说燕儿,你等会儿再走。昨天你张阿姨给你介绍的那个人,你去看看吧?我看条件挺好的。”“妈,我这几天太忙,哪有时间去相亲呀?”

王燕急匆匆地朝门外走,又被母亲一把拽回来。“你总是忙,再忙也要相亲,婚事是大事!你说你都多大岁数了啊!跟你一样大的同学邻居孩子都上学了,就剩你一个大姑娘,整天这么晃荡着,你说,啥时候是个头啊?”“妈,您就别操心了。整天唠叨这事您烦不烦呀!”“好好,我不说你了。我让你姐说,看她咋收拾你!”“妈,您说吧,让我做什么?”王燕的姐姐王兰从里屋走出来问。虽说是姐妹俩,可她俩的长相完全不同。王燕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长了一双迷人的眼睛,深眼窝,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闪忽闪的,能把男人的心忽闪得“怦怦”跳。不管王燕往哪里一站,都是一道风景。王兰看上去却没有一点儿特点,身子也有些发福了。

母亲看到王兰走出屋,就朝王燕努嘴说:“她都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赶紧找个对象把自己嫁出去,你说现在跟我一起过,以后我没了,你个姑娘家谁管你?”

王兰几步抢在王燕面前,眉毛一挑说:“妈说得没错。你总说忙,你忙还能比国务院总理忙,你忙就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了?”“姐,你不知道咋回事,可别跟着掺和了。你一来就添乱。”王燕的姐姐王兰,嫁在离家三百多里远的一座小城,两口子都在一家企业工作,孩子刚上高一。王兰在单位负责产品质量检验,虽说工作也挺忙,但总惦记老母亲,有几天假就往娘家跑。按说她远嫁他乡,照料母亲的职责理所当然地交给了王燕,可王燕还不如几百里外的姐姐回家次数多,难怪王兰责怪她。

王兰说:“在你眼里满大街的人都是你亲爹亲娘,就咱娘是外人。”

王兰的话虽然有些偏激,可王燕并不往心里去。她笑着对王兰说:“姐,你要骂我就痛快地骂,骂完了咱俩心里都舒坦,我干了这份差事,你说我该咋整?”

王兰说:“差事归差事,你脱不开身,就不能找个老公照顾娘呀?”

王燕说:“找老公专门照顾娘?太奢侈了,再说大男人照顾娘,不细致,我想请个保姆,可娘不答应。”

王兰用眼睛挖她一下说:“你能耐!还请保姆哩,咱娘一分钱都能掰成两半花,去医院看病都不舍得花钱,还能舍得请保姆?!你要是真有能耐,就给咱娘拿一百万出来,咱们连保姆她妈一起请来伺候咱娘!”

王燕嘿嘿地笑,说:“姐,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也不值一百万。”

姐姐王兰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就是让王燕找个老公能照顾娘,她远在几百里外也就放心了。王燕又何尝不想找个老公呢?可是找老公不是买东西,到超市里一转就能挑回来的。

按照王燕自身的条件,找个老公就像到菜地里拔棵葱那么简单。最初追在王燕屁股后面的男人能有一个排,她也挑三拣四地跟其中几个恋爱了一些日子,还跟其中两个帅哥筹划好了结婚议程,但后来帅哥们都撤退了,原因很简单,王燕的那份差事太折磨人。

眼看着女儿就要变成大龄剩女了,王燕妈比谁都着急,每天睁开眼睛就一件事情,四处去为王燕张罗对象。近些日子,王燕妈觉着单打独斗力量有限,就动员了一帮老姐妹帮忙,撒开网给王燕搜罗对象。王燕勉强见了几个,不是人家嫌王燕的工作太忙,就是王燕没看中对方,气得老母亲整天唠叨,说王燕太挑剔。

王燕害怕母亲唠叨,更害怕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唠叨死去的父亲。王燕的父亲是一名老警察,因公殉职,王燕从小最听父亲的话。母亲抓住了王燕的弱点,遇到王燕跟自己闹别扭的时候,她就流着泪说:“你爸爸要是活着就好了,你就听他的话,可他却走得这么早,让我跟你生闷气……”听到这,王燕就会赶忙打断母亲的话,说好了好了,您别念紧箍咒了,我听您的话行了吧?

平日里,王燕就尽量躲着母亲,听到母亲提及自己的婚事,就尽量打岔,要不就说单位有急事,然后匆忙逃走。

王燕25岁的时候,从警校毕业分到看守所,当上了监管民警。十年过去了,王燕由当初的学生妹成长为看守所的女所长。看守所警力紧张,每名民警需要看管二十多个在押人员。这二十多人,有涉嫌杀人贩毒的、偷盗抢劫的、敲诈勒索的、行贿受贿的……有的一审被宣判死刑,等待高院核准,有的正等待起诉,整天喊冤叫屈,寻机自杀。王燕整天跟这些人打发日子,没白没黑地折磨自己的神经,十年下来,人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尤其当所长这三年,头发花白了许多,就连最熟悉她的亲朋好友见了面,都直眨巴眼不敢认。母亲更心疼王燕,说我家燕儿挣几个钱不容易,不到四十岁的人,白头发比我的还多,这还没嫁人呢。王燕也跟身边人自嘲,说我一个大美女,怎么越长越困难了?

王燕今年35岁了,一直没成家,老母亲焦急可以理解。眼瞅着自己的姑娘眼角爬上了鱼尾纹,做母亲的哪能不急呀,走在大街上,看着别人的姑娘成双成对的,老母亲就羡慕,就叹息。看到那些单身来往的帅小伙儿,就恨不得拽回家给女儿,如果是菜地里的萝卜,说不定她真会偷偷拔回家。

王燕深知老母亲的一片苦心,总说自己是一个不孝女,老母亲快七十岁了,还让她为自己操心,实在说不过去。

王燕说:“妈,您说的那个人,我这两天抽时间去看一眼,行了吧?我急着上班,一会儿该迟到了。您在家跟我姐姐好好聊天啊。”

母亲被王燕糊弄的次数多了,并不相信她的话,追在屁股后面问:“这两天是哪天?你说个准日子。”

王兰说:“妈,您别问了,她那心根本就没在家里,早就飞到看守所去了,您说也是白说。”

王兰把母亲拽回了屋子,两个人商量怎么才能让王燕认真对待她的婚事。商量到最后,母亲说:“她要是不去相亲,我就去看守所大门口等着她,看她能跟我耗到什么时候。”

关于婚事,王燕觉得不能为结婚而找对象,一切要随缘,不可强求。一个人静静地往前走,前方的路口不需要人等候,这就是王燕的心态。眼下连自己的老母亲都照顾不好,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和孩子?她觉得在工作职责之外,作为一个女人,无法再承担家庭的这份责任。

王燕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来,沿着江边的柏油路往看守所的方向走,她很想骑得再快些,可车轮子像吃了酒,在雪地上歪来扭去地打摆子。有好几次,王燕差一点儿从车子上摔下来,幸亏王燕个子高、腿长,脚上还穿着防滑的靴子,每当车轱辘歪斜的时候,王燕就将双脚叉开停在地上,自行车随着她的脚向前滑。

这是今冬第几场雪了?第四场还是第五场呢?刚过三九天,寒冷的日子排着长队横在前面。按说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景致,是可以用浪漫的心境沿着江边悠闲地赏下风景的,可她不能,她心里装着看守所五百多口子的冷暖。

王燕骑着自行车,心里琢磨今天要办的几件事情,突然眼前一辆红色宝马轿车“吱”的一声横着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急忙刹车,因为刹得太急,王燕一下子就滑倒了,额头蹭到了自行车前叉上。“这谁呀?有这么开车的吗?!”她定神一看,愣住了。“哟,这不是刘慧敏吗?”

刘慧敏是看守所民警李晓东的妻子,在房地产公司当会计,因为跟老总关系密切,经常陪老总出去活动,挣了几个钱,在经济上比较独立,所以平时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根本没把丈夫李晓东放在眼里。在她看来,李晓东一个看守所的警察,无职无权,整天呆在看守所大铁门内,跟在押人员没什么两样,所以生活中没少挖苦李晓东。挖苦归挖苦,刘慧敏却不想失去李晓东,理由很简单,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长相又不是特别出众,再找男人不是一件容易事,找到李晓东这种条件的更难了。她知道外面那些男人寻花问柳的,大多数都是图一种人生体验,说得直白点儿,就是要换个口味,没有几个人会跟自己老婆离婚的,他们也只是相互利用,逢场作戏。

刘慧敏自己在外面不太检点,却不允许李晓东跟别的女人来往,听到女孩子给他打电话,她都要问问女孩子做什么的,怎么认识他的,稍有不满意,就跟他大吵大闹。

看守所的民警都知道李晓东的妻子不好惹,平时跟李晓东就开玩笑说:“晓东,你家里怎么还养着母老虎啊?趁早把她踹了!”

李晓东习惯顺坡滚驴,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回家踹,不过踹了后,你们要给我一个媳妇。王燕听到了,就虎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别出馊主意,真踹了那还了得啊,要出人命!你们咋不给李晓东出点好主意呢?!”

王燕纳闷,觉得自己平时对李晓东挺好的,也没招惹刘慧敏,她为什么凶巴巴瞪着自己?

王燕疑惑地看着刘慧敏说:“大清早的,你找我有事儿?”

刘慧敏穿一件时尚的紫色裘皮短款上衣,脚上蹬一双高腰马靴,手里拿着汽车钥匙一圈一圈地转着,边转边用眼睛挖着王燕。她说:“王所长,我就不明白了,你说这世上的男人比狗还多,你追谁不行,怎么偏偏盯着我们家那根烂菜帮子了?”

王燕一听刘慧敏的这句话,当时就有点懵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明白呀?”“王燕,你别在这儿装蒜了,你跟我们家李晓东那点破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王燕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跟李晓东是同事,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的,你可不要听别人嚼舌头。”

刘慧敏说:“要是嚼舌头最好。我今天是想告诉你,要是你跟李晓东勾勾搭搭,我不会轻饶你。”

王燕说:“我跟李晓东只是同事,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清白的。你没事了吧?我还急着上班呢。”

王燕说完,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车轱辘上有一根车条刚才在摔倒的时候已经别弯了,王燕一看不能骑了,只好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

刘慧敏站在车前目送着王燕,直到她的影子消失后,才气愤地上车了。

王燕赶到看守所门口的时候,门前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民警们清扫干净了,几个年轻一些的民警正在看守所厚重的大铁门前,欢天喜地地堆雪人,他们快乐的样子就像在享受一个难得的节日一样。

民警李晓东今年38岁,长得很阳光,高大又帅气,前几年从派出所调到看守所的时候,妻子刘慧敏就说:“看守所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还不如在派出所呢!虽然派出所忙点,但还能交往一些人,遇上亲戚朋友有点小事情,还能帮上点忙,你在看守所能交谁去?哪个好人去看守所?”

刘慧敏在房地产公司当会计,又是老总身边的红人,经常在外面应酬,加上她天生爱交际,在外面认识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要把李晓东调到市公安局办公室,李晓东却选择了留在看守所,据说这个选择跟所长王燕有瓜葛。

李晓东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他抓起手电筒当麦克风,一本正经地送到王燕嘴边说:“王所长我采访你一下,为什么你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王燕没想到李晓东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她这个问题,当即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回答说:“车位都满了,没有我停靠的地方,我在等车位,等你离了婚,我就捡漏了。”

李晓东说:“那你就等着吧,等到海枯石烂!”说罢,李晓东忍不住呵呵笑了。身边的民警们也都笑了,有人笑着添油加醋,动员李晓东赶快把某某人给踹了,给王所长提供车位。这个说,你要是跟着王所长干革命了,我送一万块钱的彩礼;那个说,从今儿我可叫你妹夫,请妹夫多多关照……

都是一些玩笑话。

王燕也跟着起哄,摆出一副大太太的架势,说:“李晓东,给我倒杯水去!”李晓东就乖乖地拿杯子接一杯水,还在上面轻轻地吹一吹,然后毕恭毕敬地端着这杯水,弯着腰像献哈达一样,用双手托着把水杯递给王燕,一副怕老婆的小男人样,逗得在场的民警们人仰马翻。

其实,李晓东最初是不太理解王燕的,在他看来,王燕不结婚真是一种资源浪费。他也曾热心地给王燕介绍过男朋友,但被王燕一口回绝。他有些生气,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婚姻是缘分,说不定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一直等候你的人,不管有没有缘分,你总要跟人家见一面吧?”

王燕却说:“我不见,见了负不起责任,再说缘分也没到,你还是让他继续等吧。”

后来跟王燕相处时间久了,李晓东慢慢地体味到她内心的苦衷,也明白了她说的责任。李晓东平时就多了一份细心,生活中留意照顾王燕,做了一个同事应该做的一切,且做得光明磊落,做得顺乎人情,周边人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王燕在所里颇受尊敬,能帮她做些事情是大家的心愿。

私下里,李晓东对身边的民警说,王所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言下之意,他选择的刘慧敏就有问题了。不过当时并没有人在意,只是到后来传出他跟妻子闹离婚,重新品味这句话,就品出新的味道了。

李晓东扎根看守所,的确因为王燕的缘故,她被王燕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觉得能够在她身边工作,吃苦也是一种快乐,到后来就放弃了调离看守所的打算,也跟王燕一样,没白没黑地耗在看守所里,经常一周都不回家。

李晓东家距离看守所不远,昨晚轮休回家了,他是一大早赶来扫雪的。看到王燕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李晓东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自行车,突然发现她脸上有伤,忙问:“王所,你的脸怎么啦?”

王燕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说:“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路滑。”

所里女管教喊:“王所,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谁?”

王燕仔细盯一眼,雪人的一些明显特征都像她,就笑了说:“你们糟蹋我呀?我有这么难看吗?!谁出的主意?”

女管教说:“李晓东的,他说把你堆在这里当门神,给咱看守所看大门!”

王燕说:“我成门神了?”

说着,她也童心萌动,小碎步跑上去堆雪人。

[二]

王燕走进看守所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一个个监室门前走过,查看熟悉的每一张脸。多年跟在押人员打交道,她能够从在押人员的眼神中,穿透他们的内心世界,捕捉他们情绪的微妙变化。也怪了,倘若哪一天不看他们一眼,她吃饭睡觉都不香,这些人竟然成为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似乎她就是为这些人活着的。

她在李晓东的陪同下,先查看男监室。长长的楼道内非常寂静,偶尔从监室的铁门缝隙,传出几声咳嗽声。似乎不经意间,她问了李晓东一句:“你和你妻子最近怎么样?”“什么怎么样?没怎么样。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家里的事了?”李晓东有些愕然。

李晓东一定不知道他的妻子刘慧敏拦路威胁的事情,王燕也不想说出来,免得他们夫妻又要闹别扭。“怎么?我关心一下你的家庭不对吗?”“关心我好啊!谢谢王所,我就缺少你的关心和温暖。”“少贫嘴!”王燕瞪了他一眼说:“我跟你说正事呢!工作归工作,家里也要照顾好,婚姻讲的是责任,你明白吗?”“行啊,我知道了,处理好家庭和工作的关系。领导都会这么说,可怎么处理好,领导也不教教我。”说着,李晓东笑了,略带揶揄的口气说:“你还教育我呢,把你自己的婚事处理好,再来跟我讨论婚姻家庭的问题。”“跟你说正事呢,怎么又往我身上扯?你回去吧,我去女监室看看。”

这个时间,女监室的在押人员刚起床洗漱,王燕走到3号女监室门口,女管教姜红已经迎了过来。每天早晨这个时间,姜红准时在这里迎接王燕,这已经成为惯例了。

姜红今年42岁,来看守所的时间比王燕时间长,对工作总是认认真真,不管家里有什么事情,从来不给所里添麻烦。尤其王燕当了所长后,姜红作为女人,给了王燕很多帮助。王燕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大姐,有了烦心事喜欢跟她唠叨。为了王燕的婚事,姜红也没少操心。

姜红也发现了王燕额头的擦伤,走上去仔细看,说:“怎么碰的?一会儿去医生那里擦点药水。”

王燕说:“没事,骑自行车摔了一跤。昨晚有什么情况吗?”

说着,她掀起监视窗口的布帘子往里一看,发现梁媛媛端坐在地板上,双目微闭,一动不动像一尊活佛一样。王燕觉得不对劲,这么快就洗漱完了?

王燕看了一眼姜红,姜红立即明白了,仔细打量梁媛媛。姜红低声说:“王所,你是不是觉得她……”

王燕点点头,于是对着监室喊道:“梁媛媛!”梁媛媛迅速地站起来回答:“到!”王燕朝她招招手。“你过来,今天这么早就洗漱完了?几点起床的?”梁媛媛站直,挺着胸脯回答:“报告警官,六点半。”“六点半?怎么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我、我琢磨这些天该来了……”“什么该来了?你不是刚来了吗?”

王燕以为梁媛媛说的是例假,一周前她来例假的时候,总是肚子疼,王燕察觉后,专门给她买了一个暖水袋,还用红枣和红糖煮水给她喝。“不是那个,是裁定书。”“哦——你呀,该吃吃该睡睡,想这么多干啥?!”

梁媛媛才23岁,家在农村,没文化也没技术,在城里打工找不到事情做,就借钱考了驾驶证,又从一个出租车司机手里转租了一辆车,可开了不到两个月,不但没挣钱,还把车给撞坏了。偏偏这辆出租车保险过期了,新的保险手续还没办,需要自费修理。梁媛媛刚开车不到一个月,考驾驶证的钱还没还上,去哪里弄钱呢?后来,当那个出租车司机找她要钱的时候,她哀求着说:“大哥,你就宽限我一段时间吧!我保证把钱还给你。要不,我给你白开半年车你看看行不行?”“白开?我看你是在耍我呢!车都坏了,你怎么开?今天你不给我拿钱,我跟你没完。”司机说着在梁媛媛租赁的小屋里坐着就不走了。

梁媛媛心里焦急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男朋友,那个小伙子对她很好。她曾把新生活想象得非常浪漫,准备开出租挣了钱,贷款买一处房子,跟小伙子一起打拼人生。小伙子家里虽然很穷,可是她不在乎这些,只要他们俩相敬相爱,就是最大的幸福。

她掏出手机给小伙子打电话,刚拨了几个号就放弃了,打电话给他有什么用呢?他手里没钱,帮不了她的忙,反而让他跟着操心。没办法,只能低三下四哀求出租车司机了。“大哥,我现在真的没有钱,你就是等到天黑,我也没办法,能不能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出租车司机斜眼瞅梁媛媛,瞅到了梁媛媛胸前饱满的物件,他的眼神跳了一下,狠劲儿咽了一口唾液。“宽限半年?行呀,你一分钱没有,怎么感谢我?你要是答应我那个……还是可以的。”

梁媛媛明白他说的那个是什么,也明白想让这种人同情自己,是不可能的,就算他答应暂缓半年还款,自己也要被他粘掉一身皮。王八蛋,这种条件你也能说出嘴来!

梁媛媛心里的怒火往上窜,脸上却浮出笑容,羞涩地走到出租车司机身边。出租车司机以为她同意了,抱住她的腰顺势倒在床上。梁媛媛早就看准了床上的一床被子,就在她倒下的同时,迅速扯起被子蒙住了他的头,使尽全身力气摁住他的脖子。

出租车司机没想到梁媛媛会有这么一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梁媛媛便骑在了他的身上,出租车司机的脖子被她紧紧地锁住了,他临死都想不明白,这个女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梁媛媛一审被判为死刑,二审又被驳回上诉,眼下正等待最高法院的死刑核准裁定书。她心里一天天数着剩余的日子,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望着宁静的月光,总是失眠很久。过去她不知道什么叫失眠,脑袋沾上枕头就能睡着,可是现在眼睛闭着闭着,不知不觉又睁开了。她想念那个来自农村的小伙子,担心他得知自己犯事后,过度伤心。同时心里也特别后悔,知道这辈子不可能跟他一起打拼幸福生活了,只能下辈子重新再来。这样想着,她就非常渴望能够见到小伙子。

按照她的推算,在她进了看守所一周后,小伙子就会去看望她。可是她等了一周又一周,小伙子一直没有出现。最初她给小伙子找理由,可能他一直不知道她出事了,后来专门给他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信被退了回来。后来她又通过管教给他打电话,没想到他听明白管教的意思后,竟然挂了电话。几天后,他原来的手机号码就变成了空号。

她一切都明白了,小伙子已经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了。她大哭了一场,心里更加后悔,如果不是为了挣钱买房子,她也不会去开出租车。她留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理由彻底粉碎了。

这些日子,她感觉裁定书该下来了,所以每天都早早地起床,把自己打扮好,坐在地板上等待着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

王燕想,梁媛媛内心起了变化,这不是好兆头,早饭后应该找她好好聊聊了。在押人员心态平静,才是看守所追求的至高境界。

吃早饭的时候,王燕去了在押人员的大伙房检查伙食情况。其实在押人员的早餐跟民警的差不多,馒头、咸菜和米粥。王燕发现大米稀粥颜色泛红,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对,忙问炊事员,炊事员吭哧半天才说,昨晚把大米泡在锅里,铁锅脱锈,米粥就变成了红颜色。王燕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在押人员喝了这种稀粥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民警们不把他们当人看?

王燕立即把民警召集起来,说你们看看,这米粥能喝吗?一股铁锈味儿。为什么昨晚就把大米下锅里?就是早晨图省事!我们民警伙房怎么没这么干?你们思想还是有问题,把在押人员不当人看,嗯?!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我就给你们处分!

王燕是一个性格温顺的女人,平时很少发脾气,但在这些敏感问题上绝不姑息迁就。看守所的在押人员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有的阴险凶狠胜过豺狼,有的喜怒无常如同精神病人,有的心灰意冷形似枯木,有的单纯幼稚就像幼儿园的孩子……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情感脆弱,任何细微的外界干扰都可能引起打架斗殴、自虐自戕的事件发生。如果因为工作疏忽造成在押人员斗殴致死、自杀身亡、越监出逃的严重事故,就要追究监管民警的责任,轻者脱下警服,重者就从铁门外进入铁门内,成为被监管的对象。

王燕在看守所干了十年,胆子越来越小了,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她当监管民警的时候,只要保证自己分管的几十个在押人员不出问题就行了,当所长就不一样了,必须保证看守所每一名在押人员不出问题,保证看守所每一位民警不出问题。“傻子才当看守所长!”这是王燕常说的一句话。

李晓东看到王燕没吃早饭,忙跑回宿舍拿了几块巧克力和一个苹果,送到王燕办公室,但却找不到她人影了。李晓东就直接去了监控室,问监控民警说:“王所去哪里了?把她搜出来。”

监控民警指着一个监视屏说:“喏,值班室。”

王燕在向值班民警了解昨晚的情况,得知昨晚又收了三名犯罪嫌疑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因为涉嫌杀人进来的。她翻阅了收监记录,女人叫徐梦婷,三十五岁,离婚后跟一个厨师结婚,因不堪忍受厨师的虐待,投毒杀死了他。“她的情绪怎么样?”王燕看完记录,问值班民警。“很不好,昨晚又哭又叫,让我们赶快枪毙了她。”

王燕拔腿朝过渡监室走去,要看一眼这个叫徐梦婷的女人。犯罪嫌疑人刚收进来的时候,都关押在过渡监室里进行培训,民警们要告诉他们在看守所能够享受的权利、法律诉讼程序,以及在看守所应当遵守的纪律。培训一周或两周后,他们的情绪趋于稳定了,才编入其他在押人员的监室里。徐梦婷眼下正是危险期,如果不尽快稳定她的情绪,很容易发生意外情况。

这时候,李晓东追上来,把巧克力和苹果塞给王燕说,吃两口吧,别饿着肚子到处乱跑。王燕说一会儿得空吃,李晓东不答应,用眼睛盯着她说,就现在吃,一会儿就到中午了。王燕被逼得没办法,三两口吞下一块巧克力,胡噜着嘴说:“你抽空找我,有事情跟你聊聊,聊点儿私事。”

王燕多年的经验,看守所民警需要排除一切外部干扰,保持一个好心境,细致地揣摩在押人员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李晓东的妻子半路拦住她闹腾,说明李晓东跟妻子之间出现了问题,如果解决不好影响了心境,工作上出了纰漏,无论对他还是对看守所都是重大损失。作为所长,王燕觉得有责任介入李晓东的私人情感。

李晓东说:“现在我就有空,你说吧,慢点吃,我看着难受。”王燕说:“现在不行,我要去见徐梦婷。”

王燕去了谈话室,让女管教姜红把徐梦婷提出来。徐梦婷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皙,一脸贤妻良母相。她穿一件素雅的蓝底白花棉衣,脚下一双红布鞋,嘴角挂了些许微笑,走路飘然而富有韵致,不像一个在押人员,倒很像是一个来串门的客人。按照王燕的想象,这女人走进屋子一定寻死寻活地闹腾,不曾想如此的安静,全不像值班民警介绍的那样情绪失控。

王燕跟她一撞面,感觉有一团热浪袭过来,打了她一个趔趄,心里说,这个女人也能杀人?徐梦婷在王燕面前站定,女管教姜红介绍说:“这是我们所长。”

徐梦婷抬眼皮看了王燕一眼,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窗外隐约可见远处的皑皑白雪,还有屋顶盘旋的鸽子。

自从王燕当了所长后,对在押人员实行人性化管理,提出创建“阳光看守所”的理念,核心理念就是把在押人员当成普通人看。看守所不是监狱,而是在押人员进行法律诉讼的地方。王燕告诫民警们说,在押人员犯了法,自有国法惩罚,但没有伏法前,他们享有一定的生存权利。如果我们剥夺了他们应该享有的正当权益,我们就违反了法律,成为罪人。

有一次,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因为斗殴致人重伤,被收进看守所,按照规定,他进来后首先要剃光头,但小伙子拒不执行,跟监管民警闹腾起来。王燕问小伙子为什么不执行看守所规定,小伙子眼泪汪汪地说,他从小没剃过光头,在他看来,被执行死刑的人才会被剃光了头发。

王燕下令取消了剃光头的规定,并在现有的条件下尽力改善在押人员的伙食和居住条件,给每个监室配上了空调。

最初王燕的做法遭到一些监管民警的质疑,有人说看守所不是养老院,犯罪嫌疑人不是大爷,太娇宠了容易养成得寸进尺的毛病,给监管工作增加难度。然而半年过后,在押人员不但没有刁难监管人员,反而主动配合看守所的工作,让监管民警省去了很多麻烦。

王燕拖了一把椅子,示意徐梦婷坐下,徐梦婷也不客气,坐下后说:“你想问什么问吧,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

徐梦婷的状态跟昨晚判若两人。从昨晚收进看守所到今天早晨,她几乎没合眼,把该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想完之后,她的心就死了。

王燕说:“你的案情我已经看过了,也没什么要问的,就是想告诉你,从现在开始要认真准备你的诉讼,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能放弃。”

徐梦婷搓着两手说:“我什么也不用准备,就等着死了。”

王燕摇头。“你不要这么说,你的情况很特殊,你老公对你属于虐待,从情理和法理上说,都还有申诉的必要。”

徐梦婷愣了一下,咬牙说:“我不申诉,告诉你们,去年咱们市那起女婴碎尸案,也是我干的!”

王燕心里一惊,差点叫出声来。这起女婴碎尸案惊动了上级领导,至今没有破案。公安局刑警队长是王燕警校的同学,有一次王燕去局里开会,两个人在走廊里碰上了。刘志刚老远就打招呼:“老同学,我正要找你呢。”“你找我能有啥好事儿?除了案子还是案子。”“不是案子,难道让我给你介绍对象啊!当年你都没看上我,现在就让你后悔,让你孤芳自赏!”

楼道有很多熟人,刑警队长大呼小叫的,让王燕很尴尬。王燕用眼睛瞪他:“去,臭小子,就你嘴贫,找我有什么正事?”

刑警队长凑到王燕身边,几乎贴到王燕耳朵上说话,气得王燕一把推开他,说滚一边去,没正经!

刑警队长笑着说:“你在看守所帮我留点儿神,注意观察看守所的那些在押人员,看看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找到女婴碎尸案的线索,我让这起案子压得喘不上气来,这案子破不了,我这个队长抬不起头来。尤其注意那些偷盗和杀人的犯罪嫌疑人,如果有线索告诉我,破了案,我请你喝酒。”

其实看守所的民警脑子里都有这个意识,就是从在押人员身上挖掘隐藏的案件,这些案件大多是多年未破的悬案。

王燕没想到这起大案就这么轻松破获了,心里异常兴奋,她担心被徐梦婷看出来,忙装着揉眼睛,不慌不忙地说:“是吗?真的假的?你说说看。”

在徐梦婷走出谈话室的时候,背后传来王燕很轻的话音,你的生命是父母给的,珍爱生命,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孝心。

她忍不住回头,看到王燕朝她微笑着点头。

[三]

王燕忙不迭地给刑警队长打电话,介绍了徐梦婷的情况,刑警队长一听就笑了,说:“你听她瞎编,一点儿不着边际。”

王燕一下子明白了,徐梦婷欺骗了她。

刑警队长故意说:“你想骗我请客呀?我不会像你这么傻。”

王燕心里正生气,听了刑警队长的话,就没好气地说:“臭小子,以后别再搭理我。”

刑警队长忙说:“别生气,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王燕说自己没时间,刑警队长还想啰嗦什么,她一下子扣了电话,心里惦记着梁媛媛的事情。梁媛媛早晨的精神状态,实在让她担心。她回宿舍拎着几件进口化妆品,去了三号女监室,在姜红的陪同下,把梁媛媛带到谈话室。

梁媛媛以为高院核准裁定书下达了,神色有些紧张,走路都磕磕绊绊的。王燕觉察后,忙劝慰她说:“今天找你没什么大事,随便聊天。这些化妆品,你要不嫌弃拿去用吧。”

说着,王燕把化妆品递给梁媛媛。梁媛媛自从进了看守所,没一个亲人来看她,就连换季的衣服和妇女用品都是王燕掏钱给她买的。

梁媛媛没有伸手去接化妆品。她说:“王所,我恐怕用不上了。”

王燕瞪她一眼说:“我过去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活一天也要活得精彩,活得有意义,拿去用吧,味道挺好的,你闻闻?”

王燕打开护肤霜,送到梁媛媛鼻子下让她闻。梁媛媛翕动几下鼻翼,不等张嘴说话,眼窝里的泪水就流出来了。

一边的女管教忙用纸巾替她擦拭了泪水,用责备的口气说:“这些东西王所舍不得用,送给你,你也不说声谢谢?”

梁媛媛就用哽咽的声音说:“谢谢王所。”

王燕发现梁媛媛眼睛里有许多血丝,就问她昨晚是不是没睡好,梁媛媛垂着头,一直不吭气。王燕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梁媛媛,你信不过我了?梁媛媛连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最相信你王所,我昨晚……昨晚我想爸爸妈妈了,特别想临死前能见他们一面,不知道王警官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王燕很吃惊,梁媛媛进看守所的时候,档案里写得很清楚,父母双亡,现在怎么突然想见父母了?仔细一问才知道,梁媛媛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送人了,她是跟着养父养母长大的,这么多年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里,不知道自己的兄弟姐妹长得什么样子。看着梁媛媛祈求的眼神,王燕心里很难受,她用力点点头,答应一定想办法帮她找到亲生父母。

梁媛媛对亲生父母的情况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知道亲生父母居住在宽窄巷一带。宽窄巷太大了,怎么找呀?王燕还想再问一些细节,李晓东走进谈话室,说押送车辆已经准备好了,王燕这才想起今天有一批判决的犯人,要送往省城监狱服刑。

其实上个月就有5个判决的犯人需要送往省城监狱,从看守所到省城,往返最少需要5000块钱,这些钱是看守所支出,人数太少跑一趟不值得,王燕把5名已判决的犯人就暂时留在看守所,跟这个月判决的7名犯人一起押解了。

王燕和李晓东来到看守所后院,一辆依维柯警车停在监室外,从监室提取的犯人正在民警的监视下登车。一名女犯人看到王燕走过来,突然掉头朝后面走,民警一把抓住她大喊:“干什么你?上车!”女犯人挣扎着走到王燕面前,弯腰深深鞠躬说:“王警官,我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王燕说:“走吧,好好改造。”女犯人转身的瞬间,王燕发现她身上的棉衣有一个扣子开了,忙喊:“你等一下!”

她快步走上去,弯腰给女犯人扣紧了棉衣扣子,又从兜儿里掏出李晓东给她的那个苹果,递给女犯人,让她拿着路上吃。女犯人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颤颤地接过苹果,再次弯腰鞠躬,然后抬眼仔细看了看王燕,想说什么,可嘴唇抖动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王燕挥挥手说:“走吧,都在等你了。”她先是退着走了两步,然后猛然转身跑向警车。

女管教检查完警车,向王燕敬礼说:“王所,我们走了。”王燕握了握女管教的手,说:“路上小心,该花的钱就花,出门别节省。”

送走押解犯人的警车,王燕骑上自行车,去宽窄巷下面的三个派出所寻找梁媛媛父母的线索。梁媛媛给王燕提供的唯一的证物,就是当年她被送人的时候,身上穿的一块红布兜兜,上面用丝线绣了四个字:一生平安。

派出所的民警听了王燕的介绍,都表示爱莫能助。如果梁媛媛在亲生父母那里上过户口,还可以大致确定一个寻找范围,可梁媛媛出生几天就送人了,户口落在养父养母那里,要想找到她的亲生父母,必须拿着这块布兜兜挨家挨户探听。如果她的亲生父母迁出宽窄巷一带,就更无法查找了。王燕犯难了,说不定梁媛媛的死刑裁定书这几天就到了,挨家挨户打听,猴年马月能有个结果?派出所一位民警给王燕出了个主意,让她把红布兜兜拍照挂在网上,同时把照片分发给几个派出所的片儿警,请他们帮助查找。王燕觉得这个办法好,就借用派出所的数码照相机给红布兜兜拍照,当时就传到了社区网上。

王燕在照片下面写了这样一段话:一个刚出生就被亲生父母送人的女孩,二十三年后身患不治之症,非常渴望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能看一眼自己的亲生父母,这块红布兜兜是她被送人的时候,从亲生父母那里带走的唯一证物,希望知情者尽快提供线索,圆她一个梦。

王燕骑着自行车匆忙返回看守所,离开看守所一天了,她心里像长了草一样乱乱的,担心看守所出什么事情。

她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就响了,把她吓了一跳,忙掏出手机接听,原来是母亲打来的。“燕,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早点回来。”“妈,什么事啊!我这两天挺忙的。”“再忙也要早点儿回来,有急事。”母亲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急事啊?不会又是相亲吧?”“相亲怎么啦?就是让你回来相亲的。邻居你张阿姨又给你介绍一个,听说人挺好,你可别错过。”

王燕一听,还是相亲的事,就说:“妈,您就别折腾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你做主,你把自己嫁出去呀?不用你妈这么操心!”

王燕知道如果跟母亲解释,母亲能抱着电话跟她理论一天。她干脆不等母亲啰嗦完,就说自己那边有急事,过一会儿再给母亲回电话。老母亲一看王燕扣了电话,知道是在糊弄她,心里说你不是不回来吗?我到单位找你,亲手把你领回家。

老母亲打车到看守所,在大铁门外使劲儿摁门铃。门卫不认识她,打开铁门上的透视孔,问她有什么事情。老母亲说,我找我女儿。门卫以为是探视在押人员的家属,就说你去接待室那边,这里不开门。

老母亲也不懂规矩,真的去了接待室,焦急地跟接待民警说:“我要见我女儿。”

接待民警正低头整理一个登记本,没抬头问:“你女儿叫什么?”

老母亲说:“王燕。”

民警一愣,抬头一看是所长的老母亲,慌忙站起来说:“大妈,您找王所?怎么跑这儿找来了?”

老母亲说:“大铁门那边让我过来。”

接待民警哭笑不得,急忙给王燕打电话。王燕一听母亲来了,就明白了八九分,忙一溜小跑出来了。这时候,母亲已经走出接待室,站在大门口等待着。冬日的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使她看上去有些凄冷。看到站在寒风中的母亲,王燕心里一阵内疚。“妈,您怎么来啦!”“我怎么来了你不知道?你不回家,我不来怎么办?”“我不是说了吗?过两天回家……”“过两天?你那话没准头。走,现在就跟我回去相亲,男方等着你哩!”

王燕上前搀着母亲的胳膊,有些讨好地说:“妈,我不是在上班吗?您回家等我好不好?我下了班,要是没急事,马上回家,您陪我相亲去!”

老母亲就在门前的马路边坐下了,说:“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等你下班。”

王燕有点焦急了,说妈您这是干什么?您坐着这里像什么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把在押人员的家属丢在马路边了,赶快起来,我给您打个车回家。说着,王燕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想把母亲搀到车上,母亲却抓住车门死活不进去。

母亲说:“你别跟我拉扯,你不走,我就在这儿等你!”

出租车司机一看母女俩闹别扭,怕耽误生意,开车走了。王燕赌气说:“那好,您不走在这等吧。”

王燕转身进了看守所,老母亲也就真的又坐在马路边等候着。王燕自然不敢跟母亲耗下去,过了不到十分钟,心里就像长满了草,忙求女管教姜红帮忙去劝走母亲。“你跟我妈说,等下班后,你陪我一起去相亲。”

姜红笑了说:“大妈追到这里啦?她太可爱了。”

一边的李晓东听明白后,就半开玩笑地说:“王所,我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妈多不容易啊!要是我,现在就回家相亲,多美妙的事情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这事儿用得着你操心吗?”王燕白了李晓东一眼,拉着姜红出了看守所大门。

姜红见到王燕母亲,刚说了几句话就被老母亲打断了。老母亲说,我知道你是来劝我的,别劝,今天谁劝都没用,她不回家相亲,我就不离开这儿。姜红发现老母亲跟王燕较上劲了,想把她劝回家很困难,于是就拉着老母亲的手说:“大妈,您要等王燕,那就到我们办公室去等,外面太冷了,别吹感冒了。”

老母亲说:“我不进,我知道你们有纪律,家属不能进看守所,我不违反你们的纪律,就在外面等。”

姜红说:“大妈,您这么大岁数,算特殊情况,快进去说话吧。”“我不进,我就在这儿。”

姜红也不管老母亲是否同意,拽着她的胳膊就朝看守所里面拖,可怎么也拖不动。接待室的两位民警看到后,跑出来帮忙,有拽胳膊的,有推后背的。老母亲猫腰下蹲,跟几个人抵抗着,后背的衣服都被拉扯开了,露出腰部的皮肉来。

一边的王燕看到母亲这种样子,突然呜呜哭了。她不是生母亲的气,而是可怜母亲了。这么一把岁数的人,让几个人拽来扯去的,像抓罪犯一样,竟然就是为了女儿的婚事,她这个女儿太不孝了。

王燕这么一哭,老母亲慌了手脚,以为王燕被她气哭了。老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走到王燕身边说:“好好,你别生气了,我走还不行吗?你妈不是东西,惹你生气了,给你丢脸了……”

说着,老母亲忍不住也哭了。王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抱住母亲,放声哭着说:“妈,不是、不是的,是我不好……”

身边的姜红和两个民警眼圈都红了,发出一连串的叹息。姜红再次搀过老母亲的胳膊说:“大妈,别哭了,外面有风,跟我到里面聊天好不好?”

这次老母亲没有挣扎,跟着姜红进了看守所。姜红把老母亲带到自己办公室,给老母亲倒了一杯水。为了安抚老母亲,姜红故意责怪王燕,说:“这事情,就是王燕不对,我跟她说好多次了,自己的婚事再不抓紧,这辈子就荒废了。”

听姜红这么一说,老母亲立即接过了话头。“我说也是呀,不都是为她好吗?”

老母亲打开话匣子,把自己的一肚子苦水倒出来。说来说去其实就是一句话,王燕嫁不出去,找不到一个好男人,老母亲死了也不放心。“你说我这辈子还牵挂什么?不就想让她成个家,帮她把孩子拉扯大?我要死了,谁给她看孩子呀?”

姜红心里说,这老母亲操不完的心,女儿没结婚,就已经想着照看孩子的事了。为了哄着老母亲高兴,姜红还是一个劲儿附和着老母亲说话,说得就是呀,她忙成这样子,您不给她看孩子,她怎么活呀?还不抓紧结婚抓紧生孩子。

不过说到最后,姜红还是替王燕打圆场,说:“大妈,王燕不去相亲,是她的不对,不过看守所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不会分身术,只能拖了今天拖明天。这样吧大妈,这次我向您保证,明天我陪着王燕去相亲,您先回家好不好?”

老母亲看了看姜红,站起来就朝外面走,走到门口突然回身,对姜红说:“这可是你说的,明天见不到她的人影,我可赖上你了!”

王燕平时都是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如果不是家中有一个老母亲,那个家就可以忽略不计了,也难怪母亲不相信她的话。

第二天,姜红真的陪着王燕去相亲了。要见的男人,是王燕母亲的一些老姐妹介绍的,建筑材料公司的老板。

见面地点约在酒吧里,是男方选择的。尽管王燕换了一身便装,但还是不太适应酒吧的氛围,总觉得自己身上穿着警服,很多人在看她,所以显得比较紧张。

王燕去酒吧的时候,男方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双方握手之后落座,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男方本来听说王燕是看守所长,心里就有一些顾虑,现在王燕坐在他对面直视他,那样子像审问犯人,让他一时大脑缺氧。“您在哪里工作呢?”他问完后,想起介绍人已经介绍过双方的职业了,于是忙自问自答:“哦,你在看守所。”

接下来,按说应该王燕说话了,男方也在等待她开口,她却还在等待男方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陪同王燕的姜红,就坐在他们侧面的沙发上,两个人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姜红心里替王燕焦急,该说话了,随便说说天气之类的,总之要开口说话呀,老盯着人家看什么?姜红就装出上厕所的样子,故意从王燕身边走过,用力咳嗽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男方的电话响了,他急忙站起来走到一边接电话。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电话,却无意中给他解了围,让他的大脑正常工作了。他灵机一动,匆忙走到王燕面前,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我母亲病了,我要赶快回去,以后我们约时间再见好吗?”

王燕也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那好,你赶快走吧。”

男方刚转身离去,王燕自语:“你妈要是不病,也能把我妈憋出病来!”

王燕和姜红离开酒吧的时候,服务员送到门外,礼貌地说欢迎下次再来。王燕生硬地说没下次,弄得服务员莫名其妙。

出了门,姜红就开始责怪王燕。“不是大姐说你,有你这么相亲的吗?这样相亲,一辈子你也找不到男人。”“找不到就不找了,行吗?我不受这份罪!”王燕突然凶巴巴地对姜红说。

姜红知道她心里憋着火气,就忍不住笑了,摇摇头。就这样,老母亲费心张罗的一次相亲,不尴不尬地结束了。

尽管王燕妈觉得很失落,王燕却没怎么往心里去,相亲的次数多了,几乎没什么感觉了,第二天一大早,又回到了看守所。

值班民警看到王燕,忙把昨晚停电的事情跟她汇报了,原因还是因为电路老化,夜里都使用了空调,电闸就被烧毁了。王燕马上把负责后勤的老王找来,商量解决电路的对策,经常深更半夜停电,说不准哪天就要出问题。

负责后勤的老王说:“原来没这么多毛病,自从给每个监室都配上空调,就经常停电,要说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全部更换配电设备,那就要跟上级申请经费,可是不少的一笔钱,估计希望不大。”“别的办法呢?”

老王摇头。

王燕说:“那就把我们自己办公室的空调全部停了,保证监室内的空调正常运转。”

老王愣住了:“你是说,让我们民警的空调都停了?这么冷的天,你要把他们都冻死呀?”

王燕说:“多穿一件毛衣,对付一下吧,听说上级正在研究给我们建一座新的看守所,曙光就在眼前呀。”

老王说:“研究?那不得三两年呀?你把大家的空调停了,他们能答应?要停你跟大家说,这话我说不出来。”

王燕说:“好好,老王,我说,我就不怕得罪人,反正是剩女。”

老王嘟噜了一句:“这跟剩女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该给大家停空调。”

王燕不管别人怎么看,先让人把她办公室的空调卸下来,然后跟大家说:“你们谁觉得我做的过分,那你就保留自己屋里的空调,我不强求大家。”

所长都把空调卸了,谁还好意思留着?大家尽管心里不痛快,但还是纷纷卸掉了自己屋里的空调。

李晓东开玩笑地说:“所长,要是冻得挺不住了,咱们就抱成一团取暖。”

王燕说:“你趁机占便宜呀?”

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四]

王燕相亲失败,老母亲虽然心里很失落,却并没有失去信心,她只是叹息了几声,以更大的热情行动起来。王燕父亲活着的时候,总是觉得她没心眼儿,什么事情都不用她操心。在她看来,自己人生剩余的时光都是为小女儿王燕准备的,她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让女儿找到一个好男人,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样她就可以很自豪地去黑暗的那边跟老头子见面了。

从老姐妹口中,老母亲得知小区有个婚姻介绍所,她就去那里替女儿登了记。填表的时候,她动了脑子,担心填写女儿的名字被熟人看到,于是填写了自己的名字。

老母亲上午填了表,下午就接到婚姻介绍所的电话,说有个男人想跟她见面,她急忙给王燕打电话,让王燕下午去相亲。王燕有了上次的教训,担心母亲再到看守所闹腾,就满口答应一定去相亲。

王燕得到了男方的电话后,立即给男方打电话,说自己最近要出差,没时间见面,以后再说吧。

这种办法使用了几次,婚姻介绍所就不高兴了,看到老母亲又去婚姻介绍所翻阅资料,就不客气地责怪她,老母亲这才知道女儿跟她耍了花招。老母亲马上心里有了主意,既然女儿不去相亲,干脆自己代替女儿打前站,感觉差不多的,再让女儿去见面。

这天,老母亲在婚姻介绍所的登记簿上,发现一名律师的条件不错,就按照登记电话打过去。律师听说女方是警察,很痛快答应见面,地点约在公园广告牌下的那条长椅上。老母亲有些激动,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早早去了公园。

公园的那条长椅上坐了一对老夫妻,老母亲围着长椅边转了一圈又一圈,那对老夫妻没有一点儿要离去的意思,她等不及了,就走上前跟老夫妻解释,自己现在需要这张椅子。老夫妻听说她要在这张椅子上相亲,非常客气地让出了位置,还笑着说祝你好运。他们显然误会了。

老母亲占住了长椅的位置,那对老父妻并没有立即离去,反而去了不远处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想看看要来相亲的那个老头子什么样子。

不知为什么,老母亲坐在长椅上,心里“怦怦”跳,仿佛真是自己要相亲似的。她不停地环顾四周,等待律师小伙子的出现。

其实这个时候,律师小伙子已经到了,看到长椅上坐了一个老太太,就远远地站着,并没有立即走过去。

约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几分钟,律师没发现女孩子出现,就立即拨打电话,两个人通话后,小伙子才发现长椅上的老太太,就是要跟他约会的人。他很生气,掉头就走,老母亲急忙追上去,要跟小伙子解释,可小伙子脾气太大了,对老母亲喊道:“变态!”

小伙子走后,老母亲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半天一动不动。一直暗暗观察她的那对老夫妻,以为她受了打击,于是慢慢走过来,安慰老母亲说:“别太难过,赶快回家吧。是不是网上认识的?网上不可靠,都是骗人的!”

老母亲苦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默默地站起来走了。但心里很难过,甚至想大哭一场。

回了家,老母亲的心情坏到极点了,忍不住给一个老姐妹张阿姨打电话诉苦,恰巧张阿姨认识了一个离婚的男人,要介绍给王燕。张阿姨说:“老大姐,我正要打电话找你,这个小伙子真不错,我这就把他带到你家里去,你先看一眼好不好?”

老母亲一听又来精神了,急忙说:“好好,你赶快带来。”

老母亲看到男方的第一眼,就觉得蛮不错的。男人38岁,开了一家服装外贸公司,条件非常优越,唯一不如人意的是他带了一个5岁的女儿。不过张阿姨觉得,王燕这个年龄,已经是傍晚的剩菜了,再不处理就烂在摊上了,能找到这么好的男人,也算是撞了大运了。况且男人带了个女孩,对家庭没多大的负担。男人长得魁梧,看起来很老实,人也很勤快。

张阿姨带着男人到王燕家里,正赶上午饭时间,老母亲就挽留他们在家里吃饭,男人也不客气,说:“大妈我来做饭吧。你们两位老姐妹在一起聊聊天。一会儿饭做好了,我喊你们过来吃。”王燕妈也正想试探一下他会不会做饭,就索性什么不管了,把小伙子一个人关进厨房里。

老母亲偷着存了个心眼,女儿在看守所是个大忙人,就需要一个会做饭会操持家的男人。如果这个小伙子会做饭,那女儿忙里忙外的就省了不少心。

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男人就端上来四个菜,他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说:“大妈、张阿姨,饭好了,来,尝尝我的手艺。”

老母亲拿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慢慢地品尝着。惊喜地说:“这菜做得一点儿也不比饭店的厨师差。”

她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他,心里说:“要是女儿跟了这个男人,可就有福气了。”趁着男人去厨房盛汤的功夫,张阿姨私下跟王燕妈说:“他认识你家王燕,对王燕印象特别好,知道咱老姐俩认识,主动找上门让我给介绍,只要燕儿没意见,这事情就板上钉钉了!你让燕儿抓紧点儿,很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都在追他,迟了就不是咱家女婿了。”

老母亲听了心里就很焦急,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人,却相中了我家王燕了。老母亲此刻恨不得找根链子,马上把这个男人的脖子给套上,拴在自己的家里。

老母亲立即给王燕打电话,把男人的情况向王燕汇报了。王燕觉得特别奇怪,如果真是有钱的老板,条件特别好,能主动找上门娶自己?别说他带了一个女儿,就是带着一群女儿,人家也不会找一个看守所的警察。她不想给母亲解释太多,说多了母亲也不理解,于是就说:“妈,我不想找,一个人挺好的。”“好什么好?你看看跟你一样大的姑娘,不都结婚生孩子了?你一个人游荡到什么时候?”“妈您说,我一天到晚在看守所忙,家里都顾不上,我要是再成个家,生个孩子,那不是给自己添累赘?自己遭罪还不算,再拖累了别人,那不是成罪人了!”

老母亲生气地说:“姑娘大了就得嫁人,你再不嫁人,我都要得精神病了。这次你要听我的,等那男的再到咱家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你回家跟人家见一面。”

王燕应付老母亲说:“好好,等我有空看一眼。”

王燕对付母亲的政策,就是能拖就拖,能糊弄就糊弄。她想,要是老母亲真的打电话让她回去相亲,她就说自己正在开会,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反正不能跟她发生冲突。

老母亲早就想到王燕会找借口,一天傍晚,那个男人又到家里来了,她就让张阿姨给王燕打电话。张阿姨说:“燕儿,你母亲觉得头昏,你赶快回来一趟,越快越好!”

王燕的心突突跳,这两年母亲的身体不太好,有几次晕倒过去,她打算带母亲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可总腾不出空闲。

王燕就问:“我妈哪儿不舒服?”

张阿姨说:“你别问了,回家就知道了。”张阿姨说话的语速很快,不等王燕再啰嗦,就扣了电话。

王燕风风火火赶回家,看到开门的母亲满脸笑容,悬着的心放下了。只要母亲身体没事,别的事情都不重要。

她说:“妈,您没事吧?”

母亲压低声音说:“那个男的来了,在厨房做饭。”

王燕朝厨房走去,看看主动要娶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谁。推开厨房门,他看到一个男人正在灶上忙碌,面容被一团水雾缭绕着,只能看清一个轮廓。王燕觉得很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就用力咳嗽一声。

男人愣了一下,朝前走了两步说:“王所,你……怎么有空回家了?”

他的声音因为慌张,感觉有些颤颤的。听他叫自己王所,王燕一个激灵,吃惊地喊道:“是你?!”

男人两手在围裙上擦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神秘的男人,是一年前从看守所出去的在押人员陈松涛。

[五]

陈松涛当年从财经大学毕业后,被招聘到某公司负责商贸出口,三四年后就被提升为公司副总,并成为公司的股东之一。结婚后,他跟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他们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夫妻感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女儿2岁的时候,妻子出国经商,跟他提出离婚,他没说任何话就答应了。既然女人有外心,勉强拼凑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快乐和幸福,况且这样的女人,离了也好。只是,离婚后,妻子把女儿丢给他抚养,让他这个大男人手忙脚乱的。

后来,因为工作上的摩擦,公司老总故意给陈松涛制造麻烦,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公司了,就向老总提出辞职。老总当然想把他赶出公司,可他是股东之一,要带走上百万资产,眼下公司缺少运转资金,他是不是成心拆台呀?老总憋着一肚子火气,好言挽留陈松涛,说公司眼下离不开他,希望他能再坚持一年半载,等公司找到接替人选再走也不迟。老总说得很动情,陈松涛也就不好再坚持了,心想一年半载也快,打个喷嚏就过去了。陈松涛虽然才华出众,可社会经验太少了,当检察院办事员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才醒悟过来。

他的罪名是贪污,金额20多万,按照这个数目,他要被判刑十多年。告他贪污的是一封匿名信,有关部门根据匿名信清查了公司财务的账目,果然查出了问题。陈松涛心里清楚,这是老总和财务女总监合伙设圈套把他套了进去,他们做得天衣无缝。

这个意外的打击,让陈松涛一下子垮了,坐在监室里呆呆出神,面如枯槁,监管民警找他谈心,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不张嘴说话。

王燕觉得陈松涛的情况有些反常,就亲自找他聊天。开导了一下午,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冤枉。”

陈松涛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麻木,声音虽然不大,却万般凄楚。王燕觉得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就鼓励他聘请律师诉讼,他却摇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回到监室后,陈松涛不吃不喝,躺在地板上等死。王燕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松涛的父母到看守所探望他。父母在外地一个小县城上班,听说儿子出事了,就匆匆忙忙赶过来。

王燕把陈松涛的父母带进了办公室,给他们端了茶,一口一个大叔大婶地叫着。两位诚实的好人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犯罪,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心慌,走路顺着墙根,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他们认为,看守所是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是一个充满呻吟和嚎叫的地方,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地方,现在他们突然享受到客人一般的待遇,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从他们口中,王燕了解到陈松涛家中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女儿,请了一位50多岁的大妈当保姆。陈松涛平日里对大妈不错,他进了看守所后,大妈并没有甩手而去,依旧像往常一样守候在他家中,接送孩子去幼儿园。

陈松涛的母亲说:“我们都没有退休,还要回去上班,只能把孩子带走,可孩子不跟我们,保姆也不答应,她说就算一分钱不拿,也要留在这里照看孩子,把一个家交给保姆,我们哪能放心?屋里的东西倒不怕丢失,就怕保姆把孩子带走了。”

王燕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保姆真是这种人,陈松涛出事后,早就逃之夭夭,不可能留守到现在。她安慰他们说:“大叔大婶不用担心,我这就跟你们去家里看看,把孩子的事情安排好。”

王燕觉得,只要把陈松涛的孩子安顿好,一定能温暖陈松涛的心,让他的情绪恢复正常,理智地准备诉讼的事情。

陈松涛家的保姆是一个很善良的大妈,她告诉王燕说,这几年陈松涛对她像亲人一样,现在陈松涛有难了,就算一辈子回不来,她也要把孩子带大了。保姆说着,眼里的泪水禁不住流出来。保姆的善良感动了王燕,她抱起陈松涛的小女儿,亲了一口说:“宝贝,爸爸出国了,要很久才回来,你跟着阿姨要听话。”

小女孩很乖地说:“阿姨告诉我了,爸爸出国找妈妈去了,让妈妈赶快回家陪我玩儿。”

王燕的鼻子有些酸,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给孩子看。

看守所召开每周情况分析会的时候,王燕把陈松涛女儿的事情在会上说了,民警们当即表态,在休班的时候轮流去陈松涛家看一眼,帮保姆接送孩子,处理家中的一些事情。随后,王燕自掏腰包,聘请了本市最好的律师为陈松涛代理诉讼。根据律师的建议,王燕又聘请了一位高级会计师,整理分析陈松涛贪污的账目问题。

律师和会计师找陈松涛谈话,了解案情的一些细节,陈松涛并不配合,在他看来,这都是看守所做样子糊弄他的。

民警李晓东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陈松涛发脾气说:“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种不知好歹的人,王所自己出钱给你请律师请会计师,帮你打官司,你却爱搭不理的样子,有没有良心呀?王所长隔三岔五地去幼儿园接送你女儿,还骗孩子,说你出国找她妈妈了,女儿天天在家等你回去,你可以在监狱呆一辈子,可女儿能等你一辈子吗?”

李晓东的话捅到了陈松涛的软肋,他的眼睛湿润了。

王燕说:“你女儿倩倩在幼儿园很懂事,昨天老师表扬她了,说她吃饭吃得干净。”

陈松涛眼神里含着感激,看着王燕说:“王警官,我有话要跟你说。”

陈松涛在王燕和民警们的感化下,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积极配合律师和会计师梳理案情,使他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经法院开庭审理,最终认定陈松涛通过报销发票等手段,非法获取公司一万多人民币,判处一年有期徒刑。公司财务利用陈松涛报销的发票做文章,诬陷陈松涛贪污20多万元,已触犯法律,将另案处理。

按照规定,被判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犯人,不再转送监狱服刑,而是留在看守所执行。陈松涛接到判决书后,已经在看守所呆5个月了,实际服刑日期只剩下半年多。

自从判决后,陈松涛的日子一下子阳光灿烂了。虽然身在监室,可他对女儿的情况了如指掌。“六一”儿童节的时候,王燕还代表家长参加了幼儿园组织的活动,用摄像机把陈松涛女儿表演的节目录下来,带给陈松涛看。陈松涛心里非常感动,暗自发誓出去后一定报答王燕的恩德。

其实王燕对每一名在押人员都倾注了爱心,她把在押人员当成了病人,自称医院的院长。陈松涛在看守所的日子里,经常跟监室里的人议论王燕,不管杀人犯还是贪污犯,都说她是一个好人,说她不像一个看守所长,像姐姐、像妹妹、像幼儿园长,也有人说像母亲。从身边人嘴里,陈松涛慢慢地了解着王燕,知道她至今未婚,知道她的头发是当所长后花白的,知道她家中有一个无人照顾的老母亲,知道她关照在押人员妻儿老小的一个个感人故事。

陈松涛刑满后,注册了一家服装贸易公司。他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挣了钱去报答王燕,报答所有帮助他的人。曾经跟陈松涛有交往的客户,了解他的能力和人品,也对他的遭遇抱有同情,特意把一些生意交给他去做,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他就把生意做火了。

这时候,陈松涛得知王燕还是一个人,于是就萌生了娶她的念头。最初他不敢奢望成为王燕的男人,只是想通过这个机会,进入王燕家中,跟她的老母亲拉近距离,以后就可能经常到家里照顾老母亲了。但是认识了老母亲后,他心里就想,如果真能成为这位慈祥母亲的女婿,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呀!

王燕认出了陈松涛,笑了说:“没想到是你,想破了天也想不到是你。”

陈松涛说:“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哩。”“我谢谢你,可我要跟你说,以后不要来了。”

他愣怔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怕我脏了你的名声,没关系,我就希望能经常来家里,替你照顾一下大妈。”“不是的,我就是不想成家。我知道你很忙,不想让你跑来跑去,挺辛苦的。”“没事,我家里有保姆帮忙。你不用找理由赶我走,我愿意的事情再辛苦都高兴。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心里曾许愿,有一天混出个人模狗样,一定报答你,现在我是来还愿的。”“你这样做,我母亲会当真的……”“当真就当真,能哄着大妈高兴,你就委屈一下吧,假装答应这事情,难道你不想让老人家幸福快乐?”“我当然想让母亲高兴,可我不想拖累别人。”“你没拖累谁,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俩是两条铁轨,永远没有交叉点。”“你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我可不会演戏。”“学着演吧。我求你一件事,不能跟大妈说我的过去。”“你的过去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我答应你,不说。”“谢谢你啊!”听到王燕肯定的语气,陈松涛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王燕的母亲看到女儿在厨房跟陈松涛叽里呱啦说个没完,心里美滋滋的,在客厅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

老母亲心里焦急,就趴在门口偷听,鬼鬼祟祟像小偷。陈松涛抬眼看见了,就笑着说:“大妈,您饿了吧?”

一看藏不住了,老母亲索性进了厨房,看着陈松涛傻呵呵地笑。她打心眼儿喜欢这个准女婿。

看到老母亲进来了,陈松涛忙说:“大妈开饭了。您老回餐厅等着就行,我把饭菜给您端上去。”

接着,陈松涛又对王燕说:“别傻站着,拿碗拿筷子。”

王燕看了陈松涛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嘿,听陈松涛说话这口气,他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啦。

陈松涛做了四菜一汤,一盘松鼠鱼,鱼尾巴向上翘着,花刀切得很到位;一盘扒肘花,暗红的色泽一看就适合老年人的口味;一盘菜花,摆放得错落有致;一盘韭菜炒鸡蛋,普通的家常菜散发着浓香。最精致的是一大碗西湖玉米羹,黄嫩的玉米粒里零散地飘着一些瘦肉末,间或有一些蛋花。

看到这些食物,王燕感觉饿了,她也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抓起筷子夹起来一块肉就往嘴里放,咀嚼了几口,“陈松涛,你真行,菜做得不错。”

王燕只顾着吃饭,没注意到陈松涛和老太太两个人互相对视着,满脸笑意。“妈,您怎么还不吃饭啊?陈松涛,你忙了半天,快吃饭吧。”

老母亲说:“松涛,你累了半天,来,快坐下吃饭,我看着味道肯定不错。”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说:“大妈,您要是喜欢吃我做的饭,我经常来做给您吃。”

王燕看了一眼陈松涛,心里说这个人怎么顺着杆子就往上爬呀?

三口人正吃着饭,门铃响了。

老母亲问:“这么晚了,谁呀?”

王燕放下手里的饭碗去开门,回身对老母亲说:“妈,您猜是谁?是我姐。姐,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接什么接啊!我一大活人,还能走丢了啊。你就说得好听,等你接我,我能冻死在外面!”王兰说话带刺,不过,王燕已经习惯了姐姐说话的语气。

王兰走进来放下包,这才看到陈松涛,她愣住了,问:“家里有客人啊?没见过呀?”

陈松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瞟向王燕,等待王燕介绍自己。王燕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王兰说:“姐,快坐下吃饭,我们也刚开始吃。”

老母亲接过话茬,高兴地说:“你妹妹刚认识的男朋友,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好你回家了,帮你妹参谋参谋。”“妈,看您,八字没一撇乱嚷嚷什么呀。”王燕说。

陈松涛很尴尬,不知道该站着还是坐下,不知道该说话还是继续装哑巴,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

王兰惊喜地打量陈松涛,故意玩笑说:“八字没一撇,你就领回家吃饭了?”

王燕说:“不是我领的,是咱妈领回家的,跟我没关系。”

老母亲忙去拿了碗筷,白了王燕一眼说:“兰,你甭搭理你妹。哎,你怎么这么晚回家了?”“妈,您不知道,怎么跟您说呢?我们的厂子被别人收购了,我和您女婿买断了工龄,都回家歇着了。我回来跟您和燕子商量,看能不能帮我在这儿找个工作,要不然,孩子上学怎么办?”王兰快人快语,也顾不上陈松涛在场,进来就竹筒子倒豆子,把自己的那点儿事都说了。“是吗?怎么说收购就收购了?别急,看看燕子有啥办法没?”

王燕忙往外推辞说:“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姐去看守所吧?”

陈松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觉得王兰可以去他的公司上班,正好自己人手不够。于是忙说,大姐要是愿意的话,就到我那里做事,我正好要招人呢……不等陈松涛说完,王燕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我姐又不懂什么服装贸易,你别乱开口好不好?陈松涛说:“我那里有个服装批发店,让大姐去守摊可以吧?”

王兰立即眉开眼笑,说:“好好,不就是卖服装吗?我行。”

王燕说:“你行什么?不去!”

王燕心里挺窝火,觉得陈松涛是故意放诱饵诱惑姐姐上钩,姐姐又不识趣,傻乎乎地往上凑。

心里正生气,她的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看守所的号码,以为出什么事了,脸色立即就变了,对着手机就喊:“谁呀,什么事?”“王所,是我,李晓东。才回家一会儿就听不出来啦?”电话里传来李晓东的声音。“怎么啦?快说,别七拐八弯的。”“我有点个人私事要跟你说说。”李晓东在电话里,语气很低沉。

听说是个人私事,王燕立即松了一口气,她有些生气地说:“吓了我一跳,以后再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要先说所里没事,别让我心惊肉跳的……”

王燕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挂断了,她愣神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还是李晓东。电话里的李晓东开口就说:“王所,所里没事,你放心,我就是问你,晚上回来吗?”

王燕对着手机瞪眼说:“你没事别瞎折腾,吃你的饭去!”

李晓东说:“这次打电话符合你的要求吧?”

王燕说:“我真想踢你两脚!”说完,她又拿起筷子,嘴里唠叨说:“我出来一整天了,心里老是不踏实。”

陈松涛说:“不踏实就别吃饭,现在就回去。”

王燕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着陈松涛使劲儿哼了一声。她想接话,可是不能接。陈松涛说了,让她把戏演好。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要演下去,不能让老母亲难过。她心里说,陈松涛,你还没怎么着呢,就敢跟我厉害上了,要是真成了我老公,还不把我给吃了?她气哼哼地端起饭碗刚要吃口米饭,不想又被母亲拽过去。

母亲说:“不想吃饭你就走,别在这儿气哼哼的,稀罕你呀?”

王燕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妈,我是您女儿,您怎么偏袒他?”

母亲说:“我就袒护他!”

王兰这时也跟着参战:“妈说得有道理,是你不对,你哼哼什么啊!不就是个破所长吗?!”

王燕气得跟王兰瞪眼睛,说:“姐,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啊!哼,这饭我不吃了。”王燕假装生气,两手叉腰。

老母亲和陈松涛都忍不住吃吃笑了,笑着相互挤眉弄眼的,配合默契。一边的王兰也跟着笑。

王燕嘴里嘟囔说:“我就纳闷了,才认识多大一会儿,你们就成了联军了。”

[六]

王燕当晚回到看守所,李晓东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斜倚门边站着,也不说话,用眼睛瞟她。王燕皱眉头说:“又咋啦?有话进屋说。”

李晓东瞪眼说:“我是送来让你踢的,踢完了我就走。”

王燕说:“别没事找事,怎么像个娘们儿!”

正说着,姜红走进王燕办公室,王燕忙问徐梦婷的情况。姜红说不怎么样,还是急巴巴的等死。王燕说这么下去不行,赶紧想办法稳住她,总不能让她一直呆在过渡监室吧?

姜红说:“你交给我那几招都用完了,不灵验,说什么感人温暖的话都不能打动她,你诚心诚意帮助她,她却说你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看样子这块骨头要留给你亲自啃了。”

王燕嘴里反复唠叨着,打动她、打动她……突然间,她使劲儿拍了一下桌子,问一边的李晓东,记不记得那个叫陈松涛的犯人?李晓东点头说记得,你怎么想起陈松涛了?王燕说我今晚回家碰上他了,在厨房帮我母亲做饭。

李晓东一下子叫起来,说:“哦哟——哦哟!我说你晚饭为什么没回来吃呀,我说你嫌我的电话打搅了你了,我说你对我的口气像恶煞婆,我说你……”

王燕用力挥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打住吧你,有完没有呀?我跟你说正事,当年我们从陈松涛的女儿入手,打动了陈松涛,徐梦婷没孩子吗?”

姜红接过话说:“好像有一个13岁的女儿。”“那好姜大姐,你抓紧了解一下她女儿的情况,这是个突破口。”

李晓东问王燕:“梁媛媛的亲生父母有线索了?”“没有,不过网友提供了很多信息,陈松涛答应帮我去找。”

李晓东瞪了一眼王燕,猜测陈松涛一定在追求王燕,他从王燕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一些内容。他说:“现在有人替你分忧了,恭喜你呀,什么时候办喜事,别忘了通知我一声,给你送礼金去。”

王燕懒得跟李晓东解释,干脆把话题扯到了李晓东身上。她说:“你操别人的心干啥?自己的事情还没倒腾明白,你最近是不是跟老婆吵架了?”

李晓东说:“你听谁说我们吵架了?我们好着哩,可别造谣呀,造谣犯法。”

正说着,值班的男管教匆忙走来,冲着王燕说:“王所,金力男不对劲儿!”

王燕一怔,忙问怎么不对劲儿。男管教说金力男浑身发软,坐在那里蔫了,像霜打了的茄子。王燕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蔫了?一定有问题。王燕说着快步朝监室奔去。

金力男是朝鲜族,因贩卖海洛因被送到看守所,一审判处死刑,他知道上诉也没用,一心求死了,从来不给监管民警找麻烦,上个月还主动要求把他转移到了8号监室。看守所的8号监室关押的,有大学英语教授、电脑工程师、报社总编辑、企业总经理……全是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在当今浮躁的社会中,他们也跟着闹哄哄的人群,放羊似地朝前奔涌,最后迷失方向失去自我。

进了监室,其实倒是一次难得的人生机遇,让他们有时间冷静下来思考人生,思考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于是他们感觉人生如梦,感觉时光如梭,于是又有了当年在夹缝中生存的精神。他们相互取长补短,形成了浓厚的学习风气,也打造了一个模范监室的牌子。电脑专家拜英语教授为师,英语教授拜企业家为师。报社的李主编是诗人,竟然让监室里的其他人都拜在他的门下当弟子了,每天写几首诗请他批阅,一个月打印装订一本诗选,在看守所其它监室内流传。这些人尽管过去跟文学不沾边,但写出的诗句有模有样,其它监室的在押人员读了,被感动得泪流满面。

其实道理很简单,就是环境使然。从往日风光的生活跌进现在失去自由的日子,这种落差自然会让他们百感交集。尤其对父母和妻子儿女的思念和愧疚,一日日堆积在心中,最后就堆集成了感人的诗行,也像李煜一样,吟出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诗句。

没文化的那些在押人员,心中也有这样的感受,只是茶壶里的饺子倒不出来,因此看了8号监室的诗选,引起了心中的情感共鸣,自然要流一些眼泪。金力男就是看了诗选后,要求调到8号监室,去跟着李主编学写诗。

王燕进了8号监室,发现金力男躺在地板上,额头冒着汗珠。监室里的几个戴眼镜的家伙,围在金力男身边忙前忙后,有给他擦汗的,有给他喂水的,好像人人都是医生。他们看到王燕紧紧张张进来了,忙安慰王燕说:“王所,金力男没啥大问题,就是因为读了李主编的一首诗,感动地哭了好半天,哭得没力气了。”

王燕一看这阵势,忙让他们闪开,说你们省点儿力气吧,没病也让你们折腾出病来了。她伸手摸金力男的额头,并不发烧,问了他的饮食和身体反应,也没发现特殊的症状。但是王燕不敢大意,还是带着金力男去了医疗室。

医疗室的医生姓韩,在看守所工作了三十多年,经验十分丰富。韩医生初步诊断,金力男的症状可能是低钾引起的。韩医生给金力男输液补钾,可他的血钾指数依旧下降,并出现心慌胸闷的反应。韩医生觉得问题严重了,这应当是心脏骤停的前期症状。王燕听了,立即把金力男送到急救中心进行抢救。急救中心的医生说,这种心脏病初期很难发现,随时都有心脏骤停的可能。金力男是非常幸运的。

金力男在医院住了三天,王燕一直在病床边守候着,眼睛熬得红肿。这天,李晓东开车去医院接金力男出院,看到王燕红肿的眼睛心疼了,训斥她说:“你不要命了?你对在押人员负责任,也要对自己负责任呀!”一边的金力男听了李晓东的话,满眼泪水地说:“李警官说得对,我都是一个死人了,你为什么还要费力气救治我?”

王燕说:“只要你一天不被执行,我就有责任保证你的合法权益,就要想办法让你每一天活得有意义,让你知道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

金力男说:“我答应你,下辈子一定好好做人,报答你的恩德。”

金力男的话让李晓东想起了陈松涛,他白了金力男一眼说:“王所下辈子也不用你报答,想报答王所的帅哥排了长队,你又不是帅哥,哪轮得上你呀!”

王燕不高兴了,怎么能跟在押人员说这种话?王燕责怪李晓东,你今天哪根神经又搭错了?说话要分个场合,帅哥在哪里?李晓东刚要辩解,看到王燕正用眼睛瞪着他,知道王燕真的生气了,忙闭嘴一声不吭了。

金力男出院回到看守所,8号监室的室友听了他的讲述后,被王燕关爱在押人员的行为感动了,搞了一次赛诗会。金力男自己也写了一首诗,朗读给监室里的人听:

人要脸树要皮,

活着就要争口气。

活一天学一天,

自尊自爱不自弃。

倘若人生有来世,

一定活得有意义。

其实这算不得诗句,可金力男读得很动情,读得泪流满面。他表达了自己真实的心声,也表达了对于美好生活的留恋。

红布兜兜的照片在社区网发出后,很快得到了网民们的支持,短短三四天的时间,就有上千条留言。王燕根据留言的地址和电话,骑着自行车逐个寻访,一天跑下来,差不多走访了二十几户人家。

陈松涛开车拉着王燕查找线索,王燕并没有拒绝,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找起来快。这样,两个人就有了接触的机会。王燕慢慢发现,陈松涛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心也很细,每天兜里揣着一个小本子,把打听到的线索和地址记下来。他还专门给王燕准备了一个保温瓶,里面泡了枸杞子和玫瑰花。两个人一起坐车一起走路,难免有身子的什么地方触碰到一起的时候,开始都有些不自然,到后来也就习惯了。王燕跟这个男人在一起,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甚至有一种接近他的欲望。

但是她又觉得跟自己曾经教育过的在押人员结婚,似乎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她故意躲着他,抵触着他。

一连走访了几天,毫无收获,王燕就把这件事彻底交给了陈松涛。一是所里的事情太多,她走不开;二是她担心自己整天跟陈松涛在一起,让别人说闲话。

大约过了半个月,梁媛媛的死刑核准裁定书真的到了。王燕就给陈松涛打电话,问寻找的结果。陈松涛说他几乎把宽窄巷找遍了,没找到任何线索。陈松涛安慰王燕,让她再等两天,很多奇迹就发生在最后一秒钟。

王燕没好气地说:“已经是最后一秒了,没最后了。”不等陈松涛再说话,她就扣了电话。她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梁媛媛。

姜红看出了王燕的心思,就主动要求找梁媛媛谈话。王燕说不行,我要亲自给她道歉。王燕打开3号女监室的铁门时,犹豫半天没喊出梁媛媛的名字。梁媛媛突然站起来说:“王所长,是叫我吧?”身后的女管教点点头,说:“梁媛媛,你出来!”

梁媛媛就走出了监室,跟着王燕进了谈话室。刚进门,梁媛媛就说:“王所长,是不是我的核准书下来了?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猜出来了。”

王燕给梁媛媛端了一杯水说:“我对不起你,一直没找到你的亲生父母。”

梁媛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尽管她早就说自己是一个死人了,早就等着这一天到来,但事情真的到了眼前,她内心的平静还是被击垮了。

姜红想安慰梁媛媛,被王燕偷偷制止了,等待梁媛媛慢慢收拾破碎的心情。好半天,梁媛媛像从梦中醒来,突然发出“啊”的一声,仿佛胸口被什么东西挤压住,终于喘出气了。王燕以为她会哭,她却没有,而是站起来转向王燕鞠一躬,说谢谢王所,我知道你答应的事情一定尽力去做了,我是命中注定这一生见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就在这时候,王燕的手机响了,是陈松涛打来的。刚才一位老大妈看了陈松涛手中绣着“一生平安”红兜兜,突然想起十多年前搬走的一位邻居,曾经把刚生下来的女孩送人了,那女孩子就是穿着这么一个红兜兜。但是大妈不清楚邻居搬到什么地方了,只知道邻居的名字。王燕兴奋地说:“这个我有办法,你赶快开车到看守所门口接我。”

扣了手机后,她对姜红说:“姜大姐,你把梁媛媛送回监室,我有急事出去一趟。”

梁媛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王燕是不是找到她父母了,王燕说还没有,不过有了线索,你回去安心等待吧。

陈松涛开车拉着王燕去了市公安局户籍处,很快查出了梁媛媛亲生父母的住址,找到了两位老人。当得知事情真相后,两位老人悲喜交加。然而根据有关规定,这个时候梁媛媛的父母不能进看守所看望她了。为了满足她见到双亲的愿望,王燕特意做了安排。

执行死刑这天,王燕把梁媛媛带到谈话室,告诉她找到亲生父母的喜讯。她说:“在你走的路边,会有一顶红伞,红伞下面的两位老人,就是你的父母,你父母身边的人,就是你的兄弟姐妹。”

梁媛媛听到自己死刑判决书的时候,没流一滴眼泪,这时候却噗通跪倒在王燕面前,呜呜地哭了。她说:“谢谢你王所,我在看守所一年多,没有人给我送衣服送钱,是你给我买衣服买生活用品,一笔一笔我都记着,总共475块钱,可没机会还你了,我死后,希望把我的尸体捐出去,换了钱留给你,了却我的一份心思,让我走得安心。最后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如果你不嫌弃,我想叫你一声姐……”

王燕急忙扶起跪地的梁媛媛说,我不嫌弃你,我答应你。

梁媛媛仰起头来,满脸泪水地看着王燕,轻声喊道:“姐——”

王燕答应着,眼窝里的泪水忍不住流出来,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衣服,给梁媛媛换上,又拿出自己的化妆品,细心地给她化了妆,这才送她上路了。

警车开出看守所不远,路边就出现了一顶红伞,梁媛媛看到红伞下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拼命朝她挥手,她甚至看清了父母满脸的泪水,还有母亲手中挥动的那块绣着“一生平安”的红布兜兜。

这个红兜兜并没有让她一生平安。

然而在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终于看到父母长得什么样子,她知足了,于是安静地靠在警车上,闭上了被泪水浸泡的双眼。

[七]

走了的已经不可挽回,于是王燕就把更多的热情和温暖,转移到活着的在押人员身上,转移到同是杀人犯的徐梦婷身上。“徐梦婷走的时候,我绝不能再留遗憾。”她心想。

姜红已经查清了徐梦婷女儿的情况,把资料交给了王燕。姜红说:“这孩子已经退学了,一个人在家里,很可怜。”

下午的时候,王燕拿上徐梦婷的家庭地址,让李晓东开车,直奔徐梦婷家,去寻找徐梦婷13岁的女儿高璐瑶。

在徐梦婷家门外,王燕心急火燎地敲了半天门,没有任何动静。李晓东说:“是不是家里没人呢?”“再听一下,看看是否房间里有动静。”

两人听了一会儿,李晓东摇摇头,正准备走开的时候,王燕突然听到屋里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衣服摩擦的声音,立即示意李晓东站住。她接着敲门,屋里还是没动静。王燕看了李晓东一眼说:“我敢肯定,屋子里有人!”

李晓东点了点头,大声喊:“我是警察,请把门打开,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王燕踢了李晓东一脚,说你怎么喊叫的?别把孩子吓着。正说着,门打开了,面前的是一个细高个子的女孩子,由于害怕,女孩儿的身子不停地抖动着。王燕问她话,她一律摇头。王燕靠近她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最后退到一个角落,恐惧地看着他们。看到女孩儿这样的情形,王燕觉得揪心地疼,她不再问女孩子话了。

她细细地打量着屋内,乱糟糟的,像是刚刚遭受了一场洗劫。几个窗户紧闭着,大白天还拉着窗帘,看得出女孩子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王燕发现高璐瑶一直瞅着李晓东,就对李晓东说:“你是不是又好几天没回家了?今天你也不值班,先走吧,早点儿到学校接孩子回家。”

李晓东知道王燕不想让他在现场了,于是就说:“也好,看到这孩子,我还真想儿子了。”

李晓东离去后,王燕像大姐姐一样跟高璐瑶说话,也不管她回不回答,就是一个劲儿唠叨,问她学校的事情,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让徐梦婷的女儿说话了。王燕这才得知,徐梦婷杀死丈夫后,家里只剩下高璐瑶一个人。父亲死了,母亲被抓走,高璐瑶没脸去见老师和同学,她只好辍学在家,整天不敢出门。王燕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一个13岁的女孩儿,没有父母看护,一个人独立地生活,真是太艰难了。

她安慰着高璐瑶,“不要害怕,有阿姨在呢。以后我会来照顾你的。”

王燕跟女孩儿聊天的时候,顺便给她做好了晚饭,临走丢下几百块钱,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她,告诉她:“如果有事情就给阿姨打电话。”

王燕立即返回看守所,让姜红把徐梦婷带到谈话室。她不绕弯子,直接告诉徐梦婷说,我去家里看望你女儿高璐瑶了,孩子精神受到很大刺激,已经辍学在家,你可以一死了之,可孩子怎么办?

这几句话一下子捅到了徐梦婷的心窝里,她忍不住呜呜哭了。其实女儿正是徐梦婷最大的一块心病,这几天晚上经常梦见女儿被人欺负,大声地喊叫妈妈救命,半夜惊醒,她一摸自己的脸颊,满是泪水。

徐梦婷说:“我就是为了女儿,才杀了那个王八蛋!”

徐梦婷的丈夫是一家酒店的厨师,因为喜好交际,结识了一群酒肉朋友,不工作的时候就喜欢豪赌,虽然厨师的工资很高,但也经不住那样折腾,每当赌博输光了钱,回家就拿徐梦婷出气。起初,徐梦婷还能忍受,她不希望未成年的女儿因为父母吵架而出现心理问题。

可是时间长了,她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开始反抗。徐梦婷哪里是厨师丈夫的对手,每一次公开对战,徐梦婷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最可怕的是,每次她被打得不能动弹的时候,丈夫还要在他的身上发泄性欲,一次次地进行性虐待,似乎只有那样,才能把他在赌场上的失意找寻回来。

有一天晚上,女儿去补课了,丈夫把徐梦婷绑在了椅子上,用烟头将她的乳房和下阴都烫出了泡,徐梦婷疼得都要昏死过去。

丈夫在一边喝着酒,一边对徐梦婷说:“想跟老子反抗,门儿都没有!你就要伺候老子一辈子!”“孩子就快回来了,你还有完没完?”徐梦婷强忍住疼痛说。“老子才不管那些呢!”丈夫醉醺醺地说。“你对孩子不负责任!我们离婚吧!孩子我带着!”“哼,孩子是我们高家的,你凭什么带走?”“那就让孩子自己选择,她愿跟谁就跟谁。”“想得美!你走了,我让她伺候我,她要敢说跟着你,我就把你们俩一起杀了!”说着,抬起腿就在徐梦婷的肚子上踢了一脚。

从那一刻起,徐梦婷几乎绝望了。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不离婚,她这辈子就像在地狱里生活一样;如果跟丈夫离婚,把女儿留给他,自己倒是解脱了,可女儿一辈子就毁了;如果离婚后带走女儿,凶狠的丈夫一定不会放过她们,她知道他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杀了他!”一个可怕的念头就这样在徐梦婷心里产生了,而且一旦产生,就迅速生长,几乎一天都不能等待了。

徐梦婷开始找寻机会。怎么才能杀死他呢?如果论力气,自己不是厨师丈夫的对手,蛮干会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后来她就想到了投毒,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正巧那两天丈夫患了感冒,没去饭店上班,像大爷一样让徐梦婷伺候着,因为吃药的水热了,竟然抓起杯子砸到她身上。“妈的,你要烫死老子啊!”

徐梦婷重新给他倒水,牙根一咬,把事先准备好的毒鼠强放进了白开水里,又放上了一点白糖,将开水弄凉,然后放在了床头,转身就出去洗衣服了。当她在卫生间里听到丈夫的痛苦嚎叫声后,她仍然无动于衷地把那些衣服洗完。她面前堆了很多衣服,都是自己和女儿的,等到洗完衣服后,丈夫已经一动不动了。

她把衣服晾好了,给女儿留了一张纸条,平静地走出家门,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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