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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22: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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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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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天使协奏曲

纪念天使协奏曲试读:

下毒的女人

来了!”

孩子们突然僵住了,仿佛一只攥紧了的拳头。随后他们跑到洗衣池尽头的石条凳下躲了起来,那里又阴凉又隐蔽,看得见外面,而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气氛显得很紧张,孩子们大气不敢出。

正午日头下,玛丽·莫雷斯蒂埃穿过马路。这是位高个子的七十岁老太太,动作迟缓,满脸皱纹,干净整洁,姿态僵硬,常常一副生气的模样。她紧紧地裹在一套收腹的黑色套装里,迈着细碎的步子。有可能是因为炎热,也可能是肿胀的关节让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这种笨拙威严地摇摇摆摆走路的样子十分引人注目。

孩子们窃窃私语道:“她看到我们了吧,你们觉得呢?”“来吧,我们大声喊叫吓吓她!”“别蠢了。她什么都不怕,也不怕任何人。倒是你自己会被吓住。”“我不怕。”“要是你干了啥让她不高兴的事,她就会把你宰了!像对其他人一样。”“我才不怕呢,我跟你说……”“她那几个丈夫,可是哪个都比你厉害比你强壮。”“呸,我才不怕……”

他们小心地等玛丽·莫雷斯蒂埃走了过去,避免任何叱喝或恶意的玩笑。

二十年前,经过两场诉讼,法院判决玛丽·莫雷斯蒂埃无罪,并把她从预防性羁押的监狱里释放出来。在圣索尔兰,大多数村民视玛丽·莫雷斯蒂埃无辜,但孩子们不这么想,他们更愿意与杀人犯擦肩而过,这样能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危险和刺激。而成年人认为玛丽·莫雷斯蒂埃无罪的原因不见得更理性:村民们拒绝与一个自由自在的杀人犯抬头不见低头见,同她打招呼,共享街道、商店和教堂。为了自身的安宁,他们更愿意相信她跟他们一样,是诚实的。

此地没人真正喜欢她,因为这个骄傲、保守、口才犀利的女人根本引不起人们对她的好感或亲近感,但大家又为她带给这个地区的名气而沾沾自喜。“圣索尔兰的下毒女人”“比热的恶魔”“比热圣索尔兰的梅萨莉娜”,一连几个季度,这些吸引人眼球的标题出现在报纸、电台或电视头条上。媒体的喧嚣吸引了好奇的人们,即便人们认为这不太光彩,但圣索尔兰的名字出现在头条,这种突然的名声大噪引得驾车族们离开高速公路,来这里的乡村小客栈喝杯咖啡、在面包店买块面包、翻翻报纸,指望着能邂逅玛丽·莫雷斯蒂埃。那些看热闹的人惊讶于在一个如此美丽宁静、遍布山泉水池、在美丽的季节盛开的玫瑰或野蔷薇爬满石栏的小村子里,在一个静卧于游弋着鳟鱼和梭鱼的罗纳河支流边的小村子里,竟会隐藏着一个如此黑暗的灵魂。多么吊诡的广告!如果这片村落设有游客中心,他们应该找不到比玛丽·莫雷斯蒂埃更好的推广代言人了。确实,有一天村长有感于蜂拥而至的游客,不就头脑一热,去对玛丽·莫雷斯蒂埃宣称他是“她的头号粉丝”?不用说,那女人冰冷的眼神和敌视的沉默给村长泼了瓢冷水。

玛丽·莫雷斯蒂埃手挽柳条篮从乡村客栈前经过,不朝里看一眼,因为她知道在这些绿色小格子窗后,游客们正鼻子贴着玻璃窥视她。“就是那个女杀人犯!”“她看上去很高冷啊……”“比一只马桶要高贵些!”“你想想看那些为此丧命的男人!”“她已经被洗清了……”“只有脏了,才能被洗清,亲爱的!刚才在我穷追不舍的询问下,餐馆老板对我说无风不起浪……”

虽然说村民们宣告她无罪,但他们愿意让疑问继续流传,因为没了这一吸引,扫了游客的兴致,那是万万不可以的。所以别人还没央求,他们就悄悄告诉游客玛丽·莫雷斯蒂埃会经过的路径、她的日程安排、她的习惯、她在坡顶的房子。当人家问他们是否觉得她有罪时,他们谨慎地回一个:“谁知道呢?”

除此之外,他们并非是唯一在制造神秘感的人。电视上时不时会回顾一下玛丽·莫雷斯蒂埃的遭遇,特别指出含混不清的部分和其灰色地带。尽管记者们不得不搬出法律裁决结果——否则玛丽·莫雷斯蒂埃的律师会逼他们支付昂贵的罚金——但他们认为无罪的结论更多建立在缺乏有效证据的基础上,而没有真正证明无辜。

往南十米处,在地毯店店招下,玛丽·莫雷斯蒂埃停下脚步,看看她最恨的敌人是不是在。她看见了,雷蒙·普桑背对着橱窗,手捧一块织物的样品,正在对来此修理扶手椅的一对夫妇高谈阔论。“这蠢货就像他手里填充椅背的填料器一样肥,像他用的鬃毛一样丑。”她心里想着,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把自己的仇恨朝着他的颈部狠狠扔了过去。“那个莫雷斯蒂埃?我的先生女士,这是法国庇护的未被惩罚的最大罪犯。有三次,她嫁了比她年长的有钱丈夫。三次,他们都在结婚几年后死去。运气不好,是不是?可三次,她都继承了遗产!噢,是的,为什么要改变这好习惯呢?就是这第三次婚姻,乔治·雅尔丹——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的五个孩子的怀疑引发了一次调查。他们的父亲一向身体很好,而与这个女魔鬼结婚后不久,身体就每况愈下,卧床不起,而且死前两周,他还把他们从遗产继承人中剔除,让这个女人受益。这就太过分了!宪兵挖出她前两任丈夫的尸体,专家从中发现了可疑的砒霜痕迹,于是她被羁押等待审判。但无论对死者还是对钱来说,都太迟了。这快活的寡妇拿这么多钱去做了什么呢?都花在了她情人身上,一个叫鲁迪、约翰尼或埃迪这类美国式名字的人。哈,这一位相反,是个年轻人——不像前几个那样有钱,而是一文不名的帅小伙,比亚里茨的冲浪运动员。他挥霍她的钱用来买衣服、汽车,去赌场。十足吃软饭的家伙,一个蠢货,还不如一颗生蚝聪明。当然,我们也不用去抱怨他,至少他把她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东西又偷了去。你跟我说这是报应?才不是呢!她把这小白脸也干掉了。倒不是为了他的钱,而是他甩了她。人们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那个莫雷斯蒂埃指天发誓说他跑到国外去了。在我看来,他的尸体正脚上绑着石块在海底发烂呢。唯一可能知道她罪行的人,是她的妹妹布朗什,一个脑筋比她姐姐简单得多的漂亮女子。玛丽·莫雷斯蒂埃长久以来一直保护着她,仿佛混蛋也能培养出真挚的感情,牛粪上也可开出鲜花。是的,可问题是她的妹妹也死了!就在她被预审期间。好吧,这次,没法怀疑她莫雷斯蒂埃,因为她妹妹翘辫子的时候,她正被预防性羁押。再说了,那是一次空难,一百三十二名旅客瞬间灰飞烟灭。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运气可真是好啊!又一次!仿佛恶棍们也有一个上帝!因为她那个妹妹脑子有点不好使,当人家询问她时,她的回答自相矛盾,一会儿是对她姐姐不利的证词,一会儿又是替她开脱,而自从她死了之后,那个莫雷斯蒂埃和她的律师就开始感觉松了口气,占据了主动,叙述事情时总能替这恶魔开脱。”

玛丽·莫雷斯蒂埃只看雷蒙·普桑越来越涨红的皮肤和手舞足蹈的动作,就猜到他是在谈论她。听得入迷的顾客没有注意到他们谈论的女人正站在他们前面,在那个满嘴诅咒她的“检察官”背后。“她把妹妹的死利用到了极致,这女魔头!哭得像个泪人,颠来倒去说还好她妹妹是死于这次可怕的空难,否则人家肯定又要指控她,是她杀了妹妹。人家认为她专杀她爱的那些人,她的丈夫们,她的妹妹;还有人认为她是一桩找不到尸体的谋杀案的凶手,受害者是约翰尼或埃迪——类似摇滚乐手的名字——她的上一个情人,据她说这一位是为了逃避债务或一些麻烦缠身的生意移居到了国外。人们预判她有罪,因为不管怎样,别人需要她有罪。她的律师就是抓住这一条,并且有所斩获。化验分析表明,人们在这个地区的墓园使用一种含砷的除草剂,因此所有几年后重新挖出的尸体,都可认为是被下了毒,尤其是大量雨水之后。她和她的律师赢了那两场官司。注意了,我的女士先生,我说的是她和她的律师赢了,而不是司法和真相赢了。”

就在此时,这小商人感到脖颈后一阵刺痛。担心是被虫子咬了,他伸手去摸,然后转过身来。

玛丽·莫雷斯蒂埃正盯着他看。老头心跳急剧加速,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她坚持着,他却慌乱不堪。一直以来,雷蒙·普桑只要靠近这个女人,就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情绪波动。从前他想象这是一种爱情,以至于去奉承她;现在他知道了,这是一种仇恨。

过了一分多钟,玛丽·莫雷斯蒂埃决定结束这种对峙,耸耸肩继续上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背脊挺得笔直、僵硬,沿咖啡馆露天座走过去。她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人们的谈话,她接着走进一家肉铺。

再一次,人们的谈话出现了冷场。她低调地排在其他顾客后面,而肉铺老板似乎遵循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放下手中的活计表示他会首先接待她。

没人表示异议,他们不仅接受玛丽·莫雷斯蒂埃的这种特殊待遇,还都陷入了沉思。只要她出现,他们就痛苦地沉思,不敢在她面前聊天,也不敢对她说话。关于她的传说远远超越她本人,他们都等着她赶紧离开。

为什么人们忘不了她?为什么被判无辜的她成了一个传奇?为什么十年二十年后,人们还要重提她的旧案?

因为玛丽·莫雷斯蒂埃拥有这种能让公众浮想联翩最关键的暧昧性,这种双重性具有制造明星的功能:她的外表与她的行为有着强烈的反差。在日常生活中,一名嫁给比自己年长的有钱男人的护士通常是个漂亮女人,富有魅力,穿着性感,身材凹凸有致。而玛丽·莫雷斯蒂埃呢,即使在年轻时看上去也从没年轻过,枯瘦的身材,绝经前就一副绝经的样子,人高马大,一脸严肃,总是穿着高领衬衣,夸张的眼镜,结实难看的鞋子。本地新闻栏目的编辑笔下的男人杀手,外表却没一点女人味和性欲。这一副禁欲的面相与多次婚姻之间有着什么联系?或她和鲁迪,那个长头发、抽大烟、敞着衬衣露出古铜色胸肌的运动员情人的激情之间有着什么联系?另外一些反差是:对普通人来说,一个下毒者,尤其是惯犯,总会有些尖刻的相貌透露出邪恶、复仇、恶毒,而玛丽·莫雷斯蒂埃十分虔诚地表现着自己的宗教信仰,看上去更像是个一丝不苟的小学女教师,甚至是讲授教理书的教师。总之,不管人家如何评论她,她的表现一贯不相符:既不符合她的爱情,也不符合她的罪行。“我没有理由排在这些女士先生之前。”玛丽·莫雷斯蒂埃谦卑地低声说道,仿佛人家是第一次给予她这种特权。“我照着店里大伙的意愿行事,”肉铺老板镇定地答道,“这些先生、女士是同意的,对不对?”

顾客们点点头。“那就给我来块牛肝,给我的猫来块牛肺。”

尽管如此,那些顾客听着她的购物单仿佛在听一张毒药配方。

玛丽·莫雷斯蒂埃仅仅缺乏一副人畜无害的外表吗?

只要你观察她一会儿,就会疑窦丛生……她的灰色瞳仁在光线下闪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坚硬。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在庭审中她首先干掉的就是法官、公诉律师和不利证词的证人!她的应对无比犀利、不容置疑:她把某些人当作笨蛋、蠢货、自恋狂对待,把他们的证词撕得粉碎。而且这种情况下,她能抓住要害,表现得尤其出色。被她粉碎的那些东西很难再拼凑完整,她横扫之处,寸草不生。这个女人不显山露水的出色才智,令她更显狠毒。无论她采取怎样的姿态,都会让人感觉不安。有罪?她严肃的面容显得不够邪恶;无辜?她脸上又缺少足够的柔和;出卖肉体给那些糟老头?不会,那也得有一个撩拨人欲望的身体,或至少有点性感;真诚地爱那些衰老的丈夫?人们看不到她身上有什么爱心。

老妇人接过老板递给她的两个纸包。“谢谢,马里于斯。”

肉铺老板哆嗦了一下,收银台后面他老婆打了个嗝。名字被从玛丽·莫雷斯蒂埃嘴里直接叫出来,是件让人名誉受损的事。除了家人和朋友,很少有人会用伊西多尔先生洗礼时的名字来称呼他,因为他不是那种轻易与人接近的人。被这么叫了一下,他仿佛挨了一记,他老婆则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把零钱找给玛丽·莫雷斯蒂埃。夫妇俩回头再算账。

玛丽·莫雷斯蒂埃走出店铺时祝福所有人今天愉快。人群发出一点仓促含混的低语,算是回应她的礼貌。

人行道上,她迎面碰上了伊薇特和她的小婴儿。她没有向母亲打招呼,而是凑近孩子:“你好呀,我的小亲亲。你叫什么名字?”她用甜甜的声音问道。

孩子四个月大,当然不会回答。伊薇特替他回答道:“马塞洛。”

玛丽继续对大人视而不见,只朝着小婴儿微笑,仿佛是他在对她说话似的。“马塞洛?多漂亮的名字……比马塞尔优雅多了。”“我也这么觉得。”伊薇特满意地附和道。“你有几个兄弟姐妹呢?”“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你是第六个?真不错,这是个好数字。”“哦,是吗?”伊薇特有些意外地说道。

玛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继续对着孩子说话:“为什么是马塞洛呢?因为你爸爸是意大利人?”

做母亲的涨红了脸。村里人都知道伊薇特随便跟什么人都睡觉,应该根本不知道这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以前的几个也如此。

她终于转向伊薇特,朝她投去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走进“金色烤饼”面包店。面包店里的人听到了刚才的交谈,感觉浑身不自在。

玛丽·莫雷斯蒂埃刚才的态度算是友好还是刻薄?很难界定。当玛丽·莫雷斯蒂埃对某样事物发表见解,人们不会认为她是真诚的,而是觉得她是装出来的。尽管她通过动作或词语表达,但她呈现的就是一种掌控:控制最细微的眨眼,用精湛的技艺把握音调。她似乎是在制造她的同情、愤怒、哭泣、沉默、激动。她是个令人着迷的演员,因为人们看得出她在表演。在她身上,演技并不为了给人发乎自然的幻觉而被掩盖起来,相反,演技就是用来强调人为的特性。玛丽·莫雷斯蒂埃从不放弃演戏,并对此有清醒的认识。有人认为这是她心虚的体现,也有人认为这是为了表达她的尊严。“给我半根长法棍!”

除了玛丽·莫雷斯蒂埃,再也没人买半根面包。如果有人斗胆这么做,恼火的年轻店主肯定会把那吝啬鬼撵走。但是那一天,当他试着向玛丽·莫雷斯蒂埃解释说他要么卖一整根面包,要么什么都不卖时,玛丽回答他说:“很好。您能做出三个小时内不会变硬的面包后,请通知我,我会每两天买一整根。在此期间,我只买半根。”

她在等着找零钱,有个女游客终于忍不住喊道:“女士,您能否在我的笔记本上签个名?”

玛丽皱皱眉头,似乎马上要发火。但她清晰地一字一顿道:“当然可以。”“哦,谢谢,女士,太感谢了!您知道我是多么崇拜您。我看过有关您的所有电视节目。”

玛丽朝那女人看了一眼,那目光就是在说“可怜的蠢货”。她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本子还给那女人,随后走出面包店。

玛丽·莫雷斯蒂埃对这种经久不衰的知名度作何感受?虽说她刻意给人她在承受重压的印象,但人们可以从一些细节上猜测她也乐在其中:作为著名人物,在节日婚宴等场合,她理所当然地端坐于贵宾席。当有媒体想采访或拍摄她,她会立刻与自己的律师联系,谈个好价钱。去年冬天,一场重感冒让她卧床不起。村里怕失去她这棵摇钱树的村民络绎不绝来她家打探消息,让她暗暗窃喜。今年夏天,有个酷暑天的下午,她路过一家咖啡馆要杯柠檬水喝,带的钱不够。她没有向老板表示歉意,而是说:“凭我给你们带来这么多钱,你就应该请我喝一杯。”

仿佛承受身体的重压,她有些弓着背,缓缓走向通往她住处的上坡道。随着时间推移,她越来越顺手地披上受害人的外衣,从此巧妙维持着司法错误的受害者的形象。当然啦,最初她也犯过些错误:一本发行量很大的杂志,刊登了她被释放后在自家花园里微笑、快乐、无忧无虑的模样,正在爱抚她的猫或采摘玫瑰花。这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这种令人惊讶的轻松愉快,让她看上去一点不像个寡妇(实际上她就是),也不像被几年不公正的羁押所蹂躏的女人(她被认为应该如此)。这篇报道一出炉,充满仇恨的文章如雪片般飞来,提出疑问,追问隐秘的那部分,试图重新唤起她有罪的论断。这之后,她就采取了低调谦卑的姿态,保持如受伤大鸟般的形象,再也没有改变过。

她沿着贯穿小村的路拾级而上。在一片片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梢上方,是山坡上的葡萄树,以一种让人难受的单调划一铺展,了无生气,就像竖着一排排篱笆。在这三月的天气里,只有七扭八弯的枝干与铁丝缠在一起。

经过教堂门口时,她一个战栗。一阵颂歌从里面传出,什么?会不会是……

玛丽顾不得她的关节炎和长了老茧的双脚,尽可能快地朝台阶奔去,推开吱嘎作响的大门,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任凭音乐的波涛将自己包围,仿佛有一股醉人的香气轻抚她、穿透她。

一位年轻神父正在弹奏风琴。

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纯净之美,独坐在教堂中殿,皮肤白净得像扑了一层粉,双唇让人想亲吻。被一道从彩绘玻璃窗投到双肩的金色光芒所笼罩,他浑身发亮,比祭坛更耀眼,比十字架上的基督更吸引人。美妙的声音盘旋着升到穹顶,他成为整座教堂的中心。她被他抚摸琴键的白净双手深深迷住,带着一种人们只有在幻象面前才有的激动,凝视着他,直到门外响起轻便摩托的噼啪声,他们的注意力才转到了门口。

发现有来访者,神父停下弹奏,站起来打招呼。

玛丽·莫雷斯蒂埃差点站立不稳。神父瘦削身材,个子出奇地高,脸上稚气未脱。他看着她的时候两眼放光,仿佛一位情郎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就差张开双臂欢迎她了。“早上好,我的孩子。我非常高兴被派到这里,到圣索尔兰。我刚从修道院毕业,这是我的第一个教区,能来到一个如此美丽的村庄,我是不是很幸运呀?”

玛丽被他天鹅绒般深沉的嗓音扰乱了心神,结结巴巴道是小村的人们应该感到幸运。

他敏捷地跨前一步。“我是神父加百列。”

她有些颤抖,天使的名字从他低沉的嗓音中发出。“我有幸交谈的是?”他问道,有些惊讶于她没作自我介绍。“玛丽……”

她迟疑着要不要告知自己的姓氏,她担心自己被媒体犯罪栏目连篇累牍报道过的名字会让这张脸陷入忧伤,会让这孩子般的笑容失色。但她还是冒险答道:“玛丽·莫雷斯蒂埃。”“很高兴认识您,玛丽·莫雷斯蒂埃。”她的呼吸凝固了,她注意到他在听到她身份时并未后退一步——既不惊愕,也无责难——太出乎意料了,从未有过……。他自然地与她对话,不加评判,也没有把她纳入怪物之列。“您时常来教堂吗?玛丽。”“我每天来教堂。”“您的信仰从来没有遭遇过危机?”“上帝不会忍受我的任性。如果我配不上他的高度,他会当面将我开除。”

她本来想表达一种谦卑的想法,但意识到自己下了一个极其自负的论断,将自己放到与上帝相同的高度!还得到了上帝召唤!加百列神父愣了一秒,终于抓到她这番话语的意思。“信仰是一种恩赐!”“完全正确!当我们的信仰发生动摇时,上帝会在我们的屁股上踢一脚,让我们重新相信。”

她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在屁股上踢一脚”!为什么她要用这么个古怪的表达?他会怎么想她?她就像个士兵操练时那样大声叫嚷,放肆、冲动。她是否有必要在一个如此温柔的人面前装得像男人一样?她有些困惑,垂下眼睛,打算接受自己的错误。“那这样吧,我的孩子,我们七点钟在教堂见?”

她张大了嘴巴,随后点点头。“他原谅我了。”她心想,“多么了不起的人!”

第二天她第一个到教堂,参加寒冷早晨的弥撒。

当加百列神父身着洁白的教士长袍外披绿色缎带从圣器室出来时,她有片刻的眩晕:他如她记忆中的一样新鲜迷人。她跟他一起排好祷告位,拿走摇晃的椅子,摆弄好花束,放好祈祷书,仿佛他们一起在准备一场迎接朋友的招待会。

村里的教徒们陆续到来,平均年龄得有八十岁,黑衣白头,聚集在教堂门口,迟疑着要不要走上前去。倒不是他们对继任者有什么敌意,而是通过他们的有所保留以表达对前任神父的认可。

加百列神父仿佛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走到他们跟前自我介绍,寻找恰当的词语怀念那位百岁高龄去世的前神父,然后鼓励他们坐到邻近祭台的长椅上。

当他登上祭坛时,一直被玛丽称为“老母山羊”(她想不出其他叫法)的薇拉·韦尔内在她上唇浓重的汗毛下嘟囔道:“这也太不靠谱了,主教府在糊弄我们,他太年轻了,人家给我们派了个神学院学生!”

玛丽没说话,微笑着,感觉就像第一次参加弥撒。加百列神父用他的热情,用他投入说出的每一个字、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重新诠释了基督教弥撒。他颤抖着诵读福音书,闭上眼睛深深沉醉于祈祷,仿佛他的灵魂得救取决于此。他主持这场仪式的方式让人感觉这是出于迫切的需要而不是例行公事。

玛丽·莫雷斯蒂埃看着周围可敬的教区居民,他们看上去被发生的一切搞懵了,仿佛不是坐在教堂的长凳上,而是坐在飞机座位上正穿越一堵声音的墙。不过他们还是被神父的热情所感染,渐渐地,把对宗教的冷淡视作有伤名节的事。他们起身、坐下、无怨言地下跪,虐待着嘎嘎作响的关节。他们扯着嗓子唱颂诗,让每个字掷地有声、每句话充满意义地诵读主祷文。半个小时后,人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吸引了谁——神父吸引了教徒还是教徒吸引了神父——所有人竞相表现着他们的热忱,甚至连母山羊薇拉·韦尔内也表现出一脸受启示的模样去领圣体饼。“明天见,我父。”玛丽走下教堂台阶时喃喃道。

她颤抖了一下。多么美妙——对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说“我父”,而自己已如此衰老!

从教堂出来,玛丽脸上挂着往日藏在家里的喜悦微笑。她很高兴神父的到来,感到一种离奇的自豪感,加百列神父的胜利仿佛也是她的胜利。

加百列神父没用多久就征服了这座村子。几天之内,他出现在街头、咖啡馆,出现于他在本堂神父住所开设的扫盲班和教理课上。他巩固了他的良好开端,讨人喜欢,征服人心。很快,他的教堂还吸引了其他教区的教友。圣索尔兰非常幸运拥有这样一位神父。甚至连不信教的人也认为他十分出色。

玛丽听着人们越来越多的议论就如一位母亲听到别人赞美自己的儿子。“哈,终于,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我一开始就看到的事。”

她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与神父接触后,她变了。当然,她的作息时间、她刻板的习惯没有变动,但被注入了不同寻常的情感。

早上六点铃响,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心想加百列也同时醒来。当她赤裸身子在盥洗台的镜子前擦洗身体时,她想象他也光着身子在漱洗,为他们接下来的见面做准备。当她气喘吁吁跨过教堂门槛时,她来到上帝的家同样也来到加百列的家。前神父在的那些年,圣索尔兰教堂的上帝给人的感觉就如屠宰场的尸体,散发着隐隐的、令人作呕的腐败味。自从加百列接管后,这里有的只是百合花、乳香、蜜蜡的香气。玻璃窗是干净的,地面也是清洗过的,祭台的桌布是熨烫过的。总之人们觉得上帝与这个年轻人像是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好好过起了日子。当加百列推开圣器储藏室的门,在绿色丝绸披巾的映衬下神采奕奕地对大家说“早上好,我的孩子们,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时,她把这句话占为己有。她服从他的命令:“跪下”“起立”“唱诗”“祈祷”,她服从这个男人就如服从礼拜仪式一样,她虔诚地吞下他所有的话,这与她之前的表现多么大相径庭。那时神父长篇说教时,她就在心里默念为纪念小镇死去的名人而在沿路大理石碑上所刻的名字和日期!多亏了加百列,福音奇妙的力量对她展现出来,因为他不仅以独特的方式讲述福音,她还在他身上看到了耶稣的角色:英俊、虚弱、被自己对于男人女人的爱所吞噬。常常,她将自己代入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角色。面对耶稣——加百列,她因柔情而颤抖,给他食物,清洗他的双脚,用披散的头发擦干它们。那些神圣的叙述富含了意义,因为它们获得了血肉。

不过,她难以忍受看到那些平常不去教堂的人一到星期天也蜂拥而至。有天早上,她单独与神父在一起时,感觉有必要揭露这一点。“您知道吗,我父,迪布勒伊一家、莫兰一家、德普赖里一家、伊西多尔一家,他们以前从不来做弥撒的。”“那最好了,何时开始都不算晚。您还记得主对最后来的那工人的教诲吗?”“我在想耶稣有没有想过,当那些第一时间跟随他的工人发现他对后来者的慷慨后,心里会怎么想?”“耶稣想过这问题:他知道最早的那些信徒可以从容地发展他们自身的仁慈。”

她没有听出这个回答的目的是为了激发她表露更多善意,她用抱怨的口吻总结道:“唔,还有这些游客,他们是为了看新奇才来做弥撒。‘新扫帚才扫得好’,我奶奶曾经说过。”“如果他们出于好奇而来,那就靠我来留住他们,我的孩子。希望我可以做到。”

她注视着他,热情、卓越、无半点狭隘之心。她脸红了,很为自己的悲观不好意思,便真诚地宣布说:“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父。您会把他们变成忠实的信徒,我毫不怀疑。”

实际上她所期待的是能得到特别的优待;她可以忍受神父照应所有人,引导对话,甚至出现奇迹,只要他对她保留着特殊的关注。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用“嫉妒”这个简单的词汇来定义她的这种复杂感情。

她可不认为伊薇特频繁闯入教堂是什么好事。

伊薇特,那就是一双大腿。如果说对有些女人,人们首先关注到的是她们的眼睛、嘴巴或脸部,那伊薇特提供的就是她那双腿。和她聊天时,人家不得不强迫自己专注于她的脸部,但稍不留意,目光就会滑向她的双腿。两根肉柱,温热的,乳白色的,皮肤细腻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用手去证实那种温润感。不管她穿什么衣服,抢眼的总是她那双腿。在她身上,短式连衣裙给人感觉就是为了让人看见她的大腿才剪裁得那么短;喇叭裙撑开就是为了安置大腿;短裤就如装腿的匣子;即便是长裤,也变成了大腿的模子。玛丽坚定地认为伊薇特已被概括为一双大腿,当后者对她说话时,她并不是在回答嫁接在两条腿之上的那个女人。

另外,还需要指出的一点是,伊薇特是这个村子里的婊子,偶尔卖淫的妓女。当她月底没钱花的时候——就是说每个月底——有六个孩子要养活的她就出卖自己的身体给男人。而且这就是她的问题所在:所有人都把她看作婊子,所有人也都接受她是娼妓——因为需要有这样一个角色,玛丽的奶奶肯定会这么说——除了她自己。结果,只要她听到人家嚼舌头,或者看到一些色眯眯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她就会痛苦,露出受侮辱的神情,披上受伤的自尊,把承受着的最大凌辱挂在纽扣上,仿佛是殉道者的勋章。

玛丽觉得她很可笑,当看到这双淫秽的大腿在神父身边转来转去时,她很着急。“肮脏的母猪!”

玛丽再也受不了看到年轻神父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伊薇特微笑,同她握手,关切地接待她。“可怜的人……他是那么单纯,竟还没看穿她的小把戏。不过他毕竟是个男人,她最后会达到目的的……”

因为对她来说毫无疑问,伊薇特就是想让神父栽跟头。

有一天下午,当她来更换祭台上的鲜花时,发现伊薇特叫嚷着从忏悔室突然蹿出来,光着大腿,眼含热泪,脸上泛着女人满足后的红晕。玛丽心想最糟糕的事发生了,差点想扑到她身上给她一巴掌。幸亏加百列神父也出来了,脸上神色平静、清醒、纯洁。玛丽看着那个慌里慌张的年轻女子摔门离开教堂,随后走向花儿枯萎的花瓶。“神父刚刚拒绝了她,”玛丽心想,“就是因为这缘故,那双大腿才这么恼火。”

当她用刚刚采自自己花园的鲜花换下已经枯萎的百合时,她的心跳恢复了正常节奏。

神父有些忧伤地走近她。她看着他。他有些懊恼这令人忧心的场景正好被撞见,遂转过脸去。

玛丽决定抓住这私密的机会:“伊薇特,她很漂亮,对吧?”

他有点吃惊,含混不清地回了句什么。

玛丽坚持道:“不是?您不觉得她很漂亮?”“我不以这样的方式来看我的信徒。”

他的声音是坚定的。神父的坦诚让玛丽放心了,尽管她的坏心情还持续着,就跟一锅煮沸的汤似的,火关小了,还会继续沸腾。“我父,我猜您知道伊薇特是谁吧?”“您想说什么?”“她是这一带的妓女。她应该没向您隐瞒吧?”“她什么都没向我隐瞒,她是个罪孽深重的人。要不您觉得为何我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时间?”“您对她的罪孽感兴趣?”“完全不是。我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拯救那些陷于危机的灵魂?这在本质上是个悖论:我要对黑暗的灵魂比清澈的灵魂奉献更多。”

这句话让玛丽愣住了。原来如此?加百列神父付出更多心血给邪恶而不是给美德?她为什么没有早想到这一点?“我父,您可以接受我的忏悔吗?”

他们走进那间上过蜡的木质小室。玛丽和年轻神父之间只隔着一层细细的栅栏,她感觉几乎可以触摸到他。“您知道吗,我父,几年前我被控谋杀了好几个男人?”“我知道,我的孩子。”“人家硬说我毒死了三个丈夫,杀害了被认为是我情人的第四个人!”“是的,我听说过您的不幸遭遇。我也知道人间的法律已还了您清白。”“所以您就能理解我为何对人间法律不以为然。”“我不清楚……”“我只害怕上帝的法律。”“您说得对。”“因为,如果说面对人类,我现在是无罪的,面对上帝,我罪孽深重。”“当然了,就像我们所有人。”“是,但是在这件事上……”

她凑近他,低声道:“我把他们杀了。”“谁?”“我那三个丈夫。”“我的上帝!”“还有鲁迪,我的情人。”“不幸的女人……”

她带着一种邪恶的愉悦补充道:“还有他的情妇,奥尔加,一个俄罗斯女人。这个,你会觉得很好笑,从来没有人指控过我,因为人们根本就没发现她的失踪。没有任何人为这只蟑螂遗憾。”“耶稣,马利亚,约瑟,快点来帮帮我们!”

年轻神父画着十字,更多是一种乞求而不是出于神修——他被她刚才承认的罪行吓坏了。

玛丽有滋有味地品尝着她带来的惊吓。被忘到角落里去吧,伊薇特!玛丽将占据第一位!

这天,她向他叙述了她谋杀案中最早期的那一桩。为了不至于太吓到他,也为了不让他感到厌恶,她是把这次下毒当作一种同情行为来叙述的:她那可怜的丈夫遭受了那么多疾病的折磨,因此她的行为更像是一名护士而不是杀人犯。听上去,她不是谋杀了他,而是助他安乐死,她那可怜的拉乌尔。

年轻神父面无血色地听着她叙述,露出排斥和惊恐的神色。他离开时一言不发,只是在她身上画了个十字。

第二天早上七点晨祷时,她从他的黑眼圈猜测,他昨夜一定没睡好。

这种招供让她很得意,她占有了他,他在被单下辗转反侧想着她。因为她在她那儿做着同样的事,几乎可说是他们共度了长夜。

这天下午,她又回到她最初的罪行,对拉乌尔的谋杀。也不知为何,她本能地用一种更黑暗、更活灵活现的方式强调她对这个老男人的讨厌,强调他硬要抚摸她时她的憎恶。她一边像个受了淫荡老色鬼伤害的年轻女子那样抱怨,一边披露着她黑暗的心思、算计、犯罪的欲望。她详细描述花了九个月时间用砒霜进行的漫长下毒,以便让剂量足够致命但又不会被察觉;她叙述人死后她的释然,她在葬礼上扮演哀伤的未亡人,她收到房子和钱时候的快活,而且用不着看任何人的脸色。

每个白天她来教堂倾吐她的罪行,每个夜晚那年轻人被她的可怕叙述缠身,丧失好几小时的睡眠。

在叙述中,玛丽享受终于可以一吐为快的乐趣,可以暴露记忆,尤其是暴露那些出人意料的动机。因为如果说谋杀成立,她犯罪的理由从周一到周日却一直在变。哪一个是真实的?是周二、周三、周五或是周六的那个?都是。她酷爱这些细微的差别,而这么多年来她不得不坚持“无罪”的那个叙述版本,现在开发“有罪”的叙述版本可让她抓住自己行为中的复杂性,发掘她的动机的五彩斑斓。玛丽醉心于将自我揭露得如此丰富、多样、深刻……这给她增添了一种新的才能:她不仅可以操控她那些男人的生杀大权,而且她现在可以对她行为的真相行使权力。搜寻、解释、核实,打破那些陈词滥调,她是她自己的小说家。

她在年轻神父身上建立了自己的帝国。他失眠,无法再对其他话题感兴趣,他期待同时又惧怕他们在忏悔室的相见。他的清澈逐渐浑浊,可以说玛丽把他带入了她的宇宙、她的年纪、她的疲惫、她的丑陋……当然,她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像从前一样继续去见神父。

最让神父经受考验的是她讲述对她的冲浪手情人鲁迪犯下的罪孽。那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次肉欲上的激情,一种突如其来的蓬勃旺盛的激情。在他之前,玛丽对性并不感兴趣。她惊讶于自己会从早到晚想念一个男人,一开始她以为是出于爱情爱他,后来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他的抚摸、他的身体贴着她、他金色的毛发、他的气息。鲁迪身上有一种挑逗人、吸引人、撩拨人的本事,他懂得在他周围营造一种性感暧昧的氛围。只要他在,这种氛围就如此强烈,他一走就令人气恼。对加百列讲述一个她热烈渴望的男人让她生出一种尴尬的炽烈的兴奋,往事感染了当下。她从忏悔室出来时几乎被想要亲吻那年轻男子的欲望吞没,想要扯下他的长袍,用手指去触摸他的肌肤。她对加百列的欲望又提升了一档。

自从灿烂的春天到来,他们每天在狭窄忏悔室的私密谈话越来越让人窒息。双方分手时都有筋疲力尽、失血过多之感,但又重新积聚力量准备下一次相见。

她向他描述那些大胆的、出人意料的、犯禁的精致细节——能让加百列震惊让她有一种几近淫荡的快感,让他不再麻木,仿佛他们就在床上。她刻意强调她淹死情人时的粗暴,那种原始的冲动。应该说鲁迪那天确实喝得烂醉如泥,已没有足够力气和神智在浴缸里做出抵抗。随后她又很冷血地描述自己如何雄辩地掩盖掉自己的罪行。她最喜欢讲述她和妹妹布朗什是如何把尸体卷在地毯里扔到一辆偷来的汽车里,然后开了七百公里,晚上借宿在布列塔尼的一间小屋。尸体被绑上了石块,沉到黑色的水中。第二天早上她们彻底清洗了汽车,随后把汽车与车钥匙一起丢弃在一个小混混们经常出没的停车场,好让他们留下他们的指纹。这一切发生在远离圣索尔兰的地方,在比亚里茨,她用从前三位丈夫处继承来的钱财在那里租了一座房子。

她生平第一次透露了有关奥尔加的那一幕,后者是鲁迪在勾搭年长女人间隙的固定情人。奥尔加为她男友的失踪担忧,闯到玛丽家里叫嚷着她怀疑玛丽杀害了冲浪手,她要到警察局去报案。玛丽一点没流露出激动和慌乱,一口咬定鲁迪是逃到国外去了,还托付她把一笔钱转交给奥尔加。隐隐约约的利诱使得谎言变得可信,拖住了俄罗斯女人去警察局的脚步。玛丽与她约定晚上在此地一个年轻人经常出入的酒吧露台上见面。她在那递给她一个装了几张钞票的信封,并在年轻女人的鸡尾酒杯子里偷偷放了点毒药,答应剩下的钱第二天早上给她,然后就把她留在那些花天酒地的人中间。

尽管媒体和当局从来没有提及奥尔加的失踪,但玛丽认定年轻女人已经死了,因为那俄罗斯女人再也没来要剩下的那笔钱。

当听到她讲述谋杀、失序社会、胁迫、收买时,加百列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但玛丽却很享受他的这种慌乱,她感觉这激发了他真正的存在,存在于世界本来的样子:暴力,充满敌意。

自此,伊薇特尽管在她的角落哭泣吧,她稍想接近神父,加百列就会把她推开,说等他稍有时间时再接待她。他尽可能快地打发走其他来忏悔的教徒。尽管他还在一丝不苟地维持着祭礼,但他不再自由,完全被这下毒女人的供词占据,被她的谋杀萦绕。玛丽·莫雷斯蒂埃赢了,她掌控了他,掌控了整个村子。

她很得意他握有她的秘密,酷爱看到他在涉及有关她的话题时对人撒谎,反驳那些乖戾的老太婆,后者用她们难听的公鸭嗓门惊讶他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时间。“您不会告诉我们说她是清白的吧,神父先生?否则的话,为什么她要在您的忏悔室安营扎寨?”“这是一个受到可怕不公正对待的痛苦灵魂,就如此刻你们正在进行的糟糕指控,我的孩子,这没有一点善意。”

比成为她的知情人更妙的是,他还成了她的同谋。他们不但分享了事实真相,还分享了罪行,他们是不是在共同犯一桩罪呢?

她为这样的串通而陶醉。

经过五周的忏悔,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和盘托出,她又追加了两次庭审中她的一些卑劣行径。她很清楚自己已打完了最后的子弹,很快将没有弹药了。

她很担心这将敲响她至高无上地位的丧钟。

这个周三,年轻神父向他的信徒们宣布第二天及再后一天,他将缺席两天。就这样,没有更多说明,非常突然!对她,他也没有更多吐露。

发生了什么?

他是要开溜了,因为她再也不能满足他深受震动的好奇心?可她无法凭空编造出更多罪行呀!为了留住他,她是不是需要说谎,把自己变成山鲁佐德?

没有加百列的漫长时日,她简直没法过。她很痛苦。什么!在一位神父面前赤裸呈现自己,最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他的沉默,他的逃离……看来,加百列并不比其他人更好。

疲惫、厌倦、抑郁,周五晚上七点,她发现脚踝长出些湿疹斑块。为了惩罚自己对他的期待,她把双脚搁到矮凳上,一直抓挠到出血。屋子里充斥着阴郁的气息,弥漫着油漆布的气味。她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任何其他事物上,既无法集中于窗口生锈的马蹄铁上,也集中不到邮递员送的挂历上,更看不进报纸上的小广告。

八点钟,有人敲门。

是他。

她高兴得飘了起来。他走,是为了首先回到她身边。她藏起双腿,请他进来,给他递吃的递喝的。他神色凝重地拒绝了,并一直站着。“玛丽,我一直在想您给我讲述的那些可怕实情。我是那些实情的保管者,一位缄默的保管者,因为我永远都不会出卖忏悔中的秘密,所以我离开了两天来好好思考。我咨询了我的主教以及神学院指导我的神父。没有说您的名字,但我提及了您的情况,想知道我该如何处置。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涉及我们两个人。”

郑重其事得仿佛在求婚,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颤抖了。“您向上帝坦诚了您的罪孽。”

他握紧了手指。“现在,您应该向人类承认您的罪行。”

玛丽抽出手,后退一步。

他坚持道:“您必须,玛丽!您必须为您的罪过担责。这样有利于公平正义,也对得起受害者家人。对得起事实真相。”“我对事实真相不屑一顾。”“不,真相对您很重要,因为您已对我说出。”“对您说,只对您!不对任何其他人!”

她惊恐地发现他完全没有明白。她不是为真相服务,而是让真相为她服务!她利用真相只是为了捕获他、诱惑他。与他认为的相反,她并不是在对上帝述说,而是对他,只对他述说。

他摇摇头。“我要您也从人类的目光中解脱出来。回去找法官,向他坦白一切。”“坦白?绝不可能!我抗争了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这个!很显然不是您打了两场官司……我赢了,您明白吗?我赢了。”“赢了什么,玛丽?”“我的荣誉,我的名声。”“一种假的荣誉……一种假的名声……”“在这方面,表象才是最重要的。”“然而您的荣誉和您的名声,您早已将它们献出。您是带着重负来向我报到的。”“对您,是的。只对您一个人。”“对上帝也是。”“是……”“而上帝和我一样,接受您原来的样子;上帝和我一样,继续爱着您。”“哦,是吗?……”

他重新抓起她的手,在自己温暖柔和的双手中搓揉。“说出真相,玛丽。对所有人说出真相,我会帮助您的,我会支撑您。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目标,我到这个村子来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您。您是我存在的理由,我祷告的理由,我信仰的理由。玛丽,您就是我的使命。我要感化您,唤醒您身上那个了不起的信徒。用我的信仰之火点燃您的信仰,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成功。请您为了我这么做,为了自己这么做,也为上帝这么做。”

玛丽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使命?她没有听错?她是他的使命?

当她露出微笑,他想他马上就要说服她了。

紧接着的夏天的这几个月,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加百列再也不离开她。他起床就是为了见她,他打开教堂门就是为了迎接她进来,他匆匆结束就餐就是为了尽快见到她。他每天下午听她忏悔,然后在他的本堂神父住处、在她家的客厅,滔滔不绝,长篇大论,灵感迸发,激情四溢。

玛丽对这份特权有一种肉欲般的快感:她把加百列从别人手中夺了过来,她赢了!又一次赢了!而他,可以用尽他的词语、微笑、温柔的动作、美妙的证据,她就是不服从他,白费劲,因为是他在服从她。

然而她的自满让她忽略了神父身上信仰的力量。

她没有看到的陷阱是,神父通过不断坚持,渐渐把她引入交流和探讨的领域。从七月开始,为了不显得掉队,她鼓起勇气回答他,开始在思想领域冒险。而在这个领域,他可是比她准备充分。渐渐地,在她还未真正意识到的情况下,在她还以为正在抵抗他之际,他影响着她,改变着她,为她的思考打下新基础,让她对那些迄今她还很陌生的观念熟悉起来。

她说起上帝时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

从前,上帝属于她武器库中的一种,她说“上帝”就如别人扣动卡宾枪的扳机;当她大声说“上帝”时,她得到的毋庸置疑是沉默,她驱赶潜入者,她在自己周围制造真空。有时如果有必要坚持、争辩些什么,她会混杂无序地扯出福音书和教堂神父,连珠炮似的反击对手,把他们推得更远,伤害他们或者碾压他们。她瞄准得稳准狠,利用上帝一次次去洗刷名声和忍耐人们对她提起的诉讼。

现在她再看上帝已不再是个可怕的有报复心的上帝,而像一股温柔的喷泉。加百列喜欢说“慈爱的上帝”而不是“上帝”,当他喃喃说出造物主名字时,给人的感觉是他正在提及生命之源泉,最甘醇的美酒,乃至解除一切痛苦之良方。在他身边,玛丽萌生出一种全新的神学观,为了慈爱的上帝,为了一位关怀人的、宽宏大量的,像加百列那样身高一米九五,长着他模样的耶稣,她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主张。

在他之前,她强加给自己一种狭隘的、重复的、因为无聊而可靠的虔诚。而从今往后,她为祷告、说教、布道的内容着迷,有时晚上还会读读福音书。

实际上,她没有意识到他让她有了切实的提升。如果说最初的动因是出于性,现在则已经变成灵性层面。玛丽有心向善,被关于宽恕的那些故事感动。当他给她讲那些圣人的事迹,尤其是圣妇丽达的故事时,她听得如痴如醉。关于这个人物,他在神学院专门做过研究并写了一篇论文。“无望之业的守护圣人?所以也是我的守护圣人。”她躺下时心想。

他们花很多时间一起奋斗,对他来说,筋疲力尽;对她来说,兴致勃勃。

她以为一如既往是她控制着局势,其实是他在拓展权力。他在场时,她颤抖。“掀翻我吧”,在每个句子后面,她似乎都在这么对他说,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第一次,她体会到了顺从的快感。因为即便那年轻人没在生理上进入她体内,他在精神上已经占有了她。被他摆布时,她感觉到一种性虐般的极度快感。而这个正在受虐的造物,有生以来,一直扮演着冷酷和强硬的女人。她终于发现她真正的本质:奴隶。她在离开自己的同时重塑了自己。掌控一切的执念让位给了放下,带着快感、迷醉、归顺,她成为加百列手中和精神上的一件物品。

有一天,因为她耗尽了他的耐心,他涨红了脸,恼怒地用手指着她说:“您就是个魔鬼,但我要把您变成天使。”

这一天,她感受到一种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战栗,从大腿根部直到头顶。每当她回想起这一幕时,夜里都会重复出现类似性高潮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放下了防御。她像他一样去思考,像他一样去感受,像他一样去呼吸。“您和我,我们被至善附体。”他宣布道。

尽管她心里想的是:“与您在一起,我追随至善还是追随邪恶都一样。因为是您附体了我。”但她没有辩解。

她还在抵抗,但并未完全意识到这一点。晚上独自一人时,她进入到那种欣快状态,对自己重复道:是的,她要对人类承认她的罪行;是的,她要为公正牺牲自己的舒适。但每到早晨,她的勇气就又变弱了。“如果我接受,您会到监狱来看我吗?”“每天,玛丽,每天去看您。如果我能成功说服您,我们将永远联系在一起,不但在人类面前,更是在上帝面前。”

一种婚约,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毫无疑问,他在向她求婚。

她越来越经常想象她对着电视、对着记者、对着警察、对着法官,向全世界评说着他们的结合。“是他,加百列神父说服我坦白一切。没有他,我将继续否认我的谋杀;没有他,我将带着真相进入坟墓。加百列不仅让我相信上帝,也让我相信人类。”在她的想象里,素来寡言的她变得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讲述着这个年轻人带给她的改变。她希望人家把他们俩都拍到照片里,可能是在审判庭,可能是在监狱接待室。

当然,有时她也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状态是不平等的:他是自由的,她在监狱。但当你是神父,你真的自由吗?不。当你所爱的人每天来看望你时,你会绝望吗?不会。爱不就是要优先考虑对方吗?“牺牲是衡量所有爱的标尺。”

这是加百列在一次布道时抛出的话。玛丽立刻明白他这是针对她,她决定要实践这种道德准则。她要自我牺牲!为了让全世界知道加百列是一位了不起的神父,她会招供;为了让全世界知道这位年轻人对她拥有的权力,她将拥抱惩罚;为了让全世界记得他们就如记得一对非同寻常的夫妇,她将承担起这份忏悔。她无法为加百列生孩子,她将用带给他的荣耀来代替。她要为他制造一场媒体上的巨大成功、一桩司法上的丑闻,将他载入史册。人们将长久谈论他们双重的出色:她,庭审时曾经那么无懈可击地骗过了法律;他,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身上留下了他的心灵印记。没有他,玛丽仍将不可救药,徒然无望。感谢,圣丽达,启示者。当世俗故事与圣人事迹相遇……毫不逊色。再说了,谁知道呢?也许这能让加百列一路升迁到罗马?

极度兴奋的她,做着一个又一个热烈的梦。

经历了这个饱受折磨又充满激情的不可思议的夏季,秋天来临前夕,她起床,感觉自己有所不同。

这天上午,她去做弥撒,沉默而专注。做完仪式回到家里,她一口饭也吃不下,猫咪直接享用了她的牛排。

下午两点,她去本堂神父住所向加百列宣布她会认罪。“我发誓,我父,对上帝和您发誓。”

他搂住她,紧紧抱在怀中。她想哭,好让自己贴着这颀长温暖的身体多待一会儿。可是没办法,她只是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很可笑。

他祝贺她,第一百次重复他为她感到自豪,为她的信仰,为她走过的道路。然后他邀请她在他身边跪下,一起感谢上帝。

当他们一句句完成仪式时,玛丽一阵恍惚,她所做的决定让她眩晕、激动。激动可以如此贴近他,肩碰着肩,在亲密的动作中被他皮肤和头发的气息包围。她心想从此以后在监狱里,他会像此刻一般每天来与她一起祷告,她将十分幸福。

离开他后,她爬到小村的最高处,从山顶的葡萄园平静地俯视着圣索尔兰,这将是她最后一个自由之夜。淡紫色的晚霞渐渐变成深紫,将忧郁的色彩涂抹于大地。猫儿爬到屋脊的瓦片上,静观落日。十来只猫排成一排,在即将逝去的天空下,像一幅中国剪纸。

这一周,她将会去布雷斯布尔格面见负责她的诉讼案卷的法官,他当时还是个年轻人。他恨她,因为她的宣告无罪妨碍了他的升迁,本来把一个下毒的女人绳之以法是他升迁的最好砝码。毫无疑问他会立刻接待她。

这里那里零星的灯光照亮一面屋顶,一间房间,一处街角。她身后一只拉布拉多犬在一把悬吊式座椅下舔舐着狗宝宝。周围的椴树花让花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茶的气味。“村民们,明天你们将在一座更加出名的村庄里醒来,玛丽·莫雷斯蒂埃的村庄,那个女魔鬼变成了天使;那个嘲弄了所有人的杀手没有嘲弄上帝。她从一个梅萨莉娜开始,以圣女终结。”玛丽感觉自己具有了感染力,给别人带去安慰,带去光明。这份光明是她从加百列那里所得。“女士们先生们,我遇到了一位不可思议的神父,这不是一个凡人,是一位天使。没有他,我不可能在这里,在你们面前。”她将可以向全世界讲述他,讲述他们亲密的关系。多么美妙的未来啊……

她凝望着星空,祈求上帝赐予她勇气和顺从,或者说是顺从的勇气。她等到天全黑了才

回家

当她把钥匙插进门锁转动时,邻居打开百叶窗对她喊道:“神父在找您,他来了两次。”“哦,是吗?谢谢您告诉我。我这就去本堂神父住所。”“我想您找不到他了,刚才一辆汽车把他带走了。”

一辆汽车?神父不但不开车,他也没有汽车呀。

玛丽来到神父住处,拉着的窗帘后面,没有灯光,似乎屋子已空。她拍打着门,一遍又一遍。徒劳,没人回应。

她回到家里,拒绝担忧。没什么要紧的,她的决心已定,神父为此喜出望外。他肯定是想再一次称赞她,提议带她去布雷斯布尔格。我又知道什么呢?她冷静下来,明天肯定会有解释的。

果然,黎明时分,她的电话铃响了。她听出是加百列神父的声音,立刻放下心来。“亲爱的玛丽,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什么事?老天。”“他们任命我去梵蒂冈!”“什么?”“教宗读到了我写的关于圣丽达的论文,他十分欣赏,要求我加入一个神学研究小组,在教皇图书馆。”“可是……”“是的,这意味着我不得不离开您,离开圣索尔兰。”“可是我们的计划呢?”“计划不改变,您已经下过决心。”“可是……”“您要去履行,因为您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和上帝。”“您将不会陪在我身边!我在监狱里的时候,您也不会每天来探望我。”“您要去履行,因为您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您和上帝,我知道……”

她挂上电话,心烦意乱。她在前一天白天所经历的狂喜与现在的愤怒间摇摆。“去梵蒂冈……因为我,他完全可以去梵蒂冈的。我的招供会让教皇祝贺他。他只需稍等等。因为做到了不可能的事、得到一名罪犯的救赎而去了梵蒂冈,总比因为写一个无足轻重的圣妇要强太多了吧?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背叛我?”

两天后,身体扭曲得像葡萄树老枝般的“老母山羊”薇拉·韦尔内,用她刺耳的声音来告诉她新神父已经到了。

玛丽去教堂。

耸肩缩颈在一件灰色陈旧的长袍里,神父正一边打扫门廊前的台阶,一边与圣索尔兰的村民们聊着天。当她看见他五短的身材、红润的脸庞、粗犷的五官,显而易见的五十多岁的年纪,玛丽·莫雷斯蒂埃立刻知道她将如何度过她的余生:打理她的花园,照料她的猫,少去教堂,并保持缄默直到死亡。Le retour“格雷格……”“我在干活呢。”“格雷格……”“别烦我,我还有二十三根管子要清洗。”

格雷格俯身朝向第二台涡轮机,不愿转过身来,他强健有力的背脊上的肌肉似乎要撑破棉质背心。

水手德克斯特坚持道:“格雷格,船长在等你呢。”

格雷格突然转过身,把德克斯特吓了一跳。汗水从他裸露的双肩流到腰间,把这位大个子涂得像个野人。锅炉紫色的火焰在他油光光的身体周围泛起一层蒸汽的光晕。凭借他机修师的天赋,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时连轴干活,货船“大城号”劈风斩浪穿行在大洋中,把货物从一个港口运到另一个港口。“他有什么事要责备我吗?”大个子手指般粗的眉毛拧成结,问道。“没有,他就是在等你。”

格雷格摇摇头,似乎已经犯错,又重复确认道:“他肯定有事要责备我。”

德克斯特带着怜悯战栗了一下,带口信的他是知道船长为什么叫格雷格去的,但他不打算告诉他。“别瞎说了,格雷格。他怎么会责备你什么呢?你干的活比四个人干的还多。”

格雷格没再听他说话,顺从地用抹布擦擦手上的油污。他愿意接受训斥,因为他觉得船上的纪律比他的自尊更重要。如果上级责备他的某个行为,一定有他的道理。

格雷格不愿深究,因为船长马上就会告诉他。格雷格通常避免思考,他不擅长此道,尤其是他认为别人付他钱可不是为了这个。面对与他签了合同的雇主,思考很可能会被看作一种背叛,浪费时间,白费劲。到了四十岁,他仍然像最初十四岁时那样卖力干活。黎明即起,在船上巡查直至深夜。清洗、修理、调试马达的各种零部件,他似乎有一种强迫症,一定要把事儿做到最好,被一种不可动摇的永不满足的献身精神所折磨。他在狭窄单薄的床褥上休息,只是为了更快投入工作。

他换上格子衬衫,披一件防水衣,跟着德克斯特来到甲板。

今天的大海有点烦躁,没有波涛汹涌,但也不平静,就是心情有点不好,短促飞溅的浪花泛起阵阵白沫。这是太平洋常有的景象,世界显得那么单调统一,铅灰色的天空把它水泥般的颜色涂抹于一切元素:波浪、云团、甲板、篷布、人群,甚至连德克斯特平常古铜色的脸也显出些灰白纸片的颜色。

经过一番与狂风的搏斗,两人来到操舵室。门一关上,格雷格就有一种惶恐不安之感:远离机房的轰鸣声或大海的波涛声,从机油和海藻的气息中抽离,他便感觉不到在船上,倒像是身处陆地上的某个客厅。几个男人在那,其中第二个是无线电收发员,有些僵硬地站在船长身边。“船长。”他垂下眼睛,投降似的说道。

门罗船长含混不清地回了句什么,清了清嗓子,迟疑着。

格雷格没有开口,等着宣判。

格雷格的谦卑使得船长更难以张口,他用眼神征询下属,没人愿意代替他。当他觉得再拖延下去会失了众人的尊重时,门罗船长克制着他所要宣布的消息带给他的精神压力,用干巴巴的声音和不自然的语调说道:“我们收到一份给您的电报,格雷格。您家里出了点事。”

格雷格吃惊地抬起头。“实际上,这是个坏消息,”船长继续道,“非常坏的消息。您女儿去世了。”

格雷格瞪圆了眼睛。此刻他脸上表露的只是惊讶,还看不出任何其他表情。

船长强调道:“这个,是您的家庭医生,温哥华的桑巴杜尔大夫通知我们的,我们还不了解更多情况。对此我们很抱歉,格雷格,请节哀。”

格雷格脸上的表情没变,一直是一副惊讶的模样,纯粹的惊讶,没有其他情绪。

边上的人都凝神屏气。

格雷格看着每一个人,寻求他的问题的答案,得不到。最后他一字一句道:“我女儿,哪个女儿?”“您说什么?”船长吃了一惊。“我的哪一个女儿?我有四个。”

门罗涨红了脸,担心自己没有看清楚。他重新从口袋里掏出电报,手颤抖着又看了一遍。“唔……没有,没有其他信息,只有这一句:我们必须通知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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