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尊红颜·吕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2 14:48:32

点击下载

作者:朱旭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至尊红颜·吕后

至尊红颜·吕后试读:

前言

有些人,生来就无法选择路途,因为她们是女人。

即使在历史上留下累累恶名的吕后,她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富家少女。

那时候的吕雉,是单父吕氏的小姐,继承着祖先姜太公的荣耀声名,她会像所有古时的大家闺秀那样,被父母指婚给一家门当户对的夫婿,在举案齐眉的平淡日子里过完人生。

但命运如女子手中的纺线,剪不断理还乱,当暴秦铁蹄踏过东方,纵然是理该无忧无虑的吕雉,也不得不接受被时代赋予的命运和梦想破灭的痛苦。

是继续当自己的富家小姐,还是委身下嫁给没有常性的亭长?明明不难的问题,她却给出了与众不同的答案。

因为她的父亲相信,这个邋遢的中年人是女儿的未来,所以吕雉选择了相信父亲。

那是半推半就的一场婚姻,更标志着吕雉命运轨迹的一次转折。从此,富家小姐的生活彻底远去,乡村农妇才是她将要面对的新身份。而乱世的大幕正重新徐徐拉开,她的丈夫正站在台前摩拳擦掌———他已不再是刘季,而是刘邦。

刘邦,一个不入流的乡间亭长,他的义军屡战屡败,他心中渴望诸侯之列,却不知为了这个愿望,作为妻子的吕雉为他承受了多少苦难的折磨。

于是,刘邦啸聚芒砀,吕雉被打入大牢饱受摧残;

于是,刘邦西进咸阳,吕雉枯坐家中侍奉家翁苦等丈夫归来;

于是,刘邦与项籍逐鹿中原,吕雉不幸被敌人抓获成为要挟刘邦的筹码;

当吕雉满怀希望等待分别多年的丈夫前来营救自己时,他却冷冷地喊出那句遗臭万年的“分我一杯羹”……

历史如滔滔大河一去不返,吕雉却始终扮演着男人们身边的附属品,以连配角都算不上的身份旁观他们纵横捭阖、挥剑争雄。然而她不服:谁说女子不如男?

因为她是汉朝的吕皇后,是这个继秦朝之后强盛的大一统帝国的第一个女主人。

她爱丈夫,也爱上了这片江山。在丈夫高大身影的背后,吕雉终于伸出双手,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新生帝国的未来做尽一切打算。

她杀功臣,害死无辜的皇子,用恶毒的手段屠戮丈夫的宠妃,让满朝文武在她的怒火前不寒而栗……

现在,让我们回到两千多年前,去认识一个真实的汉朝吕后吧!第一章家门·乱世豆蔻无烂漫

姜子牙的嫡传后代,出身高贵的齐地平民,却洗尽华彩,在风云变幻的乱世之中,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他的命运由时势掌控,但她注定要成为家族摆脱祖先阴影的关键。乘着传说异象而来的生命,终将在大乱重启前,导入历史的轨迹。乱世殃池鱼

齐地的人总会说,他们的立国始祖吕尚是绝无仅有的伟大存在。

吕尚姓姜字子牙,他的先祖伯夷曾在舜王、禹王时做四岳(掌管诸侯事务的官职),凭借辅佐禹王治理水患的功绩,伯夷被封为吕侯,吕氏由此成为姜姓的一个新分支。

星移斗转,时间流逝了千余年。殷商末日前夕,年过80的吕尚终于在渭水河边等到了他等待已久的未来与希望———西伯侯父子。

有心灭商的姬昌、姬发,对直钩离水、背坐垂钓的吕尚心折不已,当即将自己的车辇赠予他,请他随自己回西岐辅佐姬姓的霸业。为表诚意,年迈的西伯侯甚至亲自背着比自己更年迈的吕尚前往停车地。

就这样,吕尚坐在西伯侯的车辇上,享受着姬昌拉车、姬发推车的最高礼遇,却泰然不动。山路崎岖,姬昌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在路过一个小小的陡坡时,姬昌不小心脚底打滑跌倒,笨重的车辇只得尴尬地停在坡上。

吕尚却哈哈大笑地从车上轻盈跳下,搀着汗如雨下的姬昌道:“侯爷拉辇八百六十四步,我当保新朝八百六十四载!”

于是历史上第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正式开启:姬昌病死后,即位的太子姬发在吕尚辅佐下,成功联合其他部族军队在牧野大败商军。商纣王自焚于鹿台之上,拥有六百年超长国祚的殷商王朝就此终结,取而代之的则是武王姬发的周朝。

身为灭商战争中无可争议的首席功臣,已经荣尊天子岳父、位列太师(军职)的吕尚,被姬发分封到齐地营丘,称齐公,正式裂土封疆。武王的三个弟弟作乱时,周成王允许吕尚征伐天下叛军,周公姬旦东征时又令齐国北迁,最终在山东半岛定下了固定版图。

成为齐太公的吕尚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竭诚保护周朝的领土。他的齐国远离周都镐京,处在最东方,山高路远,又因北迁濒海而富甲天下、人丁兴旺———这本身就代表着周天子对“太公望”的无条件信任。于是在分封诸侯的年代,姜姓吕氏始终保持着对镐京的忠诚。

然而,这份忠诚却被姬姓和姜姓的不肖子孙毁灭殆尽:周安王十六年(前386),妫姓田氏家的齐相田和将齐康公放逐海上,又向周安王行重贿,诱使后者封建自己为新的齐国之主,姜姓吕氏从此彻底退出周朝的诸侯舞台,沦落民间失掉了贵族身份。与他们一同退出历史的,是曾经以礼治国、尊尚古体的春秋时代。

虽然不再是国主,但享国近七百年的姜姓吕氏留下的政治影响却始终在齐国悄然发生着化学反应。继任的妫姓田氏即使再如何用心经营这个国家,哪怕在齐湣王时登顶战国之首、号称“东帝”,他们也只被天下人视作是沾了首任齐公吕尚的荣光;在一些狂热崇拜吕尚的地方,相同或近似的看法比比皆是。

没有刻意的羞辱看低,只因吕尚和他的家族永远是齐国不可逾越的巅峰。

所以齐人绝不会想到,由吕尚开创的齐国会被商朝大将恶来的后代秦国毁灭———东西帝中的“西帝”,正是秦昭襄王嬴姓赵稷;更可怕的是,昭襄王还有一个杀伐酷烈、野心勃勃的太孙———嬴姓赵政。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秦国名将王翦之子王贲裹挟攻灭燕国的余威,纵兵南下攻入齐地,出人意料竟如入无人之境。直到兵锋触及淄城下,对军功饥渴难耐的秦军士卒们赫然看到,齐国都城的门楼已被一块硕大的缟素覆盖———齐王田建献城投降了。

东方六国中最强盛的齐国、齐太公姜子牙一脉呕心沥血数百年经营的产业,被田氏齐王以最耻辱的方式彻底葬送。如若吕氏公族在天有灵,不知道他们会以何种面目看待眼前血淋淋的一切。

数百年前便驾鹤西游的吕尚自然不可能预料,“礼乐崩坏之世”的终结者会是嬴姓———不管被许仲琳《封神演义》描绘得如何神奇,姜子牙终究是人不是神。同理,式微近两百载的吕氏早就不愿理会齐国的生死,他们像所有夹缝中苦苦求生的人那样,正为自己的身家安危不遗余力地苦心经营。

然而永远不会有人想到,安静繁衍着的吕氏族人会出现一个左右未来的后代。

居住在齐国单父的吕文,同样是没落吕氏中的一员。他很幸运,尽管篡夺了齐国权柄,妫姓田氏却没有把姜姓吕氏一网打尽的心思。

妫姓田氏的诸侯身份来自周天子的赐予而非强抢,最不缺的就是理直气壮。同时,作为齐国的统治者,田氏根本无法撼动姜太公后代的人望,只有厚着脸皮做国主这一条路可走。况且,即便他们真的大开杀戒,也绝无可能屠尽繁衍了数百年的吕尚后代。然而,或许正是宗族人口枝繁叶茂的缘故,单父的吕文看上去不起眼得有些过分:在重商主义的齐国,他经营财富的手段比别人高明不了多少,随便哪个临淄城的富商都能将他打败。吕文的家世出身同样低得可怜:乱世虽乱,规矩却不乱;掌握特权的始终是公侯世家出身的贵族们,平民百姓或无姓市井不仅不可能跻身上层社会,甚至连触碰权力的机会都没有。吕文怎么说也是吕尚的后代,又有不菲的家产,却没能强盛起来,足见其先祖的地位之低。

虽然硬件上有些吃亏,但家大业大的吕文并非完全没有拿不出手的名声;正相反,凭着一项远近闻名的独特技艺,吕文牢牢占据了单父周边的话题头条,成为无可争议的流行人物。

这项技艺叫相面。

所谓“相面”,是算命中最常见的手段,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身材相貌,来预测、推断对方未来的祸福和命运。富甲的吕文出身姜姓,又身兼相面奇术,单父周边的百姓们对他自然极为尊敬,谈及必称“吕公”。城中有身份的人也以自己和家人能被吕文相面为荣;若是吕文看了他们的面相很高兴,说他们日后定大富大贵、人丁兴旺,则必然欣喜若狂,回府大摆筵席。若吕文面带忧色,吞吞吐吐不肯多言,这些贵人们就会比吕文还要难受,因为他们认定自己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对吕文来讲,相面只是他调剂生活的茶余闲趣,既不是讨生活的本钱,也非他结纳外界的手段。作为吕尚的后代,虽然吕文像许多男人一样,有些志在天下的想法,但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的不休纠葛,到底还是蹉跎掉了大好岁月。

然而现实并没有轻易放过吕文。

秦王政六年(前241),在楚国考烈王芈姓熊完的支持下,春申君黄歇联合山东五国,由名将庞煖领军进击秦国,黑云压城之下,一时间秦国竟有了灭国之势。

楚国和其他诸侯的目的很明显:长平之战埋掉了骑射强赵的40万人马,崤山以东再也没有谁能单独对抗秦军。如果不在秦国大举东侵前灭掉它的威风,到时就不只是弱小的韩国有灭亡的危险了。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将秦国日渐无敌的军事力量扼死在摇篮中。

事实证明,春申君的计策只成功了一半:突如其来的六国联军很快就逼临秦国门户函谷关,秦国国内人心浮动,百姓惶惶不可终日,甚至一度传出联军已经攻破关门、直冲咸阳的流言。但联军的胜利也到此为止;关键时刻,秦国竟然再次像二十年前长平之战时那样,发布全国动员令,拉着所有15岁以上的男丁入伍,短时间就组成一支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出函谷关,与旗号不一、军服各异的六国联军相视对垒。

几许清风拂过,吹来低沉的鼓声,浑厚的低音似乎连砂石也感到不安。原本视野十分开阔的战场,由于秦军的渐次列阵,忽然变得逼仄难忍。待秦军战阵成型,联军与他们相距已不足数百步。

望着对面旌旗漫卷、衣甲炫目的敌人,不仅前方的六国将领们心悸难忍,饶是坐镇中军的春申君和主帅庞煖也隐隐不安起来。“轰隆!”秦军背后的山谷中传来一声闷响,那是函谷关关门的声音,秦人决定死战六国了。

然而最可怕的,是地面砂石的震动并没有随着闭关声而停止———秦军的后续部队仍在集结之中。

庞煖试图令将领发起几次试探性的攻击,但联军互无从属,竟无人肯上前挑衅。春申君无奈,便同庞煖商议后命楚军先行进击。结果大军动了没几步,对面的秦军骑兵便从阵前飞驰而过,升起腾腾的烟尘,楚军步卒登时被吓得连连后退。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哪个将领敢先行出战了。

面对随时可能出现哗变炸营的联军,春申君不得已放弃了原有的战略,与秦军对峙数日,却始终找不到敌人的破绽。最终,联军悻悻收兵,反被秦军追剿数十里,这场战国史中最后一次“合纵”战争以虎头蛇尾结束。

齐国没有参与这次合纵,齐王田建甚至懒得听取臣下关于战事的汇报,一心只想置身事外,免得惹恼他的秦国盟友。但当消息传遍市井、继而传到单父时,却给吕文带去了不小的麻烦。

秦王赵政这一年不到20岁,尚未亲政。代替他坐在秦宫里指挥抗击六国联军的那位相国,正是战国豪商、文信侯吕不韦———很不巧,他也属姜姓吕氏,算辈分还是吕文的重叔祖父。

流言的传播不需要成本,单父城里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吕文和吕不韦的关系,并迅速抛出涉及阴谋论字眼的猛料。尽管两位吕氏素昧平生,籍贯也完全不同,但单父城中的父老巧妙地无视了这些事实,认定吕文是吕不韦的家人,被视为强秦安插在齐国的眼线。

明眼人都知道这种推论是可笑的,不过他们乐得看热闹———单父是座小城,极度需要任何能调剂生活的作料。

可吕文难以接受不怀好意的猜测。他对吕不韦的全部了解仅限于此人曾是富商,在赵国为做人质的庄襄王赵子楚积极奔走,凭借奇货可居的眼光在后来扶摇直上当上了秦相国。如果没有流言传播者的大力宣扬,吕文甚至不知道吕不韦也是自己的亲戚。

流言越传越神,已然演变成一出姜姓吕氏借连横齐秦离间六国、企图从中渔利重夺王位的大戏,整日游荡在单父人口中,连素来与吕家交好的几位贵人也不断谈及此事,甚至煞有其事地询问吕文,那个吕不韦投秦前可曾去新蔡的吕氏祖庭祭扫。不胜其扰之下,吕文决定离开单父城,找个人少的去处避避风头,至少等到城中人不再纠缠此事为止。可吕文不能走得太远,那意味着他真的是秦国细作。

思来想去,吕文终究没敢离开单父。他在城外的老家吕庄尚有不少田地,还有间大宅,是家族的祖产,平日只命治下的农户耕种打理。吕文不是很喜欢那个地方:庄子虽大,却没有多少人;吕家没有豢养门客,府中只有家人和奴仆,住起来很不安全。和相对热闹的单父相比,吕庄太过冷清,没有一点鲜活的样子。

正因为冷清,那些头痛的声音才传不进来。“也罢,”吕文放下茶杯,看着对面腹部微微隆起的妻子,后者正同两个儿子玩耍,“便回去吕庄,住上些时日,权当为子孙谋。”落魄奔吕庄

某个云雾迷蒙的清晨,单父城,吕府。

正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里面冒出几张黑瘦的面孔,透过薄雾,他们警惕地观察府门前的情况,生怕有人经过看到吕家正准备人去楼空。

前半夜一直在下雨,麦粒大小的水珠从天而降,淅淅沥沥地打在庭院里,不多时就三两滩地汇成一片。水面上漂浮着周围房间微弱的烛光,隐约能看到其中人影攒动———吕府入夜后一直在收拾东西,家仆们搬出十几个许久不曾动用的大木箱,塞满值钱的家当细软后上锁;又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将十几筐重物扛到后院马厩,套在府中为数不多的马匹和为数众多的驴子身上。筐子中装的都是白天从城中集市采买来的布匹、铁块、鸭禽———既然不知道要在吕庄住多久,且庄中除了米面粮食外什么都没有,那临走前多带些物什总不会是坏事。

吕文的妻子正忙着指挥侍妾和女仆们清点家中的衣物、首饰,从最普通的腰巾到价值连城的珍珠串,务必毫无遗漏,全部系上小竹签后带走。尤其那几面临淄贵人送来的铜镜,一定要用细纱用心包裹十几层,然后才能放入被袄中装好;齐地第一工匠打磨的铜镜固然价值连城,但送镜子的贵人决然不敢开罪。

吕文则亲自上阵,握着算筹跟府中的账房核销全家在吕庄的用度以及单父吕府的开支。在这段非常时间里,吕府并不会全府开往吕庄,会有账房和几个识字的家仆留下来看家。反正作为事主的吕文不在府中,好事者自然无法拿几个奴仆开涮。一家人就这样忙活了整整两天,直到开拔前尚未能收拾停当。

说起“好事者”,吕文禁不住要哀叹自己生不逢时的水平之高:那人本是城东一户普通姓氏,与吕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平日里两家的家奴见了还会相互寒暄行礼。然而自从单父城中吕文和吕不韦的流言之风越刮越猛,这家人竟像换了一副面目似的,多次前往吕府叫阵怒骂,言辞和场面的火爆程度也逐日走高。

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煞星,吕文毫无头绪。他只好拿出几十斤珍藏多年的黄铜送给城中采邑的勋贵,请侯爷为自己居中调停,莫要再让对方前来骚扰;即便调停不成,也希望侯爷代为调查对方的过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方坚持把吕文朝着绝路上逼迫,总得有个缘由。若果真是吕府开罪了他们,吕文自然要放下脸面上门赔礼,否则天知道对方会不会哪一日突发奇想提着刀兵来见。毕竟这段日子吕家已经被流言闹得足够狼狈,再不愿靠经历风浪历练修身。可对方甫一上来就摆出拼命的架势,着实令吕文难以承受。他原打算在吕庄小住几日图清静,现下已然闹得将要举家逃亡了。

单父吕公亲自求见请托,又有厚礼相送,侯爷自然乐得接受。可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息事宁人,要求吕文自尽“谢罪”,态度之强硬世所罕见。侯爷心生疑惑之余不禁也来了兴趣,暗地里放出斥候四下打探,终于把怒火的起源弄清了七七八八。

找吕文麻烦的那家人并非齐人,而是来自赵国的客家。他们是赵氏的旁系。二十年前长平惨败,家中男丁十之有八被秦军活埋,只剩下两户男丁因年幼没有参战。为了避祸,其中一户分家北迁来到齐国,定居在了单父;另一户则留在了赵国。此番春申君出兵,留在赵国的那家男丁上了前线,结果在败退时遭遇秦军追杀,包括家主在内的十几个男丁全数阵亡,直接导致本家绝嗣。噩耗传来,单父的赵家会有什么反应不用看也能猜得到:全家人捶胸顿足,痛哭哀号不能亲自手刃吕不韦和赵政报仇。而自从流言中得知吕文是吕不韦的重侄孙,两人还有“来往”后,赵家人未能发泄的怒火终于有了突破口。

听完报告,侯爷略带怜悯看着跪在阶下的吕文,后者脸上已然写满“秦军杀他亲戚为何非要找我寻仇”的委屈,于是好心告诫他:“叔平(吕文字叔平)暂且宽心,兵戈征战每日都有,寻仇之举自然屡见不鲜。那赵家正在气头上,做些出格之事也难免,倒是汝这做事主的万不可意气行事。眼下汝的夫人又有孕在身,姑且出城过段安生时日。待赵家心气消了,吾当保汝无事。”“可是侯爷,小民一户定居单父近百载,并不识得吕不韦,更不曾见过。小民这事主当得岂不冤枉啊?”吕文不解地争辩说。“那赵家家主年不过二十,他又可曾见过远在赵地的叔父?”侯爷不悦地说,挽着袖子搀起吕文,算是给足他面子,“群雄乱世,何来那许多说法,还是平安活着为好啊。”

侯爷的开解算是给无头无尾的冤仇做了解释。吕文垂头丧气地回到府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布了搬家令。

起初的出城静心,末了竟演变成落魄逃难。短短十数日中发生的变故,甚至超过了过去几十年的见闻,这一段经历给吕文心灵上带去的冲击显而易见,至少他终于发现,即便身处遥远的齐地,他的命运依然会被崤山后的那个国家左右,说不定哪天就会遭遇厄运。而即便没有秦国和吕不韦,看似在单父城中逍遥自在的吕公同样是乱世中的飘零性命,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生在乱世。

所以还是听侯爷的,赶快出城避一避吧。

瞪大眼睛朝门外盯了足有个把时辰后,黑瘦的脸终于悄悄地缩了回去,他一路小跑赶往吕府正厅,途中还滑了一跤。吕文此时仍在同几个得力的家仆核算府中的财货;他整宿都不曾入睡,只靠浓茶强撑精神,睁着睡眼没完没了地摆弄算筹。

黑瘦的仆人跪倒在吕文跟前:“主公,赵家的人没有过来。”“唔,”吕文如释重负,“下去吧,让装好的车驾出发,请主母从后门动身。”“唯。”仆人一溜烟而去。

放下算筹,吕文心情大好了不少,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种好心情仍旧有一部分属于落难的屈辱,当即紧绷面皮指示下人们:“好生核对清楚,明日叫个妥帖的送去庄上。”

接着,吕文咬着牙艰难说道:“切不可让赵家人知晓!”

说罢,吕文反身跑回院中,妻子和侍妾已将衣物行装收拾妥当,正恭敬有加地等待夫君查验;奴仆们也大包小包装点好了行李,只待主公一声令下就迅速开拔。除过车夫和几个临时负责安保工作的健壮家奴,吕府的人都已集中到了这里。望着顺从的家人们,吕文禁不住再次百感交集起来———姜姓吕氏百年未丢过的脸,竟然让他一次丢完了。“出!”事已至此,单父吕公也顾不上其他了,谁让那赵家的家主是个愣头青呢?

下人们小心将装着值钱家当的箱子抬出后门,侍立已久的壮汉立刻接过来装车绑好。铺盖家什由奴仆和壮妇背负,坐上车马轻声出门。最宝贵的漆器铜具被吕文的家小带上马车,时刻不离视线左右。为了保密,所有人尽量轻拿轻放,生怕被街坊听到,中间不断传来吕文和妻子的低喝。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待薄雾渐去,吕府的车队终于出发,小心翼翼地驶到了城门前。

守城的兵将尚未换班,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正三三两两地怀抱长戈倚在城门口打瞌睡。忽然辚辚的车马声由远及近,守城的兵将搓了搓脸,眼前骤然袭来一支不大不小的车队,齐整的肃杀之气瞬间灌满城门洞子。“何人?!”此刻门丁能想到的只有这句喝问,虽然喊的时候由于过度紧张有些结巴。经他一喊,另几个歪歪斜斜打瞌睡的守城兵将也一个激灵全部起身,举戈冲着车队头前围成半圆,气势汹汹地瞪着众人。

吕文慢悠悠从头前的马车上下来:“吕氏国人,举家探亲,敢请军头开城。”

放在以前,吕文根本不会露面,直接打发家奴过去通告便是;守城兵将这等小角色连拜访吕府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可能跟吕公说上话?然而今时不比往昔,在“逃跑”的关键当口,吕文可不想在某个细小得不能在小的环节出麻烦。

但守城兵将却是第一次见到吕文,惊骇之下竟隐隐有了仰慕之意:“吕公?君乃吕公?!行伍粗鄙,亦崇奉甚,可得相否?”

吕文:“……”

好不容易摆脱了“仰慕者”的纠缠,吕家出城时天色已经大亮。想到随时可能冲来阻截自己的仇家,吕文心中的担忧是显而易见的。但很快他就修正了这个想法———哪里来的仇家?

车队沿着城外大道前行,把单父城远远甩在了背后。道路渐渐变窄,周遭的景色被树林和大片田地占据,单父城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满眼望去尽是数不清的绿色,车上的人才彻底脱离紧张状态说笑起来。吕文端坐在头前的车里,却怎么也笑不出声。“主公何必恼火?”同车的妻子看到夫君面色不善,握住吕文的手轻声安慰道,“不过是权宜之计,无须记挂太甚。”“吾岂是记恨那赵家小儿?”吕文揉搓着娇妻的小手,无奈地叹息———他心里其实很反感赵家,但不能让家人也这样想。“吾是忧心,今日称吾乃吕不韦的家人,便有人要吾为函谷关之战的殁役者偿命。他日若有人称吾并非姜吕,实则嬴赵,那山东六国岂不是全要冲来吕庄报复?”

他掀开车窗,茫然望向单父城的方向:“天子之邦,王侯征战不休,却与吾等凡人何干?”

妻子默默地注视着夫君因情绪激动而瑟瑟发抖的身躯:“主公,生于乱世……”“吾知道,吾知道!”吕文不耐烦地打断妻子的劝说,倔强地瞪着窗外的风景。妻子不再说话,自顾自靠在车舱另一边。车队继续缓缓向前,夫妻二人却再无话可说。“主公,已行至小兀山。”吕文正糟心的当口,赶马的车夫高声唱道。“唔,”吕文从烦恼中抽空应了下人一句,“那便歇息下吧,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小兀山位于吕庄南面,是单父城通向吕庄的门户。小兀山名为“山”,其实不过是座大号的土塬,上面草木茂盛,间或有些小兽出没。吕文命全家在此下车歇脚,自然不是为了赏景———吕氏在吕庄的势力虽大,但多是为吕氏种田的农户,至于府邸从来都只有几个老仆看守。指望他们在全家到来前就洒扫干净是不现实的;如果吕府搬家需要一天一夜,那收拾老宅需要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

吕文把怀孕的妻子留在车里,自己一个人下车停歇。这时一阵阴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下完雨还真是冷,真不是好兆头。”凤出小兀山

猎户卞卫最近有点烦。

旬日前城里的粮官来收贡赋,一路收到他在山林中的茅屋。卞卫不识字,看不懂那些竹片上写的是什么意思。但粮官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今年要给侯爷交三石粮和一石豆料,否则不许你在这里打猎,还要拉你去城里坐牢。卞卫的暴脾气猛地就上来了,说我今年二十有五,在此打兔子已经数年,你们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跟我要贡赋?粮官解释道:“原先我们以为你是吕氏放在外面的野人,因此贡赋都算在吕公头上了,但上个月吕公给侯府送贡赋时说山林里没有吕氏的产业。无主之地归于齐王上,今天我们搜山发现只有你一户人家事生产,所以你要上贡。”卞卫于是更生气了,说:“什么吕公我怎么从没有听过。”对方答道:“就是吕庄的大户吕叔平公,大半个庄子的农田都是他的,人家之前一直住在城里,两个月前才回吕庄。”卞卫就反问说那这山林也不是谁的,我平素在北面的森林打猎凭什么要我上贡?粮官便黑下脸,你没听《诗经》里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齐国治下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是齐王上的,你打了王上的猎物就得上贡,上贡的对象就是接受齐王上赐封的侯爷。

被能言善辩的粮官狠狠教育一顿后,卞卫终于像个泄气的皮球似的低下头,有气无力地说:“贡赋可以交,但我是个打猎的,又不会种地,你让我上哪儿弄粮食去?”

粮官一拍脑门说:“哎呀,倒把这个忘了,那就一只兔子算一斗粮,两只大狐狸算一石半,豆料什么的就算三只野山鸡好了。”末了还轻蔑地反问:“卞卫,怎么样,侯爷爱民如子,这上贡不算多吧?”

说罢在竹片子上“嚓嚓”两刀,把卞卫正式划入纳税群体。

卞卫的老婆是个聪明人,粮官在外面同丈夫理论,她就待在茅屋里细细听,只盘算了两遍就发觉对方有问题:一只兔子在庄子里未必有人肯要,也卖不了多少钱。如果卖到城里,把皮毛卖给衣料店、肉卖给酒肆,赚出来的钱肯定不止一斗粮,至少也要四五斗;粮官分明是欺负她男人不懂行情故意压价,于是急忙跑出来,仗着山野妇人的粗鲁天赋和伶牙俐齿,硬是把粮官驳得脸红脖子粗,最终讪讪同意卞卫只要交够十八只兔子就算完成任务。

尽管妻子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但这并不意味着卞卫的负担会大为减轻,因为跟吕庄周边的猎户们斗智斗勇多年,连兔子似乎也变得精明不少,不那么好捕获了。

天色刚黑下来,卞卫收拾好工具和刀箭,揣上妻子做好的面饼,裹着兽衣皮帽前往吕庄北面的山林———虽然靠打猎讨生活,卞卫却极少有机会吃到肉,即使家中蓄养了几只鸡,鸡蛋也只能给正在长身体的小儿子吃。如果卞卫有机会逮到一窝兔子或是猎到一只狐狸,就能从吕庄买两刀猪肉给家里人补一补。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卞卫在林子里从天黑踅摸到天亮,只有三只小兔子中了圈套,余下的猎物似乎厌倦了同卞卫打交道,连出洞觅食的兴趣都没有。卞卫试着躲在树上射几头麋子或者野狼,无奈手中那把老弓实在愧对他的厚爱,引弦时的吱呀声竟足以媲美公输班打造的锯齿,走兽们只消抬头顺着声音来源看上一看,便都打着激灵撒欢儿跑开,留下卞卫一个人在树上黯然神伤。“我快要被你们逼死了。”卞卫从树上一跃而下,气呼呼收起香饵和机关,对着看不见人影的方向大声讨伐粮官。他的咒骂有理有据:如果不是对方通知自己缴贡赋,他根本不需要在夤夜穿过整座吕庄来打兔子,而且还是在冷得打哆嗦的时节。“罢,罢,回去喝碗热汤解乏!”卞卫收拾好工具,提着猎物离开森林。他的茅屋位于小兀山脚下,如若不在黎明前回到家中,他就会在黎明时被冻死。

虽然是深夜,山路不太好走,依靠多年游猎的经验离开森林,卞卫借着月色走上了通往吕庄的大道。此时的吕庄正沉浸在睡梦中,静得听不到任何声音,连负责治安工作的狗儿也都爬回舍中熟睡。庄里几乎无人点灯———即便涂在芦苇和艾蒿上混着烧,油脂依然很费钱,并非寻常人家能够负担。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吕家:阔气的庄园正门前,两顶硬木灯正隐隐燃着昏暗的光芒,努力照亮下部一尺见方的地面。“摆什么阔?巴不得别人知道你府上有钱吗?”卞卫恶毒地朝着吕家大门啐过去,而后心满意足继续朝着小兀山行进。

卞卫以前所未有的劲头从庄中大路直插而过,出了庄,南面二里处就是小兀山,寒风应景地呼呼吹着,卞卫下意识地不断加快脚步往山脚的方向赶去。

每逢卞卫夜间打猎,妻子睡觉前都要在茅屋门口点起一堆厚实的篝火,明亮的火焰在静谧的夜色中闪烁,足以支撑到卞卫打猎回来,为他指明家门所在。今晚的景象依旧如此,小兀山脚下的那堆火光忽明忽暗,迎着夜风勉力燃烧,等待着不远处的卞卫。然而今晚却有所不同:熟悉的篝火并没能让卞卫感到安心,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更为耀眼的光亮牢牢吸引住了。

小兀山顶上,一簇金色的光芒正放肆地闪耀着,几乎照亮了整座山头。相比之下,连远处的月光都不怎么皎洁了。

寒风阵阵的凌晨,这团金色的强光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卞卫吓了一大跳,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异象,是福是祸着实难料。但如果不凑近了看个明白,谁又能知道结果呢?想到这里,卞卫挽起袖子,一口气朝着兀山顶子冲了上去。

所谓兀山顶子,其实就是小兀山顶上的一块大青石,半截扎进土里,半截裸露在外,像一块大顶。卞卫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上来,只见光源正在这里。但更为奇特的是,光源只是悬浮在兀山顶子之上,而卞卫甚至感受不到它的热度,它只是一团光。“什么东西啊?”光团中似乎还有活物。卞卫强忍着胸中的恐惧,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那是一只大鸟,它像盘在子宫中的胎儿一样蜷缩着。头顶长着三朵花蕾一样的肉瘤,锦翅华翎,铜爪金钩,长长的尾羽顺着身躯盘着,通体流光溢彩。似鸟又不是鸟,不知是什么来头。它紧闭双目,似乎还在沉睡,而那团异光就是它的摇篮。“天啊!”卞卫赞叹道,他已经看呆了。

大鸟猛地睁开眼睛,似乎是听到了卞卫的赞叹。左右两只金色的瞳孔直直盯着卞卫,盯得他腿脚发颤。这时,大鸟突然抻开身体站了起来;半丈有余的金色翅膀缓缓伸直,慢慢地挥动,卞卫却感受不到气流滚动。

只听大鸟真切地嘶鸣了一声,然后猛地扇起翅膀腾空,掠过吓瘫在地的卞卫,几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朝着吕庄的方向疾驰而去,后者却毫发无伤,呆呆地倒在那里。金光也随之熄灭,硕大的兀山顶子上,只剩下卞卫一个人和山顶飕飕的冷风。“刚才的……是幻象?”卞卫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扭头看向吕庄那边,依旧一片寂静。

他猛地站起身,点起火折走到大鸟待过的地方仔细查看,只见青色的石头上有几道划痕,道道深入石中,好像被什么动物的利爪抓过。“到底是真是假啊?”他带着满脑子疑问,依依不舍地下了山回到家中。“今夜收获多少?”老婆硬撑着疲惫问道。“别管什么收获了!”卞卫端起海碗把浓汤喝了个净尽,对老婆说,“我跟你说啊,刚才我在兀山顶子上看到件奇事……”

吕文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周身一片黑暗,只看得到自己的身子。他想喊,却喊不出声,想跑,却根本找不到方向。他无助地站立在黑暗中,惶恐地等待着未知的下一刻。“嗡”的一声,远处似乎传来鸟的声音,听起来很远,但很真切。吕文循着声音找过去,只见那里有个小小的光点正慢慢变大。吕文惊讶地停下脚步,那光点仍在不停地变大,到了最后,吕文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万丈金光之中。

猛烈的强劲风力袭来,吕文猝不及防,急忙用衣袖挡住面门。透过衣袖的缝隙,吕文努力睁开眼想要一窥光芒的中心,却见一只金喙长尾、锦项华羽的大鸟从最强光处飞出,直冲自己而来。“凤凰!”吕文惊呼。“怎么了?”身边忽然传来妻子的声音。吕文定了定神,环视四周,哪里还有什么金光?自己分明是躺在家中卧榻之上,只有几盏细小的油灯在闪烁。

原来只是场梦啊,吕文终于反应过来,细声安慰妻子,她临盆日近,千万不敢受什么惊吓:“没什么,只是做梦看到一只金凤。”“金凤?”妻子奇道,“真奇了,妾身刚才做梦也看到了只金凤!”“哦?”吕文顿时睡意全无,“可是在万丈光芒之中,直冲自己而来?”“正是啊!十分华美的一只金凤,它还……”正说着,妻子忽然闭口不语。“它还怎么了?”吕文问道。

妻子没有说话,表情变得十分痛苦,她颤抖着掀开被子,下身已经湿成一片。

吕文大惊失色,心知妻子的羊水已经破了,急忙滚下床:“快来人!”

吕府早在月前就备好了接生的妇人和女仆,分成两拨日夜守候以备不患。听到主公的召唤,这些人立马奔了进来。几个壮妇七手八脚地把主母摆正,然后将吕文请了出去。

从深夜一直到东方亮出鱼肚白,卧房里只能听见妻子的呻吟。吕文在外堂急得直转圈,惹得两个儿子也不睡觉跑过来和父亲一起等。

旭日初升的钟点,婴儿响亮的啼哭响彻了吕府。听到哭声,吕文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只见一个接生的壮妇满脸喜悦冲出卧房,扑通跪倒在他面前:“恭喜主公、贺喜主公,主母产下一位小姐,母女平安。”

吕文愣了一下:“是女儿吗?”随后不再理会报喜的壮妇,便径自跑进卧房。

阳光透过木窗射进卧房,氤氲的蒸气在光线中呈现淡雅的白色。妻子疲惫地躺在榻上,额头上满是汗水,由两个女仆小心地擦拭,其他女人则围在吕文的女儿旁,仔细地为她洗净身体。

吕文示意妻子不要起身:“难为你了。”“主公,来看看小姐吧。”一个壮妇讨好地说道,年纪最大的接生妇随即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来到吕文面前。女儿刚剪掉脐带,被裹在襁褓里,双眼紧闭,皮肤白嫩得如同透明。

吕文仔细端详着这个小生命,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可女儿不为所动,依旧紧闭着眼睛,好像这个凝视自己的男人和她毫无关系。吕文并不恼火,他痛快地宣布给负责接生的下人一贯钱币,然后把管家唤了进来———除过起名,有件事吕文同样需要确认。“昨夜天象如何?”他问管家。“回主公,昨夜晴空无云,有月盈盘。”“圣光、金凤、月夜,”吕文抱起刚洗净的女儿喃喃自语,“这孩子的降生也太有意味了。”“主公?”管家手里捏着竹片和刻刀,等着记录三小姐的闺名。“叫雉吧,雏凤为雉。”吕文盯紧怀中女儿尚褶皱在一起的五官,轻声念叨着,“就算以后没有什么奇异之处,有个女儿生在吕庄陪伴一段日子,也是吾的幸事。”笄礼现真身

吕文当然不会想到,他们一家人会在吕庄待上20年。但他更没有想到,娇滴滴的大女儿竟然长到20岁也没能嫁出去。

20岁三月初三当天,吕文专门派得力的家人回单父城请来侯爷的夫人做贵宾,见证女儿正式“长大成人”的重要时刻———旁人家的女儿15岁不到便定下婚约行成年笄礼;家境不好的可能12岁就会被父母送去夫家做嫁娘。吕雉却如同压了箱底的珍贵细软,硬是从12岁一直撑到20岁不得不行礼的年纪,漫长的成长岁月也的确称得上“正式”。

行礼当天,吕雉身着锦边缁布采衣,乖巧地跪在染成红色的麻布垫子上,黑幕般的长头发从背后一直垂到腰部。待清洗完毕,吕文的妻子就跪坐在女儿身旁,用白牛角梳一遍又一遍地细细梳理,然后妻子挽起女儿柔顺的长发,开始细心地给她编辫子,最后一圈圈盘起来,绾成一个优美却不张扬的发髻。完成这项极其耗费耐心的工作后,侯爷夫人缓缓起身,取出成人礼用的发笄,小心地给吕雉簪好,随行的女官端来准备好的素衣襦裙,扶着吕雉前往内房更衣换装。片刻后,吕雉低着头走出来,正式向吕文和妻子行礼,以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随后她重新跪在红垫上,在全家人的见证中,侯爷夫人摘掉吕雉的发笄,换上一枚做工考究的发钗,女官这时又奉上新衣,扶着吕雉回内房重新更换。

待女儿穿着深色的曲裾款款而出、向侯爷夫人在内的所有宾客郑重行礼时,吕文激动之余,心中却浮上了些异样的感觉———他总觉得女儿的表现很是异样,可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劲。倒是妻子和男女宾客们看得津津有味,个别年长的女人甚至热泪盈眶,似乎是忆起了当年自己成人笄礼的场面。

侯爷夫人为吕雉换上钗冠和大袖长裙礼服、扶着她第三次向宗族灵位行礼时,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吕文心头,似乎眼前向吕氏先祖叩拜的不是他们的后代,而是一个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人。

直到侯爷夫人摊开绢纸亮出为吕雉取的表字“娥姁”、令她跪在父母面前恭听“聆训”时。吕文终于恍然大悟,甚至惊出声来。她合乎礼仪地正跪在那里,却让吕文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跪着的人,而眼前的年轻女孩掌握了他的生死,哪怕他是她的父亲。

极度的畏惧如同喷涌的河水,瞬间冲出脑海,漫延流向全身。吕文只觉得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只有低下头才会好受些。他试着命令脖颈扭动,后者却完全不听使唤。前所未有的寒意,正将吕文缓慢冰冻,而寒冷的源泉,竟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吕公……吕公?”见吕文半天不说话,任凭女儿跪着,侯爷夫人多少有些诧异,忍不住轻声唤他———上身还在微微颤抖,想必太过感慨,激动得忘记要说什么了吧?

妻子也注意到了丈夫的不寻常,但她身为主母不能多言,只得硬着头皮陪吕文一言不发,场面很快变得尴尬起来。“父亲,女儿恭请父亲大人训诫。”

视野忽然清晰起来,吕文原本接近涣散的瞳仁渐渐聚拢。他看到吕雉的两片红嘴唇翕动有秩,正一字一句地请自己训话。女儿的声线仍旧柔美,态度亦恭敬不已。然而嗓音传到吕文的耳蜗,他听见的却不像请求而是命令;对方面色里那股子森森然的威严则有增无减,令吕文背后的寒意愈发浓烈。

可如果此刻不说话,恐怕以后会有不幸吧?吕文艰难思索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谬想法,喉结缓缓蠕动,拼命把本不该存在的哽咽咽下去,艰难地张开了嘴……“叔平,今日可不应该啊。”侯爷夫人坐在车中隔着木窗说道。作为主宾,她在笄礼中的工作已经结束,准备立刻返回单父城。“汝的好女受笄,汝做父亲的高兴得无法自持,跟拒马似的怎行,岂不让儿女子见笑?”

此时的吕文,眼前仍满是女儿锋刃般的目光,一下一下在他周身划刻,阴冷的痛感电流一样贯穿全身,令吕文难以自在。“叔平?高兴起来没完了吗?”

侯爷夫人的不满迅速将吕文从臆想中拉了回来,急忙拱手口称道歉。对方这才收起将怒的神色,继续夸赞吕雉。“幸好娥姁行礼时毫无拘谨,且仪态寰盈,真看不出来是寻常氏族的女儿,反像临淄公族的女公子,哪怕说成宗家的王女也不为过呢!”“王女吗?”明知侯爷夫人的夸奖很大程度只是出于礼貌,吕文心中依旧惶恐不已。他不禁又想起20年前,女儿出生时,在夫妻二人梦中啾啾高歌的金翅神鸟……

吕文不敢再往下细想,生怕仅靠这想法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夫人谬赞,小女自幼长于郊野,素来蠢笨粗鄙,念书习字皆不成器。今日未出差池已是万幸,只求夫人不错怪便好。”“错怪?听汝所言,倒忧心老妇会借机刁难娥姁啰?”

吕文吓得当即跪倒自辩:“文万不敢有此念!只是小女当真不配夫人称善……”

他自谦得紧,侯爷夫人这边却忍不住反驳道:“什么蠢笨粗鄙,汝倒是会做人,诓得了别人却诓不了老妇!堂堂单父吕叔平、太公之后,生下的女儿又怎会不伶俐?今次初见,老妇看娥姁青丝傍身,竟无半丝曲翘;为她换钗时亦温顺有加,一看便知是怀才不露的细腻女子,日后必成公侯内助呀!”

如今单父城里人人都懂相面了吗?吕文哭笑不得,但毕竟对方是王公贵族,自己得罪不起,便只好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连连称谢,尽管侯爷夫人眼中的女儿跟吕文看到的有很大差距。

送别了侯爷夫人,吕文回过头来又在忧心女儿的终身大事:这些年来提亲的富家子弟不少,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出身也都清白。可把他们挨个看过来后,吕文总也觉得不妥:有钱的有钱,有才的有才,却没有一个面相讨喜的。吕文明白婚配这种事不能完全依赖相面,可吕雉是他最大的女儿,吕文想不操心都做不到,一心只想给她找个能成大事的贤婿。更何况,吕文还是少有的开明之人:每次给求亲者相面,吕雉都藏在父亲会客的屏风之后;有不少求亲者吕文觉得尚可,但无一例外都被吕雉否决。

从那时起吕文就意识到,这个大女儿不是一般的要强;出嫁对别人家的女儿或许意味着与人为妻,对吕雉却是新的开始。因此,时日一久,吕文对此也变得格外谨慎,生怕女儿嫁错人。

吕雉自幼就是个美人胚子,比她的母亲年轻时更加出众,像株鲜艳的蔷薇花。她生着一副鹅蛋脸,肤色白皙光滑;柔荑嫩如葱段,螓首蛾眉。性格端庄稳重,而且天生气质雍容高雅。她没有寻常大户人家女儿的脂粉气息,平日里只上淡妆,对下人和农户们也十分和蔼可亲;说话做事干脆利落,反像个主持家业的男子。

然而,女儿的优势恰恰正是劣势;没过几年,曾经门庭若市的求亲队伍就散得一干二净,不再妄想能娶到吕家大小姐,令她在闺中一待就是20年。吕文为此头疼不已,他曾憋不住私下询问吕雉: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是女儿的如意伴侣?

吕雉当时轻松答道:“能让女儿看上的。”“何解?”吕文追问,他觉得依照吕雉的眼光,即使不用自己相面,全天下的男人都无法入她的法眼。

吕雉却面色如常:“女儿想要的夫君很简单,却也不简单:他俊美不必如宋玉,文才不必如屈子,高节不必如伯、叔,眼界不必如庄周,故而简单。只是,他可以老,但不可太老,否则便失了驰骋之心;可以丑,但不能形陋如彘———样貌虽非才学,却可服众;他可以穷,但不可溺于贫贱———贫贱虽不能移,但谋生之计乃是立身之物,故而也不简单。关键在于,女儿只希望未来的夫君有颗雄心,时刻期盼自己能做出一番惊天伟业来。女儿只想嫁给此种男子为妻妾,哪怕他最终一事无成,只要真心奋起过,女儿也乐得与他共享贫贱。”

听过吕雉的描述,吕文就此不再过问女儿的终身之事;经过这场笄礼,吕文也明白了当初吕雉的想法。他相信,小小的单父城里绝没有谁能配得上吕雉。因为吕雉要嫁的,是跟她一样拥有雄心壮志的男子。

然而,笄礼后没过多久,吕文就接到两个灾难般的消息。

第一件,秦军兵抵临淄,齐国灭亡了。

第二件,当年的“仇人”赵家带头附秦,准备借秦兵彻底扫平吕家,接收吕氏的产业。

怎么办?吕文愁得一个头两个大。20年过去了,对方仍不肯放过自己,显然不只是惦记本家跟吕不韦生搬硬套的仇怨,而是一开始就想抢夺吕氏的家业。可惜这次没有侯爷帮助吕文从中调停,因为侯爷已经被秦卒夺去封号,他的侯府里正住着秦军的将领。

对吕文和家人而言,眼下他们似乎只有一条路行得通:逃。

不是躲避,也不是避祸,就是赤裸裸地逃。逃出吕庄,逃离单父,逃向别国。否则家业没了尚且事小,脑袋能不能保得住都成问题。

万般无奈中,吕文召回了待在单父城中守业的账房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名下的产业统统卖掉,全部兑成真金白银,钱币一个不留,全部用于买下货值。此去一路将要何往尚且未知,留太多的钱币毫无用处。再者,齐国都没了,还留着齐国的钱做什么?

同上次离开单父城一样,黎明时分,家奴点起所有能带走的财物装上大车,载着心灰意冷的吕文和家小缓缓驶出吕庄,踏上了一条未知的道路,然后再也没能活着回来。第二章出嫁·从父委身泗水亭

浪荡不羁的小官,躲避仇家的平民。一句弥天大谎,让两个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的男女走到一起,期盼相伴终生。耿直的兄长,娇憨的妹妹,顽固的父亲和同样固执的母亲,无助的吕雉。从此,她所有的希望都只有沛县亭长刘季。亭长刘大鼻“你一天到晚能不能做些正事?不是骗人财货便是当街闲逛,我家的老脸都要叫你这没正行的无赖丢尽了。”刘煓随手拾起半截泥块子,气哄哄地朝着躺在磨盘上发痧的儿子丢过去。后者挪着身子堪堪躲过,慵懒地伸着懒腰。“喂,我的亲爹,好歹我也是一亭之长,有您老这样不讲吏民之道骂官的么吗?”大鼻不满地嘟哝着,穿好衣服起身直奔灶房,“我日夜兼程从咸阳都回来,饭都没吃呢,您老心疼心疼儿子呗。”“碗都洗了!”刘煓没好气地说,“别在我家的老屋里乱晃荡,回亭舍去吧!”“好好好,我这就走行了吧?”大鼻撇撇嘴,恋恋不舍地将已经跨进灶房的右腿收回来,硕大的鼻子却不肯就范,依旧抽抽着寻觅饭菜的味道。刘煓早已恨透他这副德行:对方如同刚投胎的饿死鬼,见到吃食就走不动路,而且从来不挑,无论稀粥腌菜还是美味珍馐都能甘之如饴。刘煓还听素来与大鼻交好的狱卒任敖提起过,虽然面相很老,但大鼻的歌喉很得教坊舞伎们的欢心,而且隔壁的花楼妓女更喜欢大鼻……“你长兄、仲兄虽然不才,好歹都能操持田产,怎么会偏偏有你这般无赖流氓的兄弟?”瞪着败狗似的儿子,再想想苦心经营的另两个儿子,刘煓心里至少有一百个不明白在疯狂虐待着他的脑细胞。

大鼻却毫不在乎父亲的蔑视:经过大鼻子的不懈努力,他终于自信而笃定地再次伸出右腿:“老爹啊,这就是您老的不对了哈,明明还有三两白面,干吗要诓您儿子说没饭了啊?”

他斜着眼睛扭头看向刘煓,为自己戳破父亲的谎言沾沾自喜。神色中的狡黠和调笑充盈而明显,似乎刘煓是个和自己一样纵横乡野市井的无赖。“你仲兄晌后要路过家里,饭是留给他的!我家这里不做你的饭,快快回亭舍履职去吧!”刘煓拂袖而去,两个老奴随即举着扫把将他们的三少爷撵出大门。大鼻失意地叹了几声,大鼻子又朝着灶房的方向不甘心地抽动了几下,这才捂着干瘪的肚皮朝市集方向走去。

作为父亲,刘煓对大鼻当然谈不上有咬牙切齿之恨,只是单纯的失望:虽然现在的刘煓只是丰邑郊野的普通农家,他的祖父却是魏国大夫刘清,只可惜六国衰微,强秦独大蛮横,天下归一之势已隐隐可见。世道如此,并非刘煓心里想想就能改变得了,便把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几个儿子身上,不求他们闻达,只要家业有成、不愁吃穿即可。

起初,刘煓对大鼻尚抱有很大期望:他曾梦到榻上盘着条赤金黄龙,对着妻子又蹭又绕,不久妻子有了身孕生下大鼻。刘煓觉得,无论怎样解释梦境,黄龙都不可能无端出现在妻子受孕前夕;况且据妻子所说,她怀上大鼻前曾经和村妇们一同去大泽浣洗布匹,躺在岸边树下休息时也梦到了人身龙相的天神,睡得昏昏沉沉,结果被响雷惊醒,回来没几天就有孕了。放在旁人眼里,兴许把这种事当作笑话,个别疑心重的男人还会怒斥女人对夫君不忠;但搁在刘煓这里,他把两个梦合在一起琢磨了半宿,越琢磨越感到不对劲,觉得妻子怀上的就算不是龙种,恐怕也会长成名动天下的人物。待到大鼻出世,刘煓看着婴孩高耸的鼻梁和额头,越发觉得这个儿子日后必成大器。

望子成龙是人之常情,但有时结果并不能遂父母心意。刘家老三的表现实在令他的父亲大跌眼镜:按乡里的说法,男孩如果小时候很淘气不学无术,长大了就容易走上歪路。幸好大鼻从小就是个聪明孩子,只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卢家儿子交结,唯一不安分的地方也是和同乡的恶少为敌。到了开蒙的年纪,刘煓与卢家商量后送两人去马维夫子的私塾求学,大鼻对此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抵制态度,倒很享受马公的教诲。至少在这个时间段里,刘煓眼中的大鼻“很正常”,几乎在照着他设定好的规划,用心念书习字、尊师重道,等待成人后去参加县邑的遴选,争取进入官府的机会,为刘家添个光彩出来。

直到有个人突然闯进了大鼻的价值观———信陵君魏无忌。

秦王政四年(前243),被魏安釐王冷落猜忌多年的信陵君在大梁城的府邸郁郁而终,结束了传奇华彩的一生。天下为之震动,士人异士们无不扼腕叹息,遗憾自己未能早早前往魏国,在信陵君有生之年为这位“战国四公子”之首效死。马维先生也是众多缅怀信陵君的士人之一,噩耗传到县城后,他感慨万分,立即暂停当日的课程,向弟子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信陵君的过往:从出身公子到门客三千,从窃符救赵到出走邯郸……每一桩每一件,只要是同信陵君有关,马维如数家珍,将魏无忌的绝代风华和人格魅力描绘得淋漓尽致,也令坐在下首的大鼻听得如痴如醉,那一年他还不到14岁。

然而,与马夫子口中主动背负六国存亡重任的王子贵族不同,仙去的信陵君给大鼻留下的,是一个藐视宗法、行武用剑,轻生死重然诺、知感恩图相报的豪侠形象:信陵君无所谓出身,无所谓样貌,只要身负一技之长,就可以成为他的门客,与魏无忌同富贵共患难,约定生死亲如手足。大鼻在丰邑度过了完整的少年时代,从未听说过天下间会有信陵君那般的奇男子,敢于视国君和法令如草芥,仗义横行自由驰骋。如今在马夫子的口中,这位名传六国的魏公子宛如一块滚烫的烙铁,在大鼻的心灵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使他迫切地想要冲出丰邑,背负长剑奔向大梁瞻仰这位英灵。

从这以后,原本聪敏好学的刘家老三似乎变了一个人:他拉着卢家儿子跑出书院,拒绝再奉马维为师,对后者身上自然散发的儒士气质由衷地表示厌恶,甚至以熟读百家为耻。他开始学习剑术,没有剑就将桃树枝削成木剑用,找不到教剑的夫子就与丰邑的恶少大打出手,企图靠打斗磨炼自己,有时还把没成年的妹妹带出去玩。刘煓起初以为儿子只是到了叛逆年龄,并未多加留意,想着他玩腻了自然会回书院。然而当大鼻纠集起数十名浪荡少年,以门主自居,整日同恶少雍齿斗得你死我活时,刘煓终于醒悟过来,将儿子狠狠揍了一顿,关在家中再不准他出门。

心逛野了,书当然不可能继续读下去。眼见进公府的指望落空,年事渐高的刘煓只好把大鼻塞给长子刘伯,让他教大鼻犁田种地,至少能养活家小。哪知大哥教得尽心,大鼻却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几年下来就把父亲分来的稻田败成了废地。偏偏他还不以为意,没地种就跑去市集厮混,以结交流氓无赖为乐,任凭刘煓如何痛骂都不肯“回头”。

就这样晃到了而立之年,天下烽烟四起,秦军肆意东侵,平民百姓唯恐避之不及,刘煓也终日提心吊胆,生怕秦军攻来丰邑。可他的无赖儿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和父亲对着干,竟趁着兵荒马乱出走了!

后来刘煓听卢绾说,大鼻一路向西去了魏国,试图寻访当年侍奉过信陵君的门客,想要亲自感受他们的风骨。不久,他投入门客之一、外黄令张耳座下,与之交往数月。但不久秦军就水淹大梁灭掉了魏国,还悬赏千金通缉张耳。形势立刻变得紧张起来,张耳被迫逃亡,大鼻也不得不返回县里。

瞪着灰头土脸、费掉几乎半条性命才从魏国逃出来的儿子,刘煓不知道该生气还是心疼:虽然憎恶大鼻的懒惰和无所事事,但不可否认这个儿子确实与众不同;他是那种被街坊邻里当面讥讽也不会在意的人,做人向来大度豪迈,十里八乡都有靠得住的朋友,关系网甚至超出了县城。况且,大鼻回来后还是有些改观的:回来不到两年,秦军发兵灭掉了楚国,县城所在地也成为秦国的泗水郡治所。虽然沦落为亡国之民,大鼻却凭着交游广泛和通晓文墨的本事,被新上任的秦人沛县令任命为亭长,跟他交好的功曹等人也悉数留任,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的县吏。可见,虽然不务正业,但搞起人际关系来,至少在县城周边,大鼻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也是他身上为数不多能让刘煓看得上的资质。

此刻,大鼻嘴里正嚼着根硬草,漫无目的地在丰邑乡间晃悠,脑袋里思考着如何才能在日暮前吃上中午饭———上一顿饭还是昨夜在县衙里吃的。偶尔他会朝路过的小孩子面露凶光吓唬一番,威胁他们交出手中的面饼,结果往往是对方哭喊着跑开,手里还死死攥着面饼生怕丢了。连续吓哭几个小孩子后,大鼻又将目光转移到附近人家饲养的鸡鸭身上,想趁着对方家中无人摸走一只,找个犄角旮旯烤熟了大快朵颐一番;却无奈囊中羞涩,凑不出一只鸡的价钱,只得悻悻作罢,硬忍着肚饿朝大哥家的方向走去,指望他们还有些剩饭菜给自己。“咚咚咚———”附近传来阵阵鼓乐声,间或有人高声啼哭。大鼻循声望去,原来是某户乡邻死了老人准备出殡。他顿时来了兴致,三两步跑进这户人家院中,装模作样地朝着已故老人的灵位行过晚辈礼,随后一个猛子跳入演奏哀歌的乐队中,当着几十双惊愕的目光,将一个衣衫褴褛的吹鼓手抓将出来:“哎呀你个周穷鬼,老子刚听见鼓声就知道你小子在这里吹丧,哈哈哈哈!”

那个被大鼻“抓包”的吹鼓手羞得满脸通红,显然对他的冒失行为十分不满;大鼻却压根不在乎,对着好友又喊又叫,一对长胳膊揪着对方的耳朵不撒手,拧来拧去地胡玩,吹鼓手想推开他暂时撇清关系都不可得。

闹了半杯茶的工夫,始终不知所措的丧礼与会者们彻底忍无可忍:跪在最上首的老头不顾子侄拉扯,奋力扑到大鼻脚边:“亭长亲来悼念,小老儿一家上下感激不已,但亭长还是先让小老儿的幼弟出殡吧!小老儿求您了!”

……

大鼻摸着脑门上被打出来的肿包,斜眼恶狠狠地瞪着同行的老周,不断用眼神明示想要向对方兴师问罪的意味。老周浑不在乎好友的威胁,照旧低头走路,偶尔会朝着大鼻摇摇头,尽显不屑嘲讽之气。

两人互相干瞪着眼来到路边一家农户院前,大鼻上前高声喊道:“长嫂开门呐,刘三回来了!”

听到叫门,灶房中走出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怀里抱着口铜锅,对着二人阴阳怪气道:“哟,三叔回来了?此番上咸阳都辛苦了!”

大鼻则搓着手赔笑:“嘿嘿,长嫂在此,不敢自称辛苦!只是公务繁重,回来后还没吃饭呢,嘿嘿……”“是吗?”长嫂耷拉起脸瞧着大鼻和站在他身后纹丝不动的老周,鄙夷之色愈发明显,“真是难为三叔了,到现在都吃不上饱饭。只可惜您来得不巧呢,奴家今日刚招待过娘家的亲眷,丁点儿剩饭都没留下啊!”

说罢,长嫂拿起勺子照着锅底一阵乱铲,星星点点的剩饭羹全数甩在了大鼻和老周身上:“三叔瞅瞅,当真是半点剩饭都没了呢。您亭中公务繁重,还是快快回去吧!况且那儿的剩饭菜更多不是?”“哐”的一声,长嫂回屋关紧房门,不再理会二人。

大鼻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直挺挺呆立在门口,双手已然攥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时隐时现。老周看他面色不善,急忙从怀里掏出半块糙饼递过去:“今日吹丧时主家给的,你先顶顶吧!”“我不吃!”大鼻头也不回,死死瞪着农院里的屋门,咬牙切齿道:“我偏要看她开不开门———我都闻到煮菜的香味了!”“那又如何?自你长兄战死,她待你如何我等皆看在眼里,今日之事早晚都会来。你又何必闷气?”

可无论老周好说歹说,大鼻始终不为所动,如一棵树一般钉在门口。老周无奈,干脆挽起膀子,倒拔柳树将他扛起,小跑着离开刘伯家门,省得亭长气急败坏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跑到一处草垛前,老周扔下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大鼻,掰碎糙饼一股脑儿地怼到他嘴里:“吃吧,有我等在,饿不到你的。”

盯着大鼻费力咽下那些块状物,老周才满意地笑开花,捏起掉在草里的饼渣子细嚼:“能吃是福,亏得你还要摆阔带我上旁人家蹭吃喝———弟兄几个吃什么不是乐子?”

他这样一讲,大鼻原本被糙饼顶得发白的脸颊顿时染上了半片绯红,干笑着说:“本来说好这趟回来拉着你们去县里喝酒,但押解的赏钱让我在咸阳都花光了……”“那也不必违心如此!”老周板起脸道,“亭长差使不易,兄弟们素知你大手大脚,根本没指望你能把赏钱带回来,我前日还同他们商量着凑钱请你喝接风酒呢!”

明知话里有嘲笑的味道,但大鼻听完还是禁不住眼角湿润:“老周,日后怕也只有你能顾着我……”

老周懒得看他真情流露,解下腰间的水壶递过去:“说说吧,咸阳都长什么样?大不大?”

听他这样一问,大鼻瞬间便有了精神,清了清嗓子就滔滔不绝起来:“此次去咸阳,我算是见足了场面!那咸阳都不止大,简直大得难以想象……”

夕阳西下,两个衣装粗糙的大老爷们儿躺在草垛子底下,一个摇头晃脑表情丰富,嘴唇子上下翻飞;另一个则如痴如醉,听到故事高潮处时还忍不住击掌叫好,丝毫不在乎过路农人的指指点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