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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7 12:2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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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毛姆(著),刘勇军(译)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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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

面纱试读:

前言

本故事的创作受到但丁如下诗句的启发:

Deb, quando tu sarai tomato al mondo,

E riposato della lunga via,

Seguito il terzo spirito al secondo,

Ricoiditi di me, che son la Pia:

Siena mi fè; disfecemi Maremma:

Salsi colui, che, innanellata pria

Disposando m’avea con la sua gemma.啊,待你返回人世,于漫长的旅途休息之际,第三个幽灵跟着第二个幽灵说“记住我,我就是皮亚。锡耶纳造就了我,马雷马却把我毁了,婚约后用他的戒指娶我的人应当知晓。”

那年我在圣托马斯医院求学,复活节有六个礼拜的假期。我在格莱斯顿旅行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兜里揣着二十英镑就出发了。当年我才二十岁,先是去了热那亚,然后到了比萨,再前往佛罗伦萨。我在劳拉路租了一个房间,从那里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教堂漂亮的圆顶,一名寡妇和她的女儿住在那间公寓里,她们为我提供食宿(经过好一番讨价还价后),租金为一天四里拉。我估摸着她们也赚不到什么钱,因为我的饭量可不小。我能轻松地吃掉一大盘通心粉。这位寡妇在托斯卡纳山有一块葡萄园,我记得她酿造的基安蒂红葡萄酒是我在意大利喝过的最好的。她的女儿每天都会给我上意大利语课。当时我就觉得她是个相当成熟的女人,应该不超过二十六岁。她的境遇很悲惨,订过婚,身为军官的未婚夫却在阿比西尼亚战死了。自那以后,她发誓终身不嫁。不难理解,在她母亲去世后(那个体态丰盈、满头白发、天性乐观的老太太不到亲爱的上帝蒙召的那一天是不会死的),埃尔西利娅便打算进入修道院。不过她本人对此满心欢喜。她整日乐呵呵的。午餐和晚餐时,我们很是快活,但她上课的时候却非常认真,要是我反应迟钝,或是上课不专心,她就会用一把黑色的尺子敲打我的指关节。若不是想起了我在书本上读到过的旧时的教书先生,她那样把我当成孩子一样对待,我准会生气,结果这样的举动只会让我忍俊不禁。

我一刻也没有停歇,每天先是翻译几页易卜生的戏剧,以此可以娴熟地掌握对话写作技巧。然后,我会拿着罗斯金的书,外出遍访佛罗伦萨的名胜古迹。我按照指南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乔托钟楼和吉贝尔蒂的铜门。在乌菲齐美术馆,我对波提切利的画作热情高涨,以年轻人极端的心态对大师不待见的艺术家嗤之以鼻。午饭后,我还要学意大利语,然后再次外出前往教堂,沿着亚诺河漫步,做着白日梦。晚餐后,我会继续外出猎奇,不过,我天性单纯,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个腼腆的人,每次回家时都跟出门时一样纯洁无瑕。那位房东太太,虽说给了我钥匙,但每次听见我进屋,闩上门后才会长吁一口气,因为她总是担心我忘记闩门。接下来,我又会熟读中世纪归尔甫派和吉伯

[1]林派的那段历史。我不无苦涩地意识到,浪漫时期的作者绝不会如此,不过,我也怀疑他们中谁能靠二十英镑在意大利熬过六个礼拜。我喜欢这种清贫、勤勉的生活。

那时我已经读过《地狱》(有译本参考,但我还是认真在字典上查找了生词),又开始跟埃尔西利娅一起读《炼狱》。我们读到上面我引述的诗篇时,她告诉我皮亚是锡耶纳的一位出身高贵的女儿,她丈夫怀疑她跟人有奸情,却忌惮她家族的实力而不敢杀她,便把她带到了他位于马雷马的城堡,认为那里有毒的蒸汽会帮他完成他的阴谋,但她迟迟没有死掉,最后,他没了耐心,把她从窗户里扔了出去。我不知道埃尔西利娅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细节的,但丁的解释则要简单得多。不过,这个故事不知为何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这么多年来,我不停地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想这事,有时候会酝酿两三天。我不停地重复这句诗:“Siena mi fe; disfecemi Maremma”(锡耶纳造就了我,马雷马却把我毁掉),不过,这也只是我在脑海中构思的众多题材之一,久而久之便会淡忘。当然啦,我会把它当成一个现代故事,却总也想象不出故事的背景放在哪里才会合理。直到我在中国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旅程后才找到地方。

这是我唯一一部以故事而不是角色动笔的小说。角色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很难解释清楚,你又不能毫无根据地捏造一个人物出来。你一想到他,就应该让他置身于某个环境下,做点什么事情。这样,这个角色,至少他的基本行为似乎才会在想象力的作用下同时诞生。但在这个故事中,所有的角色需要逐渐适应我慢慢演绎的故事框架,他们都来自于我在不同的环境下早已熟知的人。

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也遇到了作家通常都会遇到的麻烦,一开始我将男女主人公取名为莱恩,这是个非常普通的姓,却没想到香港就有人姓这个。有人提起诉讼,最后,连载我这部作品的杂志只得用二百五十英镑搞定这起意外事件,我后来把主人公的姓氏改为费恩。可接下来,香港的助理辅政司觉得这是在诽谤他,也威胁要打官司。我很吃惊,因为在英国,我们可以把首相搬上舞台,还可以让他成为小说中的角色,坎特布雷的大主教或者大法官也没问题,这些大人物丝毫不会在意。一个临时担任如此微不足道职位的人居然会觉得自己被影射了,让我百思不解。但是,为了避免麻烦,我还是把香港改成了一个虚构的殖民地“青元”。闹出纠纷时,本书已经出版,只得将售出的部分召回,可一些精明的书评人却以各种借口拒不归还。现在那些书有了文献价值,我想存世的书有六十来本吧,却已被收藏家高价购得。01

她惊叫一声。“怎么了?”他问道。

房间的百叶窗是关着的,屋里很暗,但他仍能瞥见她脸上倏然闪过一丝惶恐的神色。“刚才有人动了一下门。”“呃,说不定是阿妈呢,要不就是哪个小仆人。”“这个点他们是不会来的,都知道我吃过午饭就会睡觉。”“那还会有谁呢?”“准是沃尔特。”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细若蚊蝇。

她指了指他的鞋。他想赶紧把鞋穿上,可也跟着紧张起来,手脚不听使唤,偏偏鞋子又紧。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鞋拔。她匆匆套上一件晨衣,光着脚走到梳妆台前,梳了梳蓬乱的短发,这时他才系好第二只鞋。她把外套递给他。“我怎么出去?”“你还是等一下吧。我先出去探探情况。”“不可能是沃尔特,他五点之前都待在实验室。”“那会是谁呢?”

这会儿,两人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女人直打哆嗦。他突然想起,每次她遇到突发事件都会不知所措,不由得来了脾气。眼下的情况这么危险,她怎么早没料到?她屏住呼吸,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通往走廊的窗户百叶窗紧闭。他们看到窗户把手上的白色陶瓷柄慢吞吞地转动着,先前并没有听见走廊有脚步声。可那个把手竟然悄无声息地动起来,这也太吓人了。等了一分钟,仍然没有动静。就在这时,他们看到另一扇窗户的陶瓷把手也悄然转了起来,同样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叫人毛骨悚然。凯蒂哪里受得了这个,张开嘴巴就要大声喊出来,他见状赶紧捂着她的嘴,她这才没叫出声来。

万籁俱寂。她依在他身上,双腿一直在抖。他真担心她会昏过去。他蹙起眉头,咬紧牙关,把她抱到床上躺好。她脸色煞白,尽管他的面颊晒得黝黑,现在也早已没了血色。他站在她旁边,魔怔似的盯着那个陶瓷把手。谁也没有说话。随即,他看到她哭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他压低嗓门急躁地说,“真要出事了,咱们谁也躲不了,只能死撑下去。”

她在找手帕,他明白过来后将提包递给她。“你的遮阳帽呢?”“我落在楼下了。”“噢,天哪!”“要我说,你得振作起来,我敢打包票这人不是沃尔特。他这个点回来干吗?大中午的他从不回家,对吧?”“对。”“我敢打包票,准是阿妈。”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他浑厚、亲切的声音让她感到慰藉,她拉着他的手,充满深情地抚摸着。他打算让她先缓过劲儿来。“听着,我们不能老待在这儿。”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好点儿了吗,能不能去走廊看看?”“我怕是站不起来。”“你这儿有白兰地吗?”

她摇摇头。他眉头一锁,渐渐不耐烦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她突然更加用力地攥紧他的手。“要是他一直在等着呢?”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说话时语音轻柔,颇具说服力,自己对这样的效果也是深信不疑。“不大可能。别这么胆小,怎么可能是你的丈夫呢?要是他进来了,看到大厅里有一顶陌生的遮阳帽,上楼后发现你的房门紧锁,准会大吵一番。刚才肯定是仆人。只有中国人才会那样转动门把手。”

这会儿,她总算平静了些许。“即便是阿妈也叫人怪不舒服的。”“给她点儿钱就行了,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用上帝吓唬吓唬她。政府官员的本事不多,但要办成什么事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得没错。她起身,转身向他张开手臂。他将她抱在怀里,亲吻她的唇。那种心醉神迷的样子给人一种痛苦的错觉。她对他很是爱慕。男人松开她,她走向窗前,拉开插销,将百叶窗打开一点儿,往外望去。外面连个影子都没有。她脚步轻盈地来到走廊,瞥了一眼丈夫的更衣室,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起居室。两个房间都是空荡荡的。她回到卧室,向他招了招手。“没人。”“准是看花眼了。”“别笑。刚才可把我吓坏了。来我的起居室坐坐。我先把长袜和鞋子穿上。”02

他遵照她的吩咐做了,五分钟后,她又回到他身边。他正在抽烟。“对了,能给我来份白兰地加苏打水吗?”“好的,我这就按铃。”“从眼下的情况看,这件事情不会给你带来什么损失。”

他们静静地等着男仆回应。她随即吩咐下去。“给实验室打电话,问沃尔特在不在。”她随即又说,“他们听不出你的声音。”

他拿起听筒,要了号码,问费恩医生有没有在,然后放下电话。“他午餐后就不在了。”他跟她说,“问问男仆他回来过没有。”“我不敢。要是真回来了,这样问也太奇怪了。我又没瞧见他。”

男仆拿来了酒水,汤森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他向她递过去,可她摇了摇头。“如果真是沃尔特该怎么办?”她问。“他说不定压根儿就不在乎呢。”“你是说沃尔特?”

她的语气满是怀疑。“我向来觉得他是个非常腼腆的人。你知道有些男人不喜欢吵吵闹闹的场合。他相当理智,知道爆出丑闻对他没有一丁点儿好处。我压根儿就不相信是沃尔特,退一万步,就算是他,我感觉他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估计他只会不闻不问。”

她沉吟片刻。“他死心塌地爱着我。”“呃,那敢情好。你可以哄得他团团转嘛。”

他向她投去迷人的微笑,这样的笑总是让她无法抗拒。那抹笑意从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开始,慢慢在他那棱角分明的唇间绽放开来。他有一口整齐、洁白的小牙齿,笑起来的时候非常性感,足以让她的心在胸膛里融化。“我不怎么在意,”她说,突然变得快活起来,“反正挺值得的。”“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来呀?见到你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忍不住。”“亲爱的。”

她朝他稍稍倾了倾身子,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充满深情地凝视着他。她的嘴带着渴望,微微张开。他将女人搂在怀里。她心醉神迷地吁了一口气,忘情地投入他的怀中。“你永远可以依靠我,这你知道。”他说。“跟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我希望也能跟你一样,让你感到快乐。”“不害怕了吗?”“我讨厌沃尔特。”她答道。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便吻了她,她那似水般柔嫩的脸紧贴着他的。

但他抓住她的手腕——女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小巧的金表——看了看时间。“你知道我现在要怎么做吗?”“开溜?”她微笑着说。

男人点点头。她立马贴了上去,但感觉男人执意要走,她只得松开。“你对工作一点儿都不上心,真不害臊。走吧。”

女人一跟他调情,他总是把持不住。“你好像恨不得让我赶紧走。”他轻声道。“你知道我最不舍得你走了。”

她回答时声音低沉、严肃。他讨好地笑了笑。“你那漂亮的小脑袋瓜就别为咱们这位神秘的访客劳神了。我敢肯定是阿妈。真要有什么麻烦,我也准会帮你搞定。”“你很有经验吗?”

他的笑带着一丝逗乐的神情,有几分得意。“没有,但我说句自我恭维的话,我肩膀上的这颗脑袋也不是吃素的。”03

她来到走廊,目送着他离开屋子。他朝她招了招手。女人看着他,不由得感到一丝兴奋,虽说他已经四十一了,但身轻如燕,步履如同少年一般轻盈。

走廊在遮阴处,她内心恬静悠闲,慵懒地消磨时光,心中的爱恋让她很是满足。他们的房子位于欢乐谷,坐落在山丘的另一侧,因为他们负担不起条件更优越也更昂贵的山顶府邸。不过,她极少留意碧蓝的大海和港口拥堵的船只,心思全在情人身上。

当然啦,他们在下午干出那样的事情也是真够蠢的,但是,如果他想要她,她又怎会顾得上谨慎。他在午餐后已经来了两三趟,都是趁一天中最热,谁也不愿意出门的时候,就连男仆也没见他这样进进出出。在香港做什么都特别难。她讨厌中国的这座城市,每次来到维多利亚路那间他们惯常约会的肮脏小屋,都会令她紧张兮兮的。那是一家古董店,坐在那里的中国人会盯着她看,令她怪不舒服的。她讨厌那个老头讨好地冲她笑着,带她来到店铺后面,走上一段黑乎乎的楼梯,领着她来到一个散发着霉臭的房间,墙边的那张大木床令她直打寒战。“这也太脏了,不是吗?”她第一次跟查理在那儿见面时对他说。“你进来以后就不一样了。”他回答道。

当然啦,等他将她揽在怀里,她把什么都忘记了。

哎,恨就恨她并非自由之身,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是!她不喜欢他的妻子。这会儿,凯蒂的思绪飘至多萝茜·汤森身上。她居然叫多萝茜,多可惜!一下就能让人猜到年龄。她少说也有三十八岁了。但查理从来没提起过她。他当然不在乎她了,烦她烦得要命。可他是个绅士。凯蒂心藏爱意,不无讽刺地笑了笑。他就是这样的人,老傻瓜一个。他或许会对她不忠,但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说出任何对她不敬的话。那个女人个头可不矮,比凯蒂还高,身材称不上敦实,但也不瘦,长着一头浓密的浅褐色头发。除了年轻,她跟漂亮可沾不上边。她的五官还过得去,却不怎么出色,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她的皮肤不会让你想多看一眼,面颊上毫无血色。她的穿衣打扮——呃,倒也符合她的身份——香港助理辅政司太太。凯蒂兀自笑了,微微耸了一下肩膀。

当然,没人否定多萝茜·汤森有一副动听的好嗓子。她还是位了不起的母亲,查理就经常提到这点,她是凯蒂的母亲口中所说的贤良淑女。但凯蒂不喜欢她,看不惯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去她那里吃茶点、用餐时她表现得格外客气,能让她气个半死,因为你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心思压根儿就没在你身上。事实上,凯蒂觉得除了她的孩子,她谁都不在意。她家的两个男孩在英国上学,明年,她会把另一个六岁的男孩带回家。她的脸简直就是一张面具,脸上挂着笑,彬彬有礼,说话也很得体,但她身上的那股热情却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她在这里有几位要好的朋友,对她羡慕得要死。凯蒂心想,不知这位汤森太太会不会觉得她太普通了。想到这里,她脸都红了。但说到底,她也没什么资格摆架子。她的父亲当过殖民地的总督不假,在位时自然显赫一时,一进入房间,所有人都会起身,乘车经过时,男人也会脱帽致敬,但试问还有谁会比一个退了休的殖民地总督更不起眼呢?多萝茜·汤森的父亲住在伯爵府区一个小房子里,靠养老金过活。倘若受邀去这样的地方做客,凯蒂的母亲准会觉得无聊透顶,她的父亲伯纳德·贾斯丁是位皇家法律顾问,假以时日,当上法官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们现在就住在南肯辛顿呢。04

凯蒂婚后随丈夫来到香港,却发现很难接受现实——她的社会地位完全由丈夫的职业决定。当然啦,大家对他们两个都不错,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每晚都会外出聚会。他们去总督府赴宴时,总督还把她当成新婚燕尔的妻子对待。不过,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身为在政府供职的细菌学家的妻子,她并无多少地位。这让她火冒三丈。“真是太荒唐了,”她跟丈夫说,“哼,这里几乎没有哪个人值得请到家里待上五分钟。母亲也绝不会想请他们来家里吃饭。”“你就别烦了,”他回答道,“真没什么打紧的。”“当然不打紧了,只能说明他们很愚蠢。不过,想来也挺可笑的,想象一下常来我们老家的那些客人,这里的人简直把我们当成了垃圾。”“从社会的角度看,科研工作者确实没有存在感。”他面带微笑。

她现在当然知道了,可她嫁给他的时候哪里知道。“我不知道被东方半岛轮船公司代理邀请去吃晚饭会这么开心。”她笑道,免得被人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势利了。

也许他看出了她故作轻松后面暗藏的责备之意,他随即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按了按。“真对不起,亲爱的凯蒂,就别为这事心烦了。”“噢,我不会太放在心上的。”05

下午来的人可能不是沃尔特。肯定是哪个仆人,这没什么要紧的。中国仆人都心知肚明,但他们能管好自己的嘴。

一想起白色陶瓷把手慢悠悠地转动着,她的心不由得跳得更快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冒险了。最好是去古董店。即便有人看到她进去也不会起疑心,他们在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古董店老板认识查理,他还没有蠢到去招惹助理辅政司的地步。只要查理爱她,别的还有什么关系。

她转身离开走廊,回到起居室,重重地躺在沙发上,伸手去拿香烟。这时,她瞥见一本书上放着一张字条,打开后发现字是用铅笔写的。亲爱的凯蒂:这是你要的书,我准备送来时正好遇见了费恩医生,他说路过家门口的时候可以顺便捎回来。V.H.

她按响了铃,男仆进来后,她问是谁在什么时候把书带回来的。“太太,是老爷在午餐后拿回来的。”男仆答道。

那人肯定就是沃尔特了。她马上往辅政司办公室打电话找查理,把刚了解到的情况跟他说了。他顿了顿才回答她的话。“我该怎么办?”她问。“我现在正参加一个重要的讨论会,不方便跟你说。我建议你静观其变。”

她放下电话,知道他身边还有人,他的那些公务搅得她心烦意乱。

她再次在办公桌旁坐定,双手托腮,绞尽脑汁想着眼下的困局。沃尔特当然可能仅仅认为她在睡觉,她也完全有理由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她努力回想着他们有没有说话。两人说话的声音肯定不大,可偏偏还有那顶帽子。查理居然将帽子落在楼下,真叫人抓狂。但现在怪他还有什么用呢,那样的举动也很自然,再说了,沃尔特是不是发现了也很难讲。说不定他赶时间,只把书和字条留下,就去赴某个跟他工作有关的约会了。怪就怪在他本应该先试着开门,然后才去开窗户。要是他觉得她在睡觉,他不大可能去打搅她。她真是蠢到家了!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甜蜜的痛苦,每次想起查理的时候,她都会有这种感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说过他会永远跟她在一起,但要是事态继续恶化,呃……要是沃尔特想大闹一场,她还有查理,有什么好在意的。兴许让他知道是最好的结果。她从来都没喜欢过沃尔特,自从爱上了查理·汤森,顺从丈夫的亲昵只会让她不胜其烦,她不想跟他有任何纠缠,反正她也知道他拿不出任何证据。他要是指责她,她矢口否认便是,万一他知道了实情,她索性大方承认,告诉他真相就是了,他想怎么办都行。06

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但这也不能全怪她,更多的是她母亲的责任。

房间里有一张她母亲的照片,凯蒂的目光烦乱地落在照片上。她不知道为何会把照片留在这里,因为她并不是那么喜欢母亲,家里还有一张她父亲的照片,放在楼下的大钢琴上。那是他被任命为皇家律师时拍的,当时他戴着假发,长袍加身,即便这身打扮也没让他显得仪表堂堂。他身材矮小,枯瘦如柴,长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上唇很长,嘴又很薄,那个爱开玩笑的摄像师让他笑一笑,可他仍旧板着脸。平日里,他下撇的嘴角和沮丧的眼神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而贾斯丁太太则觉得这样更显威严,便从众多试印样张中找了这么一张。但她自己照片中的那张还是她在丈夫被任命为皇家法律顾问、受邀进皇宫时照的,她身穿天鹅绒礼服,下摆及地,更是显得雍容华贵,头上戴着羽饰,手里捧着鲜花,腰杆挺得笔直。她年过半百,身材瘦小,胸部扁平,颧骨高耸,却长着一个漂亮的大鼻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十分光滑,凯蒂时常怀疑她的头发即便没有染过,至少也精心打理过。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很不安分,这也是她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因为她跟你说话时,冷漠、毫无皱纹的黄脸上那双骨碌碌的眼睛搅得人心烦意乱,先是在你身体各部位转来转去,然后又移到房间的其他人身上,最后再落在你这里,你会觉得她在对你吹毛求疵,给出定论,同时又在细心留意周遭发生的一切,而她说的话跟她心中所想又无半点关联。07

贾斯丁太太为人苛刻,冷酷无情,控制欲极强,野心不小,为人小气,还十分愚蠢。她是利物浦一名律师的五个女儿中的一个,伯纳德·贾斯丁在北部巡回法庭工作时遇见的她。当时他看起来像是大有作为,她父亲说他前途无量。可他并没有。他肯吃苦,工作起来兢兢业业,也很能干,但缺乏上进心。贾斯丁太太瞧不上他。但她又不得不酸溜溜地承认,她只能借助丈夫才能出人头地,于是,她拿定主意按照自己的意愿驱使他,对他百般挑剔。她发现,如果他对她安排的事很反感,只要她搅得他没有片刻安宁,最后弄得他筋疲力尽,到头来他一定会听命于她。她还致力于在身边培养一些对她有用的人,巴结那些能给丈夫提供案子的律师,时常跟他们妻子套近乎。在法官和他们的太太面前低三下四,对那些前途光明的政客极尽谄媚之能事。

二十五年来,贾斯丁太太从未因为喜欢某人而邀请他来家中做客。她会定期举办大型宴会。尽管她野心勃勃,却也吝啬得要命。她痛恨花钱,沾沾自喜地认为她只消花上一半的钱,就能赶得上人家的排场。她的晚宴时间长,会煞费苦心地准备,却非常节俭,她想来觉得人们在吃饭、聊天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在喝什么。于是,她便用餐巾纸将发泡的莫泽尔白葡萄酒包好,让客人误以为是香槟。

伯纳德·贾斯丁有一家虽说不大,但还算体面的事务所。不少比他开业晚的人,生意都比他好很多。贾斯丁太太让他参加议会选举,选举的花费则由政党提供,但她的野心却奈何不了自己的吝啬,她哪里舍得花钱讨好选民。候选人出资赞助了大笔基金,可伯纳德·贾斯丁捐赠的款项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他落选了。要是能成为议员太太,贾斯丁太太准会高兴,可现在不得不吞下失败的苦果,期待东山再起。丈夫参选的过程中她接触了不少名人,她的社会地位提升了,这让她还算满意。她知道伯纳德永远没办法进入议会,但她还是锲而不舍,就是想让党内的人对他心存感激,他自然要去奋力赢下那两三个注定失败的席位。

但他仍然是个非御用律师,很多比他年轻的人都被任命为皇家律师了。她觉得他也应该当选才对,否则,不仅当不上法官,而且还要搭上她自己的颜面。每次跟那些比她小十岁的女人一起赴宴,都让她窘迫难当。但这回她再次跟丈夫的倔脾气铆上劲儿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法儿适应丈夫这点。他担心当上皇家法律顾问后,反倒没事做了。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他跟妻子说,可她反驳说只有傻瓜才会拿谚语做护身符。他提醒她到时候他挣的可能只有现在的一半,因为他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说服妻子了。可她哪里听得进去,便骂他懦夫,吵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结果,跟往常一样,他只得乖乖听命,申请担任皇家律师,很快便获批了。

他的担忧被证实了。他担任皇室法律顾问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接的案子也少了。但他掩饰了自己的失望情绪,如果他真有责怪妻子,那也是藏在心里。他或许变得更加沉默了,但他平日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家里人谁也不曾察觉到他的这一变化。他的那些女儿只把他当成钱袋子,他给她们提供食宿、买衣服,给她们度假的花费、买东买西,为她们做牛做马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今,她们知道是因为他的过错,挣得比以前更少了,本来她们对父亲就很是冷漠,现在更是愤怒地觉得他一无是处。可她们从未扪心自问过,这个百依百顺的小个子男人心里有何感受,他每天起早贪黑,一回到家换上衣服就得吃晚饭了。在她们眼里他就是个陌生人,只是因为他是她们的父亲,她们便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宠爱是理所当然的。08

不过,贾斯丁太太身上有一种叫人钦佩的勇气。她不会让她视若生命的社交圈子里的任何人看出,她会因希望落空而沮丧。她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变化,只需精心筹划一番,便能张罗出一桌跟以前一样奢华的晚宴,会见朋友时仍会拿出她惯常的快活劲儿。她深谙各种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其所在社交圈子把这些都当成了谈资。在那些很难闲聊得起来的客人当中,她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因为她从来不会被新鲜的话题难住,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打破尴尬的沉默。

虽然伯纳德·贾斯丁没有指望当上高等法院的法官了,却还有希望在地方法院做个法官,最不济也能在殖民地谋个职位。就在这时,她满意地看到他当上了威尔士镇处理刑事和民事案件的法官。不过,这次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女儿身上,要是能够妥善地把她们的婚姻安排好,也能弥补她丈夫事业上的种种不顺。她有两个女儿,凯蒂和桃瑞丝。桃瑞丝相貌平平,鼻子又长,身材粗笨。贾斯丁太太觉得她要是能嫁给一个家庭富裕,有正当职业的年轻人就再好不过了。

但凯蒂是个美人儿,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乌黑的大眼睛如盈盈秋水,十分灵动,一头棕色的卷发略带红色,齿如含贝、皮肤白皙。五官倒不是那么好看,下巴太方,鼻子虽然没有桃瑞丝的那么长,但也太大了。她的美貌更多的是因为青春年少。贾斯丁太太觉得应该趁她韶华初至时找个好人家。她出入社交界时,还真是光艳动人。她的皮肤仍然是她最大的资本,长睫毛下的一双明眸灿若星辰,让人从心底里想多看一眼,叫人的心都融化了。她天性活泼,喜欢取悦他人。贾斯丁太太在她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她的这份感情严苛、称职、精于算计,而这些正是她所擅长的。她野心很大,可不单单只想为女儿找一位乘龙快婿,而是要找个地位显赫的人家。

凯蒂打小就知道她会长成一个大美人,也早就猜到母亲的勃勃雄心,这恰好也是她本人的意愿。自她光彩夺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贾斯丁太太便充分发挥自己的才智,受邀参加各种舞会,在那里,她的女儿可能认识真命天子。凯蒂成功了。她风趣和美貌兼修,很快让十几个男人坠入爱河。但没有一个是她的真命天子。凯蒂对他们都很殷勤款款,却也十分小心,从不委身任何一个人。礼拜天的下午,南肯星顿的那间会客室挤满了前来示爱的年轻人,但贾斯丁太太的脸上带着冷峻、赞许的笑容,发现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让那些人跟凯蒂保持一定的距离。凯蒂也乐于跟他们打情骂俏,继而开始挑拨离间,但等到他们向她示爱时——所有人都这么做了,她又会圆滑地拒绝他们,态度很是坚决。

她的第一个社交季过去了,却没有遇到一个完美的求婚者,第二年依旧如此,但她还很年轻,也等得起。贾斯丁太太对她的朋友说,女孩要是不到二十一岁就嫁出去那才叫悲哀。可是第三年过去了,第四年也过去了。她的两三个仰慕者再次向她求婚,可他们都是身无分文的主儿,有一两个比她还小的年轻人向她求婚,还有一个退休的印度文官,一个获得过印度帝国二等爵级司令勋章的人,可他都五十三岁了。凯蒂仍然频频出现在舞会上,她去过温布尔顿和罗德板球场,去过阿斯科特的赛马场和亨利镇的赛船会,她沉浸其中,喜不自胜,可就是没有一个地位和收入都令人满意的人向她求婚。贾斯丁太太越发觉得不安。她注意到凯蒂开始有意吸引那些四十岁以上的男人。她提醒女儿,再过一两年她可就不会再这么漂亮了,而且这个世上从不缺少年轻的女孩。贾斯丁太太在家人面前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她毫不客气地提醒女儿,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凯蒂只是耸耸肩膀。她觉得她还是美貌依旧,或许比以前更漂亮了,因为她在过去的四年中学会怎么打扮自己了,她有的是时间。她要是真想嫁人,准会有十几个男人跳出来,恨不得立马抓住机会。她的真命天子迟早会出现。但贾斯丁太太对形势的判断更加精明,她那个漂亮的女儿一再错失机会让她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于是,她开始稍微放低标准,又回到她曾经因为心高气傲看不上的职业阶层,到处寻找年轻有为、前途光明的律师或商人。

转眼间,凯蒂已经二十五岁了,仍然待字闺中。贾斯丁太太气坏了,时不时冲凯蒂说上几句难听的话,问她还要父亲养活多久。他在她身上的花费已经承受不起,本想给她个机会,可她却不好好把握。贾斯丁太太从来没想过,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过于殷勤,才把男人都吓跑了,她总是乐此不疲地怂恿那些有钱人家的儿子或爵位继承人来家中做客,将凯蒂错失机会归结于愚蠢。接下来桃瑞丝也步入了社交界,她的鼻子还是那么长,身材仍然很糟糕,舞跳得也很差劲。可她初登社交季,就跟杰弗里·丹尼森订婚了。他是一位家境殷实的外科医生的独子,他的父亲战争期间获得从男爵爵位。杰弗里也继承了爵位,医生获得从男爵的称号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感谢上帝,爵位就是爵位,这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

凯蒂在慌乱中嫁给了沃尔特·费恩。09

她跟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也从未留意过他。她不知道最初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的他,直到他们订婚后,他才告诉她是在某次朋友带她去的舞会上。当时她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要是跟他跳舞了,那也是因为她脾气好,谁邀请她跳舞,她都会欣然接受。一两天后,在另一场舞会上,他过来跟她说话,她压根儿就对不上号。后来她留意到她每次参加舞会都有他。“你知道,我少说也跟你跳过十来次了,你总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她像往常一样笑着说。

他明显吃了一惊。“你是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不是有人介绍过了吗?”“噢,可那些人说话总是很小声,要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面带微笑,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颇为严肃,有点儿令人生畏,笑容却很甜。“我当然知道。”他沉默了片刻,继而问道,“你就不好奇吗?”“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你就没想过去问问别人我叫什么名字吗?”

她暗自想笑,心想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对他会有丁点儿兴趣,但她乐于取悦他人,于是,她露出迷人的微笑看着他,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犹如林中一洼饱含露珠的水池,那份善良令人动容。“好吧,你叫什么名字?”“沃尔特·费恩。”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跳舞,他的舞跳得不怎么样,好像也不认识几个人。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说不定爱上自己了,但她很快耸耸肩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认识一些女孩每次遇见男人都会觉得他们爱上了自己,未免荒唐可笑。不过,她还是多留意起了沃尔特·费恩。他的表现显然跟别的爱上她的年轻人不同。大多数人都会向她坦白,想要亲吻她:很多人都这么做了。但沃尔特·费恩从不谈及她,也极少谈及自己。他沉默寡言,她倒也不介意,因为她总有说不完的话,当她发表了一番幽默的评述逗得他哈哈大笑时,她自己也会很开心。但是,他真要发表什么见地了,也绝不乏味。他显然只是害羞。他似乎住在东方,这回只是因为放假回到了故乡。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他出现在了他们在南肯辛顿的家中。当时有十来个人,他坐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总有些不自在,然后就走了。她母亲问她那人是谁。“我也不知道。是你邀请他来这儿的吗?”“没错。我是在巴德利家见到的他。他说在好几次舞会上见过你。我说我礼拜天的时候都会在家里。”“他叫费恩,好像在东方工作。”“是的,他是个医生。他爱上你了吗?”“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哪个小伙子爱上你了,你总该知道吧。”“就算他真爱上我了,我也不会嫁给他。”凯蒂满不在乎地说。

贾斯丁太太没有回答,满心不悦。凯蒂的脸红了。她知道母亲现在已经不关心她嫁给谁了,只盼早点儿脱手。10

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她又在三次舞会上见过他,他不再那么害羞了,变得更健谈了。他是个医生不假,但还没有开业。其实他是名细菌学家(凯蒂对此一知半解),在香港工作,秋天就会回去。他说了不少有关中国的事。她已经习惯在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香港的生活听起来的确很有意思,那里有俱乐部,网球、赛马、马球和高尔夫也一样不少。“那里的人经常跳舞吗?”“噢,是的。我想是这样的。”

她也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些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可他似乎很喜欢她的社交圈子,不过他从来不会打个手势、用某个眼神,或是某句话来暗示,她只是那种跟他见过面、跳过舞的女孩。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再次来到他们家。她的父亲也恰好回来了,那天下雨,他没办法去打高尔夫,他和沃尔特·费恩聊了很久。后来,她问父亲两人聊了什么。“他好像常驻香港。首席法官是我在法律界的老朋友。他看起来像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

她知道这么多年来,她父亲一直特别讨厌招待那些追求她和妹妹的年轻人。“父亲,你很少喜欢追求我的小伙子。”她说。

他用那双仁慈、疲倦的眼睛看着她。“你有可能嫁给他吗?”“绝无可能。”“他爱你吗?”“反正没有表现出来。”“那你喜欢他吗?”“谈不上喜欢。他让我有点儿不自在。”

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身材矮小,不过不算单薄,只是有点儿瘦,皮肤黝黑,脸刮得干干净净的,长相普通,五官棱角分明。眼睛差不多是黑色的,不算大,眼神有些呆滞,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东西看,充满好奇,却不怎么讨喜,精致的鼻子鼻梁挺直,眉毛还算清秀,嘴唇轮廓分明,长相本应该出众。可他偏偏长得一般。等到凯蒂仔细考虑他时,她吃惊地发现,他的五官单个看上去都不错。他的表情略带讽刺,凯蒂逐渐对他有所了解,发现跟他相处起来有些拘束。他并不是个有趣的人。

等到社交季节接近尾声的时候,他们见面的次数已经不少了,可他还跟以前一样冷淡,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他在她面前不再害羞,却很不自然。他说话的时候仍然不可思议地缺乏人情味。凯蒂拿定主意,他压根儿就不爱她。他只是喜欢她,觉得她很好说话,但等到十一月回到中国后,他便不会再想她了。她觉得他完全有可能跟香港的某个护士订婚了,说不定是哪个牧师的女儿,无趣,长得也不好看,扁平足,精力却很充沛,这样的女人最适合做他的妻子了。

接下来,桃瑞丝宣布跟杰弗里·丹尼森订婚了,妹妹十八岁就有了一段好姻缘,她都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是孤身一人。要是她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了怎么办?那个社交季节,唯一向她求婚的人还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那人还在牛津念书:她可不能嫁给一个比她小五岁的男孩。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所有的事情都是她搞砸的。去年,她还拒绝了一位丧偶的巴思骑士,那人有三个孩子。她真是有点儿后悔。现在,母亲肯定会变本加厉了,至于桃瑞丝,她以前一直为自己做出牺牲,想着她凯蒂迟早都会嫁给一个如意郎君,这下准会幸灾乐祸。凯蒂沮丧极了。11

一天下午,她从哈罗德百货公司回家,碰巧在布兰普顿路遇见了沃尔特·费恩,他停下来跟她聊了聊,而后又十分随意地问她是否可以去公园转一圈。她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回家,待在家里不那么舒服。于是,他们开始闲逛,像往常一样随便聊聊,他问她夏天打算去哪里。“噢,我们一般都是躲在乡下。你瞧,我父亲工作一段时间后也累坏了,我们会找个最安静的地方。”

凯蒂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因为她心里清楚,父亲的工作还不至于让他累坏了,即便真是那样,他也绝不会跟她商量去哪里度假。不过,安静的地方意味着不怎么花钱。“你不觉得椅子很吸引人吗?”沃尔特突然发话道。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草地的树底下有两把绿色的椅子。“那我们去坐坐吧。”她提议道。

可他们坐下后,他一下子变得怪怪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她却快活地跟他闲聊起来,暗自思忖他为什么邀请她来公园散步,说不定是向自己坦白他爱慕香港那个长着扁平足的护士。这时,他突然转身看着她,打断了她的话,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根本没在听她说话,他的脸变得煞白。“我有话跟你说。”

她飞快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眼神十分焦虑,像是很痛苦似的。他的声音低沉,不是很冷静,显得很紧张。但她还没来得及猜测他为何这么激动,他再次说话了。“我想问你,你愿意嫁给我吗?”“你吓死我了。”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大惊失色地回答道。“你难道不知道我非常爱你吗?”“可你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我很难为情,嘴又笨,总觉得很难说出真心话,反倒容易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以前经常有人向她求婚,人家不是高高兴兴的,就是充满感情,她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没人用这种如此唐突,又这么可怜的方式向她求婚。“你真好。”她迟疑地回答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以前我也想问你来着,却一直没有勇气。”“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她咯咯笑起来。

她庆幸有机会笑一笑,那天阳光明媚,天气很好,突然间,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十分沉重,带着不祥的预兆。他无望地皱着眉头。“噢,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我不想失去希望。但你要离开了,秋天我又得回中国。”“我从没想过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她无助地说。

他不再说话了,而是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草地。他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但现在他已经向她表白,她不可思议地觉得他对她的爱是她以前从未经历过的。她有点儿害怕,却也有几分得意,他的那份泰然自若也隐隐叫人受宠若惊。“你得给我时间想想。”

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莫非他打算把她留在这里,直到她拿定主意?这也太荒唐了。她先得跟母亲说说这事,她刚才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应该站起来的,她以为他会回答,便一直等着。不知怎的,现在她发现自己很难动弹了。她没有看他,只在心里感知他的外表。她从没想过会嫁给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人。坐在他旁边时,你会发现他的五官长得多么精致,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冷漠。说来也怪,你又能意识到他心里饱含一种十分强烈的情感。“我不了解你,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看着她,她感觉到她的目光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睛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却像是在乞求,如同挨了鞭打的狗一样,这让她稍微有些恼怒。“我想你会慢慢了解我的。”他说。“你准是害羞了,对吗?”

她从未经历过这么奇特的求婚。即便是现在,她也觉得在那样的场合他们也绝不该说这样的话。她一点儿也不爱他,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一口回绝。“我笨嘴笨舌。”他说,“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世上的一切,但我发现这话真的很难说出口。”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奇怪了,她居然莫名被他的话感动了。其实他并非真的冷漠,只不过他的言行举止不是很恰当,那一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喜欢他。桃瑞丝十一月结婚,那个时候,他也在去中国的路上了,要是嫁给他,她也会跟他一起去。在桃瑞丝的婚礼上给她当伴娘可不是体面的事。她很高兴可以一走了之。到时候桃瑞丝也嫁人了,可她还是孤家寡人!届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桃瑞丝有多年轻,相比之下,她就更显老了,那就更嫁不出去了。尽管嫁给沃尔特并不是什么天赐良缘,但终归是嫁出去了。住在中国也会让事情不会那么难堪。她真有点儿害怕母亲那张刻薄的嘴。那些跟她一同步入社交界的女孩早就结婚了,大多数都有孩子了。她讨厌去见她们,讨厌她们唠叨自己的孩子。沃尔特·费恩给了她一个崭新的生活。她面带微笑,转身看着他,她知道这张笑脸带来的效果。“我要是这么轻率地答应你,你什么时候跟我结婚?”

他快活地猛吸了一口气,白色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即刻、马上。越快越好。我们去意大利度蜜月。八九月就去。”

若果真如此,她也不用每个礼拜去乡下花五基尼租下的牧师住宅跟父母一起避暑了。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晨邮报》上的通告:新郎即将返回东方,婚礼马上举行。她很了解母亲,到时她准会大肆宣扬,至少会让桃瑞丝充当背景,等到桃瑞丝那场更隆重的婚礼举行时,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她伸出手。“我想我很喜欢你。不过,你得给我时间慢慢适应你。”“那你就是答应了?”他打断她的话。“我想是的。”12

她当时对他知之甚少,如今,尽管他们差不多结婚两年了,但她对他了解仍然不多。起初,她被他的善良打动,虽然他的爱恋让她措手不及,却也受宠若惊。他非常体贴,也非常在意她是不是过得舒坦。她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点愿望,他便会毫不迟疑地去满足,还时不时送她小礼物,她偶有小恙,没有人对她的照顾会比他更贴心、更周到。要是给他机会去做一件她懒得去做的事,她似乎是在帮他的忙。他总是表现得极为礼貌。她进入房间时,他会起身,下车时,他会伸手去扶他。如果碰巧在街上遇见她,他还会脱帽致敬。她离开房间时,他会殷勤地为她开门。在进入她的卧室或者化妆间之前,他一定会敲门。他对待凯蒂的方式,跟她见过的大多数男人对待妻子的方式皆不相同,像是把她当成了乡村别墅的同席客人。这样的做法让人心情愉快,虽然有点儿滑稽。要是他能更随意一点儿,她觉得跟他相处的时候会更自如。他们的夫妻关系没有拉近两人的关系。他仍然充满激情,精力旺盛,歇斯底里得有些怪异,多愁善感。

她不安地发现这个人其实非常情绪化。他的自控力源于他的腼腆或者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原因。当她躺在他怀里,他的欲望得到满足后,这个生性腼腆,害怕说出荒诞事情,害怕被人当成笑柄的男人,会像对婴儿一样说话。有一次,她狠狠地伤了他的心,笑话他说的全是废话。她感觉他抱着她的手臂没那么紧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说话,然后一言不发地松开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想伤害他的感情,一两天后,她对他说:“你这老傻瓜,我才不介意你跟我说的那些胡话呢。”

他羞怯地笑了笑。她很快发现他有个毛病,没法儿放下脸面,他害怕丢丑。聚会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唱歌,沃尔特从不参与。他就坐在那里,面带微笑,看起来很开心,一副被逗乐的表情,但他只是强颜欢笑而已,更像是在假模假式地讥笑他人。你会忍不住觉得这些自得其乐的人只不过是一群傻瓜。他从不参加凯蒂兴致颇高的圆桌游戏。在去中国的途中,他就绝不肯穿如同化装舞会上穿戴的中式服装。他显然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太无聊了,而这也让凯蒂非常扫兴。

凯蒂精力充沛,整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爱笑。他的沉默让她很不舒服。他有个习惯,不会对她不经意说出的话做出回应,这让她很是恼火。那些话倒也不需要回应,但回个话总会让人高兴。如果正下雨,她会说:“真是倾盆大雨啊。”她希望他能回应一句:“是啊,可不是?”不过他什么也不会说。有时候,她真想摇晃一下他。“我说倾盆大雨呢。”她重复了一句。“我听见了。”他应道,脸上带着深情的微笑。

这表明他并非有意冒犯,他没说话表示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凯蒂笑着想了想,要是每个人都在必须说话的时候才说,那人类恐怕很快就会丧失语言能力了。13

事实上,他是因为没什么魅力,所以不受大家欢迎,她到香港不久后就发现了。至于他的工作,她仍然不怎么了解。不过她总算清楚了,政府的细菌学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知道这点就可以了,他似乎也没兴趣跟她聊工作上的事。起初,她对他各方面的工作都挺有兴趣的,但他会开个玩笑搪塞过去。“很无聊,都是技术方面的工作。”他曾在别的场合说过,“而且薪水很低。”

他很保守。有关他的祖先、出生、教育以及遇到她之前的生活情况,都是她直接问询后才知晓。说来也怪,似乎唯一让他心烦的就是问他问题,可她偏偏天生好奇,总是连珠炮似的向他发问,到头来,他的回答越发生硬。她心里有数,知道他不喜欢回答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天性就不喜欢张扬。有关自己的话题让他厌烦。他会觉得羞愧,不自在。他不知道怎么敞开心扉。他喜欢阅读,但凯蒂觉得看书也太无聊了。他要是不忙着写科学论文,就会去看有关中国和历史方面的书。他从不会让自己放松下来,她觉得他也没法儿放松。他喜欢一些竞技类的活动,比如打网球、打桥牌。

她有时候纳闷他为什么会爱上自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比她更不适合这个矜持、冷淡、自控力十足的男人。但有一点又是非常确定,他疯狂地爱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取悦她。他犹如她手中的提线木偶。每次,只要她一想到他显露出来的另一面,也就是只有她能看到的那一面,她不由得有点儿鄙视他。她心想,也不知道他的讥讽态度,对她喜欢的那么多人和事表现出来的轻蔑容忍,是否只是一个幌子,以此来掩盖他那内心深处的软弱。她觉得他很聪明,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但只有在很少的场合下,比如当他跟他喜欢的两三个人在一起,他心情还算不错,除此之外她从未发现他满心欢喜。她倒也不是烦他,只是对他满不在乎。14

虽然凯蒂已在各色茶会上见过查尔斯·汤森的妻子,但到香港几个礼拜后才见到她。她跟丈夫去他家吃饭时被引荐给她。当时凯蒂的戒备心很重。查尔斯·汤森是殖民地助理辅政司,她可不想让那人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态度待她,这点她早在汤森太太身上领教了,尽管对方的礼数极为周到。接待他们的房间十分宽敞。会客厅的陈设跟她在香港去过的每户人家的一样,既舒适,又朴实。他们是最后到的,进门时,身穿制服的中国仆人正在上鸡尾酒和橄榄,汤森太太漫不经心地跟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看了看名单,吩咐沃尔特领着哪位客人一起就餐。

凯蒂看到一位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男子朝他们走过来。“这是我丈夫。”“我有幸坐在你旁边。”他说。

她立马觉得特别轻松,心中的敌意也随即消失了。尽管他眼含笑意,但她仍然在他眼中瞥见一丝惊讶的神色。她自然非常明白个中意味,想到这儿,她忍不住想笑出声来。“即便我知道多萝茜的晚餐好吃得不得了,我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他说。“为什么?”“应该有人提前告诉我,真该有人给我提个醒。”“提醒你什么?”“谁也没透露半个字。我怎么知道要跟一位绝世美女见面呢?”“你叫我怎么接话呢?”“你什么也不用说,让我来就行了,我会不停地说。”

不过凯蒂不为所动,心想他妻子到底怎么在他面前描述自己的,他一准打听过。汤森乐呵呵地低头看着她,突然记起来了。“她长什么样?”妻子跟他说见过费恩医生的新婚妻子时他问道。“噢,是个小可人儿,跟演员一样。”“上台表演过吗?”“噢,那倒没有。她父亲是个医生还是律师什么的。我想我们应该邀请他们来吃顿饭。”“这不急吧?”

他们挨着坐在餐桌旁时,他告诉她,自打他来到殖民地后就认识了沃尔特·费恩。“我们一起打过桥牌,他可是俱乐部里一等一的桥牌高手。”

她回家的时候将这事告诉了沃尔特。“你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他打得怎么样?”“不算太糟糕。他很会打顺风牌,不过,要是他拿了一手差牌,就会玩得很糟糕。”“他跟你玩得一样好吗?”“我对我的牌技不抱幻想,个人觉得我在二流选手里面算玩得非常好的。汤森觉得他是一流选手。可他不是。”“你不喜欢他吗?”“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我想他的工作能力应该不错,大家都说他很擅长运动。不过他对我没什么兴趣。”

这不是沃尔特第一次用不温不火的态度激怒她了。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谨慎呢,要么就喜欢人家,要么就不喜欢。她就很喜欢查尔斯·汤森。之前从没想到过这点。他可能是殖民地最受欢迎的人。据说辅政司很快就要退休了,大家都认为汤森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他喜欢打网球、马球、高尔夫,养了几匹赛马,总是乐于助人,从来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也没什么架子。凯蒂以前不知道为什么很反感别人说他的好话,总觉得他这人肯定相当自负。她真蠢,他在这方面是最不应该指摘的。

那晚她很开心。他们谈到了伦敦的剧院,谈到了阿斯科特赛马会、考斯的赛舟会,反正都是她知道的,所以,她可能真在论诺克斯花园某座漂亮的房子里见过他。后来,宴会结束了,人们进入会客厅,他又走过来,再次坐在她身边。虽然他也没说什么搞笑的事情,但还是把她逗乐了。肯定是他说话的方式,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叫人慰藉,明亮的蓝眼睛里透着友善的神情,给人一种愉悦的感觉,让人觉得特别自在。他当然富有魅力,所以才这般讨人喜欢。

他个子很高,在她看来少说有六英尺二英寸,身材出众,外形相当不错,身上就没有任何多余的赘肉。他穿着考究,是那个房间最会打扮的人,衣着也十分得体。她就喜欢穿着入时的男人。她的目光落到沃尔特身上:他真应该稍微打扮一番。凯蒂留意到了汤森的袖扣和西装背心上的纽扣,她在卡地亚珠宝店见过类似的。除了薪水,汤森自然还有私人收入。他的脸晒得黝黑,但阳光并没能遮住他脸上的健康色。她喜欢他那稍微修剪过的卷曲的小胡子,胡子也没有遮住他那饱满、红润的嘴唇。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尽管很短,却梳得油光发亮。不过,五官中最好看的还是浓浓的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是那样湛蓝,他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让你相信他的性格一定很温和。眼睛那样湛蓝的人绝不忍心去伤害他人。

她拿定主意自己肯定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即便他没有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出动听的话来,但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已经出卖了他。他泰然自若的样子让人愉悦,一点儿也不忸怩作态。凯蒂在这种环境下觉得非常自在,她很喜欢在谈笑间——那是他们主要的谈话方式——不时来上几句奉承的话。她跟他握手时,他在她手上按了按,她绝对不会搞错的。“希望能很快再次见到你。”他说得很随意,但眼神中却带有别的意思,她不可能看不出来。“香港很小,不是吗?”她答道。15

当时谁又能想到,三个月不到,他们就发展成了这种关系?他后来告诉她,第一个晚上他就为她疯狂,说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他还记得她当时穿的裙子,那是她的结婚礼服,他说她看上去就像一朵铃兰。其实他在向她表白之前,她就知道他爱上了自己。不过她有点儿害怕,跟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很冲动,这可不好办了。她害怕让他吻自己,一想到他将她揽入怀中,她便心如逐鹿。她以前从未恋爱过。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她现在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突然对沃尔特对她的爱产生了同情。她玩笑似的揶揄他,发现他竟然乐在其中。以前,她还有点儿害怕他,但现在她变得更有信心了。她奚落他,喜欢看他接受玩笑时脸上慢慢露出的笑容。他感到又惊又喜。说不定过一段时间他也会变得很有人情味了。如今,她已多少了解到了何为爱情,回过头来又轻轻地撩拨着他的情感,好比一位竖琴师的手指拂过琴弦。看到他被自己撩得一头雾水,她不由得开怀大笑。

自从查理成为她的情人后,她和沃尔特的关系变得极为荒诞。如今,她很少会正眼瞧他,一见他那一本正经、自制力十足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笑。她实在太高兴了,都没能感觉到这样做对他很不友好。毕竟,要不是因为他,她不可能认识查理。她犹豫了好一阵才迈出最后一步,倒不是因为她不愿屈服于查理的激情,她自己的情感也不遑多让。而是她的教养和传统礼规令她望而却步。后来她感到十分诧异(最后一步行动十分偶然,直到机会摆在他们面前才看到),她发现自己的感觉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她原以为这段感情会给她带来某种她也说不清的奇怪变化,让她感觉好似变了个人。她偶然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懵懂地发现镜中的女人跟她前一天见过的并无二致。“你生我的气吗?”他问她。“我对你十分爱慕。”她低语道。“你不觉得之前浪费这么多时间很傻吗?”“我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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