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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14:4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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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诺亚·霍利,袁田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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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落之前

坠落之前试读:

楔子

一架私人飞机停在玛莎文雅岛的跑道上,前梯已经放下。这是一架九座的OSPRY 700SL,2011年从堪萨斯州的威奇托出厂。很难说清这到底是谁的飞机。登记的机主是一家荷兰控股公司,通信地址在开曼群岛,但机身上写的却是“鸥翼航空”。飞行员詹姆斯·梅洛迪是英国人,副驾驶员查理·布施来自得州敖德萨。空乘艾玛·莱特纳出生于德国曼海姆,是美国空军中尉与未成年妻子生下的孩子。在她9岁时,他们举家搬到了美国加州的圣地亚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也都会做出各种选择。两个人如何不约而同来到同一个地方,这是个谜。你和十几个陌生人上了同一部电梯,搭乘巴士,排队等厕所,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去预测我们要去的地方、会遇见的人,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

前舱装了百叶窗板,里面透出柔和的卤素灯光,完全不同于商用飞机里刺眼的眩光。两个星期后,斯科特·伯勒斯会在《纽约杂志》的一场访谈中说,在第一次私人飞行之旅中,他最惊奇的不是宽敞的放脚空间和一应俱全的酒吧,而是机舱装饰的个人化,仿佛达到某种收入水平后,私人飞行不过是另一种居家形式。

文雅岛上,一个温和的夜晚,西南方吹来轻风,温度是30摄氏度。预定的出发时间是晚上十点。三个小时之后,海峡上空开始聚起沿海浓雾,稠密的白色絮状物徐徐穿过泛光照明的停机坪。

贝特曼一家开着岛上的路虎座驾最先到达:父亲戴维、母亲美琪和两个孩子,瑞秋和JJ。此时是8月下旬,美琪和孩子们已经在文雅岛待了一个月,戴维每周末从纽约飞过来看他们。他没法抽出更多的时间,尽管他希望自己可以。戴维从事娱乐业,如今他这个行业的人就是这么称呼电视新闻业的—这里是信息和观点的古罗马竞技场。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声音在电话里很有威慑力。陌生人头一次见到他时,都会被他的大手震撼到。他的儿子JJ已经在车里睡着了,其他人开始走向飞机时,戴维探身到后座,轻轻地把JJ从安全座椅上抱起来,用一只胳膊支撑自己的重量。男孩本能地搂住父亲的脖子,沉睡中的小脸懒洋洋的。温暖的呼吸让戴维的脊背打一个激灵。他能感觉到儿子的坐骨落在他的手掌里,两腿贴在他的身侧。4岁的JJ已经知道人会死去,但他还是太小,没有意识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死。戴维和美琪说他是他们的永动机,因为他真是一天到晚都不消停。3岁时,JJ的主要沟通手段就是像恐龙一样咆哮。现在他是打岔大王,询问他们的每一个问题,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直到得到回答或者被命令闭嘴。

戴维用脚把车门踢上,儿子的重量让他双脚站不稳。他用一只空闲的手接电话。“告诉他,如果他开口说一个字,”为了不吵醒男孩,他悄声说道,“我们就按照《圣经》的方法告他,告到让他觉得满天都在掉律1师,像青蛙瘟疫一样。”

56岁的戴维裹着一身很厚的脂肪,就像穿了防弹背心。他的下巴坚毅,头发浓密。九十年代,戴维因为辅佐政治竞选树立了名声—包括州长、参议员和一位连任的总统—但2000年他退休了,在K街(位于华盛顿市中心,是美国著名的“游说一条街”)上经营起一间游说公司。两年后,一位上了年纪的亿万富翁找到他,说要同他一起创办一个24小时的新闻频道。13年后,戴维从公司收益中获利130亿,并且拥有了一间装有防爆玻璃的顶楼办公室和公司飞机的使用权。

他和孩子们的见面时间太少。戴维和美琪在这一点上认识一致,不过还是会经常吵嘴。其实就是,她挑起这个话题,他为自己辩护,尽管他的内心也有同感。但婚姻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

此时,停机坪上刮起一阵狂风。戴维仍在讲电话,目光掠过美琪,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在说,我很高兴在这里陪你,我爱你。但也在说,我知道我又在接工作电话,我需要你别给我惹麻烦。仿佛也在说,重要的是我人在这里,我们都在一起。

那是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但里面也有他的坚持。

美琪回以微笑,但她的微笑更加敷衍,更加悲伤。事实上,是否原谅他已经由不得她控制。

他们结婚不到10年。美琪36岁,之前是幼儿园老师,是男孩子们还不明所以时的漂亮的幻想对象—幼童和少年共有的对胸部的痴迷。她开朗亲切,他们喊她“美琪老师”。她每天早上六点半早早到校,做准备工作。她留校到很晚,写工作进度报告,做教案。美琪老师是一个来自加州皮蒙特的26岁女孩,她非常热爱教书。她是3岁小孩遇到的第一个把他们当回事的大人,她愿意听他们说话,让他们觉得自己长大了。

2005年早春的一个周四的夜晚,在华尔道夫酒店的一个舞会上,命运把美琪和戴维连在了一起。那场舞会是为一个教育基金募捐的正式聚会。美琪跟一个朋友一起去的。戴维是董事会的一员。她是小家碧玉型的女人,穿一身印花连衣裙,右膝盖内侧的小弧蹭上了蓝色的手指画颜料。他是魅力十足的重量级大鳄,身着双扣西服。她不是晚会上最年轻的女人,也不是最漂亮的,但她是唯一一个手包里有2粉笔,并且能做出纸浆火山的人。她还有一顶《魔法灵猫》里的条纹大礼帽,每年苏斯博士的诞辰,她都会戴着帽子去上班。换句话说,她就是戴维的理想妻子。他借口离开,咧嘴露出镶了牙冠的牙齿,微笑着接近她。

回想起来,她从来没有机会拒绝他。

10年后,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在格雷西广场有一栋洋房。瑞秋9岁,和另外100个女孩一起在布里尔利上学。美琪现在不当老师了,待在家里陪JJ,这让她在这一片的女人中不同寻常—她是不用操心的家庭主妇,嫁给了富豪工作狂。早晨,美琪推着儿子去公园散步时,她是游乐场上唯一赋闲在家的母亲。其他小孩都是坐着欧洲品牌婴儿车,由讲着电话的小岛女佣推来的。

现在,美琪站在机场的跑道上,打了个冷战,她把夏季的开衫裹得更紧。浓雾的丝絮已经变成缓慢翻滚的海浪,在停机坪上用冰冷的耐心作画。“你确定这种天气能飞吗?”她在丈夫的身后问。他已经走到楼梯顶部,空乘艾玛·莱特纳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色裙装用微笑恭迎他。“没事的,妈妈,”9岁的瑞秋说,她走在母亲的身后,“他们开飞机又不需要看路。”“嗯,我知道。”“他们有仪器的。”

美琪给了女儿一个鼓励的微笑。瑞秋背着她的绿色双肩包—里面有《饥饿游戏》、芭比娃娃和平板电脑,她走路的时候,背包有节奏地撞击她的腰部,真是个大姑娘了。即便只有9岁,也能看出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女人—一位耐心等你明白自己错误的教授。换句话说,就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但不卖弄,从不卖弄,心地善良而且笑声悦耳。问题是,这些特质是她与生俱来的吗?还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少年时代遇到的真正的罪行催化生成的?网上有整个传奇故事的图文记录—优酷上有新闻画面的存档,几百工时的专题报道全都储存在二进制的庞大集合记忆体里。去年有个《纽约客》的作者想将这件事做本书,但戴维暗中压下去了,因为瑞秋毕竟只是个孩子。有时美琪想到,如果事情是另一种结局,恐怕自己会撕心裂肺。

她本能地扫了一眼路虎,吉尔正在用无线电和先遣小组沟通。吉尔与他们如影随形,一个大块头的以色列人,从不脱下夹克。他们这个收入阶层的人管他叫“家庭安保”。1.82米,86千克。他不脱夹克是有原因的,是上流社会圈子里不便讨论的原因。这是吉尔服务贝特曼一家的第四年。吉尔之前是米沙,米沙之前在一支都是非常严肃的西装男人的突击队,汽车后备箱里放有自动武器。美琪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对这种军人侵入家庭生活的事情嗤之以鼻,一个人以为自己有钱就会成为暴力袭击的目标,她会称之为自恋。但那是在2008年7月的事件之前,当时她女儿被人绑架,经过极度痛苦的三天才把她赎回来。

瑞秋站在喷气飞机的楼梯上,转身对着空空的跑道像皇室成员一般挥手。她在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蓝色绒衫,绑了一根蝴蝶结马尾辫。就算那三天对瑞秋造成了什么伤害,迹象也很隐蔽—对狭小空间的恐惧,在陌生男人附近有种惊恐感,但瑞秋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一个活泼的小滑头,脸上总是挂着狡黠的微笑,尽管美琪还不能理解原因。她每天都心存感激,她的孩子没有失去那丝微笑。“晚上好,贝特曼夫人。”美琪来到飞机梯级顶部时,艾玛说。“嗨,谢了。”美琪条件反射地说。她一直感觉需要为他们的财富抱歉,未必是她丈夫的,而是她自己的,完全不真实。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个幼儿园老师,和两个刻薄的女孩合住一套没有电梯的六层楼公寓,像灰姑娘一样。“斯科特来了吗?”她问。“没有,夫人。你们是第一个到的。我开了一瓶灰皮诺。你想喝一杯吗?”“现在不喝。谢了。”

喷气飞机内部流露出柔和的奢华感,波状外形的墙面饰有线条简明的灰木镶板。座位是灰色皮革材质,两两随意布局,就好像在暗示你要是有个伴儿的话,飞行会更加愉快。机舱内有种肃静感,就像总统图书馆的内部。尽管美琪已经像这样飞过很多次,她还是无法克服它的放纵意味。一整架飞机只为他们服务。

戴维把儿子放在座位上,给他盖上毯子。他已经在接另一通电话了,这通电话显然很严肃。美琪能从戴维无情的下巴线条看出来。男孩在他下方的座椅里微动,但没醒。

瑞秋在驾驶舱旁停下,跟飞行员讲话。她不管去哪里都会这么做,找出本地的权威,对他们刨根问底。美琪在驾驶舱门口瞥见了吉尔,9岁的孩子一直在他的视野范围以内。除了手枪,他还带了一把泰瑟枪和一副塑料手铐。他是美琪见过的最沉默的男人。

戴维的电话还贴在耳朵上,他捏了妻子的肩膀一下。“要回家了,激动吗?”他问,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喜忧参半吧,”她说,“这里太舒服了。”“你们可以留下。我是说,那件事在下个周末做,干吗不留下呢?”“不了,”她说,“孩子们要上学,我周四还有博物馆董事会的事。”

她对他一笑。“我没睡好,”她说,“我只是累了。”

戴维的眼睛越过美琪,他皱起眉头。

美琪转过身去,本·吉卜林和莎拉·吉卜林站在楼梯的最高处。他们是一对富有的夫妻,跟戴维很熟。不过,莎拉看到美琪时也尖叫了一声。“亲爱的!”她张开双臂说。

莎拉拥抱了美琪一下,空乘托着一盘酒水,尴尬地站在她们后面。“我好喜欢你的裙子。”莎拉说。

本绕过妻子直奔戴维,用力与他握手。他是华尔街四大公司其中一家的合伙人,一只蓝眼的鲨鱼,身着量身定做的钉扣蓝色衬衫,白色短裤系了皮带。“你看那场该死的比赛了吗?”他说,“他怎么会接不住那个球呢?”“我都不想提。”戴维说。“我是说,我都能接住那个该死的球,我还是黄油手呢。”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假装在摆姿势,两个大富翁因为对战斗纯粹的爱扭打在一起。“灯光让他看不见球。”戴维告诉他,然后感觉自己的电话在振动。他看了一眼电话,皱了一下眉头,回复了一条信息。本飞快地瞄了一眼,表情清醒。女人们在忙着聊天。他靠得更近。“我们得聊聊,哥们儿。”

戴维把他甩开,但仍在打字。“现在不是时候。”“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吉卜林说。他继续说下去,但艾玛端着酒水站在那里。“格兰利维威士忌加冰,我没弄错吧。”她说,递给本一杯酒。“你真乖巧。”本说,一口喝掉半杯威士忌。“我喝水就行了。”她从托盘上拿起一杯伏特加时,戴维说。“当然可以,”她微笑着说,“我马上回来。”

那边,莎拉·吉卜林已经没有闲话可聊。她捏了一下美琪的胳膊。“你怎么样?”她真诚地说,第二次问了。“我很好,”美琪说,“我只是—旅行嘛,你知道的。回到家我又会高兴起来。”“我知道。我是说,我喜欢海滩,但是说实话,我会觉得一直待在这儿好无聊。你能看几天的日落?我觉得还不如去逛巴尼斯百货呢。”

美琪紧张地瞥了一眼打开的舱门。莎拉看到了那个表情。“你在等人吗?”“没有。我的意思是,我以为我们还有一个人,但是—”

女儿让她不用继续说下去。“妈妈,”瑞秋在座位上说,“别忘了,明天是塔玛拉的派对。我们还得买份礼物。”“好,”美琪心不在焉地说,“我们早上去蜻蜓精品店。”

美琪看向女儿身后,戴维和本正凑在一起讲话。戴维看起来不太高兴,她稍后可以问问他怎么回事。但她的丈夫近来一直对她爱理不理的,她一点儿也不想吵架。

空乘和她擦身而过,把水递给戴维。“要青柠吗?”她说。

戴维摇摇头。本紧张地搓着秃顶。他看了一下停机坪。“我们还在等什么人吗?”他说,“这就出发吧。”“还有一位,”艾玛看着她的名单说,“斯科特·伯勒斯。”

本看了一眼戴维:“谁?”

戴维耸耸肩说:“美琪有个朋友。”“他不是我的朋友,”美琪无意中听到了,说,“我的意思是,孩子们知道他。我们今天早晨在集市上碰见他。他说他要去纽约,于是我邀请他和我们一道。我觉得他是个画家。”

她看着她的丈夫。“我给你看过他的几幅作品。”

戴维查看手表。“你告诉他是十点起飞吗?”他说。

她点点头。“好吧,”他坐着说,“再等五分钟,否则他就得和其他人一样坐渡轮。”

透过圆形的舱门窗户,美琪看到机长正站在停机坪上检查机翼。他抬头凝视光滑的铝面,然后慢慢地走向飞机。

她的身后,JJ在睡梦中翻身,嘴巴微张。美琪重新给他盖好毛毯,然后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睡觉时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心想。

越过椅背,她看到机长重新走进机舱。他过来握手,四分卫高度的男人,军人体格。“先生们,”他说,“女士们,欢迎。这是一次短途飞行。预计会有点微风,不过旅途还是会相当平稳。”“我看到你在飞机外面。”美琪说。“我在做常规的目测检查,”他告诉她,“每次飞行之前我都会做的。飞机看起来不错。”“那雾呢?”美琪问。

她的女儿翻了个白眼。“对于这么精密的机器来说,雾不构成影响因素,”飞行员告诉他们,“到海平面以上150多米,我们就高过雾了。”“那我要吃点芝士,”本说,“我们或许应该放点音乐?要不开电视看?我想波士顿正在跟白袜队打比赛。”

艾玛去机上娱乐系统里找这场比赛,他们找座位,放东西,用了很长时间才安顿下来。前方,飞行员过了一遍飞行前的仪表检查。

戴维的电话再次振动。他看了看,皱起了眉头。“好吧,”戴维开始烦躁了,说,“我认为我们没有时间再等画家了。”

他对艾玛点点头,她穿过走道去关住舱门。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驾驶舱里的飞行员也发动了引擎。前门几乎关闭时,他们听到一个男人叫喊的声音:“等一下!”

随着最后一位乘客登上舷梯,飞机也在摇动。美琪不由得脸红,心里泛起一阵期待。然后他进来了,斯科特·伯勒斯,四十五六岁,看起来一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头发浓密杂乱,一片灰白,但皮肤依旧光滑。白色Keds鞋上有磨旧的水粉污点,褪色的白和夏天的蓝。一边肩膀上挎着一个绿色的脏背包。他的举止中仍有年轻人的劲头,但眼周已经有深深的纹路,看起来饱经风霜。“对不起,”他说,“的士耽误了好长时间。我最后还是坐的大巴。”“嗯,你赶上了,”戴维一边向副驾驶员点头示意关门,一边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先生,我能帮你拿包吗?”艾玛说,她悄无声息地挪到他的身边。“什么?”斯科特被吓了一跳,“不用。我自己来。”

她朝他指出一个空座。他一边走向座位,一边领略私人飞机的内部。“真了不得。”他说。“本·吉卜林。”本起身与斯科特握手。“啊,”斯科特说,“斯科特·伯勒斯。”

他看到了美琪。“嘿,”他冲她温暖地咧嘴大笑,说,“再次感谢。”

美琪红着脸微笑回应。“没什么,”她说,“我们有空位。”

斯科特一屁股坐到莎拉身边的座位上。还没等他扣上安全带,艾玛已经给他递上了一杯红酒。“哦,”他说,“不用了,谢谢。我不喝—要不来点儿水?”

艾玛笑了,退后离开。

斯科特瞧瞧莎拉。“人会习惯这种生活的,嗯?”“谁说不是呢。”吉卜林夫人说。

引擎轰鸣,美琪感觉飞机开始移动。梅洛迪机长的声音从喇叭里传来。“女士们,先生们,准备起飞了。”他说。

美琪瞧了瞧她的两个孩子,瑞秋的一条腿叠在身下,正在翻看手机上的歌;小JJ缩成一团沉睡着,脸蛋放松,有种孩子气的放空。

每天都有无数随机时刻,美琪感到母爱汹涌,像气球般胀起,却又令人绝望。这两个孩子就是她的命,她的同一体。她再次伸手去整理儿子的毛毯,与此同时,是飞机轮子离地的失重瞬间。起飞,这一不可能的动作,例行公事地暂时取消重力自然法则,给她启示也让她害怕。飞了,他们在飞了。他们谈笑风生,上升,穿过雾蒙蒙的白色,在五十年代歌曲的低吟和长时间击球的白噪音的陪伴下,没有人会想到,16分钟后,他们的飞机会坠入大海。

1 青蛙瘟疫,出自《圣经》第二卷《出埃及记》,耶和华为说服法老王释放以色列奴隶,让埃及遭受了十场灾难,其中第二灾是青蛙瘟疫。

2 《魔法灵猫》(The Cat in the Hat),苏斯博士的一本儿童图书。

CHAPTER 1

引子

6岁时,斯科特·伯勒斯和家人去旧金山旅行过一次。他们在海滩附近的一间汽车旅馆待了三天:斯科特,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妹妹琼—后来她在密歇根湖溺死了。那个周末的旧金山有雾,天气很冷,宽阔的大道像舌头一样翻滚,戏弄海水。斯科特记得父亲在餐厅里点了蟹脚,它们被端上来的时候,像三根树枝一样巨大。就好像螃蟹要吃他们,而不是他们吃螃蟹。

旅行的最后一天,斯科特的爸爸把他们带上一辆去渔人码头的大巴。斯科特—穿着褪色的灯芯绒裤子和条纹T恤—跪在倾斜的塑料座椅上,看着日落区平坦宽阔的灰泥路变成用混凝土铺就的山丘,极其倾斜的上坡两边排列着维多利亚式的宽木板建筑。他们去了“雷普利信不信由你”博物馆,有人给他们画了漫画—一家四口全是滑稽的大头,在独轮车上左右摇晃脑袋。后来,他们停下来观看海豹,它们四仰八叉地躺在浸透海水的船埠上。斯科特的母亲指着风一般的白翼海鸥群,眼里充满惊奇。他们是住在内地的人,对斯科特来说,他们就好像乘坐宇宙飞船去了一个遥远的星球。

他们吃玉米热狗,喝滑稽的塑料大杯装的可乐当午餐。走进水上乐园时,他们发现聚集了一群人。有几十个人在朝北看,同时指向恶

1魔岛。

那天的海湾是青灰色的,马林山的峰峦把已经废止的监狱岛包围,就像守卫的肩膀。左边方向,金门大桥是个模糊的焦橙色巨人,在上午的迷雾中,吊桥不见头颅。

斯科特能见到许多小船在水面上打转。“有人越狱吗?”斯科特的父亲大声地问,没人理他。

斯科特的母亲皱了皱眉,掏出一本宣传册。她说,据她所知,监狱是关闭的,小岛现在只供游客观光。

斯科特的父亲拍拍他旁边男人的肩膀,“我们这是在看什么?”他问。“他正从恶魔岛游过来。”男人说。“谁?”2“搞健身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杰克·拉兰内。这是一种特技。他被铐上了手铐,正拖着一艘船游泳。”“这话是什么意思,拖着一艘船?”“有条绳子连着他和身后的船。你看那边的那艘船,那艘大的,他要把那家伙一路拽到这儿来。”男人摇摇头,就好像突然间整个世界都疯了。

斯科特爬到更高的台阶上,那里的视野可以越过大人们所在的台阶。水里确实有一艘大船,船头指向海滨,被一队小一些的船只包围。一个女人俯下身来,拍拍斯科特的胳膊,“喏,”她笑着说,“看那里。”

她递给斯科特一副小望远镜。透过镜头,他刚好能看到水里有个男人,戴着米黄色的泳帽。他的肩膀裸露在外面,他猛力破浪前进,像条美人鱼。“那里的激流会要人命的,”男人告诉斯科特的父亲,“更别提水温了,好像是14摄氏度。从来没人成功从恶魔岛越狱,这是有原因的。再加上,还有鲨鱼。我赌他只有20%的可能性成功。”

透过望远镜,斯科特能看到游泳的男人四周的摩托艇上全是穿制服的男人。他们都举着来福枪,盯着下方的碎浪海面。

游泳的人从海浪中提起手臂,向前急冲。他的手腕被铐住了,专注力在岸上。他的呼吸稳定,即使他意识到了安全检查员和鲨鱼袭击的风险,也没有表现出来。杰克·拉兰内,地球上最强健的男人。五天后是他的60岁生日。60岁,任何有理智的人在这个年纪都会放慢节奏,翘起双脚,让一些事情放任自流。但是,斯科特以后会了解到,杰克的操练超越年龄。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他几乎是一台征服世界的机器。腰间的绳索像触手一样试图把他拉进寒冷的、漆黑的深处,但他不以为意,就好像只要无视拖拽的重量,他就能消除它的力量。反正杰克已经习惯了,在家里,他把自己绑在泳池的一头,每天原地游半个小时。除此之外,还有90分钟的举重和30分钟的跑步。后来杰克看到镜中的自己时,看到的不是必死之躯,而是纯粹的能量的存在。

他早在1955年就游过这段路。当时的恶魔岛仍是一座监狱,一块忏悔与惩罚的冷岩。杰克当时41岁,是一个已经因为健身出名的小伙子,他有自己的电视节目和健身房。他总是一身简约的黑白装束,穿着标志性的连身裤和定制的紧身衣,肱二头肌凸出。他常常毫无征兆猛地趴到地板上,用100个指尖伏地挺身强调自己的建议。

他说多吃蔬果、蛋白质,还要锻炼。

周一晚上八点,杰克在NBC频道透露长生秘诀,你只需要耐心倾听。现在拖着船只的他回忆起当年在这里第一次游泳,他们说那是做不到的,要在10摄氏度的水温里对抗强劲的洋流,游完3200米,但杰克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19年后他再次回归,手脚都被绑上,腰间拴着一艘454千克的船。

在他的头脑里没有船,没有洋流,没有鲨鱼,只有他的意志。“你去问问那些完成铁人三项的人,”他后来会这么说,“能做到的人都没有极限。极限就在你的脑袋里,两耳之间的这个部位要强健。不能连肌肉是什么都不知道。”

杰克曾是个满脸粉刺的孱弱小孩,嗜糖如命。这个臭小子有一天吃糖吃傻了,还企图用斧子砍他的哥哥。然后他突然顿悟,有了燎原的决心。刹那间他明白了,他要开启身体的全部潜能,他要彻底重塑自己,并改变世界。

于是满脑子糖浆的小胖子杰克发明了自己的锻炼法,他变成了能在90分钟内做1000个开合跳和1000个引体向上的英雄。他在皮带上捆扎了63千克的重物,爬上8.7米的长绳,通过这样的训练,让自己成为20分钟里做完1033个伏地挺身的健美先生。

在电视时代的早期,无论他走到哪里,街上的人都朝他涌来。他是集科学家、魔法师和神于一体的完美人物。“我不会死,”他告诉人们,“那会毁了我的形象。”

现在,他在水里用自己发明的蝶式扑动泳姿猛力向前。海岸就在眼前了,新闻摄像机架在水边,人群都聚集了上来,他们挤到了马蹄形的楼梯上。杰克的妻子伊莲也在其中,她原来是水上芭蕾舞演员,在遇到杰克之前烟不离手,把甜甜圈当饭吃。“他来了。”有人指点着说。拖着船的60岁男人来了。3

他戴着手铐,上了脚镣。他就是胡迪尼,只不过他不设法逃脱。如果按照杰克的意思,他愿意永远被拴在这艘船上。每天给他加上一艘新船,直到整个世界都被他拖在身后,直到他把我们所有人都扛在背上,进入一个人类潜能没有极限的未来。

他告诉人们,年龄是一种心境,那就是他挑战极限的秘诀。他游完这一段,会从海浪里跳出来。他会一跃而起,像击倒对方的拳击手那样。或许,他甚至还会扑下去飞快地做100个伏地挺身。他就是感觉那么好。在杰克的年龄,大多数男人都驼背弯腰,抱怨他们身体疼痛。他们对结局感到紧张,但杰克不紧张。等到70岁时,他会拖起70艘载满70个人的船,游70个小时。等他100岁时,他们会用他的名字重新命名这个国家。每天早晨,他会硬挺挺地醒来,直到时间的尽头。

在岸上,斯科特踮着脚尖凝视水面。他的父母被抛到脑后,忘了他不喜欢的那顿午餐。现在除了面前的景象,地球上没有别的事物了。男孩在看戴泳帽的男人与海浪搏斗,他一划又一划,筋肉对抗自然,意志力忤逆原始力量。人们都站起来了,激励游泳的人前进。杰克一划又一划,一米再一米,直到他走出大浪,新闻记者涉水去迎接他。他喘着粗气,嘴唇发紫,但他却在笑。新闻记者松开他的手腕,从他的腰上扯下绳子。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伊莲也涉水走进海浪,杰克把她举到空中,就好像她没有重量。

整个海滨上的人都极度兴奋,人们感觉自己见证了一场奇迹。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会发现自己相信,一切皆有可能。他们会欢欣鼓舞地度过每一天。

6岁的斯科特·伯勒斯站在看台的最高一级台阶上,发现自己被一种涌起的奇异感解开了。他的胸口有鼓胀感,一种感觉—欣喜?惊异?这种感觉让他想流泪。即使年纪还小,他已经知道自己见证了无法量化的东西,这是自然中高于动物、更加庄严的一面。要做到这个男人做到的事—在身体上绑重物,手脚紧缚,在冷水里游3000米—是超人做的事。这可能吗?他是超人吗?

斯科特的父亲揉着他的头发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但斯科特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点头,目光固定在浪花里那个壮汉的身上,他刚把一个新闻记者举过头顶,假装要把他扔进水里。“我在电视上总是看到这个人,”他爸爸说,“但我以为只是搞笑的,以为是充气肌肉什么的,哪知道是个真人。”他惊愕地摇头。“那个是超人吗?”斯科特问。“什么?不是。那就是一个人。”

就是一个人。像斯科特的爸爸和吉克叔叔一样,有小胡子和大肚子。像布兰奇先生一样,他是有爆炸头的体育老师。斯科特无法相信他今日所见。这可能吗?任何人只要用心,都能当超人吗?只要他们乐意去做该做的事,不论什么事都会成功吗?

两天后他们回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斯科特·伯勒斯报名参加了游泳课。

大西洋

他喊叫着浮出水面。那是在夜里,咸水刺痛他的眼睛,高温灼烧他的肺部。天空中没有月亮,皎洁的月光透过密实的浓雾,浪峰在他面前搅浑午夜的深蓝。他的四周,怪诞的橘色火焰在舔舐着海浪的泡沫。

水着火了,他心里想,一边本能地踢水游开。

震惊与迷失的片刻过去之后,他意识到:坠机了。

斯科特想着这件事,但无法组织语言。他的大脑里全是图像和声音,当时飞机突然倾斜向下,发热金属散发出令人恐慌的臭气,一个女人头部流血,碎玻璃扎在皮肤里闪闪发光。时间放慢的同时,似乎所有没有固定的东西都在无止境地飘浮—葡萄酒瓶,女人的手袋,女孩的iPhone。一盘盘食物悬浮在半空,缓慢地打转,前菜还在盘子里,然后是金属间摩擦产生的刺耳的声音。斯科特的滚筒世界碎裂成碎片。

一个海浪打在他的脸上,他双脚踢水,试图蹬得高些。他的鞋子却把他往下拽,于是他踢掉鞋子,然后挣脱出浸透海水的卡其裤。他在大西洋的冷流里打着寒战,两腿做剪式踩水,胳膊用力打旋推开海浪。海浪里夹着泡沫,它们不是儿童画里生硬的三角形状,而是不规则的海水碎片,小浪层堆积成巨浪。在开阔的水面上,它们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就像狼群在试探他的防御力。暗火让它们更加生动,给予它们阴险的表情。斯科特踩水转了360度,他看到参差不齐的大块飞机残骸上下跳动,几片机身,一段机翼。漂浮的汽油已经散开,或者烧光了,很快一切就会暗淡。斯科特一边克服恐慌,一边尝试评估局势。时间是8月,对他有利,现在大西洋的温度大概是18摄氏度,足以让人失温,但也足够暖和。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有时间游到岸边,如果他离得够近。“嘿!”他在水里转动呐喊着,“我在这儿!我还活着!”

一定有其他幸存者,他心想。一架飞机坠毁了,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活下来?他想到坐在他旁边的女人,那个啰唆的银行家妻子。他还想到在夏日里微笑的美琪。

他想到了孩子们。糟糕,还有孩子。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大一点儿,说不定10岁?但男孩很小,还是个小不点儿。“哈喽!”他呼喊着,多了几分紧迫感。现在他正游向最大的一片残骸,看起来像机翼的一部分。他游到那里的时候,金属热得没法摸,他赶紧踢水离开,不想被海浪扫上去烫伤自己。

他感到疑惑,飞机是因为冲击力解体的吗?还是下降过程中断开的,致使乘客四处散落?

他一无所知,这看似不可能,但记忆的数据流被无法破译的碎片、无序的图像堵塞了,现在他没时间去理清任何事。

斯科特在黑暗中眯着眼睛,感觉自己突然乘着一个大浪升起来。他奋力留在浪尖,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回避明摆着的事实。

他努力保持浮在水面,这时他感觉左肩里有东西爆裂了。坠机后他一直忍耐的疼痛变成了一把尖刀,只要他把左臂抬过头部就会将他刺穿。他一边踢腿,一边试图用拉伸来舒缓痛苦,就像处理抽筋一样,但显然肩窝里有东西扯裂了,或者断了,他得好自为之。他还有半边身体能动,可以应付像样的蛙泳,但如果肩膀的情况恶化,他会成为一个独臂男人,随波逐流,身上带伤,最终成为鲸鱼咸涩巨腹里的一条小鱼。

然后他想到,他可能在流血。

这个想法让他充满纯粹的动物恐慌,高等理性早已蒸发了。他的心率飙升,同时疯狂地踢腿。结果他呛了咸水,开始咳嗽。

停下,慢下来,他告诉自己。如果你现在恐慌,你就会死。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地转动,试图找到自己的方向感。他心想,如果能看到星星,他就能给自己定位。但雾太浓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他应该往东游还是往西游?游回文雅岛还是游向大陆?然而他怎么能知道哪儿是哪儿?他出发的岛屿就像漂在汤碗里的冰块。在这个距离,即使游泳的轨道只偏移了几度,也可能刚好错过目的地,甚至永远不会到达。

他想,最好还是往长距离的海岸线游。如果他平稳地划水,不定期休息一下,不要恐慌,他最终一定能到达陆地。毕竟他是个游泳健将,熟悉大海。

他告诉自己他能做到的,这个想法让他信心激增。他坐渡轮的时候了解到,玛莎文雅岛距离科德角11千米。但他们的飞机在前往JFK机场,这意味着它可能在向南飞行,位于前往长岛的开放海域上空。他们飞了多远?他们离岸有多远?斯科特能用一只好胳膊游16千米,甚至是32千米吗?

他像是一只漂在远海的陆地哺乳动物。

他告诉自己,飞机应该发出了遇难信号,海岸警卫队已经出动。但即使这么想着,他还是意识到最后一点儿火焰熄灭了,残骸随着洋流散落开来。

为了让自己免于恐慌,斯科特想起了杰克。杰克—穿泳裤的希腊男神,咧嘴笑着,手臂弯折探入荡漾的高浪,双肩向前拱起,背阔肌突然出水。他们叫这种姿态螃蟹式,就好像一只被攫住的螃蟹。整个童年时代,斯科特把他的海报贴在墙上。他把它贴在那里提醒自己,一切皆有可能。你可以是探险家或宇航员,你可以航行七大洋,攀登最高峰。你只需要相信自己,这一切都会发生。

斯科特在水下屈体,一边剥掉他的湿袜子,一边对着寒冷的深海伸缩脚趾。他的左肩开始拉紧,所以尽可能多让它休息,用右边的身体带动身体的重量,每次用儿童的狗刨式游泳休息15分钟。他再一次意识到他不能胡乱选个方向,用一只胳膊迎着强劲的洋流游,而且不知道要游多远。恐慌和绝望渗入他的身体,他难以摆脱。

他嘴里的舌头已经开始发干。如果他要在海里游很久的话,脱水是另一个需要担忧的问题。他的周围风势渐起,大海变得狂暴。斯科特决定了,如果要做这件事,现在就要开始游。他再次寻找浓雾的间隙,可是没有,于是他短暂地闭上眼睛。他试图去体会方向,像铁料感觉磁极一样去探究方向。

在背后,他想。

他睁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他正准备第一次划水时,听到了响声。一开始他认为是海鸥的声音,有升有降的尖声啼泣。之后大海把斯科特举高了几米,在浪尖上,他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什么。

是哭声,有个小孩在哭。

他四下转圈,试图明确地定位声音,但海浪起落不定,不断造成反弹和回声。“嘿!”他呼唤,“嘿,我在这儿!”

哭声好像停止了。“嘿!”他一边踢开潜流,一边呼喊,“你在哪儿?”

刚才他寻找残骸,但没有找到,下沉的碎片都朝各个方向漂走了。现在斯科特竖起耳朵听,急切地想找到那个孩子。“嘿!”他再次喊叫,“我在这儿!你在哪儿?”

一度只有海浪的声音,斯科特开始怀疑或许自己听到的是海鸥的声音。但之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尖厉而出人意料的近。“救命!”

斯科特猛力游向声音的源头。他不再孤单,不再是忙于自保的一个人,现在他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他想到他的妹妹,她16岁时淹死在密歇根湖里。他游了起来。

他发现9米外,孩子扒住一块座椅坐垫。是那个男孩,他应该没有超过4岁。“嘿,”斯科特够到他时说,“嘿,小宝贝儿。”

他碰到男孩的肩膀时,声音如鲠在喉,他意识到自己在哭。“我在这儿呢,”他说,“我够到你了。”

对折的座椅坐垫充当了漂浮装置,有臂带和束腰带,但它是为成年人设计的,所以斯科特好不容易才把它固定在了男孩身上,他冷得发抖。“我吐了。”男孩说。

斯科特温柔地给他擦嘴:“没事的。你没事,只是有点儿晕浪。”“我们在哪儿?”小男孩问。“我们在海洋里,”斯科特告诉他,“发生了坠机,我们在海洋里,但我准备游回海岸。”“别离开我。”男孩说,声音里有些许惊慌。“不会,”斯科特说,“当然不会,我会带上你。我得把这东西固定在你身上,然后你躺在上面,我拉着你游。这个建议,听起来怎么样?”

男孩点点头,斯科特开始工作。他只有一只胳膊能用,所以做起来很难,但经过一阵折腾之后,他成功地把漂浮装置的皮带打成了一个编织结。他把男孩塞进背带装置里,然后研究效果。虽然皮带没有他想要的那么紧,但应该能保证男孩浮在水面上。“好了,”斯科特说,“我需要你抓紧,我要把你拉回岸上。你知道怎么游泳吗?”

小孩点点头。“好,”斯科特说,“如果你从垫子上掉下来,我要你努力踢水,拍打胳膊,好吗?”“猫狗式。”男孩说。“对了。用你的手游猫狗式,就像妈妈教你的那样。”“我爸爸教的。”“当然。就像爸爸教你的那样,好吗?”

男孩点头。斯科特看到他的恐惧。“你知道英雄是什么吗?”斯科特问他。“他打坏人。”男孩说。“对。英雄打坏人。而且他从来不放弃,对吗?”“不放弃。”“好,我需要你现在当英雄。假设海浪是坏人,我们要游过它们。我们不能放弃,我们不会放弃,我们会一直游,直到游到陆地,好吗?”

男孩点点头。斯科特把左臂穿进其中一条皮带,疼得一阵抽搐,现在他的肩膀在抗议。抬升他们的每一波高浪都增加他的迷失感。“好吧,”他说,“我们开始吧。”

斯科特闭上眼睛,再次试图体会该往哪个方向游。

在你背后,他想。海岸在你背后。

他在水里小心地绕着男孩换位,开始踢水。就在此时,月光穿透了浓雾,头顶短暂地露出一片星光璀璨的暗空。斯科特拼命寻找认得的星座,同时缺口在快速地合上。他认出了仙女座,然后是北斗星,随后是北极星。

伴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在另一个方向。

斯科特一度觉得有强烈的呕吐欲望。要是天空没有放晴,那他和男孩会一直游向大西洋的深渊,随着每一次踢水,东海岸都在他们身后后退,直到他们被疲惫耗尽体力,无影无踪地沉入海底。“计划突然有变,”他告诉男孩,一边尽力保持语气轻松,“我们走另一边吧。”“好啊。”“好啊。不错。”

斯科特踢水,让两人就位。他游过的最远距离是24千米,但当时他19岁,而且之前训练了好几个月。当时的比赛是在没有洋流的湖里,而且他的两只胳膊都能用。但是现在是夜晚,水温在下降,他得与大西洋的强流搏斗,天知道能游多远。

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想,一定要给杰克·拉兰内的遗孀送一个果篮。

这个想法太荒谬了,结果斯科特在水里上下颠簸着,开始大笑,4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他想到自己站在爱蒂宝的柜台前,填写卡片。

献上最深厚的情谊—斯科特。“停下。”男孩说,他突然担心自己能否活命,因为自己的命似乎掌握在一个疯子的手上。“好的,”斯科特试图让男孩安心,“没事的。只是想到一个笑话。我们现在就出发。”

他用了几分钟找到划水的节奏,这是一种改良的蛙泳,右手比左手夹水更多,同时用力蹬腿。可他感到一团嘈杂,他的左肩就像一袋碎玻璃。蚀人的担忧潜入他的五脏六腑,他们会被淹死的,他们两人都会葬身深海。但之后不知怎么的,一种节奏自行呈现,他开始在重复中忘我地游起来,他的手臂从上入水,两腿以剪式夹水,他游进无底深海,水花迎面飞溅。只是现在很难把握时间,飞机是几点起飞的?晚上十点?过去了多久?三十分钟?一个小时?还有多久太阳能升起?八小时?九小时?

他周围的大海千疮百孔,变化不定。他游着,试图不去考虑开放的海域有多辽阔,不去想象海洋的深度。八月的大西洋是大型风暴锋面的发源地,海底峡谷的冷槽中形成飓风,不同天气模式的碰撞,温度与湿度形成巨大的低气压气阱。全球势力狼狈为奸,手举棍棒、脸涂迷彩的蛮族大军呼啸着冲进战局,天空立即阴沉下来。一道不祥的闪电划过,雷鸣的巨响就像战斗的喧腾,而大海,片刻之前还风平浪静,此时变成人间炼狱。

斯科特在脆弱的平静中游着,试图清空自己的思绪。

有东西擦过他的腿。他瞬间僵住了,开始下沉,然后不得不蹬腿保持漂浮。

他心想,是鲨鱼。他得静止不动。

但如果停下不动,他会被淹死。

他翻身仰泳,深呼吸给胸腔充气。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食物链中低下的地位。他体内的本能在对他尖叫,不让他翻身背对深海,但他还是翻身了。他尽可能平静地漂在海里,随着潮汐起起落落。“我们在干吗?”男孩问。“休息,”斯科特告诉他,“现在我们要非常安静,行吗?不要动。试着让脚离开水面。”

男孩沉默下来,他们随着浪涌起起落落。斯科特原始的爬虫大脑命令他快逃,但他不予理睬。鲨鱼能在一百万加仑海水里闻到一滴血的腥味。斯科特和男孩中只要有一个人在流血,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而且他们能完全保持静止的话,鲨鱼应该会放过他们。

他拉住男孩的手。“我姐姐呢?”男孩低声问。“我不知道,”斯科特也低声回答,“飞机掉下来了。我们都失散了。”

漫长的沉默。“或许她没事,”斯科特低声说,“或许你的父母在她身边,他们在别的地方漂着,也可能他们已经被救起了。”

长时间的沉默后,男孩说:“我不这么认为。”

他们带着这个想法漂了一会儿。头顶的雾开始消散,天空慢慢开始放晴,然后星星出现了,还有一弯新月,最后他们周围的海洋变成了一条亮片裙子。斯科特躺在水面上,发现了北极星,确认他们在往对的方向游。他望向男孩,男孩害怕得睁大了双眼。这是斯科特第一次看到他的小脸蛋,眉头紧皱,撇着小嘴。“嗨。”斯科特说,海水在他的耳边轻拍。

男孩面无表情,很严肃。“嗨。”他回话。“我们休息好了吗?”斯科特问。

男孩点头。“好,”斯科特翻过身来说,“我们回家。”

他恢复平衡,开始游泳。他确信自己随时会受到下方的突袭,一张蒸汽挖掘机的大口刀锋般地一合,但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就把鲨鱼抛诸脑后,他用意志让两人前进,一划又一划。他的腿在身后呈八字形推动,他的右臂一冲一拉,一冲一拉。为了让头脑保持兴奋,他想象自己更愿意在别的液体里游泳:牛奶,汤,波本威士忌,或者波本威士忌的海洋。

他考虑着自己的人生,但细节对现在似乎毫无意义。他的抱负,他每月要交的房租,离开他的女人。他想到自己的工作,帆布上的笔画。他今晚画的是海洋,一画又一画,就像哈罗德和他的紫色蜡笔,5坠落时他画出一个气球。

现在斯科特漂浮在北大西洋上,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谁,目标是什么。现在看来太明显了,他被放到这个地球上就是要征服这片海洋,就是要救这个男孩。41年前,命运把他带到旧金山的那片海滩上,它让他见到一尊金色的神,手腕上戴着枷锁与海风搏斗。命运给了斯科特游泳的动力,让他加入初中游泳队,然后是高中和大学的校队。命运推动他每天早晨五点去练习游泳,太阳还没升起,他已在含氯的蓝池里游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是其他男孩水花四溅的鼓掌,教练哨子的“哔哔”声。命运把他带进水里,但是,是意志驱使他三次取得州冠军比赛胜利,是意志把他推向高中男子200米自由泳的第一名。

他潜下光滑如苹果的游泳池底,开始爱上耳压的感觉。他夜里梦到它,在一片碧蓝里像浮标一样漂着。当他在大学里开始画画时,蓝色是他画的第一种颜色。

他开始口渴时,男孩说话了:“那是什么?”

斯科特从水中抬起头。男孩正指着他们右边的什么东西。斯科特望过去。月光下,斯科特看到一团黑色的庞然巨浪正悄悄朝他们潜来,一边升高,一边蓄力。斯科特快速估量出它有8米高。它像一只正在下压的巨兽,隆起的脑袋在月光中闪烁。恐慌以闪电般的光速袭来,他没时间思考,转身,开始朝它游去。他还有大概30秒的时间缩小距离,左肩对他发出惨叫,但他不去理睬。男孩察觉到大难临头,放声大哭,但斯科特没时间去安慰他。“深呼吸,”斯科特叫嚷着,“现在深吸一口气。”

浪太大太快,还没等斯科特好好吸口气,浪已经压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把男孩从漂浮装置里拽出来,潜进水里。

他的左肩里有东西断裂,他不管不顾。男孩挣扎反抗,反抗这个把他拖下水淹死的疯子。斯科特把他抓得更紧,同时踢水。他像一颗子弹,一颗瞬间穿透海水的加农炮,潜到死亡之墙下方。随着周围海水的压力增大,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他的肺充满空气。

头顶的大浪过去后,斯科特确信自己失败了,他感觉自己被回头浪的大漩涡吸回水面。他意识到,海浪会把他们嚼碎,分尸。他踢得更用力,把男孩搂在胸前,争取多游一点儿。头顶的海浪达到峰顶,在他们身后倒进海里—8米高的海浪像铁锤一样落下,百万加仑的怒涛瞬间被搅拌的漂洗循环流取代。

他们被旋转,被拖拽,感觉上下颠倒。压力威胁着要把他们扯裂,将男人和男孩分开,但斯科特坚持不放手。现在他的肺在尖叫,他的眼睛被咸水腌得刺痛,男孩在他怀里停止了挣扎。海洋一片纯黑,没有星星和月亮的迹象。斯科特释放肺里的空气,感觉气泡像瀑布般倾泻,经过他的下巴和胳膊。他用尽力气把两人翻转过来,踢腿升上水面。

斯科特咳嗽着露出头来,肺里一半都是水,他只能用喊叫的方法清水。男孩在他的怀里柔弱无力,脑袋了无生气地靠在他的肩上。斯科特翻转男孩,让男孩的背抵着他的胸膛,然后拼尽全力有节奏地按压男孩的肺部,直到他也咳出咸水。

座椅坐垫没了,被海浪嚼碎了,斯科特只好用他的好手搂着男孩。寒冷和衰竭即将压垮他。有一段时间他能做的只是保持他们漂浮。“那是个大坏蛋。”男孩终于说话了。

斯科特一时没理解这句话,但之后他回过神来,他告诉男孩,海浪是坏人,他们是英雄。

真勇敢,斯科特叹服。“我好想吃芝士汉堡,”他在风平浪静时说,“你呢?”“馅饼。”男孩过了一会儿说。“哪种?”“全部。”

斯科特大笑,他无法相信自己还活着。他感觉到片刻的轻快,身体还保存着能量。他今晚第二次面对某种死亡,然后逃生。他继续寻找着北极星。“还有多久?”男孩想知道。“不远了。”斯科特告诉他,尽管事实是,他们可能离岸边还有几千米。“我冷。”男孩牙齿打战地说。

斯科特抱紧他:“我也是。坚持住,好不好?”

他把男孩挪回背上,想办法让他高出水沫。男孩搂住斯科特的脖子,他的呼吸在斯科特的耳边回响。

坚持到底!斯科特说,不仅给自己打气,也是给男孩打气。

他又看了一眼天空,然后开始游泳。他现在用的是侧泳,两腿交剪,一只耳朵没入咸味的阴沉海面。他的动作更笨拙了,不够平稳。他似乎找不到节奏。两个人都在颤抖,身体核心温度一秒一秒下降。很快他的脉搏和呼吸都会放慢,正如他的心率会提高一样,失温会让这些来得更快。心肌梗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因为身体需要保暖才能运作。没有温度,他的重要脏器会开始衰竭。

不要放弃。

永不放弃。

他不停地游,牙齿咯吱打战,他拒绝屈服。男孩的重量就要把他压沉,但他用有力的双腿更用力地蹬踢。他周围的海是瘀紫色和午夜蓝色,浪尖的冷白色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的腿部互相摩擦的地方,皮肤开始蹭伤,盐水还在暗中作恶。他的嘴唇干裂。他们的上空,海鸥叫唤滑翔,就像等待终结的秃鹫。它们用叫喊声嘲弄他,他在脑海里希望它们通通去死。海里有古老的、无法想象的东西,海底的大河从墨西哥湾带起暖流。大西洋是高速公路的连接枢纽,有海底天桥和旁路。就在那幅图里,斯科特·伯勒斯像跳蚤身上一个小点上的一小粒灰,带着尖叫的肩膀在做生死搏斗。

感觉就像过去了几个小时,男孩突然喊出一个词:“陆地!”

斯科特一时半会儿不确定是男孩真的说话了,还是一个梦。但之后男孩一边指,一边重复了那个词:“陆地!”

就像一个错误,就像男孩把这个救命的词和别的词混淆了。斯科特抬起头,因为精疲力竭显得十分迟钝。他们身后,太阳开始升起,给天空染上温和的粉红色。一开始,斯科特以为他们前方的大陆只是地平线上几朵低垂的云,但之后他意识到,是他自己在移动。

陆地,好几千米远的陆地。开放的海滩对着一块岩石弯成弧形。他们看到街道和房屋,还有城市!

终于得救了!

斯科特忍住庆祝的冲动。至少还有2000米要游,迎着激流和下层逆流的艰难的2000米。他的双腿在发抖,他的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然而他仍旧感觉欢欣鼓舞。

他做到了,他救了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呢?

30分钟后,一个穿着内裤、全身发灰的男人背着一个4岁的男孩,踉跄地走出海浪。他们一起颓然倒在沙滩上。太阳已经高照,稀薄的白云勾出地中海的深蓝。温度在20摄氏度左右,海鸥没有重量地悬在微风里。男人气喘吁吁地趴着,躯干上下起伏,像失灵的橡皮四肢打弯。既然他们已经来到这里,他无法再动弹哪怕一厘米了。他垮了。

男孩蜷缩在他的胸口,轻声地哭泣。“没事了,”斯科特告诉他,“我们现在安全了,我们会没事的。”

几米外有个空的救生站。后面的指示牌上写着:蒙托克州立海滩。

纽约。他一路游到了纽约。

斯科特笑了,露出一个纯粹的、快乐的微笑。

他想,真好,这将会是美好的一天。

一个眼白很多的渔民开车送他们去了医院。三人一起挤在皮卡车磨损的长椅上,破旧的减震器让他们上蹿下跳。斯科特没穿裤子也没穿鞋,没有钱也没有身份证明。他和男孩两人都饱受了刺骨的寒冷,他们已经在15摄氏度的海水里泡了近8个小时。失温让他们头脑迟钝,甚至无法开口说话。

渔民用西班牙语对他们大谈耶稣。收音机开着,多半是静电噪音。在他们的脚下,风从一个锈孔钻进车里。斯科特把男孩拉向自己,试图通过摩擦让他暖和起来。他用那只好手用力搓着孩子的胳膊和后背。在沙滩上,斯科特用他有限的西班牙语告诉渔民,男孩是他的儿子,因为解释真相太过于复杂。而真相是,他们两个是陌生人,被一起不寻常的事故拉扯在了一起。

斯科特的左臂现在完全废了。汽车每驶过一个坑洼,疼痛都钻入他的身体,让他晕眩恶心。

没事的,他告诉自己,一遍遍地重复这几个字。但在心底里,他仍无法相信他们大难不死。“谢了。”皮卡车开上蒙托克医院急诊室的月牙形车道时,他支吾了一句。斯科特用他好的肩膀把门撞开,蹭下车来,身体的每块肌肉都因为衰竭而发麻。晨雾已经散开,暖阳照在他的后背和腿上,几乎有种虔诚的感觉。斯科特扶男孩跳下车,然后他们一起蹒跚地走进急诊室。

等候区几乎没有人。角落里,一个中年男子的头上敷着一个冰袋,水顺着他的手腕滴到油布地毯上。房间的另一头,一对老年夫妇拉着手,他们的头挨在一起。女的不时对着一团舒洁纸巾咳嗽,她一直紧紧地把纸巾攥在左手里。

一个接待护士坐在玻璃后面。斯科特费力地走向她,男孩拉着他的衬衣下摆。“嗨。”他说。

护士匆匆打量了他一眼。她的名牌上写着:梅兰妮。斯科特试图想象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只能想到艾克米火箭在大笨狼的眼前爆炸后,它的那副样子。“我们的飞机失事了。”他说。他的声音很大,吓了人一跳。

接待护士斜眼看着他。“你说什么?”“我们乘坐从玛莎文雅岛出发的一架私人飞机。结果我们掉进海里了。我想我们现在体温过低,我的……我的左胳膊动不了了,锁骨可能断了。”

护士仍然在琢磨这件事。“你乘坐的飞机坠毁在海里了?”“我们游了……我游了……我想有16千米,也许24千米。我们大概一个小时前刚刚上岸,一个渔民开车送我们过来的。”

这些话让他头晕,他的肺开始停工。“哎,”他说,“你觉得我们能找人治疗吗?至少这个男孩需要治疗,他才4岁。”

护士看着湿淋淋、打着寒战的男孩:“他是你的儿子吗?”“我如果说‘是’,你能给我们叫医生吗?”

护士抽了一下鼻子:“你用不着这么无礼。”

斯科特感觉自己咬紧了牙关,说:“事实上非常有必要。我们坠机了,请赶紧给我们找医生来。”

她犹豫地站起来。

斯科特看了一眼顶置式电视机。电视声音很小,但屏幕上是搜救船在海上的画面。通栏大标题是:一架私人飞机疑似失踪。“喏,”斯科特指着电视说,“那就是我们的飞机。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护士看着电视,是断裂的残骸在海里上下晃动的画面。她的反应一触即发,就好像斯科特在过境通道手忙脚乱地一通疯找后,掏出了一本护照。

她按下内部通话的按钮,然后说“橙色警报,我需要所有有空的医生立刻到接待处来。”

斯科特腿部的抽搐已经非常危急。他脱水、缺钾,像个无法给自己的身体提供所需营养的马拉松选手。“只要,”他倒在地上说,“大概一个就够了。”

他躺在凉凉的油布地毯上,仰头看着男孩。男孩很清醒,他在担心。斯科特试图安慰他,想对他笑,可是他的嘴唇使不上力。刹那间他们被医务人员包围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高喊着。斯科特感觉自己被抬上了一张轮床。男孩的手松脱了。“不!”男孩呼喊着。他在尖叫,扑打。一个医生对他说话,尝试让男孩理解,他们会照顾好他,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小鬼!”斯科特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男孩看到他,“没事的!我在这儿!”

他爬下轮床,他的腿像橡胶一样,几乎没法站立。“先生,”一个护士说,“你必须躺下。”“我没事,”斯科特告诉医生们,“救他吧。”

他对男孩说:“我在这儿呢!我哪儿也不去!”

在白天,男孩的眼睛蓝得惊人,过了片刻他点点头。斯科特感觉头晕眼花,转向了医生。“我们应该快点儿做完,”他说,“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医生点点头。他年轻而清醒,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行,”他说,“但我得给你找一辆轮椅。”

斯科特点头。护士推来一辆轮椅,他一屁股跌到轮椅上。“你是他的父亲吗?”他们的轮椅驶向诊断室时,她问他。“不是,”斯科特告诉她,“我们刚刚认识。”

在诊断隔间里,医生快速地给男孩做了大致检查,看有没有骨折,检查眼睛的光感,“跟着我的手指”。“我们得给他静脉输液,”他告诉斯科特,“他严重脱水。”“嘿,哥们儿,”斯科特告诉男孩,“医生需要在你的胳膊上扎一根针,行吗?他们需要给你一些液体和维生素。”“不要针。”男孩说,眼睛里带着恐惧。再说错一个字,他就要疯了。“我也不喜欢针,”斯科特说,“但你知道吗?我也会打一针,我们一起打针,怎么样?”

男孩思考了这件事,似乎很公平。他点点头。“好了,”斯科特说,“我们拉着手,我们一起面对。别看,好吗?”

斯科特转向医生。“你可以给我们一起打吗?”他问。

医生点头,发出指令。护士们备好针头,把吊针袋挂在金属架上。“看着我。”到了该打针时,斯科特告诉男孩。

男孩的眼睛像是蓝色的水晶,针扎进去时他畏缩了一下。他的眼里涌起泪水,下唇颤动,但他没哭。“你就是我的英雄,”斯科特告诉他,“我的大英雄。”

斯科特能感觉到流体进入他的身体系统,昏厥的冲动几乎瞬间烟消云散。“我会给你们两个人都打一针温和的镇静剂,”医生说,“你们的身体为了保暖,超负荷运转了。你们需要静下来。”“我没事,”斯科特说,“先给他打吧。”

医生明白争吵也没有意义。一根针插进了男孩的吊瓶注射管里。“你会休息一小会儿,”斯科特告诉他,“我就在这儿。我可能会出去一分钟,但我会回来的,行吗?”

男孩点点头。斯科特摸摸他的脑袋,他记得自己9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一条腿。整个过程他都十分勇敢,但当爸爸出现在医院时,斯科特开始号啕大哭。现在这个男孩的父母极有可能死了,没有人会走进那扇门,允许他崩溃。“那就好,”他告诉男孩,男孩的小眼睛开始震颤着要闭上了,“你做得很棒。”

男孩睡着后,斯科特被推到另一间诊断室。他们把他放到一张轮床上,剪开他的衬衫。他感觉他的肩膀像一台卡住的引擎。“你感觉怎么样?”医生问他。他大概38岁的样子,眼周有小细纹。“好些,”斯科特说,“事情开始好转了。”

医生做了表面检查,看有没有明显的切口和瘀伤,“你真的在黑暗中游了那么远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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