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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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旧燕试读：
二月江南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客朔方之南人，每诵此数语，辄觉悠然神往。实则此尤过于华丽，仅“芳草碧色，春水绿波”八字，已画出此日江南春色。闭目静思，置身其间者，殆飘飘欲仙矣。尝居江南田园，知泄露春光者，非梅非柳，而为麦苗。灯节之后，东风送暖日光融和，麦自湿土中跃起，猛及五六寸，登高俯瞰，弥望皆绿。又旬日，菜花盛开，黄金匝地，清芬扑人。在夕阳将下时，麦田百亩，清水一湾，其间杂黄花两三畦，新柳四五株，便是春光烂漫，描写不出，而固无假其力于桃李之芳菲也。诗以赞之曰：
平芜几片菜花黄，风过天空似有香。画得春光神欲活，一湾流水弄斜阳。
回忆杜鹃
杜鹃这种鸟，北方少有，但在阴历五六月间，偶然也可以在郊外绿树林中，听到这么一声“不如归去”。所以华北人士对此也不会陌生。
在四川领略了八年的杜鹃啼，当此杜鹃花打着火把，满山遍野开了，杜鹃鸟不分昼夜狂叫的日子，倒让我们有些回忆。
在四川，谁都想家。肚子里有点墨水的人，也都全知道杜鹃是催归鸟。由阴历正月尾起，一直到盛暑的时候为止，在山中，在深谷，甚至在城区，全可听到杜鹃叫，因为心理作用，听了这种叫声，让人发生一种极忧的客怀，我联想着我家人会这样想：“应是杜鹃啼不到，蔷薇谢尽未归来。”又想到，“愿把此身化杜宇，天涯到处劝人归。”是有人化了杜宇吧？何以这样多？
在天夜半的时候，枕上醒来，那半轮黄黄的斜月，由山窗里照到床前。远远听到“不如归去”之声，一句急似一句，这过去的六七年，常有这个境况。于今想起来，还觉此情难受。四川的杜鹃鸟，又该在昼夜狂啼。我在燕京招着手，多谢你，我回来了。我已见过七十几的老娘了。
鸡鸣早看天
入川境，大小镇市小客店前，均悬纸糊四方灯笼。两面各书一五言句云：“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此项小店，川人谓之为“鸡毛店”，即以联语得名，例不再书市招。旅客看纸糊灯笼即可知是客店也。友人洪深兄揭“鸡鸣早看天”五字，编为一景三幕剧，取材在西洋名剧“大饭店”之反面，甚妙。
下江人初入川，有向鸡毛店投宿者，颇不耐。相传有一拟试帖诗，赋得鸡鸣早看天，得天字云：“未晚先投宿，登楼桌椅颠。屋小难容足，扶梯不并肩。闭户奇臊袭，张灯鬼火偏。臭虫操枕上，耗子舞窗前。深夜无奔处，鸡鸣早看天。”
此诗对鸡毛店，已形容极致。但不尽如此，亦有略可安榻者。洪深先生之剧本，为舞台构图美起见，尚有一堂屋，及卧室若干，未免溢美。此剧本当可传至收复区，则读者不可误会也。三六九处处 二五八家家
江苏人在重庆开小吃馆，专卖元宵（上海人谓之为汤团），汤面，馄饨三项者，例书市招为三六九。此项小吃店，极便于公教人员，生意乃极兴隆。因之元宵店遍布重庆市，三六九之市招，亦遍布重庆市。好事者因口占一联曰：处处三六九。家家二五八。下联谓麻雀牌之风盛行也。成都人闻之，笑谓此与开小吃店者用三六九市招，同一伧俗，不够幽默。或问：蓉人固以幽默见长，试问当如何出之？某君曰：就原来十字，一字不改，仅掉换一番上下而已，应当曰：三六九处处，二五八家家耳。若于三六九，二五八下之，念之作顿，则尤为神气活现。细思其言，颇有至理。忆重庆碧桃
千叶桃，北平谓为碧桃，于冬春之交，饰为盆景。此花在四川，极为平常。其树高二三丈，仲春开花。共重瓣四五层，有深红，粉红，素白七八种。花开时，云霞簇涌，极为美观。
在重庆郊居时，友人澄平兄，门前有花二十余株，三五日，辄倩人送一束来。其初，并赋一韵语信云：
送钱君不要，送粮君不要，抗战台前苦故人，急得人发跳。门前千叶桃，近日花开早，看她白白与红红，诗意有多少？折下几枝来，送你自分晓。添得山窗幽，莫厌茅居小。高高低低供几瓶，也似红袖添香妙。红是健儿杀敌的血，白是吾人陈情表。若说会心不算遥，请你发一笑，请您收下了。
澄平兄并不能诗。信手拈来，恰成妙谛，予谢其花，尤谢其诗。予既北上，澄平兄亦赴汉，千叶桃，现在落英缤纷之候，未知谁是主人矣。乳妈和轿夫
宋稗类钞格言篇，载晁说之（字以道）客语一段，很富社会思想，料不到七八百年前，宋儒在正心修身之外，有这个说法。他说：“富人有子，不自乳，而使人弃其子而乳之！贫人有子，不得自乳，弃其子以乳他人之子。富人懒行，而使人肩舆，贫人不得自行，而又肩舆他人以行。是皆习以为常，不察之者，推此亦多矣，而人不以为异。悲夫！”
宋儒讲理学，由二程一直数下去，在语录中就找不到这种说法。他们讲诚，讲敬，讲格物致知，这种眼前的事物，他们就没有格一下。在宋末的时候，已经有人骂理学误国，胜于晋之清谈，至少是不过分。否则治国平天下的人，焉有不讲御外侮之理？理学由北宋谈到南宋，直至亡国完事。而岳飞文天祥陆秀夫几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他们并不讲理学。可见理学全是空谈与废话。
晁是宰相晁端彦的儿子，工诗善画，是苏东坡一流人物，所以他倒能说这种话。
因之，我想到现在的民主。尽管大家谈得起劲。假如社会上还有乳妈和人力车夫的话，中国的民主，依然是张空头支票。白门柳
当我初回到南京的时候，新闻界朋友，要我写点感想。我在宴会席上，随便写了几首诗，记得其中有一绝说：
收拾行囊探老亲，七千里路冒风尘，趋车又过新街口，枯柳娑婆是熟人。
那是隆冬时节，所以我这说。自今日起，行政院正式在南京办公。虽然没有宣布正式还都，这可以说“南京重庆成都”，自今为始了。在南京，这个日子，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尤其是杨柳这东西，南京到处都是。现在凝雾笼烟，垂金匝翠，杨柳恰在最好的阶段。这批还都的人员。想到当年离开南京，是雨雪凄其，今日回来，是杨柳依依，应该有些兴奋吧！当然，不能说什么“尤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了。但感慨总是有的。因赘二诗：
入蜀仓皇几壮年，回家半是雪盈颠。还都一遇归来燕，凄绝垂阳夕照边。
万树垂杨拥白门，重逢真足老湿桓。龙盘虎踞还无恙，步向钟山拭泪痕。给重庆朋友
现在是北平黄金时代开始的时候！重庆朋友，北平每一个角落，现在都充满了春色。不用多说，只要由东长安街穿过天安门，到西长安街，在三座门一带，溜上几十码路，在嫩绿色的槐树荫下，被黄瓦红墙围着，那不是置身画图里吗！
朋友，听说你们家里，已是（华氏）九十六度的温度，汗会像雨一样下吧？我们在这里，早买下的一万元一套的毕叽或拍力斯西服（现在已是二三万元了），还得在里面衬上一件羊毛背心呢，你别以能吃冰淇淋而骄傲。我们能够在来今雨轩看牡丹花，照样的吃冰其淋。而且紫藤花像绣球一般开着。可以坐在藤萝架下吃藤萝饼。飞机不便带那东西，给你在纸上画一个寄了去罢。
最后，祝你们今夜得一场透雨，晚上可以盖着毯子睡觉。虽然我们还是盖着棉被。好还乡
杜甫喜捷诗，这是近人喜欢用的一首诗。尤其是在四川的朋友。“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发高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老教授们，真有这种感想。
不过，青春结伴，谈何容易？一个人搭船搭车，还有问题呢。那么，直从巴峡穿巫峡，可能也就是幻想。我真为在川的老朋友着急。五五早起书怀
七年前的五四，我一家，几乎没炸死烧死。五五天不亮，我护送着妻儿离开重庆市区。我知道渡江不易，由七星岗倒走向两路口，取道浮图关下的山路走向菜园坝。大街上，店户闭着门，穷苦百姓，挑着行李，提着包袱，全不作声，人像水一样，向市区外流。一路脚步擦着路面声。看任何人的脸子，全是忧愁所笼罩。我惊于空袭对心理上作用之大，我知道国家抗战之苦，我更知道，这不过是一小点的空袭，若一个国家，整个被打垮了，而兵临城下，那又是什么景象。
我们在山上一看江滩上待渡的人，说什么万头攒动，像一块乌云，像一片蚂蚁。这如何能过江？万一敌机这时到了，那事真不能想象。因之我越发倒走，尽量离开市区。在坟堆的槐树林下，遇到一位挑江水的。我们花两毛钱（至少值现时一千元）要了一瓢冷水，站着互递了洗脸漱口。所有洗脸用具，是妻一条手绢，完全代表。各喝一口冷水，逆流而行，离开码头四五里，在木筏外面，有一批小船。我看四周还无抢渡的群众，我以川语高呼“我们是跳（读如条）警报的，那个渡我们过河，我出五元钱。”这是个可惊的数目，当日可以买到五斗米，一个渔夫，懒洋洋的船篷下伸头望了我们一下。他带了笑说“再多出两元，要不要得？”我没有考虑。立刻说声“就是吗！”踏过六七十公尺的一片木筏，我们上了船。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南岸的沙滩上。跑了一夜警报的她，始终面如死灰，这时微微对我一笑，问“脱离危险区了吗？”我竟是把妻当了朋友，热烈的握着她的手说：“我们相庆更生了。”抬头一看，一片蔚蓝色的天，悬着一轮火样的烈日。重庆在隔江山上，簇拥着千家楼阁像死去了的东西，往下沉，往下沉。天空里兀自冒着几丛烧余不尽的黑烟。对岸几片江滩，人把地全盖住了。呼唤和悲泣声，隐隐可闻。江流浩浩，无声的流去，水上已没有渡轮，偶然有一只小船过江，上面便是人堆。人堆在黄色的水面上悄悄的移。
这日子，妻正向我学诗，不知她套着那书上的成句，告诉我说：“愿我有生年，不忘今日惨。”她眼圈儿一红。看了孩子，牵着我的衣服。
我恨了日本人七年，直到广岛吃原子弹，而松了这口气。七年后的五五，我和妻，相隔三四千里，纪念着这个惨痛的日子。早起，我孤独的站在院子里，有点惘然。……
老槐树上，一架航机，轰然飞过。怕听的马达声，我已不怕了，算是我获得的胜利。我惘然什么？寒士壮语
李太白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另山自倒非人推。这是打肿了脸，装胖子的话。老杜的诗，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一般的作壮语，却实在的多。
全国的寒士，都在闹饥荒。若根据李白的话，他们大可不那个，这般了。不是有不用一钱买的清风明月吗？
南梁周颙清贫，终年不吃荤。王俭问他在山里吃什么？他答说是：“赤米，白盐，绿葵，紫寥。”你瞧，用文字写出来，是多么好看，可是将东西搬上桌子，却有点不是味。我想，专门请这批先生当公教人员，川人打话：“硬是要得！”
可是年头不同了，寒士已经不要这字面上的美，谓将奈何？飞机响着过去
我和其他来自后方的人一样，喜欢报告敌人轰炸的惨酷，当我说着人的肠子挂在电线上，人肉粘在破墙上的时候，年轻的小姐，将两只白嫩的手掩着她的苹果脸蛋。手边下，就摆着一份报，一位老先生拿起报来看着；在他的老花眼镜里面，把惊异的眼光，射在报纸上。
这时，有人说：生在地球上的人类，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为什么拿炸弹去炸同样的人类？当一颗原子弹，落在广岛上，日本喊着：“天呀！”的时候，他会省悟轰炸中国人的罪恶吗？
老人放下报，干脆的答道：不会！我由中国人本身上证明不会。在八年人家炮火压迫之下，挣扎出来了。他们……他不说了，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把报纸也放在桌子角上，他将那抖颤的手，在报纸上重重的拍了一下。那每条刻划着辛苦纪念的皱纹，在他脸上不住闪动。他的脸上，把作祖父的慈悲相失去，泛出一点红色。不是他半白胡子巍巍的动着，让人疑心他是血气方刚的一个小伙子。
我偷看那报纸，上面有排炮，扫射，克复，溃窜，种种字样。老人胡子还在颤动。祖父动了肝火。别让他老人家得脑充血，我也不敢再说什么。
屋子里悄悄的，小姐们弯了腿坐着，牵着旗袍下襟，将雪白的牙咬了下嘴唇。小伙子们抽着书架上的书下来，又送了上去。
哄哄哄，飞机在半空上响。重庆客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五架战斗机燕子般掠过去，他低下头，有一个回忆。回忆着挨疲劳轰炸的日子，有这样东西时，却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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