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书(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4 08:36:50

点击下载

作者:郁达夫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闲书

闲书试读:

让阅读成为一种习惯

多媒体时代的到来,使传统的纸质阅读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信息爆炸、思维与写作的即时性和碎片化,已经让大众无法感受知识的价值和读书的乐趣。面对这种客观存在,我们或许无力改变,但作为文化的传播者,我们必须坚守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以继承和传播人类文明为己任,让阅读的本质与乐趣重归人间,正因为如此,我们策划和出版了这套“字里行间文库”,献给热爱经典、喜欢阅读的人们。“字里行间”形象地概括了写作和阅读的过程与状态,同时它又与我们开办的“字里行间书店”形成一种默契与呼应。一年以前,我们推出了“汉译经典”丛书,在经济利益占主导地位的出版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和肯定。而“字里行间文库”的出版,某种程度上是“汉译经典”丛书的补充和拓展,我们试图在喧闹浮华的当下,开辟出一片纯静的阅读空间,让你体会纸质阅读的乐趣与深度阅读的美妙。“字里行间文库”立足于经典,但不止于学术,也不厚古薄今,更不偏崇西洋而轻视国粹,它是一个囊括了古今中外,包含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文学艺术名著的知识宝库。在形式上,它面向大众,价廉物优、便于携带,可供随时阅读,使鲜活的知识与文化进入贴身的口袋和随身的行李,让书本伴随我们的生活和旅行,使我们真正体验阅读的质感和知识的亲切,让思想遨游于历史与现实、真实与幻想的天空。

卡尔维诺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字里行间文库”里面的书,无论你是“初读”还是“重温”,都将是一次愉快的精神之旅。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里,在匆忙的奔波中,暂且放下手机、离开网络,安静地坐下来,看一本书,让阅读成为我们人生的一种习惯,使我们的心灵获得更加充实和强健的能量。倘能如此,我们便感到无限的欣慰和快乐了。编者

自序

平常出书,不大喜欢作自序,而请旁人为代写一篇的麻烦事情,当然是更不愿意做了。近来偷懒取巧的习惯,与年岁同时进了步,所以看书的时候,也爱看看那些写在书前面的绪言导词之类;有时患着无事忙病,竟有凭了一篇序文而来决定要不要把那册书读完的行动。这一回轮到了自己出书的头上,自然要想在书的前面也写些什么了,先让我来释明一下这书命名的由来。

简单明了地说一句,下面所收集起来的许多短长杂稿,都是闲空不过,才拿起笔来写出的;所以事忙的人,简直可以不读,这一种书,终于也还是帮闲的作品。不过仔细一想,凡一个人到了拿笔管写写的时候,总是属于闲人一类的居多,忙人是决不会去干这些无聊的余事的;同样想拿起一册书来读读的人,必然地也非十分有闲者不可,忙人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又哪里会起看书的心思。中国一向就把看书当作是消闲的活动,故而对于那些小说笔记之类的册籍,统叫作闲书,说它们的无关大体,得遣闲时;我以为这一个称呼,实在是最简洁适当也没有的了,所以就拿来做了我的书名。

列宁曾经在一本《国家与革命》的小册子上说过一句有趣的话,以这话来说明写稿子的人的闲空,我觉得尤其合适,所以想在这里把它引用一下,来嘲笑嘲笑自己的无聊。他说:“这书后半部还没有写成,而自己却要去干实际的革命工作去了。”做些实际的事情,当然要比弄弄纸笔,说说空话有趣得多;“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说起来倒有点像孔孟之徒了,但被天强派作了闲人之后,他的寂寞与凄凉,也并不是可以借了一句两句的话来能说出的。一九三六年四月末日

清贫慰语

洪范五福,二曰富;同时五极,四曰贫。当然,富与贵,是人之所欲;而贫与贱,也是人之所恶的。可是贵者必富,似乎是“自古已然,于今为烈”的定则;因为“子夏贫甚,人曰,子何不任?子夏曰,诸侯之骄我者,我不为臣,大夫之骄我者,我不复见”,终而至于悬鹑衣于壁。这定则,在西洋却并不通用。倍根(培根)论富,也同中国的古圣昔贤一样,以大地为致富之源,但其来也缓慢,而费力也多。其次则他在说商贾之致富,专卖垄断之致富,为役吏或因职业之致富,虽则都可以很快地发财,然而却不高尚。

西哲的视富,也和中国圣人的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调子一样。倍根的大斥高利贷的地方倒颇有些近世社会主义者所说的剩余价值,与不当利得的倾向。

尤其是说得有趣的,是在讲到财神Plutus的势利的一点。他说财神于受到Jupiter大神的命令的时候,总缓缓跛行,姗姗而去;但一得到死神中之掌财魔王Pluto的命令的时候,却飞奔狂跳,唯恐不及了。所以致富之道的最快的手段,是在弄他人至死,而自己因之得财的一条路,譬如得遗产之类,就是。其次则如做恶事,坏良心,行奸邪,施压迫,亦是致富的捷径。总而言之你若想富,你得先弄人贫。散文的祖宗,法国蒙泰纽,在他的一篇《论一人之得就是他人之失》的短文里也说,一位雅典的卖葬式器具者,每以劣货而售重价,因而Demades痛斥其为不仁,因他的利益,就系悬在他人的死的上面的。蒙泰纽却又进一步说,不独卖葬具者为然,凡天下之得利者,都该痛斥。商人利用青年的无节制,农夫只想抬高谷价,建筑师希望人家屋倒,讼师唯恐天下没有事,就是善誉者以及牧师,也是因为我们作恶或死人时才有实用。医生决不喜欢人的健康,兵士没有一个是爱和平的。

如此说来,很简单的一句话,是富者都是恶人,善人没有一个不穷的人。因为弄成了我们的穷,然后可以致他的富。不过因节俭而致富,因无中生有的生产而致富,如其富得正当而不害及他人者,又当别论。

那么贫穷的人是不是都可以宝贵的呢?倍根先生也在说,对于那些似乎在看不起富的人,也不可一味地轻信,因为他们的看不起富,是实在对于富是绝望了;万一使他们也能得到,那时候他们可又不同了。所以是清而且贫者为上,懒而且贫者次之,孜孜欲富而终得其贫者为最下。像黔娄子夫妻,庶几可以当得起“清贫”的两字了,且看高士传:“黔娄子守道不屈,卒时覆以布被,覆头则足露,覆足则头露。或曰,斜其被则敛矣!其妻曰,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

现在一般人的不守清贫,终至卑污堕落的原因,大抵在于女人;若有一位能识得斜而有余不如正而不足的女人在旁,那世界上的争夺,恐怕可以减少一半。

其次则还有一位与势利的财神相对立的公正的死神在那里;无常一到,则王侯将相,乞丐偷儿,都平等了。俗语说:“一双空手见阎君!”这实在是穷人的一大安慰。而西洋人的轮回之说比此还要更进一步。耶稣教的轻薄富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他们说,富者欲入天国,难于骆驼之穿针孔。所以倍根也说,财富是德性的行李,譬如行军,辎重财富,是进军之大累也。

说肥瘦长短之类

人体的肥瘦长短,照中国历来的审美标准来看,似乎总是瘦长的比肥短的美些。从古形容美人,总以“长身玉立”的四字为老调,而“嫫母倭傀,善誉者不能掩其丑”,也是大家所熟知的典故。按常理来说,大约瘦者必长,肥者必倭;但人身不同,各如其面,肥瘦长短的组合配分,却不能像算术上的组合法那么简单。所以同外国文中不规则动词的变化一样,瘦而短,肥且长的阴性阳性,美妇丑男,竟可以有,也竟可以变得非常普通。

若把肥瘦长短分开来说,则燕瘦环肥,各臻其美,尧长舜短,同是圣人。倘说唐明皇是懂得近世择美人鱼的心理的人,则不该赉送珍珠,慰她寂寥。倘说人长者必美,短者必丑,则尧之子何以不肖,而娥皇女英又如何肯共嫁一人。

关于肥瘦,若将美的观点撇开,从道义人品来立论,则肥者可该倒霉了。訾食者不肥体,是管子的金言;子贡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的是圣门弟子的行为。饭颗山头逢杜甫,他老人家只为了忠君爱国,弄得骨瘦如柴。桓温之孽子桓元,重兼常儿,抱辄易人,终成了篡位的奸臣,被人杀戮;叔鱼之母,见了她儿子的鸢肩牛腹,叹曰,溪壑可盈,是不可餍也,必以贿死,遂勿视。凡此种种,都是说肥者坏,瘦者好的史实,而韩休为宰相,弄得唐玄宗不敢小有过差,只能勉强说一句“吾貌虽瘦,天下则肥”的硬好汉语来解嘲,尤其是有名的故事。

反过来从长短来说,中国历史里,似乎是特别以赞扬矮子的记录为多。第一,有名的大政治家矮的却占了不少,周公、伊尹,全是矮子,晏子长不满六尺,而身相齐国,名显诸侯。孟尝君乃眇小丈夫,淳于髡亦为人甚小。其他如能令公喜公怒的短主薄王珣,磨穿铁砚赋日出扶桑的半人桑维翰等,都系以矮而出名者,比起长大人来(当然也是很多),短小人决不会有逊色。武人若伍子胥,若韩王信辈,都系长人,该没有矮子的分了,而专诸郭解,相传亦是矮人。

看了这些废话,大家怕要疑我在赞成瘦子矮子了,但鄙意却没有这样简单。对于美人,我当然也是个摩登的男子,“软玉温香抱满怀”,岂不是最快活也没有的事情?至于政治家呢,我觉得短小精悍的拿破仑,究竟要比自己瘦长因而卫兵也只想挑长大的普国弗列特克大王好得多。若鸟喙长颈的肾水之精(子华子),大口鸢肩的东方之士(淮南子)能否与大王弗列特克比肩,当然又是另一问题。一九三四年九月

说“沉默”

自发的沉默,中外一例地都视为人生的美德。中国人说:“祸从口出!”所以金人要三缄其口。英国喀拉衣耳说:“沉默与玄秘!若这时代还是造神坛的时代,那神坛正还该献造给它们。”他又引着一句瑞士的金言“言语是银的,沉默是金的”而改造过说:“言语是一时的,沉默是永久的。”比利时的那位神秘诗人梅泰林克在一本心《贫者之宝》(Le Tresor des Humbles)的散文集里,更把沉默推崇得至高至上,无以复加。

他甚至说,言语的沟通灵魂,远不如沉默的来得彻底。尤其是两人相爱的时候,决定此爱者,乃是来自两人间的最初的那一个沉默。在远道回家,别离在即,大喜临头,生命终息,或大大的不幸,将次到来的一瞬间,沉默总在我们的先头,所以人们在人数多的时候,最怕的也就是这一个沉默。沉默的严肃,就是爱和死和运命的严肃。

梅泰林克的赞美沉默,自然是有他的见地在的;但非自发的沉默,却未免有点儿难受。先让我来说一个故事:火德星君纪晓岚,酷嗜淡巴菰,有一日正在吞云吐雾,校修着《四库全书》的时候,忽听报说:“皇上来了!”他把烟斗向靴袋里一塞,就匆忙地下去接驾。后来烟火烧上袜子,皮肉,干焦气都熏出外面来了,皇上问:“有什么在烧?”他老人家却只装着苦笑,镇静地回复说:“没有什么!”像这一种的沉默,可真是应了法国人的说法,言语是隐秘思想的艺术(Speech is the art of concealing thought)了;但艺术虽然成了功,而皮肉可不免受了痛。

说姓氏

姓氏的起源,当然是和人类一样的古。《白虎通》上说:“古者圣人吹律以定姓;……姓有百者何?……正声有五,宫商角徵羽,转而相杂,五五二十五,转生四时,异气殊音悉备,故姓有百也。……所以有氏者何?所以贵功德,贱伎力,或氏其管,或氏其事。”《通志》上说:“三代之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故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至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于文,女生为姓,故姓之赐,多从女,姬姜嬴姒姚妫姞妘婤嫪妚之类是也。”从这些地方看来,姓原是最古,是女性中心的家族制度开始的时候就有了;进而有氏,是社会上有贵贱之分的时候起始的,后来再进,姓氏便合而为一了。

古代人齿稀少,所以姓只百而已。其后生齿日繁,交通日广,唐宋以后,遂有千姓万姓以上的支别。我们小时候在私塾里读的《百家姓》,以赵氏起头,大家都说它是宋初的东西,因为当时南唐未灭,吴越王割据南方,势正强盛,妃孙氏,故而百家姓之首,就是赵钱孙李的四族。其实通行本的《百家姓》,删繁就简,主意只在取便阅读而已,若以当时的姓氏来说,决不至有百家的。

古代姓氏的来源,既系如此,则姓氏的在封建社会、家族制度上的重要,自然是可以不必说了。现在当我们正欲打破封建社会革除家族制度的时候,对这姓氏的存废,当然是一个很可研究的大问题。“五四”时代,曾有人创议过废姓;朋友中间的有几位学科学的人,曾说废姓之后,可以以号码来代替姓名,譬如病院里的患者,上海巡捕房的巡捕,单以第几号第几号来代替姓名,也没有什么不便。北平的玄同教授,也曾实行过这主张,作家中间,更有一位叫作废名的先生。

说谎的衰落

《说谎的衰落》(The Decay 0f Lying),这是唯美者王尔特(王尔德)的一篇以对话来写出的论文题目。他诋毁写实主义,追怀古昔的美的虚幻世界,以为说谎造谣的这种艺术,至近代而衰落尽了,所以他的同时代的作家,和稍古一点的英法前辈,一个个都受了他的警句的嘲弄。他说美国人的没有好文学创制出来,就因为他们的开国元勋的不知道说谎。华盛顿斧砍樱树的那一个传说,就是窒塞杀美国人的创造本能的一种毒素。

王尔特的这种奇矫的见解,究竟对与不对,已经有许多文艺批评家畅论过了,我们暂且不去管它。回头来一看我们中国古今的文人,觉得在说谎造谣的艺术上,的确要比西洋人落后得多。成王剪桐叶为圭,戏封叔虞,是何等有趣的雅事,而周公认真,最好的一个谎,就被拆破。赵高指鹿为马,也是一个好玩意儿。但背后要加以刑诛,谋成实用,趣事就变成恶事了。

到了现代,这说谎的艺术,更加变得恶劣到了极顶,新闻记事,每因说谎而露出马脚,小刊物的造谣说谎,恶劣当然更甚。不说别的,就说关于我个人的记事罢,有一个刊物,刚说过我在杭州奔走于三四流政客之门,钻营牵拍,得了一个三十元一月的报屁股编辑;同时另一个刊物,却又说我在对雪赋诗,悠闲风雅到了无以复加——为求这说谎话的像煞是真起见,这位先生,还自绞脑汁,替我做了好几首新又不新,旧又不旧的很有独创性的咏雪诗。你想一般造谣的艺术,衰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中国的民族,还能创造得出大作品吗?

传记文学

中国的传记文学,自太史公以来,直到现在,盛行着的,总还是列传式的那一套老花样。若论变体,则子孙为祖宗饰门面的墓志、哀启、行述之类,所谓谀墓之文,或者庶乎近之。可是这些,也总是千篇一律,人人死后,一例都是智仁皆备的完人,从没有看见过一篇活生生地能把人的弱点短处都刻画出来的传神文字。不过水浒也名曰传,文艺批评家视为一百零八人的合传,阿Q也有正传,新文学流行了十几年的中间,只有阿Q最为人所知道。若把这一类文学,都当作传记来看,则写孙悟空的《西游》,写董小宛的《忆语》,也都是传记了,我所说的传记文学,范围决没有这样地广阔。

那么,中国所缺少的传记文学,是哪一种东西呢?正因为中国缺少了这些,所以连一个例都寻找不出来。若从外国文学里来找材料,则千古不朽的传记作品,实在是很多很多。时代稍旧一点、体例略近于《史记》而内容却全然不同的,有泊鲁泰克Plutarch的希腊罗马伟人《列传》。时代较近,把一人一世的言行思想、性格风度及其周围环境,描写得极微尽致的,有英国鲍思威儿Boswell的《约翰生传》。以飘逸的笔致,清新的文体,旁敲侧击,来把一个人的一生,极有趣味地叙写出来的,有英国Lytton Strachey的《维多利亚女皇传》,法国Maurois的《雪莱传》《皮贡司非而特公传》。此外若德国的爱米儿·露特唯希,若意大利的乔泛尼·巴披尼等等所作的生龙活虎似的传记,举起来真举不胜举。

正唯其是中国缺少了这一种文学的传记作家,所以近来市场上只行了些自唱自吹的自传与带袭带抄的评传之类;但从一代伟人像孙中山那样的巨子,还在登报悬赏征求传记的一点看来,则中国传记文学的衰落,也就可想而知了。

谈结婚

前些日子,林语堂先生似乎曾说过女子的唯一事业,是在结婚。现在一位法国大文豪来沪,对去访问他的新闻记者的谈话之中,又似乎说,男子欲成事业,应该不要结婚。

华盛顿·欧文是一个独身的男子,但见闻短记里的一篇歌颂妻子的文章,却写得那么地优美可爱。同样查而斯·兰姆也是个独身的男子,而爱丽亚《独身者的不平》一篇,又冷嘲热讽,将结婚的男女和婚后必然的果子——小孩们——等,俏皮到了哪一步田地。

究竟是结婚的好呢,还是不结婚的好?这问题似乎同先有鸡呢还是先有鸡蛋一样,是常常有人提起,而也常常没有人解决过的问题。照大体看来,想租房子的时候,是无眷莫问的,想做官的时候,又是朝里无裙莫做官的,想写文章的时候,是独身者不能写我的妻的,凡此种种似乎都是结婚的好。可是要想结婚,第一要有钱,第二要有闲,第三要有职,这潘驴……的五个条件,却也很不容易办到。更何况结婚之后,“儿子自己要来”,在这世界人口过剩,经济恐慌,教育破产,世风不古的时候,万一不慎,同兰姆所说的一样,儿子们去上了断头台,那真是连祖宗三代的霉都要倒尽,哪里还有什么“官人请!娘子请!”的唱随之乐可说呢?

左思右想,总觉得结婚也不好的,不结婚也是不好的。中庸之道,若在男女之婚姻上能适用的话,我倒很想把某先生驳复林先生的话再来加以吟味,先将同胞们都化成了像魏忠贤一样的中性者来试试看如何?

暴力与倾向

《明史》里有一段记载说:“燕王即位,铁铉被执,入见;背立庭中,正言不屈;割其耳鼻,终不回顾。成祖怒,脔其肉纳铉口,令啖,曰:‘甘乎?’厉声曰:‘忠臣之肉,有何不甘!’至死,骂不绝口。命盛油大镬,投尸煮之,拨使北向,辗转向外。更令内侍以铁棒夹之北向,成祖笑曰:‘尔今亦朝我耶?’语未毕,油沸,内侍手皆烂,咸弃棒走,骨仍向外。”这一段记载的真实性,虽然还有点疑问,因为去今好几世纪以前的事情,史官之笔须打几个折扣来读,正未易言;但有两点,却可以用我们所耳闻目睹的事实来作参证,料想它的不虚。第一,是中国人用虐刑的天才,大约可以算得起世界第一了。就是英国的亨利八世,在历史上的以暴虐著名的,但说到了用刑的一点,却还赶不上中国现代的无论哪一处侦探队或捕房暗探室里的私刑。杠杆的道理,外国人发明了是用在机械上面的,而中国人会把它去用在老虎凳上;电气的发明,外国人是应用在日用的器具之上,以省物力便起居施疗治的,而中国人独能把它应用作拷问之助。从这些地方看来,则成祖的油锅、铁棒、“割肉令自啖之”等等花样,也许不是假话。第二,想用暴力来统一思想,甚至不惜用卑污恶劣的手段,来使一般人臣服归顺的笨想头,也是“自古已然,于今尤烈”的中国人的老脾气。

可是,私刑尽管由你去用,暴力也尽管由你去加,但铁铉的尸骨,却终于不能够使它北面而朝,也是人类的一种可喜的倾向。“匹夫不可夺志也”,是中国圣经贤传里曾经提出过的口号。“除死无他罪,讨饭不再穷”,是民间用以自硬的阿Q的强词。可惜成祖还见不及此,否则油锅、铁棒等麻烦,都可以省掉,而《明史》的史官,也可以略去那一笔记载了。

周作人先生名其书斋曰“苦雨”,恰正与东坡的“喜雨亭”名相反。其实,北方的雨,却都可喜,因其难得之故。像今年那么的水灾,也并不是雨多的必然结果;我们应该责备治河的人,不事先预防,只晓得糊涂搪塞,虚糜国帑,一旦有事,就互相推诿,但救目前。人生万事,总得有个变换,方觉有趣;生之于死,喜之于悲,都是如此,推及天时,又何尝不然?无雨哪能见晴之可爱,没有夜也将看不出昼之光明。

我生长江南,按理是应该不喜欢雨的;但春日暝蒙,花枝枯竭的时候,得几点微雨,又是一件多么可爱的事情!“小楼一夜听春雨”,“杏花春雨江南”,“天街细雨润如酥”,从前的诗人,早就先我说过了。夏天的雨,可以杀暑,可以润禾,它的价值的大,更可以不必再说。而秋雨的霏微凄冷,又是别一种境地,昔人所谓“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的诗句,就在说秋雨的耐人寻味。至于秋女士的“秋雨秋风愁煞人”的一声长叹,乃别有怀抱者的托辞。人自愁耳,何关雨事。三冬的寒雨,爱的人恐怕不多。但“江关雁声来渺渺,灯昏宫漏听沉沉”的妙处,若非身历其境者决领悟不到。记得曾宾谷曾以《诗品》中语名诗,叫作《赏雨茅屋斋诗集》。他的诗境如何,我不晓得,但“赏雨茅屋”这四个字,真是多么地有趣!尤其是到了冬初秋晚,正当“苍山寒气深,高林霜叶稀”的时节。

婿乡年节

一看到了“婿乡”的两字,或者大家都要联想到淳于髡的卖身投靠上去。我可没有坐吃老婆饭的福分,不过“杭州”两字实在用腻了,改作婿乡,庶几可以换一换新鲜;所以先要从杭州旧历年底老婆所做的种种事情说起。

第一,是年底的做粽子与枣饼。我说:“这些东西,做它作啥!”老婆说:“横竖是没有钱过年了,要用索性用它一个精光,籴两斗糯米来玩玩,比买航空券总好些。”于是乎就有了粽子与枣饼。

第二,是年三十晚上的请客。我说:“请什么客呢?到杭州来吃他们几顿,不是应该的么?”老婆说:“你以为他们都是你丈母娘——据风雅的先生们说,似乎应该称作泰水的——屋里的人么?礼尚往来,吃人家的吃得那么多,不回请一次,倒好意思?”于是乎就请客。

酒是杭州的来得贱,菜只教自己做做,也不算贵。麻烦的,是客人来之前屋里厨下的那一种兵荒缭乱的样子。

年三十的午后,厨下头刀兵齐举,屋子里火辣烟熏,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上吃闷酒。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同乡,从旅舍里来看我,见了我的闷闷的神气,弄得他说话也不敢高声。小孩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吵得厉害,我打了他们两个嘴巴。这位刚从文明国里回来的绅士,更看得难受了,临行时便悄悄留下了一封钞票,预备着救一救我当日的急。其实,经济的压迫,倒也并不能够使我发愁,不过近来酒性不好,文章不敢写了以后,喝一点酒,老爱骂人。骂老婆不敢骂,骂用人不忍骂,骂天地不必骂,所以微醉之后,总只以五岁三岁的两个儿子来出气。

天晚了,客人也到齐了,菜还没有做好,于是乎先来一次五百攒。输了不甘心,赢了不肯息,就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地攒了下去。肚皮饿得精瘪,膀胱胀得蛮大,还要再来一次。结果弄得头鸡叫了,夜饭才兹吃完。有的说“到灵隐天竺去烧头香去罢”,有的说“上城隍山去看热闹去罢”,人数多了,意见自然来得杂。谁也不愿意赞成谁,九九归原,还是再来一次。

天白茫茫地亮起来了,门外头爆竹声也没有,锣鼓声也没有,百姓真如丧了考妣。屋里头,只剩了几盏黄黄的电灯,和一排油满了的倦脸。地上面是瓜子壳、橘子皮、香烟头和散铜板。

人虽则大家都支撑不住了,但因为是元旦,所以连眨着眼睛,连打着呵欠,也还在硬着嘴说要上哪儿去,要上哪儿去。

客散了,太阳出来了,家里的人都去睡觉了;我因为天亮的时候的酒意未消,想骂人又没有了人骂,所以只轻脚轻手地偷出了大门,偷上了城隍山的极顶。一个人立在那里举目看看钱塘江的水,和隔岸的山,以及穿得红红绿绿的许多默默无言的善男信女,大约是忽而想起了《王小二过年》的那出滑稽悲剧了罢,肚皮一捧,我竟“哈哈,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同时也打了几个大声的喷嚏。

回来的时候,到了城隍山脚下的元宝心,我听见走在我前面的一位乡下老太太,在轻轻地对一位同行的中年妇人说:“今年真倒霉,大年初一,就在城隍山上遇见了一个疯子。”

杂谈七月

阴历的七月天,实在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所谓“已凉天气未寒时”也,因而民间对于七月的传说、故事之类,也特别地多。诗人善感,对于秋风的惨淡,会生感慨,原是当然。至于一般无敏锐感受性的平民,对于七月,也会得这样讴歌颂扬的原因,想来总不外乎农忙已过,天气清凉,自己可以安稳来享受自己的劳动结果的缘故;虽然在水旱成灾,丰收也成灾,农村破产的现代中国,农民对于秋的感觉如何,许还是一个问题。

七月里的民间传说最有诗味的,当然是七夕的牛郎织女的事情。小泉八云有一册银河故事,所记的,是日本乡间,于七夕晚上,悬五色诗笺于竹竿,掷付清溪,使水流去的雅人雅事,中间还译了好几首日本的古歌在那里。

其次是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这典故的出处,大约是起因于盂兰盆经的目莲救母的故事的,不过后来愈弄愈巧,便有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模花叶之形状等妙技了。日本乡间,在七月十五的晚上,并且有男女野舞,直舞到天明的习俗,名曰盆踊,鄙人在日光、盐原等处,曾有几次躬逢其盛,觉得那一种农民的原始的跳舞,与月下的乡村男女酣歌戏谑的调,实在是有些写不出来的愉快的地方。这些日本的七月里的遗俗,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隋唐时代的国产,这一点,倒很想向考据家们请教一番。

因目莲救母的故事而来的点缀,还有七月三十日的放河灯与插地藏香等闹事。从前寄寓在北平什刹海的北岸,每到秋天,走过积水潭的净业庵头,就要想起王次回的“秋夜河灯净业庵”那一首绝句。听说绍兴有大规模的目莲戏班和目莲戏本,不知道这目莲戏在绍兴,是不是也是农民在七月里的业余余兴?

杭州的八月

杭州的废历八月,也是一个极热闹的月份。自七月半起,就有桂花栗子上市了,一入八月,栗子更多,而满觉陇南高峰翁家山一带的桂花,更开得来香气醉人。八月之名桂月,要身入到满觉陇去过一次后,才领会得到这名字的相称。

除了这八月里的桂花,和中国一般的八月半的中秋佳节之外,在杭州还有一个八月十八的钱塘江的潮汛。

钱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传说就以为是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沉之于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论衡》里有一段文章,驳斥这事,说得很有理由:“儒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盛于囊,投之于江,子胥恚恨,临水为涛,溺杀人。’夫言吴王杀伍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临水为涛者,虚也。且卫菹子路,而汉烹彭越,子胥勇猛,不过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发怒于鼎镬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镬,后乃入江,在镬之时其神岂怯而勇于江水哉?何其怒气前后不相符也?”可是《论衡》的理由虽则充足,但传说的力量,究竟十分伟大,至今不但是钱塘江头,就是庐州城内淝河岸边,以及江苏福建等滨海傍湖之处,仍旧还看得见塑着白马素车的伍大夫庙。

钱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现时还要来得大。这从《高僧传》唐灵隐寺释宝达,诵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诸山的一点,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的一点看来,就可以明白。现在则非要东去海宁,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见银海潮头一线来了。这事从阮元的《经室集浙江图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涨,总之是潮不远上的一个最大原因。

还有梁开平四年,钱武肃王为筑杆海塘,而命强弩数百射涛头,也只在候潮通江门外。至今海宁江边一带的铁牛镇铸,显然是师武肃王的遗意,后人造作的东西。(我记得铁牛铸成的年份,是在清顺治年间,牛身上印在那里的文字,还隐约辨得出来。)

沧桑的变革,实在厉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现在,在靠这一次秋潮而发点小财、做些买卖的,为数却还不少哩!

寂寞的春朝

大约是年龄大了一点的缘故罢?近来简直不想行动,只爱在南窗下坐着晒晒太阳,看看旧籍,吃点容易消化的点心。

今年春暖,不到废历的正月,梅花早已开谢,盆里的水仙花,也已经香到了十分之八了。因为自家想避静,连元旦应该去拜年的几家亲戚人家都懒得去。饭后瞌睡一醒,自然只好翻翻书架,检出几本正当一点的书来阅读。顺手一抽,却抽着了一部退补斋刻的陈龙川的文集。一册一册地翻阅下去,觉得中国的现状,同南宋当时,实在还是一样。外患的迭来,朝廷的蒙昧,百姓的无智,志士的悲哽,在这中华民国的二十四年,和孝宗的乾道淳熙,的确也没有什么绝大的差别,从前有人吊岳飞说:“怜他绝代英雄将,争不迟生付孝宗!”但是陈同甫的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的三书,毕竟又有点什么影响?

读读古书,比比现代,在我原是消磨春昼的最上法门。但是且读且想,想到了后来,自家对自家,也觉得起了反感。在这样好的春日,又当这样有为的壮年,我难道也只能同陈龙川一样,做点悲歌慷慨的空文,就算了结了么?但是一上书不报,再上,三上书也不报的时候,究竟一条独木,也支不起大厦来的。为免去精神的浪费,为避掉亲友的来扰,我还是拖着双脚,走上城隍山去看热闹去。

自从迁到杭州来后,这城隍山真对我生了绝大的威力。心中不快的时候,闲散无聊的时候,大家热闹的时候,风雨晦冥的时候,我的唯一的逃避之所就是这一堆看去也并不高大的石山。去年旧历的元旦,我是上此地来过的;今年虽则年岁很荒,国事更坏,但山上的香烟热闹,绿女红男,还是同去年一样。对花溅泪,怕要惹得旁人说煞风景,不得已我只好于背着手走下山来的途中,哼它两句旧诗:大地春风十万家,偏安原不损繁华。输降表已传关外,册帝文应出海涯。北阙三书终失策,暮年一第亦微瑕。千秋论定陈同甫,气壮词雄节较差。

走到了寓所,连题目都想好了,是《乙亥元日,读<陈龙川>集,有感时事》。一九三五年二月四日

春愁

说秋月不如春月的,毕竟是“只解欢娱不解愁”的女孩子们的感觉,像我们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们这些男子,恐怕到得春来,总不免有许多懊恼与愁思。

第一,生理上就有许多不舒服的变化:腰骨会感到酸痛,全体筋络,会觉得疏懒。做起事来,容易厌倦,容易颠倒。由生理的反射,心理上自然也不得不大受影响。譬如无缘无故会感到不安、恐怖,以及其他的种种心状,若焦躁、烦闷之类。

而感觉得最切最普遍的一种春愁,却是“生也有涯”的我们这些人类和周围大自然界的对比。

年去年来,花月风云的现象,是一度一番,会重新过去,从前是常常如此,将来也决不会改变的。可是人呢?号为万物之灵的人呢?却一年比一年地老了。由浑噩无知的童年,一进就进入了满贮着性的苦闷、智的苦闷的青春。再不几年,就得渐渐地衰,渐渐地老下去。

从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见花草,听不到鸟声,每以为无四季交换的洋场十里,是劳动者们的永久地狱。对于春,非但感到了恐怖,并且也感到了敌意,这当然是春愁。现在住上了杭州,到处可以看湖山,到处可以听黄鸟,但春浓反显得人老,对于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个人,并且还有一种每年来复的神经性失眠的症状,是从春暮开始,入夏剧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对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实际上所受的肉体的苦痛还要厉害。所以春对我,绝对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纪轻一点的时候,每思到一个终年没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在当时单凭这一种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减杀一点,过几刻快活的时间。现在中年了,理智发达,头脑固定,幻想没有了。一遇到春,就只有愁虑,只有恐惧。

去年因为新搬上杭州来过春天,近郊的有许多地方,还不曾去跑过,所以二三四的几个月,就完全花去在闲行跋涉的筋肉劳动之上,觉得身体还勉强对付了过去。今年可不对了,曾经去过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娱春的方法,又还没有见。去旅行么?既无同伴,又缺少旅费。读书么?写文章么?未拿起书本,未捏着笔,心里就烦燥得要命。喝酒也岂能长醉,恋爱是尤其没有资格了。

想到了最后,我只好希望着一种不意的大事件的发生,譬如“一·二八”那么的飞机炸弹的来临,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发之类,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驱散,或者简直可以把我的躯体毁去;但结果,这当然也不过是一种无望之望的同少年时代一样的一种幻想而已。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

玉皇山

杭州西湖的周围,第一多若是蚊子的话,那第二多当然可以说是寺院里的和尚尼姑等世外之人了。若五台、普陀各佛地灵场,本来为出家人所独占的共和国,情形自然又当别论;可是你若上湖滨去散一回步,注意着试数它一数,大约平均隔五分钟总可以见到一位缁衣秃顶的佛门子弟,漫然阔步在许多摩登士女的中间;这,说是湖山的点缀,当然也可以。

杭州的和尚尼姑,虽则多到了如此,但道士可并不见得比别处更加令人触目,换句话说,就是数目并不比别处特别地多。建炎南渡,推崇道教,甚至官位之中,也有宫观提举的一目;而上皇、太后、宫妃、藩主等退隐之所,大抵都是道观,一脉相沿,按理而讲,杭州是应该成为道教的中心区域的,但事实上却又不然。《西湖游览志》里所说的那些城内外的胜迹道院,现在大都只变了一个地名,院且不存,更哪里来的道士?

西湖边上,住道士的大寺观,为一般人所知道而且有时也去去的,北山只有一个黄龙洞,南山当然要推玉皇山了。

玉皇山屹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地势和南北高峰堪称鼎足;登高一望,西北看得尽西湖的烟波云影,与夫围绕在湖上的一带山峰;西南是之江,叶叶风帆,有招之即来,挥之便去之势;向东展望海门,一点巽峰,两派潮路,气象更加雄伟;至于隔岸的越山,江边的巨塔,因为是据高临下的关系,俯视下去,倒觉得卑卑不足道了。像这样的一座玉皇山,而又近在城南尺五之间,阖城的人,全湖的眼,天天在看它,照常识来判断,当然应该成为湖上第一个名区的,可是香火却终于没有灵隐三竺那么地兴旺,我在私下,实在有点儿为它抱不平。

细想想,玉皇山的所以不能和灵隐三竺一样地兴盛,理由自然是有的,就是因为它的高,它的孤峰独立,不和其他的低峦浅阜联结在一道。特立独行之士,孤高傲物之辈,大抵不为世谅,终不免饮恨而终的事例,就可以以这玉皇山的冷落来做证明。

唯其太高,唯其太孤独了,所以玉皇山上自古迄今,终于只有一个冷落的道观;既没有名人雅士的题咏名篇,也没有豪绅富室的捐输施舍,致弄得千余年来,这一座襟长江而带西湖的玉柱高峰,志书也没有一部。光绪年间,听说曾经有一位监院的道士——不知是否月中子?——托人编撰过一册薄薄的《玉皇山志》的,但它的目的,只在搜集公文案牍而已,记兴革、述山川的文字是没有的,与其称它作志,倒还不如说它是契据的好。

我闲时上山去,于登眺之余,每想让出几个月的工夫来,为这一座山,为这一座山上的寺观,抄集些像志书材料的东西;可是蓄志多年,看书也看得不少,但所得的结果,也仅仅二三则而已。这山唐时为玉柱峰,建有玉龙道院;宋时为玉龙山,或单称龙山,以与东面的凤凰山相对,使符郭璞“龙飞凤舞到钱塘”之句;入明无为宗师,创建福星观,供奉玉皇上帝,始有玉皇山的这一个名字。清康熙年间,两浙总督李敏达公,信堪舆之说,以为离龙回首,所以城中火患频仍,就在山头开了日月两池,山腰造了七只铁缸,以像北斗七星之像,合之紫阳山上的坎卦石和北城的水星阁,作了一个大大的镇火灾的迷阵,于是玉皇山上的七星缸也就著名了。洪杨时毁后,又由杨昌浚总督重修了一次,现在的道观,却是最近的监院紫东李道士的中兴工业,听说已经花去了十余万金钱,还没有完工哩。这是玉皇山寺观兴废的大略,系道士向我述说的历史;而田汝成的游览志里之所记,却又有点不同,他说:“龙山一名卧龙山,又名龙华山,与上下石龙相接。山北有鸿雁池,其东为白塔岭。上有天真禅寺,梁龙德中钱王建寺,今唯一庵存焉。山腰为登云台,又名拜郊台,盖钱王僭郊天地之所也。宋籍田在山麓天龙寺下,中阜规圆,环以沟塍,作八卦状,俗称九宫八卦田,至今不紊。山旁有宋郊坛。”

关于玉皇山的历史,大约尽于此了,至于八卦田外的九连塘(或作九莲塘),以及慈云(东面)丁婆(西面)两岭的建筑物古迹等,当然要另外去考;而俗传东面山头的百花公主点将台和海宁陈阁老的祖坟在八卦田下等神话,却又是无稽之谈了。

玉皇山的坏处,实在也就是它的好处。因为平常不大有人去,因为山高难以攀登,所以你若想去一游,不会遇到成千成万的下级游人,如吴山的五狼八豹之类。并且紫来洞新开,东面由长桥而去的一条登山大道新辟,你只教有兴致,有走三里山路的脚力,上去花它一整天的工夫,看看长江,看看湖面,便可以把一切的世俗烦恼,一例都消得干干净净。我平时爱上吴山,可以借登高的远望而消胸中的块磊,可是块磊大了,几杯薄酒和小小的吴山,还消它不得的时候,就只好上玉皇山去。去年秋天,记得曾和增嘏他们去过一次,大家都惊叹为杭州的新发现;今年也复去过两回,每次总能够发现一点新的好处,所以我说,玉皇山在杭州,倒像是我的一部秘藏之书;东坡食蚝,还有私意,我在这里倒真吐露了我的肺腑衷情。廿四年十一月

浙江的今古

黄梨洲《今水经》述浙江的水源经过说:浙江——其源有二;一出徽州婺源县北七十里浙源山,名浙溪,一名渐溪。东流,经休宁县南,率水入之(率水出休宁县东南四十里率山)。至徽州,名徽溪,扬之水入焉(扬之水出绩溪县东六十里大鄣山,西流至临溪,经歙县界,抵府城西,入徽溪),为滩三百六十,至淳安县南,为新安江;又东,轩驻溪从北来注之(轩驻溪在淳安县东五十里),又东,寿昌溪从南来注之(寿昌溪在寿昌县六十里)。经建德县界,至严州府城南,合衢水。一出衢州,金溪北注,文溪南来(金溪源出开化县马金岭,西北流,绕县治,名金溪。又转而东南流,经常山县,东流,文溪入之。文溪出江山县之石鼓山,东北流,永丰水注之;至江山县南,名文溪;下流合于金溪),会于衢州府城西二里,名信安溪。环城西北,东流入龙游县界,号盈川溪。又东经兰溪县,东阳水入之(东阳江其源出东阳县大盆山,一出处州缙云县,双溪合流,至府城南为谷溪,西流为兰溪,至严州府城东南二里,入于浙)。又东至严州府城南,与歙江合浙水。又东至富春山,为富春江;又东至桐庐,桐江北来注之(桐江源出天目山,经桐庐县北,三里入于富春江)。又东,浦阳江南来注之(浦阳江源出金华府浦江县西六十里深袅山,经浦江县界,北流抵富阳,入于浙江)。又东至杭州府城东三里,为钱塘江;又东,钱清曹娥二江入之(钱清江在绍兴府城西五十五里,曹娥江在绍兴府城东南七十里,钱清曹娥二水入于浙江,三水所会在绍兴府城北三十里,谓之三江海口)。浙水又东,而入于海。

这是黄梨洲时代的浙水,去今三百多年,其间小溪涨塞,或新水冲注,变迁当然是有一点,可是大致总还是不错。我也曾到过徽州婺源休宁等处,看见浙水水源,现在仍在东流。又去闽浙赣边境时,亦曾留意看江山玉山各县的溪流,虽则水名因地不同而屡易,但黄梨洲所说的浙水源一出衢州之说,当然可信。所以现在的浙水经过,以及来源去路,还不难实地查考,而最不易捉摸的,却是古代的浙水水源和经过;因为《禹贡》记水,周而不备,郦道元注《水经》又曲折而多臆说,并且重在饰词,不务实际,是以很难置信。现在但依阮文达公《经室集》中的《浙江图考》三卷,略记一记浙水在四千年中的变革经过。《禹贡》:“淮海唯扬州,彭蠡既猪,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照阮文达公的考证,则当时的三江,实即岷江之北江中江南江,分歧于彭蠡之东,成三孔而入海者;南江一支,穿震泽(今太湖)西南行至杭州,经会稽山阴,至余姚而入海,就是禹贡时的古浙江;后人不察,每以浙江榖水为古浙江,实误。这错误的由来,第一在于古人注三江的不确,如以松江娄江东江为三江,或以松江浙江浦阳江为三江之类。博学多闻如苏东坡,解说三江,尚多歧异,余人可以不必说了。《山海经》谓浙江出三天子都,郭氏注谓“地理志浙江出新安黟县南蛮中,东入海,今钱塘浙江是也”,系误渐江为浙江之一大原因。出安徽黟县者,为渐江,是合入浙江之一水,非古浙江之本身,阮文达公引经据典,考证最详。至郦道元注《水经》时,自震泽西南曲流之浙江故道,已经淤塞不通,故郦氏所注之浙江,曲折回环,形成与现代之浙江完全不附之江水,且说来说去,完全以渐江为浙江了。郦氏注中,关于榖水亦交代不清,以榖水与浙江至钱塘县而始合并,实不可通。班氏《地理志》,述浙江之交流分聚,较郦氏为更明晰;大约以辞害意,未经实地查考的两件弊病,是《水经注》的最大短处,也难怪钟伯敬要割裂《水经注》拿来当作美文读本用了。

总之,经阮文达公的考证之后,我们可以知道现代的浙江实即渐水榖水两水的合流,亦即黄梨洲《今水经》所说之浙江的二源。而古代的浙江,乃系岷江之南江,过震泽,经吴江石门,由杭州东面经过,出仁和县临平半山之西南,即今塘栖地,复与渐水榖水会,折而东而北,由余姚北面而入海的。

桑田沧海,变幻极多,古今来大水小溪的改道换流,也计不胜计。阮文达公为一水名之故,不惜费数年的精力,与数万字的文章,来证明前人之误,以及古代水道的分流通塞,足见往时考据家的用心苦处。而前人田地后人收,我们读到了阮公的《浙江图考》,对于吴越的分疆,历代战局的进退开展,与夫数千年前的地理形势,便了如指掌了;虽则只辨清了水名一字之歧异,然而既生为浙人,则知道知道这一点掌故,也当然是足以自慰的一件快事。

住所的话

自以为青山到处可埋骨的飘泊惯的流人,一到了中年,也颇以没有一个归宿为可虑;近来常常有求田问舍之心,在看书倦了之后,或夜半醒来,第二次再睡不着的枕上。

尤其是春雨萧条的暮春,或风吹枯木的秋晚,看看天空,每会作赏雨茅屋及江南黄叶村舍的梦想;游子思乡,飞鸿倦旅,把人一年年弄得意气消沉的这时间的威力,实在是可怕,实在是可恨。

从前很喜欢旅行,并且特别喜欢向没有火车飞机轮船等近代交通利器的偏僻地方去旅行。一步一步地缓步着,向四面绝对不曾见过的山川风物回视着,一刻有一刻的变化,一步有一步的境界。到了地旷人稀的地方,你更可以高歌低唱,袒裼裸裎,把社会上的虚伪的礼节、谨严的态度,一齐洗去。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大地高天,形成屋宇,蠛蠓蚁虱,不觉其微,五岳昆仑,也不见其大。偶或遇见些茅篷泥壁的人家,遇见些性情纯朴的农牧,听他们谈些极不相干的私事,更可以和他们一道地悲,一道地喜。半岁的鸡娘,新生一蛋,其乐也融融,与国王年老,诞生独子时的欢喜,并无什么分别。黄牛吃草,嚼断了麦穗数茎,今年的收获,怕要减去一勺,其悲也戚戚,与国破家亡的流离惨苦,相差也不十分远。

至于有山有水的地方呢,看看云容岩影的变化,听听大浪啮矶的音乐,应临流垂钓,或松下息阴。行旅者的乐趣,更加可以多得如放翁的入蜀道、刘阮的上天台。

这一种好游旅、喜飘泊的情性,近年来渐渐地减了;连有必要的事,非得上北平上海去一次不可的时候,都一天天地在拖延下去,只想不改常态,在家吃点精致的菜,喝点芳醇的酒,睡睡午觉,看看闲书,不愿意将行动和平时有所移易;总之是懒得动。

而每次喝酒,每次独坐的时候,只在想着计划着的,却是一间洁净的小小的住宅,和这住宅周围的点缀与铺陈。

若要住家,第一的先决问题,自然是乡村与城市的选择。以清静来说,当然是乡村生活比较得和我更为适合。可是把文明利器——如电灯自来水等——的供给,家人买菜购物的便利,以及小孩的教育问题等合计起来,却又觉得住城市是必要的了。具城市之外形,而又富有乡村的景象之田园都市,在中国原也很多。北方如北平,就是一个理想的都城;南方则未建都前之南京,频海的福州等处,也是住家的好地。可是乡土的观念,附着在一个人的脑里,同毛发的生于皮肤一样,丛长着原没有什么不对,全脱了却也势有点儿不可能。所以三年之前,也是在一个春雨霏微的节季,终于听了霞的劝告,搬上杭州来住下了。

杭州这一个地方,有山有湖,还有文明的利器、儿童的学校,去上海也只有四个钟头的火车路程,住家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杭州一般的建筑物,实在太差,简直可以说没有一间合乎理想的住宅,旧式的房子呢,往往没有院子,顶多顶多也不过有一堆不大有意义的假山,和一条其实是只能产生蚊子的鱼池。所谓新式的房子呢,更加恶劣了,完全是上海弄堂洋房的抄袭,冬天住住,还可以勉强,一到夏天,就热得比蒸笼还要难受。而大抵的杭州住宅,都没有浴室的设备,公共浴场呢,又觉得不卫生而价贵。

所以自从迁到杭州来住后,对于住所的问题,更觉得切身地感到了。地皮不必太大,只教有半亩之宫、一亩之隙,就可以满足。房子亦不必太讲究,只须有一处可以登高望远的高楼,三间平屋就对。但是图书室、浴室、猫狗小舍、儿童游嬉之处、灶房,却不得不备。房子的四周,一定要有阔一点的回廊;房子的内部,更需要亮一点的光线。此外是四周的树木和院子里的草地了,草地中间的走路,总要用白沙来铺才好。四面若有邻舍的高墙,当然要种些爬山虎以掩去墙头,若系旷地,只须植一道矮矮的木栅,用黑色一涂就可以将就。门窗当一例以厚玻璃来做,屋瓦应先钉上铅皮,然后再覆以茅草。

照这样的一个计划来建筑房子,大约总要有二千元钱来买地皮四千元钱来充建筑费,才有点儿希望。去年年底,在微醉之后,将这私愿对一位朋友说了一遍,今年他果然送给了我一块地,所以起楼台的基础,倒是有了。现在只在想筹出四千元钱的现款来建造那一所理想的住宅。胡思乱想的结果,在前两三个月里,竟发了疯,将烟钱酒钱省下了一半,去买了许多奖券;可是一回一回地买了几次,连末尾也不曾得过,而吃了坏烟坏酒的结果,身体却显然受了损害了。闲来无事,把这一番经过,对朋友一说,大家笑了一场之后,就都为我设计,说从前的人,曾经用过的最上妙法,是发自己的讣闻,其次是做寿,再其次是兜会。

可是为了一己的舒服,而累及亲戚朋友,也着实有点说不过去,近来心机一转,去买了些《芥子园》《三希堂》等画谱来,在开始学画了;原因是想靠了卖画,来造一所房子,万一画画,仍旧是不能吃饭,那么至少至少,我也可以画许多房子,挂在四壁,给我自己的想象以一顿醉饱,如饥者的画饼,旱天的画云霓。这一个计划,若不至于失败,我想在半年之后,总可以得到一点慰安。

记风雨茅庐

自家想有一所房子的心愿,已经起了好几年了;明明知道创造欲是好,所有欲是坏的事情,但一轮到了自己的头上,总觉得衣食住行四件大事之中的最低限度的享有,是不可以不保住的。我衣并不要锦绣,食也自甘于藜藿,可是住的房子,代步的车子,或者至少也必须一双袜子与鞋子的限度,总得有了才能说话。况且从前曾有一位朋友劝过我说,一个人既生下了地,一块地却不可以没有,活着可以住住立立,或者睡睡坐坐,死了便可以挖一个洞,将己身来埋葬;当然这还是没有火葬,没有公墓以前的时代的话。

自搬到杭州来住后,于不意之中,承友人之情,居然弄到了一块地,从此葬的问题总算解决了;但是住呢,占据的还是别人家的房子。去年春季,写了一篇短短的应景而不希望有什么结果的文章,说自己只想有一所小小的住宅;可是发表了不久,就来了一个回响。一位做建筑事业的朋友先来说:“你若要造房子,我们可以完全效劳。”一位有一点钱的朋友也说:“若通融得少一点,或者还可以想法。”四面一凑,于是起造一个风雨茅庐的计划即便成熟到了百分之八十,不知我者谓我有了钱,深知我者谓我冒了险,但是有钱也罢,冒险也罢,入秋以后,总之把这笑话勉强弄成了事实,在现在的寓所之旁,也竟丁丁笃笃地动起了工,造起了房子。这也许是我的Folly,这也许是朋友们对于我的过信,不过从今以后,那些破旧的书籍,以及行军床、旧马子之类,却总可以不再去周游列国,学夫子的栖栖一代了,在这些地方,所有欲原也有它的好处。

本来是空手做的大事,希望当然不能过高;起初我只打算以茅草来代瓦,以涂泥来作壁,起它五间不大不小的平房,聊以过过自己有一所住宅的瘾的;但偶尔在亲戚家一谈,却谈出来了事。他说:“你要造房屋,也得拣一个日,看一看方向;古代的《周易》,现代的天文地理,却实在是有至理存在那里的呢!”言下他还接连举出了好几个很有征验的实例出来给我听,而在座的其他三四位朋友,并且还同时做了填具脚踏手印的见证人。更奇怪的,是他们所说的这一位具有通天入地眼的奇迹创造者,也是同我们一样,读过哀皮西提,演过代数几何,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学校毕业生。经这位亲戚的一介绍,经我的一相信,当初的计划,就变了卦,茅庐变作了瓦屋,五开间的一排营房似的平居,拆作了三开间两开间的两座小蜗庐。中间又起了一座墙,墙上更挖了一个洞;住屋的两旁,也添了许多间的无名的小房间。这么地一来,房屋原多了不少,可同时债台也已经筑得比我的风火围墙还高了几尺。这一座高台基石的奠基者郭相经先生,并且还在劝我说:“东南角的龙手太空,要好,还得造一间南向的门楼,楼上面再做上一层水泥的平台才行。”他的这一句话,又恰巧打中了我的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只空角上,我实在也在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作“夕阳楼”。现在这一座塔楼,虽则还没有盖起,可是只打算避避风雨的茅庐一所,却也涂上了朱漆,嵌上了水泥,有点像是外国乡镇里的五六等贫民住宅的样子了;自己虽则不懂阳宅的地理,但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清早或薄暮看起来,倒也觉得郭先生的设计,并没有弄什么玄虚,和科学的方法,仍旧还是对的。所以一定要在光线不甚明亮的时候看的原因,就因为我的胆子毕竟还小,不敢空口说大话要包工用了最好的材料来造我这一座贫民住宅的缘故。这倒还不在话下,有点儿觉得麻烦的,却是预先想好的那个风雨茅庐的风雅名字与实际的不符。皱眉想了几天,又觉得中国的山人并不入山,儿子的小犬也不是狗的玩意儿,原早已有人在干了,我这样小小的再说一个并不害人的谎,总也不至于有死罪。况且西湖上的那间巍巍乎有点像先施永安的堆栈似的高大洋楼之以××草舍作名称,也不曾听见说有人去干涉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九九归原,还是照最初的样子,把我的这间贫民住宅,仍旧叫作了避风雨的茅庐。横额一块,却是因马君武先生这次来杭之便,硬要他伸了疯痛的右手,替我写上的。一九三六年一月十日

故都的秋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混混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地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啦!”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地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抄,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譬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一九三四年八月,在北平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国过过冬天的人,总都知道围炉煮茗,或吃煊羊肉,剥花生米,饮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炉、暖炕等设备的人家,不管它们外面是雪深几尺,或风大若雷,而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却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老年人不必说,就是顶喜欢活动的小孩子们,总也是个个在怀恋的,因为当这中间,有的是萝卜、雅儿梨等水果的闲食,还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热闹的节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过后,大江以南的树叶,也不至于脱尽。寒风——西北风——间或吹来,至多也不过冷了一日两日。到得灰云扫尽,落叶满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脸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阳一上屋檐,鸟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气来,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门前的隙地里去坐着曝背谈天,营屋外的生涯了;这一种江南的冬景,岂不也可爱得很么?

我生长江南,儿时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铭刻特深;虽则渐入中年,又爱上了晚秋,以为秋天正是读读书、写写字的人的最惠节季,但对于江南的冬景,总觉得是可以抵得过北方夏夜的一种特殊情调,说得摩登些,便是一种明朗的调。

我也曾到过闽粤,在那里过冬天,和暖原极和暖,有时候到了阴历的年边,说不定还不得不拿出纱衫来着;走过野人的篱落,更还看得见许多杂七杂八的秋花!一番阵雨雷鸣过后,凉冷一点,至多也只好换上一件夹衣,在闽粤之间,皮袍棉袄是绝对用不着的;这一种极南的气候异状,并不是我所说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国的长春,是春或秋的延长。

江南的地质丰腴而润泽,所以含得住热气,养得住植物;因而长江一带,芦花可以到冬至而不败,红叶亦有时候会保持得三个月以上的生命。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草色顶多成了赭色,根边总带点绿意,非但野火烧不尽,就是寒风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风和日暖的午后,你一个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则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岁时的肃杀,并且还可以饱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气;“若是冬天来了,春天也总马上会来”的诗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体会得出。

说起了寒郊的散步,实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给与江南居住者的一种特异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长的人,是终他的一生,也决不会有享受这一种清福的机会的。我不知道德国的冬天,比起我们江浙来如何,但从许多作家的喜欢以Spaziergang一字来做他们的创作题目的一点看来,大约是德国南部地方,四季的变迁,总也和我们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说十九世纪的那位乡土诗人洛在格(Peter Rosegger,1843—1918)吧,他用这一个“散步”做题目的文章尤其写得多,而所写的情形,却又是大半可以拿到中国江浙的山区地方来适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时也会下着微雨,而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种说不出的悠闲境界。你试想想,秋收过后,河流边三五家人家会聚在一道的一个小村子里,门对长桥,窗临远阜,这中间又多是树枝搓桠的杂木树林;在这一幅冬日农村的图上,再洒上一层细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层淡得几不成墨的背景,你说还够不够悠闲?若再要点些景致进去,则门前可以泊一只乌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几个喧哗的酒客,天垂暮了,还可以加一味红黄,在茅屋窗中画上一圈暗示着灯光的月晕。人到了这一个境界,自然会得胸襟洒脱起来,终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问了;我们总该还记得唐朝那位诗人做的“暮雨潇潇江上村”的一绝句吧?诗人到此,连对绿林豪客都客气起来了,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地要想到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自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则雪月梅的冬宵三友,会合在一道,在调戏酒姑娘了。“柴门村犬吠,风雪夜归人”,是江南雪夜,更深人静后的景况。“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又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和狗一样喜欢弄雪的村童来报告村景了。诗人的诗句,也许不尽是在江南所写,而做这几句诗的诗人,也许不尽是江南人,但假了这几句诗来描写江南的雪景,岂不直截了当,比我这一枝愚劣的笔所写的散文更美丽得多?

有几年,在江南也许会没有雨没有雪地过一个冬,到了春间阴历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点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节气推算起来,大约大冷的日子,将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尽头,最多也总不过是七八天的样子。像这样的冬天,乡下人叫作旱冬,对于麦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却要受到损伤;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南的冬景的人,在这一种冬天,倒只会得感到快活一点,因为晴和的日子多了,上郊外去闲步逍遥的机会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国人叫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欢迎的也就是这样的冬天。

窗外的天气晴朗得像晚秋一样;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诱得使你在房间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实践,这一种无聊的杂文,我也不再想写下去了,还是拿起手杖,搁下纸笔,上湖上去散散步罢!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一日

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赏

自从亚里士多德的文学模仿论创定以来,以为诗的起源是根据于模仿本能的学说,到现在还没有绝迹;论客的富有独断性者,甚至于说出“所有的艺术,都是自然的模仿;模仿得像一点,作品就伟大一点,文学是如此,绘画亦如此,推而至于音乐,舞蹈,也无一不如此”等话来。这句话,虽则说得太独断,太笼统;但反过来说,自然景物以及山水,对于人生,对于艺术,都有绝大的影响、绝大的威力,却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所以欣赏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赏艺术与人生的心情。

无论是一篇小说,一首诗,或一张画,里面总多少含有些自然的分子在那里;因为人就是上帝所造的物事之一,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决不能够离开自然而独立的。所以欣赏自然,欣赏山水,就是人与万物调和,人与宇宙合一的一种谐合作用,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就是诗的起源的另一个原因,喜欢调和的本能的发露。

自然的变化,实在多而且奇,没有准备的欣赏者,对于他的美点也许会捉摸不十分完全的;就单说一个天体罢,早晨的日出,中午的晴空,傍晚的日落,都是最美也没有的景象;若再配上以云和影的交替,海与山的参错,以及一切由人造的建筑园艺,或种植畜牧的产物,如稻麦牛羊飞鸟家畜之类,则仅在一日之中,就有万千新奇的变化,更不必去说暗夜的群星,月明的普照,或风雷雨雪的突变,与四季寒暖的更迭了。

我们人类,大家都有一种特性,就是喜新厌旧,每想变更的那一种怪习惯;不问是一个绝色的美人,你若与她日日相对,就要觉得厌腻,所以俗语里有家花不及野花香的一句;或者是一碗最珍贵最可口的菜,你若每日吃着,到了后来,也觉得宁愿去换一碗粗肴淡菜来下饭;唯有对于自然,就决不会发生这一种感觉,太阳自东方出来,西方下去,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可没有听见说有厌看白天晚上的一定轮流而去自杀的人。还有月亮哩,也是只在那么循行,自有地球有人类以来的一套老调,初一出,月半圆,月底全没有,而无论哪一处的无论哪一个人,看了月亮,总没有不喜欢的,当然瞎子又当别论了。自然的伟大,自然的与人类有不可须臾离的关系,就此一点也可以看出来了,这就是欣赏自然景物的人类的天性。

欣赏自然景物的本能,是大家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忙于衣食,不便沉酣于大自然的美景,有些人习以为常了,虽在欣赏,也没有欣赏的自觉,因而使一般崇拜自然美的人,得自命为雅士,以为自然景物,就只为了他们少数人而存在的。更有些人,将自然范围限制得很小,以为能如此这般地欣赏,自然景物,就尽在他们的囊中了。下边的四首歌曲,和一张节目,就是这些雅士们的欣赏自然的极致,我们虽则不能事事学他们,但从小处也可以见大,倒未始不是另一种欣赏自然景物的规范。山居自乐(四季之歌见乾隆御制悦心集)无名氏爱山居,春色佳,有桃花有杏花;绿杨深处莺儿啼,天阴草色连云暖,夜静花阴带月斜。兴来时,醉倒荼下;这是俺山中和气,岂恋他金谷繁华?(春)爱山居,夏日长,抚苍松坐翠篁;南风不用蒲葵扇,放开短发迎朝爽,洗涤尘襟纳晚凉。竹方床,一枕清无汗;这是俺山中潇洒,岂恋他束带矜庄?(夏)爱山居,秋月清,白苹洲红蓼汀;芳菲黄菊开三径,风前倚石吹长笛,月下焚香抚玉琴。木兰花,坠露朝堪饮;这是俺山中雅淡,岂恋他人世红尘?(秋)爱山居,冬景余,掩柴门著道书;红炉榾煨山芋,开窗积雪千峰白,绕屋梅花几树疏。兴来时,驴背闲寻句;这是俺山中冷趣,岂恋他车马驰驱?(冬)明高濂稚尚斋四时幽赏目录: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跳泉试新茶。保叔塔看晓山。西溪楼啖煨笋。登东城望桑麻。三塔基看春草。初阳台望春树。山满楼观柳。苏堤看桃花。西冷桥玩落月。天然阁上看雨。(以上春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东郊玩蚕山。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压堤桥夜宿。湖心亭采莼。晴湖视水面流虹。山晚听轻雷断雨。乘露剖莲涤藕。空亭坐月鸣琴。观湖上风雨欲来。步山径野花幽鸟。(以上夏时幽赏。)西冷桥畔醉红树。宝石山下看塔灯。满家弄赏桂花。三塔基听落雁。胜果寺月岩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资岩山下看石笋。北高峰顶观云海。策杖林园访菊。乘舟风雨听芦。保叔塔顶观海日。六和塔夜玩风潮。(以上秋时幽赏。)湖冻初晴远泛。雪霁策蹇寻梅。三节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山头玩赏茗花。登眺天目绝顶。山居听人说书。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除夕登吴山看松盆。雪后镇海楼看晚炊。(以上冬时幽赏。)(录自《西湖集览》)

这些原也不免有点过于自命风雅、弄趣成俗之嫌;可是对于有些天良丧尽、人性全无的衣冠禽兽,倒也可以给他们一个警告,教他们不要忘掉自然。我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就有一位同事,是专门学法律的人,他平时只晓得钻门路,积私财,以升官发财为唯一的人生乐趣,你若约他上中央公园去喝一碗茶,或上西山去行半日乐,他就说这是浪漫的行径,不是学者所应有的态度。现在他居然位至极品,财积到了几百万了,但闻他唯一娱乐,还是出外则装学者的假面,回家则翻存在英国银行里的存折,对于自然,对于山水,非但不晓得欣赏,并且还是视若仇敌似的。对于这一种利欲熏心的人,我以为对症的良药,就只有一服山水自然的清凉散,到这里,前面所开的那两个节目,倒真合用了;因为山水、自然,是可以使人性发现,使名利心减淡,使人格净化的陶冶工具。我想中国贪官污吏的辈出,以及一切政治施设都弄不好的原因,一大半也许是在于为政者的昧了良心,忽略了自然之所致。

自然景物所包涵的方面,原是极博大,极广阔的;像上面所说的天地岁时,社会人事,静而观之,无一不是自然,无一不可以资欣赏,但这却非要悠闲自得,像朱夫子那么的道学先生才办得到;至于我们这种庸人,要想得到些自然的美感,第一,还是上山水佳处去寻生活,较为直截了当;古今来,闲人达士的游山玩水的习惯的不易除去,甚至于有渴慕烟霞成痼疾的原因,大约总也就在这里。

大抵山水佳处,总是自然景物的美点发挥得最完美、最深刻的地方;孔夫子到了川上,就觉悟到了他的栖栖一代,猎官求仕之非;太史公游览了名山大川,然后才死心蹋地,去发愤而著书,从知我们平时所感受不到的自然的威力,到了山高水长的风景聚处,就会得同电光石火一样,闪耀到我们的性灵上来;古人的讲学读书,以及修真求道的必须要入深山傍大水去结庐的理由,想来也就在想利用这一点山水所给与人的自然的威力。

我曾经到过日本的濑户内海去旅行,月夜行舟,四面的青葱欲滴,当时我就只想在四国的海岸做一个半渔半读的乡下农民;依船楼而四望,真觉得物我两忘,生死全空了。后来也登过东海的崂山,上过安徽的黄岳,更在天台雁宕之间,逗留过一段时期,每到一处,总没有一次不感到人类的渺小、天地的悠久的;而对于自然的伟大,物欲的无聊之念,也特别地到了高山大水之间,感觉得最切。所以要想欣赏自然的人,我想第一着还是先上山水优秀的地方去训练耳目,最为适当。

从前有一个赞美英国十九世纪的那位美术批评家拉斯肯的人说,他在没有读过拉斯肯以前,对于绘画,对于蒙勃兰高峰的积雪晴云,对于威尼斯、弗露兰斯的壁画殿堂,犹如瞎子,读了之后,眼就开了。这话对于高深的艺术品的欣赏,或者是真的,但对于自然美,尤其是山水美的感受,我想也未必尽然。粗枝大略地想欣赏自然、欣赏山水,不必要有学识、有鉴赏力的人才办得到的;乡下愚夫愚妇的千里进香,都市里寄住的小市民的窗槛栽花,都是欣赏自然的心情的一丝表白。我们只教天良不泯,本性尚存,则但凭我们的直觉,也就尽够做一个自然景物与高山大水的初步欣赏者了。

屠格涅夫的《罗亭》问世以前

在许许多多古今大小的外国作家里面,我觉得最可爱、最熟悉,同他的作品交往得最久而不会生厌的,便是屠格涅夫。这在我也许是和人不同的一种特别地偏嗜,因为我的开始读小说,开始想写小说,受的完全是这一位相貌柔和,眼睛有点忧郁,绕腮胡长得满满的北国巨人的影响。但从他的长短作品,差不多有四分之三,都被中国翻译出了的一点看来,则屠格涅夫的崇拜者,在中国,也决不是仅仅只几个弄弄文笔的人的这件事情,也很明白。

他于一八一八年十月二十八日,生于奥料儿(0ryol)的一家贵族(本为鞑靼系)之家。一八二九年入一私塾,初学英文。一八三二年至三三年间,生了一场大病,由童年一变而为青年,身体也长高了,爱好文学梦想的倾向也坚定了,一八三三年满十五岁的前后,当进莫斯科大学的时候,他居然是一位身体强健,背脊略驼的成人了。在莫斯科大学修完了一年业后,他的哥哥尼哥拉斯已在彼得堡,母亲在预备到德国去试浴温泉,而病得厉害得很的父亲,也在打算离开莫斯科而去首都,在这些风尘仆仆的来往之间,年轻的伊凡·屠格涅夫(Ivan Sergeyevitch Turgenief)早就养成一种行旅飘流的性癖,他的后来的流寓异邦,死在法国的结末,不能不说是家庭在幼时将他养成的倾向。

一八三四年的秋天,伊凡也上圣彼得堡去了,就在那里进了彼得堡的大学。他到彼得堡不久,长年病发的他的父亲,也就死去。夫妻间的感情,本不融洽,相貌也并不美丽(是一张麻脸,富有遗产,后来屠格涅夫常去住的斯巴斯可埃Spasskoye的房产田地等,就是他母亲带来的遗产)的他的母亲,当时还在意大利养病,故而父亲死后,伊凡和尼哥拉斯兄弟俩,就成了受叔父照管的无父的孤儿。

他的父母,他的叔父,他的历次所遇到的先生同学之类,后来都一个一个地被他用了灵妙的笔法,写在他的许多长短作品之中。这件事情,想是读过几册屠格涅夫的作品的人,谁也知道的,我在此地可以不必说了。

在彼得堡修学的三年中间,他接触的人也多了,看社会的变动也看熟了,读书的范围也扩大了,就在中间,屠格涅夫便奠定了他后来的震惊一世的文学者的始基。

他的《文学与生活回忆录》里面的第一章,所写者就是一位彼得堡大学的文学教授泊来脱内夫P1etneff和他的关系。(见Literatur und Lebens erinnerungen十页至二十二页)。他在泊来脱内夫家的门口,曾第一次遇见了当时为一般俄国青年所拜倒的诗王普希金,他也在那里第一次参加了诗文评诵的文学家的座谈会。他的所以被邀入参加的原因,就因为在这前后,他曾做了一篇处女作诗剧《Stenio》交给了这位教授,请他评定;而泊来脱内夫也在这处女作里,看出了他是一位可造之才,这是一八三七年春间的事情。

他的第一次的发表创作,也是由于泊来脱内夫教授的推荐,是两首诗,系印在由普希金领导的《现代人》(Sovremennik)杂志上的。

一八三八年五月,他在大学卒业后还不满一年,因欲更求深造之故,就匆匆上了柏林留学的旅途。他的母亲,曾叮嘱再三,讲了许多的规劝的絮语,临行前,并且全家曾上客栈的礼拜堂去祈祷他的行旅的安全,汽笛鸣时,轮船“尼哥拉斯号”(因为当时铁路未通,由俄赴欧,走的是海道)将欲离岸的一瞬间,他母亲几乎为了不忍别离之故而昏厥,这些事情,都缕缕在Avrahm Yarmolinsky著的那册《屠格涅夫》的大著里详述在那里。从此之后,屠格涅夫就满身地沉入了西欧的文化涡中,不复是一位驯良懒惰的斯拉夫人了。

在柏林,他结识的朋友很多,无政府主义的老祖宗巴枯宁、谨严和平的Stankevich及昔年的许多大学里的同学,都日夕聚在一处。智识上所受的影响之最显著者,当然是当时正风行的Hegel的哲学。

经过一二年的豪放散逸的柏林学生生活,伊凡的心驰野了,他母亲的悲泣哀求、计谋恐吓,都不能使这位野少年服服帖帖地再回到黑暗专制、乱七八糟的俄罗斯来。及受了一次恋爱的痛创之后,好容易在一八三九的十月,伊凡终回国去省了一次亲,但到了一八四〇年的正月,他又出来了,以后就在欧洲各处如意大利、瑞士等地方旅行了一年。一八四一年的夏天,他终算学成了归国,上斯巴斯可埃他母亲的身边去住了几天。可是在这中间,他又同去柏林之先和一位农奴的女孩生过关系时一样,竟猫猫虎虎地和一位他母亲的女裁缝师生下了一个小孩。同时因巴枯宁介绍之故更同巴枯宁的妹妹塔的亚娜(Tatyana)发生了像罗亭对娜泰芽似的恋爱关系。这一年的圣诞节,他并且离开了爱母,上远在二百俄里外土耳作克市(Torzhok)近旁的巴枯宁家去过的。他和塔的亚娜的关系,似有若无地继续了总约摸有三年之久的岁月。巴枯宁家的姊妹,实在也真多,若白林斯基(Belinskv)若博得金(Botkin)都是和他家的姊妹们发生过热恋的。

一八四二年因欲谋得莫斯科大学哲学教授之故,他上彼得堡母校去考取学位,但因为只差了一篇结末的论文,竟将学位的事情永久地搁了下来。他母亲不得已就只好要他上内务部去供职,想使他成一个有名誉的公务人员,但性情终于不合,两年之后,他也就辞职了;辞职的原因,却因为他自己不慎一溜笔尖,而使一位贫苦的窃贼之该受三十小鞭者受了三十大板。他的一八四三年在圣彼得堡出版的第一部叙事诗集《Parascha》总算是他在内务部供职期中的唯一的成绩。

一八四二年八月,他又去过德国一次,在德勒斯登(Dresden)曾和巴枯宁重见了一次面。

内务部卸职之后,他竟闲散地在彼得堡住下了。在这中间,他就做了后来变成涅克拉梭夫的爱人的柏拿也夫夫人(Mine Panayev)座上的常客。在柏拿也夫夫人处进出的,还有一位瘦弱矮小、有肺病倾向的白林斯基;他虽出身于平民阶级,然奋勇向前,对于因袭传统的批评,对于文化建设的主张,处处都具有着大无畏的精神。自从屠格涅夫的初次出世的那册叙事长诗,得到了他的好评以后,两人就成了莫逆的挚友了,屠格涅夫的留心社会、观察下层阶级的疾苦诸倾向,无一不是受的白林斯基的影响。以后的屠格涅夫,便永久成了白林斯基的信徒,和许多其他的新人,结成了欧化主义者(Westernist)的一团,以和当时在莫斯科的贵族资产阶级间的国粹主义者(Slavophil)们相对抗。

屠格涅夫对白林斯基的交谊,一直维持到了他的死后,短命的白林斯基是一八一二年生下来,一八四八年死去的。白林斯基死后,屠格涅夫还对他的未亡人时时加以慰问与赠遗,逢人一谈起这严正不屈的亡友,总是声泪俱下,带着诚敬兼至的那一种神情,长篇小说《罗亭》一作里的那位哲人Pokorsky就是由柏林斯基与Stankevich两人的性格溶化而成的。《文学与生活回忆录》中第二章(德译本二十二页至六十四页),全是写的柏林斯基的议论主张与风度,在全书中,这一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