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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08: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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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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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唐德刚作品3)

李宗仁回忆录(唐德刚作品3)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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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李宗仁回忆录》

序言(唐德刚)

李宗仁回忆录(上)

李宗仁回忆录(下)唐德刚(1920—2009)安徽合肥人。国立中央大学(重庆)历史系学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纽约)硕士、博士。曾先后任职于安徽省立安徽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纽约市立大学,长期从事历史研究与教学工作,并对口述历史的发展贡献良多。著有《袁氏当国》、《段祺瑞政权》、《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史学与红学》、《书缘与人缘》、《五十年代的尘埃》、《战争与爱情》等,包括历史、政论、文艺小说多种,及诗歌、杂文数百篇。

李宗仁戎装照

李宗仁的父母,及位于广西临桂的李宗仁故居小木楼

1915年,体育教员李宗仁

北伐时期的四位将领:李宗仁、白崇禧、程潜、李济琛(李济深)

北伐时期,李宗仁(前排右二)与蒋介石(右三)、冯玉祥(右四)等将领合影。

1927年元旦,武汉各界庆祝北伐胜利。推荐《李宗仁回忆录》李敖

李宗仁是现代中国的传奇人物,他生在清朝光绪十七年(1891年),是广西桂林人。他小时候在家乡半耕半读,后来进入陆军小学堂,加入同盟会。再入陆军速成学堂。毕业后从下级军官干起,从护国战争到护法战争,无役不与,骁勇善战。1923年加入国民党,统一广西后,参加北伐,任第七军军长,有大功于北伐。此后与蒋介石分分合合,到抗战时,出任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台儿庄一役,名扬中外。在他指挥下,中国抗战的能打肯打,给世人以深刻的印象,而其中的牺牲精神,如张自忠死事之勇,尤属英烈千秋。但这些杂牌军的战绩,却因此更遭黄埔系之忌。抗战胜利后,李宗仁出任北平行辕主任,后来竞选副总统,打败蒋介石支持的孙科,自此与蒋介石的关系更为尖锐。1949年1月21日,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任代总统,依法实为总统。在国民党被打出大陆时,远赴美国。十六年后,回归大陆。1969年死在北京,活了七十九岁。

李宗仁一生的最大特色,就是他以杂牌军的军头地位,与黄埔系一路分分合合二十多年,而始终没被“吃”掉。他与蒋介石一路纠缠,但在翻云覆雨之中,蒋介石始终未能完全斗垮他,他们最后在“国破山河在”时劳燕分飞。他在生命晚年,还以两件“武器”发挥了“恨别鸟惊心”的作用:一件是回归大陆,把他的“剩余价值”别有所赠;一件是藏诸名山,把他的《李宗仁回忆录》完成出版。这两件“武器”,是他一生最好的收尾,真令人拍案叫绝。《李宗仁回忆录》的得以完成,除李宗仁本人外,有一位关键性人物,就是唐德刚先生。唐德刚先生是现代中国最活泼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他说动李宗仁,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之请,开始口述回忆录。但是李宗仁记忆有限、见解未周,回忆的内容与结构,必有待于高明之士的指引与协助,才能问世;而高明之士,天生一位唐德刚先生正在身旁。就在这样的绝配下,最后由唐德刚先生撰写完成这一名著。

这一名著的版本颇多,有英文本,有大陆不公开发行本,有1980年广西人民出版社本,有1986年香港南粤出版社本,此外还有其他多种盗印本。今年6月6日,唐德刚先生从美国来,由陈宏正先生陪同来到我家。我向他说:“你的《李宗仁回忆录》,台湾市面上有好多种盗印本,删得七零八落,印得乱七八糟,实在太对不起这部好书了。我看还是由我的出版社重排,出一部最完全的新版本吧!”唐德刚先生气宇宏大,对我信任,想都不想,就跟我签起约来,授权由我出版,并要我贡献出我收藏的图片,以期使这一新版本比任何其他的版本都丰富。我感于唐德刚先生的好意,也就不敢自珍,决定把独藏之秘,用铜版纸印出,以为锦上之添也。

唐德刚先生生于1920年,安徽合肥人。毕业于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二十八岁赴美留学,进哥伦比亚大学治西洋史,得欧洲史硕士学位、美国史博士学位。后来留在母校,一留二十五年。1972年转到纽约市立大学,任亚洲学系主任。他除精通中西历史外,还兼及写小说、写剧本、写诗,才气之高,举国罕匹。承他不弃,在我冤狱之时,远道前来探监;在我出狱之后,一再莅舍把晤。今得以新印《李宗仁回忆录》修此因缘,成笔墨之幸会,亦可喜哉!1988年12月13日序言(唐德刚)

这本书是李宗仁先生不平凡的一生事业的最完备的记录,又是李氏一生各阶段心路历程的最忠实的写照。

这本书也是我个人已出版的著作中,用功最深、费力最大、遭遇困难最多的一部有原始性的史书。

李宗仁先生用了七十多年的岁月,始制造出本书中许多惊人的故事。我则用了将近六年的光阴——平生治学生产力最旺盛的六年光阴——才把它用中、英双语记录下来。

本书原只是一部中文“草稿”,借助翻译之用。按照李氏与原资助单位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研究所中国口述历史学部所订的合约和撰述计划,是在本书英文版发行之后,始能加以整理、润色,然后以中文版面世的。不意本书英文版尚有待杀青之时,李氏忽于1965年夏,秘密离美,以致本书中文版的整理工作,便无法着手——盖格于学术界的规律,李氏这位“口述者”一去,我这位“执笔者”,纵在词句上亦不应易其一字,所以本书只能以原“草稿”付梓了。“草稿”毕竟是“草稿”,其不完备之处,就毋待多赘了,只祈读者知而谅之。

这本书的作者,虽只限于李公和我二人,但它毕竟是一部长达五十万言的“巨著”。“口述者”和“执笔者”之外,其他有关各项杂务,牵涉的范围之大,实是一言难尽;正因其如此,则“执笔人”之协调多方,呕心沥血之情,也是说不尽的。其中一部分辛酸历程,我会另有文字记录,聊备鸿爪;至于撰写期间所遭遇的学术性的困难,我在本书英文版序言中,也略有交代。总之,本书自动议磋商到付梓发行历时逾二十年的一系列过程中,它嵌在我个人生命史上的痕迹,是苦是甜,也是终生不灭的。它今日之终能以现在形式出版,也可说是“执笔人”的一部“发愤之作”吧。

可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不管它曾给予我多少困扰,今日回思,我仍觉得我当年不顾一切,坚持把这份中文稿——这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学部所完成的唯一一份汉、英双语稿——写下去、留下来的决定,是正确的;其正确性则反映在当代史籍上所发生的效果——它保存了李宗仁在中国历史上的真面目。

李宗仁先生毕竟是在中国历史上做过“一朝天子”的人物,他也是“近代中国”这座高楼大厦中的一根主要支柱。没有这根柱子,则今日这座大厦,可能又是另外一栋不同的建筑了。

李宗仁是怎样在“近代中国”发生其支柱作用的呢?我们试翻史册,就不难一目了然了。

中国之所以形成当今这个局面——不管是好是坏——国民党当年的“北伐”(1926—1928年),实是当代中国一切发展的根源,而北伐的基础则又建立在“两广统一”这个历史事实之上。但是撑起“两广统一”(1924—1925年)这半边天的,则是广西的统一(广西统一较广东为早)。

广西于1925年秋季统一之后,在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这三位青年将领的领导之下,竟一反当时各省割据自雄的时势,而投入蜗居广东的国民党之怀抱来“共同革命”。在那个个人行为足以影响一个国家政治发展方向的时代,他们这三位青年将领——所谓“广西三杰”——的胸襟和气度,是十分不平凡的。他们这一决定,才能使“北伐”从构想成为事实。而在他们这三人之中,李宗仁实是决定性的人物。他们可以无“黄”,也可以无“白”,却不可无“李”。

广西的统一和两广的合作,实系于李宗仁的一念之间。李氏如一念及邪,则那个风雨飘摇的广东地方势力,所谓“大元帅府”,是经不起吴佩孚、唐继尧、陈炯明三面夹攻的。

再谈谈“北伐”的本身吧。

北伐中最大的暗潮是国共之争。共乎?国乎?汪乎?蒋乎?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李宗仁那支“第七军”,实是势足扭转乾坤的中间力量。他袒汪则无蒋;袒蒋则无汪。容共则共存;反共则共灭。

这支中间力量的如何使用,实凭其指挥者的个人意志之用藏取舍,而李宗仁所做的拥蒋的个人决定,也支配了当时中国历史所走的方向。

国民党政权在大陆时代如日中天之时,实是1928年底,张学良“东北易帜”之日。不论治绩如何,维持东亚大陆之统一,毕竟是任何形式的中国中央政府推行各项设施的先决条件。

孰知舍此路而不由,国民党于1928年统一大陆之后,竟于同一幅“青天白日”旗帜之下,来个“同党操戈”,打了三整年前所未有的血腥内战,终于在东北边陲打出个“伪满洲国”;在长江沃壤的核心,打出个“苏维埃”政权。从此国民党的统一大业,便成为泡影,永不再来。

这桩历时三载(1929—1931年)的蒋、李、冯、阎“同党操戈”的孰是孰非,历史学家言人人殊。这个“言人人殊”的争辩,今后恐将延续一千年,而终无结论。

但是历史学家如姑置是非于不论,只谈事实,则这桩国民党党军自相砍杀的内战,实导源于1929年初之“武汉事变”。其后接踵而来的“中原大战”和“扩大会议”(1930年),实是“武汉事变”所触发的连锁作用,而李宗仁正是这“事变”的两造之一——也可说他是始作俑者,甚至可说是罪魁祸首。1929年,如果没有这一役“讨桂”之战,则后半世纪的中国,该又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李宗仁个人的态度,对1933年的“闽变”、1934年的红军长征、1936年夏季的“六一事变”和是年冬的“双十二事变”,都有其决定性的影响。

其原因便是抗战前与南京中央抗衡的地方势力,如盘踞闽、粤的旧“四军”诸将领,以及云南的龙云,四川的刘湘,湖南的何键,山东的韩复榘,山西的阎锡山,绥远的傅作义,西北的诸马,他们对南京的态度,多半是以广西的李、白马首是瞻的,而他们二人毕竟是这家挂着“青天白日”商标的老店中,最早、最有功勋、最有声望,也最有实力的股东。

桂系在当年的地方势力之中,是有其“带头作用”的。它与南京“中央”,不但渊源最深,它在地方建设上的成绩,也足为各省模范。李、白二人如拥护中央、服从政令,则举国大小诸侯,多会闻风景从。他二人如背叛中央、带头造反,则各地地方势力,也会作或明或暗的响应。“西安事变”之所以能和平解决,李、白二人态度之审慎,不能说对张学良最后之“忏悔”,没有其一定的影响。“抗战”开始之后,桂系之尽释前嫌,无条件地“共赴国难”,实是抗战初期举国军民最大的兴奋剂和定心丸。当时名学者傅斯年便曾说,广西的全省动员,该打“一百分”。老实说,没有这个一百分,则抗战开始之后,可能就难以为继。

但是我们亦不能否认,所谓“桂系”,在抗战后期与重庆中央貌合神离,在地方政权中,贪污腐化、拥兵自重,也是国民党政权军令、政令始终不能如臂使指、绝对统一的最大障碍。相反,当时“桂系”与“中央”,如能精诚团结,整饬贪污,提高效能,则国民政府治下的一切内部问题——如政治经济的改革,半独立性的地方政治和军事体制(所谓“杂牌”问题)的整顿等,均可迎刃而解。“一党专政”不是当时中国政治问题的核心;专政而无能才是政治问题的症结所在。左丘明记臧哀伯之言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左传·桓公二年》)国民党当年的问题,便是“官邪”的问题。“官邪”之所以不能解决,实是派系倾轧的结果。

国民党当年的“派系倾轧”,原不限于“桂系”与“中央”。“中央”系统之内的派系,亦倾轧无已时。是非虽不易谈,而事实则至明显。李宗仁所领导的这个“桂系”,实是当年国民党“派系斗争”中,仅次于“中央”的实力派。在整个国民党崩溃的体系之中,相与争权攘利、贪污腐化,结果覆巢之下,终无完卵,也是他罪有应得的。

国民党在抗战之后,把辛辛苦苦自倭寇手中夺回的大好河山,拱手让贤,乃派系自残之结果。

国民党军队在东北“反共抗俄”不成,本可(如马歇尔之建议)退保华北;华北不守,亦可割江而治。1949年以前,全国精华所在的“长江以南”,原无共军的一兵一卒,而当时对世界共产革命有“一言九鼎”之力的斯大林,亦尝有力阻中共渡江之令。据当年美军名将魏德迈之观察,国民党如尚余“一把扫帚”,便足以阻止中共打过长江,而况当时国民党尚有百万哀兵、艨艟巨舰、铁翼连云!有本钱若此,竟至天堑弃守,任共产党的军队席卷华南,如秋风之扫落叶,读史者今日回头,固知国民党当年之溃败,经济、军事皆非主因,症结所在,仍系于派系自残之间也。

李宗仁事后向笔者力辩,渠当年绝无“逼宫”之事。白崇禧斯时密劝黄埔将领促蒋公下野,亦可能出诸“善意”。无奈“中央”与“桂系”积隙已深,神离而貌亦不合。蒋氏引退,则李氏岂能无“彼可取而代也”之心。蒋公擅权谋,怀德报怨,自有其“宁赠朋友,不予家奴”之愤。由于他二人不顾大局的私斗,终使国民党在反共内战中,太阿倒持,蹈“南明”覆辙,几至使孙中山先生所创建的国民党,全党为之殉葬。

读史者如暂时撇开历史制造者的事功不谈,而从其个人之品德出发,作诛心之论,则李宗仁亦颇有足述者。

司马光曰:“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资治通鉴·周纪一》)

专就李宗仁个人治国用兵的能力来说,他应该说是位不世之“才”。他于青壮年时期,便能雄踞八桂,军而不阀。全省励精图治,举国有口皆碑。其才足以牧民,其德亦足以服众。所以他才能稳坐“桂系”第一把交椅数十年而不倾。最后还要做一任“假皇帝”始收场,凡此皆足以表示李氏有不羁之“才”,有可歌之“德”,他的成就,不是一位普通人可以幸致的。

李宗仁当然基本上是个军人。其将兵之才,自应超过他搞行政的本领。早在青年期中,他已是位披坚执锐的猛将。成熟之后,更是一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主帅。论谋略,论险诈——走偏锋,则李不如白;然御百万之众、进退有度、师克在和、将士归心,则白不如李。

写历史的人,如把国民党政权中数十员翎顶辉煌的“上将”,以传统所谓“将才”标准来排排队,则桂系这两位首领,实应分居第一、二位。“小诸葛”白崇禧,在海内外享有盛名已数十年。不过纵是真诸葛当年亦不过是羽扇纶巾的戎幕之才。若论威镇三军之“主帅”的风范,则李宗仁还应居首位,非白参谋长所能企望也。

抑有进者。论将兵、将将,则李氏的本领亦非他的上级蒋中正所能及。蒋公熟读《孙子》,细玩《国策》。驭人每重权谋;将兵时轻喜怒。在疆场之上率数万之众,亲冒矢石,冲锋陷阵,于攻惠州、打棉湖等小战役中,亦不失为一员猛将;然统大军百十万,转战千里,进攻退守,如在棋局之上,则蒋氏便不逮李、白远矣。

但是,尽管李宗仁在军政两行,皆有其超人之处,可惜的是他生非其时。他如生于农业社会的传统帝王时代,则做主帅,做贤相,甚至做明君,他均可勉为其难。

不幸的是,他却生在这个传统东方社会逐渐向西式——着重“西式”二字——工商业社会发展的转移时代。东方的旧传统与“西式”的新社会是凿枘不投的。如何调和鼎鼐,兼取中西之长,使古老的中国文明和传统的政治、社会制度,通过此“二千年未有之变局”(梁启超语),逐渐走向“超西方”(Post-Western)的新时代和新文明,则李宗仁(亦如蒋介石)在其泯然不自觉的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熏染之中,他所受的有限的“现代知识”的训练,就不足以承担这项雷霆万钧的“天降大任”了。身“在其位”,而识见不能“谋其政”,那就注定李宗仁(乃至蒋氏)一生事业的悲剧收场了。

当然,李宗仁在中国历史上,不论为善或作恶,都是不能和蒋氏并驾齐驱的。

李宗仁是赤足牧童出身,为人浑厚,有着中国传统农村中村夫老农淳朴的美德。为人处世,他不是个反反复复、纵横捭阖、见利忘义的党棍官僚或市侩小人。等到他时来运转、风云际会,享荣华、受富贵之时,得意而未忘形,当官而未流于无赖。遇僚属不易其宽厚平易之本色;主国政亦不忘相与为善之大体。以此与一般出将入相的官僚相比较,都是难能可贵的。诛心以论之,则李宗仁在中国历史上,也该算个德胜于才的君子。

可是话说回头,吃他那行饭的人,是不能做太多的“正人君子”和“好好先生”的。他在“君子”和“好人”之外,也还有其“政客”的一面,否则他在国民党那种风云诡谲的政海之中,也早已灭顶了。

昔司马迁评与他同时的汉朝第一位“布衣宰相”公孙弘,说他“为人意忌,外宽内深”(《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公孙弘以“牧豕”之童出身,终至拜相封侯。一生经历除才遇双全之外,他那“外宽内深”的习性,也是他功成名就的主要条件之一。

民国初年,胡汉民随孙中山游武汉,见当时武汉的当权派首领黎元洪“浑浑而有机心”(见《胡汉民自传》)。黎元洪以一个小小的清军协统(旅长),为革命党人所挟持而赴义,不期年便备位“储贰”(饶汉祥语),未几竟两任民国“大总统”(1916—1917年,1922—1923年)。对他这项功业上的成就,他外表的“浑浑”和内蕴的“机心”,二者都是缺一不可的。

笔者为李宗仁先生耗时六年,著书五十五万言,全篇立说主旨,一切均以李氏意志为依归,未掺杂我个人半句褒贬之辞。如果一位治史者,在推敲五十万言之后,必须对他笔下的英雄略申月旦之评的话,那我也可说:李德公于“名将”之外,也是一位容貌宽厚而心志精明的政坛高手。论人品,论事功,他和“外宽内深”的公孙弘,与“浑浑而有机心”的黎元洪,大致是同一流的历史人物吧。

国族不幸,于新旧交递时代,历史进化失调。一部中国近代史,直是一部民国“相斫书”。时贤中名将太多,名相太少。民国史上的英雄,因亦以相斫人为第一。德邻李宗仁先生当然是相斫英雄中之佼佼者。

笔者有幸,竟能参与执笔,钩沉探隐,略叙近百年来国人自我相斫与联合御寇之实情,合李公传记与自传于一书。本篇虽为民国信史中不可分割之一章,势必永传后世,然回顾我国近百年来,天灾人祸,更迭相寻,尸填沟壑、生民涂炭之惨痛历史,吾人著书海外,掷笔沉思,叹息流涕之外,他何足言?

但愿我华族自此以后,重睹太平盛世,国人不再以相斫为荣,则幸甚矣。

贤明读者,细阅我书,想或有同感焉。

是为序。

目录

CONTENT推荐《李宗仁回忆录》序言(唐德刚)李宗仁回忆录(上)

第一编 少年时期

第二编 陆军教育时期

第三编 初期军中生活

第四编 统一广西

第五编 北伐回忆:从镇南关到山海关返回总目录第一编少年时期第一章 时代、故乡、家世一

近百年来的中国,实为中华民族五千年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惨烈悲壮的一段。而逊清末叶内忧外患的情形,在这段史实中,比之其他时期,则尤为沉痛。

自满人入主中原以后,经过两百年的专横统治,到嘉庆、道光时代,国势日衰。就在这衰势初起时期,新兴的外族遂乘机侵入。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鸦片战争实开其端。由那时起,清朝的弱点全部暴露。外族嚣张,烟毒横流;国日贫,民日弱,遂至于不可收拾。

正当这外患日趋严重的时候,国内由于长期腐化统治的结果,官逼民反,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爆发了洪杨革命。时历十余年,蔓延十余省,伏尸千余万,这是我国历史上少有的大事件。从此,国家元气大伤,外祸乃益发猖獗。其后,不特西方列强纷起谋我,即新兴的日本也接踵效尤。同治、光绪时,我国四周藩篱尽撤,中华本土也早晚有被瓜分的危险。数千年锦绣河山,至是竟沦为列强共有的殖民地。我华族只是苟延国脉于列强均势之下而已。

国是危险万分了,而清廷的昏聩反有增无已。朝廷中竟有“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荒谬言论;而地方官吏更是贿赂公行,横征暴敛,以致饥民遍野,盗匪如毛。加以外货倾销,国民经济彻底崩溃,人民的贫困,举世罕有其匹。因而有远见的士大夫和富于民族思想的秘密会党,遂纷起图谋挽救。有主张变法维新的;有主张伸张王权、扶清灭洋的;而图谋揭竿起义、实行民族革命的,更遍地皆是。

广西地邻边陲,对外族侵凌本有切肤之痛。又是洪杨革命的策源地,一般人民的民族思想极为浓厚,对专制、腐化统治所发生的反抗情绪,尤为炽烈。因此在这种时代背景中出生和成长的血性男子,极易受革命风气及抗暴精神的感召,而发为慷慨悲歌的言行!

先祖如玺公、先父春荣公都生活在这国脉民命不绝如缕的时代。对外族的横蛮侵凌,清吏的贪婪苛虐,都曾亲身体验,耳熟能详。平时抑郁之余,也每以叹息悲愤的语调,和家人亲友痛论时事。因此,我家的孩子还未启蒙,便有机会在众人中,旁听乡国沉沦的各种惨痛故事,油然而生革命抗暴的心理。我便是在这种时代背景和家庭环境中,于清朝光绪十七年辛卯阴历七月初九(1891年8月13日)出生于广西省临桂县西乡的。二

广西当年的政治区划分为十一府和若干直属州、厅。桂林府原居十一府之首,而临桂县则是桂林府的首县。所以临桂县治便是桂林府的府城,同时也是广西省的省会,为清代广西巡抚驻节的地方。

桂林府位于广西的东北境,和湖南毗邻。府内共包括七个县、两个州和一个厅。全境是一片山环水绕、川谷交错的区域。地当南岭干脉的南边,五岭中有名的越城岭居其北,都庞岭在其东,五岭支脉却盘旋境内。桂林的山多系砂岩和石灰岩所构成,久经风雨侵蚀,峰峦耸峭,岩穴深邃。所以在一片原野中,往往平地风波,异峰突起,秀丽无匹。而岩石下边,石灰质为地下水所浸,也往往蚀成奇穴,深不可测,钟乳倒悬,蔚为奇观。如桂林城东门外的七星岩、月牙山,北门内的风洞山、叠彩山,丽泽门外的老君洞,城中心的独秀峰,南门外的象鼻山,都是名闻海内的名胜。

就在这山野间,自北而南,穿桂林府全境蜿蜒而过的,便是西江支流、桂江上游的漓水。溯漓水而上,到兴安县城的东侧,可通湖南的湘江。这便是我国地理上有名的“湘漓同源”。据史书所载,湘、漓原不相通。秦始皇统一中国后,为便利漕运,曾遣史禄入桂林郡掘陡河以沟通二水。自此两水相通,而水流则背道而下,同源相离,可能便是湘、漓二水得名的由来。在这湘、漓分流处,河床和两岸俱系用重数吨的方块大石砌成,经两千年未尝稍损,工程的浩大,实可称为奇迹,足与四川的都江堰媲美。

由漓水上游顺流而下(桂林以下曰桂江),至苍梧与西江汇合处,又名鸳鸯江(因两水一清一浊得名),东向直达广东。溯漓水而上转入湘水,再顺流而下,可经长沙入洞庭而通长江。所以在我国古代,桂林可说是四达之区,蔚为中国西南部军事、政治的重心。

这湘、漓二水都蜿蜒于奇峰原野间,平时江水碧清见底,游鱼可数。有时水流缓慢,山光水影,一平如镜,显得秀美绝伦。偶逢峰回江转,顷刻间又波翻湍啸,水陟滩高——自桂林到梧州号称三百六十五滩——却又显得雄峻险绝。木船通行其中,两岸猿啼,江山如绘,真使人如置身画图中,所以就风景来说,桂林府的全境都可说是山明水秀,而省会所在地的桂林城区,更是自古就以“桂林山水甲天下”一语而闻名海内。

以前游桂林的人更有许多特别欣赏阳朔县的风景的,因而又有“阳朔山水甲桂林”的佳话。其实桂林城郊和阳朔的风景远较我乡为逊色。因为阳朔山水固称奇特美丽,可是峰峦过于密集,而乏阡陌桑田及纵横河流的陪衬,正如一个少女生得五官毕聚,纵然明眸皓齿,也难免美中不足。所以就风景优美而论,桂林、阳朔均不如临桂县西乡的秾纤适度,只可惜该处地非要津,旅客少到,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就不如桂林、阳朔那么享盛名了。

在临桂县的西乡,离桂林城约六十里处,有一小镇曰两江墟。墟内约有数百户居民。再由此小镇向西行七里便是我们李姓聚居的(làng)头村。两江墟周围二三十里,土壤膏腴,人口稠密,村庄棋布,鸡犬之声相闻。举目展望,远近都是一片良田。就在这平旷的田野中,小山峰稀疏罗列,峻峭秀美,姿态各异,胜过一幅美丽的画图。这些村落各有其不同的村名。或因其地势风景得名,或别有其命名的历史渊源。如白洞村和白崖村即因其村旁有白色的崖洞得名;如大浪坪却以其地势平坦而得名;中宝村相传其村侧的岩洞中贮有宝藏;军营村则为古代军屯的遗址。我家祖居的村子名曰头村。“”字原义为树木茂盛下垂貌,因以树林茂盛得名。我外公刘家所住的古定村,也曾为古代屯军的地方。

就在我们这座村落西边约二十里,便是平地崛起、高耸入云的一系列崇山峻岭。其中柴草、野生花果和山猪、麋鹿之属是取之不尽的。这是我们附近一带数十村庄居民的公产,为居民们农隙时采樵畋猎的处所。

我乡的农业出产以谷米为大宗,桐油、茶叶次之,各项药材又次之,居民颇能安居乐业。然平时除至戚近邻外,彼此间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光景。

虽然当时我乡农民未受教育的多至六成,然多数男子在童年都曾启蒙识字,少的数月,多的三年五载不等。唯女子除少数富户外都无识字机会,这是传统习俗重男轻女的缘故。所以大致说来,我乡居民多数是半耕半读、自给自足的自耕农,贫富悬殊不大。大地主可说绝无仅有,小地主也为数不多。历来民风淳朴,逊清一代,文风极盛,雍正年间的陈宏谋,便以进士及第,历任巡抚、总督,拜东阁大学士,为朝野所称羡,其后代也有名儒,科甲鼎盛。所以在科举时代,我们广西有句谚语说:“广西考桂林,桂林考两江。”意思是科举考试中,桂林实为全省第一,而两江又为桂林第一。所谓两江,即是我的故乡两江墟一带。

我国自古以农立国,这些仕宦之家,原多来自农村,深知民隐,因此,贤官良吏颇能下体民情,知所兴革。据说陈宏谋即是厨师出身,后为某塾师所赏识,蓄意栽培,才使他直步青云的。不过这些官宦之家,一旦发迹以后,便逐渐和农村群众脱离了。因为他们做了官,为着生活享受,都迁入城里居住,衣锦食肉,对家乡的民间疾苦,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乡正因为文风极盛,故一般习俗比较重文轻武。这种现象亦有其历史渊源。我国专制时代的传统政策,原即重文轻武。其重要缘故,是文人长期伏案,每每形成手无缚鸡之力、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易于驾驭;而武人却恃强好斗,容易造反。故俗谚有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而刘项从来不读书,反可横行天下。所以我国专制帝王特厚咿唔诵读,而薄好勇斗狠。再就我乡的情形来说,人民想从武事求上进也很不易。因为专制时代,武人出身只有两途可循:其一系科甲出身,从武童生考武秀才,然后逐步上进,以至于武举人、武进士,甚至于武状元。但是这种考试实非一般乡民的财力所能胜任。武考不比文考,应武考要练刀、弓、石,习骑射,制装备,吃补品,这种种均非清贫农家所能负担。不若“三更灯火五更鸡”式的苦读较为易办。

武人的另一种出身便是行伍。但行伍却要离乡别井,冒险犯难。而我乡农民多半能温饱自给,故亦不愿出此。太平天国时代,洪杨围攻桂林不下,屯兵我乡,居民为其裹胁者虽多,然终乘机逃亡,卒无一人随洪杨远征以至建功发迹的。因此,我乡一向就没有当兵吃粮的风气。在我本人以前,我乡未尝出过一个知名的武将。而我本人的厕身戎旅,却系军校出身,和上述两种方式都有不同,故也另当别论。三

我们在头村聚居的李姓族人,男女约有二百丁口。相传我们祖先原是陇西人。历经数代,迁徙数千里才定居在广西的。最早的传说是说我们的先人是秦时南迁的。始皇凿陡河以通湘、漓时,随史禄而来的,据说有李姓将军二人。这二人便是我们南迁的始祖。秦辟广西为桂林郡,我们的远祖便在这新辟的桂林郡落户了。另一传说则谓我们的远祖最初自陇西迁入关东(即今河南省),再迁湖南,三迁而入广西定居的。至于其年代,一说在汉朝,一说在唐朝,或者即是历经汉唐两代才迁入广西亦未可知。总之,我们李姓聚居在桂林的两江墟头村,其最初迁来的年份虽谱牒无考,然至少也有将近千年甚或千年以上的历史了。经千余年的繁衍,由于农村经济的破产,历代兵灾匪祸的浩劫,以及若干族人迁往外乡谋生,所以人丁迄今仍只有二百余人。

至于我家这一房,则自高曾以上,历代均是单传。至先祖如玺公才生二子——先父春荣公(字培英)和先叔春华公,其后丁口始盛。我家是所谓耕读传家的,历代都是半耕半读。先祖以上,我家尚称小康,加以几代单传,故生活颇为优裕。到了咸丰初年,洪杨围攻桂林很久,故乡迭遭兵燹,于是盗贼蜂起,我家故宅致被焚毁,曾祖又曾被绑票勒赎,因此家道中落,房屋也无力重建。后来故宅的废墟被辟为菜圃,而四周的墙基犹存,忆我幼时,在菜圃内玩耍,曾在这些墙基上爬上爬下,于今记忆犹新。

我家既是且耕且读,所以历代先人都具有农村社会中诚实慈祥的美德。加以几代单传,时虞绝嗣,所以先人更加乐善好施,希望广积阴功,为子孙祈福,因而颇为乡里所称道。所以我们历代都可说是积善之家。

先祖如玺公不但乐善好施,而且豪侠好义,专喜结交各方豪杰。中年时曾往四方游历。下三湘,渡洞庭,远至武汉访察长江形势、中原民俗。后又越南岭下广州,在珠海留连。晚年研究医术,精于小儿科。其时因我家尚称宽裕,不靠行医过活,所以先祖为人治病都是义务性质,为我乡的一位知名的儒医。

先祖少年时,曾被过境的清兵拉夫,中途急智逃脱,几为追者所获,所以他毕生对清朝的苛政和军队的扰民最为痛恨。加以目睹乡间土豪劣绅鱼肉小民,使他头脑里充满了抗暴的思想。在他的晚年正值清廷最弱、外祸最烈的时期,中法之战、中日之战、八国联军、日俄之战接踵而来。越南原为我藩属,与广西唇齿相依,当光绪十年(1884年)法人侵占越南时,广西全省震动。先祖耳闻目睹,至为真切。因之,他对清廷的颟顸、洋人的猖獗,深为痛心疾首。他老人家晚年吸食鸦片,这或许是因为他无从发泄他的愤懑,故借此以吐胸中积愤。烟毒在中国为害已久,同治、光绪年间,为祸尤烈。因当时清廷连年用兵,军饷无着,竟公然将鸦片弛禁,以烟税充军饷。云贵一带本是盛产鸦片区域,故烟毒在广西流传更深。

吸鸦片的人多半喜清谈,好宾客。烟枪在手,亲朋满座,谈风便愈健。我祖父也常在烟榻上把他当年的遭遇以及所见所闻令人愤慨的故事,说给客人和我们孩子们听。因为这些都是实人实事,说来感人极深。我小时乃至我的一生,受这些故事的影响极大,至今不忘。第二章 父母之教与童年生活一

先父培英公生我兄弟姊妹共十一人。早夭的三人,成长的有五男三女。我家祖产本甚有限,祖父晚年析产时共有田地六十多亩。祖父母保留十余亩为养老之资,我父与春华叔各得二十余亩。我们这一房十口之家的生活费便全靠这二十余亩的田地,家用自感十分拮据。幸赖我母克勤克俭,抚养我兄妹八人至于成立,劬劳之情,有笔难宣。

培英公承先祖家教,也是一位个性倔强、任侠好义的人。先父不但豪爽,同时也极端勤勉好学。他生在文风极盛的临桂西乡,耳濡目染已足胜人一筹,而他又投拜于名师门下,进步自更不待言。

先父的老师李小甫先生,与我们同姓不同宗,也是当时的奇士。他是我乡的一位名举人,然自中举后,即无意科场,隐居故乡,终身不仕。他的同寅中有官至高位的,曾保荐他做知县,而小甫先生力拒不受。或问其故,他说他不愿为腐败无能的清廷作鹰犬,更不愿与捐班出身的贪婪官吏为伍,其友人也不能相强。小甫先生因此以高风亮节闻名乡里。先父慕其名而义其行,遂拜小甫先生为师,就读门下。其一生为人行事,都以小甫先生作模范;淡泊名利,无心仕途,都是受小甫先生的影响。

小甫先生不但无心功名,其思想也极为新颖。在家乡竭力破除迷信,主张兴学堂,办实业,为地方兴利除弊。他因深知科举制度当废,乃亲自将其四子中行二、行三的送往上海进教会学堂。其后行三的德晋考取官费留学美国,学习土木工程,和中国最早的著名铁路工程师詹天佑先后同学。这位早期留美的李老师的儿子,有件趣事值得一提:李君赴美以后,受到西洋文化的洗礼,对中国盲婚的习俗起了反抗的心理。他写信回家,要求和他才三四岁时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订下的未婚妻解约。女家父母却认为无故退婚,有辱门楣,乃严词拒绝。这事闹得满城风雨,远近皆知,乡民不知真相,传说纷纭。有的甚至说李君在美国已被彼邦巫医,为取睾丸配制药丸,将其阉割,致失去性机能,不得已而要求退亲云云。辗转相传,似乎煞有介事,由此可见当时新旧习俗是如何地格格不入,以及民众排外情绪的炽烈了。李举人既是位名儒,先父又极勤勉好学,所以先父在当时科第中,很有前途。然他老人家原不以功名为意。一试未酬之后,又值先祖母和先祖父去世,前后丁忧六年,因守制下场,遂未再试。从此也就无心仕途,以其余生在家设馆授徒。

在先父壮年时期的中国,已与祖父当年迥然不同。清廷腐败日甚,外患有增无已,瓜分大祸迫在眉睫。这时革命热流已极澎湃,戊戌前后的维新思潮尤风靡一时。在这种风气激荡之下,培英公也成为我乡革命派激烈分子领袖之一。尤其是他的破除迷信、毁庙宇、兴学堂的主张,引起了当地守旧派的剧烈反对。那种主张在当时是件很不平凡的事。旧时代的农村社会原极迷信,更加以统治者的提倡,欲使人民易于就范。于是人民不但认为富贵荣华是由神鬼在冥冥中作主;而疾病荒歉,也由于魑魅从中作祟。平时求神拜佛,烧香还愿,都习以为常。若逢祈雨驱鬼等大事,且由专业此道的道士主持。这种道士,有事相召时即来设坛作求神、驱鬼等各种法事,无事时彼等也另有职业。为首的虽或以道士为专业,但其门徒却都系普通农民。

这种道士有时亦确有些巫术。我乡的道士有时为病人驱鬼时所表演的巫术亦颇足惊人。有些道士在地下挖一长坑,在坑内烧炭,当炭火熊熊时,渠即喃喃念咒语,然后将农家所畜的鸭一只,驱其踏火而过,而羽毛足爪毫无损伤。他更能策病人全家踏火而过不被灼伤。这或系一种魔术,然而乡村愚夫愚妇便以为道士确是法力无边了。故在专制时代,朝廷严禁和尚、道士入场考试,以示其人格在社会上低人一等。为的是怕他们凭借邪术,煽惑民心,与统治者争夺天下。

我乡还有许多其他迷信,也很可笑。如祈雨游行时,不许人戴草帽或持洋伞。“洋伞”为东洋舶来品,因“洋”“阳”同音,故被认为有触禁忌。过路行人,如有犯的,常被群众追逐、殴打。必至将伞帽撕毁才罢手。所以每当祈雨行列经过时,行人都要在骄阳下把草帽洋伞收藏起来,而观者更四处寻觅追逐戴草帽、持洋伞的人以为笑乐。然戴斗笠、持纸雨伞的则不在此例,因斗笠和雨伞都是下雨的象征。

先母也信鬼神。某次我父病势危急时,她也请了道士来家“驱鬼”,但不让父亲知道。当父亲在病榻上听到外面的嘈杂声,问是什么事,我们都设题骗他。若他知道了,是要大发雷霆的。

我们邻近各村,每年秋收以后,或逢农历新年,农民们都要演戏酬神。若不演真人戏,便演木偶戏,也十分热闹,但是我父从不参加,他对迷信总归是深恶痛绝的。他这种态度的养成,可能是受小甫先生和当时维新风气的影响。不过他对于求雨一道似不如对他项迷信反对得激烈。求雨时,各村每家至少出一人参加游行,我有时要求前去参与热闹,我父并不加以阻止。

培英公在乡间,因为思想较新,加以为人正直,所以常受到地方上恶势力的攻击,而先父对他们亦不稍让。我乡当时土豪劣绅、贪官污吏和散兵游勇鱼肉人民的情形,随时都有,而先父和他们冲突的情形,我今日回忆起来,犹历历如见。这对我童年心理的影响,决定了我后来统兵治政的整个作风。我本人是曾经身受其中痛苦的人,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我后来约束官兵、告诫部曲的一句重要格言。同时希望使我幼年间耳闻目睹的事,永不复现于中国。

培英公是一位能力甚强、富于冒险精神的人,不甘以一位三家村的塾师终其生,因而他时时想远走高飞,创立一番事业。光绪三十年(1904年)时,他忽然听说洋人在香港招募华工出洋工作,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到海外游历,闯闯世界。于是他就结束了教馆生涯,不顾家人的劝阻,毅然去香港应募,当了华工,随即出洋到了马来西亚。培英公想出洋的目的,多少受了些海客谈瀛的影响,以为海外浪阔天高,大可振翮翱翔,一展平生抱负。谁知一到马来西亚,始发现为洋人所骗。华工的生活惨于牛马,而洋人的虐待工人,更是怵目惊心。不久便发生了当地华工团结抗暴的运动。先父因为是个读书人,所以被推举为华工代表,与资方的英国人实行斗争。经过年余的奋斗和交涉,被资方解雇,遣回香港,乃结束了他的一场海外历险记。因此他后来一提到英国资本家便咬牙切齿,痛恨入骨。

先父体格素健,但他毕竟是个书生,体力劳动非其所长。他在马来西亚做工时,多半时间也是以他的文墨工作——如替人写家信,或其他笔札方面的事——和他人交换体力劳动。在家乡时,他也因为终日教馆,无暇下田工作。

我家所有的田地,都由我们自己耕种。我父既少下田,一切劳动遂由我母担任,我们弟兄不过从旁协助而已。农忙时我们偶尔也雇请短工,但那是极少的例外。提起我乡妇女的勤劳,举世实罕有其匹。广西妇女多不缠足。举凡男人能做的劳动,如上山采樵、下田割禾等,妇女都和男子一样地操作,从无稍异。然男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工作有定时。妇女则不然,白天她们和丈夫、儿子一同下田耕作;入晚回家,她们还要煮饭、洗涤、纺织、缝纫和哺乳幼儿,工作倍于男子。生活的痛苦劳瘁,实非常人所能想象。我的母亲刘太夫人就是这样一位勤劳的妇女,更因父亲教馆,不能操作,母亲难免分外辛劳。

当我七岁时,我家便已析产分居。而我房人口逐渐增多,食之者众,生之者寡,家庭经济总是入不敷出。每年都要借债,甚或卖去一两亩田地。那时我们唯一可以借贷的地方,便是我外祖父刘家。

我外祖父家亦系克勤克俭以兴家的。每年都有余粮,以高利贷出营利(这时乡村贷款的利率,有时高至百分之百)。因而每年青黄不接时,母亲便去外公家借贷,我外公和两位舅舅为人甚为宽厚,外公尤其是忠厚长者,对我们极愿帮助。无奈我外婆,虽然聪明干练,但生性极为吝啬,自不愿常把粮食无利贷与我们。我幼时常跟随母亲挑了担子去外婆家借贷,有时借得少许,有时甚至红着眼睛,空担而回。

记得有一年粮食歉收,新谷登场尚需月余,而家里谷仓颗粒无存,米罐子又已见底,情形严重极了。于是母亲要我也挑了箩筐和她同去外婆家借谷。去后,外公外婆留我们午餐,却故意装作不知来意的样子。饭后,我们应该回家了,母亲才不得已说出想借粮食的事。外婆脸上顿时就有不愉快的表情,并埋怨我们不该常来借贷。她说现在市上利息很高,借给我们的当然不好意思要息,不过损失未免太大了。母亲却说,每年不够吃,实因食口太多,非好吃懒做所致。外婆和母亲因为是亲生母女,说话当然不太避忌,互不相让,遂吵起嘴来。母亲一气之下,便流着眼泪,索性不借了。我们母子两人挑着空担子回家,当时母亲心头的辛酸,实无法形容。在路上,她勉励我长大后必须努力做事,不可依赖别人。她说自己亲生爹娘尚且不能借贷济急,何况他人。言下实有无限的感慨。这年,我们终于典掉两亩田,才把难关渡过。计当时一担(一百二十斤)谷子,价值不过两块毫洋,而且有借有还,竟弄得母女反目,真可一叹。

当时我们的家庭经济虽全靠母亲一人操心维持,但她总能辛辛苦苦地使我们兄弟姐妹有衣有食,不虞冻馁。母亲虽未受过什么教育,但是宽厚仁慈,能忍能让。当我家析产时,祖父母所给资财,由我父和春华叔两房平分。祖父母因体念我房小孩众多,故特地多分给木凳数条,给我们孩子们使用,但母亲竟婉辞不收。因她知道春华婶嘴尖心狭,看到我房多得几条板凳,心头将有不快,所以母亲不愿收这几件额外的家具,以安春华婶的心。

还有一事也可表现母亲的为人。有一年秋收时,母亲带了我们在田内割禾,我们已将谷子打好装入箩筐。时已黄昏,遂逐筐向家中搬运,这块田离我家约半里路,往返需时。当我们搬了一转回来时,发现留在田中尚未运走的箩筐,每筐谷子都浅了数寸。显然是邻近同在收禾的人,趁我们离开时,将每筐偷了些去。我们兄妹们发现谷子被窃,自然大嚷起来。母亲立刻制止我们,并说:“算了,算了,值不了多少。”她的意思是嚷也无益,使人听了,徒增邻人的难堪而招致怨恨。以后我们对那家偷窃的邻人仍谈笑如恒,相处怡然。诸如此类,母亲对人处世的贤良宽厚,我想都是生性使然,后天的教育和环境似居其次。

嗣后我们兄弟都长大了,我供职军旅,有薪饷可以接济家庭,母亲才稍释重负。她晚年乡居,附近老幼残疾都络绎于门乞求救济,凡真正是鳏寡孤独、残废无依的,母亲总是经常帮助他们。若是少壮贫困的,母亲济其急外,并勉励他们努力工作,以图温饱。凡有向母亲借贷的,她总说:“你将来如有了便还我,如还不出,就算了吧……我知道穷人借贷的日子是不好过的。”母亲直至晚年,生活仍极勤俭。在我后来统一广西,完成北伐,参加抗日战争,率数十万众,身经百战,而全国知名时,乡里邻人对我家自亦难免另眼相看,而母亲居处简朴,谦诚和蔼,与往日初无稍异。我弟兄幼时,母亲只勉励我们勤耕苦读,做个诚实忠厚、自食其力的人,绝无心要我们为将为相。后来她老人家年老了,亦绝不因为有儿子为将为相而稍易她简朴忠厚的家风。某次,我回家省亲,我的三个胞妹向我说:“哥哥,你做了这样大的官,而我们仍旧耕田种地,你不怕邻里耻笑你吗?”我回答说:“在劳工神圣的今日,耕田种地是可骄傲的。”母亲也很以为然。

其后,我因职务关系长住通都大邑,每思迎养,而母亲总不肯离开乡间,情愿过其极简朴的农村生活。而我乡的老弱残疾则因之得其周济。所以母亲暮年时,善名播于四方。到她老人家于1942年寿终时,远近乡人多有泣不成声的。我今日回想我家从前衣食的艰难,以及母亲抚育我兄弟姐妹的辛劳,真是“欲报之德,昊天罔极”。二

我是我父母的第三子。然因长兄早夭,所以我实行二。唯据族谱凡属本房男性,我又列行九。至村上邻里的人多喊我为老九,而不称呼名号,骤听虽不大顺耳,但“老”字的含义已属尊称,例如:老夫子、老先生、老兄等。今年逾七十,家中侄辈尚喊九叔,倒觉亲切,不以为忤。哥哥德明长我两岁,我之下还有三个弟弟——文卿、德辉、松龄——和三个妹妹。在我七岁以前,我们过的是大家庭生活,和祖父母及春华叔婶都住在一起。祖父十分好客,所以我家那时常常宾客满堂。祖父尤喜堪舆之学,朋友中很多是看风水的专家。我们弟兄幼时即常在祖父烟榻旁听他们讲故事。

我家既是历代务农,所以我兄弟们都是地道的农家子弟。我学步未久,就跟着母亲下田去玩。经常与日光和新鲜空气接触。虽然晒得皮肤黝黑,但是身体却十分健壮。我们因为经常要下田工作,所以除在书房和过年外,我们都喜欢赤足。纵在碎石锋利的山路上,因习惯成自然,亦如履平地,不觉刺痛。

我们因是农家子弟,长辈虽也要我们“开蒙”读书,但是他们的意思无非要我们稍知诗书,明白事理,将来能承继且耕且读的家风,做一个诚朴纯良的农民而已,绝无意要我们以诗书作晋身之阶。母亲偶然也喜欢念几句《幼学诗》上的话给我们听,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丹桂有根,独长诗书门第;黄金无种,偏生勤俭人家”一类的话。但她的意思亦只是勉励我们而已,并非真希望我们能折丹桂,积黄金。

记得我幼时,有一次在田里帮助拔黄豆,母亲问我和德明二哥将来长大了希望做什么。二哥说他要做个米贩子。我们农村里唯一大宗出产的便是谷子。有些农人利用农暇,买了谷子回家,碾成白米,挑到市场上去卖。这样可以赚得些微利息,碾米而得的米糠又可饲养家畜,这种人叫作米贩子。二哥羡慕他们长年有猪宰杀,所以他长大了也要做个米贩子。

母亲问我,我说我要做个“养鸭的”。我乡养鸭的人,的确对我们孩子们的引诱很大。养鸭也在农忙之后,那时各处田内收获后所掉下的谷子,正是饲鸭的最好食料。一个养鸭的可养两三百只鸭子。鸭子在四处田塘河沟内觅食,故不需太大的本钱。在我们小孩子想来,鸭生蛋,蛋变鸭,十分可羡。所以我说我长大了做个养鸭的汉子罢了。当时母亲很满意我们的志向和想法,可见我们自幼就只希望将来做个诚朴的农夫,胼手胝足,以求温饱。及后稍长,我们就帮助母亲做一切田间工作和家里杂务。诸凡插秧、割稻、打柴、喂猪、切猪菜、舂米、织草席等无所不做。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大概孔子少时,也能做这类粗重的事。

但是我家既然历代不曾废读,祖父和父亲对我们兄弟的教育当然也不会忽视。因此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就让我“开蒙”了。所谓“开蒙”,就是举行一个小小的祭孔仪式,让孩子们正式开始上学读书。在清朝,开蒙是一个家庭内的大事,仪式甚为隆重。我记得在我开蒙那一天,家中备了三牲——猪、鸡、鸭——和一些水果,为我祭告孔子。我那时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很好玩,向那个红纸做的“先师”牌位叩头,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开蒙后,我就正式入塾读书了。我的塾师,就是我的父亲。我最初的学业是认方块字,并学习写字。写字的最初步骤是“描红”。即先生写了红字,我们用墨笔跟着在上面“描”,这就叫作“描红”。在我识了一千多个字以后,我就正式开始读书了。我最早的课本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幼学诗》;接着便开始读“四书”和“五经”。那时我国的教育方法,不知由浅入深,一开始便是很艰深的课业。经书不必说了,即使《三字经》也不是启蒙年龄的儿童所能了解的。我读书的天资本是平平,没有太高的悟性,故读起来就颇觉吃力。

那时的私塾,今日想起来也是十分奇特的。每一私塾约有二十来个学童。大家挤在一间斗室里,每两个共享一张长方书桌,先生却独用一张方桌,放在最易监视全体学生动静的位置。塾师多半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样子十分严肃。他们大多数丝毫不懂儿童的心理,对学生管理的严格实非现在的人所能想象。教授法也极笨拙,往往不替学生讲解书义,只叫学生死命地念,以能背得滚瓜烂熟为度。先生规定某部书从第几章起逐日背诵,自一本积至十余本,都要从头背诵下去。学生如背诵欠熟,先生就将整沓的书甩到地上,待读熟后再一一从头背起。至于书中的意义,学生是不甚了解的。

先生的桌上必备有一块长方形木板,叫作“戒方”。学生如不守规矩,或背书不出,先生就用戒方打头或手心,打破打肿,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有时,先生的桌子旁边甚至放着一根丈把长的竹竿。如果学生妄言妄动,先生不需离开座位,就可拿起竹竿,当头打去。屋子小而竹竿长,所以书房内每个学生的头,他都鞭长可及。

从前学生的家长们都有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严师出高徒。先生愈严,学生的进步愈快,因而做先生的也以作严师自豪。于是学生对老师,怕和恨之外,简直无情感之可言。这种教法,自今日眼光看来,不特不能启发学生的智能,适足以得相反的结果。卒至一般学生都视书房为畏途,提起老师,都是谈“虎”色变的。我们的私塾也不能例外,我父亲尤其是秉性刚直,责功心切。同学中被斥责、被罚跪,事极寻常。我那时宁愿上山打柴,也不愿在书房内受苦。

学生们被关在书房里念书,每日多至十余小时。唯一可以溜出书房、闲散片刻的机会,便是借口小便或出恭。这是先生无法管束的。因而书房内,出去“小便”与“出恭”的学生总是川流不息的,造成公开欺骗的习惯,影响儿童心理很大。今日回想当年的情形,实属幼稚可笑之极。

我在父亲的私塾内读了约三年的书,父亲便不教了。我乃转入另一私塾,随塾师龙均时先生又读了两年。嗣后,父亲受外婆的聘,到她家古定村设馆,我才又回到父亲的私塾内在外婆家继续读书。那时我乡私塾设立的惯例,是由一位比较富有的人家出面请师设塾,课其子弟。左右邻舍的学童也来入塾读书。这位塾师的薪金(其时尊称曰“束脩”)都是由学生的家长分别以米或银钱付给的。而敦请塾师的“东家”,在束脩外,并供给书房、塾师的住房以及日常所用的油盐和柴炭。这次外婆既是我父亲的“东家”,她循例要供给这些日用品,我也常奉父命往外婆处领取。外婆生性勤俭吝啬,平时与乡人买卖东西,总是锱铢必较,从不稍让。我那时虽才十一二岁,却已深知外婆的个性,所以我每次向外婆领取油盐时,总是踌躇不敢放胆前去。有一天放学之后,父亲在厨房内预备炒菜吃晚餐,锅子已烧着火,才发觉没有半滴油,父亲便急忙叫我到下屋外婆处索取。我执着油壶三跃两跳已看见外婆坐在厨房那一副冷酷的面孔,便有点胆怯,停止在厨房外的墙边,徘徊不敢进去。这时父亲因为烧红了锅子也不见我回来,就走来找我。他看我不声不响地靠在外婆厨房门口——父亲是个急性人,又因等了许久——不由得火上心头,一把将油壶从我手中夺去,狠命地打了我两巴掌。外婆见了,才对父亲说她看见我拿着油壶站在外边,不知是来做什么的。父亲取了油就回头走,我在后面跟着,想哭也不敢哭。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是知道外婆分明晓得我来取油的,只是父亲不明白我站着不进去的原因,冤枉地打了我一顿,使我感到有冤无处申诉,又不便说破外婆吝啬的情形。这也是我在外婆家读书时的一件趣事。

父亲私塾内的学生,都是农家子弟,所以都是半耕半读的。农忙时节私塾便放假,让学生们回家帮父母操作。记得有一次我跟随村上几个成年人上远处的山中打柴,那时我大概十三四岁的光景,当夕阳西下准备回家时,看他们都装满一大担,我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心情非常好胜,觉得一担柴百把斤重,他们既然做得到,我又怕什么?所以我也装上一大担,和成年人几乎一样多。最初挑来似乎不甚重,谁知“长路无轻担”,愈挑愈重,渐渐我就落伍了。最后竟至五步一停,十步一歇,实在挑不动了。而这时和众人相去已远,且时近黄昏,四顾茫茫,我不禁嚎啕大哭起来。但是我一面哭,一面仍勉强挑着柴担蹒跚前走。幸而母亲预料我挑不动,远道来接,才结束了我这场悲壮的场面。

我在父亲的私塾内又读了两年,四书五经,粗可理解,父亲便应募往南洋去了。母亲不愿我辍学,乃让我跟一位名叫李庆廷的先生读书。这位李先生是一位廪生,和父亲为莫逆之交。后来他要到桂林进新办的法政学堂。我得了母亲的同意,也跟李先生上省城,进了新创立的临桂县立两等小学,日里上课,夜间温习功课,受李先生的指导。那时正值庚子八国联军之后,清廷正在废科举、兴学堂、办新政,我们的临桂县当时就办了这所小学。所教的除了国文之外,还有许多新式的学科,如数学、博物、英文等。我是私塾出来的,从未学过这些,而又插入高年级,当然对这些学科一无所知。因而在学期终了时,我在榜上“坐了红椅子”。那时出榜的通例,榜末要用红笔一勾。因为那一勾正在最末一名的下面,所以考最后一名的叫作“坐红椅子”。而这次校里的一年两学期期终考试,“坐红椅子”的就是我。加以我又是乡下初来,体质尚称结实,而衣着不甚入时,举止言行,都带几分乡土气,因此城里的同学们都讥笑我是“乡下的傻瓜”。现在考试又坐两次“红椅子”,使我分外觉得难为情,所以我在这小学里读了两个学期,就辍学不去了。这便结束了我在文科学堂的教育。

我离开了临桂县立两等小学,父母无力使我继续升学,家中可以耕种的田地又不多,我这个壮健的孩子,也到了觅取一项正当谋生职业的时候了。读书上进,就我们那时家中的环境说来,可说已经绝望。

这时候,各省正在试办“新政”,广西省新设奖励工商业的“劝业道”,并在桂林城内设立“省立公费纺织习艺厂”,招收二百学徒,学习纺织。此时父亲方自南洋回来,也觉得这项新兴的行业很有前途,因此送我进习艺厂做学徒,希望我在半年肄业期满后,回家改良我乡的织布手工业。这习艺厂是由桂林城内原有的“考棚”改建的。建厂的目的是训练一班学徒用新式方法来改良旧式的木机织布。这在当时算是新式的工厂,规模很大,厂长似由劝业道道台自兼,训练也还认真。我们的厂长既是一位大官兼的,厂内自然也有些官场应酬。我记得厂中当局有时在厂内请客,规模极大。我们学徒只可从远处看去,那一派灯光人影、呼奴唤婢的场面,真是十分烜赫。

我在这厂内一共学了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从下水浆纱,到上机织布,我都学到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春初,我十六岁时,学习告一段落,我便回家了。政府设厂的初意,原为改良农村手工业,增加农民副业生产,我回家之后,大家都欢喜,就买了一部新式木机,从事织布。才过半年,由于家人对织布一事,无太大兴趣,也就算了。这时父亲又已应聘到姑丈家教馆,我便又跟着父亲到姑丈家读书,而姑丈对织布倒颇有兴趣,他在桂林买了一部木机,要我教表姐们织布。谁知我在习艺厂所学的,仅是一些皮毛,故浆纱时,把纱浆焦了,一旦上机,随织随断,弄得十分尴尬。后来我又曾应聘到别村李姓家里教织布,可是均告失败。深叹任何行业从业的不易。我在姑丈家这次认真地读了一年多的书,便得了机会考入陆军小学,从此遂成了一名职业军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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