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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4 17: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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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里奥·科塔萨尔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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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塔萨尔:南方高速

科塔萨尔:南方高速试读:

秘密武器

金灿/译

魔鬼涎

应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真是毫无头绪。是用第一人称,还是第二人称?抑或第三人称复数?还是源源不断地臆造出毫无意义的叙述方式?假如可以这样讲:我也就是他们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或者这样讲:我也就是我们的眼睛痛;甚至于这样讲:你那金发的女人曾经是我你他我们你们他们面前飘忽不定的云彩。真见鬼了。

开始讲故事吧,假如能够走开,去喝瓶博克啤酒,同时机器还自动运作(因为我用打字机写作),那就太完美了。这可不是随口说说,确实会很完美,因为将要讲故事的这个漆黑的洞口也是一台机器(但是跟打字机种类不同,这是台康泰克斯1.1.2相机)。和我,你,她——那金发女人——或者云彩比起来,一台机器也许会更了解另一台机器。但是我可没那么幸运,我知道如果我走开了,桌上这台雷明顿打字机就会像石雕般纹丝不动,一直运动的物体一旦静止下来就会显得死气沉沉。所以我必须写下去。要讲述这个故事,我们中的一个都必须写下去。还是由我来写比较好,因为我已经死去,更加了无牵挂;我眼前只看得到云彩,所以能够专心思考、专心写作(那边又飘过一朵云,镶着灰边)、专心回忆,因为我已经死去(我也活着,这可不是要骗谁,到了恰当的时候自然会水落石出。我还是从过去、从起点,从我还活着的时候讲起吧。到头来你会发现讲故事最好还是从头开始)。

刹那间我问自己为什么偏要讲这个故事,我们竟然会开始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什么,即便只是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接受晚餐的邀请(这一刻飞过去一只鸽子,我觉得像是麻雀),或者为什么听别人讲了个好故事,立刻就会觉得百爪挠心、坐立不安,非得闯进隔壁办公室把故事复述一遍才痛快,才能回去安心工作。据我所知没人解释过这种现象,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开始讲故事。讲故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毕竟没有人会为呼吸或者穿鞋这种事情觉得难为情;这些都是人之常情,除非出了什么岔子,比如鞋子里发现了蜘蛛或者呼吸的时候感觉有碎玻璃划过,那么就一定要说出来,告诉隔壁办公室的同事们,或者告诉医生:“哎,医生啊,我只要一喘气就……”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解除百爪挠心的困扰。

既然我们要讲述这个故事,那顺序就不能乱。让我们沿着这栋房子的楼梯走下去,回到整一个月前,十一月七号那天。走下五层楼,就到了星期天,巴黎十一月的阳光明媚得撩人心绪,让人想要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拍些相片(因为我们以前是摄影师,我以前是摄影师)。我终于明白了,最难的是以什么人称讲述这个故事,我也毫不避讳把这一点再说一遍。难就难在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在讲述这个故事,是我呢,还是发生的事情本身,或者是我眼前的这些东西(云彩,偶尔飞过的一只鸽子)?如果我讲述的仅仅是我认为的真相,那么它就算不得真相,只不过我自己觉得百爪挠心,管它是不是真相,都需要跑出去把它说出来。

我们慢慢讲。随着我写下去,发生了什么事便会一目了然。如果我被替换了,如果我词穷了,如果云彩都飘走了,飘来了别的东西(因为我总不能够一直盯着眼前飘过的云彩和偶尔飞过的鸽子,把它们当故事来讲),如果真的发生了这些……在这个“如果”之后,我又该写什么,该怎么正确地结束这个句子?但是如果我开始问这样的问题,就没法讲任何故事了。还是好好讲下去吧,也许讲故事可以作为一种答案,至少给读它的人一个交代。

罗伯特·米歇尔,法国人,也是智利人,翻译家和业余摄影爱好者,于今年十一月七日星期天离开王子大道十一号(现在飘过两小片云,都镶着银边)。三周以来他一直致力于把圣地亚哥大学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撰写的陪审员回避制度和上诉制度的专著译成法文。巴黎这座城市很少起风,更少起这种在街角追逐翻腾的旋风,它飞扬起来,敲打着斑驳的木制百叶窗,窗后面一惊一乍的女士们翻来覆去地谈论着这几年天气如何不稳定。但是太阳悬在空中,灿烂的阳光乘着风,洒在猫儿身上。阳光如此明媚,我便忍不住想去塞纳河码头上转转,拍一些古监狱和圣礼拜堂的相片。才十点钟,我估摸着到十一点光线就正好,会是秋天最好的光线。为了打发时间,我特意绕远路去到圣路易岛,在安茹码头闲荡。我驻足仰望了一会儿洛桑酒店,心里默诵了几段阿波利奈尔的诗,每次经过洛桑酒店,这几段诗就会闯入脑海(假如是我,我就会想到另一位诗人,但米歇尔就是这么顽固不化)。风猛地停了,阳光比原来至少强了一倍(我想说的是至少比原来弱了一倍,但其实是一回事)。我坐在栏杆上,觉得周日的上午真是令人心花怒放。

消磨时光的办法有很多,最好的便是摄影。应该从小就教会孩子们摄影,因为这项活动可以培养纪律性、审美观、观察力和准确有力的手指。摄影不是像新闻狗仔那样窥探秘密,埋伏着偷拍唐宁街十号走出的大人物的笨拙身影,但是无论如何,只要身上带着相机,那就必须专心致志,不应该忽略阳光在一块古朴的石头上反射出耀眼的美妙光芒,也不该忽略买回面包或牛奶的小姑娘一路飞奔、小辫儿在空中舞蹈的画面。米歇尔明白,每当摄影师拍照时,相机便居心叵测地代替了他自己观察世界的方式(现在又飘过一大片云,几乎是黑色的),但他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带康泰克斯出门,他就能重拾悠闲的心情,看风景不用考虑取景框,感受阳光不用考虑光圈和1/250秒的快门。此刻(什么词啊,此刻,真是愚蠢的谎话)我可以坐在河边的栏杆上,看着黑色和红色的松木船来往穿梭,不用考虑怎么给眼前的景色拍照,顺其自然就好,在时间之河中一动不动地随波逐流。风已经停了。

后来,我沿着波旁码头一直走到小岛的尽头,那里有个私密的小广场,我很喜欢,喜欢得无以复加。(说私密是因为广场很小,并不是因为它隐蔽,毕竟它敞开怀抱朝向塞纳河和天空。)广场上只有一对情侣,当然还有鸽群,也许我现在看到的鸽子就是从那儿飞过来的。我跳起来坐到栏杆上,裸露着面庞、耳朵和双手(我把手套放在口袋里了),让自己沐浴、沉醉在阳光里。我没心思照相,百无聊赖便点了一支烟;我记得,在火苗凑近香烟的那一瞬间,我瞥到了那个少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一开始以为是情侣的这一对其实更像是母子,尽管我立即意识到他们也并不是母子。看到两人倚在栏杆上或者搂抱着坐在广场的长凳上,我们一般都会认为他们是情侣。既然我百无聊赖,就有足够的时间揣摩少年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紧张得像一匹小马,像一只小兔子。他把双手插在兜里,突然抽出一只手,再抽出另一只手,用手指梳过头发,不断变换着姿势。我尤其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害怕。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因羞耻而难以抑制的恐惧,显然他有股冲动想掉头离开,因为他的身体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要逃跑,现在僵在那里不过是最后那一点可怜的仪态。

在岛的尽头,栏杆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五米开外的情况一览无余。起初我只注意到少年的恐惧,而忽略了那个金发女人。我想到这一点,便从下一秒开始就端详起她的面孔,现在我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猛地转过头,像是一片黄铜做的风向标似的,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我隐约猜到了这少年可能遇到的事情,便劝说自己应该留下来静观事态(他们在窃窃私语,声音随风而逝)。如果我还有什么长处的话,我认为自己懂得观看之道。眼睛看到的东西都有欺骗性,因为目光所及之处已经远离我们自身,毫无保障可言;如果是闻气味,或者……(米歇尔一开口就离题万里,不能让他自由发挥,侃侃而谈。)总而言之,一旦预见到可能存在的欺骗性,就有可能好好观看;在见与所见之间斟酌选择,将事物华丽的外表层层剥去,也许就足够了。当然,要做到这些已经很难了。

说到那少年,我先记起的是他的留影,然后才记起他真人的模样(后面你就会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另一方面,相比她的留影,我确定我更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真人的模样。她纤瘦高挑,用这两个词来描述她的样子其实还不够贴切。她穿着一件算是黑色、算是修长、算是漂亮的皮大衣。那天上午的风(现在不算微风轻拂,也不冷)吹起她的金发,勾勒出苍白阴郁——这两个词也不够贴切——的面庞,她漆黑的眼睛衬得周围的世界静止而孤独。她的目光犀利如两只迅疾的鹰,如两道冲向虚空的洪流,又像是两股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落在猎物身上。我形容不出来,只能试着去感受。像我刚才说的,由疾风裹挟的幽绿的淤泥。

公平地说,少年的穿着相当体面。他戴着一副黄手套,我敢说是他哥哥的,他哥哥读的一定是法律或社会学;看到手套的指尖从外套口袋里露出来真是滑稽。有好一会儿我没看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侧面,他的侧影看上去并不笨,像受惊的鸟儿,像弗拉·菲利波画笔下的天使,像一块米布丁。从这个少年的背影看来,他想学柔道,还曾为了一个观念或者一个妹妹跟别人打过几架。刚满十四岁,也许有十五岁,看得出来他衣食无忧,但是从父母那里一定要不到一分零花钱,所以即便只是买一杯咖啡、一盅白兰地或者是几支烟,他都要和小伙伴们合计好一会儿才能决定。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心里想着女同学们,或者想着要是能去电影院看场最新上映的电影,买几本小说、几条领带、几瓶绿标或白标的威士忌该有多好。在家里(他家一定是体面的,中午十二点准时吃饭,墙上装饰着浪漫主义的风景画,门厅黑洞洞的,玄关立着一个桃花心木做的伞架),时间缓缓流淌,他要成为母亲的骄傲、父亲的翻版,要写信给住在阿维尼翁的姨妈,要好好学习。所以他更愿意待在街上,十五岁的他拥有整条河流(尽管他兜里没有一分钱)和这座神秘的城市,拥有门上的标牌、战战兢兢的猫群、三十法郎一袋的炸薯片、对折了两次的色情杂志、像衣兜一样空空荡荡的孤独、对美好邂逅的渴盼,以及对新鲜事物的热爱,它们像风和大街一样触手可及,即使他无法完全理解,也依然能够让他全情投入。

那个少年,或者任何一个少年的生活轨迹都大致如此,但现在尤其是他,落了单,被金发女人的喋喋不休困住了。(我并不想喋喋不休,但是刚刚飘过两片长长的、边缘参差不齐的云。我猜那天上午我一次都没抬头看天,因为当我预料到少年和那女人之间会出事,便一直看着他们,拭目以待……)长话短说,那少年焦虑不安,让人不难猜到几分钟前或者最多半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少年来到岸边,看到那个女人,被她的姿色吸引住了。这正如她所料,因为她等在那儿就是为了守株待兔。也有可能是少年先到,她从阳台上或者汽车里看见了他,便走过来,随便找个借口搭话。她早就料到自己会让他紧张,让他想逃,她也知道他一定会自以为是地留下来,生硬拘谨地装成寻欢作乐的老手。接下来的部分就容易猜测了,因为五米开外一切还在继续,任何人都能揣摩出这场游戏、这场滑稽可笑的剑术攻防战的进展。最有趣的部分不在于观察当下,而是猜测结局。少年会胡乱编一个借口,说自己有约在身,然后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逃走。他想要潇洒地离开,但是那女人嘲弄的目光紧追不休,让他无地自容;也有可能他会留下来,他被蛊惑住了,或者只是没有勇气主动离开。那女人便会抚摸他的脸蛋,揉乱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言絮语,然后突然挽起他的手臂带他离开,除非,他自己因为欲火难耐或者心存恐惧而烦躁不安,主动去搂住她的腰、亲吻她。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但还没有发生,米歇尔坐在栏杆上幸灾乐祸地等待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端起相机,准备照下岸边这生动的一幕:一对不寻常的男女,正在交谈,互相打量着。

奇怪的是,这场景(几乎没有场景可言:那儿只有两个人,虽然都很年轻,但年纪相差不少)里有种不安的气息。我觉得是我把这种氛围添加进去的,因为如果我真的拍下了照片,照片就会重现这其中真实的愚蠢。我会想知道那个戴灰色帽子的男人在想些什么,他坐在方向盘后面,好像在读报或者打盹儿。他的车子停在通往人行桥的码头边。我刚刚才发现他,因为汽车如果停着,就不容易发现车里有人,人在这笼子里像是要消失了一般,只有运动起来、置身于危险之中,这可怜的笼子才有美感。但是那辆车一直停在那儿,形成(或者破坏)了岛上的一部分风景。一辆车:就像一盏路灯,或者广场上的一条长凳。它不像拂过肌肤的风,或者照在面前的阳光,时时都是鲜活的,同样,那少年和女人是独一无二的,有他们在,小岛就换了模样,展示出了一副全新的景象。总之,看报的男人很有可能也在关注着他们俩,跟我一样心怀叵测地翘首以待。这时那女人已经缓缓转过身来,把少年困在她和栏杆中间,我只能看到他们的侧影,少年比女人要高,虽然高不了多少,而那女人气势逼人,仿佛张开双翼的鸟儿凌驾于少年之上(突然她笑了一下,羽毛变成了鞭子),她只不过站着,微笑着,用手在空中比画着,似乎就能将少年碾碎。还等什么?用F16的光圈,取景要避开那辆可恶的黑色汽车,但是必须把那棵树框进去,用它平衡一下画面中太多的灰色……

我抬起相机,装作正在为一个和他们不相干的取景调整焦距,其实是准备伺机而动。我满怀信心,认为最终能捕捉到那昭然若揭的动作和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表情。我并没有等太久,那女人温柔地禁锢住少年,一缕一缕揭去少年身上残存的自由,像是在不紧不慢地执行一种甜蜜的酷刑。我想象到了可能的结局(现在探出一小朵泡沫状的云,好像是空中唯一的一朵云),我预见到他们来到她家(很可能是地下公寓,到处摆着大靠枕,猫儿们满地乱跑),少年有些惊慌失措,徒劳地想掩饰自己毫无经验,他决定逢场作戏,装出很在行的样子。我闭上眼睛——如果我真的闭上了眼睛——整理了一下眼前的画面:床上铺着紫丁香色的被子,他们嬉戏着亲吻,少年学着小说中的描写,试图给女人宽衣解带,女人温柔地拒绝了,反而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在昏黄浑浊的灯光下,他们看起来真像是一对母子。结局是一成不变的,但是也许,也许会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结局,那就是少年的启蒙没能完成,她阻止了它的发生。漫长的序曲之中,是笨拙的肢体,疯狂的爱抚,在全身游走的双手已经不知何去何从。她会因为他的孤立无援而洋洋自得,傲慢地拒绝他,嘲弄他的天真无邪,使他精疲力竭、茫然失措。这种结局是有可能的,完全有可能:那女人要找的不是情人,而是任由她摆布的玩物。这种占有的目的难以理解,只能将其看作一场残忍的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欲望被激起却得不到满足,她全情投入,但完全不是因为这少年,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米歇尔痴迷于文学创作和编造不切实际的故事。他热衷于想象奇闻逸事、与众不同的人、并不怎么可恶的怪兽。但那女人诱使他浮想联翩,她的举动也许提供了足够的线索,让人能够猜中真相。我肯定会一连几天都想到那个女人,因为我有冥思苦想的习惯。在她离开之前,我决定一刻也不能再耽误了。我把眼前的一切(树、栏杆、十一点钟的太阳)放入取景器,然后按下了快门。我立刻发现他们察觉到了。两人都向我看来,少年吓了一跳,面露疑色,女人则恼羞成怒,身体和面孔决然地呈现出敌意,它们知道自己已经被偷去,禁锢在一张小小的化学影像里,必将声名狼藉。

我还能说出很多细节,但是没有必要了。那女人说什么未经允许不能拍照,要求我交出胶卷。她的嗓音清晰干脆,带着纯正的巴黎口音,言语间措辞越来越夸张,语气越来越强烈。对我来说,给不给她胶卷都无所谓,但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如果有求于我,就得跟我和颜悦色。最后我只是摆明了我的态度:在公共场合摄影非但不受禁止,反而得到了官方和个人的支持。我一边说一边暗喜地看着那个少年,乍一看他好像并没有动,但其实他一直在后退。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去(快得简直不可思议),接着就跑了起来。可怜的孩子还以为自己是在走开,实则逃得飞快。他从那辆汽车旁边跑过,像一条圣母线一般消失在上午的空气中。

但圣母线也叫魔鬼涎。米歇尔不得不忍受铺天盖地的诅咒,听那个女人说他多管闲事、愚蠢透顶。他故意做出谦卑的姿态,露出微笑,脑袋稍微动了动,都是些廉价的信号。当我开始觉得厌烦时,听到了一声关车门的响声。戴灰帽子的男人站在那儿盯着我们。我那时才恍然大悟,他也是这出喜剧里的一个角色。

他朝我们走过来,手里握着刚才装模作样在看的报纸。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扭曲的怪相,嘴巴歪斜,脸上布满皱纹,那些皱纹不停地错位变形,因为他的嘴巴在不停地颤抖。那怪相从嘴唇的一边滑动到另一边,像是摆脱了主人的意志,成了鲜活独立的生命。但其他的部位都是固定不动的,他像是个脸上扑满粉的小丑,毫无血色,皮肤干枯,眼窝深陷,漆黑的鼻孔向外翻着,那黑洞洞的鼻孔比他的眉毛、头发,甚至是领带的颜色都更黑。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马路会伤到他的脚;我看到他脚上的漆皮鞋,鞋底薄得简直要他谴责路面上的每一处坑洼。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栏杆上跳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给他们胶卷,没有遵从他们似乎出于恐惧和懦弱的命令。小丑和女人用目光交流着,我们刚好组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这场面令人无法忍受,要用一记噼啪声来打破难堪。我做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撒腿就跑,我猜我逃跑的速度也就比那少年稍微慢些。跑到铁桥旁边那几座房子前面时,我回望了一下。他们还待在原地没动,但男人手里的报纸掉在了地上,那女人背朝着栏杆,双手在石头上来回抚摩,像一只摸不着头脑的困兽在寻找出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在这里,就在此时,在五楼的一个房间里。米歇尔好几天以后才冲洗了星期天拍的照片。古监狱和圣礼拜堂的照片正是它们应有的模样。他还冲洗出了两三张已经被他遗忘的试拍:他想抓拍一只出人意料地爬上了街边公厕屋顶的猫,却以失败告终。此外,还有那金发女人和少年的照片,底片很棒,所以他把照片放大了,放大的照片也很棒,他便又冲洗出了一张更大的,几乎是一张海报大小。他没有意识到(现在他感到疑惑)其实只有古监狱的照片才值得他费这么大的劲。这一系列的照片中,在岛的尽头抓拍的那张是唯一令他着迷的。他把放大版挂在墙上,第一天,他盯着照片看了好久,对比着回忆和已然消逝的现实,为此神伤。已经定格的回忆,同任何照片一样,那里什么都不缺,甚至,尤其不缺“空缺”本身,它才是真正定格这个场景的东西。那女人,那少年,那棵笔直地立在他们身后的树,树冠笼罩在他们头上,天空像石头栏杆一般纹丝不动,云朵和石头融成了一片(现在经过一片云,边缘很锋利,像风暴的前锋一样疾驰而过)。最先那两天我接受了现实,承认自己拍了照片又把它放大挂到墙上。我完全没有怀疑过,为什么翻译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的著作时,我会时不时停下来去看那女人的脸和栏杆上黑乎乎的污垢。第一个令我惊讶的发现其实很愚蠢:之前我从未想过,当我们凝望面前的照片时,眼睛的位置和视角总是跟镜头的一模一样。人们总以为这些事情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人会去深究。我坐在椅子上,坐在打字机后面,看着三米开外的照片,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待的地方正好就是镜头的位置。这样刚刚好,无疑是欣赏一张照片最好的方式,然而斜着看过去应该也自有乐趣,甚至还会有新发现。每隔几分钟,比如当我找不到合适的法语词句来翻译何塞·诺韦尔托·阿连德教授如此优美的西班牙语时,我就会抬眼看看那幅照片。吸引我目光的有时候是那女人,有时候是那少年,有时候是路上的一片枯叶,它躺在一边,那位置恰到好处,平衡了整个画面。这时我就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回想起照片中的那个上午。我略带讽意地想起女人恼羞成怒、向我索要照片的样子;少年逃跑得那么慌张可笑;还有那白面男人突然闯进画面的情景。虽然我离开得不怎么光彩:如果法国人的敏捷反应是与生俱来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离开之前先展示一番公民的权利、特权或者优先权;但在内心深处我对自己很满意。重要的是,真正重要的是,我帮助少年及时逃跑了(前提是我的推测准确无误。虽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是少年的逃跑间接证明了我的推测)。幸亏我多管闲事,才让他的恐惧最后有了用武之地,现在他可能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尊严受损,不像个男人。无论如何,总比和一个在岛上那样看着他的女人在一起要好些。米歇尔有时是清教徒,认为不应该屈从于力量。总而言之,拍下那张照片算是一件好事。

我一边工作一边时不时看她,并非因为这是做了好事。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她,为什么把放大的照片挂到墙上;也许这就是宿命,是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树叶出其不意地抖动了一下,我并没有警觉,继续翻译着一句话,直到把它圆满翻完。习惯就像一个巨大的标本集子,说到底,一张八十厘米宽六十厘米高的照片就像一块电影屏幕,播放着这个场景:小岛的尽头,一个女人正跟少年说着话,树上几片枯叶在他们头顶上抖动着。

但是那女人的手也开始动起来,这就有点过分了。我刚刚翻译了一行字:Donc,la seconde clé réside dans la nature intrinsèque des difficultés que les sociétés,就看到那女人的手指开始慢慢收拢,握成了拳头。我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行永远也无法结尾的法语句子,一台摔落在地的打字机,一把嘎吱作响的尚在颤动的椅子,一片迷雾。少年已经低下了头,像是精疲力竭的拳击手等待着耻辱的最后一击;他拉起了大衣领子,越发像个囚徒,是这场灾难里不可或缺的受害者。那女人开始在他耳边低语,又一次张开手掌去抚摸他的面颊,慢慢地摸了一遍又一遍,摸得少年满脸通红。他不很惊慌,却显得疑虑重重,有一两次,他的目光越过女人的肩头向前窥探,而她继续喋喋不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引着少年频频往一边看,米歇尔很清楚那边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戴灰帽子的男人,拍照的时候,镜头特意避开了他,但是少年的目光、女人的劝诱(现在不用怀疑了)、她的双手和她替代性的身份里仍然映出了他的存在。我看到那个男人走过来,停在他们身边打量着他们,双手插在兜里,有些不耐烦,又有些颐指气使,像是主人即将吹哨召回刚刚在广场上撒欢儿的小狗。这时我才顿悟了——如果这就叫作顿悟的话——在这帮人身上即将发生的事,也是曾经要发生的事,也就是此时就要发生、但是因为我的到来扰乱了次序而最终没有发生的事,先前因为我不知情的干涉而没能发生的事,现在即将发生、即将完成。过去我设想的结局远没有事实那么可怕,那女人待在那里并不是出于自愿,她的抚摸、她的建议、她的煽动都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是为了带走乱发的天使,玩弄他的恐惧和欲望。真正的主人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因为计划得逞而露出得意的微笑;他不是第一个以女人为幌子,捕捉猎物胜利归来的人。其余的事就太简单了,那辆汽车,随便哪一所房子,一杯接一杯的酒,几幅令人脸红心跳的画,已经太迟的泪水,噩梦初醒发现自己已经坠入地狱。而我却无能为力,这一次我完全束手无策了。我的武器曾经是一张照片,就是挂在墙上的那张,而现在他们为了报复我,耀武扬威地向我展示即将发生的事情。照片已然成像,时间亦已流逝,我们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障碍,罪恶肯定已经发生,泪水也已经洒落,剩下的只有悲伤和猜测。突然之间时空调转,他们有了生命,行动起来,决心坚定,朝着他们的未来走去。而我在这一边,困在另一个时空的五层楼上,不知道那女人、那男人和那少年是谁,我不过是个相机镜头,无法动弹,无法介入。我将面临最无情的嘲笑,因为他们将当着我的面胡作非为而我却无能为力,因为少年又看了白面小丑一眼,我明白了他即将接受他们的提议,这肯定是一场金钱交易的骗局,我却无法向他喊话提醒他快跑,或者像上次那样再拍一张照片来替他解围,那张微不足道的照片瓦解了那女人涂脂抹粉、费尽口舌搭建起来的圈套。就在那儿,就在那一瞬间,一切即将发生。周围一片死寂,和自然界的寂静不同,它延伸开去,又汇聚起来。我觉得我喊了出来,喊得撕心裂肺,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开始走上前去,十厘米,一步,又一步,近景里的那棵树有节奏地摇晃着树枝,栏杆上的一块污垢跳出了镜头,那女人的脸带着吃惊的表情转向我,显得越来越近,然后我偏了偏头,我想说的是镜头偏了一偏,一边盯住那女人,一边向那男人靠近。他眼睛位置的两个黑洞盯着我,惊诧又暴怒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钉死在空气里。刹那间我看到焦点外有一只大鸟倏地飞过画面。我靠在房间的墙上,松了口气,因为少年刚刚得以逃脱,他再次回到镜头里,我看着他跑开,头发在风中飞舞,他终于学会了飞一般逃离小岛,逃到步行桥那儿,逃回城市。他又一次逃脱了他们的魔爪,我又一次帮他解了围,把他送回那并不安定的天堂。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面前,没有必要再走上前去,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我只看到那女人的半边肩膀和几缕头发,因为其他的部分被镜头的边框猛地截断了,但是那男人在正中央,嘴巴半张着,露出颤抖的黑舌头,他慢慢抬起手,向近景伸过来,有一瞬间的对焦堪称完美,然后他的身影遮蔽了整座小岛,还有那棵树,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捂住脸像个白痴一样放声大哭。

现在飘过一大片白云,这些日子以来,这段无法计算的时间以来,一向如此。我能说得出来的只有云,一朵云,两朵云,或者漫长的时间里万里无云的澄空,用大头针钉在我房间墙上的一块空白的四边形。我睁开眼,用手擦干眼泪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澄澈的天空,从左边飘进一朵云,优雅地缓缓飘到右边消失了,然后又飘过一朵。有时眼前一片灰暗,天空被巨大的云层覆盖了,突然间,雨点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雨对着镜头下了好久,好似泪水倒流。慢慢地,画面清澈起来,也许是太阳出来了,然后云彩又会飘过来,两朵,三朵,还有鸽群,或者一两只麻雀。

秘密武器

奇怪的是,人们居然觉得铺床仅仅是铺床而已,握手永远只是握手那么简单,打开沙丁鱼罐头就是打开沙丁鱼罐头本身。“但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独一无二的呢?”皮埃尔一边想着,一边笨手笨脚地铺一床蓝色的旧床罩。“昨天还下雨了呢,今天出太阳了。昨天我还闷闷不乐呢,今天米切尔要来了。唯一不变的是,我铺的床永远拿不出手。”没有关系,单身汉的房间凌乱一些总能讨女士们的欢心。她们会微微一笑(母性在唇齿间洋溢开来),然后开始整理窗帘,给花瓶或者椅子换个位置,一边说:“只有你才会这么异想天开,把这张桌子摆在没有光线的角落。”米切尔有可能也会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手里摆弄整理书和台灯。他会随她去收拾,自己则倒在床上或者窝在旧沙发里,透过高卢烟的薄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默默地渴望她。“六点了,关键时刻到了。”皮埃尔想。在金黄的暮色中,整个圣叙尔比斯街区开始变幻,准备融入黑夜之中。不一会儿公证处的姑娘们就要下班了,勒诺特雷太太的先生将步履沉重地走上楼梯。一到买面包或者报纸的点儿,六楼的姐妹们必定要开始嚷嚷。米切尔也快到了,除非她迷了路,或者在街上开了小差。她有这个毛病,在哪儿都能停下来,在五花八门的橱窗世界里流连忘返,然后一一讲给他听:一只发条熊,一张库普兰的唱片,一条蓝色石头坠子的铜项链,司汤达全集,夏季时装。因为这些原因迟到了一点点完全可以理解。那么,就再抽一支高卢烟,再喝一口白兰地吧。他有点想听马克奥朗的歌,便在堆积如山的纸张和笔记本之间漫不经心地找了找,肯定是罗兰或者芭蓓特把唱片拿走了,真是的,拿走了他的东西也不跟他说一声。米切尔怎么还不到?他坐到床边,把床罩弄皱了。这下好了,不得不抚平这头再抻平那头,该死的枕头边又要露出来了。屋里一股烟味。米切尔肯定要皱着鼻子说这烟味呛人。几百个日子里他抽完了几百支高卢烟;还有一部论文,若干个女性朋友,两次肝炎,几部小说,百无聊赖的时光。几百支高卢烟?每次他发现自己纠缠于这些琐碎的细节时都会吓一跳。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就扔掉的几条旧领带,来自比属刚果的邮票的颜色,那是他整个童年引以为豪的集邮纪念。似乎在记忆的深处,他准确地记得自己吸了多少支烟,每支烟是什么味道,何时点的烟,又在哪儿扔了烟头。他不时会梦到的那些荒谬的数字也许就是他无法遏止的计数能力在梦中展露出的冰山一角。“那么上帝是存在的了。”皮埃尔想。衣橱的镜子对他回以微笑,他只好一如既往地收敛表情,把一缕黑发往后拨了拨,米切尔总是威胁说要把这缕头发剪掉。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因为她不想进我的房间。”皮埃尔想。但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剪掉他额前的这缕黑发,她必须要进他的房间,并且睡在他的床上。大利拉就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头发可并不容易。皮埃尔自言自语说自己是白痴,居然会认为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他默默地想着,想法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有时候思绪好像必须披荆斩棘,飞越千山万水,直到它决定停下来,被人听见。他真是个白痴,竟然觉得米切尔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她还没到,只是因为在五金店或者哪家小店的橱窗前分了神,看着一只瓷海豹或者一幅赵无极的画入了迷。他似乎看到了她,同时他意识到自己脑海里显现出一支双管猎枪,就在这个瞬间,他吞了一口烟,觉得这些胡思乱想并不荒谬。一支双管猎枪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了,在这个时间,在他自己家里,他想到的一支双管猎枪以及那种奇异的感觉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他不喜欢这个时间,万物都暗淡成了灰紫色。他懒洋洋地伸出手臂打开台灯。米切尔怎么还不来?她不会来了,别再傻等了。也许她真的不愿意上他的房间来。算了,算了,别那么悲观;再喝一口白兰地,继续那本刚读了开头的小说,下楼去莱昂的小吃店吃点什么。女人们都一个样,无论是昂吉安的还是巴黎的,无论是稚嫩的还是成熟的。他那“万物都独一无二”的理论开始土崩瓦解,像小老鼠在钻进捕鼠器之前退缩了一下。什么捕鼠器?早晚会有一天……尽管她约好六点来,他从五点就开始等了,特意为她把蓝色床罩铺平了,还像白痴一样拿着鸡毛掸子爬到椅子上,为了掸掉一张无关紧要、完全无害的蛛网。此刻,她必然已经在圣叙尔比斯站下了公车,向他家走来,在路上停下来看看橱窗或者广场上的鸽子。没有任何理由让她不想上他的房间来。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想到一支双管猎枪,或者决定在这一刻读米肖比读格雷厄姆·格林更合适。皮埃尔总是很难在一瞬间做决定。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毫无缘由,不会碰巧就决定格雷厄姆·格林比米肖合适,或者米肖比昂吉安合适,不对,米肖比格雷厄姆·格林合适。甚至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叫作昂吉安的地方和格林这样的作家搞混……“事情不可能都这么荒谬,”皮埃尔边想边丢下烟头,“如果她不来,那是因为她那边出了什么事,和我们俩的感情没关系。”

他下楼来到街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到广场上华灯初上。莱昂的小吃店里客人寥寥无几,他在临街的桌旁坐下,点了一杯啤酒。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家门口,所以如果她还……莱昂讨论着环法自行车公开赛;尼古拉和他的女朋友,那个声音沙哑的插花师一起来了。啤酒很冰,该点些香肠来吃。他家楼下门房的孩子正在玩单脚跳,累了就换只脚,一直没有离开门口。“净说傻话,”米切尔说,“我们都约好了,我怎么会不想去你家?”

爱德蒙端来咖啡,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店里几乎没人,爱德蒙就在桌边逗留了一会儿,谈了几句环法自行车公开赛。然后米切尔作了合情合理的解释,皮埃尔本该想到是这样的。她母亲又一次晕倒,把她父亲吓坏了,赶紧给她的办公室打电话,她急忙上了辆出租车回家,最后发现没什么问题,就是一般的头晕而已。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了,但是只有皮埃尔才会……“我很高兴她已经痊愈了。”皮埃尔笨嘴拙舌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在米切尔的手上,米切尔把另一只手放在皮埃尔的手上,皮埃尔再把另一只手叠上去。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皮埃尔也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叠到最上面。米切尔抽出最下面的一只手,把手掌按在皮埃尔的鼻尖上。“冷得像狗鼻子一样。”

皮埃尔承认他鼻尖的温度是个未解之谜。“傻瓜。”米切尔总结道。

皮埃尔隔着秀发吻了吻她的额头。因为她低着头,他便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然后吻她的嘴唇。他吻了一次,两次。香味很清新,像是树荫下的气味。他清晰地听到一段旋律,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他隐隐地惊讶于自己居然清楚地记得歌词,这些只有翻译过来他才明白意思的歌词。但他喜欢这个旋律,贴着米切尔的秀发,贴着她湿润的嘴唇,这歌词听起来多么优美。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als…

米切尔的手掐着他的肩膀,指甲扎了下去。“你弄疼我了。”米切尔边说边推开他,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皮埃尔看到她的唇边有自己的牙印。他抚摸着她的面颊,又温柔地亲了亲。米切尔生气了吗?没有,她没生气。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们才能两个人独处?米切尔的解释似乎另有隐情,让他无法理解。他正一门心思想着哪天能让她来家里,上五层楼到他的房间来,没想到突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米切尔的父母要去农场待十五天。他们去吧,这样最好了,米切尔就……刹那间他明白过来,呆呆地看着她。米切尔笑了起来。“这十五天你就一个人在家了?”“你真傻。”米切尔说,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看不见的星形、菱形、柔和的螺旋线。她母亲肯定以为忠诚的芭蓓特会在这两个星期里一直陪着她,毕竟郊区发生了这么多起抢劫和袭击案。但是只要他们俩愿意,芭蓓特会一直待在巴黎。

皮埃尔没去过米切尔家,但是他已经幻想过好多次,好像身临其境一般:他跟着米切尔进到一个低矮的小厅,厅里都是些老式家具。踏上楼梯的第一级台阶前,他的指尖滑过扶手这端的一只玻璃球。不知道为什么,这房子令他厌恶,他想到花园里避一避,尽管很难想象这么小的房子会有花园。他尽力摆脱了这个画面,发现自己正愉快地和米切尔坐在咖啡馆里。他想象中的房子里那些褪色的家具和地毯让他觉得有点闷,米切尔家的房子不会是那样的。“我得问哈维尔借摩托车。”皮埃尔想。他会来接米切尔,骑摩托车只要半小时就能到克拉马,他们有两个周末可以一起郊游,这样的话还要借个保温壶,再买些雀巢咖啡。“你家楼梯上有个玻璃球吗?”“没有,”米切尔说,“你搞混了,以为是……”

她顿住了,似乎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皮埃尔陷在椅子里,头靠在镜子上,爱德蒙装了这些高高的镜子,好让咖啡馆的桌子看上去多一些。皮埃尔隐隐地觉得米切尔像是一只猫或者一幅无名肖像画。他刚刚认识她没多久,米切尔也许同样觉得他这个人难以理解,但他们还是在一起了,首先,相爱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不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朋友,或者持有相同的政见。一开始人们总是以为别人身上没有什么秘密,因为积累信息是件很容易的事:她是米切尔·迪韦努瓦,二十四岁,栗色头发,灰色眼睛,办公室职员。她也知道他是皮埃尔·若利韦,二十三岁,金发……但明天他要跟她去她家,半个小时就能到昂吉安。“去他的昂吉安。”皮埃尔想着,他把这个名字像赶苍蝇一样挥了出去。他们可以一起待十五天。屋子很可能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是带花园的,最好问问米切尔花园是什么样子,但米切尔正在叫爱德蒙过来结账,已经十一点半了,要是她的经理看到她回去晚了,肯定会皱鼻子。“再待会儿吧。”皮埃尔说,“不好,罗兰和芭蓓特来了。真是难以置信,在这家咖啡馆我们居然从来没办法单独待着。”“单独待着?”米切尔说,“但是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跟他们碰头啊。”“我知道,但即便如此。”

米切尔耸了耸肩,皮埃尔知道她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心底也遗憾朋友们出现得这么准时。芭蓓特和罗兰一如既往地轻松愉快,但今天他们这个样子却让他既生气又不耐烦。他们在另一边,被时间的堤岸围护着。他们的怒气和不满都源于这个世界,源于政治或者艺术,而不是源于他们自己,不是出自更深层次的关系问题。他们因习惯、因日复一日的机械举动而得到拯救。一切都那么平顺,井井有条、保存完好。快乐的猪仔们,可怜的年轻人,好朋友们。他差点就不准备跟罗兰握手,但他吞了口唾沫,直视着罗兰,然后握紧他的手指,像是想捏碎它们。罗兰笑着坐到他们对面,他听说了一家电影资料馆的播放安排,周一必须得去看看。“快乐的猪仔们。”皮埃尔咬牙切齿地想。真是白痴,真不公平。但是一场普多夫金的电影,还是去吧,找点新鲜玩意儿。“新鲜玩意儿?”芭蓓特嘲笑道,“新鲜玩意儿,皮埃尔你太老土了。”

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她穿了件橙色的上衣,挺称她的。”米切尔说道。

罗兰递给他一支高卢烟,点了杯咖啡。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愿跟罗兰握手。“没错,她是个聪明姑娘。”芭蓓特说。

罗兰朝皮埃尔挤了挤眼睛。平静,不惹麻烦。完全不惹任何麻烦,这头平静的猪仔。这么平静,让皮埃尔觉得恶心。米切尔讨论着一件橙色上衣,和往常一样,他跟话题格格不入。这怪不得他们,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圈子的,他们几乎是耐着性子接纳了他。

米切尔还在不停地说着(现在换成讨论鞋子),边说边用手指划过唇边。米切尔肯定是想起来了,他不但没能好好吻她,反而弄疼了她。大家也弄疼了他,朝他挤眼,对他微笑,非常喜爱他。他觉得胸口压着沉甸甸的重量,需要逃回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待着,寻思为什么米切尔还没来,为什么芭蓓特和罗兰把他的唱片拿走了也不跟他说一声。

米切尔看了看表,吓了一跳。他们飞快地约好了看电影的时间,皮埃尔付了咖啡钱。现在他觉得好些了,甚至愿意跟罗兰和芭蓓特再聊一会儿,他热情地和他们道了别。善良的猪仔,米切尔的好朋友们。

罗兰看着他们走到街上,在阳光下走远。他慢慢喝了口咖啡。“我估摸着……”罗兰说。“我同意。”芭蓓特说。“说到底,有什么不行的?”“就是啊,有什么不行的?但那件事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米切尔也该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了,”罗兰说,“要我说,她热恋了。”“他们俩真是如胶似漆。”

罗兰陷入了沉思。

他跟哈维尔约在圣米歇尔广场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但是他到得太早了。他点了杯啤酒,开始翻看报纸。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把米切尔送到办公室门口以后又做了些什么。最近几个月像是一团乱麻,早晨也是这样,一天还没开始,脑子里就已经被真假难辨的回忆搅成了一锅粥。在那遥远的记忆中,唯一真切的是他曾经跟米切尔亲密无间,但发现自己对此仍不满足,一切都让人隐约觉得惊恐,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真的是一无所知(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每只手上有五根指头,未婚,梳着小女孩的发型),真的一无所知。如果他对米切尔一无所知,不如暂时不见她,让记忆变成厚重苦涩的一团乱麻。她怕你,她厌恶你,你吻她时她从心底反感你,她不想跟你上床,她害怕着什么,今天早上她就激烈地拒绝了你(她是那么迷人,跟你告别时和你贴得那么紧,为了明天跟你一起去她在昂吉安的家,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你在她的唇边留下了牙印,你吻她的时候咬了她的嘴唇,她抱怨了一下,用手指摸了摸嘴唇,抱怨了一下却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吃惊,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你心里哼着舒曼的曲子,你这个混蛋,你边唱边咬她的嘴唇,现在你想起来了,你还上了楼梯,对,上了楼梯,还用手掠过扶手尽头的玻璃球,但是米切尔后来说过,她家里并没有什么玻璃球。

皮埃尔从椅子上滑下来,去找香烟。话说回来,米切尔也不怎么了解他,她从来不问东问西,尽管她听他倾诉的时候又专注又严肃,也擅长分享生活中的小细节,比如说一只猫溜出车库门,城岛上空的一场风暴,一片三叶草,一张杰瑞·穆里根的唱片。她述说和倾听时都是那么专注、恳切、严肃。就这样,人群中这对孤独的人儿在一次次的约会中,开始聊起了政治,聊起了小说,开始去看电影,吻得一次比一次热烈,她任由他的手在脖颈间游移,抚过胸部,任他重复同样的问题却不给他答案。下雨了,要到廊下躲一躲,天晴了,头顶上阳光明媚,我们进这家书店去看看吧,明天我介绍你认识芭蓓特,她是我的老朋友,你会喜欢她的。后来大家发现芭蓓特的男朋友是哈维尔的老伙计,而哈维尔是皮埃尔最好的朋友,小圈子就这样闭合了,他们有时候在芭蓓特和罗兰的家里,有时候在哈维尔的诊所,有时候晚上在拉丁区的咖啡馆碰头。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情真意切,而且似乎在不动声色地保护她,虽然米切尔并不需要什么保护。皮埃尔对芭蓓特和罗兰对米切尔的情谊心存感激,虽然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在这个小圈子里,他们很少谈论彼此。他们偏爱那些宏大的命题,比如政治,比如进步。他们坐在咖啡馆里,满足地打量着彼此,互相交换烟抽,享受着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一起的感觉。他运气不错,这个小圈子接纳了他。他们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对打压新人的那一套非常在行。“我喜欢他们。”皮埃尔自言自语着,喝完了啤酒。也许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是米切尔的情人了,至少哈维尔应该是这么想的。但他万万想不到米切尔一直都不愿意,也不肯给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反正就是不愿意,却一直继续跟他见面、约会、听他倾诉,或者向他倾诉。他居然习惯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认为谜底终将揭开,而他最后会生活在谜里,接受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每当他们在街角或者在咖啡馆告别时,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扶手尽头有玻璃球的那段楼梯会引向他们的相遇,真正的相遇。但是米切尔已经说了,没有什么玻璃球。

哈维尔又高又瘦,神情和上班时一模一样。他谈论着实验,要证明生物学是一门鼓动怀疑论的学问。他看了看自己那根被烟草染黄了的手指。

皮埃尔问他:“你会突然想到跟你正在想的东西完全没有关联的事情吗?”“完全没有关联是一种科学上的假设,仅此而已。”哈维尔说。“最近我觉得自己很奇怪。你得给我开点什么药,比如说客观实在丸。”“客观实在丸?”哈维尔说,“没有这种玩意儿,老兄。”“我太关注自己的主观想法了,”皮埃尔说,“真是白痴。”“再说了,米切尔没让你觉得实在?”“正是因为昨天我突然想到……”

他听到自己在说话,看到哈维尔正看着他,看到镜子里的哈维尔,看到哈维尔的后颈,看到自己正在跟哈维尔说话(但为什么我总是想到扶手尽头有只玻璃球),他时不时地注意到哈维尔在点头,要是在诊所之外做这么职业化的动作就有点可笑了,因为医生只有穿着白大褂的时候才显得高高在上、权威十足。“昂吉安,”哈维尔说,“别担心了,我还总是把勒芒和芒通搞混呢,很可能是你小时候哪个女老师教错了。”

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皮埃尔的回忆在哼唱。“如果你睡得不好就告诉我,我给你开点儿药。”哈维尔说,“无论如何,我敢保证这天堂般的十五天足够把你治好。没有比同床共枕更美妙的事了,你能彻底理清思路,有时甚至能摆脱那些傻念头,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他也许可以多干点儿活,让自己累一点儿;也许可以把房间的墙刷了,或者走路去系里上课而不是坐公车;也许可以靠自己的劳动挣到父母每月寄来的那七千法郎。他靠在新桥边的栏杆上看着驳船在下面驶过,感受着夏日的阳光洒在肩头。一群姑娘们笑着闹着,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红发少年骑车经过姑娘们身旁,吹起长长的口哨,姑娘们笑得更欢了,仿佛一地枯叶飞舞起来,要将他的脸一口吞噬进无助、可怖的黑暗中。

皮埃尔揉了揉眼睛,慢慢直起身来。刚才那一阵并不是言语,也不是幻象:它介于两者之间,是一幅画面,碎成了千言万语,像撒了一地的枯叶(刚才飞舞起来扑了他一脸)。他看到自己的右手扶在栏杆上颤个不停。他握紧拳头,尽力忍住颤抖。哈维尔应该已经走远了,去追他也无济于事,那样只会显得自己更加荒唐可笑。“枯叶,但是新桥并没有枯叶啊。”哈维尔会这么说,好像他自己不知道似的,其实枯叶并不在新桥,而在昂吉安。

现在我只准备想你,亲爱的,整晚都只想你。我只准备想你,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我要挣脱那束缚我、引导我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在你身旁飘舞,舒展开每一片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自己还有你自己,汁液丰润的树干,绿色的树叶:绿色的,绿色的)。我不会离开你,不允许别的东西介入我们俩之间,不能将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哪怕一秒,不能剥夺我去想起今夜正在轻快流淌,拂晓在望,在那边,在你生活和正沉睡的那一边,等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我们将一起来到你家,走上门廊的台阶,打开灯,摸一摸你的小狗,喝咖啡,忍不住盯着对方看了又看,直到我拥抱你(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把你带到楼梯边(但那里没有玻璃球),然后我们开始上楼,上楼,房门紧闭着,但我口袋里有钥匙……

皮埃尔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洗脸池旁,把头埋到水龙头下面。我只想你,但想到的为什么是个阴暗而压抑的欲念,在这念头里米切尔不是现在的米切尔(我就像一棵树,把你环抱在怀里),上楼梯的时候感觉不到她在怀里,因为他刚走上第一级楼梯就看到了玻璃球。他只有一个人,独自走上楼梯,而米切尔在楼上,在紧锁的房门后边,并不知道他口袋里还有一把钥匙,正在走上楼去。

皮埃尔擦干脸,打开窗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街上有一个流浪汉,友善地喃喃自语着,走路摇摇晃晃,仿佛在黏稠的水洼之上漂浮。他哼唱着曲子踱来踱去,似乎悬浮在灰色的光线中跳一种庄重的舞蹈,灰色的光线蚕食着路面的石砖和路边紧闭的大门。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皮埃尔干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和着楼下流浪汉的哼唱声,但旋律相去甚远,歌词也毫不相干,这其中有某种东西就像复仇的渴望一样,不期而至,在生活里黏附一段时间,留下仇恨的焦虑。回忆的空洞翻腾着,抖落出千丝万缕、四处牵绊的思绪:一支双管猎枪,一地厚厚的枯叶,流浪汉有节奏地跳着帕凡舞,嘴里嘟囔着含混的句子,舒展着破烂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行着礼。

摩托车沿着德阿莱西亚大街前行,隆隆声不绝于耳。每次贴着公车驶过或者在街角拐弯时,皮埃尔都能感觉到米切尔把他的腰抓得更紧。等红灯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去,等待米切尔爱抚他或者吻一吻他的头发。“我现在已经不怕了,”米切尔说,“你骑得很好。在这里向右转。”

别墅位于克拉马更远处的一座山上,坐落在十几栋类似的房子之中。皮埃尔觉得别墅这个词听起来像是一处庇护所,与世隔绝,安静祥和。别墅里会有一座花园,花园里有藤椅,到了夜里,也许还飞舞着萤火虫。“你家花园里有萤火虫吗?”“应该没有。”米切尔说,“你真是异想天开。”

骑着摩托车很难说话,他得集中精神注意交通车辆,而且皮埃尔已经累了,他直到清晨才睡了几个小时。他要记得吃哈维尔给的药,但他到时肯定不会记得吃,况且也用不着了。他回过头去,米切尔隔了一会儿才吻他,他咕哝了几声。米切尔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绿灯。“别犯傻了。”哈维尔这样说过,说这话的时候他显然有点不明就里。当然会好起来的,睡前喝一口水,吞两片药。米切尔的睡眠好吗?“米切尔,你睡得怎么样?”“很好啊。”米切尔说,“有时候会做噩梦,大家都这样。”

当然,大家都这样,醒来时,她会知道梦境已经消逝,不会跟街上的喧闹声、朋友们的面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怪念头混为一谈(但是哈维尔说过吃两片药就行了)。她一定是把头埋在枕头里睡,微微地缩着腿,均匀地呼吸,他马上就会看到这样的她,睡姿一模一样,马上就能把熟睡的她搂在身旁,听见她的呼吸声。当他用一只手揪住她头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黄灯,红灯,停。

他猛地急刹车,米切尔吓得叫起来,然后便一声不响,似乎因为尖叫而难为情。皮埃尔单脚点地,回过头去,微笑着,却不是对着米切尔笑,他看上去魂不守舍,笑容僵在脸上。他知道灯就要变绿了,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绿灯,摩托车后面跟着一辆卡车还有一辆汽车,有人按了一下喇叭,两下,三下。“你怎么了?”米切尔问。

汽车司机经过皮埃尔身边时骂了他一句,皮埃尔慢慢启动摩托车。我们刚才说到我会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既然我们这么说,那就是因为我们已经到了看到她毫无防备、一丝不挂地睡着的时候,也就是说,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根本无须……是的,我听到了,先左转然后继续左转。是那里吗?石板瓦屋顶的那家?还有松树,真漂亮,你家的别墅真美啊,花园里有松树,你爸妈又去农场了,真是不可思议,米切尔,整件事都美妙得不可思议。

波比先是对着他们狂吠了一阵。皮埃尔把车推到门廊上时,波比跑来仔细地闻着他的裤腿,以挽回颜面。米切尔已经进了屋,拉开了窗帘,然后回去把皮埃尔带了进来。皮埃尔环顾四周,发现屋子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这里应该有三级台阶,”皮埃尔说,“而且客厅也变样了,但是当然了……不用管我,就连家具之类的细节,我都会把它们想象成别的样子。你也会这样吗?”“有时候会。”米切尔说,“皮埃尔,我饿了。别闹了,皮埃尔,听我的,乖乖地帮我的忙,我们得做点什么吃。”“亲爱的。”皮埃尔说。“把窗打开透透光。别乱动,波比会以为……”“米切尔……”皮埃尔说。“别闹啦,等我先上楼换衣服。你愿意的话就把外套脱了。这个柜子里有酒,你自己找吧,我不懂这些。”

他看着她跑上楼,消失在楼梯尽头。柜子里有酒,但她不懂这些。幽深的客厅里,皮埃尔抚摸着楼梯扶手。米切尔已经说过了,但是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确实没有玻璃球。

米切尔换了一条旧裤子和一件奇大无比的上衣。“你看起来像朵蘑菇一样。”皮埃尔温柔地说。所有男人见到女人穿着大得不合身的衣服时,都会这么说。“你不带我看看房子吗?”“行啊。”米切尔说,“你没找到喝的吗?等一等,你真是不中用。”

他们端着杯子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刚刚打开的窗。波比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然后躺在地毯上看着他们。“波比对你一见如故嘛。”米切尔舔着杯沿,“你喜欢我家吗?”“不喜欢。”皮埃尔说,“太暗了,资产阶级得要命,还有这些可恶的家具。但这里有你在,还穿着这种大得吓人的裤子。”

他爱抚她的脖子,把她抱紧,吻她的嘴唇。他们热吻着对方,皮埃尔感受到米切尔手掌的热度印上他的身体。他们热吻着对方,微微滑了下去,但是米切尔呻吟着想挣脱,她嘟囔着什么,皮埃尔没听懂。他心慌意乱,觉得最难做到的是捂住她的嘴,但又不让她昏过去。他突然放开她,盯着双手,好像它们不是他自己的一样,他听到米切尔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地毯上的波比发出的低吼。“你让我要发疯了。”皮埃尔说,这话听起来那么荒谬,但是仍然不及刚发生的事那么令他羞愧。捂住她的嘴但是别让她昏迷,这似乎是一道命令、一股无法压抑的欲望。他伸出手,隔了一段距离抚摸米切尔的面颊,他完全同意,确实要做点东西来吃,确实要选一瓶红酒来喝,窗边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米切尔吃东西有她独特的方法,她把奶酪、油浸凤尾鱼、沙拉和蟹肉搅在一起。皮埃尔喝着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如果他跟她结婚的话,每天都会坐在这张桌子旁喝白葡萄酒,微笑着看她。“真奇怪,”皮埃尔说,“我们从来没说到过打仗的那几年。”“谁愿意说啊……”米切尔边说边刮着盘底。“我明白,但有时难免会想起来。对我来说那几年没那么糟糕,毕竟当时我们还是小孩子。就像是一段没有尽头的假期,很荒唐,甚至有点可笑。”“我可没放假。”米切尔说,“一直下雨来着。”“下雨?”“在这里面,”她说,摸着额头,“眼前在下,脑后也在下。一切都湿漉漉的,像被汗浸透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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