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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19:4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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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泰坦图书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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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杀手

双子杀手试读:

第1章

从比利时列日开往匈牙利布达佩斯的火车行驶路线可谓蜿蜒曲折——首先要穿过德国和奥地利,然后沿着斯洛伐克西南部弯弯曲曲的边界行驶,最终朝着匈牙利中北部长驱直入,到达布达佩斯。这一路少说要花十三个小时,往多了说,可能要整整一天,这取决于火车经停的站点数量和转乘的次数。从列日市是无法直达布达佩斯的,中途必须转乘。一般人转乘四到五次就可以了,也有人需要转乘七次甚至十次。了解了这些,你大概能理解为什么说瓦莱里·多尔莫夫的这趟出行安排算得上是一个小小奇迹了——他只换乘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法兰克福站,第二次是在维也纳站。而且全程只停靠了十一个站,就算把布达佩斯站算上也才十二个——耗时绝对不到十三个小时。不过,这样绝妙的行程并不是多尔莫夫自己安排的,而是出自从不露面的幕后人员之手。这些幕后人员能从三个维度来分析列车时刻表,而大多数普通人看到的只是一堆时间数据,他们无法把这些时刻完美地衔接起来。多尔莫夫心想,幕后人员从地下办公室把巧妙的行程安排呈给上司过目的时候,可能还是会免不了受一顿唠叨,上司肯定会埋怨“怎么停靠的站点这么多”,而不会为他们的成果鼓掌,或是拍拍他们的背鼓励他们。可是中途停靠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这儿又没有直达列车。欧洲没有那种可以开上连接城市与城市的立交桥的火车。瓦莱里·多尔莫夫并不介意火车在中途停靠其他站点,但是他的保镖们都很紧张。每次车门一打开,他都有可能受袭,因为那是刺客混进车厢的良机,至于换乘的危险性就更不用说了。当然,在行动之前,他和他的保镖们已经把换乘的流程一步步过了好几遍。保镖们也跟他强调,必须按照排练时的步骤来。多尔莫夫很想跟保镖们说,如果真的有刺客,那可能已经在列日火车站和他们一起上车了。不过他也知道,保镖们肯定不会说:“热烈欢迎您来指导工作。”他们能朝自己点点头已经很给面子了。多尔莫夫是俄罗斯人,今年六十好几了,还好只需要换乘两次,否则,他每隔几个小时就要带着三个高大强壮的保镖从一个站点跑到另一个站点,还真有点儿吃不消。这倒不是说他身体不好——上次在美国体检的时候,四十岁的医生还夸多尔莫夫血压正常,肌肉也很紧实,说很羡慕他呢!只是他已经一刻不停地连轴转了好几天,确实累了。他希望接下来的时间里,自己能坐着就不站着。只要能让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叫他干什么都行。搭火车这个主意是多尔莫夫自己提的。搭飞机肯定能更快到家,不过他告诉接头人,那些搜捕他的美国人肯定已经派人监视了各个机场,甚至可能已经在机场安保人员中安插了眼线,伺机暗中下手。当然,那些人也不会放过火车站,不过火车站鱼龙混杂,人群密集,就算他带着保镖,也能藏得比较隐蔽。好吧,说实话吧,他就是讨厌坐飞机。在火车上,他想什么时候上厕所就什么时候上,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一点可太重要了,而在飞机上就没那么自由了。其实多尔莫夫知道,就算自己提议坐飞机回莫斯科,局里的人也不会同意的。这倒不是因为坐飞机更容易被追踪,而是因为他们希望让他安分点儿,不要有那么多想法——诚然,他能回国,俄方很高兴,但也不会让他得寸进尺。局里的人肯定会装模作样地给他使点儿绊子,好给自己的工作增添一点儿乐趣。多尔莫夫倒是不介意。他也可以做做表面功夫,让局里的人知道——在美国这三十五年里,他并没有“恃宠而骄”。话说回来,随着年纪渐长,多尔莫夫对很多事情都变得比较包容了。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早就无法忍受那个此刻正在车厢过道上跑来跑去、用比利时法语大声说话的小丫头了。如今,他竟然能宽容到接受孩童们幼稚的行为,比如他们一听到要搭火车去旅行就激动尖叫的样子。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这些小屁孩就会长大,会在学校和社会受一些教训,最终成为无聊的平庸之辈,扮演着良好市民的角色。当然,还有另一种成长之路,那就是变成愤世嫉俗的“炸药桶”,常常用一些错误的标准和看法去挑别人的毛病,好让自己显得很特别、很有想法。坐在多尔莫夫身旁的保镖问他想不想喝咖啡或茶、需不需要吃点儿东西,都不知问了多少遍了。多尔莫夫没看保镖,只是摆摆手、摇摇头,仍看向窗外。坐在他们对面的两个保镖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俄国壮汉——表情坚毅而冷酷,眼神比其他乘客更警惕。多尔莫夫身旁这个保镖就不一样了。他看起来更年轻,而且没什么经验的样子。多尔莫夫甚至怀疑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因为他似乎不知道,作为一名保镖,只要安静地坐着,摆出一副“我是恶犬,生人勿近”的样子就可以了。这个小保镖一直在问多尔莫夫要不要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坐得舒不舒服,以及需不需要毛毯。多尔莫夫想起……好吧,尤里确实说过很多人都抢着要护送这个“出手大方的科学家”回归祖国母亲的怀抱呢。这个尤里,说话总是那么夸张。多尔莫夫想,尤里的这种说话习惯可能和他的工作性质有关。这么多年来,尤里一直在东欧和西欧之间斡旋,这样的工作难免会让人变得诡诈古怪。东欧和西欧有很多共同点,但它们之间的差异是无法互补的——俄国妈妈可穿不下麦当娜的紧身衣。多尔莫夫打从心底里相信,柏林墙倒塌和随后的苏维埃政权垮台,其实是由三种因素直接造成的:麦当娜、音乐电视台以及香香的厕纸。而互联网的诞生则推动了整个世界不断向前,现在已经没有人想回到从前了。说起从前,不得不提难忘的1984年。就是那一年,美国人找到了多尔莫夫,说会为他提供天堂般的高科技实验场所,而且不受秘密警察的监管。多尔莫夫一开始觉得听起来不错,从而被哄到了美国。不过,经历了三十五年那样的生活,他已经知道秘密警察是无处不在的,就算你没[1]有身处西伯利亚的古拉格集中营,也不意味着你是自由身——只不过你用的厕纸比犯人的更软一点儿罢了。而且还有道德问题呢。唉,天啊!多尔莫夫一直希望成为一个品德高尚又正直的人。也许在和平年代,“品德高尚”和“正直”是比较难以精准定义的品质,必须考虑各种复杂的因素,但是多尔莫夫出生的那个年代,要判断一个人是否品德高尚和正直并没有那么难。多尔莫夫逃往美国,当然不是为了收看音乐电视台或为了用上香香的厕纸,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不离开,他的科学研究迟早会成为党争的工具。他不想某天早晨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丢到古拉格集中营去了。在那个鬼地方,除了能在背后文一个威风凛凛的教堂文身,这辈子再没有别的指望了。逃往美国,难。下决心离开美国,难上加难。突然,坐在多尔莫夫左边那个年轻殷勤的保镖又问他需不需要枕头,一下子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多尔莫夫还是摇摇头。坐在他对面的那两位保镖不动声色,但多尔莫夫看到他们悄悄对视了一眼。也许他们在疑惑,为什么那个年轻保镖这么烦人呢?多尔莫夫心里暗笑,这个年轻人还嫩。他现在的行为和那个在过道上跑来跑去且不停地碎碎念的小丫头一样烦人,不过,被流放了三十五年,多尔莫夫宁愿多听听自己的同胞说俄语,也不想再听那些人说话,哪怕他们的口音很好听。那两个保镖一路上基本没有说话,除了沟通换乘计划的时候,以及检查他身上是否有窃听器和GPS追踪器的时候。现在的追踪设备都非常迷你,任何人都能把它们放到你身上,哪怕只是在街上看似偶然地擦肩而过,或是在火车站,甚至当你坐在火车的座位上时。一旦那些人成功了,就意味着你们的计划会暴露无遗。多尔莫夫很清楚这些把戏。美国佬们在不经意间教会了他很多监控手段。在美国,时不时会有一些看起来不可能是间谍的人想要监听他在实验室的动静,甚至监听他家的动静。他一般都能识破那些人,因为他们为了靠近他,总会编造出一个没人听过的政府部门的名称,说自己是那个部门的人。一发生这种事,多尔莫夫就不会在实验室继续工作了,直到人们把实验室清理干净——他要求清理整个实验室,包括洗手间。那些想要探听他和助手的工作内容的人,只能从窃听设备中听到早已准备好的虚假消息。多尔莫夫并不是因为感觉受到监视才决定回国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莫斯科只会处于更严密的监控之下。不过,俄罗斯政府不像美国政府那样,对监视一事遮遮掩掩。在俄罗斯,你能猜到是某一群人、某一个部门在监视你。而在美国,民众总是在争取隐私权,说什么政府也无权侵犯个人隐私,等等,所以那里的人只好把窃听器越做越小,隐藏手法也越来越高明。后来,“9·11事件”爆发了,就连普通民众都在思考,到底是要争取个人隐私权,还是以公众安全为重。不过这并不代表美国政府以前没有窃取过民众的信息,对于一些被认为会危害国家安全的人,不管多么隐私的事情,美国政府也照查不误。一些情报机构发现,“危害国家安全”这个词真是太好用了,只要用了这个词,他们就可以不解释自己的行动,有时甚至可以不承认采取过行动。政府监视只是一方面。让多尔莫夫完全无法接受的是美国政府最近提出的要求。他一直在想,等他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永远离开美国。后来他明白了,那些美国佬是不会让他退休回家颐养天年的。他的知识太重要了——他已然成了一个会危害国家安全的人。也是从那时候起,他打定主意一定要逃离那个鬼地方。回家去!多尔莫夫当然也很明白,为什么自己回俄罗斯会受到欢迎。把脑子里宝贵的知识带回去,顺便打击美国,可谓一石二鸟,这才是俄罗斯政府的目的。不过这些对多尔莫夫来说没什么意义。回国后,至少[2]他能尝到一大碗地道美味的酸辣浓汤。再来一大杯格瓦斯——真正的格瓦斯,不是美国餐厅卖的那种掺了糖的水。多尔莫夫一边回忆着故乡的酸辣浓汤和格瓦斯,一边盯着窗外的列日火车站出神。那巨大的流线型玻璃天幕顶,让人不禁感慨这个火车站真是美得摄人心魄。多尔莫夫第一次见时,觉得它像一阵被冻结的汹涌的白色海浪,只是海浪里卷着许多凹槽。这个火车站是由钢筋、玻璃、白色水泥建成的,没有围起来的门面或巨大的前门,只有这么一个海浪屋顶。海浪里的凹槽其实是混凝土梁,阳光普照时,会在地板上映出美丽的几何阴影图案。那个殷勤的保镖告诉多尔莫夫,这是西班牙建筑师圣地牙哥·卡拉特拉瓦·巴利斯的标志性设计。多尔莫夫很欣赏这个设计。要是现在能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知道他心中所想的人就好了。不过,这个火车站看起来又很怪异,有一种异星球的科幻感。不对,火车站就在它该在的地方——多尔莫夫觉得是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可能是太想家了吧。多尔莫夫想。火车开动了。就在火车朝东方轰鸣而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家已经想了三十多年。越接近俄罗斯,思念就越强烈。等到达布达佩斯和尤里联系上,应该会轻松很多。多尔莫夫期待着。匈牙利虽不是故乡,但也不算是西欧了。就算现在喝不了酸辣浓汤和格瓦斯,能喝上一壶匈牙利牛肉汤,再来一瓶伏特加,也是很不错的。在布达佩斯城西南角几公里外,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高耸的悬崖旁是保持着天然原貌的河谷。此时,亨利·布洛根坐在停靠在悬崖上的SUV里,将一只强壮的深棕色手臂伸出车外。他右手抓着方向盘,目视着远方。如果路人看见他那副思考人生、回忆往事、思索前路的样子,说不定会以为他来这个荒凉的地方是为了冥想呢。不过,如果这位路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亨利在驾驶座上坐得直挺挺的,继而能猜测到他可能有军队背景。确实,亨利曾是海军成员,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兵那些年,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后来退役了,也一直在训练和加强,现在已然技艺高超。除此之外,军队留给他的,就只有右手手腕上那个绿色矛头的文身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把军装和其他所有军用物品都丢弃了,这个文身原本也可以一并抹去,但它对亨利实在意义深远,比他在军队获得的所有奖励和勋章都更重要。文身就是他的化身。每次看着它,他似乎都能看到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自己。这也许就是世人常说的“灵魂”所在吧。他并不喜欢探讨“灵魂”这个概念,不过幸运的是,他也不需要去探讨。他的灵魂就寄存于那枚小小的绿矛文身中。文身是那样干净、利落又精致,就像他喜欢的生活的模样。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800码外的一段铁轨上,等着从列日开过来的火车开上布达佩斯铁轨的那一刻。他时不时也会抬头看看贴在后视镜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有点儿模糊,不知这是从护照、驾照还是工作证上抠下来的,但还是能辨认出五官。照片底部端端正正地印着一个名字:瓦莱里·多尔莫夫。门罗·里德很喜欢坐火车到处跑。欧洲人确实擅长搭乘陆上交通工具出行。不过事实上,他也不得不学会享受搭火车,因为坐飞机越来越麻烦,也越来越不舒服——不仅要排很长很长的队伍过安检,还要忍受安检人员在身上“探寻”,这已经够讨厌了,而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机舱一般都有两种甚至三种等级,但不管哪种等级都差劲极了。和亨利一起出任务时,一般可以不坐飞机。不过有时候,美国国防情报局也会给他指派额外的任务,或是让他做一些收尾工作,像那样单独行动时,国情局是不会专门派直升机去接他这样的小角色的。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门罗已经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了,这期间,他不仅要忍受哇哇大哭的婴儿,还有身后那个不断踹他椅背的小鬼——好像就是现在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的小丫头。门罗不知道她多大了——六岁,或者七岁?反正是不能单独坐火车的年纪。他现在非常不爽,他四处张望,想看看这个小丫头的父母是谁。但是车厢里好像没有人想管她的样子。门罗的父母虽然不常体罚他,但如果他像那个小丫头那么闹腾的话,罚站一星期是逃不掉的。算了,别管她了。门罗心想。毕竟车厢里的其他人好像都不觉得这丫头烦人,就连多尔莫夫也没有说什么。门罗还以为多尔莫夫这老头儿脾气很差呢!门罗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毕竟他眼中的多尔莫夫只是一个叛徒——谁会把叛徒想象成心地善良又招人喜欢的人呢?不过换一个角度看,多尔莫夫本就是俄罗斯人,所以这个老头儿可能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叛徒,还觉得自己只是普通退休呢。也许在美国待了三十五年后,他最想念的还是自己的故乡。而且[3]现在,他不用再担心克格勃会半夜把他抓走,扔到古拉格集中营了。门罗胡乱联想了一通。他觉得,多尔莫夫在俄罗斯的退休生活,肯定没有在美国那么悠闲自在。而且,如果他不是回去养老的,而是想继续进行所谓的“研究”,那他肯定要失望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从美国卷走的一些机密文件外,俄罗斯不可能像美国一样为他提供那么多世界顶尖的科研技术和设备。做他的梦吧!能分到一把腰椎承托力良好的椅子就算他走运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在抱怨他们的椅子对腰椎不好,至少门罗认识的老人们都这样。算了,多尔莫夫很快就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就算担心,他也没机会说出口了。门罗暗暗地想着。等到下一个站,门罗就不用再忍受那个精力过剩的小丫头了,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他就能下车了。他相信计划一定会成功。跟他合作的可是亨利·布洛根!亨利从来没有失败过。每次执行任务,亨利就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烦扰他,让他分心。他就像激光射线一样,只专注于一个点,他把控时机的能力更是无人能敌。门罗在任务开始前总是紧张兮兮的,生怕有变数,到最后才会发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可是,今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门罗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的卷发小女孩儿。他简直要发疯了!她有没有六岁啊?猜小孩子的年龄不是门罗的强项。其实任何人的年龄,他都猜不准。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着。以前他还说亨利应该快四十岁了,结果呢,你可以想象当亨利告诉他自己已经五十一岁时,他震惊得下巴都掉到地上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有五十多岁了状态还保持得那么好的人类?该死!这小鬼的家长到底去哪儿了?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把她带走?噢,对了——这里不是欧洲,连家庭教育的方式都不一样了。门罗想起来了,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法国家长在孩子三岁时,就会给他们倒一杯红酒来搭配晚餐。可能这种做法在说法语的地方都流行起来了吧,比如列日市?那个小女孩第一百零一次大喊大叫着从他身边跑过时,他看了看手表,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太可惜了,否则可以给她灌一杯红酒,让她老实点儿,也许还能让她睡死过去。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法国家长要让孩子喝酒了。隔着一条走廊,再往下数三排,就是多尔莫夫和保镖们的座位了。门罗看到那个殷勤的保镖从上车以来就一直在打扰多尔莫夫。莫非他在入行之前是护士吗?多尔莫夫一直朝他摆手,但那个保镖还是一直在问。就像那个烦人的小丫头一样,保镖对多尔莫夫无休止的关怀也让门罗感到心烦意乱。门罗坐在座位上,听到保镖一遍又一遍地问:“要不要吃什么?”“要不要喝什么?”“要不要看书?”“要不要枕头?”“座位舒服吗?”又看到那老头儿一遍遍摆手回答:“不用。”“不需要。”“不要。”如果门罗不认识他们,恐怕他已经冲过去让保镖放过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了。不过,门罗又想,多尔莫夫才不值得可怜,而且他很快就没有烦恼了。门罗的脸上浮起了微笑。小女孩儿又从反方向跑过门罗身边。门罗心想,如果火车再不开动,他也要在过道跑一跑发泄一下。不过,就算列车晚点了也没关系,只要亨利准点就好了,而亨利从来没有迟到过。火车好像是在回应门罗一般,车身抖了一下。出发了。与此同时,火车的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女声,大声说着列车的行驶时间、终点站等信息,还提醒乘客要注意安全。她是用法语说的,听起来非常悦耳,甚至有点儿迷人。门罗听说比利时法语比法国法语更温柔。不过他听不出来二者的区别。也许亨利能听出来,他的听觉就是那么敏锐。门罗看向窗外。“六号车厢,”他冷静又清晰地说着,“我们出发了。座位号4A。重复一遍:4A。靠窗,保镖在旁边。”布达佩斯西南方几公里外。亨利回复:“收到。”他依然盯着远处的铁轨,尤其是进入山谷隧道前的那一段,那里的地势好像比最佳射击点低一点儿。他迅速而冷静地从车里下来,走到车后,打开后备厢,停下来看了一下手表确认时间。这个手表是以前当海军时在新生训练营基地买的,看起来很衬他,似乎海军就应该戴这种手表。它现在还能走,亨利也仍很喜欢它。然后,他打开了后备厢里一个巨大的硬壳箱子。他的雷明顿700狙击步枪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仍然坚挺,就像他的手表,就像他自己。开始拼装枪支的那一刻,他体内奔涌的血液好像都安静下来了。他感到无比的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股平静的能量从内心深处涌出,流动到大脑和掌心,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受他控制似的。他沉着、镇静地吞吐气息,寻找着最平衡的状态,调整好自己的大脑、身体以及手上的雷明顿步枪。亨利调整好步枪的瞄准镜,将它安在枪管的两脚架上,然后俯身趴在悬崖上。他感觉到腹部逐渐温热起来了。这感觉就像回家一样暖。每一次都如此。“速度?”亨利问道。“稳定在238公里每小时。”亨利听着门罗的声音,笑了。门罗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仿佛因为皮肤太紧绷而需要放松一下似的。他把手里那本一直假装在看——或说尝试假装在看——的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你似乎很兴奋。”亨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听不出一点儿情绪。“我确实很喜欢抓坏人。”门罗说着,又在座位上动起来。如果亨利看到他这副样子,肯定恨不得用枪屁股敲晕他。“为了你自己,你也不得不喜欢。”亨利心想,待会儿见到门罗一定要跟他说,“你那么兴奋很可能会把我们的事搅黄。”门罗强迫自己低头看书,不再偷看多尔莫夫和他的保镖。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任务,他知道一定要控制好自己,不能一直盯着目标。否则,他们会注意到事情不对劲的。他跟自己这么说着,但眼神却还是往多尔莫夫那边飘去了。多尔莫夫终于对那个过分热情的保镖不耐烦了,敷衍地朝他摆了一下手,头都懒得回,一直看着窗外。时机快到了。门罗想着,不禁更加激动了。距离悬崖800码以外的铁轨上,列车出现了。亨利往步枪里装了一颗子弹。一击足矣。如果他没能一枪打中……不过,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他用肩膀抵住枪托,调整一下位置,然后瞄准。“等等,等等。”亨利能听出来,门罗此刻肯定紧张得攥紧了拳头。他正打算让门罗别胡思乱想,门罗说了一句话:“有平民。”亨利马上停下来。整个世界好像都和他一起暂停了。只有那列该死的火车,呼啸着冲向隧道,好像拼了命想要逃到安全的地方去。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那个小丫头终于没在过道上跑来跑去了。坏消息是,她停在了多尔莫夫和他的保镖旁边,像一根木头一样愣在原地,盯着他们。多尔莫夫也盯着她,显然被她赤裸裸的好奇心弄得很不自在。“她站在那里会救了他的命!”门罗惊慌失措地想着,“这小浑蛋会救了那个老浑蛋的命!她会让我们失去唯一阻止外国势力占据机密文件的机会。这该死的小丫头!”门罗打算站起来。得想个法子让她移开位置,哪怕把她敲晕。就在这时,小姑娘的妈妈终于现身了。这个美丽的少妇穿着白上衣、蓝裙子,母女俩长得很像,但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直没有被认出来。她推着女儿的肩膀往前走,用法语轻声批评了女儿,那声音传进门罗的耳朵,简直动听极了。当母女俩回到座位上,门罗大喘了一口气。小丫头就坐在门罗身后,她会让门罗坐得非常不舒服,但是没关系,只要她没有站在死亡座席旁就可以了。“搞定。”门罗压低了声音说。亨利从瞄准镜里盯着火车,感觉自己终于能重新呼吸了。“去确认。”他说。火车的第一节车厢已经进入隧道了。“现在就给老子去。”他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已确认。可以动手。”门罗的声音又急促又紧张。“收到。”亨利的食指一弯,扣动扳机。射击的最佳时刻只有一瞬间。唯一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世界处于有序的状态,也只有在那个瞬间,世界的运行才是合理的。万事万物的本末始终都匹配无误,所有事物都在正确的位置,所有位置都在他亨利的计算之中。子弹射出枪膛的那一刻,亨利看到它在阳光下飞向车厢的轨迹。他知道,这颗子弹进入车厢后,也将会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就像那个瞬间有序的世上万物一样。然而这一次,事情没有按照亨利规划的路线发展。亨利不再看瞄准镜了。刚才将他裹挟起来的那股冷静、清晰和肯定的能量也消失了。宇宙的秩序也在一瞬间重新变得混乱。那唯一的、完美的时刻没有降临。他没有感受到冷静。他只是一个男人,拿着来复枪,趴在欧洲西北部的一块泥土地上,头顶是漫不经心的蓝天白云。他错过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感觉出来的,但他就是知道。门罗对于亨利的这些想法毫不知情。整个车厢的人都发狂了。那个小丫头的妈妈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用一只手捂住女儿的眼睛,虽然她本来就看不见那血腥的场景,她甚至连多尔莫夫靠着的车窗上有一个小洞都看不见。至于多尔莫夫,他的头昂着,看起来不是很优雅,血液不断地从喉咙上的枪孔中流出来,浸染了他的衬衫。三个保镖在座位上直挺挺地坐着,仿佛这一枪把他们都变成了雕像,就连那个过分热情的小伙子也僵在原地。火车开进了隧道,他们三人依然呆若木鸡。等他们向上级汇报时,定然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4]却华丽地失败了。Tant pis!对门罗来说,只是一个坏人被处决了。现在,不管多尔莫夫三十五年来从美国政府资助的研究中取得了多少成果,他都没办法透露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生化战的内容,都随他一起去了。解决了一个麻烦,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世界没什么变化。“上路吧,老东西。”门罗高兴地说。亨利摘下了耳机,没有回复他。以前听到门罗的结束语,亨利会觉得更高兴,但今天,他一点儿心情都没有。他仿佛把自己调到了自动挡,机器人一般拆卸着步枪,完全感受不到以往那种消灭了恐怖分子的愉悦感和满足感,即便这次是生化恐怖分子。亨利明明让世界更安全了,可这次的意外,却让他不想和门罗说话。[1] 指苏联的劳改营和所有形式的政治迫害。——译者注(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查注)[2] 俄罗斯、东欧产的一种低度数酒精饮料。[3] 苏联的秘密警察。[4] 法语,意为“倒大霉了”。

第2章

亨利的旅行次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过来。起初是因为他的军人身份,后来是因为要给现在的雇主打工。但是和其他经常旅游的人不一样,他不认为世界上存在两个一样的地方,凡是持相反观点的人,在他看来都不够用心。他坚信每一个地方都有另一个地方找不到的个性和特征。但一类地方除外——废弃建筑。如果把他蒙眼带到随意一栋废弃建筑中,然后用枪顶着他的脑袋,让他猜猜自己身处何地——不能看(破碎的)窗外的风景——那他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世界各地的废弃建筑,在他眼中似乎都长着一个样子:地板上永远有碎石块,台阶和扶手栏杆都是木片搭成的,到处都是玻璃碴子,还有一些生活垃圾,表明曾经不止一批未成年人来这里开派对、豪饮,或是一些走投无路的人在这里生活过。他现在所处的废弃建筑也长这个样子。恍惚间,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写着“鱼油”的板条箱上出神,手里还拿着雷明顿步枪的组件,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似的。也许他应该拿几罐鱼油回去,用ω-3和DHA补补脑力,而不是单单利用它们来偷运武器。不过就算吃了鱼油也没办法瞄准吧。他这么想着,难过地把手里的步枪组件塞回了箱子。“还是运到同一个地方吗?”身后传来门罗欢快的声音。“对。”虽然刚才有些不愉快,但亨利还是忍不住笑了。门罗就是有这种影响力。他像一只欢脱的小猎犬,充满了欢快的能量,让人看到他就觉得很高兴。门罗虽然比较年轻,但是也不小了。在国情局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大部分都已经失去了神采奕奕的快乐光芒,但门罗没有,至少目前还没有。亨利希望门罗在这个方面能比其他二三十岁的人坚持得更久一点儿,尽管最后,这种快乐光芒肯定还是会被消磨殆尽。没有人能抵挡国情局的摧残。“不得不说,这是你有史以来最有水平的一次暗杀。”门罗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影响到他。他说着走到亨利踩着的板条箱旁边。没错,他就是一只人型猎犬。亨利暗暗地想着。“要考虑风阻、角度,还有射击窗户之后的角度变化。我真服……”“我射中他哪里了?”亨利很不想打断他的赞美,但是没忍住。“脖子……而且目标是在一辆行驶的列车上。”门罗把自己的苹果手机递给亨利。“你还拍了照?”亨利往后一缩,一脸惊恐地问他。“拍了啊。所有人都拍了。”门罗的语气十分肯定。亨利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个画面——车厢中,一大群人围着尸体掏出手机,推搡着争夺最佳拍照位置,却没有一个人去求救,包括售票员。想到这里,亨利越发觉得恶心了。这些人有什么毛病吗?一群食尸鬼!“删掉。”他命令门罗,“我受不了。”“亨利,在你接到任务之前,已经有四个杀手——都是高手——出动搜捕这个老头儿了。但是,你,一击就把他拿下了。”门罗说着,用手捂住胸口,佯装用力地抽泣着,“我真是太激动了。”“删掉。”亨利几乎低吼着说出这句话。“好的,好的,我删掉啦。”门罗把手机举到亨利面前。现在,手机上只有一张车子的照片,车头绑着一个气球,气球上有几个不遵循语法的词,好像说想要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芝士汉堡。“你看,没有了。高兴了吧?”亨利一点儿也没有“高兴”的感觉,应该说离“高兴”还差十万八千里。但好歹门罗的手机里没有那张血腥的照片了,所以他也没有“不高兴”。他很不想给这孩子泼冷水,但是没办法,真相就是真相,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否认真相没有好处。亨利伸出手。门罗感到很惊讶,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和你合作很愉快。祝你好运。”说完,亨利转身走向放在板条箱旁边的背包。他拿起背包,拉上拉链。他身边这只“人型猎犬”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哇,我的天啊,我太高兴了”到现在满脸疑惑不解。“等一下!”门罗喊住他,“‘祝你好运’?你在跟我道别吗?”亨利把背包甩到肩上。“是啊。我不干了。”有那么一两秒钟,门罗完全愣住了。他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为什么?”亨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多尔莫夫的喉咙被开了个洞、随即瘫倒在座位上的场景。“因为我瞄准的是他的头。”亨利走了。就算不回头,他也能感受到身后的门罗是多么震惊,甚至仿佛能看到他傻眼了的表情。他真不想对这只小猎犬这么残忍,但他没得选。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射偏了。门罗拍的那张令人作呕的照片,证实了他的预感。他老了,记忆力也下降了。记得刚入行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过:“瞄不准的那一天,就是退役的那一天。”如今,他不能也不会背叛自己的诺言。如果下一次出现偏差,可能就没有这么好运地完成任务了。但是,该死!他一定会非常想念这只凶猛的小猎犬的。

第3章

如果说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样的地方——除了废弃建筑,那么自然可以推算出,世界上也不会有哪个地方和故乡一样。就算亨利的这些观点都是错的,至少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世界上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佐治亚州的巴特米尔桑德湾。亨利漫步走过长长的船坞,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到防浪板中央。他现在已经脱离国情局了,可以尽情享受居住在大河边的乐趣。不过,在列日任务正式收官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走进船库,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瓦莱里·多尔莫夫的照片,又从另一个裤袋里摸出一个Zippo打火机。他擦了一下打火轮,一束火苗应声而起。亨利把火苗挨近照片,火光霎时间就把照片吞没。他又把燃烧着的照片放入架子上的鱼缸里。终于,这张印着俄国人的照片和他以前收到的其他照片一样,化作了鱼缸中的灰烬。这就是故事的全部。现在,他才算正式退休。亨利转过身打算回家,但又停了下来。一只鱼缸,和积了大半个鱼缸的照片粉末。他这辈子的事业,最后就换来了这些东西吗?也许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某个在办公室工作了一辈子的人,正在接受一只金手表作为退休礼物——虽然很可能只是一只金黄色的手表——以此纪念他在办公桌上慵懒度过的几十年工作生涯。他会把手表拿回家,然后某天看电视的时候,他突发心脏病,撒手人寰,世间将不再有他的痕迹,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但至少,他留下了一只手表,多实用。而自己呢?只有半鱼缸的灰,想掏出来在空中扬一把都不过瘾。亨利使劲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想了。这是在干什么呢?去他的吧!他已经有一只手表了,用了一辈子,现在还能走呢。更何况,他的手表可不仅仅是用来倒计时看自己还能活多久的。他从船库出来,步行回家。该死!都是那颗射歪了的子弹,毁了他的一切。阳光明媚,亨利的心情好多了,也没那么计较列日任务的不完美了。生活在四面窗户大开的房子里,而不是围墙合成的方块里,他感觉非常舒服。他的房子宽敞又通风,他喜欢从屋里眺望外面大片美好的光景。不仅如此,他希望阳光能照亮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之后,他会非常渴望沐浴在阳光中。他以前进行的很多任务不同于列日任务,那些任务需要借助茫茫夜色的掩盖才能完成,所以他非常清楚长期不见天日对一个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他的客厅在屋子的中央,这是他完成任务后待得最多的地方,因而有几处不同寻常的设计。客厅有一面和厨房共用的墙,他在墙上安了一个柜子,柜子里放着几乎所有他会用到的工具——螺丝刀、扳手、木凿、钻孔器、老虎钳、插座、螺丝、钉子,以及其他。工具的排列不仅根据尺寸的大小,还根据取用的便利性和使用的频率,既符合他的审美,又能满足他对顺序和便利性的要求。他使用了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叫作“二八分类法”——20%的工具是80%的时间都要用到的,反过来说也成立。他现在不做特工了,或许可以考虑去五金店再就业,专门教人怎么摆放工具。他非常热爱五金店,从孩提时代就爱。他为五金店制定了一条“百分百原则”——要解决事情,百分百会用到店里的工具。柜子旁有一张工作台,台上放着一盏巨大的带有放大镜的灯。他把工作台放在客厅里,这样就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看电视,既不耽误工作,也不会错过费城队的棒球比赛。最近,他在做一个鸟窝,一边做一边看深爱的费城队比赛。鸟窝做好后,他把它挂在身后的窗户上。他看着它,感觉心情更好了。他做这个鸟窝完全是心血来潮,更像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小乐趣,至少他刚开始做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毕竟,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九岁小男孩去参加夏令营时会进行的活动,而不是一个成熟的国家特工在闲暇时会做的事。但是,亨利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觉得亲手打造某样东西——包括自己动手砍木头、将木材粘连起来、磨砂、做防风防雨保护,最后上漆——是这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当他完成这个鸟窝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谁能想到,一个杀手竟然能在五十多岁的时候有这样的体验?(刚过五十而已。五十岁出头一点点儿!天啊,怎么我就五十岁了?!)亨利把鸟窝挂起来时,他的成就感更足了。他确确实实亲手建造了一间小屋子。好吧,我知道,只是一间小小的屋子,不是大型船库或花园凉亭。要是建造后者,他得请专业人员。不管怎么说,他为活物造了一个避风港,鸟儿们在迁徙之前,可以住在这里,就像家一样。有多少特工能够在退休时发现自己有这样的建筑天赋呢?可能没有了吧。看着小鸟窝在风中轻轻地摇摆着,亨利皱起了眉。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可能他只是想起了列日任务中的不愉快吧。自从子弹射偏了之后,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假了。不,不是的。真的有点儿奇怪。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问题所在——鸟窝的屋顶和墙壁左边连接处,有两块向外突起的木头渣子。亨利知道,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两块小小的突起,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理睬。但是,寻找住所的鸟儿不同于人类。在鸟儿看来,这两块木头渣子就像两根磨尖了的桩子。假如有鸟儿飞过来,正好碰上一阵劲风,没能成功飞进鸟窝,那么一定会被这个尖尖的木桩刺中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从他把鸟窝挂上去到现在,都没有鸟儿居民进驻。细节决定成败。亨利走向工具柜,拉开抽屉,里面按照磨砂程度有序地放着一沓方形的砂纸。他先从中间抽了一张,又换了一张不那么粗糙的,这才走到窗边去改善他的鸟窝。他把那两块木渣磨掉了,然后探出脑袋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鸟儿租客大驾光临。“好啦,鸟儿们,我已经把房子修好了。你们最好快点儿过来,不然淘气的翠鸟就会过来霸占这个小窝,那你们就只好在荆棘丛上筑巢养崽啦。”他在心里这么说着。不过,还没有听到鸟鸣声,他就先听到了手机发出的提示音。有一辆汽车正在朝他家开过来。他知道是谁。其实他一直在为这次会面做心理准备,说实话,他恨不得能快点儿开始。可能是因为来这里的交通不太方便,所以才拖了这么久。他正准备朝屋外走,忽然想起来砂纸还没放好,于是又匆忙跑回客厅去了。就算车里的人把喇叭按得震天响也得等着。假如现在大天使降临,告诉他今天是审判日,他的屁股是一片杂乱的草坪,而尊贵的上帝就是那台割草机——不好意思,那也要等亨利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才能开始审判。他给家里每个物品都规定好了位置,在做其他事情之前,他一定会先确认所有的物品都回到原位。没办法,这是他的地盘,就得听他的。车喇叭又响了。亨利走到门口,看到戴尔·帕特森刚把他的大轿车停好(还是和以前一样停得很没有技术),然后一跃从驾驶座上跳下来。他冲向亨利,手里挥舞着亨利前天提交的辞职信。“你不能这样!”帕特森连招呼都免了。“很高兴见到你,戴尔。”亨利说道,“进来,随便坐,我给你拿点儿喝的。”帕特森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上。那让人心情愉悦的日光仿佛在他身上失去了魔力。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亨利的辞职信。亨利从厨房里出来,手里多了一罐啤酒和一罐可乐。“我必须辞职。”亨利先开口,“在其他任何一个行业里,一点儿偏差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干这一行,绝对不能出错。”“但你依然是我们这里最强的,无论去哪个机构都是最强的。”帕特森回道,“你得信我,我调查过的。”亨利把可乐放在帕特森面前的咖啡桌上。帕特森一直盯着亨利,看那表情,他已经处于爆发边缘,再给他灌东西就要炸开了。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果是其他人戴,可能会显得书生气,像固执古板的教授。但是他戴着,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权威感,让人觉得他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做的决定都是不可违逆的。“别给我喝可乐,尤其是今天。”帕特森把那封信捏成一个球,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用手指把它弹飞了。亨利挑了挑眉,“你确定?”“你确定要退休?”帕特森平静地问。亨利点了点头。“那我就确定。”亨利把可乐移开,放上啤酒。亨利第一次见帕特森的时候,就看出这个人喜欢小酌一杯。后来帕特森越来越喜欢喝酒,有一段时间,甚至被认为严重到酗酒的程度了。可是某天,在没有任何声明、解释或道歉的情况下,帕特森忽然不喝酒了,改喝可口可乐了。包括亨利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猜测,他这次戒酒能维持多久。大家都在等他说点儿什么,但没有人敢直接去问他。有一位探员以前也有酗酒的毛病,他打算试探一下,[1]就问帕特森:“你认识比尔·威廉吗?”但据那位探员说,帕特森看起来确实不认识比尔·威廉,所以应该没有参加戒酒协会。亨利最后还是没忍住。不知道真相实在是太难受了。帕特森告诉亨利,由于工作的需要,自己必须全年无休,为了探员们,必须保持清醒的状态。“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帕特森补充道。他认为空谈无益,行胜于言,让亨利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亨利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每个人的行动都有自己的理由。如果这就是帕特森拯救自己、避免坠入黑暗深渊的方法,那就这样吧。亨利终于不用再想着这件事了。“说不定待会儿帕特森会说我硬劝他喝酒。”亨利心想。他坐在帕特森身旁,并没有回避后者炙热的目光。“还有很多人能当特工,”亨利说,“海军、陆军游骑兵、海豹突击队……”“但都不是你。”帕特森好像在控诉他似的,仿佛这是亨利做的第二件对不起他的事情,“他们都没有你那么多年的战绩。”“不错。我认为这么多年的战绩才是问题。”亨利说,“我已经干了太多年了。我们都知道,特工并不是年纪越大就越好。年纪越大只是越老而已。”“谁来继续训练门罗?”帕特森大声说着,看起来非常痛苦,“那家伙已经给我打了三个电话,他让我劝你回来。”亨利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不好意思。”帕特森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神色紧张。“亨利,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安全了。如果我们没有从事这份工作,就会有好人遭殃、坏人得逞。好事可能变坏事,而坏事可能会变得更糟。我们的工作很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不是和我信任的人一起,那我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不可能像信任你一样去信任那些新人。”亨利还是摇摇头,更坚定地说:“我是认真的,戴尔。这次任务让我感觉很不好。所以我的子弹射偏了。我甚至觉得,我趴着的那块土地都有问题。”帕特森在房子里四处张望,好像是在找什么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观点。突然,他看到了窗外的鸟窝。“所以你以后要干什么?去造鸟窝?”“戴尔,当时多尔莫夫身旁有一个孩子。如果子弹偏六英寸,死的就是她。”亨利还是尝试说服他,“我要退出。”帕特森的表情说明他终于把亨利的话听进去了。他败了。亨利早就料想到这次谈话不可能轻松愉快。干他们这一行,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进行社交闲谈。他们的关注点必须放在工作上,放在大局上,除了任务,什么都不能考虑,就连组员都不能考虑。他们必须假设,任务进行时,所有人物一定会在规定的时间到达规定的地点。一切都是计划好的,没有任何运气,没有多余的举动,没有废话,没有失误,这样才不会出现无辜伤亡。亨利每次想到那个小女孩就觉得后怕。他差点儿杀了她。如果他运气没那么好,那个孩子就死了——那是个孩子!“你知道吗?我以前在军队的时候,从来没有动摇和困惑,”亨利说,“我的任务就是去消灭坏人。那是杀戮的艺术——只要能完成任务,做什么都可以。但是在列日……”他摇摇头,“真的,在列日,没有什么杀戮的艺术。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我对那一枪丝毫没有把握,不像以前了。”他停下来,深呼吸。帕特森脸上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惋惜,而不是被伤害的痛苦。他以前也是职业特工。他能明白。“不只因为年纪大了。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杀了七十二个人。”亨利说,“那么多人啊,我心里很受折磨。我的灵魂都觉得痛苦。我想我已经不能再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了。现在,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帕特森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让亨利一下愣住了。帕特森才是管事的人——他制定计划、拍板,应该由他来告诉亨利应该怎么做,而不是亨利来告诉他。亨利两手一摊,耸耸肩说:“祝我身体健康?”[1] Bill W,即William Griffith Wilson,匿名戒酒协会的创始人。

第4章

在巴特米尔桑德湾的码头,停泊着许多高大、豪华、威猛的船只,但在亨利眼中,没有哪艘船像“艾拉·梅”那么经典。艾拉·梅制造于1959年,是码头上最小的一艘船。她的船身是用木头制成的,亨利认为,就凭这一点,她就比那些“玻璃浴缸”高了好几个档次。木制船身也意味着,艾拉·梅需要更精心的保养与维护。亨利认为值得,因为她是一艘真正的船。亨利带着燃油泵,将艾拉·梅开到码头去加油。加完油,他把头上的棒球帽往下压了压,走向收费窗口。他没想到,今天那里坐着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满面笑容的可爱女性,她有着黑色头发、粉粉的脸颊,穿着巴特米尔桑德湾的工作衫,年轻的光彩让人心神摇曳。亨利走近了。她摘下耳机。“早上好!”她说话的语气真诚而欢喜,让亨利觉得她是真心喜欢这个美好的早晨。“你好,”亨利说,“杰瑞怎么没来?”“他退休了。”她露出明媚的笑容,“这里太忙,他受不了。我叫丹妮。”“我叫亨利。”他感觉自己即便是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没有像她这么年轻过,“我需要给你23美金46美分。”“准备去钓什么?”她看到亨利拿出一张百元大钞,眼睛睁得大大的。“去钓一片平静。还有鲭鱼。”她一边找钱一边笑着说:“那我猜你是要去比彻角?”杰瑞就不会说那么多话。可能她觉得和客户搞好关系也是一项服务吧。“你推荐那里吗?”亨利俏皮地反问道。“今天去那里应该很舒服。”她说。亨利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蜜蜂从他身边飞过。他条件反射般地迅速摘下帽子狠狠地朝蜜蜂扣去,嗡嗡响的蜜蜂就这样坠落在码头上。“哇!”丹妮站起来,头伸出窗口去看那只死掉的蜜蜂,“看来你不是一个能和小昆虫和平共处的人啊?”“我对蜜蜂过敏,会死的。”亨利告诉她,“你是学生吗?还是说只是很喜欢鱼?”他朝柜台上的教科书努努嘴。书的封面是一张水母的艺术照,水母像是悬浮在空中,特别美丽。“我在考研究生呢,”她说,“海洋生物专业。”“达连湾的乔治亚大学?”亨利问道。丹妮把手握成一个小拳头,举起来说:“是啊,要加油!”“好吧,注意一点儿,”亨利笑了,“码头上也有要加油的呢。”“我能搞定的,”她的语气非常肯定,话语中带了些许活泼与俏皮,然后又把耳机戴上了。亨利大步慢跑回艾拉·梅,感觉自己像个傻子。“码头上也有要加油的呢。”我说的什么鬼?如果那么想发扬父爱,给年轻女孩一些温馨提示的话,最好先去把毛袜子套上,穿一件袖子上有皮补丁的羊毛衫,嘴里叼一只烟斗,那样看起来才像一个老父亲。干脆跑回去告诉她过马路要左右看得了。她那么年轻,说不定还需要别人来教她怎么过马路呢!他看了看手表。算了,没时间出丑当傻子了。他还有地方要去。艾拉·梅在这片平静的水域上已经行驶了一个小时左右。亨利坐在船上,聆听着瑟隆尼斯·孟克的爵士钢琴乐,感觉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被一扫而空。在这里,他不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或退休的事,不会想起那失误的一击,也不会想起刚才对码头办事处的小姑娘说的那些蠢得要命的话。只有咸咸的、凉凉的风,轻轻摇晃的船只,以及孟克独一无二的钢琴乐。那个男人——孟克——的演奏非常特别,像是在对键盘发起攻击似的,让人不仅能听到音乐,还能真切地感受到音乐的情感。只有孟克能够做到。在水上,亨利能够享受到在陆地上从未有过的轻松。他不喜欢泡在水中,一点儿也不喜欢。但是在水面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亨利觉得,这是一个普通人能享受到的最靠近天堂的时刻。他把棒球帽往下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脸,然后在船上浅浅地睡去,至少他以为自己睡得很浅。然而,当听到引擎的声音靠近时,他站起来一看,这才发现太阳已经高挂在空中了。引擎声越来越响,估计开了十成马力,看来附近有巨轮。亨利走到船的右舷,俯下身子捧了一捧海水洗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儿。他转过身去拿座位上的小毛巾时,恰好看到那艘游艇从左舷方向朝他驶来。亨利认出了那艘船的船型,也许并不十分准确。这种船型受到了很多有钱有品位的百万富翁的青睐。它的驾驶舱设立在狭小上层甲板上,只够容纳船长和一位陪同人士。不过,有的人喜欢自己一个人开船,比如亨利现在看到的那位正在减速的驾驶员。游艇从左舷滑过来,和艾拉·梅并肩停靠。水波涌动,艾拉·梅就像海浪中的一个软木塞子一样摇晃起来。船长关闭了引擎,笑着向下看向亨利。虽然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了,但亨利还是马上认出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裂痕八号”下层甲板的布置称得上优雅。它明亮而宽敞,两侧有木质围栏,带软垫的座椅贴围栏而设,沿着座椅,亨利看到了甲板上的小吧台,吧台整个儿都是木制的,比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抢眼。吧台旁,也就是船身的右舷,有一座旋转楼梯与甲板下方相连。这艘游艇简直就是一栋在海上行驶的私人豪华别墅。以亨利的理解,这很有可能——不,这一定是杰克·威尔斯的杰作。杰克上身着大方敞开的白衬衫,下身着花哨的沙滩短裤,脚踩一双航海鞋,一看就是这座漂浮豪宅的主人。岁月对他不算残酷,他的变化不像亨利认识的其他人那样大,但脸上仍留下了风霜的痕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笑,但眼角的皱纹并不是因为大笑产生的,而是因为忧愁。他的下巴有了圆润的曲线,肚子也大了一些,不过以前锻炼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消失。他走动时,也仍保留着以前那种轻巧和灵便的劲儿,毕竟他不是长期坐着办公的人。亨利突然感觉有点儿尴尬,尽管他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杰克也会观察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和亨利一样,杰克的手腕上也有一个绿矛文身,这两位战友之间不存在虚假的伪装。前一天晚上,当亨利接起电话、听到杰克的声音时,他又惊又喜。自从杰克决定自己开公司做生意之后,他们就没怎么联系过了。杰克曾经给亨利发出过邀请,但亨利拒绝了。后来,杰克时不时会给亨利寄一些明信片,一般都是美丽的沙滩和海边风光,背后潦草地写着:“我真希望你也在这儿,难道你不想来吗?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杰克不再寄明信片了。亨利想,也许杰克终于接受他的回答了。亨利从来没想过杰克会来电说想见他。当然,亨利并不是不高兴——自从杰克告诉他见面的地点后,他就一直期待着两人重逢。不过现在,他却感觉有点儿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手要怎么放,也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看来我不用问你生意做得怎么样了。”亨利笑着看着杰克的游艇说道。“你原本也可以这样。我当初可是问了你几十遍。”杰克的笑声听起来也有点儿拘谨。亨利这才意识到,原来紧张的不止他。“见到你真好,亨利。”“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亨利真诚地说。他们拥抱了一下,两个人都很尴尬的样子。不过,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的事了,一点儿小尴尬算不上什么。“你现在干什么呢?看起来挺性感的。”亨利朝杰克敞开的衬衫扬了扬下巴。杰克又笑了,然后两个人一起走向豪华船舱。“谢谢你来得这么早。”“已婚人士?”亨利问道。“是啊,”杰克说,“我老婆这会儿正在巴黎购物呢。我儿子在苏黎世的寄宿学校读书。你呢?”亨利摇摇头。“没有老婆,没有孩子,也没去过巴黎。”杰克走到吧台后,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他打开啤酒,递了一罐给亨利,然后两人碰杯,这感觉是多么让人怀念啊。“敬下一场战争,”杰克说,“‘没有战争’。”“没有战争。”亨利同意。罐子相碰,两人自仰头大喝一口。上次一起喝酒是二十几年前了。亨利真希望他们能慢慢地尽情地享受这一刻,可惜他们这次见面,并不是为了喝啤酒或打听对方生活的。“说吧,什么事?”杰克笑了。“你这只猛虎,还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细嗅蔷薇’吗?”亨利的头歪向一边,说:“我已经在努力了,兄弟,是你说事态紧急的。”杰克点点头,从架子上拿起一台笔记本电脑,带亨利走到船尾。他们背靠客舱坐下,杰克打开电脑,屏幕立刻被唤醒了。“认得他吗?”杰克问道。亨利确实认识这个人。他昨天才看过他的照片,后来他把照片烧了,那些灰烬现在还在鱼缸里。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面无表情,然后他转向杰克。“是谁在问?”“一位担心你有危险的老朋友。”杰克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亨利多少年都没看过他这个表情了,也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说吧,认得吗?”“认得。几天前我送他上路了。”“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他的身份?”亨利眉头紧皱。他们当然告诉他多尔莫夫的身份了。国情局每次都会说明目标的身份。这一点杰克应该知道。“瓦莱里·多尔莫夫,一个恐怖分子。”杰克看起来十分痛苦。“不是的。瓦莱里·多尔莫夫,一名分子生物学家,”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深沉,“他在美国工作三十多年了。”杰克点了一下笔记本的触摸板,多尔莫夫的照片缩小消失了,屏幕上换成了多尔莫夫的驾照,驾照是由佐治亚州签发的,而且现在还没有过期。“但是我看过他的档案,”亨利感觉胃里像长了一个巨大的冰肿瘤一样难受,“档案里说他是一个生化恐怖分子。”“那份档案是伪造的,”杰克说,“不知道谁做的。”巴特米尔桑德湾平静的水面上,这艘豪华巨轮几乎没有移动过,但亨利却感觉整个世界都倾斜了。他隐约期待着真的能看到世界倾斜的场面,可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平常。不,不再平常了。如果戴尔·帕特森确实对他说了谎,那么一切都不再平常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可以说,亨利把自己的命都交到了帕特森的手上,他从未对帕特森产生过怀疑。他相信帕特森说的每一句话,他相信帕特森以及队伍中的其他成员都一条心。如果今天这个消息不是杰克亲口说的,亨利死都不会相信的。杰克是他的战友、兄弟。如果不是百分百的确定,杰克肯定不会在分别这么多年后还坚持要找到亨利,然后告诉他这个消息。“为什么?”亨利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了。杰克耸耸肩,略带抱歉地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在多尔莫夫决定投身别国的时候,很多部门都拉响了警报。”亨利脑中思绪万千。如果说谎的不是帕特森呢?也许他也是被高层欺骗了呢?难道帕特森是狡猾的叛徒吗?是无知的蠢蛋吗?以亨利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是这两种人。“谁告诉你的?”亨利问道。杰克犹豫了,好像在斟酌用词,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国外的一个朋友。”一个“朋友”。亨利很清楚这个词的含义,遗憾的是,这个人肯定是他没有直接接触过的。他要去确认这个“朋友”的身份,才能知道真相,才能确保杰克没有被欺骗,虽然后者不太可能——杰克总是能在骗子还没靠近时就识破对方,即便是在天气恶劣得看不清人的时候。唯一能让亨利确信的办法,就是和杰克的那位“朋友”见面。杰克会理解的。如果两人的立场反过来,杰克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我想和你这位朋友聊聊。”亨利说。杰克被啤酒呛了一口。“噢,好的,没问题!你想怎么聊?打个网络电话还是视频聊天?”亨利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想和他聊聊。我必须这么做。”杰克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在盘算着用各种理由告诉亨利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心里又明白,亨利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而感到非常矛盾。“管他呢——这家伙欠我的。”杰克说完,把啤酒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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