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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7:5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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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原秋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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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恨早

相见恨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相见恨早作者:西原秋排版:红枫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25ISBN:9787020144648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一章 曲终人散 往事如烟1

我叫罗华,生于1978年秋,属马,籍贯贵州大方县六龙镇坝子村。

我性格懦弱,向来与世无争,只会埋头读书。这些年一路拼下来,头上顶着诸多沉甸甸的大帽——法学博士、公职律师、作协会员、客座教授,以及金融监管机构最年轻副处长等。

我向来很天真。1996年从村子启程赴中国政法大学读书前,我读过最好的诗是“一只青蛙两条腿,两只青蛙八条腿”,我到过的远方是县城。对于农家子来说,县城是我的人间天堂。

我对县城一见钟情。所谓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样的桥段:三年级时,我还在村里的破庙读书,随伙伴背漆树籽儿跋涉五个小时去县城出售,本来准备购买铅笔,结果却被街边的玩具枪俘虏,回家没少挨揍。我暗暗发誓,一定要翻过家门口那座名为“大岩头”的山,到县城读书。六年级时,我终于如愿以偿,插班进入大方县第三小学留级。毕业后,我进入大方一中。初中很叛逆。仗着散文和诗写得好,伤春悲秋,风花雪月。初中毕业,我想上高中考大学,父亲则说门前那座大山风水欠佳,让我考中师。我知道父亲半是担心我考不上,半是我妈老唠叨谁家又娶了媳妇,转眼就背上了孙子。

我不想那么早结婚。分歧如此之大,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父亲断绝了我每月五块钱的生活费,我则以三个月不回家背口粮作为报复。最后,我患上严重腹胀。寻医问药,备受煎熬。喝过很多“三株口服液”,数量可用背篓装,代价不菲。父子见我去意已定,无奈妥协。

高中,历史老师陈应龙偏爱我,让我担任历史课代表,并且常常鞭策道:“罗华,我告诉你,翻过县城南门塔那边的大山,就是贵阳,是另一片天空。再翻过贵阳北边的黔灵山,就是八百里大平原。天有三日晴,人藏很多银,地是万亩平,你必须跳出去,拼死也要跳出去。”

高中三年,我几乎包揽了县市省三级作文竞赛大奖,风头一时无两。语文老师包顺武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送给我,鼓励我以后靠笔吃饭,出人头地。

每个中学女生都有五彩缤纷的梦想,高中刚开学时,有个瘦高的女生每学期发新书,都会让我帮她在封面上写字,说我小楷写得好。我写字时,她的眼睛不是盯着书和笔,而是我,让我心猿意马。

高二下学期,她开始给我带饭,说我家庭条件不好,营养不足,要补身体考大学。我胃口不好,她常常慷慨地为我代劳,把属于我的营养餐统统解决。高三毕业时,她已是全校数一数二的胖妞。学业渐紧的日子,我写的每一篇散文诗,她都倒背如流。

当我拿到深蓝色的法大录取通知书时,她正在大方县一中补习班复读。在实验楼前,她让我在旧教材上留点鼓励的话,我意气风发挥笔写下几行字:待你瘦成闪电,归来给你春天。我当时肯定是抱着玩笑的心态去安慰她,可是等我寒假回乡,才知道她为了减肥,不惜以身试毒,最后发展到以贩养吸,已经判刑。这是后话。

那年八月,我怀揣着梦想北上,飘飘然不知所以。绿皮火车走了三天两夜,我愣没合过眼,一直想看八百里平原在哪里。列车翻过一座又一座大山,终于抵达北京以北、河北张家口以南的村子。校园坐落于巍巍军都山下、十三陵旁。鸟不拉屎常用来形容荒凉,可是这里荒得遍地鸟粪。月黑风高夜,野兔撞上门。

我以为北京到处红墙绿瓦,谁知站着四处漏风的345支线一路往北,最后连普通的高楼也看不到,只有低矮破旧的民房,学校围墙之外就是庄稼地。我不好意思抱怨,害怕别人骂我说地理是历史老师教的,虽然事实如此。那时候我才知道,陈老师到过的远方只是贵阳,翻过猴子聚集的黔灵山,那边还是大山。

除了保守、木讷和生性懦弱,我还认天命。我们村子盛产神婆,每逢遇到小病小灾,家人不是寻医问药,而是先虔诚地恭请他们用“巫术”破解。潜移默化之下,我理所当然认为,冥冥之中,命在左,运在右,谁也逃不掉。

高考是我的成人礼。高考志愿填报前一天,我在学校门口阴差阳错遇到那位算命先生。老者已在此摆摊多年,跟学校相安无事,小有名气。

对于即将挤过“独木桥”的学子来说,七月永远最煎熬。鬼使神差,我站到老者面前。他接过五元紫色钞票,使劲抖抖,然后压在一本已经翻旧的手抄书下。“属相?”他问。“马!”“哦,午马,奔波命。”“老人家……”我顿时心凉大半。

他抬手制止我说话:“时辰?”“农历十月初十,傍晚,听我妈说出去啄食的鸡刚回笼子。”

老者口中念念有词,干枯的手指快速掐紧又放开,眉头紧皱、舒展,再紧皱、再舒展,随后快速变换指法,看得眼花缭乱。

他使劲拽着花白的胡子,眼睛眯成一条缝,慢条斯理戴上老花镜翻阅手抄书,良久才抬头说:“你这小伙儿命硬得很,但山有高低,水有冷热,本命年难免发软。”“本命年!我……今年高考,岂不……”我顿时留下一同冷汗,可怜巴巴望着他,“有什么办法化解吗?”“午马,十八,小本命。”他摘下老花镜,枯枝般的手再次拧成麻花状,“无妨,学业有惊无险,八月放榜我等着喝你幺儿的喜酒,南门皂角井陈半仙,找人一问都知道我。”“那就好,谢谢老人家。”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三合缺一,易遭背叛,感情曲折。”“你是说交不到女朋友?”“娃儿,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得不到和已失去,菩萨说这是人世间最大的两个遗憾,你可以得到一半,但也会失去许多。我是说,感情生活比较坎坷。你记住,十全十美的命,咱普通人无福享受,连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他慢慢合上书,“我的哑巴祖师说过,八卦有阴阳,日月有圆缺,世界很公平,不能所有便宜全让你全占。”

临别时,我对老爷爷的祝福感恩戴德,不死心地再问一遍:“老人家,我明白了,您是说我真情只能付流水?”“天机不可泄露。”他头也不抬,“送你四句话,‘大小本命都是坎,千辛万苦遭劫难,人生处处修行路,菩提明镜无一物’,顺其自然,不必太拼。这是命。命者,既有‘合’,也有‘刀’。娃儿,自己琢磨去吧。”2

2014年马年大年初一,我正式迈入三十六岁新征程。前程不是光明的星辰大海,而是莫测的A股大盘。老家素来有本命年穿红色的习俗,爹妈催得紧,我早早便购买了全套红色内衣裤。

开局便稍有波折。三月份竞聘正处长,中央提倡不以笔试“选拔”干部,形势极为不利。职场不顺,倒也无妨。俗话说得好,扪心自问,尽力就好。问题在于情路也不畅,跟若水分手那么多年,曾邂逅过诸多心动女子,却始终打不开自己的心结。

还好,这个马年虽然浑浑噩噩,但终究没有其他闪失。过去这一年,抛开我个人的机遇不说,资本市场很不容易,有人暴富,有人赤贫,冰火两重天。

百盛商场装饰得美轮美奂,街道洋溢着节日气氛。富凯大厦东北侧,金融街购物中心,豪车云集。大包小包,皆大欢喜。

手机推送消息,四川“涉黑”首犯朱全兄弟同时被处极刑,媒体步调一致——“从严从快,大快人心。”舆论占据头版,逸闻铺天盖地。“‘327国债期货事件’玩家血色谢幕”之类的标题比比皆是。

至此,曾经在资本市场呼风唤雨、名噪一时的“国债事件”枭雄们,相继在纷扰岁月放下手中和心中的屠刀,摘去神秘光环走下神坛,接受命运审判和法律制裁。

九泉之下,不知他们是继续恶斗,还是冰释前嫌。然而,那是他们的爱恨情仇,那是他们的资本饕餮,那是他们的生死江湖,统统与我无关。资本残酷,爱情蒙羞,我曾被卷入其中,深知有多黑暗。

北国天象异常,整个冬天竟然没有一场像样的西北风。雾霾锁城。金阳大厦暖气十足,湿度很大。对面平安大厦楼下,上百名着装统一的投资者正手持扩音器大喊“欺诈入罪,欠债还钱”。

我坐在工位上,脱得只剩一个半袖衬衫,仍然燥热无比,好像广州夏天那黏糊糊的鬼天气。3

广州?糟糕!

本来只想简要回顾过去这个马年,却不知不觉扯到广州,这个我曾经埋下梦想和丢失爱情的地方,刻骨铭心悲伤不已。同事们已经走得差不多,我靠在椅子上,索性让回忆往前追溯。刻意掩饰过往无济于事,不如踏实让回忆过足瘾。

十四年前,2000年夏,我刚从法大毕业,跟若水只是普通朋友,一切乏善可陈。

十三年前,2001年夏,我初次南下广州追寻爱情。

十二年前,2002年,幸福大如天。

那年暑假,我第二次去广州陪她,仍旧难以那边适应黏糊糊的天气。她善解人意,陪我在家,畅想未来。“哥哥,你是我的梦。”她切切地看着我,目光热辣辣,宛如穗城阳光。

我不知所措,红着脸说:“若水,相爱不是互相看对方,而是一起看向同一方向,看向我们的未来。争取每年前进一步,今年五沙岛,后年四沙岛。最后,我们一起征服二沙岛。

她崇拜无比地凑过来:“哥哥,原来你并不只是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是出口成章的诗人。”

我撩起她的秀发卷在手指上说:“这是圣埃克·苏佩里说的。”

她清秀的脸庞皱成面团,拗口地跟这名字较劲。

我心疼她:“老外名字像天生卷发,死活倒饬不明白,看过《小王子》吗?”“我读书少。”她沮丧地摇头,随后欢天喜地抱住我,“我才不要看什么《小王子》,哥哥,你就是我的小王子,攻城拔寨,无所不能,看你就足够。”“攻城拔寨?你愿意当我的压寨夫人?”“愿意,最好是一辈子。”她向我撒娇,“哥哥,你的名字真有意思,罗华,落花,花心大萝卜。”

我打趣:“我是落花,你是流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怕我动真情,你却潇洒转身。”

转眼十二年已过,在这十二年中,我无法在岁月中忘却,也不能在回忆里重生。所有的爱情悲剧,前半段,各有各的美好,后半段,各有各的心酸。回忆是永不愈合的伤口。想起她就会痛,痛到无法呼吸。

路宽曾问我恨不恨她。我摇头,怎能记恨?怎能忍心记恨?我给过她承诺,如果有一天分手,即便她有负于我,我也只会恨自己不够优秀。手腕处,疤痕隐隐作痛,似乎在提醒我,在那场爱情之旅中,我被掏空所有激情。每逢春节或莫名难过,回忆便气势汹汹,甩也甩不掉。

忘了介绍路宽。我们在法大因社团活动相识,因背景相似成为好友,又因共同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攻读刑法专业硕士成为同学。他幽默而机灵,但带有那么一股子痞味,常常开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猥琐玩笑。2008年,我第二次考博,在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面试时,我与路宽再次重逢。我们把酒言欢,在杯光交错中追忆友谊,感慨时光飞逝友情长存。

还要介绍若水,第一军医大学学员,准现役军人。没有火辣的身材,可我却要鬼迷心窍地爱上她。

还有苏生、沙亮以及小白、小曾、王慧、潘潘,我和他们,像极了一场结局早有定论的影片,在青春的召集下同路,邂逅于框定的时空中,尽情欢笑,尽情流泪,有喜有悲,大开大合。爱则难舍难分,山盟海誓。分则干净利落,遍体鳞伤。

当台词说尽,剧情终结,尾曲响起,大家长松一口气,撕掉面具,擦去眼泪,说着粗话,抽着香烟,互道珍重,怀着对未来的各种期待,马不停蹄奔向下一个场地。  第二章 旧地重逢 魔盒开启1

2007年考博失利,我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生活紧巴巴,活脱脱像苦行僧。功夫不负有心人。2008年三月,我终于入围面试,有望继续研究我攻读硕士时主攻的立功制度——刑法学界有诸多学者将其斥为“狗咬狗,一嘴毛”。因为按照刑法法理和逻辑,买来、偷来、抢来、骗来的线索都算立功。

熊了多年,股市终于一飞冲天。上证指数扶摇直上,“黑嘴”与股民称兄道弟,相敬如宾,大家的眉头舒展得像开水冲泡的菊花茶。

举报投诉信访量降至历史最低水平,证券营业部里打扫卫生的大妈也开始研究股市。一茬茬的韭菜正在迅速成长,等待收割。

社会一片和谐。人人都是股市行家,只要能说敢吹,立即就是大师。

地摊算命的道士,纷纷改头换面预测大盘走向,生意火爆。瞎子摘下墨镜,瘸子扔掉拐棍,也没人质疑。因为,大家也都知道,墨镜和拐棍算什么?生活时时有玄机,身边处处是道具。

这一年,看起来似乎不糟糕,生活充满正能量。但是,光鲜靓丽之下,诸多龌龊暗波涌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稽查工作也进入前所未有的攻坚阶段。比资本市场更加险恶的,其实还是人心与人性。

牛世出妖孽。有一家西北省份的上市公司,股票连续数日涨停,董事会公告澄清,未来三个月无重大事项。结果不到半月便停牌宣布定增,复牌后股价继续如脱缰野马。没过几天,公司再次停牌,公告称通过自查,本次定增不符合产业布局,董事会决定取消本次方案。

这是一家名字带“水”的公司,故事颇多。上市以来,频繁重组,股价异动累积达二十次之多。庄家胆儿肥,演技也不敬业,连骗人剧本都不好好编写。是名副其实的“水”货。用同事兼法学院师妹小曾的话来说:“它是市场上最不守‘妇道’的公司,可把股民害惨了。”

作为监管部门,我们的职责不光是给差评,还得打屁股。三月下旬,我们火速完成这家水货公司操纵市场的调查工作,闷在办公室奋笔疾书赶写阶段性小总和移送材料。我一心两用,惦记移送案件办结日期,还惦记博士面试事宜,恨分身乏术。

牛市也出奇人。他们怀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目的,在金融街和三里河附近游走,像徘徊在亚洲的幽灵。

就在我忙得焦头烂额之时,收到短信:“罗处,能否赏脸吃个饭?”

官场称呼就高不就低,不犯错。约饭不署名,虚情假意。我懒得问他是谁,随口敷衍:“别客气,有空可见面聊聊。”

对方说来就来。大排量进口轿车霸气十足停在楼下。这家伙则恭恭敬敬站在电梯口,见面热情万分:“罗处,幸会,幸会,您的大名如雷贯耳。”

他的普通话不标准,舌头很大,棱角分明。不知道为什么,手腕处的伤疤又隐隐作疼,我不由自主抚摸着它,创口处跳动得比以前要急躁。我想不起曾在哪儿见过,“对不起,对你似乎没印象……”

他忙不迭解释:“您记性没问题,咱之前确实不认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中东证券投行部沙亮,请给我一个小小的机会,小机会,大荣幸。”

无事不登三宝殿,大吹捧者必有大目的。本能告诉我,这家伙不是来打探案件消息,就是恳请高抬贵手,这种事儿太常见。我委婉拒绝:“沙总,单位有规定,聊天可以,吃饭喝茶就算了,多多见谅。”

他宛如受到极大委屈,涨红脸辩解:“处长,您误会大了,我专程来绝非冲您职位,也不是打探案情,更不是请托办事,纯粹是仰慕您的才情。我也算是在资本圈混过多年的,踏遍千山人未老,还是字里行间好,书中自有颜如玉嘛,我也爱好舞文弄墨,以文会友,一点儿也不俗气。”

我抬腕看看表提醒:“要不先挪车,金融街这边协管厉害着呢,神龙见首不见尾,贴条效率很高,来得比风还快。”

他两手一摊满不在乎:“嗨,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违章停车,罚单才几个钱?市场这么好,咱在领导面前也不是吹牛,搁交易时间,口袋掉几张钞票我都懒得弯腰捡,你想想,关键时候,手指一点,入账多少银两?”

我顿时觉得自己面子值很多钱,但问题是,我的面子能为他带来什么效益呢?见我站在原地犯嘀咕,他赶紧谦逊地递过名片来,上面写道:沙亮,中东证券投行部副总经理,注册保荐代表,注册会计师,注册审计师,注册评估师,华南师范大学青年联谊会秘书长。

我双手接过来,“头衔不少,沙总了不起,年轻有为,看你名片,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似乎在哪儿听过你的名字。”

他打着哈哈保证:“处长,咱绝对不可能见过面。哦,可能您把我跟沙宝亮搞混了,我俩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这不假,但目前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有很多人评价,我沙亮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完全媲美沙宝亮”,他继续打趣道,“难道上辈子我们是情敌,否则领导怎么耿耿于怀?”三言两语,幽默有趣。我被他逗乐,逐渐放松,脚步慢慢挪到大楼门口。“你是福建人?”

他摆摆手玩笑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仔,广普话杀伤力确实强,可以杀猪羊。对了,我们中东证券最近才拓展北方市场,这么跟您讲,如果领导仍然觉得耳熟,那咱俩铁定有缘分,找机会喝两杯。”

我笑而不语,心里泛酸。自从失去若水后,我不再相信缘分,虚无缥缈,虚情假意。我甚至讨厌看到听到这个词,总觉得不怀好意,另有目的。

对我来说,缘分已死,它只活在那个傻乎乎的青春,涉世未深,无病呻吟。若水让我一夜之间明白,缘分,就像手中的面团,你想让它像什么,就可以捏成什么。

他夸张地比划着:“罗处,我读过您的文章,嬉笑怒骂一把刀,随手拈来,妙笔生花。不瞒您说,我虽然浑身上下满是铜臭味,但内心一直保持着高雅,可以王婆卖瓜地说,沙亮我与众不同!”“你是说那篇《昌平,我与法学一起堕落》?”“在昌平堕落?不不不,我真没去过那地儿,太远,乱脏差,环境不好。”他连口否认,“不怕您笑话,我一般都去朝阳那个叫七彩岛的会所,全是洋妞。当然,也不排除冒牌货,没办法,古往今来不乏汉奸。”

我心里暗自骂一句,不动声色纠正:“我是说我第一部小说的名字。”

他随口接过去:“哦,对对对,就是说书名嘛,我认真拜读过多次。”“那帖子写写停停十多年,不断挖坑,里面埋了不少尸骨。青春年少,别见笑。”“哪能笑话?你的才情我崇拜都来不及呢,我是你铁杆粉丝。处长,您可千万别谦虚,你的水平和臧天朔不相上下,都是骂人不带脏字儿。”

我很无奈,对牛弹琴,我忍不住将军:“哥们,我只会写字,不会摇滚。”

他扬手拍脑门:“靠,别介意,我这人最怕激动,激动起来便东扯西拉,应该是那个什么朔,冯小刚导演老是拍他的小说。”

我明白他想说的是王朔,“别,别,别,开玩笑,我哪能跟人家比?”“领导,我不是恭维你,你骂人功夫跟他有一比,简单粗暴有分量,直捣黄龙,沁人心脾,骂得淋漓尽致赏心悦目酒足饭饱。”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远处,两个穿浅蓝色制服的胖女人正挨个儿开罚单。他们分工明确,一个贴条,一个拍照,配合得行云流水,一眨眼便跨起自行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看他们。”“不碍事儿。”他抬眼瞅瞅,摇摇头,继续说着,眼睛红红的,眼泪似乎快掉下来。“您知道吗,咱们都是农家子,拼出来不容易,勤工俭学,省吃俭用,吃上顿没下顿,一步一步往前走,为了生存,有时候,现实让我们无奈地背叛理想与抱负,甚至出卖灵魂。”

我上前安慰:“沙总够直爽,真性情,人比人气死人,不能太横向对比,你得跟以前比较,再说了,你现在已经很成功了,哪像我,现在还坐11路车,住蜗居。”

他清清嗓子定定神,义愤填膺:“看到论坛里辱骂您的帖子,我他妈特生气,很多次想回击,可手头总有事,那些家伙,不懂生活,不接地气,睁眼睛说瞎话,入党提干,那对咱们是天大的事儿,哪能暗箱操作?”

我觉得之前有些错怪他:“投行比较忙,理解。理解万岁,共鸣万岁。”

他脱口而出:“也不完全是忙,注册忒麻烦,又是手机验证,又是密码设置。”“沙总,弄半天,你没账号?”

他优雅地掏出餐巾纸擤鼻涕:“嗯,不过,领导,您放心,喜欢不一定要注册,真爱不一定能成双,都不能只看表象,对吧!”

我暗自琢磨,这家伙做投行真是埋没人才,应该报考电影学院,在大舞台上尽情地展示才华,给我们带来欢乐。没想到,一语成谶,而我,很快便知道自己早已成为他们影视中的悲剧人物。2

插曲有趣,但生活依旧拧巴。博士面试那天,我报考的博导张教授任面试组长,他漫不经心翻看我的简历,突然发问:“罗华,硕士期间你应该上过我的课,也算有一段师生情谊,我说话很直,从来不拐弯抹角,你说说,为什么不考自己的硕导?”

彼时人大法学院刚刚发生人事变动,一众刑法学者投奔北师大另起炉灶,在业内引起的轰动强度堪比随后发生的大地震,刑法学基地损失惨重。我悲壮地说:“我对人大有特别深的感情,刑法的兴趣和痴迷正是从这里启蒙。”

他若有所思:“嗯,你这家伙说得应时应景,很迎合我们在座各位的口味,不过你也很独特,追随硕导录取几率会高很多,师生情谊,知根知底,都是加分项,报考我的学生中,有很多我的硕士,这个风险要提前向你告知。”

我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是,学刑法,到人大。”

他笑着点火抽烟,话里有话:“以前人大刑法绝对独占鳌头,但现在可不敢这么乱说,北师大听了会不高兴,文人相轻倒也罢了,学校也逃不出这个俗套,哎。”

面试结束后,我们又闲扯了几句,问我在金融机构搞刑法,单位领导是不是躲着走?看见腰缠万贯的资本圈内人士,会不会认为都该枪毙云云。事后,他对其他组员说:“各位老师,请暂时回避一下,我要同罗华单独谈两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是福是祸,有些忐忑。他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的小信封,慢条斯理展开:“你分数最高,硕士论文优秀,功底不错,毕业后还在核心期刊发表多篇文章,不容易。可是,有人举报你品德方面有严重问题,证据确凿,我心里有点儿打鼓。”

烟雾缭绕,他隔着桌子直直地盯着我,好像要看出我内心的恶来。我是龙勃罗梭“天生犯罪人”理论的拥趸,自认为长相适中,不属于理论适用范围。但被他盯久了,难免弄得浑身大汗,满脑子琢磨哪儿出了纰漏。

道德问题?要命,这是一个比虚无主义还要命的武器,更是一个比口袋罪还要恐惧的铁棍,无法量化,可大可小,轻则否定,重则掉头,可以杀人于无形。一旦盖棺论定,永世不得翻身。“中华”香烟燃得很快,张教授喷出去的烟被风挡回来,刺激得他微闭双眼。他始终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我。过了半天,他说:“别猜了,煎熬这玩意儿,也有点不人道,冷暴力,我就直说了,有人举报你硕士毕业时,在‘天地人大’上发帖责怪导师收土特产,但不帮你找工作。”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不堪往事历历在目。那年初春,就业艰难,论文攻坚,爱情不顺,世界于我,残酷不公。在这节骨眼上,偏偏论坛上突然冒出这么个恶毒的帖子来,谴责与辱骂铺天盖地,无异于雪上添霜。

那时我心灰意冷,独自坐在贤进楼最顶层天台上,顿觉前途渺茫,生活灰暗,还没踏入社会便已遍体鳞伤,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走下去。同门师妹小白站在窗口小心翼翼劝导:“华子,千万别想不开,老师说过,他相信帖子绝非出自你之手,即便是你所写,也无伤大雅,他说尽力了,问心无愧,我们都很关心你。”

自从失去若水,挫败感如影随形,发帖事件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长久以来硬撑着的理想轰然倒塌。在这关键时候,小白又成了我的救命稻草。这世上,谁都可能成为其他人的恶魔,谁也都可以成为其他人的稻草。

她站在离我几米的地方,假装一点也不紧张,僵硬地笑着,缓缓伸出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先过来,咱们是一起从昌平拼过来的朋友,知根知底,别人不理解你,我还不理解?”

我想起了我和小白在法大端升楼里埋头备考的日子,暗无天日都熬过来。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山清水秀。我想起了老态龙钟的父母和充满期待的兄弟,我一直是他们的骄傲。我还想起了刚刚因门当户对夭折的爱情,想起这些,我嚎啕大哭,是委屈,更是发泄。哭完,我随小白走下天台。

路宽和苏生事后都来开导我。

苏生痛心疾首:“华子,你还像个男子汉吗?那么勇敢无畏的情圣哪儿去了?你这次真让兄弟我失望,面对未知的生活,要像追求未知的爱情那样乐观,还是那句老话,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但辛苦赶路时,为何不假装前途有鲜花和掌声等着咱们?”

路宽吊儿郎当:“兄弟,暂时找不到工作怪谁?《××周末》是你主动放弃。你丫不是能写吗?可以卖字为生嘛,清河那儿聚集了很多落魄作家,你可以去跟他们搭伙,没钱花了就编点色情故事卖。咱们法律提倡实证主义,你也可以,弄几个妞上床,积攒实践经验,把细节抠生动一些,保不齐你哪天就成了另一个兰陵笑笑生。”

我大抵能猜出谁是发帖事件始作俑者,可惜拿不出直接证据,身为法科学生,光凭辩解没有任何说服力,如果刻意追查,反倒严重玷污行业操守。我只能将这个哑巴亏吃进肚子,没想到这事在此时又被张教授提起。

张教授见我沉默,循循善诱:“罗华,你知道吗?在人大,师生之间,关系历来单纯,我不希望有人把社会上尤其是官场上不好的风气带到学校来,动辄斗得死去活来,势利庸俗,过河拆桥。我认为,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道德远比能力重要。”

我还想辩解两句,他已经把举报信递过来,截图清清楚楚……他挥挥手说:“好了,你出去吧,我只是随口说说这事儿,咱是法律人,要讲证据,我也无法判断帖子真伪,年轻嘛,有时候难免会冲动,可以理解。这样,去候考室把路宽叫进来!”

路宽?

我当即愣住。路宽,人如其名,路子很宽,路子很野,他跟我一样苦出身,农家子,但胆识却与我截然相反。我被框死在农村那一套深入骨髓的谦卑之中,低至尘埃,而他却游离于老化的礼仪伦理之外。

西装革履,时尚黑框眼镜,LV皮带,白衬衣,蓝领带,头发油光水滑,皮鞋铮亮照人。在贴有“2008级博士研究生面试候考室”字样的教室里,我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他来。

我低声叫:“老路,该你了。”

他应声而起,看见是我,愣了两秒,盯着上上下下打量,随即迎上来用他一贯夸张矫情的腔调说:“哎哟,怂货,怎么是你啊?还那么瘦,扛水泥辛苦吧,哎,法治理想再宏大,最终还是会被现实压塌。”

教室里沉闷得像暴风雨即将来临,听见我俩打趣,不约而同抬起一片脑袋,一大半没有头发,闪着智慧的亮光,各种不同厚度不同颜色不同款式的镜片底下,是冷漠而紧张的眼神。“你眼睛终于还是近视了?”我问。“嗨,装斯文呗,回头再说。”

我例行祝福:“老路,祝你好运。”

路宽拍打着双手,习惯性晃一下头,把耷拉在眼皮下的头发规整完毕后,兴高采烈跟我拥抱,箍得很紧,像六年前分别时那样情真意切:“华子,好兄弟,多年不见,你要是没事儿得等等我,面试结束后咱哥俩必须好好叙叙旧。”

明德楼不让博士考生逗留,我便在校园里瞎转悠。校园还是老样子,但我们都变了,真是铁打的校园,流水的青春。我想起了和路宽相识的日子。3

我和路宽算半个法大校友。他在河北念完专科,来法大专升本之前,曾在家待过业。我俩因社团结识,因家庭背景走近,私交不错。他比我年长几岁,租住在房租最便宜的“堕落一条街”最里头,做些兼职维系生活。我们都向往繁华市区,遵循“农村包围城市”原则,拼了老命要从昌平那犄角旮旯考到繁华人大。

在没有女人的日子里,我俩常常躲在他那发霉发臭的宿舍批判性欣赏少儿不宜的“文艺片”。毕业时,我们曾相约去大连理工教书育人,后因待遇未能谈妥而作罢。他比我还穷。揭不开锅时,他常常跟我分享方便面,边吃边攥拳头:“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他很有能耐,情商有目共睹,常能独辟蹊径,化腐朽为神奇。研一下学期末,他改头换面,出手阔绰。同学间风言风语,路宽傍了富婆,说得有鼻子有眼。对此他非常在意,喝完酒便拍桌子:“兄弟,咱俩知根知底,虽然双手沾满泥巴,但理想岂能玷污?老子从不屑嗟来之食,更何况是女人,每一分钱都是老子劳动所得,你是患难兄弟,我只跟你吐露心声,其他人不值得反驳。”“别听别人嚼舌根。”“你懂我。法院要定强奸罪,还讲究物证,你知道,推销软件是我的第一桶金,怎么自证清白?”

他意气风发,走哪儿都有人叫路哥好。到处吹捧,他很受用,说话分量也重,每个字基本都有三五斤,随随便便可以把人打死。

喝点小酒,他总打着饱嗝儿:“金钱算什么?像闷屁,臭!”他知行合一,说到做到,轻松地放了一个屁。

师友不乏赞誉:“这孙子,如果走正道,前途不可估量。”

临近硕士毕业,路宽请我和小白吃饭吃饭,说是为校友祝贺兼饯行。酒过半巡,他照例兴奋起来,拉着我俩的手说:“小白,华子,好样儿的,一个去法院为民请命,一个去报社摇旗呐喊,绝不是奉承,你们都是我路宽的楷模。”

我俩知道他工作尚无着落,便言不由衷谦虚,共同举杯祝福他早日实现财务自由。他摆摆手:“不要管我,我已经在社会中畅游惯了,最担心的还是你们,初出茅庐,全班二十多个兄弟姐妹,就你俩离开北京,不放心啊,有点啥事儿连说话诉苦的人都没有。今后你俩要常联系,小白,在改革前沿,要防微杜渐。华子,在百姓喉舌,要谨言慎行。”

小白哭得稀里哗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红得像桃子,借口宿舍还有事儿,提前离开。我俩对坐在饭馆,天南海北胡乱畅谈。

他说:“兄弟,闲着也闲着,想不想搞点儿零花钱用?读了这么多年书,当了那么多年猪,我总结出一个经验——梦想很美,需双手实现,青春有价,要及时兑现。”他没有告诉如何兑现青春,而是重申:“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轻松挣大钱。”

我以为是软件推销,有些忐忑,但他的眼神很真诚,我想起了同甘共苦的昌平岁月,便忙不迭答应下来,撩起袖子准备随他干一票买卖。我想起关于他傍女人的风言风语,小心翼翼试探:“老路,青春怎么兑现?兼职不是搞那些乌七八糟伺候人的活儿吧?”

他脸色不悦:“老弟,想什么呢?瞧不起我还是贬低你?咱们干的都是特别高雅的工种——翻译。说实话,我纯粹是为了你才挑这个头,你很够意思。”

我很感动,站起来敬他一杯。“你琢磨琢磨,咱俩像不像并排长在贫瘠土地里的树,在昌平‘十四陵’抱团长大后,并没有想要抢占阳光而排挤过对方,我常常想起‘堕落一条街’,想起你一口我一口充饥的泡面。”

我又干了一杯酒,眼眶湿润:“老路,记在心里。”“别扯那么多,咱们是好兄弟,我得带你共同致富。推销软件你干不了,翻译应该没问题,虽然你小子外语水平实在太差。”

我很小家子气:“工钱痛快吗?”

他拍着胸脯发毒誓:“每周一结,绝不拖拉。”

听他这么一说,彻底抛开此念头,心无杂念甩膀子,夜以继日闷在宿舍开干,翻译力求信达雅,写情书都没那么细致。

交稿一周后,我没好意思提钱的事儿,觉得俗气。又过了几天,路宽依然按兵不动。我实在揭不开锅,鼓起勇气问:“啥时候能给发点救命钱?”

他懒洋洋问:“哎呀,最近软件卖得太火,我都没时间概念了,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有一周了吗?”“已经三周了,想请大家吃顿散伙饭都不敢张罗,穷。”

他恍然大悟:“看我这记性,先别着急,哪能让你口袋空空?先拿着这五百块请人吃饭。工钱不是事儿,非常负责任地说,属于优质应收账款,放心,绝对,绝对不会成为坏账。”“要不要计提一点坏账准备?心里好歹有个思想准备。”

他说:“嘿,你这孙子财务学得不错嘛。不过,放二百五十一个心,有我背书,你怕啥?哥叫什么名字?路宽,羊肠小道都能让我拓展成十车道,没有办不成的事。”

硕士论文答辩后,大家谋划毕业旅行。路宽提议去三亚,交通费自行承担,食宿他协调解决。班长综合考虑后建议去深圳,既可以感受改革桥头堡的风貌,又可以作为娘家人把小白浓重送到单位。

大伙儿兴致很高,纷纷表示这是最值得纪念的青春画册。临行前,我却想起我和若水的旅行,我俩曾在深圳大梅沙海滩上刻下诸多誓言,如今早已被潮水抚平。

回忆苦涩斑驳,脚步踌躇万分。我向小白告假,坦诚自己目前还走不出失去爱人的阴影,无法承受旧地重游。我俩坐在东区紫藤长廊上,到处都是校园民谣,到处都是毕业学子。喷泉阵阵,欢笑声声,彼时花开,香气袭人,短暂的春天如此之美。

面对我的困惑,她直言不讳问:“老同学,深圳不过是你们爱情之旅中的一个驿站而已,如果这都无法释怀,那你去《××周末》还能够承受吗?”

显然,我不能!

我是一只顾头不顾尾的鸵鸟,将头伸进草丛,借助几片树叶盖住脑袋,苟且偷生。小白这一席话无情地掀开我头顶的树叶。

我忍痛割爱拒掉《××周末》offer时已是四月底,大型招聘基本绝迹。我重新身心俱疲地奔波在犄角旮旯投递简历,偌大的北京,渺小的我,感觉连蚂蚁都不如。

路宽和苏生都颇有微词。

苏生说:“罗华,你疯了?就业这么难,说放弃就放弃,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么大的事儿,难道没想过找我们商量商量?懦夫才会被爱情打败。”

路宽咬牙切齿:“华子,不是损你,你跟负心女有何区别?让人满怀希望,关键时候却扭头就走,你知不知道这名额对别人来说多宝贵?”

到了五月中旬,我差不多已放弃留在北京的希望,收拾妥当准备回贵州大学法学院教书,直到中国水泥厂通知我签约。用人部门是企划部,一个稀奇古怪的与法律不沾边的部门。

父亲听到“水泥厂”三个字,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后来听说是中央企业,长舒一口气。再后来,知道解决北京户口,笑得合不拢嘴,说祖上有德,终于混成了北京人。

毕业典礼过后,法学院催着我们腾房,说要装修。实在是囊中羞涩,我只好试探着提早进厂,但对方多次婉拒:“不急不急,好好享受你的大学生活。”

路宽啧啧称赞:“国企就是大气,不缺钱也不缺人,要是民营企业,恨不得把皮都剥削下来熬油。提前实习,华子,你觉悟也挺高。”

我只好据实相告:“不是觉悟高,实在没办法,快要揭不开锅了,实习好歹管两顿饭,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路宽恨铁不成钢:“不是哥多嘴,你这种悲观心态进入社会,绝对被撞得头破血流,吃不上饭还用你操心?兼职款项很快下来,包你吃香喝辣。再说了,咱是啥关系?我能看着你挨饿受冻?”

水泥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大气到家,甚至把报到时间推迟到毕业离校后两周,美其名曰给新入职员工发福利,该旅游去旅游,该探亲去探亲,该了结情事去了结情事。

我没钱旅游,也没钱回家,更没情人可摊牌,最火烧眉毛的是我连短租房钱都没有。正准备硬着头皮找路宽谈谈报酬,他主动找上门来,连声抱歉:“兄弟,我他妈的栽了,栽了。”

我纳闷地问:“栽什么了?论文抄袭被发现?”

他懊恼地摇头叹气:“倒没那么严重,咱们优质应收账款变坏账了,当初真该听你建议,计提足额坏账准备,现在可好,全军覆没,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弄得大家心理落差很大,都怪我,好心办坏事,影响心情。”

我大脑“嗡”一下,心知不妙,但还是例行安慰:“老路,千万别上火,坐下来慢慢说,我选修过的《会计基础》现在只记得‘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财务知识掌握不多,你直接告诉结果就行。”

他双手摊开:“简单来说,就是老板操蛋,一分钱都不给,歪理一堆还振振有词。清明节快到了,权当截留着给家里买纸钱烧吧。”

我愤愤不平:“为什么?夜以继日那么苦干,说不给就不给?”“对方找到一点儿借口,无中生有小题大做呗,你翻译那部分确实有点儿瑕疵,但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完全不知所云。更可恶的是,丫不但不给钱,还想追究我们的违约责任,说耽误她的工期,刚才电话威胁要起诉。”

毕业前夕正忙着伤感,哪能出这种岔子?我很着急:“老路,怎么办?”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良久,双手撑在膝盖上猛然站起来,使劲拍拍我肩膀:“什么叫兄弟?就是遇到天大的坎相互搀扶,有吃不完的餐兜着走,你别管了,这事儿有我而起,天上下刀子我顶着,绝对不让伤到你。”

校园里到处飘洒着忧伤,到了离别的季节,全身上下都变得敏感,一首老歌,一句祝福,一次醉酒,也都感动得稀里哗啦。我从床底下摸出平时不舍得喝的“燕京”啤酒,重重地和他碰杯,力道太大,易拉罐顿时瘪下来。

喝完后,他上前和我拥抱,箍得我喘不过气来:“华子,人生就该像A字母,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最终达到巅峰,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然,一个好汉三个帮,咱俩可不能单打独斗,就得并肩作战,来来来,靠着我,对,就这样,是不是‘人’?A比‘人’字多一横,那就是咱们永恒的友谊。”

毕业前夜,我们光着上身坐在东区紫藤花园彻夜长谈,手拉着手,肩靠着肩。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知心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舌头打着卷儿说:“兄弟,金钱,资本,历来都是自私无情的,跟感情一样。翻译那事儿,是社会给咱们的下马威,今后,讨生活不容易,可能被社会蹂躏,可能被诺言羞辱,但是,要记住,兄弟之情,永远长青。”

我制止住他继续说下去:“算了,老路,再说兄弟间就生份了,翻译那事儿很像犯罪既遂,已经发生便无需去懊悔。那笔小钱虽然对我很重要,但是如果摊薄在今后长长的岁月里和浓浓的情谊中,便不值一提。”

蝉声阵阵,他凑近我:“你还说财务知识欠缺,实际上深藏不露嘛。对了,这笔应收账款既然已是坏账,那咱们得尽早核销掉。”

我拧开一瓶水递给他:“你喝多了,兄弟之间,搞那么复杂?”

他把水全浇在头上,发出沉闷的吼声,跳起来把空瓶子踩成塑料纸板,重新坐下:“哥们儿,不要怪我故弄玄虚,程序确实复杂,但很有必要,如果不核销,就得挂账,时不时惦记着,老板会不会回心转意,坏账准备会不会转回?我们应当随时扔掉一些东西,才能轻装上阵拼前程。”

上市公司关于坏账核销的规定非常严格,必须召开股东大会,事前通知,事后公告。我俩却在一分钟之内妥善解决这一资本市场难题。路宽说:“患难见真情,这是兄弟的力量,是我们放逐在昌平‘十四陵’的灵魂再次相遇。”

我想起了阴差阳错初识若水的情形,我们相遇在冬季,分开也在冬季,四季轮回,却未曾等到花开,空余痛彻心扉。她像无厘头笑话,却非要一本正经说:“哥哥,所有相仿的灵魂都会相遇,甭管过程是否曲折。所有坚持的梦想都会开花,甭管花期多长。”

路宽卡住我脖子大声说:“华子,你太重情谊,优柔寡断,那份感情太荒诞,早该格式化。分手已是事实,山盟海誓是必须核销的坏账,不能老活在虚幻中,人生苦短,千万不要亏待自己。”

我违心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想再争辩什么。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在黑夜中字正腔圆说:“华子,别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你好歹弄了个户口,了不起啊,北京市民,高大上,犯了错误也不用担心会被警察押到昌平挖沙子。”“户口有×用?能当饭吃吗?”“不一样。我确实挣了点小钱,但这才是不管屁用!本来等着《××周末》替补,哪想到你拖到最后才放弃,老子现在没着没落,保不齐哪天还得回家修理地球去,你就知足吧。”

离校那天,我货比五家,租了一辆最便宜的皮卡货车,把破烂家当运往暂住地。货车极为朴素,四处透风,副驾座椅烂得只剩钢丝。我只能和工人挤在烤炉般的货厢里,忍受各种酸腐汗臭味。

从敞开透气的门缝里,我瞥见路宽从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室出来,叉着腰指挥搬家什:“慢点慢点,不赶时间,别把我的东西碰坏,工钱酌情增加。”

工人七嘴八舌议论:“屁眼上两根大管子,奥迪顶配,好车啊。”

我自豪地说:“那是我同班同学。”

他们像看稀有动物那样看我,几乎异口同声问:“同是一娘养大,你俩差距怎么那么大?看看人家,多大方体面,混得多牛,你这家伙呢,太小气,搬家费才一百多,还非要使劲压二十块下来,你知道吗?小气办不成大事儿。”

我想起中学时代烂熟于心的哲学原理,脱口而出:“不奇怪,一娘生九子,连母十个样嘛。”

我说完想伸头打招呼,靠我最近的工人死命抓住我胳膊,操着四川话说:“喂,喂,喂,小哥儿,注意点,这车门是活动的,风要是吹回来,肯定要夹坏你的脑壳。你这可不是一般脑壳啊,大学生,不像我们装的全是浆糊,你可是高级知识分子呢。”

工人哄堂大笑。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岔开话题,但他们却围绕奥迪车讲起各种荤素笑话,穷酸的车厢里顿时欢快起来。四川籍工人猫着腰蹭到车厢最前面,拍打着黑乎乎的车窗催促司机:“老徐,走吧,走吧。”

我还是不甘心,老想着得跟老路打招呼,毕业后他要是离开北京,恐怕我俩一年半载便很难见到了。

工人齐声劝我:“招呼就别打了,一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二来这车破破烂烂,基本用来运猪,你在里面吆喝一嗓子,外头的人不知道,还以为谁被绑架了扔笼子里关起来,我们不想惹麻烦。”

货车一路“咣当咣当”向北驶去,驶过人潮汹涌的中关村电脑城,经过上地环岛菜地,穿过地铁上地东桥,左拐穿行在狭窄的毛纺城路上。上地MAMO还没完工,尘土飞扬,低矮的民房趴在路旁,中年妇女穿着已经发黄的白色吊带,装扮得像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门口。

工人甩开膀子粗鲁地比划着,拼命把门缝顶得大大的,想方设法把脸伸出去,肆无忌惮讲黄段子。

我想起了确定的现在,还有不确定的未来,还想起了已经死去的爱情。如果我和若水还在一起,那么,我现在不是挤在这破烂的车厢里,而是靠在豪华舒适的飞机上——《××周末》承诺新入职员工可以报销机票。

可是,这都已经是过去式,再多的挽留与恳求,都无法让决绝放手的女子回头,即便我们有很多山盟海誓。说实话,命运应当认定我是这世间最听话的孩子,因为我逆来顺受,从未想过抗争。

我不觉得若水欠我什么,我们之间毕竟掺杂了太多诸如门户差异这样的现实因素,作为法律人,民事法律中倡导的平等自愿原则深入人心,相爱自愿,分手自由,我耿耿于怀的,是她没有给我一个具有说服力的分手理由。

生活像一个圆环,我花了六年时间,从昌平县那座校园跑野兔的大学拼搏到灯红酒绿的中关村,头顶着硕士光环,沉醉于幻想中。谁曾想过汗流浃背绕完一大圈,拿到一摞花花绿绿的证书后,我又重新跌回到已经升格为昌平区的回龙观。4

以法报国的宏伟理想在水泥厂的粉尘中灰飞烟灭。企划部,沏沏茶,划划稿。不干活,没啥事,没啥钱。我紧衣缩食,百般算计,只要工资到卡,除了必需生活开支,一律按兵不动,日子过得非常清贫。

每到下午,办公室门外常有三三两两的大妈溜达,间或窃窃私语,间或放声大笑,弄得我很忐忑,上厕所低眉顺目一路小跑,打电话轻言细语力求谦逊。在拿到户口前,我尽量告诫自己要小心翼翼当孙子。

可是生活连装孙子的机会都不给我。主管合同的副总朱大兵嫌我把“订金”改成“定金”,破口大骂:“法律算个屁,合同算个屎,没有市场人员拼了老命在前面冲锋陷阵,哪轮得上你圈圈点点。”

我觉得他玷污了法律的纯洁,贬低了我的人格,据理力争,俩大男人站在总经办门口从上午吵到中午。半年多来闲置不用的法律知识,终于在嘴仗中附带着温习一遍。

总经办和人力资源部同事们一改叽叽喳喳的工作常态,一个个紧闭尊口。平时喝茶喝水“呼哧呼哧”惊天动地,此刻却宛如顿河静悄悄,各自埋头啃鸡腿嚼馒头,大快朵颐。

我实在憋屈,忍不住给路宽打电话诉苦:“这算什么事儿,法律在学校圣洁得像观音菩萨,到了这儿连潘金莲都不如。破地儿,还让不让人活?想犯罪连门儿都没有。”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兄弟,我就不明白,犯罪有什么难的?你们厂不是地广人稀吗?到时候我免费为你担任辩护人,说你患了重度精神病,不承担刑事责任。”

我没好气:“在这里,只要愿意掏点儿钱,服务很到位,连犯罪动机都没有。要说搞破坏也行,但单位桌椅板凳缺胳膊短腿,砸五十条也够不上损毁财物罪。”

他嬉皮笑脸安慰一番:“华子,天将降大任于‘死’人也,必先瘪其口袋,灭其斗志,辱其人格,磨其性情,迫其投机钻营,最终变成傻子。你别着急,一步一步来。”“你这厮又说风凉话,回头再聊,我要进屋了。”

他乘坐运通105路公交车风尘仆仆赶到西三旗宿舍时,我正满头大汗蹲在宿舍门口练习开锁技术,门把手被我前后左右拧了一百多次,奄奄一息。

他站在我背后大声问:“你在干嘛?蓄意毁坏财物?”

我惊喜之余倍感温暖,擦把汗站起来:“钥匙忘在屋里了。”

他夸张地撩起袖子:“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连钥匙都欺负老实人,这种事儿谈法律没鸟用,身上有卡吗?”“这卡片行吗?刚塞给我的。”

他盯着招嫖卡片看了好几秒:“兄弟,你堕落了。明知道人家是马路天使,你非要伸手接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要约抑或是要约邀请?”

我涨红了脸,四处搜寻垃圾桶准备扔掉,他一把抢过来放兜里,头也不抬地:“毒草毒花,也可以批判地使用,任何事物,都有存在的必要性,这是哲学上说的。”

我问:“言归正传,身份证行吗?”

他往手心吐唾沫:“好久没有操练过,试试看。”

三五分钟后,门被轻松捅开。我俩对坐在不足十平米的宿舍里喝酒扯淡,聊到很晚。临走时,他丢下五百块钱:“兄弟,小钱,只能喝酒解愁,不可按摩犯错,什么都别说,再客套我就抽你了,还记住那句话吗?苟富贵,勿相忘。”

我说:“奥迪呢?”

他愣了一下打着哈哈说:“小样儿,眼界开了,开始关注代步工具,还记得你把‘丰田’叫做‘牛头’牌,把‘本田’叫做大H的事儿吗,差点没把老子笑死,你果真是学文科的,看啥都是象形字。”“你不开奥迪吗?”“奥迪?你说听谁乱嚼舌根?我连它儿子都没摸过。”“它儿子?”

他点头:“对啊,它儿子,奥拓嘛。”

我恍然大悟:“真复杂,我还以为它儿子是迪奥呢,老听电视里广告。”

他拍着我肩膀说:“不对,迪奥是它老婆。”

回程末班车里,路宽探出头来大声嘱咐我:“华子,坚持就是胜利,越是鸟不拉屎的地方,越能撒尿种树,深耕细作就有累累硕果。毛主席说过,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要害怕大妈,她们只是缅怀逝去的青春。”

我追着车大声说:“老路,有空记得常来喝酒,我在这里很孤单。”

他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必须的,过些时候再来找你吹牛。”

我摸摸口袋说:“喂,我身份证还在你那儿。”

他扬扬手:“回去吧,一个水泥厂工人,连身份都没有,还要身份证干什么?荒郊野岭暂时也用不上身份证,下次给你带过来,放心,丢不了。”

我默默流着泪往回走,想起了在人大的那些岁月,有苦有甜,疯狂热恋过,也极低失落过,如今,物是人非。三五个大嫂关切地凑上来,七嘴八舌开导我。

长头发大嫂说:“哎哟,小帅哥,大半夜的,哭得让姐姐心疼,穿得又清爽,长得又干净,刚分来的大学生吧?别哭别哭,帅哥,快北六环了,偏就偏点,要想开一点,哪儿有女人哪儿就有好日子,哪儿有工资哪儿就能讨生活。”

年纪稍长的大婶循循善诱:“兄弟,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千万不要放弃理想,你看看我,一把年纪才开始创业,谁敢说我这辈子一直打游击?今后说不准我也能盘下一间店,找三五个姑娘坐台呢,要对自己有信心。”

有个长得跟夜一般黑的姑娘很直接:“弟弟,生活就这样,十有八九不如意,慢慢习惯,日子嘛,熬着熬着就糊涂了,麻木了,姐哪年没见过要死要活的?人生短暂,及时行乐。”

见我低头不语,她直接上前拽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不缺大道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告诉你啊,思想很紧张,身体再不放松,长时间绷着迟早会出问题。来来来,帮你按摩按摩,看你长得帅,打折。”

我落荒而逃。

生活越来越沉闷,梦想越来越渺茫。大妈们随时随地从单位楼道陡然冒出来,笑眯眯看着我,时常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厂子外面的黄平路上,姐姐们浓妆艳抹,无处不在,挽胳膊搭肩膀,软硬兼施,我兜里不敢揣超过八十块钱,唯恐把持不住。

我是那种有债于身,无法释怀的人,日思夜想,形容枯槁。春节前一周,我找到路宽把欠款还清,光着身子坐在暖气十足的宿舍里,一身轻松——欠债还钱,这是最基本的契约精神。

春节,我没有回家,独守西三旗,木然地看着电视,迷茫万分。厂区空空荡荡,我独自游荡在各大车间以此打发时间。跟若水分开正好一年,明知祝福短信是肉包子打狗,永远不会有回复,我还是给她发了一条中规中矩的祝福短信。

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要难过,一切都会变好。可是,当夜幕降临,空旷的街道,冷清的回龙观,热闹的天空,寂静的楼道,成了我最真实的内心写照。就连流莺满地的窄巷子,如今也人去巷空。

宿舍小得可怜,放下两张床后,中间只剩下两尺宽过道。拉开厚厚的窗帘,雪花飘舞,内心苍凉。户外白茫茫一片,不知道天在何处,明天又在哪里。

喜气洋洋的联欢晚会进入高潮,凌晨的钟声敲响,压抑终于迸发。我喝光最后一罐啤酒,推开窗,站在四楼窗台往下撒尿,希望来年能长出果实。

路宽后来再也没来找过我,毕业周年聚会时,听同学们说他去了广州,成立了金融公司,把这平台弄得风生水起,成为最先富起来的人。

还有消息说他已经移民澳洲,生意越来越大。关于路宽,只留下传奇。对了,除了留下传奇,他还给我留下一段诡异的情感礼物——潘潘。路宽说,这是一个值得深爱的女子,你要好好对待她。

恰如那个寒冷季节,我和潘潘更像互相抱团取暖。她刚从外地来京,举目无亲。我刚从灯红酒绿的中关村发配此地,愤愤不平。彼此都孤单,同病相怜。见面第一天,我们吃过滚烫的火锅,就在宿舍里啃得昏天黑地,完事儿彼此在对方脸上留下鲜艳的辣椒片。

过了一些日子,她扛着简易行李箱住了进来。她并不像路宽说的那样温柔可人。她热衷于打扮,但不屑于打扫卫生,喜欢探索我书架角落里的秘密,顺理成章翻出若水给我写的信。拌嘴之后,她理直气壮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上半天,然后扔进马桶,似乎这样才解气。

心顿时被掏空大半,疼得无以复加,这些有意无意散落在角落里的信件,平日里从未注意过它的存在。猛然失去,强撑着的伪装瞬间坍塌。原来,它们是属于我的空气,不需要看见,但不可或缺。

她冷笑着大段背诵若水写来的甜言蜜语,温馨的段落愣被弄出极具讥讽的味道来,“姓罗的,没想到你也是个情种,吃着碗里的,还念着锅里的,是不是还惦记着找机会重新加热吃?老娘下午给你买个微波炉。”

我不解地问道:“潘潘,你别生气,那只是一段成长经历而已,我并未幻想着还会有什么结果,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说‘也’?”

她没有正面回复我,继续挑衅:“你跟路宽不愧是铁哥们,不愧是人大高材生,德行、爱好都一模一样,爱情也能分享,乐此不彼。”

我愕然,不明白她在胡说些什么。追问也没结果,她只对我冷笑。我没有机会闹清楚这句话的潜在之意,因为吵完后,潘潘火速搬出宿舍。

不久,她给我发了一条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短信:“罗华,虽然你和路宽都是骗子,都滥情,但路宽比你强,至少他懂浪漫,肯为我花钱,你注定是个窝囊的穷光蛋。”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握紧拳头把路宽祖宗问候几遍,你狂欢之后让我接盘?冷静下来后,觉得其中有诈,潘潘这女人不简单,她知道我跟老路是好哥们,万一她是气急败坏,故意挑拨离间呢?

我发短信问:“潘潘,你别这么说,老路说你是他老家远房亲戚,托我要照顾好你,你千万别冲动,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

她哈哈大笑:“何止是亲戚,五百年前还一家人呢。我去哪儿不用你管,别假惺惺,我远房亲戚路宽在哪儿,我就去哪儿,即便是大房子里当丫鬟,也总二十多平的破房子里当主人强得多。”

这话后来演变成很多种说法,最著名的当属于那个“宁愿在宝马车里哭,也不要在自行车上笑。”

路宽当时曾叮嘱过我:“潘潘大学毕业刚来北京,不谙世事,心里善良,但敏感多疑,小女生易变,拜托兄弟多多包容,不要伤害她。”

那好吧,事已到此,我也算仁至义尽,该宽容的都做到了。她的诅咒,更像是抱怨路宽,我不过说代路宽受过而已。就当她是一只小鸟,歇好了脚,找到了更好的去处罢了。

可是,我的信件,那些证明若水曾经存在过的物证,已经无法挽回,凝聚在我周围的那一点儿元气彻底消失殆尽。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以后不会再轻易想起她,毕竟,我是法科学生,实物证据丢失,任何事儿便没有想念的依据。

我和潘潘走到一起后,楼道里的大妈们逐渐消失。我和她分开后,大妈们也没再出现,就像熊市里的股票,掉头向下后就不再回头。过了一些日子,大妈频繁围观的原因逐渐明朗。听领导说,厂里之前从没来过研究生,他们想看看长什么样,是不是戴五百度眼镜,呆头呆脑。她们也有如意算盘,如果不是特别丑,准备物色进家做女婿。为了打消我对倒插门的疑虑,他们还事先到处放话:“我们虽然三五套房子,但绝对不是让人家男娃娃上门,学历才是真财富,没钱没房算什么,到我们家就是金龟婿,不会让人家受气。孩子也不随妈姓,放心……”

我如愿拿到了北京户口,成了光荣的新移民。工资依旧很低,入不敷出,只能去中国防卫科技学院兼职讲课,在“三校名师”辅导考研,为出版社编写司考辅导教材……

总而言之,只要能挣钱,除犯罪之外的事儿我基本什么都干过。两年后,我误打误撞考入位于北京市西城区金融街的金融监管机构——外界盛传的“超级造富机构”。

面试前,我夜不能寐,忐忑不安,这地方太神圣了,会不会武警站岗,上班是不是穿制服,头戴大盖帽,身上要不要带枪?每个人是不是都特别严肃,不苟言笑,每张脸都拧成烧麦状……

厂子主管副总为我饯行,他喝得醉醺醺地感慨道:“罗华同志,厂子好不容易招来一个硕士,指望你发挥法律特长,让我们每年少被骗几百万,结果你小子拿了户口,拍拍屁股说走就走。”“对不起,领导。”“唉,讼棍留不住,毕竟高升去。不过,你未来面对的都是高素质金融人才,谦谦绅士,窈窕淑女,自己也得武装起来,看看你这烂包,赶紧扔了,别再给新单位丢人,上次咱签千万元大单,你居然穿着旅游鞋,拎着塑料袋便去了,哎,个性害死人。”

……

硕士毕业后,我和路宽互动还算频繁,但都限于他酒后高谈阔论,话题几乎都是女人。我不喜欢他总是游戏人间,后来各有其事,便逐渐疏于联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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