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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21:2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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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乐小昵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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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最想错过的你

致我最想错过的你试读:

第一章 最后,你成了我少年时代最无可救药的怪癖

每个人多少都有点怪癖,比如猴子喜欢闻藿香正气水的味道,比如述述看见长得有点人模狗样的男生会想象他扮成女人的模样,还有比如我,总是本能地留意每一个人的手指。

我的目光就像古代身怀绝技的江湖老妖妇,轻轻一瞟,脑子里就想象出无数种刀起指落的情景,浸染的血,抖动的手,还有眼前男主角凄厉的哀号声。

述述说,我看人手指的时候眼神真的很吓人。

我问她怎么吓人,她仰头想了半天说:“被你看一下就觉得会类风湿性关节炎发作,每个关节都疼……”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里。

述述的上上任男朋友是医学院的学长,述述从他那里学了一点医学用语,成天在我面前嘚瑟。一个男生想让一个女生对他念念不忘是要下点功夫的,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早已过时,对述述这样的美女而言,鲜花首饰铸就的浪漫毫无亮点,要占领她的内心继而占领她的身体,就必须动点脑子对症下药,缺什么补什么。

述述什么都不缺,唯一缺的是脑子。那个口鼻微微歪斜的医学院学长一没钱二没貌,却独辟蹊径搬来一本百科知识大全,一天给述述讲解一个,就像老爸给闺女讲故事一样,硬是把述述讲到身边做了三个月挂名女友。之所以是挂名女友,是因为除了讲故事,他们没有半点进展,可见君子动口不动手在爱情这个领域里行不通。

不过,述述却大有收获,爱情如烟花过隙,知识却永垂不朽。她因此华丽转身,从卡哇伊的小萝莉变成知性美女。

为此我调侃她什么时候变得讲究内秀了,你不是一向信奉美女必须无脑,一有脑绝对变剩女的吗?

述述回答我这个问题时已经干净利落地甩掉学长,拉过我神秘兮兮地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念念。”说着拿出一本小抄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关于文旭的一切,包括他的QQ、微博和电话号码,甚至连鞋子穿几码都记录详尽。

文旭是医学院临床专业硕士二年级的学长,述述跟我夸他的时候,简直把她生平所学的所有褒义形容词都用上了,其中大部分还是从言情小说里看来的。她说他是医学系的高才生,祖上三代行医,父亲是某市卫生局局长,家境优渥。而他自己才貌双全,财色兼备,是整个医学院女生共同倾慕的偶像。

我忍不住问她:“他这么优秀,怎么要落魄到通过你介绍相亲呢?”述述被我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用“不识好人心”的目光横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理由:“可能医学院的女生都比较惨不忍睹吧,像护理系的那个乐小昵……”说着,她忍不住抖了抖。

述述一举就举这么个血淋淋的例子,顿时把我所有的疑虑都打消干净。为了不辜负述述的一番盛意,也为了拯救色艺双绝的学长,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决定会会他。

约会地点定在肯德基,据述述多年约会的经验总结,定在那里是有讲究的,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刚见面的时候先点一份冰淇淋,一旦发觉对方长得像困难户立刻起身,冰淇淋还可以抓在手上,丝毫不浪费。如果和对方谈得投机则再加一个套餐,点杯大可乐,还要可以续杯的那种。

述述自命是个独立自主的女生,绝不会乱花男生一分钱,崇尚AA制,她要把这个好习惯贯彻给我。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惭愧地交代一件事,文旭已经是述述给我介绍的第十八个男生。为了确保约会不会再有闪失,昨天晚上,她转了两趟公交车,专程转到我的出租屋里,千叮嘱万交代,让我万万不可再问那个杀伤力十足的问题。

是的,我之所以在C大桃花运不济,大部分归咎一个我总是忍不住问的问题:“你愿意为了我,剁下一根手指吗?”

记得第一个听到这句话的男生,像看巫婆一样看着我,嘴里还含着牛排搭配的通心粉,抖得和他当时的小心肝一样。想来他也是相亲无数,经验老到,惊愕中仍不忘有条不紊地收走桌上的诺基亚,然后仓皇而逃,连单都没有埋。

事后述述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两天:“你出息啊,啊?对一个刚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男生开口要人家的手指头?人家不觉得你心理有问题也会觉得我精神有毛病,居然会把三观正常的大好青年介绍给你!为了这事,阿甘都差点和我翻脸了!”

阿甘是述述的不知道第几任男朋友,体育系的,块头大得很,我只见过两次,乍一看,敦敦实实的,还真有点像美国大片里的阿甘。

别看我平时和述述斗起嘴来不甘示弱,一旦她真的发飙生气,我只有默默低头的份。这招叫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对付刀子嘴豆腐心的述述无比管用。

果然,见我默不作声,述述的口气软了下来:“念念啊,祁然已经是过去式了,你再也不可能见到他。就算见到他,他也不可能再为你剁下一根手指头。说不定,他身边早已经莺莺燕燕,换了一个又一个女朋友,你就死心吧,大好春光在前面,你要怀着一颗重新拥抱幸福的心努力往前冲!”因为骂我她花了不少力气,说话间顺便把我准备当明天的早餐的肉松面包给吃了。

祁然,祁然。就算现在再提及这个名字,我依然会觉得钻心地疼。就像那把刀落下来,飞溅的血,和那截渐渐变苍白的指头,破碎分离的痛楚。述述说得对,再也没有人愿意为我失去一根手指,就像再也没有人可以占据我的心一样。

述述把阿甘的所有哥们都介绍了个遍,最后的结局是,我的男朋友没谈成,她和阿甘分手了。因为阿甘的哥们严重怀疑我的心理,而和我走得最近的述述也难逃“物以类聚”的猜疑。

我觉得挺对不住述述的,陪着她哭了一晚上,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默默地把满出来的纸篓拿去倒了,还顺带帮她洗了个苹果补充水分。鉴于我认错态度诚恳,述述没有怪我,相反,她做了决定:先解决我的单身问题,再考虑她自身的幸福。

就算为了述述,我也得赴汤蹈火地去相亲。

终于到了约会时间,因为是周末,肯德基里大多是学生,有买一份小薯坐在那里看书的,有四人就点一杯小可围在那里打牌的。角落里还有个妹子,抱着电脑摆着一瓶农夫山泉,从桌面到桌底都找不到任何和肯德基有关的东西。打扫卫生的服务员一会儿白一眼,一会儿白一眼,试图让这些霸占桌子却不想花钱的主赶紧走人,可惜大家早已练就铜墙铁壁般的脸皮,依旧镇定自若,我行我素。当今大学生的心理素质不容小觑。

作为其中一员,我有点不好意思,在服务员打扫到我脚下的时候低头舔甜筒,以证明我是正儿八经的消费者。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分钟。

隔壁坐着一男一女,面前摆着一份全家桶。女孩子一看就是个吃货,正大口地朵颐鸡腿,对面的男生则心事重重地咬着一根薯条,咬到薯条发软也没见少半根。

终于,他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梅,我可以追你吗?”

叫小梅的姑娘头也没抬,干脆地回应:“不可以!”

男生手里的薯条彻底蔫掉,一脸哀怨地看着女生。

女生感觉到气氛不对,后知后觉地抓着鸡腿抬头,嘴里还含着一大块肉,美丽的大眼睛看了看桌上的美食,又惶恐地看着男生:“那……那我还能吃吗?”

男生微微一愣:“吃吧吃吧。”说着,把面前的薯条推了推。

我看他们看得出神,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已经坐了一个男生,手里拿着作为暗号的当地报纸。“你是倪念吧,你好,我是文旭。”高才生伸出手来,修长好看的手,白净得没有一丝伤痕,尤其是小指。没有伤痕的手总是特别完美,就像他的脸一样。

按照述述的标准,我应该点可续杯的大可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他的手上,但是本能无法控制。他握着可乐的手那么随意自然,动作灵活自如,可以想象,如果他不晕血的话,以后会是个优秀的外科医生。

我和他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思维却一直停留在那个问题上。原本我答应过述述绝不再问,可是他既然是医学系的,还是高才生,或许知道些什么。

我问他:“一个人的手指如果断了,有没有可能接回去?”

他对我主动涉及医学领域的话题感到很兴奋,直了直身子,双手交叉在一起,俨然一副教授的姿态,用专业知识告诉我有一种手术叫断指再植。说到自己的专业,他展现出高才生的素质,对着完全不懂的我讲了整整半个小时。经过他的医学普及,我由之前对断肢再植术一知半解到彻底糊涂。

我只想问他:“那……能和以前一模一样吗?”

他吸了一口可乐:“一般来说不大可能,你看,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再怎么努力想把它弄平,也不可能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只能尽量保持手指的功能。”

我于是又沉默了,祁然的手指,即使有医生妙手回春,把断指接回去,也永远无法像原先那样完美。有伤痕的手,还能弹一手好钢琴吗?那些伤痕记录着曾经的记忆,永远也无法忘怀。

文旭留下我的电话,还说下次请我喝咖啡,我不敢确定他是否对我有好感,也许仅仅是出于礼貌,好比外交辞令。他提议要送我回宿舍,被我婉言拒绝了,一则我不住在宿舍,二则因为此刻我的手机里有一条短信,是江绍齐发来的。“中午回家吃饭。”短短六个字,和他平时做事的风格一样,干净利落。

江绍齐是我现在的衣食父母,确切地说,他是我的赞助者。我和他非亲非故,得其赞助纯粹是因为猴子,他是猴子的堂哥。当年我流浪在外、无家可归的时候,和猴子不打不相识,又在准备和猴子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时被他的堂哥,也就是江绍齐找到。他把猴子绑回了家,而我,就像猴子的尾巴,跟着他到了江家。

江绍齐答应赞助我读书,代价是毕业后我要去他的公司服务六年。对我来说,这不是代价,而是福利,他连我的工作都安排了。像我这样无亲无靠、没钱没权的人,毕业就等于失业,他给我学费又给我工作,我应该感恩戴德。

对江绍齐,我始终存在距离感。不是因为他待人客气,让人有莫名的疏离感,而是因为我和他之间,更像是一种雇用与被雇用的关系。我很清楚自己在江家的身份,所以不敢住在江家,更不敢主动伸手向他要生活费。

猴子显然也收到了他堂哥的指令,奉命来接我。当他的坐骑停在我身边,窗户缓缓摇下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他居然理了个光头!“猴子,你怎么啦?你虽然是猴子,可不是悟空啊,干吗这么想不开,要遁入空门?”猴子是猴子,他和江绍齐不同,我和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开玩笑。

猴子摸了摸头:“咳,我失恋了,一切从头开始!”“又失恋啊?你上个月才拿下表演系的校花,怎么这么快就放手了?可惜啊可惜,多正点的尤物啊……不过没事,天涯何处无芳草,失着失着就习惯了!”说话间,我已经钻进他的白色宝马。

我经常说猴子像个暴发户,注定当不了男主角,就算有了宝马也只能落个被美女甩的下场。人家小说的男主都是开迈巴赫、卡宴、劳斯莱斯什么的听起来就格外洋气,就他张口就跟他堂哥要个宝马,还把宝马说成了宝来。

猴子油门一踩,车子带着他失恋后的幽怨飞驰而去。

他说:“倪念,我要再这么失恋下去,你又再这么一个都不恋,不如咱俩真凑一对算了。”“不行啊,咱们在一起太重口味了。”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为什么?”猴子不解地回头看着我,直勾勾的目光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看着他飞速的马表,吓得咽了咽口水,指着前方:“你看前面看前面!”

他把头转回去,我才有勇气继续说道:“咱俩在一起就跟哥们似的,要是凑一对了,我担心自己性别混淆,不知道自己是个男的还是女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性别理清了,咱俩什么关系?兄妹关系啊,在一起那不成乱伦了你说是吧?”

于是猴子默然许久。

车子跟在一辆大卡车背后,挡住了红绿灯。待猴子想加马力跟在卡车后面冲过去时,红灯已经亮起来,他使劲踩下刹车,车子猛地一震。

我听见猴子嘴里好像嘀咕着什么,但是没听清。

下一刻,他突然回头冲我说:“兄妹你个头,咱们去滴血验亲!”

这回轮到我默然许久了。

猴子你不按常理出牌啊,别人会以为我们是父女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绿灯亮了,猴子一路高歌往家里冲去:“对你爱爱爱不完……”风驰电掣的速度把我要说的话全部吓回了肚子里。

每次猴子失恋,我都要提心吊胆,担心他想不开,顺便殃及池鱼,让我和他同归于尽。

总算平安到了江家,江绍齐已经在等我们。他安静地拿份报纸靠在欧式乳白色藤椅上,看见我们进来,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然后放下报纸,叫保姆上菜。

饭桌上只有三个人,江绍齐、猴子还有我。偌大的江家,冷冷清清。我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人一定要买一张巨大的桌子,明明没有几个人,却要留那么大段的空白,彰显出一种豪门深宫的孤寂,就像江绍齐的脸,永远没有笑容。

我无数次想象他笑起来的样子,应该挺好看的,他和猴子有几分相像,却比猴子多一丝成熟稳重,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有着将近四十岁的沉稳。或许跟他的经历有关,十七岁放弃学业开始在商场上打拼,独自撑起江氏;也或许和他的家庭有关,听说江绍齐年幼时他的母亲自杀,几年后,父亲心脏病突发死在江绍齐面前。究竟背后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我一个外人不得而知,连猴子也不知道。

这样的人,天生擅长把心藏得很深。我绝对不会干太岁头上动土的事情,八卦到要去探他的隐私。不作死就不会死。

三人沉默地吃饭,每次回江家都让我无所适从。我和猴子并排坐在一起,面上波澜不惊,桌子底下却暗流汹涌。江绍齐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我却习惯边吃饭边看电视,顺便聊点学校里的八卦。动不了口只好动脚,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吃饭,却趁猴子不留神踩他的脚,猴子被我踩得有些吃疼,却不敢发作,只用眼神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我。

猴子就是大度,被我踩成这样也保持好男不跟女斗的君子之风,一下也没有报复。

我深吸一口气,高高地抬起脚,算准了位置重重一下,结结实实地踩到一个人的脚,为了掩盖内心的窃喜,我赶紧低头吃饭。

江绍齐面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小声和猴子嘀咕着:“疼吧?放心,我包里有两瓶藿香正气水,给你闻闻解解疼,等会儿叫你们家保健医生拿点红花油擦一擦就好了。”

猴子淡定地看了我一眼。

我以为他在强装镇定,补充了几句:“我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知道吗?到时候你可以打电话给你前女友说你的脚受伤了,让她过来看看你,然后……你懂的……”

他依旧很淡定地看我一眼,然后指了指他的脚。

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脚盘在椅子底下,以我刚才的角度,根本不可能踩到他。

不是他,那么是……

我浑身一僵,吃饭的手都在发抖,碗里的豇豆怎么夹也夹不起来。猴子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憋笑憋得十分痛苦,一张脸忍得都快畸形了。

终于,江绍齐决定打破僵局,扫了我和猴子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就像没有复习却被老师点到提问一样浑身打了个寒战,惊得立即直起腰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候他的指示。“我很吓人吗?每次都这样怕我?”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跟我说道。“没……没有……”在他面前,我总是间歇性口吃发作,加上做贼心虚,更是语无伦次。“什么时候搬回来住吧,绍双没有人管也不是办法,成绩一塌糊涂。”他说话的口吻不像猴子的哥哥,倒像他的父亲,大概长兄如父就是这个意思。

猴子不知道吃什么被呛住了,闻言剧烈地咳嗽起来。

江绍齐皱了皱眉头,横了他一眼。

猴子越是努力想镇定下来咳得越厉害,我十分担心,他再这么咳下去,就要把心肝脾肺肾全咳出来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问问述述比较好,毕竟她在前男友的熏陶下,略懂医学常识。

述述很快回了我的短信:“你放心,我已经百度过了。他就是咳出血来,活活咳死,也不会把那些影响食欲的器官咳出来的。”

我略微放了心,这时,猴子的咳嗽也终于有所缓和。

当初猴子为了让我顺利得到他堂哥的赞助,和我一起编了个谎话,说我是他女朋友,我俩情比金坚,难分难舍,没有我他就活不下去,让江绍齐无论如何都要收留我。江绍齐是商人,不可能无条件赞助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原本想着等过一段时间就告诉他我们已经从爱情转变为友情,而且情深义重,比爱情还牢不可破,希望他能继续给予革命的支持,供我读完大学。但是猴子和江绍齐相处过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个方法可行性很小,江绍齐是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主,想从他身上得到好处,比登天还难。

不得已,我们只好继续在他面前扮演情侣的角色。“哥,我们住在一起不好,同学们要是知道会传得很难听。我是不要紧,念念是女生,脸皮比较薄。万一她一个想不开寻死怎么办?”猴子缓过气来,一脸君子地说道。

我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他一下。

江绍齐看了看我,漫不经心地说:“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纯情吗?你在京华酒店刷的信用卡是和谁刷的?再说,你们以前不是早就在一起了吗?”

他说的在一起,是以前我和猴子流浪的时候,一起住在废弃的下水管里。如果一定要说那算同居,那我和猴子的确“同居”过。

我横了猴子一眼,用眼神告诉他“瞧你干的好事,非拉上我”。猴子刷的是副卡,一切举动尽在江绍齐的掌握之中。看来,他误会猴子是跟我住酒店,觉得放着好好的家不住,非得去外面消费浪费钱。都说资本家吝啬,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见我们都不说话,江绍齐没再继续逼我们“同居”,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同甘共苦,走在一起不容易。倪念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住也不安全,搬回来彼此也有个照应。我也就是个建议,要怎么决定还得看你们自己。”

说着,继续吃饭。

提到过去,猴子面色有些动容,我也被江绍齐的话触动。的确,我和猴子曾经同甘共苦那么久,说起来,曾经我以为我真的要和猴子度过余生了。

当初,我一个人离开家乡,投进这座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时候,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猴子。

那时,我刚从罗安县逃到这里,怀揣着仅有的一千块钱茫然地走在街上,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只是那么茫然地走着。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行色匆匆,低头追求着自己的梦想。

我对南国这个最繁华的城市的第一个印象是,大城市的人和我所在的小县城的人果然是不一样的,连走路都是低着头,随时准备捡到钱,非常具有经济头脑。

正在默默赞叹,突然一个不留神,我脚下一空,还来不及惊叫,就掉进了下水道里。

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小偷,把下水道井盖给偷了!

湿漉漉的下水道里,闻着周围发出来的阵阵恶臭,我大声喊着“救命”,终于明白他们之所以低头走路,不是为了追求,也不是为了捡到钱,而是不让自己掉进横空冒出来的陷阱里。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有形的无形的陷阱等待着你,稍不留神就踩中雷池。

很快,一个衣服很黑,脸比衣服更黑的瘦小男孩探进头来,他的出现遮盖了上方仅有的光线,依稀能看到两只发亮的眼睛,还有传来的欠扁笑声:“哈哈哈哈,又掉下去一个!”

那个人就是猴子。彼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想狠揍他一顿,但是身处其境,不得不把满腔怒火强压下去,低声求他把我拉上去。“三百块!”猴子想也没想就开价道。

简直是敲诈!他就搭把手而已,白白赚三百块!

这里的人怎么一点学雷锋做好事的精神都没有,我怨念道。腹诽归腹诽,我不会傻到在这个当口给他做思想道德教育。“一百!”我和他还价。“三百!再啰唆我走了!”猴子作势要离开。“你别走……三百就三百……”到底保命要紧,我已经隐约听到老鼠的叫声,吓得我毛骨悚然。但是,即便在极度恐惧下,我的脑子里依然计算着损失,百分之三十的钱啊……

旁边凑过来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和他一伙的,听声音是个五六十岁的老男人。他用刻意压低的声音暧昧地对猴子说:“哪里的姑娘?三百块一晚?正不正点?”

我一下子没明白什么意思,回味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满脑子就剩一句话:快放姐出去剁了那个满嘴喷粪的老流氓!“去去去,什么姑娘,滚一边去!一把老骨头还色心不死!”猴子嘟囔着把他赶走,然后乐呵呵地放下一根绳子。

等到猴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我拉出去时,那个多嘴的路人已经走远了,我报仇未遂,从怀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猴子的手心里:“给你,你的劳务费!”

他张着嘴看了看钱,又看了看我。“不是说好三百吗?”“谁说的啊?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有借条吗?有证据吗?爱要不要!”我给了钱就走。“你……你这个骗子!”猴子在身后大骂道。

我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里,第一次露出得意的笑容,原来骗人这么神清气爽!

可是,骗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想到看起来瘦小的猴子有那么大的力气,突然一把抓住我往回拖。我想起刚才那个怪老伯,恐惧地想这个猴子一样的男孩子会不会因为我骗他恼羞成怒,直接把我抓去卖了。在我惊慌的挣扎和喊叫中,猴子把我重新丢回下水道,还顺便抢走我身上所有的钱!

那是我在这座城市立足的所有家当啊……“我不敢啦,三百就三百,小弟弟你把我放出去吧!”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承认我输了。“谁是你小弟弟!我都十八了!”猴子愤愤说道,吐了口唾沫开始数钱。

他那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真的看不出来已经十八了,顶多十三。“你十八啦,我也十八啦,你是几月份生的啊?你看我们这么有缘分,不如你拉我出去呗?”我赶紧和他套近乎。“嘁!”他朝我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走。“你回来!你个猴子!土行孙!你不放我出去,我咒你下半辈子都住在下水道里!”

远远地传来他不屑的声音;“我本来就住下水道!”

我的哀求、怒骂都唤不回猴子回头救我,四周有不明动物的声响,似乎还有蜘蛛在我身上爬,我吓得号啕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一个好心的阿姨经过那里,才招呼人把我给拉了上来。

没有钱、没有亲人的我更加茫然了。我开始有些后悔贸然离家出走,来到这座见鬼的城市。可是我不能回去,不仅仅是因为没有钱,而是那个叫作家乡的地方,我已经众叛亲离。

流浪在街头,夜越来越深,滴水未进的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还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气味,看见我的人都离我远远的。无奈之下,我走到一个废弃的工地,找了一段水管,准备在那里待一晚上。

就在我准备缩着对付一晚的时候,我看见一张化成灰都认得的脸,那个黑的、眼睛像两只灯笼似的瘦猴子,抱着一堆吃了一半的零食躺在水管里睡得正香,旁边放着两个空啤酒瓶,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是啊,整整一千块啊,他可以买多少零食多少啤酒,他怎能不满足?

浑身无力的我刹那间像打了鸡血一样,叫嚣着,像只小怪兽一样冲上去,发怒地撕扯着他的衣服,想把属于我的钱找出来。

他吃了疼,和我扭打在一起,我们两个就像为了争夺一点食物的原始人。他吃饱喝足,加上性别优势力气很大,可是我的意志很坚决,不拿回钱誓不罢休,双方可谓势均力敌,不分伯仲。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打得那叫一个惨烈。我的脑海里居然想起小学时老师教的一首歌:“向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打到最后,我们都受伤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的脸和脖子被我抓了好几道血口子,而我的头发也被他扯得乱七八糟。在精神意志的武装下,我已经打到忘我的境界,一向爱干净的我,居然能对着他那黑得可以刮下一层泥的脸咬下去。

他嗷嗷大叫着终于松了手,捂着脸惊恐地看着我,估计没想到我一个女生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更没想到一个刚刚成年的女生会做这么幼稚的举动,指着我气喘吁吁地说:“你属狗的啊!太野蛮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我嫌恶地把满嘴的泥垢吐出来:“呸!你才属狗呢!我属虎的,比狗还厉害!你把我所有的钱都抢走了,还让我饿了一晚上,换了你试试?你饿过没?你想死过没?我咬你都算轻的了。”

猴子听我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嘴巴一扁就流泪了:“我经常试,我经常饿肚子……其实我也属老虎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大声,直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搞得好像我欺负了他似的。“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终于软下心来安慰他,但还是不忘把他身上花剩的钱摸回来揣到自己口袋里。“给我看看你买了什么好吃的,饿死我了。”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转身搜地上那堆零食。

他抹了抹眼泪坐过来和我一起吃,边吃边讨好我说:“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给自己买了点东西庆祝一下。已经好几年没人陪我过生日了,你来我挺高兴的,反正你也没地方去,我这里分你住,你……你的钱分我花吧?”

我其实挺不情愿,我来这里的初衷是找一份工作,好好养活自己,而不是陪一个小流浪汉过这种住废弃水管的生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猴子的哭声,也许是因为他充满希望的眼睛,再也许,是我渴望在孤独的异乡找到一个慰藉,猴子是唯一不会嘲笑我的人,我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我问猴子,他挺健康的一小伙子不找份正经的工作,怎么跑出来流浪。

他没回答我,而是反问我:“那你呢?”

我白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他也不甘示弱,回我一个白眼:“那关你屁事!”

这个世界,有很多事都可以用“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来回答,省了不少麻烦。我们都有内心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屁事,关于猴子为什么来流浪,他一直没跟我说,当然,我也没跟他说。

流浪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艰难,我们主要的生活来源居然是偷井盖和骗路人,上次我掉进下水道不过是猴子的一个猎物而已。后来,派出所严抓偷井盖的小偷,猴子许久不敢作案,转而去偷别人的钱。

这些我开始并不知道,我以为一千块钱是一笔巨款,可以维持两个正在发育的青少年长久的花销,再后来,我看见猴子经常负伤回家,明白他干的事情后,已经来不及鄙视和退出,因为我生病了。

头两天,猴子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到了第三天,他觉得这么耗下去我非得死了不可,决定把我送到医院去。

可是我摸了一下口袋,钱已经花得所剩无几。

猴子愁苦地坐在我身边,脏兮兮的脸上一片惨淡的神色。我觉得我反正都快死了,如果没来这个地方,在家乡说不定早就被打死了,能多活这么久也算是赚到不少日子,于是学电视上的人一样,决定牺牲自己,不拖累猴子。

我把仅剩的一百多块钱递给猴子,郑重地说:“这些钱你拿去吧,不要管我了。猴子,你还是找份正经的工作吧,老是偷井盖卖钱也不是办法,就算有人掉进下水道,也没几个会像我这么傻任你宰割的。”

猴子接过我手中的钱,眼圈一红就开始抹眼泪。他的手那么黑,和着眼泪把脸抹得一片狼藉,默默地接过钱转身跑了。

我静静地躺在那里,愣了许久,开始哇地大哭。“你个死猴子,我不过学学样子,你就真的拿了我的钱跑了!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你怎么也得说点好听的哄哄我,让我死得安心一点啊……你把我的钱还给我!你个该死的猴子!你丢下我一个人不管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呜呜呜……”

我想我真的要死在那里了,生活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王子来救你,从小到大我就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人总是这样,即便再明白也会有一丝不甘和奢望。

我从一开始的不甘到后来渐渐接受现实,猴子也没有错,他承担不起我这个重任,我和他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见奶奶最后一面,如果奶奶知道我偷偷跑出来是为了到另一个地方求死,一定会觉得这么多年都白养我了。

我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轻如鸿毛啊。

想一阵我就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就这么来回折腾,终于累得歪在一边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猴子一脸鼻青脸肿地坐在我身边,端着一碗水,手里捏着几个药片朝我嘿嘿傻笑。

看见他,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掉了下来。“死猴子……你不是走了,不理我了吗?”

我觉得自己有点力气了,开始打他,软软地打,他被我打一下吃疼一下,随即又嘿嘿地笑得像个无赖。在我一边打一边骂的过程中,我抽了个空把药给吃了。

原来,猴子不是丢下我不管,而是去找了个社区医生。医生不愿意来,他就学人家玩绑架挟持,哪想到,人家医生保健工作做得好,还时不时抽空健身,脱下白大褂就有六块腹肌,不仅没被他挟持,还把他打了一顿,差点扭送到派出所。他见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跪着求了人家老半天,把我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终于把医生给说得心软了,陪着他走了一趟。

刚才我打他的时候根本没有力气,但是碰到他身上的伤,还是足够他吃疼的。

青春期的少女想得太多,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往生死里想,其实我就是发烧了而已,医生开了点药吃了就好了,还发扬了伟大的医德没有收我们的医药费。

这就意味着,我们靠着剩下的一百多块钱,还可以支撑几天。

那时候我想,如果注定我只能做一个流浪女人,我就只有跟猴子过一辈子了。

而在这之前,谁能想到我曾经的梦想是那么美好,和所有人一样,憧憬着参加高考,上大学,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把奶奶接到大城市生活,永远摆脱童年给我的阴影。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个夏天如泡沫般破碎,有些事情,回不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和猴子过了整整一年的流浪生活,坑蒙拐骗偷,什么坏事都做,梦想着有一天能发家致富。也许是我们水平不足,胆量不够,生活一直没有起色,这么小打小闹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啊。

那天,我们去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居然还是美国大片《偷天陷阱》,对这个和我们的职业有密切关系的电影,我们看得津津有味。电影深深地刺激了我,和里面的男女主角比起来,我们简直弱爆了。猴子显然也被刺激到,他觉得这么多年来,他干的事都是小儿科,说出去都嫌丢人。

经过两天两夜的商讨,我们决定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谓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业界资深小偷而言,仍然不过是小打小闹的事情,但对我们而言,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片别墅区,里面住着的人非官即贵。我们把目标选在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上,他是个房地产承建商,猴子一贯叫他“死包工头”。决定对他下手是因为猴子对包工头有一种天生的排斥感,还有个直接的原因是,他曾经骂过猴子,还踢过他一下。

为了报一踢之仇,猴子绕过比他更富有的包工头,坚持要选他做目标。

经过实地勘察,别墅的主人下午都不在,只有一个保姆、一个园丁和一条狼狗看家。

猴子的主意是他去勾引保姆,我去勾引园丁,比较难办的是狼狗,因为就算临时去偷一条狗来,也不知道它们会不会两情相悦。

我不无担忧地说:“那要是园丁和保姆两个人好上了,我们怎么勾引?”

猴子没考虑过这样的情况,喃喃说道:“应该……不会吧……”“要不我们换一家吧……”我提议。

猴子毅然摇头,坚决地说:“不行!我一定要报仇!”

为了帮猴子报仇,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作战方针。猴子的计划是趁保姆买菜的时候绑架她,然后要挟园丁把狼狗牵走,如此一举三得。

这个主意还算有点可行性,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的前提下,我点头同意了。

即将动手的前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好,兴奋和害怕笼罩着我们,我们想象着拿到钱后要怎么逃跑,我们决定去美国,因为一般要逃跑的人都去美国。我憧憬着到了美国以后要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目标不能定得太大,就从洗盘子开始;猴子的计划是去美国之前要买一大堆藿香正气水,他坚信资本主义国家是没有藿香正气水的,到那里之后可以倒卖药水,从此当上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可是第二天,还没来得及绑架保姆,十几辆豪华轿车突然开进我们的“住处”,把我和猴子惊醒。我下意识地以为是昨天晚上说了梦话,被警觉的别墅主人发现了,今天他便带着一帮人马把我们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于是赶紧叫猴子把刀啊绳子啊藏起来。

一个西装革履,打扮得十分体面的男人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走下车来,朝着我们这片区域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那个男人,就是江绍齐。

他已经买下那块地,准备建一个休闲娱乐为一体的度假村,他身边,站着我们正准备下手的包工头。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害怕吗?那是我有生以来准备做的最大的一件坏事,要动一个生平动过的最有钱的土豪,可是还没有下手,他就要端掉我们的窝,把我们赶走了。

我和猴子紧紧依靠在一起,我能感受到猴子身上传来的阵阵颤抖,也或许就是我自己,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刹那间做了个决定:“跑!”

我们撒开了腿拼命地跑,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抓我们回来的不是那个包工头,而是他身边的江绍齐。记得他看见我时,目光很快掠过,那时的我,常年顶着一张黑糊糊的脸,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可是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能透过比我更黑的猴子,认出猴子就是他失踪多年的堂弟,简直就是火眼金睛。“你是绍双?”他的眼睛里有怀疑和激动的火苗。

江绍双,我第一次知道猴子的名字。

我也终于知道,猴子不是因为和我一样害怕被知道秘密才逃跑,他是看见了江绍齐。“哥……”猴子低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猴子,江绍齐的堂弟,失踪了五年,终于被带回江家。

而我,被猴子的好运气惠及,也被一同带回去。

那天,江绍齐和猴子单独聊了很长时间,我没听清他们在聊什么,只隐约听见猴子的哭声,猴子一向爱哭,在失散多年的堂哥面前哭一哭也没什么。只是从那以后,猴子没想再逃,而是安心做江家的二少爷。

一夜之间,从一个街边的流浪汉到赫赫有名的江氏集团总裁的堂弟,猴子那与生俱来的暴发户气质喷薄而出。

第二章 回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轻轻一碰,就鲜血淋淋

离开江家已经是傍晚。猴子把我送到我租的房子里:“念念,我哥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找个时间我会和他说清楚的。”说着,从车后座取出个食盒,里面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偷买的比萨。

知我者莫过猴子也,他知道我在江绍齐那里没吃饱。“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对你动邪念!你就大胆地往前走,追你想追的美女去吧!”我朝猴子扬了扬手。

猴子看着我,光头小脸在电梯口若有所思。

述述这家伙又在偷吃我家的东西了,她有我家的钥匙,每次来我家扫荡粮食的时候我就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跟她一起找房子,为什么要给她一串钥匙。

原本我和述述一样住宿舍。但我总是失眠,失眠是这几年来一直困扰我的毛病,从认识祁然那天开始,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失眠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每到晚上就一遍一遍地起床上厕所。有时候,实在睡不着的我一个人穿着睡衣坐在走廊上发呆,把起夜的同学吓昏好几次。为此我在宿舍里人缘很不好,迫不得已,只好搬到校外自己租了套单身公寓。

述述为了解决我的失眠问题,把《本草纲目》都搬出来了,自觉可以凭借超常的自学能力学成一代医圣,治好我多年的顽症。没过几天,她被浩瀚的医学知识彻底吓退,于是改变策略,又回到帮我找男朋友的轨道上,认为只要帮我找到一个男朋友,有人陪着,就能顺利解决失眠难题。

谁知道解决我的单身问题比解决失眠更困难,述述这次来,肯定是问我和医学院高才生约会的进展状况。“怎么样怎么样?文学长果然名不虚传吧?你们有没有互留电话号码?”她追在我屁股后面问道。“你不是早就给我他的联系方式了吗?还问什么?”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

她一听就急了:“我给你的是我给你的,他给你的说明他的诚意。再说你一个大好姑娘,总不能说姐已经在背后默默地调查你很久,关于你的一切已经尽在我手掌中!我昨天教你要学会矜持,矜持你懂不懂啊,就是憋着,憋得好就叫矜持!对了,你不会又问他那个问题了吧……”她充满担忧又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问了……对不起,我矜持不了,没憋住……”

她一副稀泥糊不上墙的眼神瞪着我,哀号一声,倒在沙发上:“完了完了!我这么久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可是不惜牺牲色相换来的机会啊,早知道我自己上了!倪念同学,你怎么这么不长进呢!算了,以后你的事别再来烦我!别跟人说你认识我……”

述述数落一通,抓起包,顺便拿走桌上最后一包薯片,愤愤离开。

我从袋子里拿出比萨,在述述跟前晃了晃:“必胜客的,不知道有没有哪个吃货想坐下来和我一起品尝?”

一边是口福,一边是立场,没有口福的立场根本不算立场,述述犹豫片刻,坚决地坐下来和我一起吃比萨。

我就知道,一个医学院高才生而已嘛,对C大而言,高才生常有,比萨不常有。说话间,述述已经在给我物色下一个约会对象了。

周三是述述的生日,我答应了要帮她好好庆祝生日。以前她有男朋友的时候,都是和男朋友过二人世界,如今为了优先解决我的单身问题,把自己给撂单了。为了补偿她,我只好承担了所有男朋友该做的事,花钱花精力花时间,陪她一整天。

可是我没想到,我手捧着一束准备送给述述的百合花时,文旭会捧着一束玫瑰站在我们教学楼下等我。

述述瞪着眼睛,还没弄清楚状况,就下意识地问了我一句:“你不是说你们的事掰了吗?”然后一把拉过我,跟文旭说道,“她今天是我的!”

文旭神色一僵。

一个娃娃脸戴一副黑框大眼镜的萌妹子路过,忍不住叹道:“姐姐你真有福气,学长喜欢你,学姐也喜欢你,真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原本还紧紧抱着我的述述闻言弹簧似的离我十万八千里,挥舞着双手说:“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和她,我们就打算一起吃个饭,过一个特别的夜晚……啊,不是不是,我……”

文旭在述述狼狈不堪的解释里朝我走来,将我手中的百合递给述述,然后把玫瑰往我怀里一塞,拉起我就走。

我指了指身后的述述,她还在那里跟旁边的女同学解释。

文旭也没问什么状况,只说:“走,我请你吃西餐。”

连一个问句都不是,是不是长得好看的男生都是这个德行?江绍齐是这样,文旭是这样,甚至,连当初的祁然也是这样……

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为什么会任他牵着走进学校附近这家格调还算比较清新的西餐厅。今天是述述的生日,我应该义无反顾地丢下一切去陪她的,我们曾经约法三章,在彼此都没有男朋友的前提下,友情必须达到山无陵天地合的境界。当然,只要一方有男友,另一方立刻靠边站,重色轻友乃人之本性。

大约我也是怕被误会吧,进大学以来,我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交过,追我的、和我相过亲的男生全军覆没,唯一的解释,只有我不喜欢男生了。再或者是我上次答应让他请我喝咖啡,咖啡也算西餐的一种,既然答应了,按理没有理由拒绝。

文旭努力想保持绅士风度帮我倒酒,可是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他其实也很紧张。这样近的距离,我们是第二次,但是上次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手指上,今天才得以细看。

他长得真好看,是那种让人看了很温暖的帅气。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不戴眼镜,印象中高才生似乎都戴眼镜。随即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隐形眼镜。“不好意思,我本来应该提前约你的,但是打了好几次你的电话都是关机,所以我就直接来找你了。”他说。

我想起昨天去江家吃饭,给述述发完短信后就把手机关了,免得她突然打电话来问我文旭的事情,从那时起我的手机就没开机过。“哦……哦,我手机没电了。”我赶紧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我想也是。”他露齿一笑,简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帅气,这样的男生怎么会留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呢?或者是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失恋,就像猴子一样。可惜猴子失恋给自己理了光头,他失恋则是立刻再找一个女朋友。

我心里端着事,不知道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述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琢磨着要带点儿什么好吃的东西去安慰她受伤的心灵,全然没听到文旭在说什么,直到他饱含深情地飘来一句:“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啊?”我下意识地抬头,实在是他这句话无论语调、语速还是感情都拿捏得相当到位,让你不得不拉回思绪。

他没再重复,已经确定我听到了那句话,只是含着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他的笑真是秋波荡漾,桃花飞舞,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祁然,那个初夏的早晨,随意地搭着一个书包走进教室,冲我璀璨一笑。

祁然在我面前,也曾有这样的温暖。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好看。

和江绍齐的冰冷不同,和祁然的忧郁也不同,他是温暖得像阳光一样,随时可以熨帖你的心灵的那种好看。

我需要这样的阳光。就像述述说的,我不能总活在过去,活在对祁然的思念和内疚里,我需要一个可以带我离开阴暗,走向全新生活的人。

我答应了他。

他难以抑制激动,连吃东西的手指都在跳舞,其实他是个很健谈的人,消除了最初的拘束后,开始打开话匣子。他的眼睛始终带着笑意,就像林志颖,我喜欢看他笑,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在他的带动下,我也渐渐放下拘束,开始谈论自己平常关注的热点话题,比如最近的网络红人,比如哪个明星和哪个明星准备离婚,再比如,化学系那个六十岁的老教授的第三任妻子刚年满二十,诸如此类。难得他一个高才生肯屈就和我聊这样没营养的话题,虽然插不上嘴,还是一副津津有味虚心请教的模样。

大约陷入爱情的男女总是特别能体谅和容忍吧。

一个有严重双重性格的人,总是极端沉默或者极端健谈,我用本能感知坐在我面前的人会不会给我压力,会不会无条件包容我。一旦获得肯定的信息,就会放松自如,解放思想,达到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境界。

相谈甚欢时,余光感受到两道刺眼的目光,紧接着,是四道。之所以能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西餐厅里的灯光总有一种暧昧的昏暗感。

江绍齐从门口走了进来,冷冷地扫过我和对面的文旭。

我聊了一半的话题就像空中的坠机,一头栽到地上,找不到半点可以延续的动力。

没有猴子在场的约会,在他眼里会被定义成什么样?

我触电般站起来,慌乱得好像背着丈夫偷情的女人被捉奸在床。

但是冲到我们身边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个妆化得几乎看不见原色的女人。

她一把拉起文旭,嫌恶地白了我一眼,离我三米远,然后对着他羞愤地说道:“哥!你怎么跟这种女人在一起!”

声音这么熟悉,钻进我的五脏六腑,一直凉到我的骨头里。

文菱,我的高中同学。

我没想到她也在这里,更没想到,文旭居然是她的哥哥。“文菱,你不要胡说,什么这种人那种人,她是我们的校友!当然,从今天开始,她也是我女朋友了。”文旭说着,特意走到我跟前,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冲她甜蜜一笑。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江绍齐,默默地推开文旭的手。

江绍齐原本就冷漠的脸此刻冰得没有一丝温度,良久,发出一声讥讽的询问:“女朋友?”

我预感到,我的大学生涯就要终止了,他不会再给我任何赞助,即便我能靠自己的努力支付剩余的学费,他也会千方百计把我赶出C大,让我重新过流浪的生活。“什么校友,哥,你别看她外表斯斯文文的,其实骨子下贱!她不要脸,高中就勾引男老师,害得人家家破人亡!她的妈妈也是狐狸精,她们全家都是!谁知道她靠什么手段进的C大,说不定是被哪个老男人包养的,你怎么能跟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在一起……”文菱的话如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把我的伤疤揭开,带着鲜血呈现在众人面前。

江绍齐脸色很难看,文菱的话既伤到我也无形中伤到他,因为很不幸,他就是那个资助我、“包养”我的男人。但是他的怒气显然来自于我。“够了文菱!”文旭面色苍白地呵斥道。“我就是要说,哥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当年就是她害得祁然……”

西餐厅里的人都朝我看来,我像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人群中一样,承受过去带给我的屈辱。文菱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下去,抓起包飞也似的逃了。

我以为我可以忘了过去,只要不回到那个地方,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可是过去就像烙印,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有可能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穷尽一生也挥之不去。

回忆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轻轻一碰,就鲜血淋淋。一切要从倪厝,那个小小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村落说起。

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关于童年的美好,记忆里已经找不到半点痕迹,唯一记得的是,那个下着雨的黄昏,我从学校飞奔回家,看到满房间的血,床上、木头凳子还有地板上,甚至许久未擦拭的窗户上。浓重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令人头晕目眩。

奶奶抱着柱子瑟瑟地发抖,神情木然。院子里一片嘈杂,挤满看热闹的乡邻和忙碌的警察。我小小的身子穿过人群,踩过一地的血迹,每一步都特别漫长,漫长到好像没有尽头。我走到奶奶身边,想问奶奶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个时候,我已经吓得只剩发抖,什么也说不出来。

奶奶见到我以后,木然的眼睛里有了一丝雾气,随即放声大哭,凹陷的眼眶里蓄满泪水,枯槁的手紧紧地抱着我,像要把我揉进她的老骨头里。她只是哭,哭着祖宗,骂着儿子,几个字一直在她嘴里重复,仿佛除了那几个字,没有任何字眼可以总结眼前的一切:“作孽啊……”

在奶奶的哭声中,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我失去了父母。

从邻居们的窃窃私语里,我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妈妈红杏出墙,和一个外乡人好上了,被人发现后,誓死也要保护那个外乡人。外乡人在爸爸和村民的追逐中仓皇而逃,盛怒的爸爸把怨气转向妈妈,挥刀砍死了她,然后自杀。临死的时候,他懊悔地说着:“可惜啊,我没能亲手杀了那个野种!”

他口中的野种就是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背负着野种的身份在世俗的嘲笑中生存,一个连爸爸都不承认的孩子在世俗中生存是多么的艰难。无依无靠的奶奶收留了我,只是在每个她思念儿子的夜晚,会痛心疾首地用最难听的话骂我,甚至怨毒地诅咒我,直到骂到自己大哭,然后心疼地将幼小的我默默地搂进怀里。“念念啊……你是我们家唯一的根啊……你是你爸亲生的,是亲生的……”

奶奶其实很疼我,我知道。她一直把我当成唯一的亲孙女,即使在自己的儿子临死前说出那样的话时,也不希望他说的是真的。但是,有的话用鲜血来证明,便有了无穷的可信度,她在相信我又怀疑我的矛盾中把我拉扯大,一直到高中。

村里很多女孩都没能读完初中,奶奶坚持让我上学,是希望有一天我能离开倪厝,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的地方重新生活,顺便也把她带走。她和我一样,承受了世人太多的流言。

记得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和奶奶在房间里睡觉,门外突然响起异常的动静。我睡得很死,奶奶年纪大了比较警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放在床边的柴刀,静静地盯着门窗。

一个男人的身影爬了进来,朝我的房间走来。奶奶二话没说冲着那个男人的背砍了一下,男人号叫着离开,我也从梦中惊醒,听见奶奶举着刀对着窗户大骂。那个男人是我们村的无赖倪三。

我吓得不敢再睡,奶奶抱着我说:“别怕,有奶奶在。”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倪三半夜到我家想对我行不轨却被奶奶砍伤的事。可是世俗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他们对一样事物存在根深蒂固的偏见,就会把所有的错全往它身上推。

倪三的老母亲说是我没事勾引他儿子,才使他儿子半夜三更钻我家里来。人们信了她的话,因为我是妈妈的女儿,自然和她一样,流着下作的血液。

就是那一次,我明白奶奶为什么拼尽全力要让我继续读书,我和她不能永远活在流言里。

接到高中入学通知书那天,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家,到了县城。我盼望这一天盼望了很久,离开倪厝,离开奶奶。我爱她,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精神的折磨,连带折磨我。

她会长久长久地盯着我的脸,一动也不动,就像一个雕塑人。我小心地喊她:“奶奶?”她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咋和你妈一模一样呢?不过,这个额头像你爸爸,宽。”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看到她深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我,我很害怕,担心她是不是梦游,吓得大气不敢喘。她见我醒来,轻轻说:“没事,睡吧,缩得像虾公,像你爸……”

她努力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试图说服自己我是她的亲孙女,她在长期的怀疑和论证中把我和她自己都逼得心力交瘁。

所以我想离开,一刻也不想停留。

离家的那天,奶奶把我送到车站,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灰暗。这些年来,我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现在我要离开,于她而言,相当于把支柱生生抽离。但那时的我是那么急切地想走,连一句不舍的话都没有说。

我永远记得那个画面,奶奶瘦小的身影站在车站,像一尊雕像,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风把她略微凌乱的头发吹得无比哀怨,她木然地站在那里,就像那个下着雨的黄昏,甚至连手都没有抬起来挥一挥。渐渐地,她瘦小的身影缩成一个小点,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转过头,轻轻一抹,满手冰凉。

我渴望过全新的生活,不要生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然而,县城毕竟离小镇近,和我一起上高中的初中同学还是把我的身世传了出去。过去像挣不开的绳索束缚着我,我再次陷入深深的自卑中,他们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发育得有些早的身体,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议论我:“和她妈一个样……”“是啊,听说在家里就会勾引男人了。”

传言那么难听,女生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和我划清界限,连一开始对我有好感的男生也渐渐疏远了我。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扫把星,是一个出轨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下的孽种,只要走近,就会祸及无辜。

我只有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如果小镇容不下我,县城容不下我,那我就只有飞得更高、更远,我相信,总有一片广阔的天地会容纳我。

高二那年,我收到第一封情书,却是学校里恶名昭著的问题学生康来写的,文采不敢强求,连字都写不清楚,最可恨的是末尾的一句话:没有人敢追你,整个学校只有我敢。言下之意,我还要因为他来追我感恩戴德。

信被我撕得粉碎,我自然也没有回应他。记得那天晚自习,他领着一帮人冲到教室,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质问我为什么不给他回信。

同学们都惊呆了,连晚自习的老师都趁人不注意偷偷离开教室。我孤独地站在座位上,没有人为我说话,更没有人挺身而出赶他出去。

我看着他,又恨又怕,别过头不敢作声。

康来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许,满意地笑了笑:“这么说,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咯?”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愕然地看着我,目光凶狠得像要吃了我。我很害怕,生怕他像头狼似的扑过来,他会把我打死的,他真的敢。但是,很意外地,他没有打我,当然也没有丢自己的面子,他神色微缓,摸着自己的脸,涎笑道:“只有我的女人才有资格打我,而且你打得一点都不疼,是心疼我想摸我吧?”

他的小弟们理解地哄笑开,给了他一个台阶。

然后他对着全班同学,更是对着我说:“从今天开始,倪念是我的人。你们谁敢欺负她,就等于欺负我。”

同学们投来更加鄙夷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我就应该是跟这种混混在一起的女生,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我不稀罕,却没有办法。有的人你不去招惹他也会自动招惹上你。多年后我在想,如果当初我能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告诉他我永远也不可能做他的女朋友,甚至撕破脸和他彻底闹一次,让他死心,会不会就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但人生没有如果,高三那年,一切还是来了。那年,我十八岁。

祁然来的时候,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他原本在省城的学校读书,因为户口问题迁回原籍参加高考。祁然很帅气,关键是帅气之余还带着淡淡的忧郁,在韩系帅哥横行的少女心中,无疑有致命的吸引力。

记得校长要把他插到我们班时,班主任苏老师还推托了半天,理由是担心他会影响女生的学习,可见他的杀伤力有多大。但是校长还是坚持把他插在了我们班,理由是其他班的班主任都是女的,校长担心插在其他班会连学生带老师一并受影响。

为大局考虑,苏老师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祁然。带他进班级的时候,果不其然,所有的女生都不自然了,几乎都在做同一个动作——撩头发。即使高中因为学校要求全都剪成短发,也依然改变不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我也一样,除了我的身世和别人不同,内心比别人自卑一点,我和所有女生一样,在见到祁然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他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我灰暗的青春,枯燥压抑的高中生活因为他的出现变得生机勃勃,在苏老师将他安排在我后座的时候,我觉得世界都因为祁然的存在变得明媚了。“同学,能不能借我支笔?”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我却因为这句话激动了半天。除了康来,没有人会主动跟我搭讪,还向我借东西。

后来我想,苏老师把他安排在我后排的原因,是觉得他一定不会喜欢上我,因为我的传闻;而我一定不敢喜欢上他,因为康来。还有一方面,祁然的语文不大好,而我的数学较弱,凑在一起有个互补,到时候班上会多出两个高考尖子生。

苏老师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不仅我和祁然的成绩有所提高,连其他同学都一并惠及。自从祁然坐在我后排,班上的女生开始破冰和我接触,坐在我身边,假借问我语文题目之名义,“顺便”问祁然数学题,而数学题显然讲解的时间要长得多。

请教得最多的就是文菱。她对祁然的爱慕之情路人皆知,除了没直接在脸上刻上“祁然我爱你”几个大字,什么言行举止都暴露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刁钻的怪题,有很多是奥数题目,连祁然都要思考很久才能找到一点思路。文菱总是很耐心地等,手握成拳头支在下巴上,静静地看着祁然,全然不顾班上其他女生的感受。她“霸占”祁然的举动让同学们愤愤不已,却没人敢说什么。

她父亲是市二医院的院长,从小到大,她就像只孔雀一样骄傲地成长,只有她不喜欢的,没有她得不到的。她和康来不同,康来的父亲是暴发户,即便有钱,也是满口粗俗地吐脏话,同学们心里其实很不屑。而文菱,她与生俱来的公主气质更多的是让人羡慕。

祁然平时不大和同学接触,眼角总是带着点说不清的心事,带着淡淡的疏离。不过有同学主动请教他,他一般不会拒绝。

只是每次文菱请教他时,他总是特意叫上我:“念子,过来!”念子这个称呼他叫得很自然,我很喜欢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

我凑到他跟前,他开始讲解,明明是文菱问的题,他却看着我,只偶尔问问文菱听懂了没有。

他讲解题目的时候,总喜欢握着一支笔,优雅地抓在手上,遇到对方不懂的地方,顺手就在白纸上写出漂亮的解答过程,仅仅一张草稿,也像是事先排版好一样,整齐干净,让粉丝有想收藏的冲动。如果那时候方舟子看见了,一定会认为他是事后誊写的。

只有我知道,那支笔是他向我借去的,一直没还给我,我也一直没叫他还。贫穷的我能给他的东西不多,难得他不嫌弃这支笔,我怎么可能会向他要回来呢?

我喜欢看他讲解的样子,低垂的睫毛,时不时抬起来看看我,微微上扬的嘴角,在我终于听懂的时候伸出笔在我额头上点一下。我知道那是唯一对我才有的动作,每当那个时候我的心就猛烈地一跳。

在他近乎挑逗的招惹下,作为一个除了身世不正常各项发育指标都正常的我,怎能不动心?

少女的敏感让我意识到他也喜欢我,我们在擦肩而过时的一个眼神,一起攻克一个难题时会心的微笑,都成了那段青葱岁月里值得收藏的美好回忆。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我不说,是因为不敢确定,更因为不敢伤害他。这么多年来,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扫把星。

没人打扰他时,他则认真地看书,偶尔抬起头看看窗外。完美的线条勾勒出他好看的侧面,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看窗外,可是除了远处工业区的大烟囱上冉冉升起的废气外,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忧郁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的气质,每个人都有心事,祁然的心事让人迷恋,而我的心事呈现出来却是让人厌恶。

不管怎样,因为祁然的到来,高三成了我学习生涯中最美好的日子,我喜欢去教室,喜欢上数学,喜欢他叫我“念子”时轻柔慵懒的声音。青春年少的心事不仅没有影响我的成绩,还让我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苏老师说,如果我的成绩能保持稳定,一定能考上C大,那个我梦寐以求的名牌大学。

事情发生在那个周六的晚上,我刚刚洗完澡,提着生活用品从澡堂回宿舍。宿舍楼旁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倪念……”

我吓了一跳,手上的脸盆应声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是我,祁然……”他从黑暗处走出来,居然叼着一支烟,头发凌乱,目光无神。

我惊讶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平时坐在我后座的阳光干净的祁然。令人愤恨不已的是,这样颓废的他,不仅不难看,还把他的忧郁气质烘托到极致,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心疼。“你……你怎么了?”“可不可以陪我喝酒?”他把烟丢掉,看着我。

一听到酒,我不纯洁的内心突然想起四个字“酒后乱性”,不由得脸上一热:“那个……我不大会喝酒……”

而且,我们学校规定学生不能喝酒。“你陪着我就好,不要你喝。”他说完,转身先走了。

长得帅气的男生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一个淡淡的命令,就能让你主动跟着他走。

我怎么可能有抗拒的能力,在祁然面前,恐怕所有的女生都没法拒绝。

坐在酒吧里,我浑身不自在,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生怕不小心撞见老师和同学。

祁然果然没让我喝,我的作用充其量就是一个观众,欣赏他如何豪迈地一瓶接一瓶地开着我叫不出名字的酒,再一口一口地灌到肚子里去,灌得我心惊胆战,担心他万一醉酒暴毙他的粉丝会不会将我五马分尸,罪名是见死不救。

酒喝多了,他的话也多了。我才明白为什么祁然会这么痛苦。两年前,他的父亲为了商业联姻,把他唯一的姐姐嫁给另一财团的花花公子。因为婚姻不幸,他姐姐患上严重的抑郁症,在某个晚上吞安眠药自杀。这起家庭惨剧没能让祁然的父母吸取教训,不仅如此,他们还再接再厉准备历史重演,时隔一年,就在他姐姐逝世的同一天,祁然的父母已经安排好祁然要上的大学,嘱咐他务必填报他们指定的学校指定的专业。让他回原籍考试,也是增加录取的可能性,我所在的省份分数线稍微低于原本祁然就读的省份。

他说:“我爸是个自私的人,他给我安排的不是我想走的路,而是他所希望的人生。害死一个我姐还不够,现在轮到我了。他现在安排我读什么大学,念什么专业,以后就会像姐姐一样,给我安排一个什么千金小姐,要我跟她结婚……”

这些只有在小说里才能看到的故事情节离我的生活那么遥远,我无法站在祁然的立场考虑该怎么办,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只要他痛苦,我心里就一丝一丝地疼,因为他说他未来会和某位千金小姐在一起,绝不可能是我这样的灰姑娘……

和祁然在一起简直是做梦,可是那个做梦的年纪,就是真的做了美梦也是可以原谅的。无数次,我想象过和祁然在一起的幸福模样,直到那天,现实告诉我,美梦果然只是个梦。

心里难受,却不能说出口。我抢过祁然手中的酒,倒头就灌:“来,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啊,咱俩有福同享,有酒同喝!”

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没想到这种酒这么烈,显然,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大半瓶洋酒下肚,还没来得及吟诗作对,唱唱《最炫民族风》抒发抒发情感就一头栽在祁然的怀里。

后面的事情,即使到了今天,依然想不真切。只记得我说了很多话,把从小到大的秘密,还有几年来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祁然一直抱着我,和我贴得那么近,他身上熟悉的清新气味被浓郁的酒味包围着,散发出摄人的诱惑力。

心存自卑的人大多心门紧闭,不敞则已,一旦敞开心扉,便是连同身体也一起敞开。其实不想把错误归结于酒精,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早就渴望和祁然在一起。一切都顺理成章,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彼此光着身子躺在宾馆的床上。

祁然还在熟睡,我在害怕、羞涩、甜蜜和后悔等难以言说的心情中默默穿好衣服。我想赶在他醒来前迅速逃离,因为我害怕他醒来后,会懊悔地对我说:“对不起,倪念,昨天我喝多了,我们没有结局的。”

就算是没有结局,我也不愿意亲耳听到他的肯定,就让我带着这个梦想结束十八岁吧。

可是容不得我多想,房间的门就被一脚踹开,宾馆的老板一边讨好一边哀求进来的人手下留情。

是康来。

他愤怒地看着我们,血红着双眼。“果然是你!我小弟说看见你和一个男人进了宾馆,我还不相信,真是你这骚货!”

祁然被吵闹声惊醒,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倪念?他是谁?”言语自然得好像是一个丈夫在悠然地问着妻子。

祁然的话彻底激怒了康来,他什么也没说,冲到祁然身边,挥拳揍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祁然还没有反应过来,重重地吃了几拳头才开始反击。

别看祁然平时斯斯文文,打起架一点都不含糊。康来明显对祁然的实力估计不足,接连挨了几拳之后恼羞成怒,突然转身朝我冲来。

打不过祁然就要挟我,康来在卑鄙的领域早就名声响亮。

康来的小弟们鄙夷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死死地抱着康来的腰,大喊着:“祁然你快走啊!”

康来是个无赖,仗着他爹有钱有势,连校长都不敢对他怎么样,他会把祁然打死的。

可是祁然没有走,他冷冷地看着康来,不忘穿上衬衫,顺手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念子,过来!”他喊我,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我不能让康来伤害他。“你快走吧,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的害怕让祁然猜到康来是谁:“你就是一直骚扰倪念的无赖?”“王八蛋,你才是无赖!”康来一边掰着我的手,一边骂道。

我死死地抱着康来,手指像生了根一样,深深地嵌进康来的肉里。“贱人!在我面前装纯,转眼就跟别的男人上床!今天不削了你们俩,我就不姓康!”康来给了我一耳光,用力一推,我重重地碰到床头柜,钻心的疼从后背袭来,刹那间连话都说不出。“你想干什么?不关她的事,你要怎么样冲我来!”祁然上前扶我,被康来一把推开。

一把刀子插进桌子里,发出令人生畏的寒光。“两个选择。第一、倪念你昨天怎么伺候他的,今天怎么伺候我,老子满意了,就放过你们;第二、姓祁的,你有种卸下一根手指头,她就是你的。”康来一脚踩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道。

我惊恐地看着康来,又看了看祁然。那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浑身上下仿佛血液凝固一般冰凉彻骨。康来他说到做到,要么伤害我,要么伤害祁然,无论哪一种都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祁然抿着嘴,勾勒出好看的唇线,他的鼻尖在微微冒汗,眼睛却看似平静地盯着康来,房间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们的事你管不着。倪念是我女朋友,她不可能陪你。至于手指,你想都别想。”祁然冷静地说道。

我知道手指对祁然的重要性,他的钢琴已经过了十级,那双手可以弹出流水的旋律,他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无赖的一句话砍掉自己的手指。“废话!倪念是我的女人,你说要不要我管?我看你小子也不像个有种的主。你们几个……”康来说着招呼他的小弟们,“把他拖出去!”

几个小弟朝祁然扑去,康来边说边朝我走来,已经利落地脱掉上衣。我下意识地抓着身边可以抓的东西,朝角落缩了缩。

祁然他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办法讲道理的。而实际上,康来就算不对我做任何事,只要把我和祁然的事宣扬出去,我在学校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在那一刻,我突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反正我已经名声不好,祁然会跟我在一起,是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没人教育他像我这样的女生不能接近。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毁了他。如果我答应康来,或许他发泄完了,会放过我们一马。“祁然,你走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吐出这几个字的。

祁然惊愕地看着我:“念子……”

康来鄙夷地笑了:“看见了吧,小子,这妞就这样,可以跟任何男人上床。男人的一根手指头,说多也不多,就是一下子的事,但要看值不值得,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祁然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许多的话,我知道,却不敢直视他。他一定在问我为什么这么不自爱,他一定在恨自己喜欢错了一个人,或者,他从来没真正喜欢过我,只是后悔昨天为什么会犯下那么大的错误,从此成为康来的把柄。

就让我彻底堕落吧,祁然。我宁愿自己真的是扫把星,留在康来身边,除掉他。第一次,我那么深地恨一个人,恨一个夺走我所有希望的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祁然突然走到桌子前,拔下那把刀,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毅然切下小指!

十指连心的痛苦让他忍不住蜷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渐渐渗出,滚落。他痛苦地握着受伤的手,鲜血不断地从指间涌出,桌上那只原本漂亮修长的小指,渐渐褪色,变得死一般苍白。

我吓得尖叫,疯狂地叫着。也许是我的叫声让康来等人明白过来,他们飞也似的跑了,留下一句:“哥们你有种!”

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片混沌中度过。祁然远在澳洲的父母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痛心疾首地骂了他一句:“连这样的女孩你都招惹!”

我默默地退出病房,感觉身后祁然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似乎他还轻轻地喊了我的名字,也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祁然,他被父母带走,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苏老师痛失一员尖子生,看我的目光有点恨铁不成钢。但是能怎么样呢?他只希望我能振作起来,平安地待到高考,为他们班增加一个考取大学的名额。学校原本也要把我开除,但是在分数决定一切的体制里,他们考虑更多的,是升学率。

苏老师说:“倪念啊,你不能再犯错了,你要知道,现在你还能留在这里念书是因为什么。无论如何,你要考取重点,知道吗?重点大学!”

我漠然地点头。对我而言,除了学习也的确再没有什么目标。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见奶奶了,每个星期,奶奶都是托邻居的儿子把生活费交给我,那是她老人家给别人做粗活挣来的钱,有的甚至是变卖了她的老首饰换来的,而我,却背着她老人家做出这样的事。

也许我真的是野种,继承了母亲的基因。红颜祸水,纯正的扫把星。我把心思全用在学习上,试图忘记曾经的一切,同学们的流言也在日益紧张的复习中渐渐淡了。我以为事情从此要翻过去,但是,离高考仅仅两个月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天宿舍的女生又在讨论“大姨妈”的烦恼,还四处搜寻怎样安然度过高考的秘方。我猛然惊觉,自己的月经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来。恐慌的我在晚自习后跑到外面的药店,吞吞吐吐了半天才鼓起勇气买了一张测试纸,躲在厕所里偷偷试了试,上面赫然呈现的两条红杠瞬间把我的世界压垮了!

我蹲在厕所里哭,拼命捂着嘴巴,生怕别人听见。耳边听到水箱里滴答的水声,好像在嘲弄我。当你以为人生已经到谷底,上天会让你发现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我不知道前面还有多大的惩罚在等待我,我只知道,事已至此,没有时间和机会感叹命运不公,只有面对。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我走出厕所,从箱子里取出最后一点生活费,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我别无选择,这个孩子不能要。高考的体检马上要进行,一旦查出来我怀孕,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去找了苏老师。

在外面小卖部打电话给苏老师的时候,我的手都是颤抖的,接通的一刻,甚至有立即放下话筒的冲动。但是我还是克制了,因为我的钱不够,要省下一分一角做手术。

苏老师觉得事有异常,答应出来见我。

我把一切告诉了他。

他很生气,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倪念啊倪念,你是一错再错啊,你怎么这么不自爱呢!”

我想,如果他是我父亲,他应该会给我一个耳光吧。

他骂了很久,直到心情平复下来,才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办。我提出做手术,但是做手术需要有人签字。“苏老师,你也知道,我没有父母……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她。所以我能找的,只有你了……”

苏老师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看来也只有这么办了。但是做手术容易,你调养身子怎么办?现在是关键时期,你不能请假,一请假就露馅了。”

我摇了摇头:“不用,我身体素质一向很好。苏老师,只要你答应带我去医院,其他的我自有分寸。”

苏老师“但是”了很久,还是答应了下来。良久,他摇了摇头:“要是我自己的女儿这样,我该是多么痛心啊。”苏老师有个女儿,才五岁,天真活泼,让人一见就喜欢。

他的话像把刀子一样刺进我心里,我却只能用沉默面对他,很久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掩饰自己的眼泪。

手术很成功,干净利落,医生问我要不要做无痛的,我拒绝了,一方面因为钱不够,另一方面我想让自己记住痛苦,只有记住痛苦才会成长。我和祁然,再无瓜葛了,他为了我失去一根手指,我不能再让肚子里的孩子牵绊他的前程,更不愿意生下一个像我一样,被世人嘲笑鄙夷的孽种。

苏老师是个好人,他知道我家境不好,帮我支付了手术费,还偷偷买了几次补品给我调理身子。我几次说“谢谢”,他都说:“你考个好成绩,让我们班出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就是给我最好的报答了。”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每一届都有学生上名牌大学,这一届,他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但是,我也是他最头疼的尖子生。

一切回归到原位,我们都向着高考冲刺。突然有一天,一个女人冲到课堂里,头发散乱,满脸泪痕地朝我们喊着:“谁?谁是倪念?”

我不明所以地站起来。那女人直勾勾地看了我一会儿,猛地朝我冲来,伸手抓住我的头发,一边扯着一边骂道:“你这个贱货,勾引我老公!”

同学们违心地拉架,更多的是晾在一旁看热闹。

我终于挣脱开来,抱着被撕扯得头皮发麻的脑袋惊愕地看着她:“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你当然不认识我!像你这种只会勾引男人的贱人,眼里还有谁啊?小小年纪就这么下作,真是不知廉耻!”她被任课老师拉着,还不死心,恶狠狠地骂得很是痛快。

我愤怒了:“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根本不认识你的什么老公!”

任课老师提醒我:“这是你们班主任苏老师的爱人。”

我的脑子轰然炸开,又听到苏老师的老婆说道:“不认识?你还装啊!大晚上打电话把我老公叫出去,都上医院流产了!你还敢说不认识我老公!”

同学们议论纷纷,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眼前一片昏暗,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碰着了一个同学。

同学嫌恶地把我推了推,我猛然惊觉,这个地方我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的,只想尽快离开那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去。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再也跑不动,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来承受的一切都哭出来。

人真的不能做错事,一步错,步步错。

我的前程一片灰暗。

一个好心的大娘走过来:“小姑娘,你没事吧?”

我哭得更厉害了,只有不认识我的人才会关心我。我看着眼前的大娘,从未有过地想奶奶。只有她,只有她才会知道我犯错还包容我,只有她,不嫌弃我,疼我,爱我。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

一个人走在县城的街上流浪,我不敢回学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同学和老师,尤其是苏老师。他一定恨死我了,对我失望透了。我是这么一个让他不省心的学生,不仅毁了他的一个得意门生,还毁了他自己。

我也知道,我的大学梦,已经彻底破碎。

第三天上午,我尝试着给苏老师打了个电话,无论如何,是我将他置于这样尴尬的境地,我要跟他说声“对不起”。

苏老师在电话那头急切地问道:“是倪念吗?你快回来吧,快回来给我作证明。孩子不是我的,我只是帮你,只有你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默默地听着苏老师近乎带着哭腔的声音,能想象这两天里,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折磨。如果我不出面,他也许事业就毁了,家庭也没了。我的青春一塌糊涂,却不可以连累苏老师。

我答应了他,马上就去学校。

可是,我没能到学校,半路上,遇见了康来。

康来身边没有小弟,依稀可见他身上带着伤。他就站在我面前,头发有些凌乱,叼着根烟,冷冷地看着我。“倪念,你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他第一次这么平和地跟我说话。“你走开,我要去学校。”我不想跟他多费唇舌。“你现在还敢去学校?不怕苏克安的老婆把你杀了?真没看出来啊,你这么有本事,勾搭上拂远集团的公子,又招惹自己的班主任。那个野种是祁然的还是苏克安的?”他说着,晃着身子朝我走来。“要你管!你给我让开!”

他突然狠狠地掐住我:“不要我管?都是因为你,害我得罪了祁然,被他父亲报复,收了我爸的厂子,还让我被关了几个月。现在祁然走了,你就是他玩腻了扔掉的一双破鞋!他的账,我只找你算!”

说着,他放开手,对着我左右开弓地扇着耳光,一边打一边痛骂。旁边有人围了过来,看着我和他议论纷纷。

康来放出话来:“我教训自己的女朋友,你们谁敢多管闲事,别怪老子不客气!”

在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年头,没有人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头。康来教训够了以后,在我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在我胸前胡乱摸了一把,说:“回去收拾一下,晚上陪我。”说着,补充一句,“别以为你能躲得开,只要我想找你,就是翻遍这个县城我也能把你找到!”说完扬长而去。

我彻底怒了,都是他,都是他把我害得这么惨,前途、尊严、人生全被他毁了。那时候的我,只想着和他同归于尽。于是我抓起一旁的石头,冲上去,狠狠地给了他后脑一下。

他惊愕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个“你”字就应声倒地。

人们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撒开腿就跑。我拼命地跑,漫无目的,却没敢再跑回学校。最后,我一身伤痕地跑到汽车站,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我没有见奶奶,只是偷偷地躲着,因为身上的伤,更因为害怕有人会找到家里。内心极度恐慌,画面定格在康来满头的鲜血上,他一定是死了,是被我亲手打死的。

想到这里,我害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是我吗?这是倪念吗?

没有人来找奶奶,那天夜里,我坐在奶奶房间的窗外,看着熟睡的奶奶,听她在梦里叫着爸爸和我的名字。我想去抱抱她,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流着泪,直到天空出现鱼肚白,才擦干眼泪,拿走奶奶放在抽屉里的钱,留下一封告别书。

后来我才知道,康来没有死,坏人总是命长的。可是,我的确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苏老师。

苏老师告诉妻子和学校的领导,我会回去作证。他在校长办公室等了我整整一天,从日出到日落,望着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喃喃地说着:“倪念,你怎么还不来啊……”

他从希望到绝望,妻子愤怒地提出要离婚,而学校,也将给他最严重的惩罚。那之后的几天,他见人就说着那句“你怎么还不来啊……”人们说他疯了。后来,教育部吊销他的教师资格证,在领到处分通知书和离婚证的当天夜里,他爬上教学楼顶楼,一跃而下,将自己永远地留在了学校。

也许,他至死都在念叨着那句:“倪念,你怎么还不来啊……”

是我害了苏老师,我是个罪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可是,我害怕死,害怕死亡时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多年前,那个满是血迹的房间一样,充斥着令我窒息的气息。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带着从奶奶那里偷来的为数不多的盘缠,错过高考,独自南下。

然后遇到了猴子,然后遇到了江绍齐。

我应该感谢江绍齐,是他让我重新参加高考,在迟到一年后如愿上了我最喜欢的大学。而猴子,因为基础太差,只能上C大的分院,说白了,就是高价的学院,一年的学费顶我四年。

第三章 文菱脸上的疤,说起来,和我有些关系

往事不要再提,提起来就是满心的伤。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两年来,从来没有过的疲惫。明天,或许明天我就会从C大中文系被除名,现在的我,连手机都不敢开。

钥匙在孔里转了无数次也打不开门,换了一把再换一把还是一样,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认真看了看门牌,没有错啊,402,是我租的房子。

门终于开了,房东半秃的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倪同学,你回来啦。不好意思啊,这个地方我不能租给你了。”为了避免我强行进门的行为发生,房东肥胖的身子堵在门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为什么啊?”“刚刚有个人买了这个房子,市价的三倍啊,我没理由不卖啊你说是不是?这是你剩下的房租,这个月就算我免费租给你,十几天就不扣你的了,马桶我也已经找人修好,不用你掏钱。还有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今天晚上就搬走吧。不好意思啊,我也没办法,买下房子的人说明天早上就要进来住人,我只好连夜收拾啦……”

他不由分说,把我的东西胡乱地打包在一起,连一个晚上的缓冲时间都不给我。

我隐隐感觉到这是谁干的。

一定是江绍齐,一定是他!只有他有这样的手笔把我赶尽杀绝。他认为我背叛了猴子,欺骗了他,所以先让我无家可归,然后无书可念。

我怎么那么傻呢,一心等着猴子跟他说清楚,等他像个真正的慈善家,无偿捐助我,就像他每年在我们学校选定几个家境困难但是成绩优异的学生,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赞助读书一样。

当初我跟在猴子背后走进江家,是有条件的,可惜附加的条件是骗他的,现在他知道了我的过去,不可能再给我机会。在他看来,我是个品行有问题的学生,既不配和猴子在一起,也不配接受他的赞助。

我开了手机,拨了个电话给述述。

述述接通我的电话时没有我想象的奓毛,而是温婉如水地掐着嗓子问我:“念念啊,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啊?”

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一定是跟男生在一起。“你是不是又勾搭上什么良家少男了?”

电话那头传来很低的“不好意思,等一下啊”,片刻的安静后,述述的声音变回一贯的粗放:“你死哪儿去了?居然当着我的面搭上帅哥的手就把我晾在一边不管不问!你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啦?你答应过我要陪我逛街,任我差遣,任我花钱的!”

我没空跟她说这些,不等她说完就说:“我没地方住了!今天晚上要流浪街头,你要不要秉承人道主义精神援助我一把?”

她没听懂我的意思:“啊?发生什么事了?你不是和文旭约会去了吗?怎么突然没地方住了?不是吧,念念,你不是失身又失财,把房子都给弄丢了吧?”

我十分佩服述述的想象力,但是就算我丢了,房子也不可能在我手上丢。

我深吸一口气:“事情就是我和文旭约会,不小心碰上江绍齐,还碰上文旭他妹,也就是对我知根知底的高中同学文菱。现在我不仅把你辛苦牺牲色相骗来的大好青年给丢了,还把家给丢了。江绍齐那个有钱的大爷把我租的房子买下来,连夜赶我出门。我现在财色双失,你要是敢见色忘义,不赶紧离开你身边的新欢,回到我家门前那条康庄大道来安慰我,我就干脆连你这个朋友也一起失个干净算了!”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几乎不带停顿的,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半个小时后,述述带着她的新欢一起来安慰我。

她看见我,就热情地上前熊抱我一下。我嫌恶地推开她:“别,让人看见又说我们百合了。”“就为了不让人误会,我把他带来了。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大力!这个是我的姐们,念念。”述述简单介绍道。

其实我让她来是想跟她说说话,聊聊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谁知道她带个男生出来,我反倒有点不自在了。

叫大力的小伙子一看就是述述喜欢的类型,敦厚老实,用述述的话说“好收拾”,做述述的男朋友可以不帅,可以没有钱,但是一定要听话。

我和述述咬着耳朵:“我刚失恋,你丫的就带个男的出来刺激我是吧?”“当然不是,我说要来陪你吧,他说我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过来不放心,非要送我过来,其实我知道,他是担心我见的不是女生。”言语间甜蜜得让人想痛扁她一顿。“才多久啊,就这么管你?小心你找个牛皮糖,黏住你不放!”我边说边把大力从头到脚审视一遍。

述述在我面前扬了扬那头短发:“放心,姐手里调教过的,哪个不听话?”说话的模样,像极了一个阅人无数的绝代妖姬。

我浑身抖了一抖,不再说话。

述述告诉我,就在我被文旭拖走,她在那儿慌乱地越描越黑的时候,一个拯救美女的英雄从天而降,搂住述述的肩膀跟腐女学妹说:“她是我女朋友,谁敢说她是百合?”

女学妹当即逃走,述述被大力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所感动,脑子一热,就弄假成真了。

述述是艺术学院学美术的,搞文艺的女生不一定淑女,但是搞文艺的女生一定热血,容易一时冲动。

我再看大力时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惊叹,看不出来这个老实敦厚的男生居然有难以想象的浪漫基因。

我们两个女人跟两只母狼似的审视他,大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多余,尴尬地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我们说不用,他便找了个借口放心地走了。

我和述述一人拖着一个大行李箱不知道要去哪里落脚,述述提出要不去宾馆对付一晚上。我摸了摸口袋里所剩无几的钱,摇了摇头。“反正我也经常睡不着,不如欣赏一下夜景也不错。”

述述很悲伤地看了我一眼:“可是我很爱睡啊……”“你陪我一个晚上会死啊!再说你今天生日不守岁怎么行啊!”

过生日也要“守岁”,述述被我的强词夺理打败。

夜风微凉,下半夜的城市难得安静。四点钟街对面包子铺的门就会打开,比包子还胖的老板娘开始一边擦汗一边揉面团,把汗水一起揉进面团里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否则她家的包子不会卖得那么好。

这样的场景,我见过无数次,因为无数个夜晚,我就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从夜晚坐到清晨。

述述实在太累了,我没有办法,怕她倒头就睡,到时候还得多她一个“行李”来拉,只好在路边的草地上用毯子简单铺了一下,让她躺下。

整个世界,仿佛就剩我一个人。

我想起和猴子一起流浪的日子,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随遇而安,在哪里行骗偷抢就在哪里过一晚上。可是即便那样的日子,我们也有一个“家”,那片废弃的工地,那个废弃的大水管。

猴子为什么会去流浪,至今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会从家乡跑出来一样。我们像亲人,却固守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大约他也有一段和我一样不愿意回首的青春。

他的青春在流浪中度过,整整五年,吃太久蔬菜的人会特别想吃肉,经历过太久贫穷的人则会报复性地奢靡。猴子现在的生活,可以用纸醉金迷来形容,大手大脚花钱,不断地换女友。

猴子,猴子,他在到处找我,我的手机已经振动了无数次,想必是他打来的电话。我不愿意接。

两道刺眼的灯光朝我们照来,一辆车子停在路边,很快,跳下光着脑袋的猴子。“我就知道,除了这些地方你也没地方去了!”猴子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你放手!”我喊着,试图挣脱开。

他已经不是当初瘦小的猴子,两年多来,他已经长成高大英俊的小伙子,手上的力道那么大,大到我无法挣脱。“我已经跟我哥说清楚了。现在你跟我回家!”“你都说清楚了,他干吗还要我去江家?我不去!”要我跟江绍齐住在一个屋檐下,还不如让我睡草地。“你不想读书了吗?你想过以前的苦日子吗?你傻啊!放心吧,有我罩着你,你不会有事的。”猴子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去!”无论他怎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去。

这么吵闹的环境下,述述居然还能睡得无比香甜,真是越看越想上前踹她两脚。平时口齿利落的,也不来帮帮我,要是我碰上的不是猴子,而是一个抢劫犯,估计连人带钱全被抢走她也不会爬起来施以援手。

猴子幽幽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印象中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你……你要干吗?”我瘆得慌。“我哥说了,你要是不回江家,就让你把这两年所有的学费、生活费以及精神损失费全部还给他,还要按银行的最低利率算利息……”

江绍齐,他就是存心要逼死我。“什么?精神损失费?我怎么他了,他就精神损失了?”

猴子挠了挠光脑袋,说:“他说了,咱俩骗他这么久,他受了打击,所以精神损失费还不少……”

我难以想象这样的话出自一向冷若冰霜的江绍齐之口。“猴子,你吓我?我是吓大的?你少拿你堂哥做幌子,还不是你想骗我回你家!”

猴子急了:“我真没骗你,他原话就这么说的,不信你自己问他。我要是敢骗你,就让我……就让我……”

我不容他有考虑的余地:“你要是敢骗我,就让你泡学妹关键时刻永远不举!”

这个誓言太过于恶毒,猴子显然被我吓着了,连我自己都吓着了。我跟述述待久了,近墨者黑啊,天涯、猫扑上的段子张口就来。

良久,他点了点头:“好。真是他说的。”

猴子连这样的毒誓都敢发,看来的确是真的。

人常说,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可是对我们这些穷人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

我们僵持了足足有一分钟,最后以我的妥协告终。江绍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反正我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述述被我从梦中拖起来,还没回到状态的她迷迷糊糊地跟我说:“念念,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天而降一个盖世英雄来拯救你,说要让你去他家住。”

述述口中的盖世英雄此刻正无语地看着她。“走吧,咱们现在就去英雄的家,你不用睡大街了。”我拍了拍还在发愣的述述,温柔说道。

我在江家的日子如履薄冰,生怕江绍齐一不小心就给脸色看。不知道猴子在他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居然没有如我想象的给我难堪,和往常一样,淡淡的,带着距离感,只是再也不提让我和猴子住在一起的事。

学校、江家,两点一线,生活枯燥乏味。那件事情后,文旭没有再来找过我,任何一个知道我背景的男生都不会喜欢上我,原本我对他的感情也没到难舍难分的地步,除了心里有点失落,并没有太大的波澜。

后来我才知道文菱为什么会和江绍齐在一起,文菱以学生会代表的身份,向江绍齐发出邀请,请他到C大经济学院做一场演讲。一般来说,像江绍齐这号人物是不会参加一些学校的演讲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答应了。我猜想,大约是他在几所名牌大学设立助学金年份不长,为了表现自己关心教育事业,多到高校和学生互动有助于塑造形象。

然后就有了那一幕。

述述说会不会是江绍齐看上了文菱那狐媚子,文菱在化妆上口味偏重,总喜欢尝试浓妆,大夏天也不嫌热,汗水一出,脸上都看得见化妆品被冲过后的沟沟壑壑。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文菱脸上有一个疤。

文菱脸上的疤,说起来,和我有些关系。

高三那个傍晚,和平常一样,祁然和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在祁然打篮球之前,我几乎不到篮球场,孤僻的性格让我不想多见任何人。但是有了祁然就不一样了,和所有暗恋祁然的女生一样,我会在某个角落里偷偷看他运球,上篮,然后鼓掌喝彩。

有个不知道是高几的祁然的粉丝挥舞着一面自制的小旗帜,上面赫然写着:“祁然,祁然,我心中的贝克汉姆!”

众人向那位喊到忘乎所以的小女生投去悲悯的目光,连我这个球盲都知道贝克汉姆是踢足球的。爱情让无知变得无畏,小女生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丝毫不在意,依然坚决地喊着自己的口号,追随着祁然的身影。

文菱看不过去了,她觉得女生的助威简直是对祁然的侮辱,她要去阻止她。

我刚好在她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算了。”

文菱嫌恶地挣开我的手,白了我一眼,继续朝她走去。

正在这时,篮球冲出球场,朝着我的方向扑来,我吓得瞪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祁然从球场角落利落地起跳,把那个脱离轨道的篮球轻轻拍了一下,篮球就像改变轨道的卫星,迅速变换角度,朝着文菱的方向冲去。

我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个时候叫了文菱一下:“文菱小心!”

文菱在我的喊声中停住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了看,就在回头的一瞬,篮球不偏不倚地砸向她的脸,她穿着高跟鞋一个没站稳,整个人从看台上滑了下来。

看台上都是台阶,文菱的脸在台阶上顺势擦划,落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事后,文菱的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其实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但是文菱很在意,哪个女孩对自己的脸不在意呢?

因为那件事,文菱更加讨厌我,而我,也因此对她心存愧疚。

我对述述认为的因为江绍齐看上文菱所以答应演讲的事很不以为然,不是因为文菱有了伤痕不够漂亮,而是江绍齐身边有无数比文菱更漂亮的女人,江绍齐却没有传过半点绯闻。

一个身家过亿的黄金单身汉,从来没有传过绯闻本身就是一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掩藏得太深,就是他的性取向有问题。

我当然不敢去问他的性取向,我对他的态度是能躲就躲,绝不干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上拔毛的事。

每天,我都是很晚才回去,尽量在外面待到最后一分钟。江绍齐对我的要求是:未经他特殊批准,十点钟之前必须到家。于是,每天晚上十点,我会箭一般冲到江家,跑上楼,到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迅速把门反锁。

今天也一样,做完这一切,我才开灯。

靠椅上坐着的男人让我吓得险些尖叫起来。

江绍齐穿着家居服,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已经等了我一个晚上。“回来了?”他一如既往淡然的口气。“嗯。”我点了点头,身子无所适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很可怕吗?你对我好像特别有成见。”他说。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什么见都没有……”“那就好,没有成见就提提意见吧,你来家里也住了一段时间了,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难道要我对他们家的装修风格褒扬一通吗?我对建筑毫无概念,就算想夸也夸不到点子上。既然不能夸装修,只有夸夸他这个人了。“我……我很感谢你给我这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他的确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但是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他被我的话逗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有那么一瞬间凝滞的感觉。

是不是所有好看的男生笑起来都一样灿若桃花?

气氛微微有些变化,似乎放松了些,他说:“平时看你沉默不语,说话倒挺风趣。坐吧,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聊过。”他看着我的无措,不给我回避的机会,看来,今天是逃不过了。

有些话早就应该打开天窗说。

他一定会问我的过去,那些我谁都不愿意说的过去。我不知道文菱在他面前是怎样添油加醋地描述我的,如果一定要说,我宁愿是自己说出口,但显然,文菱已经捷足先登。

我局促不安地低着头,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审判。“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和绍双根本不是情侣。”他说。“是猴子……哦不,是绍双跟你说的吗?”“他没跟我说之前我就知道了。你们的眼睛里没有爱情,至少你没有,你根本不喜欢绍双,对吗?所以可以容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交女朋友。”

我和猴子的小伎俩在他面前实在是小儿科,一个生活阅历丰富的人根本不需要探究你的细节,仅仅凭一个眼神就能判断两个人的关系。“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要骗你……”“不管有意无意,你已经在欺骗我。”他打断我的话,“不过我不介意,我资助过那么多大学生,多你一个也不多。我想知道的是:关于你的过去,文菱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看着我,不容我回避和撒谎。

我苦笑一下:“她怎么跟你说的?”“我想听你说。”

我沉默,我不想说,不想再揭开过去的伤疤,更不想用过去再次羞辱自己,或者博取同情。“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是商人,做任何投资都是要有回报的。你不过是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换了别人,求都求不来。如果你不愿意,那只好请你离开,明天我会让会计算好这些年我在你身上投入的所有赞助,并且让律师交到法院。如果你赔不起,我可以考虑去看看你家的祖宅,听说,你家里还有一个奶奶,你应该有三年没见到她了吧……”

他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是很平和的语调,可是每一句话都在逼我。

我的心猛烈地抽了一下,奶奶,那个遥远的村落里遥远的亲人。她是否还活着,会不会因为我当初犯的错再次受到村民的鄙夷和嘲笑?“好我说……可是,你知道以后,会把我赶出去吗?会让我上不成大学吗?”“那要看你的态度,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真的。”他往后靠了靠,摆出一个放松的姿势,淡淡地说,“就从……你的父母开始说起吧。”

当一个冷漠而有钱的男人突然性情大变爱听八卦,要猎奇地探究你的隐私,你简直挡都挡不住。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钱赚太多了,想改行写写小说,所以对我的过去产生兴趣。

我像一个站在警察面前坦白从宽的罪犯,一层一层地撕剥自己的过往,没有半分掩饰和保留,因为我很清楚,他在让我亲口说出这些的时候,已经派人调查过我,究竟他查到哪些我不得而知,所以,我不敢用谎言下赌注。

对父母,我了解得很少。记忆中,爸爸妈妈没有像电视和小说里的夫妻一样在人前人后有什么亲密举动。曾经我把那归结于农村男女的羞涩,可是时间长了,我才发现,妈妈对爸爸缺少一种东西。

那时我的年纪还很小,不懂得那样东西叫爱。隔壁卖猪肉的赵二婶子会在她丈夫回家时满怀欣喜地迎接上去,接过他手里油乎乎的秤,询问肉价怎么样,看他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依恋。

妈妈没有,她像一个冰美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淡淡的。

她和爸爸在一起那么不协调,爸爸先天残疾,拖着一条蹒跚的腿只能做些简单的农活,比妈妈大很多岁。村里人说,爸爸一把年纪娶不到媳妇,是奶奶用一辈子的积蓄替他买了一个媳妇,但是爸爸想不到,买回来的媳妇这么好看,还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

是的,妈妈是被骗到倪厝,被迫嫁给爸爸的。从她进倪厝的第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就失去了颜色。她曾经逃跑过,但是村里人秉着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的社会准则替爸爸和奶奶看着妈妈,上百个村民,上百双眼睛,妈妈逃一次被抓一次,最后终于死了心,和爸爸生下了我。

如果不是那个外乡男人,妈妈也许一辈子就这样,在落后闭塞的倪厝放弃所有对梦想和爱情的渴望,平平淡淡地过下半生。

外乡男人是个背着包旅行的探险家,一个人走进大山,走到倪厝,他被倪厝纯粹天然的景色迷住了,迷住他的还有妈妈。他和妈妈究竟怎么相识相爱的,我不知道,大约村里人也不知道,否则就不会等他们在稻田里躺在一起时才被发觉。

他们终究逃不过村民们的眼睛,双双被围了个正着。村民们拿着锄头和扁担要替爸爸出气,是妈妈,拖住村民让那个男人快跑。那个男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和妈妈犯下的错由妈妈一个人承担。后来,妈妈和爸爸的人生都没有了后来。而我,也几乎没有了后来。

我试图用平静的语调述说二十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但是说到最痛心的时候仍然会忍不住发抖,那些尘封的、冷到骨头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散发出来,淹没我的理智,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当着江绍齐的面哭出声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上一暖,江绍齐的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他轻轻说道。

我擦了擦眼泪:“没关系,说出来我也轻松多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可以看不起我,不接受我,把我赶出去,停止对我的赞助。我原本也不该得到这一切。但是,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家人。”“这个世上,没有谁有资格看不起谁。你先睡吧,很晚了。”他轻轻说完,带上门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从那以后,江绍齐看我的眼神不再冰冷,反而有点刻意对我好。我对他也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以前怕他,是怕他知道我的过去,会停止给我的一切,现在,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坦诚的结果是,我自己心安了。

述述自从那天晚上亲临江家,近距离见过江绍齐一次后,就在我面前念念不忘,后来发展到在大力面前居然也敢念念不忘。我不止一次提醒她要给大力留点面子,述述不以为意,说:“江绍齐在我心里就是明星,大力吃他的醋就好比吃吴彦祖的醋,一点意义都没有嘛。”“可是吴彦祖有老婆,而且你不可能到他家拜访。还是收敛一点吧,实在憋不住在我面前唠叨一下就好了,我会满足你所有愿望。要不要帮你向他要一张他的签名照片?”

述述立刻两眼放光:“真的?我要把它放到钱包里。”

我想了想大力那张无辜的脸,摇了摇头:“算了,这种拆散鸳鸯的缺德事我干不出来。你还是经常找点借口上门找我吧,过过眼瘾就好。”

述述十分哀怨地说:“念念我很嫉妒你,我多希望我也是个没爹没娘无家可归的,让他来收留我……”

述述无心的话还是刺痛了我,只有拥有的人才会这么不屑地谈论失去。“你爹妈要是知道你为了一个大叔级的男人,连亲爹亲妈都不要了,会活活气死,怎么就生个你这么没出息的家伙!”我鄙视她一顿,然后拉着这个没出息的女生一起去校外新开的小吃店吃麻辣烫。

学校那条很适合拍偶像剧的林荫小路上,猴子正抱着个美女学妹接吻。他的头发才刚刚把头皮铺黑,就这么快新人在怀,嗯,回家得好好恭喜他。

述述眼尖,热情地冲上去拍了拍猴子的肩膀:“猴子!”

猴子和美女从难舍难分中抽离开来,有些恼怒地看着从天而降的述述。“干吗?没见我正忙啊!”猴子的语气显然有些不悦。

我赶紧拉走述述,一边看了看新嫂子的模样,一边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你们继续。”

述述在我耳边说:“猴子的口味越来越重了,她是苏寻啊,听说被三个有钱人包养过!我刚才就觉得像她,认真一看,果然是她!念念,你可得好好劝劝猴子,就算猴子现在有钱,也不带这么花的,苏寻除了花钱,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啊,这你都知道,述述你真不愧是C大的百事通。”说着,我不由自主地又回头多看苏寻两眼,还别说,苏寻真是个美人坯子,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青春又腐朽的气质。

因为被我们打扰了兴致,猴子和苏寻已经停止光天化日下的激烈动作,改为碰头呢喃。按照这个进度,掐指一算,今天晚上猴子又该不用回家了。

我和述述的麻辣烫计划再次出现意外,述述在看到站在我们面前的文旭时无奈地说了句:“为什么每次念念要请我吃东西的时候,你就要出来替她省钱?”

文旭很贴心地送上两份烤翅和一大份爆米花,顺利把述述打发走了。本来我还想借这次一定不能再放述述鸽子为名,拒绝和文旭再有瓜葛,但是时局变化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拉住述述,述述就已经跑得比兔子还快,拿出电话叫她的大力和她一起分享零食顺便敲诈他一场电影。“倪念,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最近想找我谈话的人怎么这么多,我又不是深度谈话节目的主持人。主持人挖的是嘉宾的隐私,而他们,一个个都想挖我的隐私。“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说着就要走,被他一把抓住。“我想了很多天,其实我心里很矛盾,也很痛苦。”文旭认真地说道。

听到这样的对白,我有些难以抑制地抖了几抖,怜悯地看着他一个阳光青年被我摧残成苦情剧的男主,着实有点于心不忍。如果我告诉他这几天我压根就没想起他,他会不会觉得有不良记录的我实在是个没有心肝的女生?

鉴于此,没有想法的我也要编一点想法出来:“我也想了很多天,觉得我们两个不合适,根本就是两路人,所以……就这样吧。”“什么就这样?那天你明明答应我做我女朋友的……倪念,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妹妹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他问完,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就算真有其事,也一定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个禽兽老师逼迫你的?网络上经常有这样的新闻,说起来你也是受害者,倪念,我可以忘记你的过去,重新接纳你。”

我哑然,看着陷入自己编织的故事不能自拔的文旭,突然十分不忍心毁灭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学医的男生在我心里一向是成熟稳重的,可是文旭的表现明显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想必是高中大学一心钻到课本里,连什么是风花雪月都没弄明白。等到他想找个人弄明白的时候,对方已经是经历几番爱恨,几乎看破红尘的沧桑女人,就好比他眼前的我。

文旭在这方面,比他妹妹差了不是一个档次。

我觉得,现实虽然很残忍,却有必要告诉他实话,让他学会成长:“你想太多了,逼死人的不是老师,是我。文菱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你不必为才见过两次面的我怀疑自己的亲妹妹。至于你说的什么男女朋友,男女朋友的关系是要建立在彼此坦诚的基础上,就好比双方签合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条件,我跟你达成协议时,没有符合坦诚的条件,所以合同作废。”我十分理性地阐述了一下彼此的关系,看见文旭的脸由青转白。“倪念,在你眼里,人和人的情感都是合同一样的协议关系吗?你怎么这么现实!”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是,我就是这么现实!所有感情都可以明码标价,你终于看清我了?说实在的,你没有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才见过两次面,充其量就是从一个陌生人到泛泛之交的程度。你今天会来找我,不过是男人的自尊心和征服欲作祟,仅仅因为不甘而已。”“倪念!”他被我的刻薄气得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看吧,被人说中的男生就是这样,心虚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文旭有这么深的排斥感,大概是来自文菱,更确切地说,是来自我的过去。我对和我的过去有关系的所有人和事都严重地排斥。无法想象文菱在他面前怎样用最肮脏的语言来形容我之后,我还能和他安然相处。我做不到,他应该也做不到,就算真的在一起,也会像吃了苍蝇,浑身难受。

他突然委屈地说:“对你来说,我们只是见过两次面,可对我而言,我已经注意你两年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关于他的记忆。

可是没有。

文旭说,他临床本科实习时,有一次院部搞义诊,文旭在带教老师的带领下和一堆新医生在附属医院门口摆摊子,给路过的行人测测血压,普及日常保健知识。

C大离附属医院很近,于是很多C大的同学也会光临,我是其中之一。

我想起来了,那时刚上大一,因为长期失眠,痛苦不堪的我看到有免费咨询的地方,秉着不问白不问的原则去凑了热闹。结果,那个提供咨询的年轻医生居然说:“哇,失眠你不是可以免费减肥了吗?我想失眠都失不了。”

我觉得那个医生真是没医术又没医德,拿病人的痛苦开玩笑,于是恨恨地骂了句“庸医”便愤然离开。

文旭说,他就是那个“庸医”。那天他戴着口罩,遮住大半张脸,要是知道长这么帅,或许我会口下留情。

因为我在他从医生涯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泼了冷水,他对我印象深刻。后来辗转了解到我也是C大的学生,再后来,述述托人牵线让他和我相亲,他便撇下一众追求者赴约。

所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说:“你看,你用两年的时间来到我身边,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我骂过你。好吧,我承认,你不是庸医,我们两清了。”

我转身就走,不知道身后的文旭什么表情。

天气渐渐转凉,翻衣柜时才发现两年前买的毛衣不知道什么时候钩破一个大洞。我没敢穿它出门,琢磨着什么时候去肯德基做份钟点工凑一凑钱,买件新的毛衣过冬。

我没穿毛衣是因为没有毛衣,述述居然也没穿,我问她是不是最近发扬AA制风格把生活费发扬光了?她神秘地笑笑说:“有大力这个移动大火炉取暖,还要毛衣干什么?我们家大力身材魁梧,我最喜欢他抱着我的时候,温暖有力。”

我被言情小说污染得有些厉害,听到“有力”两个字,脑子里邪念顿生,凑近她小声问道:“你和大力,嗯嗯,那个啦?”

述述白了我一眼:“怎么可能,考察期还没过呢,人家还是那啥……你别忘了,我只卖感情不卖身!文艺青年嘛,感情泛滥,身子骨就这么一具。”

这个年头,多少女生都打着为艺术献身的口号,连感情是什么东西都没理解就把身给献出去了。像述述这样情感冲动的文艺女性居然能把感情和身体分开,达到人格分裂的境界,委实不容易。

我们分道扬镳,我去肯德基找工作,她去找她的大力取暖。

面试工作的值班经理还没来,我只好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等。两个戴着C大校徽的男生一人抓着一杯可乐边喝边说。“等会儿珊珊来了,我该怎么开口约她呢?”看起来有些腼腆的男生说道。

另一个眼带桃花,一看就知道在女生中特别吃得开的家伙说道:“这还不简单,追女生嘛,她喜欢去看电影你就陪她看电影,她喜欢吃东西你就请她吃东西,投其所好,坚持不懈,就能所向披靡。”“珊珊不是那种随便接受别人东西的女孩,她特别矜持。”腼腆男一脸正义地说道,“我就喜欢她这一点。”

桃花男神秘一笑:“再怎么矜持,哥们也有必杀技。”

我很好奇他的必杀技是什么,为了不让自己站在前台太突兀,我也点了杯可乐挨着他们坐下来。

大概必杀技是家传秘方,不可外传,桃花男说得很小声,我努力拔长耳朵,就差没贴到他们身上听了,依然听不清楚。“大熊!小夫!”两个朝气蓬勃的学生妹冲了进来,朝他们挥手道。

我恍惚间好像到了叮当猫的世界里。“珊……珊……你来啦……”腼腆男对着笑得很甜的女生羞涩地说道。“怎么样?你们点了什么好吃的?”珊珊同学坐定,桃花男赶紧起身,拉起珊珊身边的女孩就去点东西,把充分的空间和时间留给腼腆男,走时还默默地朝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我想所谓的必杀技应该正式施行了,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热血沸腾。“那个……珊珊……想向你打听一个人……”腼腆男支支吾吾地说道。“哦?谁啊?”珊珊同学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B食堂东面,经常坐着一个高高瘦瘦、皮肤很白的女生,她叫什么啊?”“B食堂?很白的女生?哪个啊?”珊珊同学一脸茫然。“就坐在东面,每次都选靠窗的位置的那个。”

珊珊仰头想了想,懊恼地说:“我很少去B食堂吃饭的,那里的粉蒸肉没有A食堂好吃。不过,那里离我们宿舍楼近,说不定我真的认识哦……”

腼腆男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神色,仍然故作镇定地说:“这样啊……那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B食堂吃饭,到时候我指给你看!”“好啊好啊。”“就这么定了啊,五点半我去你宿舍楼下等你。”约会成功,腼腆男兴奋得吃薯条的动作都特别有动感。

至此,我对桃花男佩服得五体投地,再矜持的女生都有一颗八卦的心。回去得好好提醒述述,像她那样好八卦的女生,别被男生三下五除二就骗去B食堂吃饭了。

面试的经理迟迟不来,我只好又去问了问。戴着工作帽看起来特别像潘长江的服务员惊讶地看着我:“你还没走吗?我以为你早就走了。我们经理不能来了,她刚刚炒了老板的鱿鱼!”“啊?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负责招人的经理自己先辞职了,十分打击我的工作信心。“哪里会,我们经理是个乐观向上的人。她要生孩子了,准备去国外生,她已经有个儿子了,计划生育嘛,你懂的……”

这个全民泄露隐私的时代,我轻易地就知道了一个陌生人的追女必杀技和另一个陌生人即将到国外生孩子的秘密。还有什么隐私是可以永远不被人窥探的?我没有接受“小潘长江”的建议,等他们的另一个经理来,而是默默地离开。

C大校门口今天热闹异常,早过了下课时间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聚集。放眼望去,都是女生,环肥燕瘦,大有古代宫廷选秀的架势。有的手上还捧着鲜花,似乎在翘首以待什么人。

我忽然想起,今天是江绍齐做演讲的日子,听说举办演讲的礼堂一早就坐满了人,有不少还是站在外面听的。

听江绍齐的演讲就像不懂车的人看车展,大多是冲着美女去。江绍齐的讲题是经济管理方面,可是听演讲的人过半都是其他院系的学生,且大部分是女生,剩下一小部分男生也是陪女朋友去,可想而知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江绍齐本人。英俊多金且单身的江绍齐,就算他在台上念儿歌三百首,台下的人也会欢呼高喊,赞叹他的演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样子,江绍齐还没离开学校,否则这些人不会站在这里空等。如果没猜错,江绍齐现在应该正在某位领导的陪同下或者准备前往哪个地方大撮。

电话突然响起,居然是江绍齐打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的反应是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掏出电话,压低嗓子“喂”了一声。“你在哪里?快到你们学校后门来接我。”说完不容我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我望着校门口乌泱泱的一片,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躲在那里。心虚感涌上心头,要是她们知道我现在要去见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会不会把我撕了?

学校后门紧紧靠着一条河,常年漂浮着不明垃圾,一开始还有渴望山水见证爱情的情侣到这里约约会,耐不住越来越浓重的恶臭转移阵地。后来,基本已经没有人会选择这里。学校和周围的居民都向有关部门投诉过很多次,但是政府的办事效率永远那么低,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再后来,只有决心不想活,连被救的余地都不留的失意男女才会选择到这里跳河。

江绍齐会叫我接他,显然不是不想活了,他有钱有势,还有貌,实在也找不到不想活的理由。

到了那里,却不见他人。

正四处张望,一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我刚转过身,就见江绍齐一脸紧张地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人跟来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神秘兮兮地左看看右看看,和平时严肃的模样大相径庭,我被感染了,也跟着低声说:“没有,我来的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身后。”

他轻轻松了口气:“走吧,回家。”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就这么走了,不用陪校长吃吃饭吗?”“我推了。你们学校的女生太厉害,我走了三次都没走成,迫不得已,出此下策。”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有点余惊未消的味道。

怎么也没想到,一向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江绍齐居然怕未走出校门的女学生,是不是这就是他一直不找女朋友的原因?问呢,还是不问呢?“你有心事?”他突然来了一句。“啊……没有。”我立即否认,犹豫片刻,终究好奇心战胜了畏惧,还是小心地问了那个全民感兴趣的话题,“江总,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啊?”“我有啊。”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的心猛然一震,立即不顾矜持地瞪起眼睛:“什么!你有女朋友?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过?连猴子……呃……绍双都不知道?她是谁啊?干什么的啊?明星?名媛?画家还是商场女强人?”

江绍齐皱了皱眉,低头示意我,我才发现,因为太兴奋把他的鞋子踩住了。“对不起……”我尴尬地缩回脚。“没什么。”他乘机回避了我的话题。

虽然我的八卦之心仍然在熊熊燃烧,但他不愿意说,也不好一直追问。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大路边,准备打出租车。热情的C大女生包围了校门口和他的座驾,他只好出此下策才能安然离开。

两个抱着书的女生从身边经过,江绍齐下意识地别过头,但即便如此,还是抵挡不住女生识货的眼光,其中一个长得像卡通人物菜菜的萌系少女顿住脚步,推了推眼镜犹豫着说道:“那个……好像是……”

我暗叫“不好”,正想帮他掩饰,身子猛地一震,背后一阵生疼。江绍齐这厮,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把我推到路旁的大树上,紧接着,一阵淡淡的古龙水味袭来,等我回过神,他的头已经靠在我的肩膀上,保持着亲密却不过分的姿势。

脑子一片空白,血液几乎逆流,我比身后的树干还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如果我死了,一定是心脏病突发活活吓死的。

女生摇了摇头,坚决地说:“认错了,肯定不是江绍齐。”

另一个说:“我想也是,江绍齐的品位不会这么差……”

我:“……”

虽然内心有痛揍她们的冲动,但不得不承认,她们真是说出了血淋淋的事实。

待女生走后,他才缓缓抬头,伸手拍了拍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没事了,走吧。”“哦。”我惊魂未定,只能故作镇定。他怕被认出来所以借我挡一挡,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赞助我那么久,我借他挡一挡也说得过去。

上了出租车,我才说道:“幸好她们没认出你来。”

他的眼睛直视前方,淡淡说道:“我是怕她们认出你。”

短暂的沉默后,我突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被人看到我和江绍齐单独在一起,他不在学校自然没什么事,我会立刻成为女生攻击的目标。

一路沉默,尽管和他独处已经不像以前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但还是有疏离感。他很忙,二十分钟的车程,接了好几个电话,大部分是业务上的,每次他的回答都是简短扼要。我在想,什么样的女人才能胜任他女朋友的角色,还能容忍被隐藏这么久?

终于到家,江绍齐特意在离别墅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叫司机停车。他一向小心谨慎,不愿意让人知道家在哪里。

我们徒步走着,凉意渐渐浓烈,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我一眼,说:“女孩子不能要风度不要温度,穿这么少。”

我能告诉他去年夏天我租的房子里进了老鼠,在放冬衣的柜子里生了一窝小老鼠,所有衣服都报废的事吗?连我自己都觉得开这个口就是伸手向他要钱。

于是只好淡淡一笑:“女生都爱美嘛。”

他的步伐很大,我有些跟不上,走几步,他就要停下来。后来索性放缓了跟我慢慢挪。“女为悦己者容。那个男生看起来还不错。”他突然说道。

他见过的跟我有关的男生除了猴子就剩文旭,我赶紧否认:“我和他没关系,只是吃了一次饭而已。而且,他也知道……”“不要老把过去放在心上,你怎么知道他过去就没有一两件不光彩的事呢?”他说,“我不喜欢总是把悲伤呈现在脸上的人,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体谅你的痛苦,也没人有资格嘲笑你的过去。你和猴子开玩笑的时候,毫无顾忌,没心没肺的样子才像一个真正的女生。”“猴子?”我惊讶于他居然也这么称呼。

他笑了,第二次笑:“两年前看见他,他的确瘦得像只猴子。”

因为猴子,我觉得江绍齐也不是开不得玩笑的人。不过他说了,他不喜欢别人摆出一副老娘经历过无数苦难的苦大仇深的模样,我表示理解,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模样。

他可以自己冷漠,让人捉摸不透,甚至无所顾忌地沧桑,却不允许别人和他一样。我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有钱,所以霸道,后来才知道,面对同样经历过痛苦的人,会像照镜子一样提醒自己也曾有不堪的过去。

我们到家时,猴子刚刚到家,看见我和江绍齐一起走回来,脸上出现难以掩饰的惊讶。

江绍齐丢下一句:“你们聊。”便到车库开了辆车匆匆走了。

猴子压低嗓子说;“你们怎么凑一起了?你不怕我哥?”“哈哈,我今天上演了一场美女救英雄的戏码,把你哥从一堆女粉丝手里解救了出来。你跟苏寻去哪儿了?你哥说打你的电话都打不通,无奈之下只好求救我。”

猴子一脸不耐烦:“别提她,烦死了,女人就是大麻烦。”“可是男生就喜欢找麻烦啊。”

猴子痞痞一笑:“要找也要找你这种小麻烦。”说着伸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怎么半点都没长高呢?白吃我们家那么多饭。”

我掸开他的手:“去,谁像你似的,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正聊得起劲,大门口突然冒出一辆绿色出租车,我下意识的反应是不是刚才江绍齐忘了付钱,所以出租车一路跟到这里,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想车子还没停稳,就走下一个穿得比车子还绿的女人。定睛一看,竟是苏寻。

江绍齐的车刚走,我和猴子又一直戳在门口聊天,大门敞开来不及关上,苏寻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横冲直撞,冲到我面前抬手就要打我:“勾引我的男朋友,不要脸!”

我立刻明白她误会了。

一年的流浪经验让我练就了回避挨打的技巧,她的手还没碰到我,我已经躲到猴子身后去,一边闪一边喊:“嫂子你误会了,我跟猴子是清白的,比清水还清。”“清白的?我几次说要到你家看看你都不答应,江绍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跟你没完!要不是我偷偷跟踪你,还不知道你居然藏了一个骚货!”

这是第二个人当着我的面骂这两个字眼。

苏寻的话就像在打我的脸,我浑身一僵,下意识松开抓着猴子的手。

啪一声,猴子给了苏寻一个响亮的耳光。

三人都沉默了。

闻讯赶来的管家保姆们不明就里,只看到猴子打人了,还是打女人,纷纷上前劝解。

苏寻的眼泪一颗一颗,如断了线的珠子,还是乳白带点嫣红的珍珠,冲过脸上的高级化妆品,掉到地上。“你打我……就为了她打我……”她带着哭腔控诉道。“不是……猴子,你快道歉啊……苏寻……那个,对不起啊……你误会我们了……”虽然她骂得很难听,而且平心而论,在猴子打她的时候我也有那么一丝快感,但是在她和猴子之间,我毕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总不能因为我破坏人家的感情。

除了当年我和猴子打的那场架,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到猴子打女人了。用猴子的话说,他已经从猴子进化成人,从此不打女人。

可是今天他还是打了,因为我。“我警告你,倪念是我妹妹。你要是再敢侮辱她,下次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滚!”猴子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我抱歉地冲苏寻一笑,默默地跟在猴子身后,实在是没勇气多看苏寻那张红肿的脸。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看猴子,恰好碰到他的目光,他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啊。”“多好的头发啊,刚长出点儿规模,又要剃光了……”我惋惜地说。

猴子嫌弃地把我推开。“江绍双!你等着瞧!”背后传来苏寻悲愤的叫嚣声,一边哭喊一边被管家温柔地请出大门。“你还是去道个歉吧,好男人不会轻易让女人受伤,你一下子让人家身心俱伤,实在太不人道了。万一她一个想不开……”我跟在猴子后面啰唆。

猴子说:“她会想不开?她要是想不开人民就解脱了。”

我很无语,以前猴子对每一任交往过的女生都很绅士地表示难以忘怀那段曾经拥有,说起来都是深情款款,把全部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次,实在是个例外。

我说:“不是,我是怕她报复……”

猴子对我露出一个“你放心”的笑容:“我不怕她。”我继续说:“我是怕她报复我……”

猴子白了我一眼:“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我当然也关心你啊,你要是倒下了,你哥就不会收留我了。所以,为了我,你千万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

猴子忍无可忍,丢下我独自跑上楼。“你干吗……”我不依不饶地冲他的背影喊道。“去吐一会儿,别跟着我。”

如果说在这个家里有什么是让我觉得放松的,那就是猴子了。我从江绍齐身上承受的压力一般能不积累就不积累,上赶着要在猴子身上释放。可惜他女朋友一直不间断,还三天两头不回家过夜,导致我的压力像银行存钱一样,滚着利息长,也不对,我国的银行利息实在太少,基本可忽略不计,应该用民间高利贷比喻较为贴切。

压力倍增的后果是,我的失眠症状更加严重了。

一个人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睁着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寻找可以看清晰的东西,直到眼睛发疼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不敢闭眼睛,只要一个人独处,只要闭上眼睛,那张熟悉的脸就会浮在眼前。

那时候,祁然的手那么完美,一支笔玩得让人眼花缭乱,十个手指都能灵活转动,笔在他手上仿佛生了根一样,任凭他怎么折腾也不会掉下去。

记得三月是学校艺术节,原本高三的班级因为高考压力不安排节目,但是因为前几届升学率普遍不高,学校临时换了校长,新校长认为即便是高三,也要在压力之余排些节目,调剂调剂身心。校长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他的这一决定把全体高三老师的心给调剂乱了,为了应付艺术节又不影响功课,高三所有班级都是带着重在参与的态度,随便在班上选一个会奏点乐器或者会唱点歌的同学做代表敷衍了事。

祁然自告奋勇。

他弹的是一首原创歌曲,叫《坐在前排的女孩》,一听到这个歌名我就震惊了,整整一上午我都不敢跟他说话,怕跟他靠近就会让同学起疑心。

祁然的钢琴有一种特别的美感,用“亲切”两个字足以形容,就算是我这种对钢琴一点都不懂的人,也会深陷其中,跟着他的音乐慢慢读懂他的心。

或许,他的音乐原本就是作给我的。

很久以后我仍然记得那次演出的每个细节,他专注地演奏,偌大一个礼堂鸦雀无声,直到他停止许久才爆发出如潮的掌声。而我,却默默地流泪了。一个只有我能分享的秘密,带着丝丝苦味和小小的幸福,铭记在那个十八岁的夏天。

后来,他是不是能接上断指,再弹一次《坐在前排的女孩》?

后来,他是不是还能记起,那个自卑又渴望被爱的我?

有一种人,他在岁月里伤了你,让你记着,却不会去爱。

有一种人,他在岁月里被你伤了,让你记着,却不敢去爱。

如果有一天,祁然重新站在我面前,我依然没有勇气爱上他,那些我给过他的伤,他给过我的伤,都在那个夏天永远成了过去。

我披上外套,独自来到顶楼。别墅的顶楼是欧式风格的尖顶,搭起一个不高不矮的休闲区,夜深人静的时候很适合数星星。鉴于星星太多,数起来比较费脑子,我决定还是数月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背上一阵暖意,我本能地跳开,忽然想到这是在江家,不是在倪厝那间低矮的平房里,不会有倪三那种无赖随便进出。

江绍齐抓着件大衣尴尬地看着我的反应。“我只是看你穿得单薄,怕你着凉了。”“哦……谢谢。你怎么也没睡啊?”我讪讪笑道,为了消除尴尬,试图跟他用轻松的口气交谈。可惜刚才酝酿的情绪太过于悲伤,一时间没法立刻抽离,于是说出来的话显得既轻松又悲伤。“这么清冷的夜,连月亮都躲到云里了。江总怎么有雅兴光临屋顶啊?”说完,我被自己的话恶心到,用力抖了一下。

江绍齐固执地认为我是因为着凉才发抖,坚持要把他手上的大衣往我身上挂。让人家大半夜抓件衣服在手上确实挺不礼貌,我只好不怎么欣然地接受。

他没有要回去继续睡觉的意思,反而坐下来,大有要跟我长聊的架势。可是我怕两个人聊天,万一一不小心聊到我喜欢的明星八卦上,兴之所至,我会忍不住大声发表看法。本来这里大声也没人管得了,主要是猴子住在我们脚下,万一把他吵醒了,他比较容易大惊小怪,一个冲动当家里进小偷报警了就比较麻烦。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当初我和他流浪的时候,某天清晨,天才蒙蒙亮,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猴子睡得警觉,二话没说,操起棍子就朝声音走去,只见一团黑影晃过,他还没看清是什么,当即手起棍落,朝黑影敲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一位拾荒的老人。

为这事,猴子后悔了好一阵。拾荒老人还好没什么大碍,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猴子免费当了三个月助手,“业余”时间帮老人捡破烂,哄得老人对他赞赏有加,差点被收为上门女婿。“我睡不着的时候,也会像你一样窝在这里发呆。”江绍齐说。

我现在坐在一张很大的藤椅上,整个人可以没到里面,如果手脚缩一些,加床被子,当张小床睡到天亮也可以,十分舒适。没想到,是他的专用宝座。“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啊……”我赶紧起身,忽然觉得这话哪里不对。“欢迎你占便宜,因为忙,我已经很久没有半夜来这里了。”他朝我露齿一笑。

第三次笑,我用手指头算着。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响起述述曾经说过的一段话:女孩一定不能轻易就献身给男生,一旦有第一次,就会觉得反正有第一次,也无所谓有第二次。

这个清冷的夜,我会想起述述的话,是因为江绍齐的笑。我认识他两年,在那次谈话之前,从来没见他笑过。自那次以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展开迷人的笑容,是不是觉得反正已经在我面前卸下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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