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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5 20: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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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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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试读:

一九三八年夏,汉口战局吃紧。

浑浊的扬子江,浩浩荡荡地往东奔流,形形色色的难民,历尽了人间苦难,正没命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翅膀下贴着红膏药的飞机,一个劲儿地扔炸弹。炸弹发出揪心的咝咝声往下落,一掉进水里,就溅起混着血的冲天水柱。

一只叫作“民生”的白色小江轮,满载着难民,正沿江而上,开往重庆。船上的烟囱突突地冒着黑烟,慢慢开进了“七

滩”的第一滩,两岸的悬崖峭壁,把江水紧紧挤在中间。

房舱和统舱里都挤满了人,甲板上也是水泄不通。在浓烟直冒的烟囱底下,有五、

十个小孩子,手足无措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已经没了家,没了父母,浑身都是煤烟和尘土,就象刚打煤堆里钻出来一样。

湍急的扬子江,两岸怪石林立,江水象条怒龙,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发狂地在两山之间扭来扭去。过了一道险滩,紧接着又是一道,然后直泻而下。船在江面上颠来簸去,象一条毛毛虫在挣命。汽笛一响,船上每个人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唯恐大难临头。

每过了一道险滩,船上的人就松一口气,象在一场紧张的摔跤中间,喘过一口气来。

有的人转过身去看岸边的激流与浪花,只见人和水牛在水中间打转,水面上只露着黑色的头发梢,和转得飞快的,两只长长的牛犄角。

有的时候,迎着激流而上的满载的船,猛地摇晃起来,江水从船帮一涌而入,把甲板上的每个人都浇个透湿。

太阳一落到峭崖的背后,寒风就吹得乘客们直打颤。偶尔一线阳光从岩石缝里漏过来,在汹涌的江面上投下一道彩虹,美得出奇。

大江两岸,座座青山,处处陡坡,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千姿万态,构成一幅无穷无尽的画卷。古往今来,多少人讴歌过江上变幻莫测的美景,多少人吟咏过有关它的神奇传说。楚怀王和巫山神女幽会的古迹犹存。可是这些逃难的旅客已顾不得这些,当江轮穿过巫峡,打绝代佳人——神女峰面前驶过时,他们都毫不动心。

难民们没闲心,也没立足的地方,没法凭栏观赏景致。所有乘客,不分老少贵贱,都被眼面前的危险和茫茫前途吓住了。特别使人难受的,是生活上的不便。房舱里的人出不来,因为甲板上满是人,行李堆成了山。甲板上的人也活动不了,因为没空档儿!哪怕就是喘口大气,或是一只腿倒换一只腿地站着,也很难。所有的人都紧紧地挤在一块儿。可是,疲劳不堪的茶房还是想法给乘客们开饭。他们光着脚走路。那些沾满了煤烟和尘土的脚丫子,把它们挨过的所有东西都蹭脏了,在行李卷和包袱上留下小泥饼子。他们的脚沾不着甲板,只好见什么踩什么,——哪怕是踩在乘客的脸上或身上呢。被踩的人又叫又骂,结果是更乱,更惨。

在“民生”轮上,谁心里也不平静,人们不是烦恼,就是生气,悲伤。两岸美丽的青山映入眼帘也振奋不了他们。生活太无情,真是遭不完的罪孽,说不尽的伤心。

乘客之中看来只有一个人是既不悲伤,也不发愁。虽说他也和别人一样,饱尝战争之苦,备受旅途艰辛。

这人就是方宝庆,

十开外。他靠一面大鼓,一副鼓板和一把

弦,在茶馆里唱大鼓,说评书吃饭。他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大半生带着全家走南闯北。现在一家子也还都跟着他。他大哥躺在满是煤灰的甲板上,轮船每晃一下,他就“哎哟,哎哟”地哼哼。人家都叫他窝囊废。他真是个窝囊废,整天除了咳声叹气,什么事也不干。那个拿胖乎乎的背靠着房舱墙壁,和窝囊废挤在一起,手拿一瓶酒的中年女人,是方宝庆的老婆。她正提高了嗓门,眼泪汪汪地骂旁边的什么人。

离方二奶奶不远,半躺半坐地靠着,看起来又可怜,又肮脏的,是方宝庆的亲生女大凤。

靠栏杆那边的甲板上,坐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她是方宝庆的养女秀莲。秀莲和她爸爸一样,在茶馆里卖唱。她清秀的脸上带着安详的神色,一个人在那里摸骨牌玩。船每颠一下,窝囊废就叫唤一声,秀莲就骂一句,因为船身的摇晃弄乱了她的骨牌。她声音很小,不粗,也不野。

方宝庆不愿意和家里人坐在一起,他喜欢走动。听着哥哥叫唤,老婆一个劲儿地唠叨,他受不了。

方宝庆虽然已经四十开外,说书卖艺经历了不少的风霜,他的模样举止倒还很纯朴——连他说话的神情,一举手一抬腿,都显得那么和蔼。他不蠢,要不,这么多年了,不会过得这么顺遂。他象个十岁的孩子那样单纯、天真、淘气,而又真诚。他要是吐一下舌头,歪一下肩膀,做个怪脸,或者象傻瓜一样放声大笑,那可不是做戏,也不是装假。这都叫人信得过。他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那么干。他的做作和真诚就象打好的生鸡蛋一样,浑然溶为一体,分不清哪是蛋黄,哪是蛋清。

日本人进了北平,宝庆带着全家去上海。上海沦陷了,他们又到汉口。如今敌人进逼到汉口市郊了,他和全家又跟大伙儿一起往重庆逃。北平是宝庆的家。他唱的大鼓,全是京韵的。他要想留在北平很容易,用不着遭这么大罪,受这么多苦,成了千百万难民中的一个。宝庆相貌憨厚,差不多算是个文盲。不过,在北平,能够认得几个字的鼓书艺人本来就不多,他也算得上一个。敌人决不会来杀他,可是他宁愿丢下舒舒服服的家和心爱的东西,不愿在飘着日本旗的城里挣钱吃饭。他既天真又单纯。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爱国,他只知道每逢看见自己的国旗,就嗓子眼儿发干,堵的慌,心里象有什么东西在翻腾。

这一群人里最反对离开北平的是窝囊废。他只比兄弟大

岁,但他觉着自己是个长者,应当受到尊敬。头一条,他要求别搅乱他在家时的那份清静。他怕一离开家就得死。

他一个劲儿地哼哼,样子真叫人厌烦。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不舒服,他就是要用这种办法让宝庆知道,他的想法没变。离开北平也罢,上海也罢,汉口也罢,二奶奶可不在乎。她反对的,只是她丈夫总是在最后关头才决定离开,总是叫她没法把想要带上的东西都打好包带走。她从不考虑打仗的时候运东西有什么困难或不便。眼下她一面抿着瓶里的酒,一面想着她那双穿着舒服的旧鞋和几双破袜子,真要是带了来该多好!大家走,她也走,可要她把东西都扔下,她真舍不得!她喜欢喝上一口,一喝起来,她倒更絮烦,常常连舌头也不听她使唤了。

宝庆受不了他哥哥的叫唤,也受不了老婆的唠叨。他整天沿着甲板费劲地挤来挤去,随着船身东倒西歪。这样走动可真叫受罪。当他从睡着的人们身上跨过时,要是有人突然那么一下阖上了嘴,真会咬下他一截大脚趾头来。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不怎么漂亮,也不怎么丑。他就象当铺或是百货店的伙计那样长相平常。他的举止也毫无出奇之处,丝毫不象个艺人。他也不象有的好演员,不用装模做样,就能显出才华来。他有时流露出一点艺人的习气,倒更叫人家猜不透他是个干什么的。

他个子不高,然而结实丰满。因为长得敦实,有时显得迟钝、笨拙。不过要是他愿意的话,也能象猴儿一样的机灵、活跃。你跟他一块走道儿,要是遇上一滩水,你准猜不出他到底会一下子蹦过去呢,还是稳稳当当往水里迈,把鞋弄个精湿。

他圆圈的脑袋总是剃得油光锃亮。他的眼睛、耳朵、嘴都很大,大得象是松松地挂在脑袋上。幸好他的眉毛又黑又粗,象是为了维持尊严才摆在那儿的。有了它,脸上松弛的肌肉就不会显得可笑。它们就象天上的两朵黑云,他一抖动眉毛,人家就觉得它们会撞出闪电来。

他的牙长得挺整齐,老露着,因为他喜欢笑。鼻子很平常,但嘴唇总是那么红润、鲜亮。虽然眼睛下面已经有了中年人的皱纹,可这对红嘴唇倒使他看起来年轻多了。

眼下他象那些茶房一样,光着脚在挤满了人的甲板上转圈子。船走得很不稳当,他尽量避免踩着人,所以才光着脚。光脚踩了人,比穿着厚重的鞋子踩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原谅。

他卷起裤腿,露出又粗又白的腿肚子。他穿着一件旧的蓝绸长衫,手攥着长衫的下摆,怕扫了躺在甲板上的人的脸,也为了走得更利索点。

他一手攥着衣角,一手招呼朋友。他已经习惯了表演,会不自主地觉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是听众,他应该对他们笑,友好地打手势。于是他一手提衣襟,一手招呼乘客绕着船转圈儿。他抬腿的动作象是在迈过一条小溪,或是在“跳加官”。他习惯每两三天剃一次头,脑袋瓜子老是那么亮晃晃、光溜溜的。他的光头就是他的招牌。听过他的大鼓的人,都记得他那个光头。他的脸远不如他的光头那么惹人注意,引人叫好。如今他的头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剃了,他一面在甲板上走动,一面不时挠挠那讨人厌的短发茬儿。

上了“民生”不到几个钟头,他就认得了几乎所有同船的人。没过多久,他行起事来,就好象他是当初造这个船的监工一样。船的每个角落他都熟悉,什么东西在哪里,他都知道。他知道上哪儿去弄瓶酒给他的老婆,让她喝了好睡觉,不再老拿手指点他。他也知道上哪儿去找碗面汤来,让他窝囊废大哥喝了,不再叫唤。就象变戏法的能打空气里抓出只兔子和鸟儿来,宝庆还能给害头疼或是晕船的乘客找来阿司匹林,给打摆子的人找来特效药。

他用不着费劲,就能打听出船上人的底细来,好象船长对他们的了解还不如他呢。眼下船长也成他的老朋友了。用了三十年的一把三弦、一面大鼓(这是宝庆的宝贵财产)帮他结交朋友。他和秀莲就靠这些乐器挣钱吃饭,养活全家。这些乐器只有在北平才买得到。要是碰伤了,压坏了,可就再也买不着了。所以他一上船,就把这些乐器托付给了船长。船长根本不认识他,没有义务替一个茶馆里卖唱的照料三弦和大鼓。本来嘛,他自个儿该管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不过宝庆仿佛有点儿魔力。象一阵温暖的春风,他悄悄溜进船长室,使船长觉着,替他保管三弦和大鼓,简直是件顶荣誉不过的事。宝庆“跳加官”,跳不上几步就得停一下。有时是自己想住住脚。但多半是同船的伙伴们叫他。这个人跟他要几片阿司匹林,那个人又要头痛粉。还有些人抓住他的袖子,要他给说段笑话。他要是想借一副牌,或者打听一下时刻,就马上住下脚来。要是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干,就顺着狭窄的铁梯,爬上甲板,看看烟囱下面那些没人管的,满身是煤烟的小孩儿。

宝庆没儿子,他喜爱男孩胜过女孩。看到这些一身煤烟的可怜孩子多一半是男孩,他觉着心疼。看着他们,他的大圆眼忽然潮润起来。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动人心弦的故事,他体会得出这些可怜的小家伙在大乱中失去爹娘时的那份伤心劲儿。他也想象得出他们怎样没衣没食,挨饿受冻,从上海、南京一路捱过来,现在又往四川奔。

他希望能拿出三、四百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来,给这些面带病容的黑乎乎的小宝贝儿吃。可是有什么法子呢,他什么也拿不出。他仅有的一点宝贵财产就是他的三弦和大鼓,都交给船长保管了。

他想要给孩子们唱上一段,要不就讲几个故事。可是他心里直翻腾,说不出口。他跑江湖卖唱,多年学来的要来就来的笑容和容易交朋友的习惯,在这些遭难的孩子面前,一点也使不上。不行,不能拿出戏台上那一套来对待他们。他一言不发,傻里傻气地站着发楞。突突冒烟的烟囱里落下来的黑煤灰,在他那没戴帽子的秃头上,慢慢地积了厚厚的一层。

看见这些孩子,他想起了他的养女秀莲。他买她的时候,她刚

岁。卖她的是一个瘦男人,自称是她的叔叔,拿去二十块现大洋。她那时看起来就和这些孩子们一样——病病歪歪的,那么脏,又那么瘦,他真怕她活不长。

那就象是昨天。现在她可是已经十四岁了。他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的亲爹娘。她当真拿他当亲爸爸吗?她会让个有钱人拐去当小老婆,还是会自个拿主意嫁一个自己可心的人呢?他常常在心里嘀咕这些事儿。

他的买卖、他的名声、他全家的幸福,都和秀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然她还只有十四岁,什么都不懂。可是她不能老是十四岁,要是她出了什么事儿,他全家都得毁了。

他全家么?他一想起他们,脸上就浮起一丝苦笑。他那不中用的大哥,老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婆,还有那蠢闺女大凤!怎么能不让秀莲从这样一个家里跑掉?

听见下面甲板上传来欢呼声,他象从梦中醒来,往下看。乘客们都在高兴,因为船已经驶过了最后一道险滩。两岸只有平缓的山坡,江面变得又开阔,又平静。小小的白色汽船在找地方歇口气。它象个精疲力竭的老妇人,慢慢地,疲乏地驶向沙滩,它实在需要休息一下了。船抛了锚。岸上有几间苇子和竹子搭的小屋。

船拢岸时,西边天上的太阳已经现出金红色。一时间谁也没动。那些驾着船安然穿过险滩的船长和领港,那些瞧着他们的茶房和乘客,一个个都累得不想动了。就连小白船看来也乏得动不了窝儿了。

宝庆掸了掸光头上的煤灰,张大了嘴,大声对孩子们叫道:“来,快来,都来,洗个澡。”

他推开人群,领着孩子们走过跳板,象赶一群鸭子,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二

重庆是座山城,扬子、嘉陵两条大江在它脚底下相遇。两条江汇合的地方一片汪洋。

两股水碰在一起,各不相让,顶起一道水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道水梁是两江的分界,又好象是在那里提醒过往船只,小心危险。

沿江停泊着一溜灰黑色的大木船,轻轻地晃动着。高高的桅杆顶上,一些小红旗迎风招展。光脊梁、光脚丫、头上缠着白包头布的人,扛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货物,在跳板上走上走下。

轮船、木船、渡船和寒伧的小木划子,在江里来来往往。大汽船一个劲儿地鸣汽笛。

小木划子象一片片发黑的小树叶,在浪里颠来簸去。到处都是船。走着的,停着的,大的,小的。有老式木船,也有新式汽船。有的走得笔直,有的曲里拐弯。这么多的船聚在一处,挤得两江汇合的这一片汪洋,也显得狭窄、拥挤、嘈杂、混乱。

岸边有一溜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难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买吃的。有大盆冒着热气的米饭,大块鲜红的猪肉,一挂挂大粗香肠,成堆的橘子。大家围着小吃担子,一边买着,一边聊着,一边还欣赏着肥肥的大白猪和栗子色的比驴大不了多少的小川马。

天热得叫人受不了,一丝风也没有。这一片江水象个冒着热气的大蒸锅——人人都冒汗、喘气、烦躁。划船的和坐船的、挑夫和客人、买的和卖的,都爱吵架。

灼热的阳光从水面反射上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黄黄的砂子和秃光光的大石头,也让太阳照得发出了刺眼的光芒。人都快烤焦了。山城比江面高出好几十丈,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也热得人发昏。下面是一片水,上面是一片石头。山和水之间,隔着好几百级石阶——又是一道道晃眼的反光。水面是个大蒸笼,山城是个大火炉。

宝庆象抱孩子似的把他那宝贵的三弦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凤手捧着大鼓。她象托菩萨似的,小心翼翼,恭恭敬敬捧着那面大鼓。宝庆并不急着上岸,他不打算在人堆里穷挤。

多年来跑码头,使他掌握了一整套讨巧省力的本事。他找了个不挡道的地方,抱着他的三弦,从从容容等着别人先走。好几个钟头以前,他就已经跟同船的伙伴儿们,还有逃难的孩子们,客客气气地道过别了。

从乘客们丢魂失魄的样子看来,人家会以为船上着了火,而不是船靠了岸。大家争先恐后地走下跳板,有的发脾气,有的叫喊、骂人。你推我搡,大家都挤得摇摇晃晃,有的妇女把孩子挤得掉进江里去了,有的挤掉了高跟鞋。

忘了锁箱子的,到了岸上,只剩下个空箱子。里头的东西,全都折到水里了。扒手也忙得不亦乐乎,小偷抄起别人的伞就跑。下流男人的手专找女人身上柔软的地方摸。宝庆生怕挤着秀莲,不住地招呼:“小莲,别忙,别忙!”

虽然秀莲还没有发育完全,她却到处引人注意。也许因为她是个下贱的卖唱的,谁都觉着可以占她点儿便宜;也许是因为她的脸儿透着处女的娇艳,正好和她言谈举止的质朴动人相称。

她的脸小而圆,五官清秀,端正。无论擦不擦脂粉,她的脸总是那么艳丽。她的眼珠乌黑,透亮。她并不十分美,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然诱惑力,叫你一见就不得不注意她。她的鼻子又小又翘,鼻孔略略有些朝天。这一来她脸的下半部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象个淘气的小娃娃。她把小下巴颏儿小鼻子朝上那么一扬,好象世界上的一切她都不在乎。她的嘴唇非常薄,只有擦上口红才显得出轮廓来。她的牙很白,可是不整齐。这点倒显出了她的个性。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多,编成两个小辫儿。有时垂在前面,有时搭在后面,用颜色鲜亮的带子扎着。她的身材还没有充分长成。她穿着绣白花的黑缎子鞋,使她看起来个儿更矮,人更小。她脚步轻盈,太轻盈了,看来有点不够稳重。她的脸、她的两根小辫儿和她的身材都和普通的十四岁女孩儿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时带出轻飘飘走台步的样子来,这才看得出她是个卖艺的。眼下她虽然穿的是绣花缎子鞋,她那年轻灵活的身子却只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布褂子。

天实在太热,她把辫子都甩到脑后去了,也没扎个蝴蝶结。汗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了个干净,露出了莹润的象牙皮色。她的脸蛋因炎热而发红,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饭、小小的栗色马,还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那么新鲜、有趣、动人。她恨不得马上跳上岸去,买上一些橘子,骑一骑那颜色古怪的小马。她觉着,重庆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这儿的马会比驴小,橘子没熟就青青地拿出来卖!有些携家带口的,已经到竹栅棚里去歇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热,忘了那些不称心的小事。她只想赶紧上岸,不愿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论心里多着急,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下船。她还小,又是个卖唱的。得要爸爸保护。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猪。窝囊废坐起来了——他并不想坐起来,可是要不坐起来,争先恐后往下挤的人就会踩着他的脸。他还在叫唤。据他说,乱七

糟的人打他身边挤过去弄得他头晕。

从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点儿,瘦点儿。因为瘦,眼睛和鼻子就显得特别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又光又长,简直就象个刚打巴黎跑回来的艺术家!

他也会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书,唱得比他兄弟还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这一门贱业。他也会弹三弦。但他不愿给兄弟和侄女儿弹弦子,因为干这个傍角的活儿的更低下一等。他什么也不干,靠兄弟吃饭。据他自己说,这不会有失身分。他很聪明。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成个名角儿。可是他不打算费这份劲儿。他向来看不起钱,拿弹弹唱唱去卖钱!丢人!

从人伦上讲,宝庆不能不供养窝囊废。他俩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得不挑起这份儿担子。不过窝囊废在家里多少也有点用处:只有他治得住宝庆的老婆。她的脾气象夏天的过云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旦宝庆对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对付。她一发脾气,窝囊废也得发脾气。要是俩人都同时发了脾气,总有一个得先让步。只要她先一笑,窝囊废跟着也就笑了。俩人都笑了,家里也就安生了。窝囊废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宝庆护着秀莲,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摇钱树,而且凭良心讲,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从

十一

岁起就上台作艺,给他挣钱。不过他总是怕她会跟那些卖唱的女孩儿们学坏。她越是往大里长,他觉着,这种危险也就越大。于是他也就越来越不放心她。她在娱乐场所卖唱,碰到一些卖唱的女孩儿,她们卖的不光是艺。他有责任保护她,管教她,可不能宠坏了她。为了这,怜爱和担忧老在他心里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窝囊废对秀莲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并不因为花了她挣来的钱就感谢她。他也不担心她这行贱业会使她堕落。他对她就象对亲侄女一样。秀莲想要的东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给,他真能跟他们干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莲生气。他要是没了钱,保不住就要拿她一个镏子,再不然就是一双贵重的高跟鞋,拿去卖掉。要是秀莲不生气,他就对她更亲近,更忠心。万一她生了气,他就会涨红了脸,数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来赔了不是,才算了结。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分的丈夫。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

她年轻的时候,也还算得上好看。如今虽已是中年,在没喝醉的时候,也还有几分动人之处。她长圆的脸,皮肤又白又嫩。但一醉起来,脸上满是小红点,一副放荡相。她的眼睛挺漂亮,头发总是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挽个髻儿。这个髻有时使她显得娇憨,有时显得稚气。她个子不高,近年来背开始有点驼了。有时她讲究穿戴,涂脂抹粉;但经常却是邋里邋遢的。她的一切都和她的脾气一样,难捉摸,多变化。

宝庆本不是个唱大鼓的,他学过手艺,爱唱上两句。后来就拿定主意干这一行了。他跟她唱鼓书的爸爸学艺的时候,迷上了她的美貌。后来娶了她,他也就靠卖艺为生了。

二奶奶觉着,既然秀莲是个唱大鼓的,那就决不能成个好女人。二奶奶这样想,因为她早年见惯了卖唱的姑娘们。秀莲越长越好看,二奶奶也越来越嫉妒。有时她喝醉了,就骂丈夫对姑娘没安好心。她出身唱大鼓的人家,一向觉着为了得点好处买卖姑娘算不得一回事。她打定主意趁秀莲还不太懂事,赶紧把她卖掉,给个有钱人去当小老婆。二奶奶知道这很能捞上一笔。她可以抽出一部分钱,再买上个七、八岁的姑娘,调教调教,等大了再卖掉。这是桩好买卖。她不是没心肝的人,这是讲究实际。当年她见过许许多多小女孩儿任凭人家买来卖去,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再说,要是一个阔人买了秀莲,她一辈子就不愁吃喝,也少不了穿戴。就是对秀莲来说,卖了她也不能算是缺德。

宝庆反对老婆的主意。他不是唱大鼓人家出身。买卖人口叫他恶心。他买过秀莲,这不假。可他买她是为的可怜那孩子。他原打算体体面面地把她养大。一起头,他并没安心让她作艺。她很机灵,又很爱唱,他这才教了她一两支曲子。他觉着,要是说买她买得不对,那么卖了她就更亏心了。他希望她能再帮上他几年,等她够年纪了,给她找个正经主儿,成个家。只有那样,他的良心才过得去。

他不敢公开为这件事和老婆吵架,她也从不跟他商量秀莲的事。她一喝醉了,就冲着他嚷:“去吧,你就要了她吧!你可以要她,那就该称你的心了。她早晚得跟个什么不是玩意儿的臭男人跑了!”

这类话只能使宝庆更多担上几分心,使他更得要保护秀莲。老婆的舌头一天比一天更刻薄。

船快空了。秀莲想上岸去,又不敢一个人走。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把两条小辫一会儿拉到胸前,一会儿又甩到背后。

秀莲不敢叫醒她妈。宝庆和大凤也不敢。这事只有窝囊废能做。可是他得等人请,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重要。“您叫她醒醒。”宝庆说。

窝囊废停住叫唤,拿腔作势地卷起袖子,叫醒了她。二奶奶睁开眼来。打了两个嗝。

一眼看见山上有座城,马上问:“到哪儿啦?”“重庆,”窝囊废神气活现地答道。“就这?”二奶奶颤巍巍的手指头指着山上。“我不上那儿去!我要回家。”她抓起她的小包袱,好象她一步就能蹦回家去。

他们知道要是和她争,她能一头栽进水里,引起一场大乱子,弄得大家好几个钟头都上不了岸。

宝庆眼珠直转。他从来不承认怕老婆。他还记得当初怎样追求她,也记得婚后的头两年。他记得怎样挖空心思去讨好她,把她宠到使自己显得可笑的地步。他一面想,一面转眼珠子。怎么能不吵不闹,好好把她劝上岸去。终于,他转过身只对大凤和秀莲说:“你们俩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坐滑竿?”

秀莲用清脆的声音回答说:“我要骑那匹栗子色的小马。准保有意思。”

二奶奶马上忘了她打算带回家去的那个小包。她转身看着秀莲,尖声叫道:“不准这么干!骑马?谁也不许骑!”“好吧,好吧,”宝庆说道,马上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在头里走,怀里还抱着那把弦子。“我们坐滑竿。来吧,都坐滑竿。”

大家都跟着他走下跳板。二奶奶还在说她要回家,不过已经跟着大家挪步了。她很清楚,要是她一个人留下,靠她自个儿是一辈子也回不了家的。何况,她一点也不知道重庆是怎么回事。

全家,拿着三弦、大鼓、大包小包,坐上一架架的滑竿。脚夫抬起滑竿,往前走了。

苦力们抬着滑竿,一步一步,慢慢地,步履艰难地爬上了通向城里的陡坡。坐滑竿的都安安静静坐着,仰着头,除了有时直直腰,一动也不敢动。前面是险恶的天梯,连二奶奶也屏息凝神了。她怕只要动一动,就会栽下滑竿去。只有秀莲感到高兴。她冲着姐姐大凤叫道:“看呀,就象登天一样!”

大凤很少说话。这一回她开口了:“小心呀,妹妹。人都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疼呀!”三

到了山顶,大家下了滑竿。二奶奶虽然是让人给抬上来的,可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她比抬她的苦力还觉着乏。她在台阶上坐下,嘟嘟囔囔闹着要回家。这座山城呀,她说,真是把她吓死了。她要是想出个门,这么些个台阶可怎么爬呢!

秀莲伸着脖子看城里的大街,心里激动得厉害。高楼大厦、汽车、霓虹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会有上海、汉口那些摩登玩意儿呢!

她冲着爸爸跑过去。“爸,那儿一定有好旅馆,我们去挑个好的。”

二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了。不远就有一家旅店,那就能凑合。她叫挑夫把行李挑进去。秀莲撅起小嘴,可是谁也不敢反对。

旅店又小、又黑,脏得要命,还不通风。唯一吸引人的,是门口的红纸灯笼,上面写着两行字: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两间房都在楼上,窄得跟船舱一样。窝囊废又“哎哟哎哟”地哼哼起来了。他说他觉着又回到了船上。

旅店是地道的四川式房子,墙是篾片编的,上面糊着泥,又薄,又糟,一拳头就能打个窟窿。房顶稀稀拉拉地用瓦盖着,打瓦缝里看得见天。床是竹子的,桌子、椅子,也都是竹子的。不管你是坐着、靠着,还是躺着,竹子都吱吱地响。

屋子里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耗子。还有蚊子和臭虫。臭虫白天不出来,墙上满是一道道的血印,那是住店的夜里把臭虫抹死在墙上留下的印子。

一只大耗子,足有八寸长,闷声不响地咬起秀莲的鞋来了。秀莲吓得蹦上竹床,拿膝盖顶着下巴颏坐着。她的小圆脸煞白,两眼战战兢兢地盯着肮脏的地板。

除了二奶奶,大家都在抱怨。她跟大家一样,也不喜欢耗子和吱吱叫的竹器家具,可是到这小店儿里来是她的主意,她咬紧牙关不抱怨。“这小店不坏嘛,”她讲给大凤听,“不管怎么说,总比在船上打地铺强。”她打蒲包里拿出个瓶子来,喝了一大口。

天气又闷又热,一阵阵的热气透过稀疏的屋瓦和薄薄的墙,直往屋里钻。小屋象个薄蛋壳,里面包着看不见的一团火。桌子、椅子都发烫,摸着就叫人难受。一丝风也没有。

人人都出汗,动不动就一身痱子。

宝庆热得要命,连秃脑门都红了。可是他不爱闲呆着。他打开箱子,拿出他最体面的绸大褂,一双干净袜子,一双厚底儿缎子鞋,和一把檀香木的折扇。不论天多么热,他也得穿得整整齐齐,到城里转悠一圈,拜访地面上的要人。他得去打听打听,找个戏园子。

他不能象大哥那样闲在,也不能象他老婆那样什么都不管。他得马上找个地方,秀莲和他就可以去作艺,挣钱。要不然,一家子都得挨饿。窝囊废见兄弟急着开张,担起心来。“兄弟,”他说,“我们唱的是北方曲子,这些山里人能爱听吗?”

宝庆笑了。“甭担心,大哥。只要有个作艺的地方,哪怕是在爪哇国呢,我也有法挣来这碗饭。”“真的?”窝囊废愁眉苦脸。他脱下小褂在胸口上搓泥卷儿。他没有兄弟那么乐观,他也不喜欢这座火炉似的山城。“我的好大哥,”宝庆说,“我出去一趟,您在家照看着点儿。别让秀莲一个人上街去。别让她妈妈喝醉了,还得让她小心着点烟头儿。这些房子糟得就跟火柴盒子似的,一个烟头就能烧一条街。”“可是怎么能……”窝囊废挺不乐意。

宝庆知道大哥想说什么,就笑了。“别跟我提那个。他们都怕您。他们就听您的。是这么着不是?”

窝囊废笑得有点儿勉强。

宝庆把他的东西收拾到一块儿,拿块包袱皮包了,挟在胳肢窝里。他在穿上最好的衣服之前,得先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

他拿着包袱悄悄地走出屋子,不让他老婆看见。她还是听见了。“咦……你……上哪儿去?”

他没言语,只是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

走出大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开轻快的步伐。他看着街道,很快就把家里的揪心事儿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喜欢那宽宽的街道,街道两边排着洋灰抹的房子,霓虹灯亮得耀眼。这真好。这么些个灯,还愁没有买卖做吗?

他找到了一家澡堂子。一迈进门坎儿,他就不住地给人点头,连茶房也没漏过,就象他们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看见有两三个来洗澡的是一起坐船来的伴儿,就跟他们亲热地拉手道好儿。然后他走到柜上去,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澡钱。

他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下子人人都知道,有个不寻常的人来跟大家伙儿一块洗澡来了。就连懒洋洋的四川堂倌也特别献殷勤,跑去给他端来了一杯热茶,还有热手巾。他剃了头,刮了脸,然后脱光衣服,不慌不忙地跳进池子,往身上撩了一通热水,接着坐在池子边,一面在胸口上搓着,一面顺口唱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可是深沉洪亮。他心旷神怡。要做的事多着呢,忙什么。先唱上一段再说。他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美滋滋的,当然他更喜欢别人捧场。一身的臭汗都洗净了,他穿上了讲究的绸大褂和缎子鞋,他把脏衣服交给柜上拿去洗,觉得自己干净、利索。走出澡堂门,准备办事去。

首先,他得闹明白当地的园子里演的都是些什么。他花了个把小时转茶馆,看出沿江一带都唱的是本地的四川清音、渔鼓和洋琴。拿北京的标准来看,他觉着本地的玩艺儿不怎么样。他唱的鼓书更有味儿,也更雅。不过一个高明的艺人就得谦虚着点,总得不断地学点新玩艺儿。

他高兴的是所有的茶馆买卖都很兴隆。要是这些艺人能赚钱,他和秀莲为什么不能呢。重庆人可能听不懂大鼓。可是新玩艺儿总是叫座的,四川人一定爱看打远处来的新鲜玩艺儿。重庆现在是陪都了,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往这儿涌。就是四川人不来看他的玩艺儿,难民们也会来的。唔,事情不坏嘛。

可是他得成起个班子来。秀莲和他不能就那么着在茶馆或江边的茶棚儿里卖唱。绝不能那么办。他是个从北平来的体面的艺人。他在上海、南京、汉口这些大城市里都唱过。

他必得自己弄个戏园子,摆上他那些绣金的门帘台帐,还有各地名人捧他的画轴和幛子。

他得有一套拿得出手的什样杂耍,得有俩相声演员,变戏法的,说口技的。不论哪一桩,他都得去主角。要是他一时成不起一个唱北方曲艺的班子,他就得找俩本地的角儿来帮忙。不论怎样,得叫重庆人看看他的玩艺儿。

他加快了步子,又开始冒汗了。不过出汗也叫人舒服,凉快。背上越是汗涔涔的,他越是畅快。

跟别的大城市一样,重庆多的是茶馆。宝庆走了一家又一家,很快就知道了哪些人是应当去拜访的。有些人的名字他在来重庆之前就知道了。去拜会之前,他还是情愿先坐在茶馆里领略一下本地风光。你在这儿什么人都看得见——商人、土匪、有学问的人和耍钱的。宝庆见人就交朋友。

在一家茶馆里,他碰见了老朋友唐四爷。唐四爷的闺女琴珠也是个唱大鼓书的艺人。

宝庆在济南、上海、镇江这些城市里,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混过事。他的闺女琴珠嗓门挺响亮,可是缺少韵味。宝庆看不上她的玩艺儿更瞧不上她的人品。对她来说,钱比友情更重要。她的爸爸唐四爷也是一路货。方家和唐家以前大吵过,后来多年不说话。

可是今天见了面,宝庆和唐四爷都觉着象多年不见面的亲哥俩。他俩亲热地拚命握手,激动得眼泪花花的。宝庆要找个唱鼓书的好把班子凑起来,唐四爷急着要给他闺女找个好事由儿,要不然,他愁眉不展地说,他全家都得流落在重庆,一筹莫展。眼下的穷愁使他们忘了过去的那些别扭。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俩人心里都热呼呼的。宝庆很知道,要是跟唐四爷在一个班子里,早晚他得吃亏。可是眼下这么缺人,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在唐四爷那头,他一见宝庆,就觉得好象一块肥肉掉进了嘴里,他决心死死咬住这块肉不放。他明白要叫宝庆上钩并不难。过去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不过在他和宝庆握手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泪倒的确是真的。“我的好四爷!”宝庆亲热地说,“您怎么也在这儿?”“宝庆,我的老朋友……”唐四爷的眼泪滚下了腮帮子,“宝庆,您得帮帮我,我在这荒山野店里真没辙了。”

唐四爷是个矮矮瘦瘦,五十来岁的人。别看他的身子骨儿小,嗓门倒很响亮。他的脸又瘦又长,鼻梁既高且窄,象把老式的直剃刀。他一说起话来,就不住点地摇头晃脑。一对小眼睛深凹凹的,很少正脸瞧人。“宝眷都来了吗?”宝庆说。“是呀,连小刘都跟我们来了。”“小刘?”宝庆一下子想不起来,“是给您闺女弹弦子的那个吗?”“是呀!”唐四爷瞅着宝庆,瞧出宝庆非常高兴。他猜出宝庆急着要找个弹弦子的。

他那大哥窝囊废弹得一手好弦子,可是他不肯干这一行。要是宝庆找不着个弹弦子的,他就算是真的坐了蜡。小刘弹得不算好,可是在这么个偏僻的山城里,也就能将就了。“走吧,我的好四爷。带我去见见您的宝眷。”宝庆更加亲热地说着。他想马上见见小刘和琴珠,让他们搭他的班子。“宝庆,我的好兄弟,我们来了快两礼拜了,还没一点辙呢!”唐四爷叹息着说。“您有点门儿了吗?”他想先弄清楚宝庆到底能给他点什么好处,然后再让他见小刘和他闺女。宝庆的亲热,倒引起他的担心来。

宝庆意味深长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的好四爷,只要您肯帮忙,我就能把买卖弄起来。您想想——有了小刘、琴珠、我闺女秀莲和我,这就有了三个段子了。只要再找上几个人——找几个本地作艺的什么的——马上就能开锣了。走呀!”“您拿得稳?”别人的热心解不开他心里的疙瘩。“我的好四爷,”宝庆神气起来了,“您想我方宝庆能骗您吗?我说能干起来,就能干起来。”

唐四爷摇了摇头,心里很快打开了算盘。一开头他是想要宝庆帮忙来着,如今他见宝庆那么急着想跟他凑班子,就又觉着该扭转一下形势,让宝庆倒过来求他。“宝庆,”他开了口,“我得回家去先跟他们合计合计。”

宝庆知道唐四爷滑头。不过他也看出唐四爷没有完全拒绝搭伙儿干。于是他也装作一点儿不着急。“好四爷,您想回就回去吧。有了琴珠和小刘,我可以成班子,不过您也得明白,没有他俩我也成得起个班子来。给他们捎个好。再见。”说着,他就要走。

唐四爷笑了。“别走呀,宝庆。您要是乐意,就来跟大伙儿说说。”

唐家住的店比方家住的还要小。地方越是小,就越是显得唐四奶奶和琴珠“伟大”。

四奶奶有三个唐四爷那么宽,琴珠至少要比她爹高上两寸。娘是座肉山,闺女是个宝塔。俩人都一个劲儿地搧扇子。

琴珠只有在台上还有几分动人之处。上台的时候,她可以把脸蛋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她的眉毛又粗又黑,头发烫得一卷一卷的。此刻她没化装,脸上汗涔涔的。宝庆想:她可是真够丑的了。不过她的眼睛还挺漂亮,能盯得你发窘。乍看之下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又大又亮,忽闪忽闪的。可是那对眼珠子要是盯上了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黑。

四奶奶是个尖嗓门。不说话的时候,也呼噜呼噜地喘气。“哟,”四奶奶叫了起来,“我当是谁来了呢,敢情是宝庆呀!”她坐在一把竹椅上,屁股深深地嵌在椅子里,简直没法站起来迎接宝庆。她拿着一把芭蕉扇拚命地扇,用她那尖嗓门喊:“这下可好喽,我这就放心了,这下子我们不会饿死在这儿了。您这边坐,您坐呀。四爷,沏茶来。”宝庆四面瞧了瞧,没处可坐。”我不坐,“他客气地说,”甭费事了,四爷,我不渴。四奶奶,您身体还好吧?“”好!“唐太太气呼呼地说,”打来到这么个鬼地方,我都掉了十几斤肉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胖胳膊,叹了口气。“您呢,琴珠姑娘?”宝庆笑眯眯的,想表示好感。琴珠先笑了一阵子,这才想出话来。“唔,方二叔,您的脑门还是那么亮。”她打趣地说。

宝庆笑了。他想,从琴珠的样子看来,穿得挺随便,又没擦脂抹粉,眼下可能还没干那号买卖。宝庆一向不喜欢她,也不愿意秀莲跟她瞎掺合,怕跟她学坏。只要有钱,琴珠什么都干得出来。宝庆不知道她现在跟小刘是不是也有一手,不过那当然不是为了赚钱。

他定了定神,问道:“小刘呢?”唐四爷叫道:“小刘,小刘,快出来,方二爷在这儿呢!”

小刘懒洋洋迷离迷瞪地蹭了出来,一面还打着哈欠。他约摸有三十岁,又瘦又弱。他五官清秀,可是瘦得厉害,好象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他的脸煞白,象个大烟鬼。这会儿他刚醒,脸上有团粉红色,使他显得年青,单纯。他见了宝庆真是高兴极了。他笑着,柔声柔气地说:“哟,方二爷,”见宝庆站着,忙说,“我去给您搬把椅子来。”“甭客气,”宝庆很客气地说,“过得好吧,小刘?”

唐四爷连忙打岔:“咱们说正经的吧。别尽站着。”“对,方二爷,”四奶奶说,“您有主意,您先说。”她拼命搧扇子。

宝庆开了口,诚心诚意地说:“琴珠,小刘,我来求您们帮忙来了。我想成个班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四奶奶笑了。“是您要我们帮忙的,所以您得预支点钱给我们。”

宝庆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过很快又装出了一副笑脸:“我的好四奶奶,您要我预支?咱们不都一样是难民吗?”

四奶奶绷着脸。小刘本来想说他愿意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拿出一包“双枪牌”香烟,挨个敬了敬。除了宝庆,每人拿了一支。“不预支,我们不能干。”唐四爷说。“交情,信用,”宝庆断然地说,“不是比什么都强吗?”宝庆说得很恳切,动人肺腑。“要是您成不了班子,我们又在别处找到了事儿,那又怎么办呢?”唐四爷问。他对交情和信用不那么信服。“那我哪能拦着您府上的财路呵!”宝庆有时也挺厉害。“是吗?好哇,我们都得白手起家罗,哎哟。”四奶奶泄了气,喊了起来,两眼瞪着天花板。“说真格的,”宝庆说得挺带劲,“要是咱们成起了班子,我还能亏待了你们?我闺女秀莲拿几成,琴珠也拿几成。小刘呢,给谁弹弦子,就跟谁二八分账,这是老规矩。成不成?”“我……”小刘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他不敢把自己的意思大声说出来,点点头,表示同意。

唐四爷和四奶奶拿定主意不再说话了。他们呆呆地盯着宝庆,想难为他,逼他提出更好的条件来,其实他们也知道,他提的条件本来就不坏。

琴珠到底开了口:“方二叔,就依您的吧!”唐四爷和四奶奶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那好,就这么定了,回头听我的信儿。”说完,宝庆就告辞了。四

鼓书场名叫“升平”,是照着宝庆三十年前在北平看见过的一个书场的名字起的。

小小的书场,坐落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能上二百来座儿。按宝庆的算法,只要有一百个听书的,他就不赔本;有了一百五十个人,就有赚头;要是客满了呢,那就很能捞上两个了。

到了开锣的那天。宝庆睡不好觉。天刚蒙蒙亮,他就起了床,找来一张包东西的纸,把他今天一天要做的事都记在上面。密密麻麻写了满满一张纸,叠起来,放在口袋里,然后出了门。

他先去看他头天在书场外面的布置。招牌的周圈,镶了一道红、白、蓝三色相间的电灯泡。在黎明的曙光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可是就象在梦境中一般,美极了。牌下面是一个玻璃镜框,里面红纸黑字,写着角儿们的名字。正中横着三个大黑字:方宝庆;两边红底金字,是秀莲和琴珠。下面写着一堆从电影广告上抄来的绘声绘色的词儿。

宝庆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名字。真不减当年哪!他实在应该得意。在先,他搭过人家的班,也自己成过班。可是论玩艺儿、论名声,他都比不过别人。眼下这是第一次,他挂了头牌,心里没法不得意。

他心满意足,冲着牌儿望了老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他走进一家小茶馆,要了一壶茶。

喝完茶,他去找小刘,商量给秀莲溜活的事儿。他自个儿用不着溜,他已经是个老艺人了。万一小刘错了板眼,他会泰然自若地照样往下唱。可是秀莲就不一样了。弹弦的要是走了板,她就得跟着乱套。所以他得让小刘先跟她溜溜活儿,别一上场就砸锅。

但是他没有勇气一直跑进旅店里去把小刘叫出来。要是让唐家的人见了,就会想方设法,硬不让小刘跟秀莲溜活。

他走进旅店的账房,给了茶房几个钱,让他把小刘找下来,悄悄说两句话。见了小刘,宝庆嘱咐他:“别拿您的弦子,我那儿有一把,要是我大哥听见您弹,说出点啥话来,您别放在心上。我们总得养家吃饭哪。”

小刘懒洋洋地笑了笑,答应下午来溜活。

宝庆两天前才光顾过理发馆,这会儿又去剃了头,刮了脸。剃完,他打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琢磨着。他得拜会所有帮过他忙的人,特别是官面上的和地痞流氓头子,得给他们几张招待券,求他们帮忙,照应。

他还抽出时间,把在书场里干活的人都一一知会到:卖小吃的、卖茶水的、卖香烟瓜子的、管热手巾把的、卖门票的、看座儿的、坎子上的,都招呼到了。他们下午四点来,要先祭祖师爷和财神,求个吉利。

宝庆已经成了城里的知名人物了。他走到哪儿,人人都认识他。茶馆、酒馆和饭庄里的账房和跑堂的,都知道他成了班,今儿个晚上开锣。他们管他叫“方大老板”,一个劲儿地恭喜他——都想闹张开锣的招待券。不过宝庆只是向他们拱手道谢,对他们的种种暗示未置可否。他一走开,就自个儿叨咕:“我光顾你们的时候,什么时候拿过你们的招待券?哪一次没给小费?”

等他回到小旅店,已经是两点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小刘也过来跟秀莲溜过活了。

她已经上了装,正在抱怨没钱买一双新鞋。“今天先凑合着吧,”宝庆说,“就穿那双缎子的绣花鞋好了。等我一有了钱,就给你买双新的。”她撅着嘴,不过还是穿上了缎子鞋。

二奶奶是盛装打扮,清醒得出奇。她记得是四点祭神,一直没敢喝酒,怕亵渎了神仙会招灾。只要戏一完,钱柜子里有了钱,她就要喝上一两杯,庆贺一下。

大凤看来不大高兴。祭神跟她没关系。再说,看见妹妹打扮得那么漂亮,她有点嫉妒。

宝庆觉出来了。“好大凤,别耍孩子脾气!等我挣了钱来,也给你买一双新鞋。就买我今天在铺子里见过的那种顶漂亮的鞋。”

大凤没言语。“好大哥,”宝庆又对窝囊废说,“我要歇口气,今儿晚上我得把所有的玩艺儿都亮出来。我的亲大哥,请您上一趟园子,把祭神的事儿预备一下。您的记性比我好,求您帮我操持操持。等散了戏,我请您喝两盅儿。

连求带哄,他说得窝囊废答应帮忙。这一来,他就只好听窝囊废没完没了地讲,祭神的时候,场子该怎么安置。窝囊废爱显派他的学问。“是,好大哥,”宝庆连连点头,“我听您的——求您别再往下说了。已经两点了,就请动身吧。”

一晃就是四点。祭神是在后台。窝囊废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条。墙上贴上了红纸,写的是祖师爷——周庄王之神位。神位前有香案,一对红烛,一个大极了的锡香炉,供着几碟干鲜果品。还有三杯白酒。桌子四周围着大红绣花的缎子桌围。

周围三面,靠墙摆着凳子。屋子当中一张长桌,铺着白桌布,摆着茶壶茶碗,点心、瓜子、香烟,还有一瓶刚掐来的花儿。

应邀来参加表演的本地杂耍艺人,一个一个地走了进来。他们都穿得挺破烂,因为都失业很长时候了。有的抽着长杆烟袋,有的一面搧着芭蕉扇,一面喷着香烟。

门一下子开了,宝庆走了进来。他冲着屋里的人一躬到地,秃脑袋从左到右转了半个圈子。嘴里不住地说:“请坐,请坐。”他知道大家都会站起来迎他。他不大佩服本地艺人,本地艺人也瞧不起“下江人”。不过宝庆不愿意这种彼此瞧不起的劲头显得太露骨。

他直起了腰。秀莲慢慢走了进来。他带着笑脸,向大家介绍:“这是我闺女秀莲。”

秀莲调皮地笑着。她微微一鞠躬,走到桌边,摘下一朵花,别在身上。“秀莲,”宝庆吩咐,“敬客人们瓜子。”他还站在门口,等他的老婆。

秀莲拿起瓜子碟,自己挑了一粒,正要嗑,又放回去了。“这是我内人,”宝庆又介绍开了。

二奶奶架子十足,挺有气派地点了点头,跟艺人们一起坐下。她想用四川话跟本地艺人聊天,他们又想用她说的那种官话来回答。结果谁也听不懂谁的,不过彼此都觉得尽到了礼数。“哦,大哥,”宝庆说着,冲窝囊废奔了去,“真行,真行,真有您的!我布置不了这么好。”他一边说,一边往四面瞧着。窝囊废听着兄弟一个劲儿地夸他,不由得高兴地笑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好让宝庆看看他有多么累。在园子里干活的人这会儿也来了:看座儿的、卖票的、捡场的、拉琴的。他们不是艺人,本来用不着来祭祖师爷。可是宝庆把他们大家都请了来,想让他们看看,艺人也讲规矩,也有自个的祖师爷管着;他们不是象外人想的那样,是没人要的野叫花子。

唐家来得最晚,这是身分。唐四奶奶打头阵,跟脚就是琴珠,唐四爷殿后,小刘象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可怜巴巴地跟着。

四奶奶穿了一件肥大无比,闪闪发亮的绿绸旗袍,看起来有四个唐四爷那么大,堆满了横肉的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脂粉,嘴唇也涂满了口红。她身上真是珠光宝气:一对大耳环,手指上戴了四个戒指,都镶着假宝石,迎着光,闪闪发亮。

她一进门,就摇摇摆摆直奔二奶奶和秀莲,象招呼最要好的朋友那样招呼他们,“好姐姐——哟,瞧小莲多俊哪。”完了就招呼方家兄弟。别的人,她正眼也不瞧。

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竹。五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

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么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么多,是因为宝庆发出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来越安静了。

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也嗑完瓜子了。

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么事可干的了。

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润:  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

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么要紧。谁也不注意她唱的是什么。男人们懂得她抛过来的眼神,喜欢她的媚眼。对琴珠来说,这比咬字清楚重要得多了。

小刘的弦子,跟她合不合得上,也无关紧要。他把胳膊抬得高高的,使劲地弹着。一个弹得带劲,一个喊得响亮,就是走了板,俩人也搭配得好极了。听众都凝神屏息地瞧着。乌烟瘴气地吵了有二十来分钟,琴珠才唱完了她的段子。她低头朝下看,脸儿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她抬起头,慢慢走下场,一路故意地扭着屁股。她背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哔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园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们,谁还要再听一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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