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四辑——医界镜(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08 11:57:12

点击下载

作者:儒林医隐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四辑——医界镜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四辑——医界镜试读:

第一回开宗明义讲生理 迁地行医遇机缘

西人曾说我中国人不明白卫生的道理,幸亏得风俗习惯,凡百食物都用煮熟过的,以此能保得数千年种族,否则汰灭久了,然其余种种不懂卫生的正多得很呢。我做这部小说,也因为我四百兆同胞,日逐与那害人的卫生物为伍,不晓得祛除的法则,因而生病。既生了病,又不晓得捡选个良医来调治,只听人家说得好,便去请了来试试,糊里糊涂服了几帖药,碰了运气不好,即拿性命送却。难道吾中国人的生命,真个不值钱么?我今先讲生命要保重的道理,与你们同胞听听。世界上有三等的物,一为动物,二为植物,三为矿物。那植物与动物是大有关系的,动物吐出炭气,被植物的叶梗吸了进去,那植物方能长得茂盛。植物既吸了炭气,便时时放出净养气,以为动物收吸,此乃两相帮助而成生活的。西人住宅四面多种树木,即是这个道理。人的生命为动物界第一贵重,固人人晓得的。

其中有一最关紧的问题,从来没有人说过。近来西人虽已发明尚不肯明明白白说与人人知道,我且略表一二。他们推究人生在世的道理,说是与那动物植物是一样的。动物中禽兽虫豸,植物内草木花卉,到了死灭以后,永远化作灰尘。人到去世以后,其肥料转成滋养植物的材料,生灵永归泡化,无所谓今生的因,即来生的果。那些种种疑神疑鬼的幻想,都从心境上生出来的。这种道理,他们不肯明白告诉人的缘故,一为有碍宗教,二为若人人晓得则人到中年以后,便觉了无余望,所以近来西人每每讲说二十世纪的宗教,恐怕有革命之忧呢。我今略为指点,庶几使人人知道生命愈加要保重,我身子幸生在这花花世界,多存一日,即多领略些世界生趣。如其不懂卫生的道理,终日营营争名夺利,那知道名利到手,他的身子已化为乌有。此后上天下地、阴间阳间永远没有你的位置了。前人说的神仙,原不过藉以设教的,前人说的地行仙,却是古今中外着实有的。总之无论何国的人,若能终身讲究卫生,自然不藉丹砂亦可驻颜,数百岁往往可得,这不是地上神仙么?说到此间,我不得不望我的同胞讲究些卫生法则,那公共卫生权柄是在官绅的,至于个人卫生,只要我自己时时刻刻研究,就得了。然卫生的条目纷繁,要慢慢讲给我同胞听,今先将那一辈子外面看似保护生命,博得偌大名声,其实则敷衍平庸,无益生命的,那般医生们细细摹写出来,同胞倘能破些工夫,审阅一遍,亦不无小补呢。

却说自从嘉道以来,时下一种名医习气,创为和缓的界说。

说是古时医名和缓,取义治病立方,总宜用轻和柔缓的方剂。

其说似是而非,一倡百和,于今为烈。始作俑者,乃为常州贝氏,号仲英。这人本是个读书的秀士,家道素来贫苦,设帐授徒,兀兀穷年,不过博得数十千文。眼见得世上俗医纷纷,一样都赚得好银钱,乃将念头回过来,转到医道上去。从此专心致志,向医道上用些工夫。将从前涉猎过的医书,温习起来,于王叔和、李濒湖等脉诀,加功研究。叵耐家计愈困,衣食渐有不给之处。妻室廉氏,虽能井臼躬操,不免时出怨言道:“汝坐食山空,恐怕要饿死填沟壑呢。”仲英勉强安慰道:“你妇人家见识太小,我如今本领,比那俗间的医生高数倍了,只要一挂牌后,行起道来,生意大了,些些家计愁他做甚?你不要学那朱买臣的妻,看不起丈夫呀。”廉氏道:“据你如此说来,何日方可挂牌行医?”仲英道:“要挂就挂,当拣一黄道日子。”即将时宪书一看,选了六月二十日天医吉日。

到了那日,买些纸马三牲,烧了一个发财路头。供献已毕,爆竹声中,门口竖起一块金字招牌,写着:贝仲英内科男妇方脉。又写了许多招子,四面八方,各处粘贴。初起几日,接连有人请诊,岂料运气不佳,所诊之病,大半死症。一月以后,遂无问津者。左思右想,心如槁木死灰,无路可走。幸妻廉氏尚有些见识,道:“人生衣食因缘,命里注定在那一方。东关外有关帝庙,闻说神签极灵,你且去求一签,问东西南北,到那一方去为好,我尚有旧日铢积寸累的廿余千钱在,与你作行医盘费。”仲英答应。即于次日早晨,买了香烛,迤逦向东门关庙而去。进得庙门,到神座前焚香点烛,虔祷一番,将签筒拿到香头上,转了两转,即在拜垫上跪下,拿签筒吼咙吼咙,摇了数十摇,突然飞出一签,看是三十六签上上。看那签词,是七绝一首,道:衰草枯木遇春生,人间何事不通亨。好向东南逢喜庆,此身因果证前身。当将签词一纸,放在袋内,付了签词钱十四文,回家对廉氏说道:“据签词看来,明明注定向东南方去,东南最繁华的,除苏州外是杭州府最好,我且到那里去,撞撞运气看。”廉氏道:“甚好。”当日将行李盘费收拾停妥,吃过晚饭,夫妻二人,絮絮切切,谈了一番家事。次早起身,吃过朝饭,移了行李盘缠,出东门,搭了航船,离了常州府,径投杭州而来。不止一日,到了杭州,航船到拱宸桥码头歇下,仲英付了船钱,将行李起上岸来。雇了挑夫,一路进得城来。只见市面热闹,人烟辏集,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华丽整齐。问挑夫,说离涌金门半里大街上连升客栈最好。当即迤迤逦逦,寻到连升栈住下。歇了两日,是日正是八月初一,在栈门口挂起一扇金字招牌,比前添入常州府三字,仍旧写了招子,请人到四城内外粘贴。当时请诊者,虽较常州稍多,然皆贫家小户,大半不肯出钱,想来叨光的。乡绅大户,那里有一家来请。看看已有月余,房饭钱已费去十余千,再住十日半月,行囊要告罄了,日日在寓中纳闷。

此日早起,正值重阳佳节,天气虽不晴明,杭城内城隍山登高会,极一时之盛。仲英盥洗已毕,吃过朝饭,将医寓关锁,独自一个出门。只见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仕女如云。遂到城隍山游玩一番,然后再向涌金门一路游耍。出得城来,到西湖边看看景致,但见锦绣湖山,烟花世界,真是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确属繁华胜境。仲英略为赏玩,因心中有事,无情无绪,行三步,退两步,行湖边。忽听得岸边人声鼎沸,湖西大雨来了。急急退回,踉踉跄跄进得涌金门,看见大街上人多挤住难行,因未吃中饭,腹内渐饥,急欲到栈,想抄近路,从旁街人少处而走。不料仲英在杭月余,路径粗知,尚未全熟,心忙脚乱,三四转弯,不觉走错了路,越走越远,渐渐跑到少人家地方来了。雨又越下越大,正没理会间,忽见旁边有一座三开间庙宇,前门直开,急忙奔进,已跑得一身臭汗,到中间抬头看了匾额,乃知是张善人庙。今日重阳节上,香火亦盛。灯烛荧荧,座前神台上,供着许多重阳糕,几盏清茶。仲英饥肠已迫,遂向庙祝求一方便,讨些热茶,求几块重阳糕充充饥。那庙祝姓向名善,人权忠厚,当即送出热菜来与仲英道:“请客人自用便了。”又另送几块糕与仲英,仲英谢了一声,遂将糕与热茶吃下,下肚之后,浑身汗垢,愈觉淋漓。

因旬日未洗澡,臭垢层叠,一搔一条,正如药店里搓成的丸药条子。雨尚未住,遂在拜垫上坐下,看看臭垢条子,到也不少,将手一捻,捻成一丸,信手捻去,适见烛钎盘堆着许多蜡烛屑,随手扒下,和臭垢捻成百余圆子。当时本出无心,忘其所以。

忽然一看,不觉好笑。见拜垫旁有纸一张,取来将烛垢圆子包好,放在身边袋内,拟等出门时,丢之门外。见雨已住了,正欲出庙回栈,忽见门外两人担了香烛什物进来,看似管家模样,仲英此时吃了许多茶糕,肚已不饥,重复坐下,瞧瞧动静。

原来涌金门内大街西偏,有一个富绅赵封翁。祖籍湖州人氏,自乾隆年间,随父移居杭城,现年近六旬。在四十余岁上,生有一子、名景贤,号竹生,生得眉清目秀,聪慧异常。自七八岁时,封翁延师教读,过富不忘,经史子集,无一不熟,古诗文词,无一不精。而且性情倜傥,文墨之暇,兼喜习武。封翁爱子情切,不忍拂其意,在后园空地上,设一教武场,延请教师,教习十八般武艺,真正文武全才。现年十五岁,已经进过县学,今自八月以来,感冒外邪,患了伏暑之症,不思饮食,惟喜食文旦之类,日日啖之。以后不食不便,浑身壮热,胸前挺起,胀塞痛剧,病势日变沉重。屡次请几个名医,朝张言热;暮李言寒,毫无效验。封翁急切万分,求神祷告,各处皆遍。

此日适差家人赵升、赵贵,到张善人庙烧香祈祷。也是仲英合当发迹,时运来了。当时见二人进得庙来,向善连忙出来接着,将担来之云外飘香焚烧,大红蜡烛插起点着,又将供献之物,齐齐摆在神台之上。赵升跪在拜垫之上叩了三个头,将公子病情始末,—一诉于神前。仲英听得亲切,自思盘费将尽,何不学毛遂自荐,或可赚他几贯钱?遂向赵升拱一拱手道:“管家请了,适才听管家说来,你家公子之病,小可颇能医治。相烦管家引荐引荐何如?”赵升见仲英仪表非俗,身穿一件元色湖绉夹衫,手执折扇,料是一个医生。想来公子的病,各处名医都已回却,此人或者有些意思,且适在此间,不期而遇,想是家主各处祷告,诚心感动,天遣这人来医治公子的,亦未可知。

遂向仲英问道:“先生尊姓大名,贵府何处?现在那里行道?”

仲英—一回答,赵升道:“原来即在连升栈行道,请先生在此等一等,容我回家,禀明家主来请。”仲英道:“遵命,烦管家速去速来。”赵升吩咐赵贵,将些钱赏了庙祝,在此收拾物件。

自己飞也似奔回家中。不一时回来,向仲英拱手道。“家主请先生同小的即刻前去。”

当时三人辞了庙祝,一同来到赵家。进得门去,经过两进宅子,到第三进,只见封翁在堂前等候。仲英看他须发半白,头戴夹纱小帽,身穿蓝色湖绉夹衬,手执湘妃竹折扇一柄,足穿黑色缎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六尺左右,料是主人翁,即向前施礼。封翁还礼请坐,当分宾主坐定。家人献茶,封翁道:“适才家人回来,说先生能治小儿的病,如果医好,不吝千金相谢。但是小儿的病,胸前胀凸挺起,痛不可忍,不食已半月矣。昼夜烦扰,不得卧下。身上沸热灼手。此间名医,个个束手,未知先生有何妙术,可以挽回?且请到内里诊一诊脉看。”仲英遂同封翁到上房诊视公子,一切病情,都如上所述,至于脉理,仲英自营甚精,其实也只手常。当时将三指按下,只觉弦硬异常,诊毕即索看前医诸方,寒的、温的、发表、通里,纷纷不一,至于伏暑套药,皆已用过,其实亦是无法。寻思既想赚他的钱,兼说过能医,须想个法儿才好,忽想到胸前如此挺胀,脉象如此弦硬,必有物阻于隔上,倘能吐出,当前必定见松,就可赚他几千钱了。又想凡百秽臭之物,入口即吐,摸到袋内,恰好方才一包烛垢丸未曾丢落,正可取出一用。立定主意,遂向封翁道:“令郎此病据脉象看来必定有物阻于隔间,汤药不能下达肠胃,当先用吐法吐出,方可再用汤药。我有预先制成的二芦豉丸,用参芦、藜芦、生山桅、豆豉,加些阿魏丸成的。服下即吐,可先用百沸汤,送服五十丸。”当即取一盏百沸扬。将烛垢丸亲自与公子吞下。顷刻间,恶心大作,泛泛漾漾,忽然大吐起来,吐出如肺如瓜瓤者不计其数,顿觉爽快。原来都是些文日之类,食多未化,层叠积于胸膈,经此一吐,病已去其一半。封翁大喜道:“先生丸药真神丹呀。”仲英见其法已中,遂将所有烛垢丸,再分两次与服,一服三吐,三吐而内胀全平,外热亦退。封翁喜极,当夜即办些现成酒席款待,留在书房内歇宿。正是:运去标金无颜色,时来腐草化神奇。且看下回分解。第二回卫生取法得传新 妙令翻新征本草

却说贝仲英用烛垢丸,侥幸医好了赵竹生公子,阖家上下大小,无不欢天喜地,当夜仲英宿在书房。次早,赵封翁起身后,看过竹生公子,即走到书房来,仲英在床未起,听见封翁到来,连忙起身,封翁拜谢道:“小儿的病已好大半,先生真妙手回春,只可慢慢的报谢了。”仲英道:“些些微功,何必挂齿。”家人送上洗面水两盆,淡盐花汤两碗。封翁洗过面,然后用手巾到盐花汤内润潮,对臭内嗅进。仲英洗漱已毕,问道:“这是做甚?”封翁道:“这是祖上家传的法则,淡盐汤能清脑门的风热,可以治头痛,可以除目疾,历代相传,颇有效验。”随又呼家人将蒸水泡的龙井细茶拿来,仲英道:“水还有真假吗?”封翁道:“不是真水,乃将水放到蒸壶内,如烧酒的一般,取下的露名为蒸水,缘凡百水内,总有灰石的杂质及微生物在内,凡人三十岁以前,元气健旺,到不必服蒸水,只服平常的水,藉他灰石等硬质以练强骨干。自三十岁以后,人气渐衰,不能化炼灰石硬质,以致平常服之,渐渐渗入肌肤,使皮肤日渐发皴。推蒸过的露水,灰石质及微生物已消化净尽,服之大有益于卫生呢。”仲英虽略知这等道理,究竟不甚精透,只得唯唯称叹。少顷佣人送上莲子羹一碗,与仲英吃,又送上白饭一碗,青菜一碟,与封翁吃。仲英道:“为甚吃这白饭青菜,莫非也有妙理吗?”封翁道:“白饭不过甘谈以养脾土而已,至荤腥之类,非清晨所宜食。那青菜另有一说,凡五谷多炭气,菜蔬多养气,试拿活鱼一条,放在玻璃瓶内,满满贮水,将口塞住,鱼顷刻死了,只要放一叶青菜在内,鱼可镇日不死。以鱼得青菜之养气而活,所以我每于食品之内,必有些青菜,取其养气以化炭气。”仲英道:“这等新理,老先生从那里探讨出来的?”封翁道:“我家自明朝以来,藏书不下二万余种,凡九流百家一切世间罕传的秘本,以及海外奇谈,如汤若望等遗下来的,我家都有。”即随手到橱内取了几卷,讲全体学、化学、卫生学诸新说,呈与仲英看看。仲英略为审阅,不仅未见其书,并且未闻其名,正向下看,忽见佣人进来请封翁进内去说话,封翁即辞了仲英到内里去。

仲英自思:原来这许多橱内,所藏的都是异书,方才封翁说的海外奇书,谅必有海外方在内,趁这时没有人在,何不取出一阅,也可以抄录几张新奇的方子。即向橱内取了数种阅看,谁知是阴符经、六韬及奇门遁甲等书,全然不懂。再取了数种,又是讲天文地理七政五行的书,那里看得见一张方子?只得仍旧把书放进橱内,一人在书房内胡思乱想,忽见赵升进来清道:“请贝老爷到后花园去游园,家老爷已在后面专等。”于是仲英跟了赵升,走过大厅,又穿过花厅,封翁接着,一同向后宅走去。刚出后门,见两边都是细石砌成的阔路,走过去,迎面就是太湖石叠成的假山,嵌空玲珑,高高低低衬着参参差差的树木,苍藤绿苔,斑驳缠绕。从假山神仙洞内左首转了两弯,循石级而上,平平一块地面,迎面一扇匾额,写着“观奕亭”。

进得亭子,见中间摆一张石台,四张石凳,周围护以碧栏杆,远远望去,但见虬松修竹,遮断眼界,树梢间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坐了片刻下来,顺着高低曲折、有些古藤凝首、香草钩衣的石径走下来,来到中间一条阔路,只见五色灿烂,都是雨花台的小玛消石砌成的甬道,从甬道一直进去,便是七间厅堂,画栋飞云,雕梁映日,门前挂一副大金字对联道:“放眼园林,风月平章小自在;忘情鱼鸟,春秋笑傲足勾留。”进得厅来,地下铺着鸭绿绒毯,四围珠缨灵盖,灯彩无数,中间屏上,刻着文徵明的草书,一张大炕,却是古景斑斓的铺垫。

炕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梨郁,中间一带窗隔,都是摘木板雕空细巧,一望通明。旁边墙上,糊着五色西洋纸,挂着米家山水四幅、赵子昂行书四幅。所有桌凳几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锦绣铺垫,说不尽锦天绣地,令人目眩神乱。上面悬一块匾额、是“莲韬馆”三字,旁边跋语数行云:莲,洁物也,出污泥而不染,自茎而叶而花而蕊而心,层层包裹,有法已自芳,潜德韬光,君子之象焉。主人怕养林泉,含光隐耀,有爱莲之痴,故取名若此。仲英看罢,向封翁道:“昔周子爱莲以莲比君子。想是取此意了。”下面是悬一短联云:招与数君子,沉醉万荷花。厅后面一带靠池,都是玻璃长窗,向外一望,池内荷花虽调,而枯荷败叶尚覆水面。赏玩了一回,从厅旁角门出来,一带红柱,底下架起红板,从角门外,直至池心,曲曲折折,随弯行来,到得池心亭子边,东西了望,见他是长方带弯式,如玉带河_光景,约有八九亩地面。东西五六弯折,每折架一桥,沿池长廊曲榭,回护其间,前后照顾,侧媚旁妍。有小艇三四只,泊在池边。进得亭子,见四面五色玻璃窗隔,如云霞眩目,上面小匾书“饮绿亭”三字,中悬一联云:望知若仙,看碧水通潮绿杨扶饶;尘飞不到,有名花醉月好鸟鸣春。遂在亭内少憩,吃些茶果瓜子。仲英握了一把瓜子,倚在栏杆上眺望,一面吃瓜子,将瓜子壳丢在池内,只见数尾金鱼悠然到水面唼那瓜子壳,忽然想起钓鱼,遂与封翁说了,封翁唤家人,把小艇李二只来,取一了钓竿,上了香饵,与仲英一同扶下船去。家人将船用桨荡开,东西荡了一回,停在池心,仲英、封翁各拿钓竿一枝,垂下水去,顷刻间各钓起鲜鱼一尾,有半尺多长,放下船内,跳跃不住。封翁即叫家人拿鲜鱼到厨房,教膳夫烹好,将些酒来,到亭内小酌。

家人拿鱼去不多时,托来一盘鱼脍,一壶绍兴酒,摆在楠木桌上,二人对酌了两三杯,同出亭来。迤逦穿过角门而出,向西行到板桥边,走过桥去,见沿河一带,栽的都是核桃树,中间杂有梨树、枣树等类,但见绿荫沉沉,一球一球的核桃,正长得一寸多模样,颜色淡碧,披离下垂。封翁教佣人摘下数球,来供品尝。佣人即向树上摘下数球,送到面前,仲英食之,其味微甘带酸。佣人又采下几只花红、苹果、白梨之类拿来,封翁一面吃一面说道:“凡植物中与卫生最益的,莫如核桃为上品,至于苹果、白梨等物亦佳。核桃味甘酸,最助胃汁,至胃之上层,即化精汁以润血液。不比面肉之类,食下之后,或一二点钟,或三四点钟方能消化呢。”仲英听得有如许好处,遂将核桃吃了许多。同封翁转到回廊西首,一路转弯抹角,直走到回廊尽头,开出两扇角门出去,只见一片绿茸茸寸许长的芳草,好一个围场。箭堋枪架,森森排列。十八般武器,晃晃插满。另有小楼三间,名阅武楼;亭子一座,名讲武亭。亭前对联一副,写着:陈元龙豪气横飞,乐此春夏续书,秋冬射猎;谢安石雅人深致,敢云将军好武,稚子能文。仲英正现玩间,亭后转出二人,与封翁施礼毕,遂与仲英相见。封翁指上首的道:“这是高锦标教帅。”指下首的道:“这是李世祥教帅,此一片围场,即小儿学习武艺之所,缘老夫晚得此子,爱犊之心,过于溺了。这儿天姿虽好,而性格高刚,读书之暇,喜欢那些枪棒,顽耍惯了,只得依他。请了这二位教师,教习了年余,今年八月初十后,他看看月明星稀,道自六月歇夏以来,久不习练,日久恐生疏,趁此月白风清,可以耍几夜,叵耐夜深,沉沉秋露,侵入肌肤,老夫又宿在东楼,不曾省得。一连几夜,受了寒气,所以成此大病。幸赖先生神技,奏此起死回生之功,否则不堪设想了。”仲英正欲回言,忽见家人来禀道:“老爷吩咐所请那几个客人,皆答应晚上过来。”封霸道:“晓得了。”即将金表一看,已交申牌,遂向仲英道:“我们到白石浴池内洗澡去罢。”仲英道:“甚好。老先生时常洗澡么?”封翁道:“凡物之机器不污秽,则可以常用经久。人身亦一自然的机器,人身内也常有油质汗质,与外来的灰尘,如不时常用水洗去,容易发臭气,而且各种废料,必要从细回血管内收入,运人身内,并能令汗窍为那般秽汗闭塞,不能放其废料,人必容易生病。所以老夫必日日洗澡呢。”于是大家洗澡既罢,各回内堂歇息。

且说封翁日间已邀请了七八个绅士,皆系知己亲友,晚间到莲韬馆续饮,早已一切完备。到了黄昏时候,有八个客人来到,这八个人,一个是赵鹿泉,乃封翁自族,一个是钱湘兰,是封翁表弟。余六人中孙鸣鹤、李香涛、周鸿吉、吴春江,都是文雅俊秀之士。另外二人一是钱塘门内郑藩台之子士杰,素好游荡,若问肚内诗书,一点也无;一是莫道台之子家藩,与士杰差不多。二人皆与封翁关亲,所以一同请来。当时八人进来,皆与封翁贺了喜,封翁—一招呼过,请到后园莲韬馆坐下。

再到书房内来,请仲英人席。仲英到得莲韬馆,与八人—一施礼已毕,当即请仲英首座。仲英推辞不过。说声有僭,只得坐了。以下鸣鹤、香涛、鸿吉、春江、士杰、家藩、鹿泉、湘兰,挨次坐下,封翁坐了主席。席面是一张楠木圆台,摆上了十六个碟子,先将酒挨次筛下,一面讲谈,一面饮酒。顷刻间大碗小碗,山珍海错,水陆毕陈,宾主轮流把盏,欢呼畅饮。此时园内仰观淡月朦胧,疏星布列,俯视流烟澹沱,空水澄鲜,更兼堂内明灯璀璨,花气芬芳,诸人把酒玩景,好不畅快。孙鸣鹤道:“这样饮酒无趣,未免辜负良宵,我们何不行个酒令,也好多饮几杯。”众人道:“甚好。”鸣鹤道:“飞花流觞,已成熟套,我们即景生情,将花字改作药字,用古人诗句,药字轮到那个面前,即饮一杯,即请仲英先生起令。”仲英辞谢不过,想了一想,饮过令杯,念道:“种药高僧寄玉芝。”轮到鸣鹤,即饮了一杯,念道:“施药山人隐姓名。”轮到香涛,亦饮一杯,说道:“大药方从出世师。”挨到鸿吉,也饮过接念道:“山重晓出药苗肥。”轮到鹿泉,饮了一杯也念道:“槿篱护药才通径。”又轮到鸣鹤,饮过接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

又递到鹿泉,鹿泉道:“你不顺溜挨次飞下,偏偏越次要轮派到我,我也要还敬了。”饮过接念道:“一杯山药进琼浆,快请进琼浆罢。”鸣鹤饮过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烧了你,顺流飞下罢。”即念道:“芍药樱桃俱扫地。”轮着香涛,饮一杯念道:“旧闻草木皆仙药。”轮到湘兰,饮过随口说道:“大药谁传轩后鼎。”挨着封翁,饮过念道:“条火围炉采药翁。”众人赞道:“此句恰合封翁口气,当各贺一杯。”大家饮了,轮到士杰,士杰思量,他们到也念得好听,我自小千字文千家诗读是读过的,也记不清了,想了一回道:“有了,水晶肚皮尝毒药。”

大家听了不觉大笑。鸣鹤正将象牙筷夹了一条海参,刚刚到口,一笑将一条海参落下地去,被台底下三只黄狗抢吃,便在底下乱咬起来,几乎将桌子掀翻,家人忙拿了棍子赶开了,方重复坐下。鸣鹤向士杰道:“你说那一句,是那里来的?”上杰道:“你不闻古时有个神农皇帝遍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二毒,他是个水晶肚皮,那一样药尝下去,即看见走那一径,他便做成一部本草经,后世还尊他做个药王菩萨,此不是个出典么?”

鸣鹤道:“此是俗说,不见书本,要罚酒的。”士杰道:“要出在书本上,又何难哉。”即念道:“牛溲马勃当药吃。”众人听了,愈觉哄堂大笑,鸣鹤肚子笑痛,鹿泉眼泪都笑出来,士杰嚷道:“此不是出在古文上么?”封翁恐士杰面子上下不去,忙说道:“郑世兄腹内书本不少,不过少念些诗罢了。老夫代饮一杯,再行下去罢。”封翁饮了一杯,又念道:“方书无药堪医老。”轮到香涛,饮一杯续念道:“病知药物难为验。”轮到春江,饮过接口念道:“五岳名山采药身。”又转到仲英,饮过念道:“谁能忍饥啖仙药。”又派到鹿泉,饮一杯念道。“明年采药天台去。”又挨到鸣鹤,饮过念道:“多病所须惟药物。”

挨到家藩饮一杯,家藩与土杰不相上下,先想一想道:“方才土杰因不典,被他们耻笑,今我念四书上的总好。”即念道:“若药不瞑眩厥疾。”众人听得又不觉大笑起来,封翁道:“此令也行得太熟了,再换一个罢。取古人诗句,或一句,或两句,底下紧接药名,要上下合拍,不必一令一杯。大家行过,各饮一杯,再行,从座位挨下,此令好么?”众人道:“好极。”即请主人翁起首,封翁即饮一杯念道:“老年花似雾中看,蜜蒙。”

轮到仲英,接念道:“云水光中洗眼来,决明。”众人赞道:“与封翁一开一合,关锁得好,合席各贺一杯。”鸣鹤接念道:“寒梅似与春相避,忍冬。”香涛接念道:“蓝田日暖玉生烟,熟地。”鸿吉接念道:“清明无客不思家,当归。”春江接念道:“铜雀春深锁二乔,连翘。”土杰接口说道:“你们一句说一样药,不算好,我要一句中说两样药名。”即念道:“天地元黄宇宙洪荒,天冬,地黄。”众人听得又笑个不了,鸣鹤道:“此句正合着乡间老学究,教几个童蒙,天地元黄闹一年,名为瞎闹了。”说得众人愈忍不住笑,接下去又是家藩,家藩见士杰被笑,谅来自己也说不出好个,只好对众人说道:“此令我是外行,情愿罚一杯罢。”即满满饮了一杯。适值上了两样场,四样点心,大家又吃了些,封翁叫人又烫了两壶热酒来,挨到鹿泉接令,鹿泉念道:“英雄见事若通神,预知子。”湘兰接念道:“诸葛大名垂宇宙,伏龙肝。”封翁接念道:“江上形容吾独老,白头翁。”到此令行一周,各钦二杯。又转到仲英念道:“岂无大药驻朱颜,丹妙。”鸣鹤接念道:“亲与先生看药烛,守宫。”香涛接念道:“无食无儿一妇人,独活。”鸣鹤道:“此句杜撰了。”香涛道:“明明杜诗上句是堂前扑枣任西邻,岂有杜撰的理。”鸿吉接念道:“安得壮士换天合,大力子。”郑王二人假意解手,已到园内去了。鹿泉接念道:“冻合玉楼寒起粟,白前。”封翁道:“时已三更,我与仲英先生两人收令罢。”即念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将离即芍药。”仲英道:“安心是药更无方,没药了。”于是大家吃饭,洗漱而散。正是:漏声半夜银壶响,诗句明朝秀口传。且看下回分解。第三回治病竞投霞震火 思家不弃糟糠妻

却说贝仲英医学虽不十分精明,尚能安守本分。靠运气发迹,不像那一班趁时的先生们,另有一副本领。那趁时的本领,也分两样。稍高的那一样人,他有几种经络,要一团和气,三分才情,四季衣服,五六品官衔,八面张罗,十分应酬。而且一团和气要不变,三分才情要不露,四季衣服要不当,五六品官衔要不做,八面张罗要不断,十分应酬要不俗。那等先生靠此本领,能行到名动公卿的地位。那下一等的,也有几句要诀,是文理要半通,会足恭,巴结富翁,奴才拜弟兄,拉门面,钻狗洞,协肩谄笑,勿要面孔,广登报纸,当他老祖宗。那等先生,靠此几句诀儿,师弟衣钵相传,奉行不失,也能行到名声赫赫的地位。然他虽广于应酬,也不一味脓包,于那些不中用的人,也不去睬他。他以为这等的人,浑去应酬他也是无用的,况且应酬那不中用的人,被那要紧的人知道了,就要看轻了,所以又要会巴结,又要拉门面呢。此是后话,且按下不表,以后慢慢地讲他。

再说仲英自医好了赵公子这等重病,封翁在后花园请客饮酒庆贺,客人中有孙鸣鹤,乃杭郡名土,已中过进士,是浙江巡抚刘次庵的第一得意门生,常在抚署里办事务,刘公言听计从,这刘次庵是刘中堂之子,今自九月初旬患伏暑晚发之症,多医广药,变端丛生。鸣鹤自在赵家花园饮酒之日,已知道仲英医好公子危症,次日即到抚署,说知此事,竭力推荐,抚署即刻着人来请去。到了花厅,有鸣鹤出来应接,说些病情,当即同到上房诊视,诊得脉微欲绝,神情时清时昏,身上时冷如冰,时热如火,将成坏症。仲英看过,毫无把握,而事关重大,细细推问证据,方知病者神清时,述及每至晚来,即沉沉昏昏,似睡非睡,恍愧间见有一黑人立其前,张出血盆大口欲吞之,即寒冷入骨,旁边立一小儿,用扇驱之道:“汝不怕霹雳火么?”黑人道:“熬他三霹雳,其奈我何。”小儿道:“倘再加以十个西瓜如何?”黑人即惶恐而退,每晚都是如此,不解其故。仲英亦不明白,幸而见机尚灵,即向鸣鹤道:“大人此病,从前诸位名医的方子,尚无大错,而一毫无效者,其机窍想在此异梦之中,今且从前医诸方,斟酌加减用之,无论效与不效,容弟回去细细推详,其中必有窍妙,明日再当商酌。”

鸣鹤唯唯答应。回来前思后想,此等症我实未尝见过,凭我本事,断不能医,如何是好?倘能侥幸,再将此病医好,大名大利,受用不尽了。忽然想到我用烛垢丸,凑巧医好赵公子,是因避雨在张善人庙,当时恰恰遇着赵家佣人,或者是张善人有些灵感,我尚未去虔诚拜谢,今何不请些香烛,到善人庙去祝祷一回。当即向账房讨了两块洋钱,悄悄出门,买了些香烛,一径来到张善人庙内,向善接着,仲英将香焚起,跪在拜垫上,一面叩首,一面将抚台病由,暗暗祝告一番起来。将一块洋钱赏了向善,谢他前日糕茶之惠,悄悄回来。到书房内吃过晚饭,上床去睡,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直至打过四鼓,沉沉睡去,觉身仍在庙内,忽见张善人向他说道:“你所祝告抚台之病,我已知道,所云霹雳火者附子也,附于古名霹雳散,当先用附子、人参、童便,以挽将脱的阳,阳回之后,急当转关用西瓜汁以救将绝的阴,病即愈了。予即尔之前身,尔今向后有十余年大运,好自为之。”仲英再欲问时,忽被一只猫儿,跳上床前桌子,将一盏洋灯玻璃罩子打落下地,豁琅一声,惊醒过来。

见窗上红日已升,急急起身洗漱,吃过朝饭,不多时,抚署已差人来请,当即坐轿前去,鸣鹤引进去,诊看病势如何,仲英向鸣鹤道:“昨弟回去,想推此病,将有亡阳之变,非用附子、人参不能挽回,俟阳回后,再议救明,保可无虞。”即用附子四钱、人参三钱、童使一盏,煎好冲服,服下大效。又差人急觅西瓜两个,尽其啖啖,不到三四日,病已全愈。抚署送上谢金三百元,妙手回春匾一方,用浙江巡抚牌衔,雇了乐工,吹吹打打,一路送到赵家,好不显耀。仲英当即备了一桌酒席,及二十两银子,赏了众人回去。当时仲英声名,杭城内外,早已传扬得是个天医星下凡,生意日渐兴旺起来,连升栈内房饭余账,封翁早已差人去算清,金字招牌与行李早已取了过来。

自此仲英在赵家行医,封翁另拨自宅靠西,间壁一宅房子,三间一进,前后三进,与仲英作为医室居住。

过了几日,仲英想起家眷,思欲接到杭州来同住,与封翁商议,封翁一力承当,即差人雇了一只大船,请仲英写了一封书信,于廿六日,差赵升到常州去接,仲英又到衣庄上,办了妻子的几件时新衣服,叠成一包,再包洋钱二十元,交代赵升带去,说明住址在府城南门外,小横街上。

却说廉氏自仲英到杭州去后,家内剩有老妈钱氏,与三岁男孩文彬,辛辛苦苦,度日艰难,要做些女工生活,又因所有廿余千钱,都被仲英拿去做了盘费,缺少本钱,外面亲戚虽有几家,想要去借贷些,而人情看冷暖,世眼逐高低,那一个肯雪中送炭?不免饿一顿,饱一顿。看看捱到重阳节了,那左右东邻西舍家家插茱萸,人人吃糕饼。小孩文彬,看见人家吃糕,牵娘衣襟,以手指着道:“我也要吃。”王氏道:“儿啊,人家有钱,可买糕吃,娘无钱买糕与儿吃。”那小孩见无糕吃,不禁哑哑啼哭起来,廉氏一阵心酸,抛下泪来,抱了小孩入内,搜搜寻寻,找着三十余钱,叫老妈到街上买着三四块糕来,与儿吃过。另把一块与老妈吃,自己却不吃,留待小儿再要。如此困苦光景,日挨一日,转瞬九月将尽,食既不给,棉衣又在典当内,日日抱儿饮泣,祷告天地,早晚天可怜见,能得丈夫发迹,庶不至死于冻馁。此日吃过晚粥,天气寒冷,抱儿上床,迷迷睡下,忽觉身在河边,一块捣衣砧石,浮在河面,砧上发出火光,霎时火光萤萤,散了满河,砧忽不见,变成一只大船,船上数十强人,跳上河岸,将廉氏抢去,廉氏急得大号大叫,忽然惊醒,原来一梦,心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住。醒后辗转反侧,挨到天亮起身,是日正是十月初一日,唤起钱妈,谈及夜间恶梦,不知是祸是福,丈夫去了杭州两月有余,没有一个信来。一面讲谈,一面煮水洗面,烧些泡饭吃过。老妈正出来倒洗碗水,忽听门外有人问道:“贝仲英老爷在那一家?”钱妈道:“我这老爷不在家,早到杭州去了,你们是那里来的?”

赵升道:“原来贝老爷家就在这里,我们是杭州来接贝老爷家眷的。”钱妈道:“到也巧,好了好了,快请到里面去。”老妈引着赵升及船家进来,一头喜,一头走,走到里间,与廉氏说了来由,廉氏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急急跑到外面,细问情由,赵升—一说了,取出家信衣包,及二十块洋钱,一并递过,交付廉氏道:“清太太早些收拾,明早即好开船,一切食物东西,船上都有,我们到城内大街等处耍耍。”廉氏道:“晓得,你们在此便饭。”赵升道:“我们已吃过早饭,不必叨扰,我们去了。”赵升即同船家出来,廉氏与老妈把衣包洋钱拿进里间,喜逐颜开,将包解开一看,有五六件绸缎女衣,两三件小孩衣服,着起来,恰好称身,忙将衣裳什物,收拾起来,打拴成几个包儿,将粗硬器具无用者,堆在一边,吃过午饭再与老妈把零星并叠,忙了一番,直至晚上方收拾停妥,准备明日动身。

次日,吃过早饭,赵升及船家已来搬取大小物件行李了。

雇一顶轿子,一部车子,将大门关锁,挨次起身。一行人等,来到东门外船边歇下,打发车轿回去,把东西装下船里,扶了廉氏等一齐下船,恰好西北顺风,挂起满帆,不数日,已到拱宸桥边下了柁。这个拱宸桥,俗名哑子桥,平时往来船只行到那里倘若肆口胡言乱语,每每失事,相传不可乱嚷,故有此名。

离城尚有十数里,是城外最大的码头,人烟辐辏,估帆云翔。

当时下柁之后,赵升先上岸进城,报与封翁知道,又到西宅,报与仲英得知。适值仲英从钱塘县衙门里看病,坐了轿子回来,当即叫原轿又另雇轿子一项,到拱宸桥接了家眷实物。轿子回来,进门一直抬到厅上歇下,老妈坐了轿子在门口歇下,先进来向仲英叩了头,将廉氏扶出。廉氏抱了小孩与仲英相见,略谈了些家常,仲英引廉氏到后面上房楼上去,廉氏上楼,周回一看,见楼是三间,东面一间外房,一间内房,外间有春台一副,抽屉台一张,东西楠木方椅四张,大炕床一张,铺垫五色斑斓,炕几上小自鸣钟一只。揭起大红绸门帘,进到里间,见后面是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菱花的大床,两边是栏杆,上挂一顶湖色罗慢帐,床上叠起两条锦被,侧首放个衣架,搭着手巾。这边放着个洗面盆架,一张金漆桌子,放两个锡灯台。对床摆着四把一字交椅,前面小台一张,靠壁四张杌子。动用家伙,一应俱全,都是赵封翁预先办就的。看了好不称心满意,当下教老妈将带来的物件,也都搬上来,安顿停妥。仲英又同廉氏下楼,来到前面西边医室,掀开门帘,过去一看,中间摆一张花梨木大炕,铺了大红绸锦垫,炕几上摆大自鸣钟一只,蟹爪菊花一盆,炕上面挂了四幅工笔花卉,靠外一带纱窗,中嵌玻璃,一张楠木桌,桌上有个都盛盘。放着笔砚墨匣,旁边许多开药方纸头。靠墙一个书架,放些零星物件,四张茶几,七八张椅子,两边摆着。廉氏看了一回,回上房去。仲英出来,只见封翁同了两个男佣人,两个女佣人,始了一桌饭菜,热腾腾地,又扛一只红皮箱进来。封翁向仲英道:“恭喜尊夫人到了,一桌便饭便莱,送来请算夫人暂且充充饥,这箱内银洋一千元,聊备家常零用,请先生收了,此奴仆四人,以备便用。”

仲英—一拜谢领受讫,封翁回去,当同廉氏吃过了饭,天色将夜,到黄昏又吃些夜饭,夫妻诉说衷情,前日困苦,今日安乐,另有那一番思情,自不必说。过了两日,仲英也办两桌酒席,请了封翁父子,与前在莲韬馆内饮酒行令的几位客人。自此仲英夫妻老小欢聚一堂,生意兴旺,住了华堂大厦,与封翁园宅间壁可通,每值花晨月夕,仲英暇时,封翁招呼过去,饮酒围棋,煮茗谈心。正是: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雨家春。且看下回分解。第四回光棍感恩除疟疾 大王设计请医生

却说贝仲英自接家眷以来,常住赵家西宅行医,名声日大,生意日广,定了诊规,出诊两元,门诊半元,每日门诊出诊,多则三四十号,少则二十余号,家财日积日多,更兼廉氏善于持家,凡银钱出入,一手经理,毫无苟且渗漏。光明迅速,不觉过了三四年,又是二月初旬天气。一日仲英乘轿,自凤山门看病回来,正是黄昏时候,刚刚进得城来,近城街旁,有一座水龙宫,平日都是一伙光棍泼皮居住,那时一个光棍吴阿三,患疟寒冷,正在那里当街烘火盆,轿夫抬了仲英,走得急了,不提防一脚踏翻了火盆,掀得火炭满地,只听得大喝道:“你这个直娘贼,将我火盆踏翻,你老子正因发疟寒抖烘火,你这狗食的,跑那里去。”一手揪住轿夫,把那顶轿子一掀,几乎把仲英掀出轿来,轿夫遂乘势歇下,仲英听得他说发疟寒抖,即说道:“你那人不要动气,你说发疟寒抖,我送一方子与你,包得一两副就好,不必烘火盆。”阿三听得仲英说与他方子,即放了手,说道:“既是郎中先生亦好说,然我吴阿三赎药亦无钱。”仲英道:“不妨,我再与你药钱。”当时出来,即在水龙宫前凳子上,讨些火照了,开出一方,是柴胡八分、黄芩一钱半、桂枝五分、白芍一钱半、草果仁六分、知母一钱半、花槟榔一钱半、生姜两片、红枣二枚,此方是仲英祖上传下来的,治日日疟、闲日疟,百发百中的妙方,服在疟发前一个时辰,或不用柴胡,用青蒿一钱半亦好。分两不可加减,至于伏暑转成的症,宜服竹叶石膏汤,暑疟加入香蕾一味,温疟但热无寒的,用桂枝白虎汤,亦无不灵。仲英祖传,准此等方法最好,以外都平常了。当时开好了方子,又取出洋钱两块,一同交与阿三,阿三转怒为喜道:“如此叨光先生,只是不当的。”仲英道:“好说。”即乘轿回去,阿三拿了方子,将洋钱收入袋内,一径到济生堂药铺,赎了两剂,洋钱却不肯打散,等药赎停当取了药后,说声登一登帐,一直出店去了。店内见是个光棍,只得由他去了。

阿三回到水龙宫内,将两剂药合煮了一锅,分三大碗一齐吃下,当夜出了一身大汗,疟疾霍然好了。歇了两日,阿三自思道:我几日不到李三郎家去赌钱,前几天输光了,正没奈何,亏得这位先生,如此慷慨,问起来,说是涌金门内大街上贝仲英先生,等我赢了些,买些礼物去谢谢他方好。当夜即到凤山门外李三郎家,去押摇宝,恰好赢了七八块洋钱,明日买了些糕饼之类,包成四个红包,一径来到仲英家内送上,正值仲英出来看门诊,当时收了,又赏他两块洋钱,阿三欢欢喜喜回去。

自此阿三时常买些零星小物,到仲英家来送送,赚仲英的钱,仲英落得用些小费,做些人情在此等人身上,等他们说些好话,所以总加几倍赏他。阿三逢人告诉仲英好处,仲英声名,所以上上下下都说他好的,以后阿三在街坊吵闹,打伤了人,逃出不知去向。过了五六年,仲英因先前已纳一妾,今年八月初一,妾生一子,取名祖荫,第三日设席请客,祝贺三朝,到晚客散,正收拾停当,只见门外走进一人,看似军官模样,手提一个大包,进来对仲英唱了一个大暗,说道:“先生多年不见了。”

仲英仔细一看道:“你好像吴阿三,今日从那里来?为何如此打扮?”阿三道:“今特奉提台军门之命,来请先生去诊病,我自四五年前离了杭州,到了宁波,因有一个舍亲在提台辕门当差,我因浼求舍亲保荐,做了一个亲兵,渐蒙提拔,现今做了哨长。因军门大人,自七月以来,生了伏暑重病,因想到先生真好本领,竭力上荐,今特差我持了名帖,与请封二百两,请先生早早惠临。现有兵船一只,泊在钱塘江口,务求明日拨冗前去。”当时仲英答应,即收了请封,留阿三吃过晚饭,宿在书房内,准备明日开船。

原来阿三自那年逃去,东飘西荡,无处安身,后来合着一伙强盗,到了一个山头,名陈钱山,俗名尽山,此山是江浙交界之处,江苏海面到此山恰尽,过此山即浙江界。江浙捕盗官兵每每你推我诿,不敢正眼觑他,所以做强盗的,往往盘踞此山。今山头上有一个大王,名叫张保,是广东海盗郭学显余党,自学显为总督百龄招降后,张保纵横骚扰,粤海宁海,上下二千余里,杀了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甚为猖撅,督抚提镇,无如之何。其先本在粤海一带,后来扰及浙海,盘踞此山。今年自七月患病,因吴阿三说起贝仲英医道精明,无人能及,屡欲来请,又恐公然直遂,请他不动,所以假托张提台邀请。当时仲英不知就里,竟答应明日动身。至明日吃过早饭,带了长子湘帆,及两个佣人,坐了两乘轿子,同吴阿三一径到钱塘江口,歇下轿子,打发回去。当下扶上了船,船家忙忙起校开行。一路浮江入海,仲英于江浙海面路径本不熟悉,任其所之。不数日,将近陈钱山,只有半日路程,阿三方与说明来历,仲英大惊道:“阿三你陷害我哟。”阿三道:“不妨不妨,在先所以不说明者,恐先生不肯去也,今但去,只要医得好大王,必有重谢。”仲英此时亦无可奈何,只得由他行去。看看将到山口,只见依山傍水,芦花荡内,排有大小船只三十余号,山边都是合抱的大木,将船到山下口内治定,早有小喽罗探知,报上山去。不多时抬下两三顶山轿来,吴阿三请仲英父子上得岸,扶入轿内,一径抬上山冈,转了几弯,来到一座关口,关前摆着刀枪剑朝、弓弩戈矛,两边都是擂木炮石,抬进关来,夹道列着许多喽罗,旌旗插列两行。一路过去,又进了一重关,方才到寨门口。仲英看时,见四围山岭雄壮,中间似镜面的一块平地,周遭多是木栅为城,进得木棚,到正门口,只听轰然三声炮响,开出正门,轿子一直抬进,到厅前下来,当时请仲英父子在旁边交椅上坐定,茶房献茶已毕,即有帐房内书记等陪坐叙谈,说些病情,用过点心,即时摆出酒席,三四人陪侍吃了,请到厢房内坐下,即有家人来请到上房诊病。仲英到得上房,将张保诊毕,谓脉见濡数,舌答焦黄,胸板腹胀,浑身壮热,是中暑,当即开了伏暑套方,使人过海去,赎了两帖回来,先煎服一帖,如水投石,毫无影响,又服了一剂,反见脉弦硬,舌焦黑,不时谵语。过了两日,仲英情急起来,是日吃过夜饭,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倒在床上朦胧睡去。忽觉身在一片荒野青草地上,旁边许多竹林,正在看玩野景,只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武装打扮,身穿黄色战袍,手执长枪;一个文官打扮,须发皆白,纱帽玉带红袍。武装者睁开圆眼,怒气勃勃,以枪指着仲英大喝道:“你这个庸医,平日赚人钱财,杀人多矣,今日须吃我一枪。”直战过来,文官者以手拦住,在旁解劝道:“此人本领虽低,心地尚好,今且暂舍他一命。”武官怒气未息,一枪正戳在仲英胸膛,仲英大叫救命,跌倒在地,突然惊醒,口里尚叫救命呢。将儿子文彬闹醒,唤道:“父亲是梦魔么?做甚极声叫救命?”仲英道:“原来是一恶梦。”即在床翻来覆去,到三四更方睡着。直至日上三竿,起身洗漱,吃过早饭,自在房内纳闷思想,忽然大悟道:“武装执枪者将军也,大黄有将军之称,文官髯白纱帽者,国老也,甘草有国老之号,推详此梦,莫非此病要用调胃承气场么?”且再去将病情细细看一番来。当与吴阿三再到上房,将张保脉息略按,觉得弦硬倍常,揭开衣被,以手到胸膈肚腹一按,有些胀挺起来,按到小腹,垒垒块起,不时神昏乱语,问侍者知二十余天未曾更衣,说道:“不错了,一定要用承气场。”即开了大黄一两、芒硝六钱、甘草二钱、青竹叶三十片,以合梦中竹林之意,仍差人过海赎了两剂,当夜先煎一服吃下,即频频转出一阵臭屁,不多时,解出焦黑色栗子大者二十余枚,顿觉胸宽腹软,诸恙大退。明日再投第二帖,又解下结粪无数,遂神清热退,能食稀粥。再用些枳实、山杳、麦芽、青蒿、省头草、竹叶、六一散、花粉之类,请解除蕴,不数日即能起身。张保本是强壮身体,只要病一退,即能出来,到前后一带游耍散心。此日饭后,特到仲英房内拜谢,谈谈心事,看见文彬仪表堂堂,人物非俗,问起知是仲英长子,忽想一件心事,叙谈之顷,不觉尽吐衷曲调:“弟并不乐为盗,因迫于那些贪官污吏,暴虐平民,保性素来欺强怕弱,生平每见不平的事情,即欲拔刀向前,那年因杀了两个害民的贪官,逃罪亡命入海,依附郭学显后,自树一帜,别立山寨,今学显早已归降朝廷,受了显职,弟虽有此心,而一时未得其便,目前正在进退两难,且保止有一子,年纪尚幼小,女一个,现年十六,到也学些武艺,绿林中无可与为配的,窃现令郎英俊秀发,与小女到也恰好一对姻缘,意欲仰攀,将小女配与令即,未知先生能俯允否?”仲英心虽不欲,一时难于回答,正在沉吟,忽见小喽罗匆匆忙忙进来报道:“启上大王,山下忽来一只船,船上有一个什么姓刘的,说是总督差来的,即刻要面见大王,有要紧话说,请大王定夺。”张保即别了仲英出来,吩咐大小喽罗将水陆船只关隘,一行人等,排列严阵以待,我自出来,看他的动静。正是:旌旗飞扬腾杀气,刀枪摆列显威风。且看下回分解。第五回刘廷楠山上说降 贝仲英江边遇盗

却说有一个广东如州刘廷楠,河间府人氏,历官广浙,文武全才,绰有胆略,为两省上司所器重,大吏靠他如左右手。

他前官潮州时,有那莠民何阿常、李阿七等,倡为天地会,联合八十余乡,分为二股,每股各二万人,欲图杀官起事,已跃跃欲动,刘公单骑赴贼中,以编查保甲为名,将山川形势,私自图画,做毕而归,归即率兵讨之,贼兵七千余人,皆屯聚于赤嵩头,官兵只五百人,离贼五里扎营,夜间贼四面吹螺,包抄而来,官兵喧哗欲溃,皆道贼至了,刘公急号令于众,有敢妄动者斩,于营中摆列子母炮,两边翼以鸟枪,轰发击之,贼即奔逃,乘胜斩首千余人,收队住宿。俟五更时大家饱食,率队登山,穷搜贼巢,照前所图之路径门户—一搜剿。贼惊骇为神,无一能窜匿的,或斩或擒,潮贼选手。后又擒获姚阿麻、李崇玉等十余人,亦用此法。大抵盗贼窃据山穴,负隅抗拒,所恃者山峒险峻,歧途百出,此剿彼窜,如广西之四十八峒五十二峒等险恶之地,重峦叠蟑,箐深林密,蚕丛鸟道,奇险湾环,处处可通,非熟悉其形势门户,了如指掌,断难扫穴擒渠。

刘公数平盗贼,以图画地理,深指形势为第一先著,故所至成功,威震广浙。

今浙闽总督,闻张保屯聚陈钱山,探知有悔罪欲降之意,故特地调刘公到来,差地到山上去,说张保投降。当时刘公乘了一只大船径到山口停泊,叫唤岸上小喽罗道:“今有浙闽总督,差知州刘廷楠,特地到汝山上,要见你大王,有要紧话说,快去通报。”小喽罗去报了多时,回请刘公上山。只见船只排开,刀朝旗帜,耀人眼目。上得山来,又见关前旌旗插满,两边摆列队伍,露刃以待。举目看时,关内虎皮交椅上坐着张保,白净面皮,微有些虚,四十五六年纪,头戴一顶单皂纱转角帽,身穿一领紫色团胸绣花夹袍,腰系一条玉玲拢嵌宝玉环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鞋,睁开虎目,威风凛凛。刘公从容而前,长揖不拜,两下众喽罗齐声叱咤道:“跪吾王。”刘公张目答道:“我乃天子命吏,岂屈汝曹,汝曹知有屡擒海盗不怕死的刘让木么?即是我哟。汝曹作此大逆不道的勾当,且平民百姓之不若,何言王么?”即斜睨张保道:“我以你为海上的英雄豪杰,今乃效匹夫怒目吓人吗?我刘让木是河间男子,若怕死者不来了。今日之来,乃为你开一条好生路呢。”保闻言,即刻立起,下交椅来,揖请刘公上坐,刘公道:“有要言相告,请暂且屏退左右。”保即叱两边众喽罗退去,刘公道:“十年来海上著名的剧盗,若姚阿麻、李崇玉诸人者,今有存的吗?”

保不应,少顷答道:“已没有了。然今君到这里奈何?”刘公道:“我来劝你归降啊。”保道:“李崇玉不过杀掠平民,尚被官府诛杀,况保纵横海上十余年,杀二总兵、一参将、三游击,罪在不赦,今弃山寨而归降朝廷,将鱼肉我哩。”刘公道:“你何见识不广呢?现今朝廷并包海外,诛逆赏顺以劝来者,犹恐人不肯归降,若你今日悔罪去逆投顺,大官可马上到手,何害之有!且智莫大于知己,行莫亏于食言,祸莫酷于杀已降,你视刘让木岂诱人徼巧者吗?顺之与吉,逆之与凶,在此须臾,你即决定,勿再犹豫。”保即再拜道:“谨受教命,但求容保屏挡一切家事,限保七日,亲诣总督大人辕门来降,当与刘公折箭为誓。”

遣人护送刘公归去,自己重到仲英房内,—一说知。仲英大喜道:“恭贺恭贺,正合老兄之意,可称天遂人愿了。适才老兄言令爱不弃寒微,许配小儿,弟亦深愿结朱陈之好。”保亦大喜,当即辞了仲英出来,到上房与夫人贾氏及女儿纫秋小姐说明一切情由,贾氏欢喜,自不必说。那纫秋小姐,亦暗自欢喜。张保因七日要到督署投降,所有山寨内外,大小人等,器用财赋,煞费安置,心内想道:“何不分作三分,一分作遣散众人的资,一分留给自己,一分作女儿赠嫁装奁。”计划已定,即—一分拨。整顿了两三日,然后到仲英房内,向仲英说道:“小女姻事,既蒙允诺,保本武夫,不省得繁缛文节,鄙见欲将小女即今拜见亲翁,随同亲翁回去,目下年纪尚轻,日后缓缓结亲如何?”仲英道:“如此深合弟意。”于是当日就聚议厅上,悬灯结彩,地上铺了红氍毹,桌子上系着金绣红台单,正中两把交椅上,罩着团龙金线大灯椅披,坐下铺了红呢垫子,中间屏风上罩着大红绣缎。摆了五六桌席面,当请仲英到交椅上坐下,请出纫秋小姐来,仲英抬头一看,见桃腮杏脸,腰细身长,高身盘云,柳眉蕴武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穿一件大红金线绣花衫,一条桃红百褶湘裙,满头珠围翠绕,真个玉暖花香,不觉喜逐颜开。当有管家婆,铺下红毡,扶了小姐,行过拜见之礼,侍女扶进去了。仲英也请张保坐在交椅上,教儿子文彬,也行过拜见之礼,然后大家入席饮酒,鼓乐喧闹,珍肴纷叠,直饮到二更方散。到了第七日,张保拨两只大船,送女儿及仲英父子回杭,仲英父子,先叩别了张保,坐了山轿同家人先下船去。随后张保,将所有赠嫁的珍珠宝贝,金银器具,衣裳什物,装了十余箱,又将纫秋小姐及侍女陪秋、传秋平日所习练的刀弹剑器等讲,另装两箱,—一扛下船去。当下纫秋小姐依恋父母,不肯下船,无奈迫于父命,贾氏又劝慰了无数话头,只得哭泣拜别。张保亲送女儿下船,又与仲英父子握手挥泪而别。回到山寨,将所分金银财宝,分散众人。白己带了家眷财赋,及头目数十人,投降浙闽总督去了,不在话下。

单说仲英开船向西南行去,行了几日,已近钱塘江口,正值黄昏时候,到了一个所在名划子口,一片芦苇荡荡,杳无人家,港叉纷歧,正是那个私商的出没之处,将船急急开去。正行之间,只听得胡哨一声,斜港内撞出三四只强盗船,大叫:“识时务者,快快将船歇下;不识时务者,留下脑袋儿,放你回去。”原来钱塘江边划子口,素常有一个著名的大盗,姓燕名飞来,时常在此打劫来往客商人等,故钱塘江上,曾有几句口号云:钱塘江上风雨寒,划子口边行路难。雨雨风风都不怕,只怕无风无雨燕飞来。

当时仲英父子听得有强盗船闯来,已吓得魂不附体,只叫得苦。那纫秋小姐,及陪秋传秋二婢,听得有盗,急将外面宽农脱去,叫船家快将两船并拢,略将身子束一束,紧一紧,三人取出弹子多枚,藏了飞刀,纫秋小姐吩咐二婢在后梢抵敌,自己走到中舱,说声:“公公不要惊怕,有小奴在此,由他千百人来,也不怕他,何愁这些小丑。”说罢,飞身出去,正值燕飞来手执朴刀欲抢过来,纫秋一弹飞去,正中燕飞来的朴刀上,豁浪一响,火光裂射,觉得有些沉重,“啊晴”一声,倒退了三四步。纫秋小姐随手又飞去三弹,如流星贯月的一般,被他用朴刀格落水内,纫秋小姐一面仍用连珠弹法如雨点般飞去,左手掣出飞刀,觑得准的一刀飞去,那燕飞来早已被弹打得眼花缘乱,只提防着弹子,那里还提防着飞刀,斯时烟笼寒水,月照干沙,忽见一道白光如掣电船飞来,恰恰正中燕飞来的咽喉,扑通的一声,下水去了。那陪秋、侍秋在后梢头,弹打刀戳也打翻了为首的数人,其余喽罗,见势头不好,扑水的扑水,四散逃走去了。纫秋小姐进到中舱,神闲气静,说道:“公公受惊了。”仲英方才定神答道:“今日幸亏我的贤媳,不然我父子性命休矣,快到后舱去歇息歇息罢。”纫秋小姐到了后舱,同二侍女一面将外面衣服穿好,一面吩咐船家,将船缓缓趁着月色开行,自此一路平安,到了拱宸桥边下柁。仲英此行既得了一注强盗大财,又得了一个能干美貌的媳妇,好不欢喜。即刻教家人上岸,去雇了五乘轿子,几十伕子,自己同儿子先坐轿进城回家,教家人在后,照料纫秋小姐,及箱子物件,随后慢慢地回来。

仲英到了家内,先与廉氏—一说知,廉氏方知就里,亦喜不自胜。少顷,箱子物件扛到,轿子到厅前歇下,陪秋侍秋扶了小姐出来,拜见廉氏,廉氏见纫秋小姐,生得如天仙一般模样,千种温存,百般怜惜。真要喜到尽头。仲英赏了船家详钱二百元,又替他到船埠头处,挂了号,即在拱宸桥装载来往客商生意。自此仲英竟成了巨富之家,郎中名气,更加大了,竟有做不开交的日子,诊钱愈加愈大,出诊竟加到二十块洋钱一号,那些贫贱人家,竟请不起他来了。那知复极必剥,泰极则否,自然渐渐生起变端来。正是:只见眼前人似玉,岂知帘外雨侵花。且看下回分解。第六回张善人卫生谈要略 钱塘县签票拿名医

却说贝仲英因看病忙碌,自己发了劳倦,病了数天,有十余日未能看病,日日心绪不佳,一夜梦见张善人来拜,谆谆告诫道:“你之债已收尽,可以回去了。我即你之前身,姓张名善述,祖居杭州,家世素丰富,平生最喜欢周人之急,济人之困,凡遇瘟疫的年岁,施送灵药,因而救活的也不少,而我张氏一族,染疫气的,从来不多,因我最讲究卫生的法子,时时教导族人,族人也多感化讲究,故张氏一族,子孙今最繁衍,即卫生的效验也。谁可叹者,习俗移人,贤者不免,至今日亦渐渐不讲究了。今年杭城内外,又将遭瘟疫惨祸,其故由于街道污秽,一切恶毒之气,酿成微生物,一逢天雨,遂从沟渠流入河内开内,人吃了这水,碰着秽毒重的时候,即生疫病了。”

至于平常卫生的法则,尤与疫病有关系,今试将要紧数条,讲给你听听:第一要戒不洁,凡这疫虫的来路每每隐伏那污埃秽尘之内,人苟有隙缝可进,他即乘势而入,所以住宅之内,宜时时洒扫,内外衣服,宜常常洗涤,厨房之中,万要清洁,那些腐败及隔宿的食物,断断不可入口,坑厕不可接近,粪溺更当除净,庶几恶毒新疠气,无路可入,是为免疫。如果血脉偏行,因而饮食停滞,遇事则懒惰因循,种种毛病,亦每从此生出来,宜使身体时时小劳,则元气顺畅,血脉流通,饮食亦易于消化,疾病亦无从生了。要择食物,人之所以要食物的缘故有三:一使身体长大,二补身内所耗费的各料,三增添身体的热度。惟食物消化的时刻,有迟速难易之分,如稻米,则一时便能消化,鱼与苹果及兽肉均一时三十分,生鸡子、熟面、蚕豆均二时,牛奶二时十五分,鸡肉二时三十分,牛肉、煮鸡子、雏鸡肉、马铃薯均三时,面包胡萝卜三时十五分,牛酷、牡蛎三时三十分,芜菁菜三时三十分,咸牛肉四时十五分,猪肉四时三十分,物之消化的时刻快慢,大约如此。人常常拣容易消化的食之,则于身大有益处。以上各节,不过讲些卫生大略,然要端己不外乎此,你须切记在心,除自己奉行,并广劝世人,使人人略知卫生的道理,虽不能疾疫不生,总可以减少了。我因前生有功德于此一方,你即我的后身,理宜到此一方,大行医道,收前生的债,今债已加倍偿收,速速回去,无恋恋于此。

第二要得日光,各种的病菌微生物等类,一逢日光即行消灭,放住室卧房总要使太阳光线透明,非但病菌微生物可以除却,而人身内大气得阳光照豁,一切除腐之气自能谢却,新鲜之气常能旺盛,尤可使身体强健,试看牧童樵夫终日在太阳之中暴晒,其身体比平人好几倍,即是这个道理。“三要勤换气,人之一呼一吸摄取空中的养气,排出体内的炭气,人身气血方能清净,若此地炭气混入大气内较多,则便能害人。大数一室之内有炭气千份之一份,为合度。若室内极其狭小,而聚住多人,则养气不足,炭气愈积愈多,必至呼吸迫促,种种毛病从此生了。至于夜间炭火油灯,最容易变坏室中之气,早起尤必开窗放换,不使再吸入肺内,方免生病。第四要勤洗浴使身体洁净,不染垢污,机器不秽,则可经久,人身亦然。天热的时候,宜每日一次,天凉的时候宜七日两次,惟洗时不可在饭后两点钟内,因这时候血之功用正帮助胃中消化食物,治则引血外行,消化的力量必减少许多,恐有停滞等患也。第五要时时运动,安坐逸居,则元气郁滞此也。谨记吾言。我去也。”即飘然而去。

仲英醒后,—一记得,用纸录下,想那张善人的说话,大有道理,欲回去又不忍,欲不回去又不好,镇日踌躇,不能决断。遂与夫人廉氏商议,廉氏道:“此时生意旺到极顶,那里拼得丢掉,况且历来详梦,都是反详的,丈夫不必疑虑,且做了几年,再作理会。”仲英实在也有此间乐不思蜀的意思,老马恋栈豆,那里肯舍此而去,听了夫人之话,遂决意不回,仍旧照常看病。

且说钱塘县有个老举人,姓袁名前谋,他有个十余岁的爱女,患了损怯干劳之症,日日请医服药,也有数十帖了,谁知越吃越坏,毫无功效。那些医生的方子,无非是遵着那赵养葵的邪说,用六味丸补阴,八味丸补阳,那里晓得仲景先生的正法,是审知于劳将成损怯的症,必有瘀血在内,先用大黄、百劳丸等法去瘀血,生新血,然后用健中汤、复脉汤、薯预丸等加减,以祛病补虚。那俞嘉言先生又参用琼玉膏,合那大黄等早晚间服,是前圣后贤相传的心法。此等用六味、人味的先生们,那里知道,往往用些不着痛痒的方,俗谈所谓泥墙头的法子,吃得来不死不活,终至于钱也用尽了,人也死了的地位。

这袁前谋的女儿,被那一般先生吃到脉息由促而结,由结而代,骨瘦如柴,时时心中悸动,虽人尚在地上,略能行动,已成了百日劳的绝症。此百日劳的毛病,若在脉息初见结象时,歇无定数,早用仲景先生的复脉汤法尚可挽回,若到脉息歇有定数将近百日之候,即使仲景先生复生,请他来医,也不得好了,做郎中的若看到此处,急宜说明要死的道理,早早回他,不可模糊招谤。那时袁荫谋的女儿已将近百日了,闻得贝仲英大名,想要请他来看,又出不起二十块洋钱,不得已东移西借,凑满了二十元,勉力的请来。仲英那能明白此等病情,一看是个小女子,心中也不经意,便糊糊涂涂的开了几味补药,打轿回去了。那晓得此病已到百日,刚刚仲英运气已退,碰在他钉子上,今夜吃下药去,明日死了。那袁荫谋好不伤心,切齿痛骂庸医杀人的王八蛋,继又想道:“背后骂他,也是无益。”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又到亲友处借了二十块洋钱,不动声色,亲自到仲英处来请,言昨日服了先生的方,今日大好,到底先生高明,名不虚传,再请先生今日早些驾临,将请封呈上。仲英不晓得人已死,只道真正大好,便得意洋洋的说道:“令爱若早些请我看,那毛病已好久了,幸亏今来请我,可以挽回得来,也是你的运气。”即收了请封,答应午后过来。荫谋即回去,吩咐家人,一切秘不声张,到了两点钟,仲英来到,荫谋恭恭敬敬的接将进去,说道:“适才小女稍能起来行动,此刻又疲倦些,睡在里面床上。”仲英即走入第三进屋内,前谋已将中门关上,到得房内,没有些冷清清的光景,荫谋请仲英到床边凳上坐下,将帐子微微揭开,请仲英诊脉,不诊时犹可,将手一按觉得冰冷彻骨,脉息全无,不觉大惊,吓了一跳,谅是人已死了,为何还来请我?回转头来向荫谋一看,见他面孔铁青,怒目睁睁。仲英究竟聪明,已猜到八九分,想道:是了,无非要敲我的竹杠,想我银子罢了。会过意来,也不做声,慢慢地跑到窗前桌子边椅上坐下,见桌子上纸笔墨匣早已端整,即拿一张纸提起笔来,写了一张赵家丰裕银号内的汇票一干两银子,画了花押,递与荫谋,荫谋看过说道:“方子是不错了,无奈分两还嫌轻些,当再加重可一眼就停妥了。”仲英无可如何,只得又写一张五百两的递给过来,荫谋方才笑容满面,教献茶来,取水烟袋来,又摆上些碟子水果糕饼之类,仲英也无心去吃,呷了一杯茶,抽了两口水烟,即匆匆辞了荫谋出来。荫谋送到外面,照旧付了轿钱,客客气气,送出门去。仲英受此闷气,回家之后,想想实在懊恼,又对人说不出来,因此气成了毛病,有二十余天不曾出去看病。

过了两月,恰恰事有凑巧,祸不单行,这也是仲英医道不精,无一定主张的缘故。钱塘县城内大街上有个胡正荣,开着一个大书坊,年已五十左右,单单有一个独子,年纪十六岁,患了春温重症,盖因冬时受了寒邪,伏于少阴肾温,入春又感外邪,发于少阳胆经,此症轻者,只要用两帖加减葱白豆豉汤,或银翘散治之,数日即可愈了。或其人下元先虚,又重受外邪,喻加言谓之两感症,每每三日即死。今胡正荣之子,正患此症。

第一次请仲英去看,用了一帖桂技汤,明日加重,又请去看,开了一帖黄芩汤,不料服下之后,到明朝刚刚第三日,竟尔死了。胡正荣痛不欲生,而于方子寒热,亦稍看得出,谓贝仲英昨日用热药,今日用寒药,杂乱无主,一定被他吃死的了,加以爱子心切,遂拿两张方子,请人写了一张状子,到钱塘县里去告状。正值知县桑少良升堂,那桑少良是个捐班出身,贪酒贪财的糊涂官,今日正吃了几斤绍兴酒,醉醺醺的出来坐堂,及至到得堂上,已沉沉欲睡,那胡正荣悲子心伤,一头手执状子,一头哭着,跪上去禀道:“大老爷在上,小人姓胡名正荣,住在大街上,开一个书坊,年已五十二岁,单有一子,今年十六岁,自正月二十八日患了毛病,请了一个医生贝仲英,他头一日开了一帖热药,第二日开了一帖寒药,小人的儿子,遂被他吃死了,求大老爷替小人作主。”带哭带诉的说上去,说罢,却不听见钱塘县开口,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大老爷已睡着了。

那胡正荣急起来,只得伏在地下大哭,钱塘县的跟班看看不像样,便来推醒了老爷,老爷睁开眼一看,心里明白,喝道:“你快些说上来。”胡正荣只得又诉了一遍,钱塘县的跟班,怕老爷再睡着,遂拿长烟袋装了一口烟送过来,钱塘县吸着烟,听完了,胡正荣遂把状子呈上去,钱塘县略略看过,便开口道:“据你说,这个医生,他会吃死你的儿子,是很可恶的了,本县准你的状子,你下去慢慢地候批。”胡正荣道:“就求大老爷派差去提他,小人的儿子死得好苦哟。”钱塘县沉吟了一回,说道:“这贝仲英既然害了你的儿子,你自然认得他了,你去赶紧把他捉来,本县一定替你重重的办他,快去拿来,限你今日就要找到,若是教他走了,拿不到,我是要找你的。”

胡正荣道:“小人不能亲自去拿他,他是个发财的大医生,与那一班乡绅来往,总须求大老爷去提他才好。”钱塘县道:“你这人好不懂理,你既认得他,到不去找,我又不认得他,怎样去找他呢?总而言之,这等无关紧要的案情,一年也有二三百起,本县都叫原告自己去找来的,偏偏你这样的放刁,可恶可恶。”那跟班在旁听了,觉得太不像样子,又听得是个发财的医生,也可弄他数百吊钱,便到老爷眼前去踢踢他的脚,钱塘县会意过来,说道:“你方才的说话,倒也有理,本县替你去拿那医生就是了,回去在家候审罢。”胡正荣便叩了头下去。

原来这糊涂官的奶奶甚是能干,也是个要钱的女太岁,但不比那桑少良又贪财,又糊涂,那奶奶平日里恐怕丈夫在堂审事一味糊涂,遇着那可赚钱的官司也一味不理,便弄不出钱来,所以预先与丈夫言明,凡堂上有人告状可弄钱的事情,我教你的跟班站在你旁,踢踢你的脚,你就答应下来,不可忘掉,牢牢记着。故方才跟班一踢他的脚,他就会意过来,当下签了一张朱票,差人到贝仲英家来提人。仲英正在那里诊病,做梦也想不到要吃官司,忽见差人手执朱票进来,倒吓呆了一边,及至问其来由,看了票上的情节,方知就里,也知自己开的方子,寒热参错的不好,不过这胡正荣也太恶了,当时与差人讲明银子,说:“等我讲过差房,我要加诉呈的。”那差人道:“现在这位太爷只要有钱便好说话了,贝先生既肯多用些,请个乡绅进去摸摸他的纱帽,这事便容易完结了。”仲英听了差人的言语,先开销了他的使用。付时赵封翁早已亡过,只得请了封翁之子竹生拿了七百两银子汇票,到县里去。那知县一见银票便欢喜着,满口答应道:“这些小事情都在兄弟身上,替贝先生开交便了。”当晚胡正荣被知县唤去说道:“医生替人家治病,生死乃是常事,从来没有加罪的,本县赏你三十块洋钱,作买棺之费,也算板周全你了。”胡正荣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收了洋钱,谢了赏回去了。

时正咸丰三年,粤匪猖獗,蹂躏各省,江南金陵已失,贼匪有窥杭州之意,后来打破杭州,那桑少良全家遇难,也是贪官的报应,天理昭彰的。赵竹生知金陵已失,遂挚家眷回湖州去,在祖遗城内旧宅,修理居住。料得粤贼如破了杭州,必打湖州,遂与城乡内外绅香,创办团练,保卫桑桎,后来浙江全省皆陷,贼目黄文金攻打湖州,公激励士卒,昼夜严防,大小数百余战,幸未即破。那湖州城三面临水,攻打本自不易,无奈黄老虎水陆环攻,日夜不息,公多方抵御,以待救兵,城随破随还者数次。时李公鸿章,督师江苏,力图收复,知公之贤,屡奏其功,文宗叠降恩诏,荐升公按察布政之职,后因孤城难守,公才可惜,欲大用之,文宗密谕李鸿章,伤公冲出重围,使署福建巡抚,从间道赴任,而公不忍众人皆死,我独幸生,得诏书悲泣,与众人挥涕而道:“誓以死守此城,城亡与亡。”

卒以粮尽援绝,八个月而城破,公吞金不死,贼目以礼待公,生致公于苏州伪忠王,伪忠王闻公至,出郭十里迎接,待公以上宾之礼,厚其供奉,一切饮馔仆御女乐之类,曲意奉承,欲买公之心,冀公之为他用也。而公不为屈,后卒遇害,赐谥忠节,湖州建立专祠,至今春秋致祭,公子孙簪缨不绝,也是忠臣之报。

再说贝仲英官司了结之后,在两月之内,连遭此变端,想着张善人告诫之言,欲回常州府去,又闻得南京已失,贼匪纷窜各处,常州恐亦难保,惟上海华洋杂处,有洋人保护,是个安乐之地,遂将家眷什物,搬到上海,在城内居住。到得杭州破时,仲英已回上海,不曾遭难,也是他前生为善的报应。

仲英住在上海,也不行医,倒也肯做些好事,逢着那些穷苦的人,施给些钱米与他,逼着要赈荒的地方,也捐助一二百元,时行瘟疫的时候,又制了几种痧药,广为施送。长子文彬,已早与纫秋小姐完过姻事,到苏州去行医。次子祖荫也有七八岁了,请了一个先生教读,倒也资质聪敏,读了五六年书,开起笔来,教他做些文章,也一做就会。字也写得极好,又读了些医书,不过时好顽戏,不肯在书房内认真用功,时与一个书童周宝珊出去顽耍。这周宝珊俊秀伶俐,祖荫极欢喜他,虽不懂那诗书,也在书房内学会写几个字,后来同祖前私行出去,打茶围,耍娼家,被仲英知道了,打了一百板子,他怀恨在心,便偷了仲英二百块洋钱、两本方子,逃走出去,不知去向。那祖荫终是游荡惯了,正路功名上也不去巴结,专干时髦上讲究些外面应酬工夫,合了一班朋友,不时到歌台舞榭,醉月评花。

二十二岁上仲英与他完姻,成亲之后,稍能在家用些功课,讲究些医学工夫。不料过了年余,旧性复发,仲英教训了几番,略为好些,然仍不全改,家财也被他用去不少。

到了光绪初年,仲英想上海繁华之地,他已成习惯自然,不如使他进京,捐个京官,他志趣本大,又会应酬,到官场中去混混将来倒末可限量,遂与他二三万银子,差个老家人贝福同他进京。祖荫又私下挪借了二万银子,于十月初搭了轮船到天津,再雇驴车进京。进得京城,觉得首善之区真正甲于天下,说不尽那繁华景象,又纷纷下了一场大雪。正是:马骤车驰香雪海,天开地辟帝王州。且看下回分解。第七回诊关道远投镇江府 拜医王大闹海天村

却说贝祖荫进得京来,刚刚天下大雪,无暇去觅寓处,遂找到江苏会馆住下。住了几日,闻得人说京里的戏甲于各省,比上海还胜。那些小旦,称呼相公。最阔的,就是王公大人,也与他往来,并起并坐的,若是人要通声气,觅门路,只要去巴结几个红相公,借他的声气,在那些阔老面前,吹嘘吹嘘,由你要做甚么样的勾当,就容易了。祖荫得知这等情节,遂逐日到戏园子里去看戏,那时正是十一月天气,祖萌穿一件鹔鸘裘,戴一项紫貂帽,服饰甚丽。到了戏园,见那些小旦,也有斯斯文文的,也有伶伶俐例的,也有讨厌淘气的,也有极标致的,身上穿的衣裳,都极华美,有海龙爪的,有狐腿的,有水獭的,有染貂的,都是玉琢粉装的脑袋,花嫣柳媚的神情。祖荫看得眼花,遂拣了几个有名的红相公,每日看过了戏,便带他出去吃馆子。每一次,总赏了几十吊,最红的,又赏他好些东西,想要做个阔老,闹些名气出来。那些相公们,见祖荫如此阔绰,倒也逢人即讲,渐渐吹入那些阔老耳朵里去,也有几人与他来往,那祖荫一张嘴又千伶百俐,满面春风,专会钻头觅缝,善于泛应曲当,所以不到两个月,也结识着好几个阔少爷。祖荫总把些银钱好处,去巴结他,京城里教做放线雀儿,拿几百丈线放了出去,终究收得回来的。

那几个阔少,一个是潘大人的少爷,一个是翁大人的侄少爷,一个是徐大人的少爷,一个是廖大人的少爷,还有张少爷、陆少爷、孙少爷,一班的公子,祖荫—一结交得很熟。而于直隶的成大人尤为知己。且祖荫还有一样的秘诀,与那一班大人阔少来往,凡那大人阔少的二爷,一般称兄称弟,闲时也请他看戏,吃馆子,送东西。那些二爷们,得着他的便宜,在大人少爷面前,愈加说得贝老爷天上有,地下无的,那多少好处,又说他是个名医的儿子,医道本领,如何高强,量气如何宏大。

那些大人少爷们无一个不相信二爷的说话。有时也请祖荫开几张方子,他书法写的是赵松雪体格,极其秀润,文理也通顺,药方是自小晓得的,所以开出来的通套方子,倒也大家说好,横竖那些大人先生也无一个是内行,赚得过他的。况且那绅宦家的毛病,也是不要紧的,只要在浮面上开几味和和平平的他就欢喜吃了,倒也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一二年中,把祖荫的医名,闹出来了。遂托吏部文选司张少爷捐了一个吏部员外郎,与那一班阔少,来往更加亲近,且结交得更多。

不料仲英子四月内发了病,日日服药,毫无功效,竟于四月底去世,文彬写了一封急信进京,祖荫接到了不免大哭一场,选匆匆忙忙的致信辞别各位大人先生,那各处送来的赙银,凑起来也有千金,遂于五月中旬回南,到得家后,与文彬办过丧葬,在家守制。一二年来,家道渐落,想欲以行医为生涯,恰好在京所结识的京官,也有放外省,到江苏来做的,祖荫便写信进京,托在京认识的官员致信与各处显要,推荐他的医道,遂到马路上租了一所大房子,门上贴起贝氏医室。初起生意,也是平常。忽一日,清两个差官到来,这差官是哪里来的?原来镇江关道张观察是翁大人的门生,也有六十上下年纪,素常有个痰喘毛病,不时要发,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常常发病,这回子发了一阵。竟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不但精神模糊,言语蹇涩,而且骨瘦如柴,遍体火热。到得后来,竟致痰涌上来,喘声如锯,病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