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八)(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3 00:22:41

点击下载

作者:平江不肖生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留东外史(八)

留东外史(八)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留东外史(八)作者:平江不肖生排版:昷一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第七十二章钞旧词聊充诀绝吟 买文凭自是谋生术

话说梅子在顺天堂养病,有春子、苏仲武、圆子、黄文汉千般人朝夕在她跟前服侍,她自己也安心调养,病体一日好似一日。光阴容易过,这日已是十二月初八日。早起春子接了她丈夫的回信,说他姨侄生田竹太郎久有求婚的意思,前回已有成议,因不得春子许可,事情便搁起来。于今生田竹太郎求婚的心还是很切。他自接了春子的信,即与生田竹太郎旧事重提。

生田竹太郎异常欣喜,已于十一月廿五日送了定礼过来。结婚之期,大约当订在明年二三月。春子看了这信,心中舒服了一半。估量梅子的病,年内必能全好,正好就此将嫁妆办好带回去。当下写回信,教梅子的父亲汇钱来。

梅子见春子接了家信并不给他看,想她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心中正自有些纳闷。此时黄文汉、苏仲武都还没来,圆子在旁见了,已看出梅子的心事,便留神看春子将来信放在什么所在。春子写好了回信,即将来信放在一个手提包里,这手提包原没有锁。也是合当有事,春子写好信偏要亲自送到邮局去挂号。梅子也早注意那手提包,春子一出门,梅子即教圆子偷出信来。梅子抽出来一看,才看了几句,只急得两手乱颤。圆子知道不好,一手夺了过来。梅子的脚在被卧里蹬了两下,哭道:“姐姐害死我了!”只说了这一句,便咬着牙闭着眼,只管在枕头上摇头。圆子胡乱将信看了一看,仍纳在手提包内,见梅子这般情形,也急得只有哭的工夫。想起“姐姐害死我了”这句话,自己问良心,假若不是我同她睡几夜,多方的引诱她,她一个天真未凿的闺女,如何知道会偷情?于今将她破坏了,和老苏混得如胶似漆,且受了胎,现在弄到这步田地,我一点法也不能替她设了。眼见她以后要受无穷的苦,我问心如何过得去?可怜她小孩子一样,以为我和黄文汉总有办法替她做主,从不肯露出一点抱怨的意思来。今日说出这句话,实在是知道我们靠不住了。我们活生生的将她害得这样,如何对得她住?圆子一个人坐在梅子床边,越想越觉伤心,竟比梅子还哭得厉害。正都在十分悲苦的时候,黄文汉和苏仲武来了。见了二人的情形,又见春子不在房里,都大惊问故。圆子住了啼哭,将爱知县来信的意思说给二人听。黄文汉早知道事情没有挽回的希望,就是当初替苏仲武设策,也只要到手,就算成功。

若要做正式夫妻,两边都有许多困难问题,很难解决。不过黄文汉是个好事要强的人,可见苏仲武和梅子那般情热,恐怕梅子因受胎情急,生出变故来,所以写信骗春子来东京,好相机说法。不料春子一到,梅子便呕血,在病院里虽每日见面,却没有提这事的机会。正在有些着急,当下听了圆子的话,心想:梅子既有了人家,这话更不好说了,倒不如不开口,还免得破面子。便问苏仲武道:“婚姻是有一定的,勉强不来。我们尽人事以听天命就是了,你也不必着急。”苏仲武进门听了圆子的话,又见梅子泪流满面,心中伤感到极处,眼睛里倒没泪流出来,只呆呆的坐着,翻着白眼望着楼板出神。黄文汉对他说些什么,也没听见。黄文汉又安慰梅子,教她放宽心。梅子也是合着眼,没有听见似的。

一会儿春子回来了,黄文汉起身笑问:“去哪里来?”春子一边解围襟,一边笑道:“送封信到邮便局。外面冷得很,只怕要下雪了。”说时,回头见梅子脸上变了色,青一块白一块的,上面还盖着许多泪痕,忙近身偎着梅子的脸问道:“我的孩儿,你为什么又哭起来?你也要体恤我一点儿。我做主把你一个人丢在东京读书,并没得你父亲的同意。你父亲本不放心,因为我说了负完全责任,他才没话说。我这回到东京,看了你的情形,就知道已是对你父亲不住,我从此说不起嘴。只是事已如此,我自己错了,翻悔也来不及。你年纪小,上了人家的当,也不能怪你。我只想敷衍你的病好了,同回爱知县去,离了这万恶的东京,就完了事。犯不着说出什么来,大家下不去。你不知我多在这里住一日,多伤心一日,还要无原无故的又伤心痛哭起来,不是太不体恤我了吗?我的孩儿,你平日最孝,怎么几个月会变到这样?”梅子听了,更痛哭起来。

黄文汉和圆子在旁边,比挨打还难受。圆子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忙用手巾揩了,低身就梅子枕边说道:“妹妹不用哭了,我罪该万死,害了妹妹。承母亲天高地厚之恩,丝毫不加责备,我岂全无人心,不知自愧,还敢日夜守着这里?使母亲见了不快活。只因为妹妹的病一半是我作成的,我不忍心将妹妹撂下来,害得母亲一个人照顾,更加凄惨。实指望妹妹的病快好,我情愿受母亲极残酷的处分。我的身世,妹妹是知道的。父母是早死了,兄弟也没有。世界上的人虽多,和我亲切有关系的,除妹妹外还有几个?我虽是害了妹妹,我的心就死也是向着妹妹的。妹妹近来的病状已是好了七八成,再静养几日,便可完全脱体。凡事都有前定,我往日的事,也曾对妹妹说过,当日我受的痛苦,也不轻似妹妹。事过境迁,于今是忘得一点影子也没有了。妹妹放宽心些,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

苏仲武坐在窗下,听圆子劝梅子的话,竟是要梅子不必痴情的意思。再看梅子听子圆子的话,果然住了啼哭,心想:老黄和圆子都做消极的打算,这事还有什么希望?梅子虽然情重,只是她年纪太轻,性情是活动的,禁不住几句冷话,她的心就变了。他们一般人都在眼前,我又不便和她亲热,使她增加恋爱。事情简直是毫无希望了,我不如走开些,何必坐在这里受罪?想罢,恨恨的提起帽子就往外走。梅子问去哪里?苏仲武没听真,只道是圆子问他,懒得答应,一直出顺天堂,回家去了。这里梅子见苏仲武不答话,气冲冲的走了,疑心他知道绝了希望,情死去了,忙要求黄文汉道:“请先生快跟着他去,看他去做什么。他若是情死,我和他同去。”黄文汉摇头道:“未必是去情死。我去看看。”说着也起身出房。梅子止住说道:“你见了他,教他来。”

黄文汉点头答应,离子顺天堂。估量苏仲武此时心绪不好,必不会去看朋友,且到他家中去看看。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正一个人坐在房中,搬出梅子平日用的针线箱,及一切零星器具,一件一件的细看。见黄文汉进采,抬头问道:“你来做什么?”黄文汉笑道:“我做什么?梅子怕你去情死,要我来看看你。我料定你回了家。”苏仲武低头无语。黄文汉就座,拿起梅子编织的表袋钱囊来看。苏仲武忽然长叹道:“我若不是因家庭的关系太大,真愿意情死!是这样活着,有什么趣味?自从她母亲来到于今,我没一夜不是要挨到四五点钟才能矇眬睡着。一合眼就胡梦颠倒的,不是梦见梅子坐着船走了,便是梦见梅子骑着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死也追不上。昨夜更梦得奇怪,梦见我自己一连吐了几口血,醒来还觉得胸口痛。”黄文汉道:“胡梦不相干。事情既弄到这样,任是谁人也没有完全妥善的办法。你的初心也原没有做正式夫妻的想。就是这样罢手,已是很享了一节艳福,没有什么不值得了,哪里说得上情死?死是这么样容易的吗?”苏仲武不服道:“她这样待我,我弄得她受这样的苦,还说不上情死,那世界上就没有情死的事了!我仔细想来,我既决心要情死,我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还管什么身外的家庭。梅子真是我的知己,知道怕我情死。”说时,又叹了声道:“她既怕我情死,我不死倒对她不住了。我死了,她一定也不能活。我和她两个人,死到阴间,必能如愿成为夫妇,没有人来妨碍,倒是死了的快活。”黄文汉见苏仲武入了魔似的,知道痴情的人情死是做得到的,恐怕真弄出花样来,连忙说道:“老苏,快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你知道你家里几房共看着你一个人么?你父母把你当宝贝似的,你在外面嫖,已是不孝。在嫖字里面,还要生出生死的关系来,父母都不顾了,还算得是人吗?你再要是这样胡思乱想,我立刻打个电报到你家里。教你父亲来。这死是随意玩得的吗?我从病院里出来的时候,梅子教我邀你到病院里去,我们就去罢,快不要糊涂了。”苏仲武摇头道:“我不去了。请你去对她说,我已想开了,我也不想她了,教她也莫想我。她好了,她回爱知县去。我或者在一二日内回湖北去,也未可知。”黄文汉听得,怔了一怔道:“你真个这么决绝吗?”苏仲武道:“不是这么决绝,有什么法子?我横竖就整日整夜坐在她跟前,也是不能说一句体己话,何苦两个人都望着白心痛?我既决心出来,便决心不再见她了。你去对她说,她必不得怪我。”黄文汉一想也不错,两边不见面,看渐渐的都可以忘掉一些,当下便点头应“是”。苏仲武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向黄文汉道:“我想赠点东西给她做纪念,你说送什么好?”黄文汉道:“何必送什么纪念?徒然使她伤心,一点益处也没有。”苏仲武摇头道:“不然,我有使她不伤心的东西送,就请你替我带去。”说着,起身从柜里拿出几张冷金古信笺来,磨了墨,提起笔写道:“兰浆浪花平,隔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休道如何过。我断却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呵。”写完落了款,盖了个小方印,拿吸墨纸印干,用信封封好,交与黄文汉道:“她放在这里的东西很多,都可以做纪念。我这词虽是古人的,却恰合我今日的事,所以借用着送她。不过古人是赠妓的,移赠她似乎唐突点儿。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存心,没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么?”黄文汉接了揣入怀里,叹气道:“情天就是苦海。你若早知今,日是这般受苦,当日也不在三伏炎天里为她奔走了。”苏仲武连连摇手道:“这还有什么说得,请你就去罢。她在那里,不见你回去不放心。”黄文汉笑道:“你说断不思量,如何又怕她不放心?春蚕自缚,到死方休。这也罢了,只苦了我和圆子,跟着受这多苦,不知为了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出个理由来。你看,不作美的天,竟下起雪来了。”苏仲武抬头看窗外,果然飘鹅毛似的,落起雪来。

黄文汉向苏仲武借了把伞,撑着去了。那雪越下越大,黄文汉走到顺天堂,伞上的雪已积了半寸多厚,身上也着了许多。

在病院门口抖了一会,才抖干净。走到病室跟前,伸手去推房门。推了两下推不开,便轻轻敲了两下。圆子苦着脸开门出来,对黄文汉摇手,教不要进去。黄文汉忙问:“怎么?”圆子跺脚道:“真要苦死我了!你刚出去,她母亲说她不该要你找老苏来,说了她几句,她气急了,也不做声。咬了会牙,忽然皱着眉说肚子痛,一阵紧似一阵的。看护妇将院长请来,诊脉说动了胎气,只怕要小产。她母亲听了这话,气得发昏。不到一分钟,一阵血下来,果然小产了。还血昏了几次。院长说她身体本来虚弱,又是久病之后,小产是很危险的。幸此刻略安稳了些。她母亲也上了床,一句话也不说,只管咬牙切齿的,恨声不绝。你若进去,她气头上,只怕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院长还在房里,听了不好。我因为怕你冒昧跑进来,转不过脸,特意靠着门站了。你快去和老苏商量罢,若万一不中用了,这事情怎么办?”黄文汉着急说:“事情真糟透了。和他商量什么?他从来是一筹莫展的。这时候他更不得主意。万一梅子不中用了,我们有什么办法?只看她母亲要如何办就是了。梅子虽是我们设圈套引诱的,好在春子并没有识破我们的历史,梅子是万不肯说给她母亲听的。她摸不着我们的根底,纵怪我们,也不过言语上发挥几句罢咧,起诉的事是不会有的。我此刻不进去也好,你去好生张罗,受点委屈,也是没法的事。骑上了老虎背,想下地是不能的。我夜间再来看。”圆子道:“你此刻家去吗?教下女送两件衣服来,夜间下雪冷得很。”黄文汉答应了。圆子复问道:“你刚才看见老苏没有,他此刻怎么样?”黄文汉道:“他果是要情死,被我一顿说好了。”圆子点点头,回身进病室去了。

黄文汉出来,先到家里拿几件棉衣服包了,教下女送给圆子。自己就坐在家中看屋,搬出火炉来生了炭火,炖了壶雪水,泡一杯浓茶,一边品茗,一边思量这事情如何结果。忽听得推门的声音,料下女没回来得这般快,起身走出来看,原来是刘越石二黄文汉笑道:“下这样大的雪,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刘越石笑道:“我昨夜不曾回代代木去,知道下雪你必在家里,所以顺便来看看你。”说话时已脱了靴子,同黄文汉进房,脱了外套,挨着火炉坐下。黄文汉道:“正炖了好雪水,泡了好浓茶,你喝一杯挡一挡寒气罢!”刘越石笑着谢了道:“我昨夜同江西一个姓吴的在新宿嫖了一夜,倒很好。”黄文汉道:“嫖女郎吗?”刘越石点头道:“虽是女郎,却和艺妓差不多。”黄文汉笑道:“女郎就是女郎,如何会和艺妓差不多?”刘越石道:“因昨晚天气冷,嫖的人少,就只接我一个,并没有第二个来扯她去,连摆看都免了。从十一点钟起径陪睡到今早八点钟,不是和艺妓差不多吗?”黄文汉笑道:“这回你算得着了便宜。那姓吴的也和你一样吗?”刘越石道:“他也还好。接是接了两个,只是那个人睡一回就走了,姓吴的还是落了一个整夜。”黄文汉笑了一笑,端起茶来喝。

刘越石也喝了口茶,向黄文汉笑道:“我说桩好笑的事给你听。我问你一个人你可知道?汤咏春这名字你见过没有?”

黄文汉道:“不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么?”刘越石连连点头道:“不错。你知道他吗?”黄文汉道:“他是很会出风头的议员,报上时常有他的名字,怎么不知道?你问他做什么?”刘越石道:“汤咏春你知道,我还问你一个余作霖你知道么?”黄文汉道:“也是广东的国会议员,你问了做什么?”刘越石笑道:“他们是国会议员,还是民党里的健全分子,你知道吗?”黄文汉笑道:“民党里没人,要当他们是健全分子,也是塘里无鱼虾也贵之意,这何足怪。这可算是一桩好笑的事吗?”刘越石道:“这不算好笑,等我说给你听了,你自然要笑的。我昨日下午到姓吴的家里,才坐一刻,邮便夫送了封挂号信来。姓吴的高兴的了不得,以为到了钱。接了信一看,信面上盖了个上海新中华报的图章,图章底下,写了个余字。拆开来看,你道是什么?里面是十块钱的汇票,还夹着几张听讲券。姓吴的也不替他秘密,拿给我看。原来是余作霖托姓吴的,替汤咏春在日本大学缴学费,并托他请人代过试验领讲义。你看这事好笑不好笑?汤咏春做梦也没到过日本,他将来居然也可称日本大学的学士!”黄文汉听了沉吟道:“只怕是你看错了罢!汤咏春、余作霖的为人我虽不深知,只是他已当了国会议员,并且还有点声望,要这张假文凭干什么?这是寒士靠着混饭吃的,才设法骗一张到手,哄哄外行。汤咏春就弄十张也没用。一定是你看错了。”刘越石摇头道:“一些儿也不错。我当初见了,也是你这般想。并且我还和姓吴的说,汤咏春是反对袁世凯的,难道他因解散了国会,想弄张文凭,去受袁世凯的高等文官试验吗?姓吴的也说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因余作霖与我相好,托我替他办,我不能推辞,好在手续不烦难。我问信面上为何盖着新中华报的图章?姓吴的说余作霖现在同几个有点面子的议员组织一个机关报,专骂袁世凯,名字就叫作‘新中华报’,双十节那日开张的。”黄文汉笑道:“这就真有点笑话。不过我们还是少所见多所怪。若是和这班伟人先生终日做一块,看穿了他们的底蕴,也就没什么可笑的了。日本私立大学的文凭本是一钱不值,蒋四立都买了一张,你看还值得什么?”刘越石问道:“蒋四立于今不知怎样了?近来报上也没登载他的伤怎样。”黄文汉道:“听说已好了六七成。这狗骨头贱得很,两枪都没打死。”刘越石道:“这刺客真了得,竟被他走脱了。听说警察署拿的嫌疑犯都放了。”黄文汉点头道:“警察又拿不出证据,自然释放。这案子是永远无破获的日子了。”二人又闲谈了一会,下女回了。黄文汉留刘越石吃了午餐,同出来。刘越石自归代代木,黄文汉到苏仲武家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五集分解与诸君听。  第七十三章谈故事乌龟化龙 惨离情病鸾别凤

话说黄文汉走到苏仲武家里,苏仲武迎着问道:“你交字给她,她看了说些什么?”黄文汉且不答话,将外套脱了,从怀中抽出那个信封来,往苏仲武面前一掷道:“还有她来看你的字?她去见阎王只隔一层纸了!”苏仲武大惊失色道:“她的病又厉害了吗?”黄文汉道:“只差死了。我也没进房去看,圆子不教我进去。说她从我们出来之后,受了她母亲几句话,急得她一阵肚子痛,登时小产了。此刻还在那里发血昏,院长说非常危险。她母亲一气一个死,现在也躺在床上,咬牙切齿的,也不知她恨哪个?”苏仲武连连跌脚道:“那一定是恨我了。但是我也不怕她恨,我去看看,她要打她要骂,都由她。

可怜她和我如胶似漆的几十天,于今被我害得她这样。就是她母亲架着把刀在那里,我也得去看看。”说着眼眶儿又红了。

黄文汉道:“去是自然要去,就是我也不能因春子恨就不去。

不过此刻去,有院长在房里,听了不像样。我们再等一会同去就是。”苏仲武点头道:“她若万一有差错,我也决不一个人活在世上。”黄文汉道:“呆子!你不必这般着急。她小产了倒是她的幸事。带着肚子回到爱知县去,算是什么?死生有命,不该死的,决不会是这样死。就是死了,莫说她还不是你正式妻室,便是你正式妻室,也只听说丈夫死了老婆殉节,从没有听说老婆死了丈夫殉义的。你把这‘死’字看得太容易了。你父母养你,送你到日本来读书,是教你这么死的吗?”

苏仲武叹道:“我也知道是这般想,但是计利害太清楚了。照你说来,人生除了病死,就没有可死的事了?我此刻的心理觉得死了快活。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干净。她若果真死了,我就不自杀,你看我可能活得长久?我自从和她做一块儿住,我的性情举动,完全变了一个人。时常想起我平生所遇的女子,实在也不少,没一个能牵我的心的。我和她们混的时候,不过觉着有这们么回事罢了。惟有她,一见面就牢牢的钉在心上似的,一时也丢不掉。直到于今,没时没刻我这心不是在她影子里颠倒。同住的时候,我就是有事,要出外访个朋友,总是上午挨下午,下午推夜间,夜间更不愿意出外。第二日实在不能再挨,才匆匆忙忙的跑一趟,在人家喝一杯茶的时候都很少。我从来并不欢喜说话,和女人更是没得话说。只和她,不知是哪里来的话,那么多,夜间直说到两三点钟。一边说,一边朦跳着答不上话来才罢。我也时常对她说:‘我们太亲密了,恐怕不祥,世界上没有这般圆满的事。’她说,她并不觉着十分亲密,她还有亲密的心事,没有用尽似的。她是这样说,我登时也觉得待她的心还不十分满足。忽然生出一种极奇怪的心理来,极希望她待我不好,我每天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对她的心思。后来愈想愈奇,希望她瞎了一只眼睛,或烂掉一只鼻子,人人见了害怕,我还是这样待她。以表示我爱她是真心,不是贪她的颜色。哪晓得还不到两个月,这些事都成了我伤心的陈迹。你看我以后触物伤情,这凄凉的日月如何过法?我于今二十多岁的人,以后的光阴长得很,有了这种影子在脑筋里面,以后还有鼓得起兴的日子吗?”

黄文汉听了,也觉凄然,叹息说道:“你精神上受的痛苦,不待说是受得很深。但是此刻正在锋头上,还不能为准。你年内回家去一趟,享享家人团聚之乐,每日和亲戚故旧来往,也可扯淡许多心事。明年二三月再来日本,包管你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苏仲武只管摇头道:“这影子我毕生也不能忘掉。我于今设想将来,就是有个玉天仙来和我要好,我有了梅子的影子在脑筋里,我也不得动心。”黄文汉道:“果能是这样,倒是你不可及处,我老黄是做不到。我为人生来只有见面情的,在一块的时候,混得如火一般热,都能做得到。分手后,我脑子里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只要不再见面,我总能不再想念她,一见面就坏了。圆子对我实不错,她也知道我的性格,不肯和我离开。”苏仲武道:“你将来带她回中国去么?”黄文汉道:“到那时再说。我暑假的时候就打算回去的,因结识了她,你又要我替你办梅子的事,就耽搁下来了。此刻回去,横竖没有可干的事,说不定还要受‘乱党’两个字的嫌疑。在这里有一名公费供养着,一年再贴补几个进去,也就足够敷衍的了。圆子也十分可怜,她父亲在日,谁能说她不是官家小姐?及至遇人不淑,不得已牺牲她千金之体,来营皮肉生涯。遇了我,她欢喜得如危舟遇岸。我若丢了她,她便是举目无亲,不能不重理旧业,就也是一桩惨事了。若带她回中国去罢,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那一点祖遗的田地,有父母、妻室、儿女,不能不靠它供养。想抽一点出来供给我,是不行的。我归国不可一日无事,于今是这样的政府,我犯着在他们这班忘八龟子手下去讨饭吃吗?前日郭子兰毕业归国,我还很替他踌躇。他若是公费,我无论如何也要留住他,等等时机。”苏仲武道:“你将来万不可丢圆子,带回去是你一个很好的内助。模样固是不错,就是门第也不辱没你。”

黄文汉笑道:“和我讲什么门第?我又不是忘八龟子出身,和人讲什么门第?我的怪脾气,越是圆子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我越看得她重。”苏仲武笑道:“你这话却未免矫枉过正了。”黄文汉摇头道:“不然,越是这样营皮肉生涯出身的人,阅历得人多,她只要真心嫁这个人,决不会给绿帽子你戴。像中国于今这班做官的人家小姐,旧式家庭的,还知道略顾些面子,姘姘马夫小子罢了。新式家庭的,简直可以毫无忌惮,和野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中握手、接吻,说是行西洋的礼节。自家男人翻着眼睛看了,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即如杨议长的女儿,近来哪一夜不穿着西洋装,打扮得娇滴滴的,在锦辉馆帝国剧场吊膀子?吊上了就到旅馆里去睡,一点也不客气。”苏仲武道:“她家里就没人说话吗?”黄文汉笑道:“她家里谁有说话的资格?四十岁以内的,谁不曾上过旅馆?杨小姐在北京的时候,和杨议长的姨太太在中央公园吊膀子,被杨议长的令弟杨督军看见了,如此长短的对议长说。议长听了,登时气冲牛斗,亲自出马到中央公园拿奸。拿了回来,将姨太太痛打了一顿,拘禁起来。小姐不服打,议长更怒不可遏,说:‘这种贱东西,要她做什么?’立刻驱逐出来,不许再回家。杨小姐就趁此在外面追欢取乐。还是她令叔杨监军看不过意,设法收了回来。这都是我湖北的出色人物。正应了湖北一句俗话:‘乌龟化龙,不得脱壳。’杨议长也就是这壳脱不掉,你去讲门第呢,杨家的门第还不算高吗?还有广东蔡次长的妹子,生得如花似玉,嫁得四川姓毛的。她嫌丈夫不中用,不许丈夫进房。每日装饰得玉天仙一般,在上海逗得,那些青年子弟颠颠倒倒。她一出来,和狗婆子走草一样,后面总跟着一大堆油头滑脑的东西。她便择肥而噬,也是一点忌惮也没有。她家的门第还不高吗?于今中国的官僚,像杨、蔡两家的,一百家之中,敢说一句,有九十八家是不干不净的。这两家必是正太太上了年纪,没有小姐,没有姨太太。不过其中有掩饰得周密的,外人不知道罢了。你想想,他们男子做官,尽干的是冤枉事,弄的是冤枉钱,不拿姨太太、小姐来报答这些人,还有天理吗?”说得苏仲武大笑起来。黄文汉笑道:“我只说说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就扯淡了你许多心事,难怪那些人专一寻做官人家的姨太太、小姐开心。你将来归国去了,少不得做官的帽子又要染绿几顶。”

苏仲武听了,又触动了心事,低头半晌说道:“我们此刻可去病院了,你看四点多钟了。”黄文汉看壁上的钟,果是四点一刻,即起身推开窗子一看,不禁叫了声:“哎呀!雪下尺来深了。”窗户一开,苏仲武觉得寒冷,起身看了看雪,正手掌般大一块一块的只下。连忙教黄文汉推关窗户,换了洋服,从箱子里拿出貂皮外套来披上。又罩上雨衣,戴了暖帽,加上围襟。在箱子里寻皮手套,寻了一气寻不着。黄文汉等得不耐烦了,说道:“哪里就会冷死了?你们阔人真麻烦,我不带手套,也还是热烘烘的手。”苏仲武知道黄文汉的脾气,欢喜说牢骚话,便关了箱子道:“不寻了,不寻了,就光着手去罢!”黄文汉转身就往外走,套上靴子,站在门外等。苏仲武穿了靴子出来,二人冒雪向顺天堂来。

走到病室门口,黄文汉轻轻在门上敲了一下。看护妇开门出来,黄文汉悄悄的问:“病人怎样了?”看护妇点点头道:“此刻宁贴了许多,大约不妨事了。”黄文汉举着拇指头对看护妇轻轻的道:“这个人睡着没有!”看护妇笑着摇头。苏仲武急于要见梅子,在背后推黄文汉进去。黄文汉进房就闻得一种血腥气。只见春子坐在梅子床边,梅子仰面睡在床上,面如白纸一般,比吐血的时候还难看。圆子靠着梅子的床柱坐了,低头想什么似的。见黄文汉同苏仲武进来,忙起身接外套,示意教二人不要高声惊醒梅子。黄、苏二人就春子的床边坐下。

春子望了二人一眼,掉过脸去不做声,面上表现一种极不欢迎的样子。苏仲武忍不住,轻轻走到梅子床边,低头看梅子一脑青丝,乱堆在枕上,脸上也蓬蓬的覆了几根,眼眶消瘦得陷落下去,合不拢来。虽然睡着,那眼皮仍张开一线,看见瞳人在里面动,一望就知道是有痛苦,睡不安稳的样子。嘴唇枯白得和脸色一样;不是还有一丝气息,谁也要说是已经去世的人了。

苏仲武心酸难禁,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十分想放声痛哭一场。

又怕惊动了她,反为不好,揩了泪极力的忍住。可煞作怪,梅子合上眼,半日不曾开,苏仲武只在旁边站了一分多钟,梅子好像知道似的,慢慢的将眼睛睁开,转过脸朝苏仲武望着,将头摇了一摇,含着一泡眼泪,发出极微细的声音说道:“你好生保重罢,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我常用的东西,在你那里不少,你都留着做纪念罢!这房里脏得很,不要在这里久坐,回去罢!以后也不必来了。我大约也挨不了几日,我实在舍不得就是这样死。生成了是这样的,没有法子。”梅子说时,自己也把不住流泪。圆子、春子、苏仲武更是呜咽得转不过气来。

连黄文汉、看护妇都流泪不止。苏仲武强止住啼哭,说道:“你只管安心调养,院长已说了不妨事。你万一有个不好,我的罪更重了。我一条命为你死了,不算什么,母亲后半世没了你,如何过活?你的病完全是急出来的。你只想想你这身子,关系多大?”梅子道:“我都知道了,你去罢!”说时,尽力从被卧里伸出手来,给苏仲武握。苏仲武忙道:“我的手冷,莫侵了你不好。”梅子不依,苏仲武只得呵了呵,握了梅子的手。

梅子紧紧捏了一把,抽咽起来。春子急得在旁边跌脚。梅子将手一松道:“你去罢!”说完,将手缩入被卧里,掉过脸,仍仰面合眼睡着。

苏仲武此时如失了魂魄,站在床边不知道转动。圆子低声向黄文汉道:“你还是送他回去,以后不必来看也好,她这病是不能再加症候了。”黄文汉点头。圆子拿外套替黄文汉披上。

看护妇拿外套给苏仲武披,推了几下,苏仲武的魂灵才入壳,也不做声。披上外套,拿起围襟,泪眼婆娑的开了房门就往外走。黄文汉跟出来,追上去替他揩了眼泪。问他:“还是家去,还是上馆子去吃点东西?”苏仲武也不答话,径往家中走。黄文汉跟在后面,也觉很伤感。苏仲武走到家中,将衣服脱下来,也不折叠,一件件往房角上撂。从柜里扯出铺盖来,胡乱铺了,纳倒头睡着,掩面痛哭起来。黄文汉知道劝慰无效,一时心中也没话可劝,连外套坐在铺旁,望着他哭。苏仲武越哭越伤心,哭一会又停住嘴,拖着黄文汉说梅子如何好,如何好,说到伤心之处又哭。黄文汉心想:我在这里,他有人诉说,自然越说越伤心。我不在这里,他一个人哭一会,必然哭倦起来,或者会睡着。我此刻正肚子饿了,且去吃点东西,再来看他,岂不甚好?想罢,也劝了苏仲武几句,说去吃点东西再来,苏仲武也不挽留。

黄文汉去了,苏仲武又哭了一会,果然哭倦了,矇眬睡去。

仿佛梅子乱发蓬松的从外面走来,望着他笑。梦中的苏仲武倒忘记梅子病了。问她:“为什么头也不梳,这样乱蓬蓬的就在外面走?”梅子笑答道:“你还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仲武在梦中正自疑讶,梅子忽然不见了。仿佛又到了日光,在那旅馆池子里看见梅子,靠着廊檐柱子站着,在那里掠鬓。

苏仲武想走拢去,一提脚便踏入池子里面。“扑冬”一声,全身跌下去了。急得喊了声“哎哟”!惊醒转末。看外套洋服,撂了一房,一个冷侵侵的电灯,发出白光来,连房子都像浸在水里。揉了揉眼睛,叹道:“这样凄凉的景况,我如何过得来?她的病,医生虽说不妨事,我看那情形,是万无生理。纵然如天之福,留得一条性命,她已经有了人家,也不是我的人了。并且她和我那样的情分,也不见得肯嫁旁人,十九要忧伤死了。总之,她不嫁旁人就是死。两个消息,我听了都不能堪。我想我以后没有她,决没再有她这样的人来嫁我,填补我这缺恨,我还有什么幸福在后面可以希望吗?倒不如趁这时候死了。她得了我的死信,就不死也要急死,我和她两人在阴世,还怕不得见面吗?这世不能做夫妇,来世是一定可以团圆的。”苏仲武这般一想,果是死的好。但是当如何个死法?跳火车罢,觉得太惨。用刀自杀罢,又怕手软,杀不死反要进医院医伤。服砒霜罢,药店里没有医生的证书,必不肯卖。想来想去,要死容易,寻死的法子实在没有。坐起来又想了一想,喜道:“有了,我记得前回新闻上载了段故事,说一个日本人因伤寒服安知必林散,服得太多,中毒死了。这样看来,安知必林散里面必含有毒质,我何不买些来?若怕毒性发得不快,再喝上几杯酒,一定不要一点钟就完了事。”

想罢,心中异常高兴。跳起来连忙穿衣服,披外套,戴暖帽,围领襟,出房穿靴子。此时外面的雪已住了。电光、雪光,照耀得如银世界一般,煞是好看。苏仲武要寻死的人,也无心玩景,三步作两步的跑到猿乐町一家药店里,买了十包安知必林散。又到春日馆料理店内买了一瓶牛庄高粱酒,提回家中。

将安知必林散一包一包打开,和做一块儿,足足有一酒杯。拿起来想往口里倒,一想:我既要情死,何能不留一封绝命书,使人家知道我是为什么事自杀的呢?并且家中父母俱全,受了一场养育之恩,也不能不将我自杀的原由说出来,使两个老人家知道我这死,是出于万不得已,不是那些不孝子孙,轻生不顾父母的可比。苏仲武想着不错,便仍将安知必林散放在桌上,

坐下来,揭开墨盒盖,拿了几张信纸,吮了笔,正要写,忽又想:绝命书就用这样普通墨写了,不觉哀痛,必得用血书才好。

我横竖要死了,留着这些血在这里有什么用?等我咬破指头,取半杯把血出来,再写不迟。这笔也不能用……遂又起身寻了一枝新笔,拿了一个小茶杯来盛血。从容坐下来,想右手咬痛了不好写字,咬左手罢。将左手就电灯下,反复看了一看,点点头道:“小指头,小指头,我还没有自杀,请你先与我脱离关系,借你一点血来表明我的心迹。”说着,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闭着眼睛,用力一咬。

不知咬下来怎样,且俟下章再写。  第七十四章咬指头苏仲武自杀 厚脸皮周正勋报仇

话说苏仲武决心自杀,想咬下小指头来写血书。紧闭双眼,将小指头往口里一送,下死劲一口咬下去。只痛得哎呀一声,连忙缩手,以为小指头必咬到口里了。一看哪曾咬断?只深深的印了两道齿痕,倒痛得那小指头只管乱动。呆呆的看了一会,打算再咬它一下,看是如何?又将小指头送到口里去。那小指头可是作怪,受了一次痛苦,知道进去不妙,抵死也不肯再挨牙齿十下。那牙齿也像和小指头打了商量似的,抵死也不肯咬下来。两下相持了一会,还是苏仲武自己见机,暗暗想道:既它们两下都与我作难,这血书多管是写不成了。

他心中这般一想,那小指头便乘势退了下来。苏仲武见它受了创,倒痛心不过,用右手替它揉了一会。举眼看见那包安知必林散,电光照得和白雪一般,一星星的发出光来,闪烁不定,心想:这发光的东西,难道就是毒质吗?我从来不曾吃过这东西,不知可难下口?且尝一点看。便用舌尖舔了一点,登时觉得便是毒药入了口一般,蹙紧双眉。咂了咂口,略略有点咸味,连忙向火炉里吐了一口涎,摇摇头道:“这不是自杀的东西!里面纵有毒质,必也含得不多,吃得不死不活倒是不好。报上死的那人一定是有病,服多了安知必林散,药不对证,算是中毒死的。我于今一点病也没有,服了这些下去,再加上几杯酒,死是靠不住,毛病是免不了要弄出来的。我于今出了毛病,才更是苦恼。她在医院里病着,老黄和圆子得去照应。倘若我也病下来,不教他们两人顾此失彼吗?天又下雪,路上往来都不容易。并且他们二人若是知道我这病的来由,不特要笑话我一定还要埋怨我。为我的事,已经害得他们两人劳神费力。

因子更是从她进医院以来,一个多月没有好生睡一觉。我再弄出毛病来连累他们,于心实在也有些过不去。算了罢!且将这自杀的事放缓一步。我命不该死,就自杀也是枉然;若是该死的,今晚的小指头就咬下来了。一个小指头都咬不下,还说什么自杀?索性把这安知必林散倾了,免得老黄来看了疑心。老黄白天里对我说的话也不错,我家中几房共我一个,还不曾娶妻生子,又放着几十万财产。我一死不打紧,眼见得父母也都活不成。父母养育我一场,没有享我一点好处,还是这样的使他两老人家着急,如何要得?幸而没将小指头咬下来,有工夫给我后悔。若刚才一下竟咬了下来,必然一鼓作气,悲悲切切的把绝命书写好,一口将这安知必林散吃下去,再咕噜咕噜喝几杯酒,往被卧里一钻。大约是起初一阵难过,接连一阵腹痛,侥天之幸,从此大病一场。说不定三年五载精神还不得复原,而小指头已经是破了相。若不幸真像报纸上载的那人一样,那我就真做成一个万世罪人了。看起来,凡事都不可鲁莽。罢,罢!这东西留在这里不祥,你的颜色和雪差不多,请你和雪做一块儿去罢!”遂起身拿了那包安知必林散,推开窗户,往后面园里一倾。一阵冷风从窗隙里钻了进来,吹得苏仲武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将窗户关好,回身倒了一杯牛庄高粱酒,靠火炉坐着,闷闷的喝。喝得有些醉意,解衣睡觉。

且将这边放下。再说黄文汉离了苏仲武的家,想到中华第一楼去吃点酒菜。才走到中华第一楼门口,见迎面来了一乘马车,也在中华第一楼门口停了。黄文汉心想:这样雪天,他们富贵人为何不在家中安享,要坐马车跑到这里来吃东西?且等他们下车,看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只见马夫跳下来,将车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后生,穿着一件獭皮领袖的外套,先跳下车来,站在车门旁边。接连一个二十来岁的日本装女子举步下车,那俊俏男子连忙用手搀住。那女子也就大方,用手扶住男子的肩膊,从容下来。看那女子,衣服穿得十分漂亮,手上带一个钻戒。看她的态度,很像一个大家的闺女,通身看不出粗野的破绽来。容貌虽不十分美丽,却也很过得去。黄文汉倒很诧异,暗想:中国留学生能在日本娶这种女子,也算是很难得的了。那女子下车之后,又下来一个二十多岁男子,穿一身和服,披一件青呢斗篷。黄文汉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全,更吃了一惊。连忙走过去打招呼。张全也走过来握手。黄文汉问张全道:“这两位是谁?”张全笑道:“你也是来这里吃料理的吗?我们一块儿去吃,好慢慢的和你说话。”说时,用嘴对那俊俏男子努了努道:“他是我的同乡,姓周名正勋。”周正勋见黄文汉仪表很好,不知道是什么人。听见张全和他介绍,连忙脱下帽子,向黄文汉点头。黄文汉也脱帽答礼。张全笑道:“这门口不好说话,并且冷得紧,我们快上楼去罢!”说着,四人一同上楼。张全拣了个僻静的座位,周正勋邀黄文汉共吃。

黄文汉因想打听那女子的来历,便不虚让,同进房望那女子行了个礼。那女子看了黄文汉一看,连忙还礼。黄文汉笑问周正勋道:“这位可是尊夫人?”周正勋笑了一笑道:“就算是这么回事罢!夫人不夫人的话,却是没有定。”黄文汉听了笑道:“然则教我怎么称呼哩?”张全道,“她名字叫荣子,你就称他荣子小姐罢!”黄文汉便点头用日本话笑向荣子道:“今日无意中得拜见荣子小姐,实在荣幸得很!”荣子抬了抬身谦逊道:“先生言重了,不敢当。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黄文汉拿出名片来,送到荣子面前。周正勋也走过来看,笑道:“原来就是黄文汉先生!时常听见张君说,仰慕得很。今日无意中遇了,我才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呢!”三人都客套了几句。四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黄文汉道:“荣子小姐吃得来中国料理吗?”荣子笑道:“吃惯了也很能吃。初吃的时候是觉着有些不合口的地方。于今吃了多次,比日本料理实是强多了,倒时常想吃。”黄文汉见荣子说话别有一种神情,揣摩不出她是种什么人家的女子。

若说是大家的小姐罢,周正勋一个中学生,怎能和她往来?并且这样下雪的天气,也难得她肯出来和人上馆子。小家女子又实在没有这种风味。难道也和圆子一样,式微之后吗?当下也不便盘问,独自一个人纳闷。周正勋送纸笔到黄文汉跟前,教黄文汉点菜。黄文汉忙起身让荣子点,荣子笑道:“我只知道吃,菜名目却一个也不知道。黄先生不用客气,随意点几样,我都能吃的。”张全也笑说道:“老黄你只管点罢,她点菜是不会的。”黄文汉便点了几样,周正勋、张全都点了,交下女拿去。须臾酒菜上来,四人都开怀畅饮。所谈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也不去记它。吃喝已毕,周正勋会了帐。黄文汉向他道扰,悄悄拉着张全到外面,问荣子的来历。张全道:“这人的来历很长,一时间也说不完,几时有工夫,仔细说给你听罢。”黄文汉便不做声。与周正勋、荣子作辞归家不提。周正勋扶荣子上马车,张全也跟着上去。马车行到牛噫表町,在一家有铁栏杆的门首停了。荣子下车,与周正勋握手,叮咛后会,折身进铁栏杆门里去了。

著书的人写到这里,看书的人大约没有不知道这荣子,就是鸟居正一子爵的小姐了。只是周正勋不是为这小姐曾闹过很大风潮的吗?为什么到于今又合拢起来了呢?这其间有许多的原故。周正勋也算是入了活地狱,下了死工夫,才能够有今日的成绩。慢慢地写了出来,也是一桩风流趣事,并且是《留东外史》中不可遗漏的一桩事。

前回第三十一章书中,不是说周正勋复了同文学院的学籍之后,因不服这小姐的气,特意搬到目白停车场旁边的民兴馆住着,好专意图报复这小姐的吗?周正勋自那日和张全谈过了郑绍畋的事,后来按着上下课的时间,在停车场又探望了半个月,尚不曾见这小姐的影子。心想:难道她便因这事废学吗?日本的绅士人家把这学堂看得很要紧,不是万不得已,没有中途辍学的。又想了一想,忽然喜笑道:“是了,她住在表町,到高田丰川町上课,走早稻田去,也远不了多少路。她一定是要避我,特意绕那边去了。我学校里功课横竖没要紧,便缺几日课,要赶上也很容易。拼着牺牲几日,非打听个水落石出,也不甘心。”计算已定,第二日起了个绝早。六点多钟就用了早点,带了个便当,胡乱包了几本书。他本来欢喜修饰,今日更加意整理了一会,提着书包,匆匆向高田丰川町走来。到了日本女子大学校门口,看表才到七点钟。门口冷清清的,不见一个女学生来。知道时间太早,慢慢的向老松町走去。料想她从早稻田来,在这里必然迎面遇着。果不出他所料,在老松町等不到三十分钟,只见远远的一乘人力车,飞也似的迎面来了。

车棚放下,上面巍巍的坐着一个女学生。周正勋一望就认识,正是鸟居家的小姐。暗喜道:你这番被我等着了,看你逃到哪里去?车行迅速,转眼就到了跟前。车上的那人掉转脸望那边。

周正勋恐怕认错了不稳便,从车后几步转过那边,一看哪里会错,连忙呼着鸟居小姐道:“请停一停!我有话和小姐说!”

连呼了两声,那小姐很像吃惊的样子。车夫听得有人喊停车,

正要停住,那小姐在车上跺了两脚,教车夫快跑。车夫不知就里,真个比前更快,径跑向丰川町去了。周正勋赶了几步,如何赶得上?真气得翻着白眼,没有话说。痴立半晌,倒抽了一口冷气,暗道:这回被她走脱了,只怪我不中用!我见她的车子来了,为什么要让过一边?若当街站了,不许车子过去,看她往哪里走?也好,你害我不深,我恨你不切!你既这样嫌避我,我就拼性命也要和你缠缠看。你回家总也得打这里经过,我就在这里死等,量你也不会飞上天去。便在老松町找了一家牛乳店,进去买了杯牛乳,随意买了几样果子,当门坐着,拿起新闻纸慢慢翻看,不住的留神看街上。

才坐了两三分钟的光景,只见刚才那车夫拉着一乘空车走过。周正勋忽然心生一计,匆匆清了牛乳、果子帐,提了书包出来。追上那车夫说道:“你且慢走!我有话问你。”车夫即停步回头问道:“你是什么人,问我什么?”周正勋道:“看你穿的衣服,不是那鸟居小姐家里的包车。她时常叫你的车坐吗?”车夫道:“不错,我包了接送的。”周正勋道:“那小姐今日要你什么时候去接她?”车夫摇头道:“这话不能告诉你!”周正勋道:“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拿一块钱给你,包你没有事就是了。”车夫听说有一块钱,便说道:“你问了做什么?”周正勋拿出一块钱来,送给车夫道:“你告诉我便了,不必问我做什么。”车夫接了钱笑道:“她教我十点钟就来接,只是先生不可说是我说的。”周正勋点头问道:“你平常十点钟的时候来接过她没有?”车夫摇头道:“没有。平常是午后三点钟,有时十二点钟。”周正勋道:“那就是了。我还有点事要求你,我再给你一块钱,你可肯依我?”车夫喜笑道:“先生有什么事?”周正勋道:“那小姐不是教你十点钟来接她吗?我给你一块钱,十点钟不要来,你能依我么?”车夫踌躇

道:“她若责问我,我如何回答哩?”周正勋笑道:“你这人才蠢!她责问你的时候,你只说病了就是,有甚要紧?”车夫听了一想道:“不错,就是这样罢。”周正勋又拿了一块钱给他,车夫笑逐颜开的收着,拉着空车去了。

周正勋非常得意,也不回民兴馆,就在牛乳店胡乱看了两点钟的新闻。将近到十点钟,即跑到学堂门首,靠着墙根等候。

一会儿隐隐的听得学堂里面铃声响,知道是下课了。探首望学堂的大门内?只见那小姐从里面出来了,左右望了望,不见车子,正要折身进去,周正勋拔地跳了出来,拦住去路,对她行了个礼道:“好容易朝夕等候了小姐一个多月,今日才等着。小姐何必这样表示拒绝?我爱小姐,原非恶意,小姐怎忍心除掉我的学籍,致我名誉上大受损失?小姐自己问心,我当日有什么对小姐不住的地方?我虽受了小姐的苦,我心中终不相信,像小姐这样慈善相貌的人,会存心害我。所以这条心终是不死。就是到小姐府上来,也无非想见小姐一面。若小姐果能回心可怜我,开除学籍是件极平常的事,决不敢抱怨小姐。无奈到府上见小姐不着,后来无日不在目白停车场等候小姐。直等到今日,才悟到小姐必是改了路,走早稻田这边来的,因此来这里等候。不料小姐误会了我的用意,以为我必不存好心,惟恐趋避不及,几乎把我急死。只是我仍不信小姐就嫌我到这地步,拼死也要见小姐一面,问个清楚。只要小姐说一句,我这人是个无赖子,决不可近,我便死心塌地,不敢再转小姐的念头了。我也是个男子,说一句算一句数,就请小姐吩咐罢!”

周正勋一口气说了这一大段,那小姐就想不听,也不能不听。听他说完了,大抵人心都是肉做的,哪有不软之理?况且周正勋本来生得漂亮,兼之修饰得齐整,她自己又不是素来有三贞九烈之性的,到此时哪能说得出周正勋是个无赖子的话?

当下低头一会,忽然望着周正勋笑道:“先生定要问我这话做什么?我又不曾和先生多见面,怎敢乱说!”周正勋见她笑了,越发装出可怜的样子说道:“小姐这样聪明的人,岂有见了人分不出善恶之理?今日幸遇着了小姐,非得小姐吩咐一句不可!小姐的一句话,在他人看了,或者有不遵从的,在我这迷信小姐的人听了,一定奉为金科玉律。不过小姐此刻的一句话,关系我非常之重大,希望小姐不随意说出,我到底是个无赖子不是?是个不可接近的人不是?我朝夕在停车场等候小姐,可等到一个多月,除礼拜而外,每日风雨无阻。这样痴心迷信小姐的人,小姐说可能多见?”那小姐笑道:“先生是这样,我哪里知道?若得了一些儿风信,我也过意不去。我一个人平常得很,先生何必是这样看待我,我却如何敢当!且问先生的意思想怎样?”周正勋道:“小姐不说,我如何敢说我的意思?”那小姐笑道:“好!我就说了,先生不是无赖子,是个可以接近的人。”周正勋这才喜笑道:“多谢小姐!我的意思,只要得小姐这句话就满足了。小姐既以我为可接近,我要求和小姐做个朋友,量小姐不会拒绝我。敢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那小姐笑着从腰带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编花名片夹子来,抽了一张递给周正勋。周正勋如获至宝的双手接着,看上面印着“鸟居荣子”四个三号字。旁边两行小字,是她住宅的番地及电话的番号。看了连忙收入袋内。荣子道:“先生没带名片来吗?”周正勋接受荣子名片的时候,本想拿出自己的名片来和她交换。忽一想不好,从我一方面太亲热了,她是个子爵的小姐,身分本有得她拿的,太把我看得没身分了,也不值得。见荣子问起名片,才故意赔笑说道:“该死!我倒忘了。”说着也拿了张名片出来,递给荣子。荣子看了,指着“周”字问道:“这字是姓么,怎么读法?”周正勋道:“中国人的姓,用日本话读,都是用音读,没有用训读的。”遂将“周正勋”三字念给荣子听。荣子听了笑道:“中国人的姓名发音怎的这般简单?我倒从没听过。”

不知周正勋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