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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22: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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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意)保罗·科涅蒂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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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山

八山试读:

版权信息八山作者:(意)保罗·科涅蒂译者:沈萼梅品牌方:九久读书人

我的父亲有他自己上山的方式。不太深思熟虑,非常执拗冒失。他爬山从不掂量一下力气,总像在跟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较劲儿似的,而且若他觉得哪儿的山路太长,就抄近路走极为陡峭的路线。跟他一起爬山时不许停下歇脚,不许因为饿了、累了或冷了而抱怨,但可以唱一支美丽动听的歌曲,尤其在雷雨天或浓雾弥漫的日子里,而且可以一头扎进茫茫雪原中大声吼叫。

我的母亲儿时就认识父亲,她说他当时爬山从来就不等任何人,一个劲儿追随山上更高处的什么人,因而自己必须得有一副铁脚板才能得到他的青睐。她笑着让人明白自己就是这样征服了他的。比起爬山,后来她更喜欢坐在草坪上,或者把双脚浸泡在一股溪水中,抑或去辨识山上花草的名字。即使在山顶上,她也更喜欢注视远处的山峰,遥想着少女时代见过的那些山,回想着青春年华曾与谁共度。而我的父亲在那种时刻,却觉得有些扫兴,只想赶紧回家。

我想,这是对于同样的乡愁截然不同的反应。父母是三十年代中期进城的移民,当时他们离开了威尼托的农村——母亲出生在那里,父亲是战争的遗孤,也长在那里。他们最早见到的、初恋时的山脉是白云山——在他们的言谈中总不时提及白云山这个名字。当我尚十分年幼无法听懂他们的谈话时,就总是听到某些字眼,那么清晰,如雷贯耳般,意味深长。卡蒂纳乔、萨索伦戈、托法内、玛尔莫拉达——只要父亲提起这些山头中的某一个名字就足以令母亲两眼发光。

那是他们相恋的地方。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听说在他们还年幼时,是一位神父最早把他们带到那里去的,而且后来也是由那位神父给他们完了婚,在拉瓦雷多山脚下那座小教堂前,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那山上的婚姻,是创建我们家庭的谜。姥姥和姥爷反对这门婚事,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婚礼就只请了几位朋友,新婚夫妇穿着风雨衣,就在阿乌隆乔山中旅店的一张双人床上过了新婚之夜。格雷德峰壁上白雪皑皑。那是一九七二年十月的一个周六,那一年以及以后许多年,登山的季节就不再有了:第二天,他们把登山靴和朱阿夫式上宽下窄的裤子装上车,连同她怀着孕的身子,以及他受聘的合同,一起去了米兰。***

沉着镇静并非我父亲在乎的一种美德,但在大城市里,这种美德比呼吸更有用。上世纪七十年代时米兰的一派景象是:我们居住的那[1]座大厦朝向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据说柏油路下面流淌着奥罗纳河。的确,在下雨天,街道会被水淹没,我想象着在道路的下面,河水在黑暗处吼叫、上涨,直至从下水道的盖子溢出来。然而,还有另一条河流,那是由汽车、货车、摩托车、卡车、公共汽车、救护车汇合而成,来往不绝。我们在高处,住在第八层。街道被两排相对称的楼房挡住,放大了从街上传来的噪声。有几天夜里,父亲实在忍受不了,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窗户,像是想责骂城市一番,命令它安静下来,抑或想把滚烫的沥青泼在它身上;他在窗前待了一分钟,往下看,然后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透过窗玻璃,我们可以看到一大片天空。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蓝天白云,飞翔的鸟儿不时划破天际。母亲执意在一个被烟熏黑的小阳台上种植花草,多年的雨淋得阳台上长满苔藓。她在阳台上照看着绿色植物,同时跟我讲起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八月份的葡萄园,讲起挂在烘干炉杆子上的烟叶,抑或那些芦笋——为了保持鲜嫩白净,得在其抽芽之前摘下来,因此须有一种不凡的眼力在尚未出土时就看到它们。

如今她的那种眼力却完全用在另一种地方了。她在威尼托大区当过护士,然后,在米兰的榆林区获得一个医务人员的职位,从事社会福利工作,那小区处在城市西郊的平民住宅中间。这所刚刚创立的机构,就如同她工作过的家庭诊所,帮助怀孕期间的妇女,随后关注新生婴儿长到一岁为止:这就是我母亲的工作,而且她喜欢这份工作。那里只是他们派遣她去干活的地方,对她却像是一种使命。那一带的榆树可真是太少了;住宅区的地名志上标出了胶凯木大街、云杉大街、落叶松大街、白桦大街,听起来十分好笑,因为那里只有一幢十二层高的简易楼房,充斥着各种糟糕的事情。母亲要做的工作中有一项是去检查婴孩成长的环境,几次巡查完毕后,她深感震惊,好几天都无法平静。在最严重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向未成年人法院告发。到这样的地步,除了遭受到相当重的责骂和恫吓威胁以外,她还得付出很多艰辛,而她却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她并非是唯一坚信不疑的人:社会福利救济人员、教育工作者、小学教师与她有着一种深厚的协作精神;一种女性对孩子的集体责任感,把她们紧密联系在一起。

父亲却总是很孤僻。他在一家拥有一万名工人的工厂里当化工技师,那里经常不是闹罢工就是解雇员工,而无论厂子里发生什么,晚上他总是满腹怨愤地回家。晚餐时他老是默不作声地盯着电视新闻看,手里悬空拿着餐具,仿佛随时等着爆发另一次世界大战。而且如果听到消息说有某人被杀害致死,或者某个政府陷入危机,或石油价格上涨,或发生炸弹爆炸而指使人不确定,他都会自言自语地咒骂。与应邀来访的不多几位同事一起在家里时,讨论的议题几乎总是政治,结果还总是以吵架收场。跟共产主义者他搞反共,跟天主教徒他搞激进,跟所有力图把他归为教会或某个政党组织的人,他就搞自由思想家的把戏;不过,那时并非思想上能摆脱强制压抑的时代,而过了一阵子父亲的同事们就停止上门来访了。他却继续去工厂,仿佛每天早晨都得蹲入战壕里似的。看到他每天夜里无法安眠,过分用力抓紧每件事情,用耳塞堵住耳朵,吞服治头疼的药片,忍耐不住就火冒三丈,为了尽到妻子的责任,当时母亲就采取行动安抚他,缓和父亲与世界之间的冲突。***

在家里他们还是讲威尼托方言。在我听来,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种秘密语言,一种先前的神秘生命的回音,一种昔日的残痕,就如同我母亲摆放在家门口小桌子上的三张照片。我经常驻足观看那几张照片。第一张是她父母亲在威尼斯拍摄的,那是他们唯一一次旅行,是姥爷送给姥姥的银婚礼物。第二张是全家福,葡萄收获季里照下来的:姥爷、姥姥居中而坐,三个姑娘和一个少年蹲在他们脚旁,背景是打谷场上装满葡萄的篮筐。第三张照片中是唯一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微笑着跟我父亲一起站在山顶的十字架旁,肩上盘卷着一根绳子,穿着登山服。舅舅英年早逝,为此,我取了他的名字,尽管我是彼得罗(Pietro),而他在我们的家庭语汇中叫皮耶罗(Piero)。可是照片中所有那些人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从来没有人带我去找过他们,而他们也从未来过米兰。母亲每年有几次乘火车周六早晨去,星期天晚上回来,回来时神情比出发时还要忧伤,然后她尽力排遣忧郁的心情,继续生活。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人须关怀,没有精力多愁善感。

然而,昔日的一幕幕总是出其不意地冒出来。有几个早晨,母亲驾车送我到学校的途中,上诊所途中,或送我父亲上工厂的途中,她会哼唱起一首旧时的歌曲。有时她在途中唱起歌曲的第一段,过一会儿父亲就跟着她唱下去。那些歌曲都是大战期间以高山为背景创作的:[2]《军用列车》《苏加纳》《上尉的遗嘱》等。这些故事如今我也都很熟悉了:出发上前线时二十七个人,仅有五个人得以返回家园,在皮[3]阿维河流那里,为一位母亲留着一个十字架,她也许迟早会去寻找它;一位远方的恋人等待着、叹息着,然后不再等待,嫁给了另一个男人;献给死者一个吻,为自己企求一朵鲜花。这些歌曲的歌词中,有当地的方言,这样,我就懂得,它们是父母亲以往的生活中带来的,不过,我也直觉到其中某些不同的、非同寻常的东西,也就是说,那些歌曲是在述说他们两个人,谁知是以怎样的方式。我只是明白,是述说他们俩自己的事情,否则难以解释他们的歌声中如此清晰地透露出来的那种感动。

还有,在秋天或春天,少有的刮风日子里,在米兰街道的尽头,隐约现出远处的山脉。拐过一个弯,在一座立交桥上,突然,父母亲的目光很快会聚向那里,无需相互指点。山峰白茫茫一片,天空异常湛蓝,一种出现了奇迹似的感觉。在城市里,工厂一片纷乱扰动,民间住宅拥挤不堪,广场上的冲突,受虐的儿童,未婚妈妈;山上却是皑皑白雪。于是母亲问那是什么山,而父亲却环顾四周,像是在城市地图上给指南针定方向。这里是什么,蒙扎大街,扎拉大街?那么,[4]就是格里纳山了,他考虑了片刻后说道。我明白正是她。我对那个故事记得很清楚:格里纳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她十分美丽而又残忍,用箭射死了爬上山向她求爱的骑士,于是上帝把她变为山头惩罚了她。而如今她落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中,供我们三人欣赏,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不同的、无声的思绪之中。然后,红绿灯一闪,一个行人跑着穿过马路,有人在他身后按喇叭,我父亲骂了一句,然后仓促挂挡,加速离开了那美好的一刻。***

到了七十年代末,当时的米兰烽火连天,父母亲他们穿上了登山鞋。他们不是朝向当初来的东面,而是朝西,像是继续逃跑,朝向更高更峻峭的山头:朝奥索拉、瓦尔塞西亚、瓦尔达奥斯塔而去。后来母亲对我讲,她当时第一次感到有一种意料不到的压迫感。相比威尼托和特兰提诺的温馨的大山轮廓,她觉得西边的那些山谷似乎像山峡口那样,是那么狭小、阴暗和闭塞;崖石是湿润的,黑乎乎的,到处流泻着水涧和瀑布。怎么有那么多的水呢,她想。这儿应该下过很多雨。她没意识到所有那些水都发源于一处非凡的源头,她与我父亲正是朝那个源头而去。他们重新爬上山谷,直到登上相当的高度重又见到阳光:大山的风光一览无余,突然,眼前出现了玫瑰山头。一个北部世界,一种永恒的冬天,笼罩在夏季的牧场上。母亲被这景象吓住了。父亲却说,这就像是发现了另一种层次的伟大,抵达了人类的大山,重新投入巨人大山的怀抱之中。他显然是对它一见钟情了。

我不认识那天抵达的确切的地方。谁知道是不是马斯库涅亚加、阿拉涅亚、格雷索内依或阿亚斯。当初我们每年都转移迁徙,跟随父亲不安定的流浪生活,围绕着他征服的大山转悠。除了山谷,我记得我们还有家,如果可以把它称为家的话:在野营地上租一所平房,或是在某个村子的膳宿公寓租一个房间,逗留上两个星期。从来就没有足够的空间让那些地方变得舒适,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喜欢上什么,而父亲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都察觉不到。一到那里他就马上换上衣服:从包里取出格子衬衫、绒裤、厚毛衣,重新按照原来的打扮变成另一个人。他辗转在山间小路上度过自己短暂的假期,一清早就出门,晚上或者第二天才回家,风尘仆仆,脸被太阳晒黑了,疲惫不堪却喜形于色。晚餐时跟我们聊小羚羊、羱羊,描述露天宿营的夜晚、布满繁星的天空,八月份也会降下的白雪,当他说到真正高兴处时,最后一句总会说:我多么愿意你们当时能与我在一起呀。

事实上母亲一直拒绝登上冰山。她对冰冻的山川有着一种固执的非理性的惧怕心理。她说,对她来说,山脉达到三千米高就该终止了,那是她所钟爱的白云山的高度。她更钟情两千米高的大山而不是三千米——那里有牧场、山涧和树林,而且她也十分钟爱一千米的高原,以及那里依仗树木和岩石为生的山村生活。当父亲外出时,她总喜欢带着我出去溜达,在广场上喝杯咖啡,坐在草坪上给我读一本书,或跟过往的人聊天。对我们不断的移居生活她相当痛苦。她真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和一个可以回归的家乡,经常向我父亲提这个要求,而他总是说,除了交米兰的房租,没有钱交付另外的租金了。她提出一个可以考虑的租房价格;最后他答应着手去寻找。

晚上,收拾好残羹剩饭之后,有一次,父亲把一张地形图铺展在桌子上,开始研究次日上山的路。他身边放着一本意大利登山俱乐部的灰色小册子,以及半杯不时吮啜一口的烈酒。母亲享受着自由自在的角色,坐在沙发椅或床上,沉浸在某部小说之中:她在小说中消融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似乎已身处异乡。于是我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看他在做什么。我发觉他那么快乐,那么富有表情,与我所习惯的城市里的父亲形象完全相反。他很高兴地给我看地图,并且教我如何看。他一一指点,这是一条小溪,这是一面小湖,这是一片高山放牧者居住的棚屋。这里你可以从颜色分辨出树林、阿尔卑斯高山草原、石砾堆、冰川。这些曲线标志着高度:曲线越密,山脉就越陡峭,直到无法攀登;这儿曲线较稀疏的地方,坡度就较为缓和,有小路通过,你看到了吗?这些标出高度的点,就是山的顶峰,我们要去攀登的就是顶峰,只有当我们抵达了无法再攀登的地方,我们才下山。你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我得见到它——那个给他带来那么多快乐的世界。几年之后,当我们开始一起去登山时,父亲总说他清楚地记得我曾表露出来的天赋。一天早晨,当母亲还在熟睡时,父亲正准备出门,他就在我跟前系登山鞋带,我则已经整装待发,要跟随他而去。我在床上时就准备好了。黑暗中我吓了他一跳,好像我比他还大六七岁似的。在他的叙述当中,我已经成了以后会变成的那个样子——一个成熟孩子的预兆,一个未来的幽灵。

他当时问我,你不想再睡一会儿?声音很低,不想惊醒我母亲。“我想跟你一起去。”这是我的回答,或者是他认为这样,但也可能仅仅是他愿意回忆起来的话语。第一部分 童年的大山1

格拉纳山村坐落在那些河谷的一个旁支中,途经那里的人都不知晓,好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去处。在它的高处是铁灰色的山峰,下面是挡着入口通道的一道悬崖峭壁,悬崖上一座塔的残垣俯视着已荒芜的田野。一条挖好的土路从这地区的公路分岔出来,绕着弯儿陡直地伸向高塔脚下。然后,越过高塔,向前缓伸,在山侧转弯,进入半山腰的峡谷,一直延伸至高山草原。我们进入那条山路是在一九八四年,七月份,正值人们在草原上收割干草。峡谷比从下面看上去时显得更为宽阔,在背阴面全是树林,朝阳那面则是梯田。山下的灌木丛中流淌着一条山溪,我时不时地瞥见溪水在闪烁,那是格拉纳小山村最令我喜爱的东西。当时我正在读探险小说,是马克·吐温引导我爱上了河流。我想过在河里可以钓鱼、下水游泳,砍断几棵小树建个木筏——我沉醉在这些幻想之中,竟没有发觉转过一个弯后出现在眼前的山村。“就是这儿,”母亲说道,“你开慢点儿。”

父亲放慢了车速。打从我们出发以来,他一直乖乖地遵循母亲的指示。车辆在掀起的尘土中左右颠簸,我长时间地望着牲口圈、鸡舍、树干架起的草料房、焚烧过或倒塌的废墟、路旁的拖拉机还有打包机。颈上系着响铃的两只黑狗从一家院子里突然蹿了出来。除了几间比较新的房屋,整座山村像是用清一色的灰色山石建造起来的,如同因古时候的一次塌方而露出地面的一大块岩石,依傍在山崖上。稍稍往上看,母山羊在那儿安详地吃着草。

父亲什么也没说。是母亲自个儿发现了那个地方的,她让父亲把车停靠在一片空地上,就从车上下来,去寻找房子的女主人,同时我们卸下了行李。一只狗狂吠着向我们迎来,父亲做了个我从未见他做过的动作:他伸出一只手由着狗嗅完,跟他说了一个亲切的词语,并且亲抚了它的耳朵。比起与人打交道,也许他与狗更有缘分。“怎么样?”他解开行李袋的松紧带时问我道,“你觉得如何?”

我本来想回答说:“美极了。”而在我刚下车,满怀着种种期待时,一股干草牛棚味、木料的煳味,夹杂着呛人的烟味,抑或还有别的什么气味,一起冲我袭来。不过,我不知我这么说是不是正确的回答:“我觉得不坏,您觉得呢?”

父亲耸了耸肩膀,抬眼望向行李箱上方,看了一眼我们面前的木屋。屋子朝一边倾斜着,若是没有两根支撑着它的桩子,肯定会倒塌。屋子里面堆着几大包干草,干草包上有一件牛仔衬衣,看来是某个人脱下来忘在那里了。“我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成长起来的。”他说道,我不明白那是种美好还是痛苦的回忆。

他抓住了行李箱的把手,打算把箱子取下来,不过,随后他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件事。他看了看我,冒出一个十分令他开心的念头。“在你看来,往事可以重现吗?”“很困难。”谨慎起见,我说道。他总是让我猜这一类难以捉摸的事。他看到我身上具有他同样的聪慧,既有逻辑又精确,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考验我一下。“你看那条溪流,看见了吗?”他说道,“我们权当那溪水就是流逝的时光。如果我们所在的这里是现在,那么,你想想,将来在什么地方呢?”

我考虑了一番。这似乎很简单。我做了最自然的回答:“将来就是水流去的地方,就在下面那儿。”“错了,”我父亲判断说,“幸好是这样。”然后他如释重负似的说:“哟!”——他把我举起来的时候也总这样说,这时两个行李箱中的第一个掉落在地上了,发出一种沉闷的响声。

母亲租下来的房子坐落在村镇的高处,在一个被牲口饮用的水槽围绕的院子里。房子带有两种不同渊源的标志:首先是墙垣,发黑的落叶松的阳台,覆盖着苔藓的屋顶,煤烟熏黑的粗大烟囱,这是一种古老的渊源;其次仅仅是老旧的渊源。那是一个屋子里的地板上铺着亚麻油毡布的时代,墙壁上挂着各种花卉贴画。固定在墙上悬空挂着的小柜,洗碗池的厨房,所有的物件上都已长了毛,褪色了。唯有一件东西挺抢人眼球,那是一只生铁制的黑色炉子,威严又厚实,带有黄铜把手,有四个煮饭生火的灶眼。应该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收来的,而且还是另一个年代的产物。不过,我想,母亲更喜欢当时尚未曾有过的东西,因为她找到的其实是一个几近空荡荡的屋子。她问房子的女主人,我们是否可以整理一下屋子,女主人只回答说:“你们随便怎么整理都行。”那房子已多年不出租了,当然,她没料想到那年夏天能租出去。她有些粗鲁,但并不失礼。我想她当时是有些尴尬,因为她正在田里干活,没来得及更衣。她交给我母亲一把硕大的铁钥匙,最后向她解释如何使用热水,在稍稍婉拒了一番之后,她接受了母亲事先准备好的信封。

父亲早就不待在屋子里了。对他来说,哪儿的房子都一样,而且第二天他就得上班。他到阳台上去抽烟了,双手搭在粗木制成的栏杆上,双目望着山顶。他仿佛在琢磨得从何处着手。女主人走后,他回到屋子里,这样他就避开了寒暄,同时,他的神情骤然凝重起来。他说要出去买午餐吃的东西;他想在日落之前驾车离开。***

父亲一走开,母亲就在那个房子里重又按照她原先的生活起居行事了,那是我从来不知道的。早晨一起床,她就把柴火堆在炉子里,把一张报纸搓成团儿,拿一根火柴在铁炉子的毛糙部位蹭擦。她对弥漫在厨房里的烟毫不在意,既不管熏热了屋子里我们的被子,也不管壶里溢出来的牛奶在炽热的炉面上烧煳了。早饭给我吃涂了果酱的烤面包。她在自来水管底下给我洗澡,冲洗我的脸、脖子和耳朵,然后,用一条抹布替我擦干,并把我打发到屋外:她是让我出去吹吹风、晒晒太阳,使我最终能丢掉一些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习气。

在那些日子里,山溪成了我探险的领域。那里有两道界线是我不能逾越的:上方有一座小木桥,过了桥,岸就变得更加陡峭,而且收缩成一条峡谷,下面崖石脚下有矮树丛,溪水从那里流至谷底。母亲从房子的阳台上可以监控到那段溪流,而且整条溪流都可以看到。溪水刚开始是湍流而下,溅起一连串的泡沫,我从巨大的岩石间探头望见水底泛出的银色反光;随着溪水流至下方,流速放缓了,像是从青年变为了成年人,而且分了岔,分割成一些小岛,由白桦树拓植而成,我可以跳跃着穿过那些小岛抵达对岸。再往前又是一片纵横交叉的树木,构成了一道屏障。在那里有一道悬崖上的裂缝,在冬天泥石流把树干和枝杈冲下来,如今它们腐烂在水里了,但对于那时发生过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在我看来,那是山溪生命中所遇到过的一个困难时期,它曾经在此停留,变得晦暗。每次,我最后都坐在这里,望着荡漾在水面下的水藻。

沿着溪岸有一个小男孩在草地上放牧母牛。据我母亲说,他是房东太太的外甥。他手里总拿着一根黄色的棍棒,是塑料做的,带有弯柄,用来从一侧赶母牛朝青草茂盛的下游走。那是七头奶牛,身上有栗色斑纹,年轻又不安分。当它们径自乱走一气时,小男孩就叱责它们,时常在一头奶牛后面追赶着,一边咒骂着。放完牛要回来时,他又爬上山坡,转身用这样的吆喝声招呼它们:“噢,噢,噢”,或者是“哎,哎,哎”,直到母牛很不情愿地跟着他回到牛棚。他常常在牧场上席地而坐,从高处监视着它们,用一把折叠小刀子削一块小木头。“你不能待在那儿。”他说道,那是他唯一一次跟我说话。“为什么?”我问道。“你踩了草。”“那我能待在哪里呢?”“那边。”

他指着溪水的另一岸。从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怎么才能走到对岸,但我不想问他,也不想与他商量从他的草地上通过。我就这样踩进溪水里,连鞋子也没脱,竭力想在水流中站直身子,并且想表现出没有任何迟疑,仿佛涉水过河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过了河,我坐在一块岩石上,裤子全湿透了,鞋子滴着水,可是,当我转过身子时,那男孩不再理会我了。

我们就这样过了好几天,他在溪水的一边,我在另一边,相互都不屑看上一眼。“为什么你不去结交个朋友呢?”一天晚上,母亲在炉子跟前问我道。屋子里充斥着多少个冬天积攒下来的寒气,我们点燃了炉火吃晚餐,之后,又围坐在炉子旁取暖,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刻。我们俩各自读自己的书,翻过一页又一页,不时地拨旺炉火,活跃我们之间的谈话。黑色的炉子倾听着我们。“可我该怎么做呢?”我回答说,“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你可以问候他。问他叫什么名字。问他那些母牛叫什么。”“好的,晚安。”我说道,假装正沉浸在阅读之中。

在与他人相处这方面,母亲比我有一套。由于村子里没有商店,当我在探察小溪时,母亲却发现了可以买到牛奶和奶酪的牛舍、出售某些蔬菜的菜园子,以及能搞到废木料的锯木厂。她还跟牛奶制品厂的小伙子协商好,让他给她捎面包和购置的物品,那小伙子早上和晚上都驾驶货车回收牛奶桶。不知怎么回事,一星期之后,她在阳台上挂起了花盆架,在上面种满了天竺葵。如今,我们的房子从老远处就能辨认出来,我已经听到过格拉纳镇上不多的居民喊她的名字向她问候了。“反正没有关系。”片刻之后,我说道。“什么没有关系?”“交朋友。我也喜欢自己独处。”“是吗?”母亲说道。她抬起双眼,脸上没带微笑,仿佛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她又问道:“当真是这样吗?”

于是,她决定帮助我。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相同的想法,但是母亲却坚定地认为有必要介入他人的生活。几天之后,就在那间厨房里,我发现那个放牛的小男孩正坐在我的位子上吃早餐。说实话,我在见到他之前,就闻到了他的气息,因为他身上带有牛棚的味道,干草、凝乳、湿润的泥土、燃烧的木头的味道,对于我来说,从那时起这些就是大山的味道,是我在世界上任何一座山里都找得到的。他叫布鲁诺·古列尔米纳。格拉纳小镇上人人都姓古列尔米纳,这得说明一下,但名字布鲁诺只属于他。他比我大几个月,因为他生于一九七二年,但是在十一月份。他吞食着母亲给他的饼干,好像长这么大从未吃过似的。最近的一次发现是,在山下牧场的时候,不仅我在研究他,他也在研究我,尽管我们俩都假装无视对方。“你喜欢激流,真的吗?”他问。“是的。”“你会游泳吗?”“会一点。”“会钓鱼吗?”“我觉得不会。”“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这样说道,从椅子上蹦了下来,我向母亲使了个眼色,然后,不假思索地跟在他后面跑。

布鲁诺带我去了一个我认识的地方,那里的溪水从小桥底下流过。当我们到了岸上,他低声命令我尽可能不要出声,隐藏起来。然后,他从崖石后稍稍探出头来,那样足以窥视溪流那边的动静。他向我做手势叫我等着。我等在那里时,望了望他:亚麻黄的头发,被阳光晒黑的脖子。穿着尺寸大小不合体的裤子,裤腿卷到脚踝骨上,耷拉着裤裆,像是一幅成年人的漫画像。他的行为方式也像个成年人,声音和手势透着一种庄重。他示意我赶上他,而我服从了他的命令。我从崖石探出头去,望着他注视的地方。我不知道该看什么:在水溪那边形成了一挂小瀑布,绿荫丛中有一口小水塘,也许水深至膝盖处。水在洼坑表面流动,倾泻而下的溪水激起层层涟漪。水塘边缘漂浮着一点泡沫,一根粗树枝横在水面,挡着腐烂的青草和树叶。这种景象微不足道,唯有溪水沿着山势往下流淌,每次都令我陶醉着迷,而我也不知为什么。

我仔细察看着洼坑,不一会儿,看到水面稍稍荡开了,而且发现里面有活的东西。一条、两条、三条、四条细长的影子张着嘴逆流而上,唯有尾巴微微沿水平方向摆动着。时不时有一条黑影骤然移开,停留在另一个点,时而又露出背部,并从水底下游回,但始终是朝着瀑布的方向。我们位于它们的下游,因此它们看不见我们。“是鳟鱼吗?”我低声问道。“是鳟鱼。”布鲁诺说道。“它们总是在那里吗?”“不总是。有时候它们会换洼坑。”“它们要干什么呢?”“觅食。”他回答说,在他看来,事情似乎再自然不过了。而我此时却正在学习。原先我总是想,一条往水里游的鱼儿,更容易顺流而下,而不是费力气逆水而上。鳟鱼为了坚持在水中不动,就用足力气摆动尾巴。我想知道它们寻觅什么吃。也许是那些在水面上飞舞的小虫子,它们像是落入罗网一样待在那儿不动了。我观察片刻,想了解得更多些,可布鲁诺突然按捺不住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挥动着双臂,瞬间鳟鱼就飞速游走了。我走过去看,只见鱼儿正从水塘中心向各个方向逃窜。再往水里看,见到的全是白色的卵石和湛蓝的水底。然后,我不得不离开那里去追布鲁诺,他正跑步登上山溪的对岸。

稍往岸的上方,一座房子孤零零地俯瞰着溪岸,看上去像是牧羊人住的小屋。它耸立在被阳光晒干的荨麻、荆棘和黄蜂窝中间,快要倒塌了。像那样的废墟,村子里比比皆是。布鲁诺把手放在石墙上,残破的墙垣连成一面满是裂缝的墙角,他抽身向上一跃,就到了屋子二层的窗口。“上来呀!”他从上面探身说道。不过,随后就忘了等我,也许因为他觉得一点儿都不难,或者因为他压根没想到我需要帮助,或者只因为他已习惯如此,不管困难与否,每个人都得自己应付。我尽力模仿他。我感到手底下的石头粗糙又干硬,微微温热。我双手抓住窗台,往里面望去,见到布鲁诺正从阁楼的地板活门爬下去,有一架木梯子可通到楼下。我觉得自己已决意跟着他去到任何地方。

那里在半明半暗中,下面有一个被矮墙分隔成四间的屋子,空间大小都一样,像是槽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和木头腐烂的味道。当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后,我看到地板上散落着铁皮罐、瓶子、旧报纸、撕成条的破衬衣、脱了底的鞋子、部分生了锈的工具。布鲁诺俯身趴在一块磨光的白色大石块上,石块呈轮子形,搁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那是什么东西?”我问道。“石磨。”他说道。然后又补充说:“水磨子的石头。”

我挨着他俯身察看。我知道什么是磨石,但我从未亲眼见过。我伸出一只手。这另样的石块冷冰冰、滑溜溜的,磨子中心长出了苔藓,留在手指肚上就像是绿色的泥土。胳膊因刚才攀缘留下了抓痕,有些灼痛。“我们得把磨石竖起来。”布鲁诺说道。“干吗?”“这样它就能滚动了。”“往哪儿滚?”“什么往哪儿?往下面呀,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因为我不明白。布鲁诺耐心地向我解释道:“我们把磨石竖起来,把它推到外面,然后扔到下面的山溪里。这样,鳟鱼就会从水里跳出来,我们就可以吃到鱼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宏大,却又难以实现。这块大磨石对于我们两个来说太重了。不过,一想到磨石滚动起来该是多美的事,而且想到我们自己居然如此能干,心里就美滋滋的,于是我决意不表示反对。该是有人已经这样尝试过了,因为在磨石下面,在石头和地板之间插嵌着伐木工人用的楔子。楔子插入的深度足以把磨石从地面上抬起来。布鲁诺捡了一根结实的木棒,一把铁锹柄,像敲一根钉子似的用一块石头开始往那条裂缝里敲击。当尖端嵌入缝隙里,就把下面的石头推挤到铁锹柄底下,并用一只脚顶住。“现在你帮我。”他说。“我该怎么做?”

我走过去站在他一旁。我们两个人得用身体的重量抬起磨石,把它往下面推。这样,我们就挂在铁锹柄上,当我的双脚离开地面时,就感到石磨动了。布鲁诺想出的办法是正确的,倘若用一种更好的杠杆,也许能奏效,但那旧铁锹木柄在我们的重压下,吱吱嘎嘎作响,最后突然断裂了,我们摔倒在地。布鲁诺的一只手受了伤。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朝天挥动着那只手。“你被弄疼了吗?”我问道。“该死的石头,”他吮着自己的伤口,“我迟早会把你从这儿挪开的。”他沿着小梯子上去,怒气冲冲地从屋子上面消失了。过了不久,我听见他从窗口跳下去,跑掉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激动的心情令我无法合眼:我有过孤寂的童年,不习惯两个人共处。在这方面,我想我与父亲一样。不过,那天我却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一种突如其来的亲昵感,令我着迷,同时又令我害怕,如同在一片未名的领土上出现了一个突破口。为了平静下来,我在自己的头脑里寻找到一些形象。我想到了山溪,想到水塘、小瀑布,想到了为保持静止不动而摆动尾巴的鳟鱼,想到了被冲刷到别处的树叶和枝杈。然后,又想到跳起来跃向猎物的鳟鱼。我开始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河里的一条鱼来说,所有东西,都来自山,昆虫,树枝,树叶,任何东西。因此,它总是往上看,等待着应该来到的东西。我想,假如你浸入水中的那个点是现在,那么过去就是越过你流去的河水,那朝低处流去的溪水,以及不再有任何属于你的东西的地方,而将来就是从高处流下来的水,带着凶险和惊喜意外。过去是在下游,将来是在上游。这就是我本该回答父亲的话。无论命运是什么东西,它就居住在我们脑袋上方的群山之中。

随后,这些思绪也慢慢地消失了,而我静坐聆听着。如今我已习惯了夜间的响声,能够一一辨别出它们。我想,那是泉水声,牲口饮水池里发出来的;这是一条狗身上的响铃声,它夜间在外面溜达;这是格拉纳山村里唯一的街灯发出的嗡嗡声。我自问道,布鲁诺躺在他的床上是否也听得到同样的响声呢?

母亲在翻阅书本,炉子发出的噼啪声催我进入梦乡。***

七月份剩下的日子里,我们没有一天不见面的。不是我到牧场去,就是布鲁诺用根绳子把母牛绑在一辆车的电瓶上,自己来到我们的厨房。他除了喜欢饼干之外,还喜欢我母亲。他喜欢母亲对他的关注。她不绕弯子,坦诚地询问他,如同她习以为常的本职工作,而他就自豪地回答着,因为他的故事竟然令一位热忱的城里的太太如此感兴趣。他讲述道,他是格拉纳小镇上最年轻的小伙子,也是当地最后一个牧童,因为再也没有别人来这里了。他父亲一年中多半的时间不在家,很少露面,只有在冬天回来,而一闻到春天的气息,他就立刻出发去法国或瑞士,或者去任何一个招聘工人的工地。幸亏他母亲从来不离开家乡:她在房屋上方的梯田上有一个菜园子、一个鸡舍、两头母山羊和一个养蜂的蜂箱;照看好这小小的王国就是她唯一的兴趣所在。当他描绘起他的母亲时,我就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我曾经见过的推着小车、拿着一柄锄头或一把铁耙子在我面前走过的女人,她低着头走到了我前面去,都不曾察觉我的存在。布鲁诺和她住在他一个舅舅家里,他舅舅就是我们房屋女主人的丈夫,经营着几片牧场,养着奶牛。现在这位舅舅与几个更年长的表兄待在山里。布鲁诺指着窗户,在那一刻我只能看到一些树林子和石子堆。他补充说,到八月份他就将带着他们给他留下的奶牛上山去找他们。“去山上?”我问道。“就是去放牧。你知道如何去高山牧场上放牧吗?”

我摇了摇头。“舅舅们跟你相处得好吗?”我母亲打断他。“是的,”布鲁诺说道,“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过,你也上学吗?”“是的,是的。”“你喜欢上学吗?”

布鲁诺耸了耸肩膀。他无法说喜欢,也就无法让我母亲满意。“你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吗?”

现在布鲁诺移开了目光。他噘着嘴唇做了个鬼脸,这可以意味着否定,或者是还可以,又或者表示现在不是探讨这类话题的时候。对于我母亲,这样作为回答就足够了,她不再坚持问下去。然而,我当时便知道,在这种谈话中,有某些东西令她不悦。她不弄明白是不会罢休的。

我和布鲁诺出去时,彼此不谈论自己的家庭。我们去小镇上溜达,从来不离他放牧的母牛太远。我们偶然地进入荒弃的房屋。在格拉纳小镇里,废弃的房子要多少就有多少:旧牛棚,旧贮草仓和旧谷仓,一家堆满灰尘扑扑的空货架的大商铺,一座被烟熏黑的旧面包房。到处是我曾在磨坊里见到过的废物,仿佛长时间以来,在那些建筑物被遗弃之后,有人粗暴地占领过,随后再次抛弃了它们。有些厨房里,还找得到桌椅板凳,以及挂在壁炉上的长柄平锅。食柜里还有几只盘子和杯子。一九八四年,在格拉纳仅住着十四个人,而在以往的年代里,曾达到过上百个。

有一座较为现代化的宏伟建筑屹立在小镇中心,在它四周是民房。大楼有四层,砌白色灰泥墙,一部室外的楼梯,一个院子,一道部分塌落的围墙。我们从那儿进去,跨过院子里遍地丛生的荆棘,进到那座楼房。底层的大门只是虚掩着,布鲁诺推开了那道门,我们就进入了一个阴暗的前厅,那里有木头长凳和挂衣架。我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因为所有的学校都相似的缘故。可是,格拉纳山村的学校里如今只培养肥大的灰兔,它们从一排笼子里惊恐地窥视着我们。教室里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稻草、饲料、尿臭的味儿,以及发酸的葡萄酒味。在一个木头脚板上——那儿以往应该放讲台的,现在只有几只空玻璃坛子扔在那儿,然而,没有人敢把耶稣受难像从墙上取下来,也没人敢把堆放在教室后面的课桌用来当柴火。

那些课桌比兔子更吸引我。我走近细看:狭长的课桌;四个放墨水瓶的孔洞;被放在上面的双手磨蹭得滑溜溜的木头。课桌内侧的边缘上是学生刻下的字母,用小刀子也或许是用一颗钉子的尖头刻的。词首的字母,姓氏古列尔米纳开头的字母G常常出现。“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我知道几个,”布鲁诺说道,“有些我不认识,不过,我听人说起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所学校一直关着门。”

我没来得及问别的,就听见布鲁诺的舅妈在喊他。我们的历险就这样结束了。那不容置辩的断然呼喊,一次、两次、三次,无论我们在哪里,都听得到。布鲁诺叹了口气,随后与我告别,就跑掉了。一切都半途而废了,一场游戏,一席谈话:那天,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

然而我却在那所旧学校里又停留了许久:我察看了所有的课桌,读了所有的词首字母,试着想象那些孩子的名字。然后,正当我好奇地探索时,发现了一个新近才精心刻上去的字母。用小刀子刻下的痕迹在灰色的木头上很显眼。我用手指抚摸着字母G和字母B,对于刻下字母的作者的身份,确实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在这所布鲁诺带我来的废墟里,我所看到而又无法明白的其他事情都联系了起来,开始领悟到这座幽灵般的山村昔日有过怎样神秘的生活。***

七月飞快地过去了。我们到达时,割过的青草重又长出来一拃高,牛群沿着山间小路向高山牧场迁移而去。我看着它们消失在幽谷里,牛蹄声夹杂着牛铃声萦绕在群山间,它们进入了山林之中,随后重又出现在远处,像是一群群鸟儿飞越过茂密的树林,停落在山腰上。每星期两个晚上,我和母亲走相反的路程去另一个山村,那里仅有几所房子,寥落地坐落在深谷里。我们花半个时辰步行到达那里,而到了山路的尽头,仿佛突然进入了现代化的地方。一家酒吧的灯光照亮了河上的大桥,来往的车辆行驶在大区的公路上,音乐声夹杂着坐在酒吧外面的度假者的说话声。山下比较热,夏天令人欢悦又慵懒,如同在海边消夏。一帮男孩子聚集在那些小桌子旁,抽着烟说笑,有时候被路过的朋友接走,驱车去山谷里的酒吧。我和母亲却在公用电话亭前排着队。我们等着轮到我们,随后一起走进繁忙通话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父母亲急匆匆地说完话了事;即便在家里他们也不花太多时间聊天。听着他们的谈话,仿佛是两位老友,话说半句就能彼此明白。当母亲让我通电话时,父亲跟我说话的时间倒更长些。“嗨,山里人,”他说,“过得怎么样?你登上几座山顶啦?”“还没有呢。不过,我在训练。”“好样儿的。你的朋友怎么样?”“他挺好。只是他不久就得去高山牧场了,我就见不到他了。得花一个小时到那里。”“好的,不过,一个小时可不算太长时间。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一起去那儿,你说呢?”“我会很高兴的。你什么时候来?”“八月份,”父亲说,在跟我道别之前,又补充说,“替我吻你妈妈。你照顾好她,哎?别让她感到孤单。”

我答应他,不过心里却暗自思量着,感到孤单的应该是他才对。我想象得到他待在米兰的公寓里,开着窗的屋子空荡荡的,听到的是机器的轰鸣声。我母亲的身体好极了。我们沿着树林里同一条小路走回格拉纳小山村,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于是她点燃了一个火把,并把它插在脚上。她丝毫不害怕黑夜。她如此的安详平静,也令我十分安心:我跟着她那双登山鞋子朝那微弱的灯光走去,走了一阵后,我听到她低声哼起歌曲,像是在唱给自己听。倘若我会唱那首歌,当时我也会小声跟着她唱起来。来往车辆的噪声、收音机的音乐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在我们的身后消逝了。随着我们向上攀登,空气逐渐变得清新。在发现亮着灯的窗之前不久,我就知道几乎快到家了——风儿把壁炉的气息传送给我了。2

我不知道父亲那年从我身上看到了哪些变化,但他早已决定把我带在自己身边。一个周六,他从米兰来到山上,驾着他那辆破损的阿尔法小汽车闯入了我们习常的生活,决意不浪费他短暂假期的每一分钟。他事先买了一张地图,用图钉钉在墙上,还买了一支细笔用来标出已行过的山路——像是将军们征服的地盘。他的全部行装就是一只旧军用背包、膝盖衬着绒布的裤子和白云山登山运动员的红色厚毛衣。母亲更喜欢躲在家里与天竺葵和书本为伍,不掺和其中。布鲁诺已经在高山牧场,我只能独自回到我们以往待过的地方,感受对他的思念之情,所以我很乐意接受新鲜的方式:我开始学习父亲的登山方式,这更类似于从他那里接受一种教育。

清晨,我们一大早就出发,驾车一直行驶到玫瑰山脚下的村镇。那是比我们那里更时尚的接待旅游者的场所,我昏昏欲睡中瞥见成排的小别墅、二十世纪初高山风格的旅馆、六十年代建造的丑陋的公寓房子以及沿河停靠着的房车营地,它们都一一在我眼前掠过。整个山谷还沉浸在黑暗之中,披着湿漉漉的露水。父亲在头一家营业的酒吧喝了杯咖啡,然后,俨然一名登山队员,挎上了背包。过一座小木桥之后,山路从一座教堂后面盘旋而上,伸入树林中,从这里我们就开始攀登了。在上山之前,我最后一次抬眼望着天空。我们头顶上方的冰川在阳光下闪耀着,清晨寒冷的天气下,赤裸着双腿冻得我直打寒战。

在上山的路上,父亲让我走在前头。他离我一步远跟在后面,这样,我可以在必要时听见他说话,也听得到他在我身后的呼吸。我要遵守的规则不多,也很清楚:一是掌握好登山的节奏不要停下来;二是不说话;三是在交叉路口,永远选择往上延伸的山路。他一路上气喘吁吁的,远不如我轻松。平时他终日蹲办公室,又抽烟。不过,至少有一个小时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喘口气,没喝一口水,也没观赏任何景色。观赏山林对他没有什么诱惑力。我们在格拉纳村镇闲逛期间,是母亲指点我观赏各类植物和树木,并且教会我它们的名字,像是人名似的,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个性,而对我父亲来说,树林只是登上高山的入口而已。我们低着头再度攀登,集中注意力在双腿的节奏以及肺部和心脏的节奏上,与体力保持一种私密的默契。我们踏在几百年来动物和人经过的卵石上。有时候越过一个木头十字架或刻有名字的青铜牌子,或是一个带有圣母小像和鲜花的神龛,它们赋予树林里那些角落一种墓地般的凝重气息。当时我们的沉默无言蕴含着另外一种意义,仿佛只有以这种方式从那里经过,才能表示对它的尊重。

到了树林的尽头,我们才抬头仰望。冰冻的山脊上山路逐渐平缓,我迎着阳光,见到了高山上最后的一些村落。那是些几近被废弃的地方,比格拉纳村镇更糟,幸亏还有一旁的牛棚、淌着涧水的山泉以及一座像样的小教堂。房屋的上方和下方,土地被平整过,石块是堆砌好的,挖成的沟渠用来灌溉和施肥,河岸上整成了梯田和种菜的园子:父亲向我指点这些工程,并且以欣赏昔时山里人的口吻跟我说话。那些中世纪从阿尔卑斯山北部来的人,能够在高地上种植作物,没有人驱使他们。他们具有特别的技能,且有一种特别的毅力,能忍受寒冷和艰辛。他对我说,如今已没有人冬天里能在高山峻岭上生活,能像古人那样在几百年中以自给自足的方式生活。

我看着坍塌的房子,尽力想象当初住在那里的居民。无法理解昔日怎么会有人选择这么艰苦的生活。当我这样问父亲时,他以其谜一样的方式回答我,似乎他总是无法给我解开谜底,只能稍稍给一点儿线索,而我总是不得不自己去求得真相。“并非是他们选择的。倘若某人去高山上求生,那是因为在山下,他们不让他安宁。”他说道。“在山下,有什么事情让他们不得安生?”“统治者。军队。神父。工头。得看情况而论。”

他回答的语气并不是十分严肃。现在他在泉水旁清洗后背,比清晨时心情愉悦多了。他摇晃着脑袋把水甩干,捋着胡子,朝泉水上方望去。在等着我们前往的幽谷里,没有任何景物挡住我们的视线,这样他迟早都能注意到山路上任何一个走在我们前面的人。他有猎人般敏锐的目光,总能寻找到那些红色或黄色的小斑点,辨认出背包或风衣外套的颜色。他们越处在远处,我父亲的声音就越洪亮,他指着他们问我道:“彼得罗,我们要不要赶上他们呢?”“当然,”我总是回答说,“不管他们在哪儿。”

于是,我们的登山就演变成了一场追踪。我们的肌肉相当发达,尚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们重又登攀八月份的牧场,沿途经过偏僻的高山牧场、漠然的奶牛群、扑在脚踝上狂吠的狗和刺扎着我的光腿的大片荨麻。“抄近路吧,”觉得标志小路的路线不够清晰时父亲说道,“一直走。从这里往上爬。”

坡度重又增加了。最后在那儿,在那些险峻陡峭的斜坡上,我们赶上了我们的目标。通常是三两个人,跟我父亲的年龄相仿,衣着也与他相似。他们使我心里更确定了这种想法:进山攀登就是过去那些年代里的一种时尚,遵循着一些古老的习俗。他们相信跋涉是一种礼仪:他们靠一边行走;站在山路旁,停下脚步让旁人先上。他们肯定从上面已经看见了我们;他们曾试着坚持攀登,不乐意被别人赶上。“你们好,”其中的一位说道,“小伙子爬得好快啊,嗯?”“他爬得快,”父亲回答说,“我紧跟着他。”“小伙子腿脚有劲儿。”“可不是嘛。不过,当初我们也是那样的。”“唉,也许是一个世纪之前了。你们想一直爬到山顶上去吗?”“试试看吧。”“祝你们成功。”另一位最后说道,客套话就此结束。我们默默地离去,如同我们默默地来到。在登山途中遇上驴友那是意想不到的欣喜。过了不久,当我们离开相当远时,感到有一只手搭在肩上。这是唯一能感觉到的:一只搭在肩上且用力握紧的手,仅此而已。“我们每个人在山上都有一个自己偏爱的高度,一道与自己相似的风景,在那里会感到自在舒适。”母亲曾这样确信,也许这是真的。她钟情的无疑就是一千五百米高处的树林,云杉和落叶松树林,树荫下生长着橘子、刺柏和杜鹃花,在那里躲藏着狍子。比大山更吸引我的是伴随大山出现的:高山牧场、山涧、泥炭、高山的青草、牧场的牲畜,再往高处,植物就消失了,大雪覆盖了万物,直到夏季开始。一眼望去,是一片灰色的崖岩,带着石英的纹理,镶嵌着黄色的地衣。父亲的天地从那里开始。跋涉了三个小时之后,草坪和树林让位给满是石子的土地、隐藏在冰冻凹地里的小湖泊、留下泥石流痕迹的沟壑以及冰凉水流的山泉。山川演变成一种甚为苦涩的荒凉纯净之地。他在山上变得很快乐。回到往日的大山之中,回到往昔的时光里,也许,他重又变得年轻了。他的步伐似乎更轻盈,重新找回了失去的活力。

我反而觉得筋疲力竭。疲惫不堪加上缺氧,胃里堵得慌,感到恶心想吐。身体的不适令每一米的攀登都很艰巨。父亲未能发现我的状况。山路在三千米的高度变得模糊了,满石子山地里只留有卵石和油漆的痕迹,他终于走在探险路的前头了,没转过身来察看我的身体状况。若他转过身也是为了叫喊一声:“你瞧!”同时指着高处的一排山峰,它们像那个矿物世界的卫士般俯瞰着羱羊角。我抬眼向高处望去,山顶似乎还离我们很远很远。我鼻子里有一股冰冻的雪和打火石的味儿。

折磨意想不到地终结了。我越过了最后一段间距,转过岩石凸角,突然见到眼前一堆石子,或是一个被电击倒的铁十字架,我父亲的背包扔在地上。与其说那是一种欣喜,不如说更是一种欣慰,山上没有任何我们的奖品:除了我们无法再登高之外,山峰顶上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不如找到一汪山涧溪水或一个村落,那样我会更高兴些。

在高山顶上父亲变得沉思不语。他脱去衬衣和背心,晾在十字架上。我很少见到他光着上身,他的身体在那种状态下透着某种脆弱:晒红的前臂,白皙强壮的肩背,从来不摘除的金项链,重又晒红的粘着尘土的颈脖。我们坐下来吃面包和奶酪,凝望着崇山峻岭。展现在眼前的是玫瑰山头,挨得这样近,掩隐在山中的高山旅馆、登山缆车、人工湖泊,还有从玛格丽塔深山隐蔽的棚屋回去的长长的队列,都一览无余。于是,父亲掀开盛葡萄酒的行军水壶,点燃了早晨唯一的一支香烟。“并非它是玫瑰就叫玫瑰山头,”他说,“它源自一个古老的名字,意思是冰、冰山。”

然后,他给我列举从东到西是九千米跨度,每次都从头数起,因为在攀登上山顶之前,须识别它们。登上这些山,我们已经期待很久。不起眼的乔尔达尼尖峰,维钦特金字塔在它上方;巴尔门霍尔山峰上竖立着宏伟的基督像尖顶;帕罗特山的侧面轮廓如此模糊几近看不见;然后是高贵的山峰涅菲蒂、祖姆斯坦因、杜孚尔,三座堆在一起的姐妹峰,两个利斯卡姆山旧山冠把它们连成一体,被称为“吃人的山峰”。最后是优雅的卡尔多雷山峦、起伏不平的波鲁切山、锋利的黑岩山和神情温良的勃雷托尔群山。西边最后的山峰是切维诺峰,锋利苍劲而又孤寂,我父亲称它是“伟大的贝卡”,仿佛是他的一位老姨妈。他不太想转向南边,朝平地走去:下面笼罩着八月的雾霭,而在那灰色的大钢罩底下的某个地方是灼热的米兰城。“好像很小,是不是?”他说道,而我没弄明白。我不明白在他看来那宏伟的群山景色为何竟显得那么小。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在他看来是那么小,那些我登上高峰时脑袋里回想起来的东西。然而,伤感之情瞬间即逝。抽完了烟,他从思绪的泥淖里抽身出来,重又捡拾起行装,说:“我们走。”

我们匆匆下了山,沿着随便什么山坡飞跑着冲下来,嘴里高呼着战斗的口号,发出印第安人式的吼叫,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在村子里的某个山泉旁泡脚了。***

母亲在格拉纳的调查有进展。我经常看到她在山上布鲁诺母亲忙活的梯田里。你抬眼望去,可以看到她总是在那里,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戴着一顶黄色小便帽,弓着腰照料洋葱和土豆。她从来不跟人交谈,也没有什么人去找她,直到我母亲去与她攀谈:一个在菜园里,另一个坐在一旁的一根树桩上,从远处看去,似乎她们已经聊了好几个小时了。“看来她是能说话的。”我父亲说道,我们曾跟他说过那个奇怪的女人。“她当然能说话。我可从来没结识过聋子。”母亲回答说。“可惜了。”他评论道,但是她没有心情说俏皮话。她发现布鲁诺那年没有考上初中一年级,十分恼火。从四月份起他们就不再送他去上学。如果没有人加以干预,他所受的教育就到此为止了,而这类事情是十分令我母亲愤慨的;在米兰是这样,在一个小山村里也是这样。“你救不了所有的人。”我父亲说道。“可有人曾经救过你,我没搞错吧?”“怎么没搞错。不过,后来是我从他们那里自救出来的。”“可是你上了学。他们可没有在你十一岁时让你去放牛。十一岁的孩子应该上学。”“我只是说这里不一样。这里幸好有他父母在。”“是的,一种好运气。”母亲下结论说,而父亲避免反驳她。他们几乎从来不谈及父亲的童年,很少几次提起时,父亲总摇摇头,中断了谈话。

我和父亲就这样被差遣去侦察,与古列尔米纳家的人结交。他们夏天居住的高山牧场,由三所小房子组成,离开格拉纳沿着峡谷的小路攀登到那里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们从远处就看见了那三座小屋子,右边一半隐掩在山腰间,山崖在那里趋向缓和,然后重又陡峭而下,一直伸向流向山村的那同一条山涧。我已经喜欢上了那条激流。在高山牧场上重又能见到它,心里特别高兴。幽谷在那里封堵上了,仿佛巨大的山崩在上面把它给封住了,延伸至一片沼泽地里,一条条水沟流经那里,蕨类植物、大黄、荨麻遍地丛生。从沼泽湿地中间经过,小路变得泥泞。穿过了湿地,越过了山溪,登上了阳光普照的干燥山地,我们朝山顶小屋走去。从山溪到山上全是保存得很好的牧场。“哎呀,”布鲁诺说道,“来得是时候。”“很抱歉,我得陪着父亲来。”“那是你父亲吗?他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说道,“好样的。”

我开始像他那样说话。两个星期没见面了,而我们觉得像老朋友了。父亲也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了招呼,布鲁诺的舅舅也很看重我们,显得很好客。他走进其中一间小屋子,出来时带着一块鲜奶酪和一小瓶葡萄酒,不过,他的面相与欢迎我们的举动显得不太协调。他满脸横肉,像个心术不正的男人。他唇下的胡子又乱又硬,几乎全白了;嘴唇上的胡子更为浓密,是灰色的。天蓝色的眼睛,弯弯的浓眉永远显出怀疑。我父亲伸给他的手,令他感到惊讶,他把手抽回来时显得困惑、不自然。然后,他打开葡萄酒瓶盖,斟满酒杯,回到了他的天地。

布鲁诺有东西要让我看,于是我们让他们在那里喝酒,自己去溜达一圈。我专心地游览了他曾对我说起过的高山牧场。牧场具有一种古老的高贵气质,在无水泥砌成的墙垣中还能窥见它,在四角巨大的石块中间,在用手凿成正方形的屋顶的栋梁中,一片苍凉荒芜之中,每样东西都犹如被一层油污和尘土覆盖了似的。最长的一间屋子用作牛棚,一进门口就能听到苍蝇的嗡嗡声,见到结成硬壳的粪便。第二间屋子残破的窗户用破布堵塞遮挡着,屋顶用铁皮修补过,住着路易吉·古列尔米纳和他的后代。第三间屋子是地窖:布鲁诺带我去看这间屋子,而不是他睡觉的房间。在格拉纳山村时,他也从未邀请我到他家去。“我正在学习当个奶制品工人。”他说道。“你的意思是?”“学做鲜奶酪。你来。”

地窖令我感到意外。里面爽洁又阴凉,的确是整个高山牧场里唯一干净的地方。厚厚的落叶松做成的搁板刚刚清洗过,鲜奶酪存放在那里,上面是盐水腌制的湿润的乳痂。奶酪如此光亮、圆润,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里,像是要参加某项比赛。“是你做的奶酪吗?”我问道。“不,不。我现在只是把它们翻过来,就这样而已。奶酪挺好看的,是吧?”“什么叫把它们翻过来?”“每星期一次,我把奶酪翻个面儿,在上面搁上盐,然后再清洗干净,把它们整齐地放在这屋子里。”“挺好看的。”我说。

外面则摆放着塑料桶、一堆大多腐烂的木柴、一只用煤油桶做的炉子、一只当牲口饮水槽用的浴缸,地上还有一些土豆皮和被狗啃光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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