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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8 06:2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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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了红

出版社:岳麓书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民国经典小说:血纸人

民国经典小说:血纸人试读:

整理说明

本书收录孙了红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的三篇侦探小说,1942年,《血纸人》《三十三号魔屋》均在《万象》杂志发表;《

蓝色响尾蛇

》最初于1947在《大侦探》上连载。

本次出版,在尊重底本的前提下,按照下列原则进行编辑整理:

一、尽量搜求多种印本及报刊进行校勘,只校是非,不校异同;

二、将繁体字改为简化字,如:摺—折;名称全文不统一处做了统一修改,如:蜜丝—蜜斯;但易引起误解的人名、地名用字,一仍其旧;习见的异体字、通假字,原则上保持原貌;

三、凡“的”“地”“得”“做”“作”“哪”“那”“他”“它”“她”“像”“象”等,尊重底本,一仍其旧,明显错、讹、漏、衍,一律径改;

四、本书中某些词汇依照字义与现代汉语稍异,做了部分修改,如:泥帽—呢帽、指烟—纸烟、话气—语气、缠往—缠住、锲形—楔形;

五、凡排印误刻者,如日曰、己已巳、戊戌戍之类,均径改,不出校记。

六、为方便当代读者阅读,部分标点符号按现代汉语使用规范做了处理。蓝色响尾蛇

他把双手分插在裤袋里,衔着烟,踱到尸体一旁,俯下脸,看看那块玻璃板下,压着些什么。唷,五光十色,很耀眼,全部都是女人的相片,没有别的。那些相片,设色的,不设色的,从一寸起到四寸的为止,全有。全部共分四个横行,排列得相当整齐。从这一组收藏品内,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对于女人具有一种相当精审的鉴别力。每张照片,或是线条,或是姿态,或是眼神,批分数,全都可以吃“超”,或者“优”,至少是“可”;没有像个柳树精那样丑陋的。一在深黑色氛围里

是秋季一个燠闷的夜晚,天上没有星,没有月,空气里面,带着一股雨腥气。老天似乎正在考虑,要不要下一场雨,把上海市的沉闷与污浊,痛快地洗刷一下?

这个时日,距离战争结束,已有几十天,上海市内的电灯,上叼原子炸弹的福,提早从龌龊的黑布罩下钻出头来,高高的爬上了V字形的架子,骄傲的光焰,正自耀得人们睁不开眼。

光辉之下,许多伟大悦目的镜头在展开:

若干抹着胜利油彩的名角在登场,若干用白粉涂过鼻子的傀儡在发抖,若干写有美丽字句的纸张贴满了墙头,若干带有血腥气的资产在加上斜十字,若干大员们正自掩藏于胜利的大旗之后在竞演着一套著名的国产魔术,名为五鬼搬运法。他们吹口气,喝声变,变出了黄金,珠钻;吹口气,喝声变,变出了汽车,洋楼;吹口气,喝声变,变出了其他许多不伤脑筋而又值得取获的一切……仓库在消瘦,物价在动荡,吉普车在飞驶,香槟酒在起泡,庆祝用的爆竹在渐渐走潮,十字街头的老百姓,光着眼,在欣赏好看的彩牌楼。

各处五花八门的彩牌楼,似已逐渐褪色;可是彩牌楼上的灯光,照旧直冲霄汉,灰暗的夜空,让这密集的灯光,抹上了梦幻那样暧昧的一片红,这——这是胜利的光明!

然而除却闹市以外,好多的地方,还是黑漆一团。西区华山公园,就是眼前最黑暗的一个角隅。

在白天,那座公园是可爱的,而在这个时候,一幅美丽的画,却已泼翻了黑墨水,树石花草,全部浸入黑暗,连轮廓也无法分清。

时钟的指针,将近十一点。园子内的任何部分,已不再有人。

公园的一角,有一带蜿蜒的土山,一部分贴近北部的围墙,约有半垛围墙那样高。这时,土山附近,忽有一颗红色的流萤,闪烁于树叶丛中,把那片广大的黑幕,刺了一个小孔。

一个魅影那样的家伙,穿着一套暗色的衣服,身子几乎完全溶化在深绿色的氛围以内。那人正坐在山坡之下的一带灌木丛边,悄然在吸纸烟。一顶深色呢帽覆在他的膝盖上。

那人正是鲁平!

这样的时间,鲁平独自一个逗留在这个地点,当然,他的目的,决不会专在于欣赏黑暗。他不时抬起视线,穿过黑暗,望到园墙以外去。

围墙之外,有一带住宅区,那是先前从公园里划出去的一部分,阔度不到三十码,很像地图上的一条狭长的走廊。再外面,便是那条冷僻的公园路。

鲁平所注意的,是一宅青红砖杂砌的三层小洋楼,方方的一幢,式样已很古旧,晦黯的墙壁,却由密密的藤萝代替了绿色的髹漆,显示这屋子的年龄,已经并不太轻。屋子右方,有一片隙地,栽着小量的花木,成为一个小花圃。后方二三层楼,窗外各有一座狭长的阳台,白天站在这里,可以把公园中的空气、阳光,与大片绿色,整个加以占领。屋子的结构,虽然并不美丽,但是地点的确够理想。

住在这座洋楼中的幸福的主人,名字叫作陈妙根。

名字似乎很俗气,不像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但是这个人,的确很带着点神秘性,值得郑重介绍一下。他并无职业,却有相当忙碌的事务;他并无声望,却有相当广泛的交游;他并无恒产,却有相当豪华的享用。在上海沦陷的时期,大众感觉日子不好过,他的日子过得相当好;当胜利降临的初期,大家以为将有好日子可过,他却垂头丧气,认为日子快要过不下去;直到最近,大家又在慨叹着日子越过越难,他呢,恰相反,眼珠一眨,日子似乎过得更优裕起来。从多方面看,这位陈先生,似乎正是一个适宜生存于任何恶劣气候之下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相当会变戏法的人。

鲁平生平,很崇拜英雄;尤其对于善能运用各种魔术取得别人血肉以供自身营养的那种人,他都具有由衷的钦佩。而这位陈先生,却正是他的拜崇对象之一个,他久有此心,对这位魔术家,举行一次社交式的访问,可惜的是,机缘总不太凑巧。

这个晚上,他正守候着一个比较适当的时候,准备走进这宅屋子中去。不过,他并不准备把一张拜访的名片,直接交给陈先生。

根据情报,有一批东西,包括小数目的条子、美钞与股票之类,暂放在这二层楼上某一角隅中的一只保险箱内。据说,这也是这位陈先生,运用什么魔术手腕,敲开了一个胡桃,变化出来的。东西运进屋子还不久,可能将于一个短时期内再被运走。这批小资财,折合市价,约值一千万元。

数字是渺小的。这个时日,钞票上的圈,依旧等于美丽的肥皂泡。区区一二千万,在那些摇着大旗鼓舞而来的大员们的瞳孔之内,当然不值欣赏!但是鲁平,他一向是一个知足的人,他懂得东方的哲学,他深知这个年头,财,不宜发得太大;戏法,该从小处去变,那才不至于闹乱子。因之,他很乐意于出任艰巨,把这一笔躲在黑暗中的小资财,在一种不太伤脑筋的情况之下接收过来。

而且,一切情形,对于接收的工作是便利的。

若干天前,屋子里的人口,有着相当的密度,主要的是陈先生的第X号的太太,连同拖在旗袍角下的一些人,情形很热闹。而在最近,屋子里面似乎起过一次小风波,情形改变了。那位小型太太,不再住在这个屋子里,连带带走了她的随员。因之,这个屋子在晚上的某一时间以后,二层楼的一部分,可能成为无人地带。假使有什么人,愿意用点技巧走进去的话,那很可以为所欲为。

总而言之,水是混的,很适于摸鱼。

不过眼前还得稍为等一等。

现在,这整个漆黑的住宅,只剩下二层楼上的一个窗口之内,透露着灯光,那是屋子左方最外面的一道窗。也许,主人陈妙根,还逗留在这个小型公馆里没有走。根据情报——鲁平对于任何交易,都有多方面的准确的情报——那位陈先生,最近的行动,很有点诡秘,他不大回转这所住宅,偶然回来,总在深夜的边际,逗留的时间,并不会太久,而且,他的出入,都只假手于钥匙,绝不惊动屋子里的人。鲁平认为这些情形,对于他的胃口,配合得很好,他很表示感谢。

他不时仰望着那道有光的窗。

夜空殷红如血,天在下雨了,点子并不大。

他把帽子戴起来,遮着雨,重新燃上一支烟。

围墙之外,一部分的屋子,都已渐入深睡眠状态,在止水一样的沉寂中,可以听到公园路上一二部人力车、车杠格支格支在发响,那声音带来了一种寂寞感。

忽然,有一串爆炸,起于街面上,整片的沉寂被这声响炸成粉碎。那是几个美国水手坐在两部三轮车上正把一大束的掼炮沿路抛掷过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飞溅的爆炸声,配备着一阵美式叫嚣,自远而近,复自近而远。

砰砰砰砰砰!又是一连串。

这紧接着的一连串,掼得更近,有一个特别沉闷的爆炸,好像几个掼炮并合在一起,又像这个声音,已炸进了围墙以内。头顶上,树叶簌簌地在发响,睡眠中的树木被惊醒了。

雨的点子,渐渐加大。

鲁平伸了个懒腰,丢掉烟蒂,看看手腕上的夜光表,长针正指着十一点二十一分。

响声过后,四周复归于宁静,这宁静大约维持了五六分钟,他听到那宅小洋楼的前方,有一辆汽车在开走。从马达的发动声里,可以辨别,那是一辆新型的汽车。不错,他知道,那位陈先生,是有一辆自备汽车的。他意识到那位神秘的汽车阶级,正在离开他的公馆,抬头一望,果然,窗子里的唯一的灯光熄灭了,那宅屋子已整个被包裹在黑雾里。二太不够刺激

现在他该开始行动了吧?不。

他先拖着怠惰的步子,走入另外一株树下站立下来。那株树,有着较密的树叶可以躲雨。过去,他从不曾在这种黑色时间以内,逛进公园,当前这片深绿,能使他的脑子,获得一种美丽的宁静,他有点留恋。而主要的是,他还想稍为等一等。无论如何,像他这样的工作——接收,总以避免参观者的耳目为是。

于是他再吸掉一支烟,又消耗了十多分钟。

好,来吧,疏散归疏散,为生活,工作是不可放弃的。

他走近围墙,设法敲掉了砌在墙脊上的一些碎破玻璃,以免衣服被勾破。这个动作,由于不小心而发出了一点声响;但是不要紧,他以最敏捷的姿态越过了那道墙,转瞬他已隐入于墙外的最黑暗处。

小洋楼的后方,与围墙之间的距离,只隔一条狭弄,从左右两侧,都可以兜绕到前方。为了保持一个绅士应有的风格起见,他想,这深夜的造访,他该走前门。但是,在主人走出以后,或许有人会从里边加上了闩,这有点麻烦。走后门吧,后门近在跬步之间,当然格外便利。不过他的目的原在二层楼,与其进了屋子,仍旧要上楼,经济办法,那不如直接登楼。

好,就是这么办。

他向暗中凝视,墙上有道方形的排水管,和阳台的距离,不到二尺远,真是一道理想的梯子。

雨又加大了。肩部已经湿淋淋,为躲雨,行动需要快一点。

他把帽子推起些,走近墙下,双手攀住那个排水管,一脚踏上墙根的勒脚,手脚同时用力,身子向上一耸,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他的双脚已经支持在排水管的一个接缝上;再一步他已攀住通阳台下的一根排水支管,升起身子把脚踏住阳台的边缘;第四步,他却轻轻跨过了阳台的栏杆。

上楼梯,至少该跨十个梯级吧?而现在,他只跨了四级半,太简便了。不过攀缘之际,他的鞋尖曾触动过墙壁上的藤蔓,又发出了些响声,他却并不介意。

现在他已安然站在阳台上。

百叶窗是紧闭的。他明知窗里边的这一间,绝不会有人,但仍侧着脸,凝神听一听,小心点总不会错。

于是,他取出了他的职业上的工具,施用外科小手术,先把那两扇百叶长窗轻轻撬开。然后,他再掏出另一器具,划破了里面玻璃窗上的一块玻璃之一角,他从破洞内伸手进去摸到了直闩的柄而把它旋动,他再从破洞里小心地缩回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玻璃长窗。

他像一位深夜回府的主人,低吹口哨,悠然踏进了自己的公馆。

屋子里当然是漆黑的,但是不碍,公园路上最近的一支路灯杆,一片扇子形的灰黄的光,正斜射上这个屋子左壁的一道窗口,窗以外,夜的纤维与雨的线条,交织成了一口网,雨网中漏进微光,可以看出这间屋子,是一间精致的卧室,家具都是簇新的流线型。

这里一切布置,使他极感满意。

现在,他如果需要,他尽可以挑选一只铺有锦垫的舒适的椅子,坐下来休息一会了。但是,他并不,最要紧的一件事,他急于掏出一方手帕,拂拭着衣帽上的雨渍。他爱好体面,他注重修饰。他有一种哲学,认为在这世界上要做一个能够适应时势的新型的贼,必须先把外观装潢得极体面;虽然每一个体面朋友未必都是贼,可是每个上等贼,的确都是体面的。人类具有一种共同的目疾,垃圾、污垢,都可以用美观的东西遮盖起来的!

也正为此,鲁平虽在深夜出外,干着这样卑鄙的工作,照旧,他的衣饰还是很漂亮。

他的那套西装,线条笔挺,衬衫如同打过蜡,领带,当然是鲜明的红色,说句笑话,唯一的缺点,只缺少衣襟边的一朵康乃馨。

拂拭过雨渍之后,他再戴上帽子,把襟角间的花帕抽出来折折齐整,小心地插好。他又悠然地整理了一下他的那条领带。

他自己好笑,在想:假使此刻站在镜子之前照一照的话,他的外观,比之一位正从鸡尾酒会上走出来的大员,喂,有什么不同?

他的神经松懈得像鹅绒,正为神经松懈,才会产生许多胡想。由于他正想到自己像个神气活现的官,他忽然又想:为什么世上有许多人,老想做官,而不想做贼?一般的说来,做官,做贼,同样只想偷偷摸摸,同样只想在黑暗中伸手,目的、手段,几乎完全相同。不同的是做贼所伸的手,只使一人皱眉,一家皱眉,而做官者所伸的手,那就要使一路皱眉,一方皱眉,甚至要使一国的人都大大皱眉!基于上述的理论,可知贼与官比,为害的程度,毕竟轻得多!这个世界上,在老百姓们看来,只要为害较轻,实已感觉不胜其可爱!那么,想做官的人又何乐而不挑选这一种比较可爱的贼的职业呢?

思想在活动,步子跟着活动,他从那些家具的空隙里,安详地走过来,小心着,不要碰到什么东西,破坏这个可爱的寂寞。一面,他在注视这个黑暗的卧室中的一切,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收藏品?虽然他的主要的目的,是在另一角隅的一座保险箱之内;但是,如有顺手可以牵走的羊,只要不太累赘,那也不妨顺手带走一点。好在此时此地,都是免费的配给品,他很可以随便接收,不必出收据,只要愿意要的话。

这里,看来并没有值得带的东西。他已轻轻走到房门口,从这里走出门口,那是由里向外,他只需要转一转门球,旋一下弹簧锁。他轻轻拉开了那扇房门,一手撂开上装插在裤袋里,唇间低声吹着婚礼进行曲。他感觉到今夜的工作,简单得可怜,即刻那种小规模的飞檐走壁,并不曾使他的脉搏增加为每分钟八十跳,而等一等,也只要撬开一座保险箱,把这保险箱内的东西照数带走就行,他预料到那步接收手续决不怎样难。

关于保险箱,他是一个具有专家经验的人。他知道撬铁箱绝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容易。有许多保险箱的钢壁几乎等于一艘兵舰的装甲那样厚,尤其最讨厌的是装着综合转锁的那一种,那需要使用烈性腐蚀剂,或者二灰氧火钻,甚至二硝基甲苯(TNT)。而今天,这都用不着。据情报,那座铁箱,却是很“老爷”的一种,一柄小钻撬开,要不了两分钟以上。他在想,你看,做贼,这是一件何等轻巧的工作!拿钱,似乎比之花钱更少麻烦,更不费事!

他在黑暗中轻轻踏出那扇门,嘴里在自语:“嗯,太不够刺激了!”三黑暗中的脸

从那扇门里跨出来,以手虚掩上了门,由黑暗进入另一黑暗。现在,他已置身在一条甬道之内,甬道的一端是上下两处梯口。左边的尽端有道窗,这和卧室左壁的窗户一样,面对着小花圃。这道窗,距离公园路上的灯光更近。光线从雨丝里穿射进来,照见这个甬道,地板擦得雪亮。四面听听,没有声音,没有声音,没有声音,这里充满的是空虚与恬静。

只有窗外的风雨,哗哗哗哗哗……一阵阵加大,一阵阵加密。

雨声增加心坎上的寂寞,真的,太不够刺激了。

对面一道门,门以内,就是刚才透露灯光的一室,也就是主人平时憩坐的一室,也就是情报中所提及的安放保险箱的一室。现在,不用太客气,只须请进去就行。这一次是由外入内,单旋门球当然不行,他必须弄开那具弹簧锁,他的开锁手法绝不低劣于一个锁匠,转转眼,他已低吹口哨,推门而入。

奇怪,这间屋子比别处更黑。他的期待,这里该比别处亮一点,因为,刚才有灯光从这左壁的窗口射出,那么,这里距路灯更近,也该有光线从外面射入才对。为什么不?

他好像被装进了一个绝不透气的黑袋里。

好在,他是一个接收者,一般人痛恶黑暗,而接收者却欢迎黑暗,黑一点也好。遗憾的是他这样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反而有点“英雄无用武之地”之感。

他移步向前,继续吹嘴唇,继续在自语:太不够……刺激了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

突然,有一种由黑暗所组成的奇怪的紧张,袭上了他的心,他觉得这间屋子里,有一点不对!他的步子突然地停滞在黑暗中。

有什么不对呢?

他是一个在黑暗中养成了特种经验的人,在他身上,似乎生着无形的触角,能在漆黑之中敏感到平常人所万万不能感觉的事。不要说得太神秘,至少,他的嗅觉或者听觉,已经嗅到或者听到了一些什么。

他尽力地嗅,仿佛有点什么异样的腥味,在他鼻边飘拂,再嗅,没有了。他又凝神听,他只听出了自己肺叶的扇动声。

窗外的雨声哗啦啦在响。

嘁嘁,嘁嘁,嘁嘁,嘁嘁……

一种细微得几乎听不出的连续的声音掺杂在窗外送进来的雨声里。是的,他听出来了,那是一只表的声音。表是应该附属在人体上的东西,奇怪呀!有什么人睡在这里吗?这里并不是间卧室呀。有人坐在这里吗?似乎绝不会有人,竟有胃口默坐在这样黑暗的所在。那么,有人把一只表遗忘在这里了吗?

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一瞬间,他几乎预备旋转身子,立刻向后转。这不是胆怯,这是他的经验在指挥他。但是,他终于掏出了他的手电筒。

起先,他没有使用电筒,那是为不够刺激而想增加点刺激。现在,他使用电筒,却是为紧张太过而想减少点紧张;虽然他还找不到他的突感紧张的理由毕竟何在。

他把电筒的光圈向四面缓缓滑过来。“哎呀!我的天!”……他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那支震颤了一下的电筒虽然并没有从他手掌里跌落,可是他已立刻机械地把光头熄灭下来。

当前复归于黑暗,黑暗像有一千斤重!

他的额上在冒汗。

在电筒停留在对方某一个地位上的瞬间,光圈之内,画出了一张人脸。那张脸,灰黄的,眼珠睁得特别大,似乎在惊诧着他的深夜突兀的光临,歪扭的嘴,好像无声地在向他说:“好,你毕竟来了!”

总之,搜索一生的经历,他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一张太难看的脸。况且那张脸,却还沉埋在一个可怕的黑暗里!

这不用多想,直觉先于他的意识在漆黑中告诉他,那个人,的确已经永久睡熟了!

鲁平呆住在那片沉重得发黏的黑暗里,他有点失措。他自己在讥讽着:“好极,朋友,太不够刺激了!”

在黑暗中支持过了约摸半分钟,这半分钟的短时间,几乎等于一小时之久。情绪在达到了最高潮后,逐渐趋向低落,逐渐归于平静。已经知道,这屋子里有一尸体在着,那反使他感觉无所谓。死尸虽然可憎,无论如何,比之世上那些活鬼,应该温驯得多!

他的神经不再感到太紧张。

定定神,站在原地位上把电筒的光圈再向对方滑过去。这次他已看清楚,这具西装的尸体正安坐在一张旋转椅内,躯体略略带侧,面孔微仰,左手搭在椅子靠手上,好像准备着要站起来。一双死鱼那样瞪直的眼珠,凝注着他所站立的地位;也就是那扇室门所在的方向。尸体上身,不穿上褂,只穿着衬衫。有滩殷红的污渍,沾染在那件白衬衫的左襟间,那是血,看去像枪伤。

他把电筒的光圈退回来些,照见那张旋转椅之前,是一张方形的办公桌,尸体面桌而坐,背部向着墙壁——靠公园路的一垛墙。光圈再向两面移动,只见这垛墙上,共有两道窗,窗上各各深垂着黑色的帘子。他突然返身,把电筒照着左方墙上即刻露过光的那道窗,同样,那里也已垂下了黑色的窗帘。这是一种装有弹簧轴杆的直帘,收放非常便利。现在,他已明白了这间屋内黑得不透风的缘故,原来不久之前,有什么人把这里三道窗口——至少是把面花圃的一道窗上,那张曾经卷起过的窗帘拉了下来。是什么人把它拉下的?为什么把它拉下来?当然,眼前他还没有工夫去思索。

电筒的光圈滑回来,重新滑到尸体坐着的所在,把光线抬起些,只见壁上悬着一张廿四寸的放大半身照,照片是设色的。那个小胖子,态度雍容华贵,满脸浮着笑。样子,像一位要人正跨下飞机,准备要跟许多欢迎他的群众去握手。

他在看到这张照片之后,马上把光圈移下些,照照这具尸体的面貌,再移上些,照照那张相片的面貌。是的,他立刻明白了,这位安坐在旋转椅内斯文得可爱的家伙,正是这宅洋楼的主人陈妙根,因为这照片,尸体,上下两张脸,相貌完全一样。

那具照相框相当考究,金色的,镂花的,墙壁上的髹漆也很悦目。这些,衬出了这间屋子中的线条之富丽,这些,也代表着这具尸体生前的奋斗与掠夺,享受与欲望。上面是照相,下面是尸体,中间隔开花花绿绿的一片——墙壁的空隙,这是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两者间的距离,不到三尺远。

他暂时捺熄了电筒,凝站着,让黑暗紧紧包裹着他。

在黑暗中欣赏这种可爱的画面,欣赏得太久,他有点眩晕。他巴巴地闯到这所住宅里来,对于接收死尸不会太感兴趣,这跟大员们巴巴地跨进这个都市,对于接收人心不感兴趣是一样的。他在想:朋友,走吧,别人演戏拿包银,你却代表悬牌,听倒好,犯不着!

向后转!

他在黑暗中迅速地回返到了室门口。他准备向那具驯善的死尸,一鞠躬,道声打扰,赶快脱离这个是非之所,赶快!实际上他几乎已经忘掉今夜飞檐走壁而来的最初之目的。可是他还捺着电筒向着四周最后扫射了一下。

有一样东西把电筒的光线拉住了!

嗯,那具吊胃口的保险箱,蹲在尸体斜对方的一个角隅之中,箱门已经微启。

窗外的风雨,像在向他投射讥嘲,哈哈哈,哈哈哈!

鲁平只有苦笑。

一切当然用不着细看了。但是,他终于急骤地跳到那具保险箱前,把身子蹲下来。事实上,那具箱子倒很精致,并不像他预想中的那样“老爷”。撬开它是有点费事的;而现在,却已不必再费心。他拉开箱门,把电光灌进去,迅速地搜索,快看,内部有些什么?条子?美钞?法币?债券?……不,除了一些被翻乱的纸片以外,什么都没有。假如有的话,那将是手铐、囚车、监狱、绞架之类的东西了!

一阵奇怪的怒火突袭着他的心,砰!推上箱门,重重做出了些不必要的声音。他猛然站直,旋转身,再把电筒照着安坐在对方圈椅上的那位冷静的旁观者,他说:“朋友,喂,是谁放走了你的气?连带放走了我的血!要不要报仇?起来,我们应该站在同一战线上!”

那具温和的尸体,脸向着门,默默地,似乎无意于发言。

风雨继续在叫嚣。四凌乱的一切

他把那扇保险箱门碰得开炮那样响,事实上是一点反响都没有。这使他意识到像这样的雨夜决不可能再有什么好事之徒,竟会闯进这地方来。暂留片刻,观察观察如何呢?或许,会有什么机会,可以捉住那只已飞去的鸟,那也说不定。

一定这么办。

他迅速走出室外,直走到甬道里的楼梯口,站住,倾听。

沉寂,沉寂,沉寂,沉寂铺满于四周,包括三层楼,楼下。

雨,似乎比先前小了些。

回进尸室,碰上门锁,摸索着,插上短闩,他开始用电筒搜索电灯开关的所在。找到了,就在门边,顺手一扳,满室通明。

他感谢着三道窗口上的黑窗帘,掩闭着光,绝不会泄漏。奇怪呀,这种帘子,看来还是以前在日本侏儒统治之下强迫设备起来的所谓防空帘,而现在,防空是过去了,防空帘当然也不再需要了;可是,这里还没有把它取消,为什么呢?一定是这屋子里的人,有时却还需要把室内的灯光遮起来,由此,可知这个地点,在平时也是充满秘密的。

现在他由黑暗进入于可爱的大光明之中。门是防线,窗是必要时的太平门,室内非常安逸,心神安定了许多。

一般人的印象,一向都以为这个拖着红领带的家伙——鲁平,为人神奇得了不得,这是错误的。其实,他不过比普通人聪明点,活泼点。但,至少,他还是人,不是超人。他的神经,还是人的神经,并不是钢铁。因之,他在这个倒运的夜晚闯进这个倒运的屋子,出乎意外遇到了这样一件倒运的事,在他,多少有点慌。直到眼前,他才有工夫,透出一口气。他开始抹汗,掏纸烟,燃火,猛吸第一口烟,烟胃空虚得太久了。

他一边喷烟,一边向四下察看,他在想,不用太慌,观察应该慢慢地来,镇静是必需的。然而,却也不宜逗留太久,他绝不能忘却自己正是黑暗中的接收者——一个贼,天是终究真的要亮的!

好吧,择要观察,择要研究,先将室内主要的东西,看清楚了再说。

首先吸引视线的,当然就是展开在尸体面前的那只方形办公桌。桌子的两对面,各放着一张同式的旋转椅,现在,一张椅子里安坐着那具死尸,对面一张是空着。桌子中心,有两具连同墨水盂的笔座,背向而放。两个座位之前,各有一方玻璃板。看情形,平时这张办公桌上,除了主人之外,另有一个什么人,在这里憩坐或者办点什么公。当然,独个子是用不着安置两副文具的。

不错,他记起来了——

他曾听说,主人有一个诡秘的密友,出入常在一起。那人曾在日本侏儒手下当过荣誉走狗,是一枚受过暑气的蛋,大名叫作张槐林。可能一个办公桌上的另一座位,正是为这个荣誉人物而设备的。

再看桌面上,有一种刺眼的凌乱,各种杂物,大半都像逃过一次难,不再安居于原位。两具笔座,在空座前的一具,七横八竖,堆积着四支钢笔;在尸体这边的一具,只有墨水盂,没有笔。那具电话台机,像被移动过了位置,转盘向着不二不三的角度。并且,电线已经割断了。割电线的器具,看来就是被抛掷在台机边的一柄剪信封的长锋剪刀,剪锋张开着。因这剪断的电话线,使他连带注意到下垂在桌子中央的一根电铃绳,绳端的揿钮,也已剪下,这被剪下的揿钮,连同一小段绳滚在桌子的一角,靠向空座的这一边。

鲁平在想:好极了,一道严格的交通封锁线,干得真干净!

他把双手分插在裤袋里,衔着烟,踱到尸体一旁,俯下脸,看看那块玻璃板下,压着些什么。唷,五光十色,很耀眼,全部都是女人的相片,没有别的。那些相片,设色的,不设色的,从一寸起到四寸的为止,全有。全部共分四个横行,排列得相当整齐。从这一组收藏品内,可以看到,死者生前,对于女人具有一种相当精审的鉴别力。每张照片,或是线条,或是姿态,或是眼神,批分数,全都可以吃“超”,或者“优”,至少是“可”;没有像个柳树精那样丑陋的。有些照片,签有美丽的名字,如:什么莺,什么燕以及什么玲玲莉莉之类,内中有一张,特别题上了些使人失眠的字句,写的是——亲爱的阿妙,我的小乳牛;下面是,你的珍。嗯,多么那个!

鲁平看得兴奋起来,他脱下了他的呢帽,随手抛在一边。他把他的面孔凑近到距离死尸的鼻子不到三寸远,他独自噜咕着:“在这个乱得一团糟的世界上,除却女人之外,太没有东西可以留恋了!喂,亲爱的同志,你说是不是?”

死尸没有气力发声,瞪眼表示默认。于是他又代表死尸叹息一声说:“有了那么多的女朋友,那么早,就向她们喊出Goodbye,够凄凉的了,唉!”

他独自这样胡扯,实际并没有忘却他的正事。他目光灼灼,看出了这方玻璃板下,也正有些什么毛病存在着:在第三行相片的一端,有几张相片相距太远,留出了太多的空隙。下角的一部分照片,都有点歪扯,破坏了整个的匀称。是不是内中被拿走了一张了呢?看来,可能的。那么,这照片是不是就在今晚被拿走的呢?是的,这也可能的。那么,是不是这位陈先生的被杀,却还牵涉女人问题呢?这虽说不定,但也可能的。

总之,不管是不是,这一点应该记下来。

除了照片之外,玻璃板上放着一只金质纸烟盒,跟一盒火柴。纸烟盒内装的是小三炮。因这烟盒,却使他连带注意到尸体所坐的椅子附近,遗弃着两枚烟尾。拾起来看时,那是小三炮的烟尾,显然是死者自己所留。于此可以知道,死者在未遭枪杀之前,坐在这只转椅上,至少,却有吸去两支烟或者更多的时间。

此外,在玻璃板上,另外遗留着一支燃过而并没有吸过的烟——所谓燃过而并没有吸过,这需要加以说明,原来,那支烟的头上,半边的纸圈,已经被火熏黑,甚至已被烧残,另半边,却还没有燃着。这提示些什么呢?可能的解释是:这位死者先生,他在拿起这第三支烟来取火燃吸时,他已预先知道,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死亡的边线,因之,手在发颤,才会把这纸烟,烧成这个样子。

还有一点,这支烧残的烟,那是绞盘牌,跟两枚烟尾与盒内的烟不同。这是一个要点,很值得注意。

于是,他把这支烧残的烟,连同两枚烟尾,一同装入了那只金质烟盒。他向死尸点了一个头,算是道谢。然后,他把烟盒免费没收,袋进了衣袋。

这是踏进屋子以后的第一件接收品。五两个或三个

他的注意力移转了方向。

从尸体旁,走向对方那只空着的旋转椅边。这里一方玻璃板,空洞洞地,远不及对方热闹。玻璃的一角,只压着一张四寸设色的女人照。——对方玻璃板下,也有相同的一张——照片上签有一个西文小名,上款题得很客气:“槐林先生留念。”鲁平想,自己猜得不错,这个空座,正是那只荣誉走狗的位子。

视线溜过来,他看出这张空的旋转椅子,刚才曾经坐过人。因为,玻璃板的右侧,放着一只玻璃烟灰碟,这个烟碟曾被抹拭得很洁净;但在一个插烟孔内,却插着大半支纸烟,碟内留有少许的纸烟灰。俯视地下,在旋转椅之左,也有一些烟灰遗留着。不错,他想,这张空椅上一定坐过人。

顺次再看过去。在转椅左方,地位略后些,有一只从靠壁移过来的克罗米把手的轻便沙发,斜对着方桌的一角,被安放得非常“不落位”。在这轻便沙发的一边,连带从别处移来了一架落地烟具架,烟灰碟子里,也有少许烟灰,还有两枚绝短的纸烟尾。看来,这里也曾坐过一个人。

综合以上的情形,给予鲁平以一种模糊恍惚的印象:当时,曾经坐在死者对方而跟死者谈话过一些时候的来客,一共是有两个:其中之一个,看来,那像是谈话的主角;另一个,从那坐着的地位上看,像是比较不重要的旁听者。

不管这些,他又掏出小册,记下来。

有个恍恍惚惚的问题飘进了脑内,他在想,会不会当时坐在这张空的旋转椅内的人,正是那个名唤张槐林的家伙呢?会不会这件枪杀案,正是两个坏蛋,因可耻的内讧而造成的结果呢?

他把桌上那只烟灰碟中所插着的半支残烟拿起来看,这支烟的牌子,跟尸体面前所遗留的烧残的一支相同,大号绞盘牌。再把落地烟具架中所留的另外两支绝短的烟尾捡起来细看,烟的钢印虽已烧去,他把烟丝小心地剔出些来,凭着抽纸烟的经验,依然可以辨别,这两个烟尾,同样还是大绞盘牌。

这四支烟,可能是两位来宾之一所自备的,因为,主人所抽的,分明是小三炮。

由此可以推测,来客可能也是相当阔绰的人。

另一特点吸动了他的注意,这四支烟,除却遗留在尸体之前的一支,其余两枚烟尾,与半支残烟,头上都有一些颜色沾染着,鲜红的。

他的眼珠突然发亮,在想,嗯,这是口红,即刻的意念,重新闪进他的脑内,这事件是直接牵涉女人的,这三支烟,正是女人所吸的。

那么,刚才坐在死者对面的两位来宾,是否全是女人呢?

再细看,这三支烟的红色,全都偏深于半边。他在想,那个女人,是怎样的衔着那支烟,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这一问题,似乎并不太重要,较重要的一点是,落地烟具架上的两枚烟尾,为什么吸得如此之短?一个抹着口红吸着高贵纸烟的漂亮女人——看了玻璃板上的那些照片,他有理由相信吸这纸烟的女人,样子一定相当漂亮——会有这样吝啬的表现吗?难道,她竟不怕太短的纸烟尾,会使她的纤指丧失美观吗?

他的空洞的目光,向着那只斜放着的轻便沙发,凝注了片刻。他沉思,点头,微笑。微笑表示他对这个问题,已经获得了一个或然的解释。

他把那只刚接收的金质烟盒,重新掏出来,把这两枚绞盘牌的绝短的烟尾,与半支绞盘牌的残烟,一同放了进去,重新装好。

现在,所有室内遗留下的纸烟尾,包括绞盘牌的,与小三炮的,全部都已收藏进了他的衣袋。

然后,他自己乘机换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他把自己吸残的烟蒂,随手抛进了桌上的烟灰碟。

他很有点孩子气,他在微笑,好玩地想,假使明天,福尔摩斯从惠斯敏德教堂的地底下走出来,走进这间尸室,侦探这件“奇案”,多少,他要感到头痛了吧?

已经扮演过侦探,不妨再当一次义务的验尸官,根据侦探小说上的说法,死尸,那是一种相当懒惰而不大会逃跑的东西,所以,检验手续,不妨留在最后一步办。他喷着浓烈的烟,再从对方走过来,站定在尸体的左侧。

他把支持在椅子靠手上的那条尸体的左臂,提起,放下,试一试尸体的僵硬程度。其实,他对这方面的知识,知道得并不多。他之所以这样做,那不过是要装像一个验尸官,在那里装模作样而已。

死尸的左臂,戴着一只手表,即刻在黑暗中,的搭,的搭,给予他以最初的警觉的,就是这只表。解下来一看,牌子是著名的摩凡陀。奇怪,第一批的廉洁的接收者,如果目的跟自己相同,专为接收而来,那么,他们或她们,在收下了保险箱中的一批物资以后,为什么不顺手带走那只金质烟盒跟这手表?称为接收员的人,会有如是廉洁吗?不会吧?

他在想,看来这件事的主因,并不像为了单纯的劫财!

不去管它,这只表,总还值点钱,人弃我收,收下吧,何必太客气!

他向死尸道了个歉,把这摩凡陀表,谦逊地袋进了衣袋。这是他所接收下的剩余接收品之第二件。

他又开始检查尸体的伤口。

尸体的衬衫上,那个子弹洞,并没有焦灼痕。可见发枪的距离,并不太近。看来那个业余刽子手,正是隔着方桌,向死者开枪的。为了便于察看起见,他把桌子上的那把长锋剪刀顺手抓过来,在尸体的衬衫上开了一个小方孔。他俯首,细视。

伤口在右乳之上。哎呀,那个弹孔,扯得如此之大,那是一支什么枪,会制造出这样的成绩来?

旋转了一下那张转椅,他把那具倔强的尸体用力推得俯下些,看一看,背部有没有子弹的出口?嗯,有的。好吧,一不做,二不休,他在衬衫背部再剪了一个小方洞,以便空气格外可以流通些。细看,子弹的出口偏于脊骨之右,地位较入口略低,这显示子弹成一斜线穿过死者的躯体,而且凶手在发枪时,枪口是微微向下的。

他猛然仰直身子,目光凝注着对面那只转椅的右方,这地位,也就是他最初站在那里用电筒照见这具死尸的地位。他想,显然的,枪弹正是从这一个角度上发射过来的。那么,当时这间屋子里,除了坐着两位来宾以外,可能还有第三位来宾在着。那个人显然是站着开枪的。虽然说,起先坐着的人,后来也可以站起来开枪,可是看情势,那不如说另有第三人,比较更为近情理。

他一边忖度,一边蹲着身子,在转椅之后,去找那颗子弹。他在墙下找到了他的目的物,又在附近找到了那枚弹壳。细细看时,那是一种军用手枪的钢头子弹,式样有点特别。他口里轻吹着哨子,把这枪弹与弹壳放在掌心之内,轻轻抛起来,戥着它的分量。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发现死者右边的西装裤袋里,也露出着一支枪柄。抽出来一看,那是一支德国制的7.65mm口径的“Leuger”枪。枪膛里余存着五颗子弹,而保险机却扣住着没有开。这,似乎可以说明死者备着枪而不想拔枪抵抗的几个原因之一个,那原因之一或许是:情势上来不及。六来宾们的余兴

还有,这支枪内的子弹,跟射杀死者的那一颗子弹,完全一样。而且,这种Leuger枪,出名有个恶毒的特点:它能在被射者的身体上制造出一个很大的伤口来。可知凶手用的枪,跟死者所备的这一支枪正是同式的。

据他所知,这种枪,在上海地面上很不多见。他记得以前曾经听说过,纳粹恶魔快要屈膝之前,有一批留驻于上海的德国秘密工作者,被他们的盟友——日本侏儒,以亲善的态度缴了械,所缴下的枪械之中,就包括着一批这样的手枪。其后,日本侏儒却把这批枪的一小部分,分发给了几个高级的中国走狗,以供残杀中国志士之用,这是这种枪的唯一的来路。除此以外,在别一条路上,不会有这东西。由此一点,可以推知,这位刚被送回家的陈妙根先生,过去,他跟日本侏儒也曾有过关系。进一步可以推知,那个凶手,也正是死者同伙中的一个人。像这样的推测,大概离题不会太远吧?

这时,那个坏蛋张槐林的名字,不觉又在他的脑角,轻轻地一闪。

他把这支枪,连同那颗子弹与弹壳,一同袋进他自己的衣袋。嗯,这也算是倒霉的接收品之一。

他继续轻吹口哨,从尸体右侧绕过了方桌,踱到尸体的斜对方,就在那只轻便沙发之中坐定下来。接上他的烟,闭眼,养神,沉思。

窗外,雨的尾巴没有停,簌簌簌,簌簌簌。

公园路上偶然还有黏腻的车轮在滑过。

室内所有,只是静寂,静寂,再加上静寂。

静寂带来了一个问题,使他感到讶异;他知道这种穿大洞的Leuger枪,发枪之际,声音相当大。即使说,这屋子的二层楼上完全没有人。难道,三层楼与楼底,竟也没有人?就算这宅洋楼里面整个没有人。但在发枪的时候,公园路上的行人,应该没有完全断绝,附近的邻居应该不曾整个睡静,为什么竟没有人被这庞大的枪声所惊动?并且,那个大胆的凶手,为什么竟也并不顾虑到这一点?

他的眼珠转动了一阵。

砰砰砰,砰砰砰!他的耳边好像浮起了一片幻声。他在露出微笑,他明白了。

他以静待理发那样怠惰的姿态,安坐在那只克罗米沙发之中,深夜的寂寞,使他止不住连连打哈,于是,他把疲倦的眼光,不经意地再度溜上桌面。

有一小叠对折着的一万元票面的伪币,在那具电话台机之下,塞住了一小角。起先,他早已看见,而并不曾加以注意。这时,他从沙发上面无聊地站起来把这叠纸币抓到手里随便翻了翻。这叠纸币,除了最外层的伪钞,内中还有几张法币,几张关金券与两张一元的美钞。数目的价值,大概只够换几听纸烟。一个接收员是难得也会廉洁一下的,为了表示偶然的廉洁起见,他以不值一顾的态度,随手把这一小叠纸币,仍旧抛回到桌面上。

现在,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东西,再值得注意。雨脚在滴沥,死尸在沉睡,他的眼皮在加重。

看手表,时间已近一点三十分。

假使自己并不准备跟这死尸作长夜之谈的话,这该是可以动身的时候了,他想。

好吧,开步走。

丢掉了烟尾,伸个懒腰,轻轻吹着口哨,走到门口,当他拔出短闩,把那扇门开成了一道狭缝时,忽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重新又回到尸体的一旁。他揭起那方玻璃板,把那大批女人的照片,掳在一起,叠叠齐整,全数装进了他的衣袋。

这一举动,并无深意,那不过因为他是一个“色的爱好者”,他很愿意继承死者之遗志,把这一组收藏品,好好保留起来。散失了是未免可惜的。

顺便,他把那叠已经放弃的纸币,一同装进了他的钱夹——记着,那只是顺便而已。

他向那位密斯脱陈,轻轻道声晚安,然后,拉开门,头也不回,扬长而出。

甬道里间还跟刚才一样静。

为了避免飞檐走壁的麻烦起见,他不打算再走原路。他大模大样走向那楼梯口,大模大样从楼梯上走下来。

快要走尽楼梯的时候,蓦地,他被一种来自黑暗中的细微而又沉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那种声音非常奇怪,像是一个鬼,躲在黑暗之中轻轻叹着气!

哎呀!这是什么声音哪?

他赶快把脚步粘住在梯级上。

细听,凭他的经验,他立刻听出,楼下正有什么人,被人塞住了嘴,禁闭了起来。不用多说,这是那些来宾们的杰作之另一种。

很多人知道,鲁平,他是一个具有仁慈心肠的人。依他的本意,当然,他很愿意费点手脚,把这被禁锢的人解放出来。但是,他也知道:中国有种传统哲学,它会告诉你说,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被撞倒的孩子,最聪明的办法,那莫如赶快远避,你要多事,哼,你得负责。

一个聪明人,会愿意代负这种撞倒孩子的责任吗?不要多管闲事,走吧,朋友!

他退还到了楼梯口,想了想,他重新回上楼梯,重新回进那条甬道,重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这不是尸室的门,而是最初他所通过的那扇卧室的门,他重新退入了那间卧室之中。

他在那只流线型的梳妆台边站定下来,看了看,却把妆台上的两小管口红,最后装进了衣袋,大概,这也是“顺便”吧?

然后,他从长窗里面踏上那座湿淋淋的阳台,仍旧利用那部理想的梯子,轻轻攀缘而下。

好吧,条子、美钞、股票,乘兴而来。死尸、惊恐、忙碌,败兴而归。一种免不掉的失望的心理,重新袭上了他的心坎,使他不复顾及行动的悠闲。墙上的藤萝,积满着雨水,淋淋漓漓,把他那套漂亮的西装,弄成了一身湿。

他的样子,变成狼狈非常,不再像是一位正从鸡尾酒会上走出来的大官员。

假使这个时候,遇到一个人,看出了他的上台与下野时之不同,他要感到脸红了吧?

好在,转转眼,他的高大的身影,却已消逝于黑暗中,不会有人再看见。七纸币之谜

第二天的上午。

鲁平独自坐在一间小而精致的书室内,在悄悄然研究上夜里发生于公园路上的那件血案。他相信,假使他有兴致,愿意查究一下真相的话,至少,对于探访的路线,他是有点把握的。

那么,他愿不愿意,就以一个贼的身份,代表尊严的法律把那杀人凶手抓回来呢?

不错,他很乐意于把那个凶手找回来。但是,他却并不愿意代法律张目。他一向认为:法律也者,那只是某些聪明人在某种尴尬局势之下所制造成的一种类似符箓那样的东西。符箓,也许可以吓吓笨鬼,但却绝对不能吓退那些凶横而又狡诈的恶鬼,非但不能吓退,甚至,有好多的恶鬼,却是专门躲藏于符箓之后,在扮演他们的鬼的把戏的!法律这种东西,其最大的效用,比之符箓也正差不多。因此,要他维护法律,谢谢,他却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他所着眼的是,只想找到那个以Leuger枪为玩具的“生命的玩笑者”,拍拍他,让他把已吮进的血,照数呕出来。于他却已感到满足了。

然而,这是需要花费一点相当的时间的。

问题是,找到凶手之后,能不能把那只保险箱中的赃物拿回来呢?拿回来的,能不能是赃物的全部呢?就算是全部吧,为了区区一千万元左右的数目,值不值得费上更多的麻烦呢?

他对这一问题的答案,只是摇头而又摇头,一整个的上午,他曾摇了好几次的头。

总之,他对这件事的兴趣,一丈高的水,已经退去了八尺半。

他准备无条件地放弃了。

但是,一到下午,他的已丧失的兴趣,却让那叠奇怪的纸币,重新吸引了起来。

那叠纸币,是他在尸室中的电话台机之下捡到的。上夜里的某一瞬间,他曾对这东西引起过一点小小的注意,因之,顺手牵羊,把它们塞进了衣袋。

今天,他偶然重新翻检,却使他感到了越看越奇怪。

那叠纸币,的确相当的可怪。不,该说是非常的可怪!

纸币的总数一共是十三张,内中包括:一万元的伪钞两张,一千元的法币五张,一百元的法币一张,十元票面的关金券三张;最奇怪的是,内中还有美钞,那是一元券两张。

整个看来,这纸币是非常混乱的,混乱得跟现实社会上的人物一样,大人,先生,流氓,混蛋,什么都有。而这纸币,也是关金券、法币、美钞、伪币,一应俱全,这真杂乱得可观。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纸币却又是非常整齐的,因为,这纸币的叠法,那是万归万,千归千,百归百,十归十,单归单;单数叠在十数上,十数叠在百数上,百数在叠千数上,千数叠在万数上,最后却又对折起来,粗看,只像是薄薄的一叠储备票。

为什么要把这些杂乱的纸币,整理成这样的方式呢?他在想,会不会这里面含藏着什么作用呢?

想想,这是不会的,不要神经过敏吧!但是,看看,实在使他感到太可怪。

他狂吸纸烟,纸烟并没有帮助他想到一个所以然。

他无聊地在书桌之前坐下,提起笔来,信手乱涂。他在一张白纸上面信手写着:伪钞二万元,法币五千一百元,关金券三十元,美金二元。以后,又把票面上的数目胡乱加在一起,写成二万五千一百三十二元,一连写了好多个。

但是,这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他把这数目改为阿拉伯数字25132,又写下了好多个。他无聊得大打呵欠。

一个外来的电话打断了他的疲倦,他通完话,抛下听筒在室内盘旋,吸烟,吹口哨。偶然他的身子站定在书桌前,视线却让那张乱涂过一阵的纸头吸住了。

他的眼珠闪出了光华。

他突然发觉,这个数字,很像一个电话号码。他想,会不会那叠杂乱而又整齐的纸币,真的隐藏着一个电话号码呢?

这样想时,有一种离奇的幻想,立刻闪进了他的脑内:

隔夜他曾推测,当那凶案未发生之前,那房中,至少曾有三个人,面对着死者。三人之中有一个人带着枪,或者不只一个人带着枪。或者虽也有枪,但已不及拔出。而且,电话、电铃,都已被割断,死者整个生命,已被紧握在死神的手掌中,连呼救的机会也没有了。当时,死者处于这样的局势之下,他将发生怎样的想念呢?或许他会这样想:逃命,已经是不可能,退而求其次,能不能设法,留下点什么线索来,好让人家知道谁是杀死他的人。如上的想法,会有可能吗?是的,这或许是可能的。而且,在许多所谓侦探小说上,的确有过类似这样的方法的。据他所知,死者是个相当机警的人,可能他会抄袭一下这种方法,或竟自己发明这种方法的。

那么,这叠奇异的纸币,真的有些意思吗?

而主要的一点是,那叠纸币,恰巧又是被压在电话台机的一角之上,好像有意提示人家,对于电话加以注意似的。

如上的想念,虽然太幻秘,看来倒也头头是道咧。

不去管它是幻想,是理想,或是事实,拨一个这样的号码试试看,也不碍。

他以上海人所谓“打棚”的心理,跳向电话机边,照式拨了一个号码:25132。

他抓着话筒,兴奋而又好奇地倾听着。

嗡嗡嗡,有人在通话。稍停,再拨,还是嗡嗡嗡。

那只电话看来相当忙。

第三次拨,电话接通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对方悻悻然地问:“找谁?”“你们是……”他反问。“海蓬路廿四号。”对方立刻附加,“李小姐不在家!”吧答,电话挂断了。

奇怪,没有人提到什么张小姐或李小姐,而对方,却自动地说明“李小姐不在家!”可见那只电话,打给所谓李小姐的人相当多。够了,单这一句,已经够了。这时,他的脑内,立刻又跳出了隔夜在房间里所看到的一些东西:第一是沾染口红的纸烟尾,第二是玻璃板下被移动的女人的照片。至少,这里有一个女人已经出现了。嗯,看来幻想已经不再是幻想,可能幻想将要成为事实了。

他兴奋得快要跳跃起来!赶快再打电话。

这一次,他的电话是打给他的部下小韩——韩小伟,是一个廿四岁的机警活跃的青年,聪明胜过海狗,对于上海市内的人与事,知道得比仙人还要多。他的绰号,叫作“上海百科全书”。不一会,他听得那部百科全书在电话里问道:“谁?歇夫(Chef法文首领之谓)吗?有何吩咐?”“在你的百科全书上翻一翻,海蓬路廿四号,住的是什么人?假使你的版本上没有的话,你能不能设法查一查?”“你问海蓬路廿四号?让我想一想,嗯,这……”对方略一沉吟,“这用不着查,那是一宅孤单的花园小洋房,主人姓曹。”

鲁平在想,看来,那宅屋子一定很有名,否则,那部百科全书,不会记得如此清楚的。他说:“啊,主人姓曹。那个屋子里,有没有一位姓李的小姐?大概是木子李。”“有的,黎小姐。”对方立刻说,但是他又改正,“你记错了,那是黎明的黎。咦!歇夫,难道你连这位大名鼎鼎的交际花都不知道?”“不胜惭愧之至!”这边带点讥讽,“她的芳名叫什么?请你指教。”“啊,她的名字像你一样,多得不计其数:黎之华,黎桂珍,黎明眸,黎亚男,黎兰,黎……”“不要再黎吧,我喜欢合,不喜欢离。”这边赶快阻止,“她的常用的名字叫什么?”“黎亚男。”“她漂亮吗?”“漂亮极了!那还用说嘛!”鲁平感觉到对方的馋涎,快要从电线上面流过来。“她有抹口红的习惯没有?”“一杯水果圣代上面,不加上一颗鲜红欲滴的樱桃,那是缺少色调上的和谐的。你说对不对?哈哈!”“她吸纸烟吗?”“瘾头几乎跟你一样大。”“你知不知道,这位黎小姐,她跟那个姓曹的屋主,是什么关系?”“嗯,这,这倒不大清楚,大概她是寄寓在那个姓曹的家里的。而现在,她却差不多成了那宅屋子的主人了。”“你知道那宅屋子的电话号码?”“当然,那是四七一一啊!”“什么?”鲁平说,“四七一一?四个字的电话号码?”“我是说,那只电话的号码,知道的人相当多,差不多是带着点四七一一的香味的。”对方在含笑,“且慢,让我想想看,好像二五……”“二五一三二,对不对。”这边立刻给他接上。“对对对,二五一三二。”

这时,鲁平兴奋得快要大叫,他紧抓着话筒高声说:“喂喂,小韩,你有方法,调查一下这朵交际花常到的地方吗?”“大概可以的。”“那么,你赶快把她昨夜的踪迹调查一下,从九点钟起。……不,可以从十点钟起,到十二点为止,在这两个钟头之内,她在什么地方,弄得清楚些。”“为什么?”“你不用管,四小时内我等报告。来不及的话,你让大茭白帮你去调查,行不行?”“行!还有吩咐吗?”“暂时没有了。”

他放下听筒,狂搓着手。现在,他的幻想——不,该说是理想——差不多已在逐步变为事实了。他捺住兴奋,坐下来,吹哨,吸烟,思索。他觉得,那位陈妙根先生,他把那叠杂乱的纸币,代表了25132的数字,那真有点聪明。在死者的意想中,一定期待着一个什么人,那个人,是跟他具有同等的机敏的,一见到那叠压在电话机下的纸币,或许就会领悟,这是一个电话号码,而由这电话号码,也就立刻可以知道,谁是跟这凶案有关的人。好,真聪明的办法呀!

凝想之顷,他觉得他的理想,已经由点成线,由线成面,再把几个平面拼合起来,就可以成为一个立体,把握在手里了。

他高兴得了不得。

而同时,他也焦急得了不得。仅仅一小时内,他已看了好几次表,他急急于期望着那个小韩,能把报告提早些送回来。可是,电话机在墙上瞌睡,一点声音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室门轻启,有一个人摇摇摆摆踏着鸭子式的步子,走入了室内。八老孟的报告

走进来的人,是个中年的矮胖子。一张橘皮色的脸,配着一个萝卜形的鼻子,加上一撮希特勒式的短髭。簇新的西装,质料很高贵,但是穿在身上,臃肿得刺眼。那个家伙,正是他的老伴——孟兴。

那张橘皮脸上抹着一脸笑。他把他的肥手抬着说:“啊,首领,你好。”

鲁平凝视着那枚鲜红可爱的鼻子说:“哈啰,老孟,看你这副高兴的样子,一定又带来了不少的新闻啦,是不是?”“嗯,新闻,多得衣袋里快要装不下。”对方拍拍他的凸起着的大肚子。“为什么不去办个大号旅行袋?”“假使每天都有这么多的新闻的话,我怕我得添备一辆送货车,那才好!”“新闻竟有那么多?”鲁平好笑地说,“好,坐下来说。”

格,格,格,一张轻巧的椅子在低声求饶,显见这位高贵的来宾,近来又增加了不少体重,鲁平把身子旋转些,望着他,等待着他的新闻。“嗯,首领,你知道吗?——”对方坐定之后,掏出一支相当于他身体一样粗肥的雪茄,夹在指缝里说,“那桩大敲诈案,已经成交了。听说,拍板的数目:是美金八十万。”

一个肥人,似乎不宜于举出太大的数字,因之,当他说出这个数目时,他有点气喘。他又补充:“这件事的内幕,知道的人并不多。首领,你,当然是完全知道。”“我倒并不知道咧。”鲁平半闭着眼,吸烟,摇头。他对对方这个情报,显然不感兴趣。但是他说,“我的消息不及你的灵。好,听听你的吧。”

我的消息不及你的灵,这一赞美,却使对方的鼻子,增了更加多的红光。于是,他把那支雪茄,作势凑近嘴,准备咬掉雪茄的尖端,但是结果,他没有咬。他说:“这件事,说来相当长,事情的起源,远在半年之前,那个时候,德国鬼子正在节节退败,日本鬼子们,大概也已料到,他们再也不能打胜那个倒霉的仗。因之,有几个在华的军阀和财阀,曾把几批价值相当大的物资,陆续秘密移交一个中国女子代为保管。听说,那些物资,预备以后留作一种秘密的用途。至于什么用途,那却完全无人知道。总之,日本鬼子是出名具有远大眼光的。”

鲁平把纸烟挂在口角里。他对对方这套啰嗦,装出了用心倾听的神气。“请你说得扼要些。”“那个中国女人,名字叫做黄美丽。”老孟挥舞他那支未燃的雪茄,有力地说。“那大概是黄玛丽。”这边给他改正。“嗯,是的,黄玛丽。她是一个手段毒辣的女间谍,专给日本人办事,已有好多年。她的名头不及川岛芳子响,但是神通却比川岛芳子大得多。一向,她的踪迹飘忽无定,见过她面的人简直绝对少。听说,她曾嫁过人,年龄已有三十开外,面貌并不美。”

关于这个矮胖子所报告的事,鲁平知道所谓黄玛丽确乎有这个人,而且这个女人的神通,确乎相当广大,但是,他并不相信,有什么日本鬼子会把什么庞大的物资交给她。他也绝对没有听到过这个黄玛丽,曾经被牵涉到什么美金大敲诈案。总之这是一个来自真空管内的消息而已。他嘴里只管嗯嗯呃呃,实际,他在期待着壁上的电话铃。他渴望着那部上海百科全书,能把他所需要的消息,赶快些翻出来。

可是老孟还在很起劲地说下去:“这个黄玛丽,本人不在上海,但是她有很多的动产与不动产,存留在本地。她还特派着两个心腹,代她负责经管一切。胜利以后,本市有个最大的敲诈党,探知了这个秘密,马上就向黄玛丽的财产代理人之一,摆出了一个‘华容道’,非要他大大放血一次不可。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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