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02:00:24

点击下载

作者:李劼人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天魔舞

天魔舞试读:

回忆我的父亲(代序)

李眉“自由著述”从我上小学起,每次在填写学生登记表一类的东西时,父亲总是在“家长职业”一栏内填上“自由著述”几个字。什么是“自由著述”呀?我弄不懂,问父亲,他爽朗一笑:“著述吗?写书嘛。你不是天天都看到我在写字吗?自由吗!我不当官,不攒钱。想写就写,想读就读,起居无时,怡然自得。”当时,我年纪还小,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只觉得父亲好像很喜欢“自由著述”这个行道。那时,他大约40岁出头,《死水微澜》还没有开始写。以后,我年龄渐长,常常听见父亲讲他以前的事,才慢慢地悟出父亲选择“自由著述”这条道路对他的确是较为合适的。父亲在中学时代,经历了中国历史上的巨大社会变革——1911年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推翻清封建王朝的辛亥革命。作为这次革命的前奏,四川省的保路风潮(即争取铁路民办权利)曾引起全国的注意。那时候,父亲正在中学念书,他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了保路运动,初步感受到自甲午战争以来,中国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而又苦难重重的国家中错综复杂的矛盾。以后。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被推翻了。但是,封建社会的陈规陋俗积重难改,旧社会的污泥浊水翻滚横流。成都地处西南边陲,封建势力、军阀、哥老会、奉洋教的帝国主义追随者,种种恶势力竞相争夺,和全国的封建势力、军阀遥相呼应。这一切引起了父亲的深思。恰巧在这个时候,父亲中学毕了业。家里没有钱供给他继续上学,一个做县官的亲戚把父亲带去做县衙门的秘书。父亲在县衙门中工作近两年,看到了社会的许多阴暗面,其丑恶程度简直使他大为吃惊。他没有想到经过了辛亥革命,清朝末期的种种腐朽东西在这里又改头换面的出现了。他十分愤懑。决心不再跨入官场,要用自己的笔来鞭挞社会的黑暗。这样,父亲从1921年开始就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他写了100多篇揭露社会黑暗面的短篇小说,反对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的评论、杂文等等。这些就构成了他早期作品的主要内容。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时,父亲28岁。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新鲜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振。同年底,他就离开了残废的母亲和新婚八天的妻子到法国勤工俭学去了。行前,他的一个朋友问他到法国将学什么?他回答:“还是学文学吧,这个天地好像很广阔,我的兴趣,我的性格,还是学文学好些吧!”父亲善于思索,但性格却很开朗、豪放,谁要是同他开诚相见,他就会滔滔不绝,一见如故。他一到法国,住在贫民区的学生公寓,左邻右舍都是些工人、小职员。这些法国人乐观、爽朗、善良、健谈,同他很合得来。以后很多年,父亲一直怀念在法国这一段时期的生活。特别使他难以忘掉的是1921年他得了一场急性盲肠炎和腹膜炎的经历,他在免费的平民医院里住了62天,病得九死一生,但却获得了中国穷学生和法国贫贱者阶层的无比宝贵的同情。大病初愈,他满怀激情地写了一篇中篇小说,用日记体载记下这几十天中的所见、所闻、所想,小说的题目就叫《同情》。在法国四年多,父亲接触了大量的法国文学艺术。研究了知名和不知名作家的作品。他说:“要懂得法兰西近代小说的真相,最好的方法,便是从各家的作品上去探讨。”他觉得这好比是“读千赋而后作赋,阅千剑而知使剑”的办法。1935年,父亲开始创作以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到1911年辛亥革命这段历史为背景的三部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少年时代在历史激流中的感受,中国古典文学的基础,法国名家著作的启示,浑然一体地融合在这几部著作中。父亲在写作这几部长篇小说前后,虽然做过一些其他的事,如教书,开过小餐馆,当过造船厂厂长,经营过一个小小的造纸厂,但是,几十年间,他立志于“自由著述”的思想始终未曾改变。不管他做什么事,他的创作和翻译工作从来没有间断过。1924年,他从法国回到成都不久,一些依附于军阀的留法同学很想把他拉入政界。那个时候,留学生很吃香,当官很容易,军阀和旧官吏们都喜欢用他们来装潢门面。可是父亲回到故乡不久,就说:“我要闭门著书,不问外事。”著书是真的,“外事”却没有“不问”。他当报馆编辑,写评论时,对军阀颇有抨击,因而,惹怒了一个军阀,报馆被封,他和几个同事还被抓去关押了几天。为这件事,父亲后来还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编辑室的风波》。然而,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父亲却做了13年共产党的“官”!1950年,成都解放刚半年多,父亲被委任为成都市副市长。委任书刚送来,他就把它退了回去。这件事使好多人大为不解,有人问他:“你不喜欢共产党?不愿意向共产党合作?”他哈哈大笑,说:“什么话?我早就同共产党合作了,而且合作得很好。”这确实不假。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党领导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一成立,父亲就参加了协会的领导工作,整整十年间,他同党配合得很好,至今还有一些同志在怀念这一段往事。成都解放前夕,父亲代表成都文艺界写了一份《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宣言,热情洋溢,流露出久盼解放的心情。成都一解放,父亲就当选为市人民代表,他是极为高兴的。没有想到,委任书又送回来了。这一下,父亲认真思索了一番,终于,他接受了委任,一直到他去世。后来,我曾向他提起这件事,问他为什么退回委任书,为什么又接受?他十分坦然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我只是想恪守年轻时候的誓言。再说,我年纪也大了,时间不太多,想集中精力写一点像样的东西,以了心愿。”他停了停,若有深思地说:“清朝时候的官,我看过,民国时候的官,我也看过,真是腐败透顶。共产党的朋友,我认识不少,都是好人哪!我们这个国家,国民党搞不好,看来,只有共产党来。我参加工作,时间是要花费一些,不过,我要写作,我相信共产党是会支持的。”“小雅”1930年,父亲在成都大学当教授。当时学校校长张澜是一个进步人士。他主张共和、民主,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四川的军阀割据。父亲很钦佩张老先生。当时,革命正处于低潮。四川连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他们逮捕和枪杀了一些中共秘密党员和进步青年学生,其中就有父亲的朋友和学生。张澜先生也受到军阀的排挤、威胁,在成都无法安身,决意离开。父亲平日支持张先生的言行,张先生一走,他自知在成都大学也待不下去。那么,干什么呢?父亲从小对一切都井井有条,穿着朴素、整洁,他的手稿向来是工整的,同学们给他一个外号叫“精公”。他也很讲究吃,对菜的做法也有一些研究。母亲做得一手好菜,在亲戚、朋友中相当知名。这一点父亲的朋友刘大杰在1946年写的回忆文章中有这样的描述:“到劼人家去喝酒,是理想的乐园,菜好酒好环境好。开始是浅斟低酌,继而是高谈狂饮,终而至于大醉。这时候,他无所不谈,无所不说,惊人妙论,层出不穷,对于政府社会的腐败黑暗,攻击得痛快淋漓。在朋友中,谈锋无人比得上他。酒酣耳热时,脱光上衣,打着赤膊,手执蒲扇。雄辩滔滔,尽情地显露出他那种天真浪漫的面目。”这段回忆同时也形象地反映了我父亲的性格。由于母亲有一手做菜的手艺,因此联想到经营一个小餐馆,既可解决一家四口的生活,又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经过一番准备,父亲在自己租住的家门旁另租了一大间房子,一隔两间。前间约20多平方米,临街,作餐厅;后间约十几平方米,作厨房。餐厅粉刷一新,临街的门窗漆成蓝色。门上挂着一块招牌:“小雅”,字迹清秀,是父亲的手笔。“小雅”来自《诗经》。《诗经》中这部分诗歌多是辑录古代民间传诵的反抗暴政的歌谣。餐馆取名“小雅”,可见餐馆主人的用心。“小雅”的开业,在成都引起了轰动,新闻界也很注意。开业那天,成都各报都当做一大新闻来报道;标题更是各式各样,有的是:“文豪作酒佣”,有的是:“大学教授不当教授开餐馆”。实际上母亲是餐馆的主持人。她帮助几个厨师安排菜肴、点心、面食的品种花样。每天亲手做六种主菜,每周变换一次花样,这些菜别具风味,极受顾客欢迎。因此,生意十分兴隆,整天座无虚席,小小的餐馆门前经常停放着有钱人的小汽车和装备得很华丽的私人人力车。餐馆开了一年多。“李劼人做生意赚了钱”的说法渐渐传了开去,这就给我家带来了一场灾难。当时,成都土匪横行,他们同哥老会、军界串通一气,结成一股恶势力,走私、贩毒、抢劫、绑架,无恶不作。193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保姆带着刚满四岁的弟弟一去不回。到了晚上,家里明白出了事,全家顿时陷入极端悲痛和恐惧之中,亲戚、朋友四处找人,打听消息,毫无下落。半个多月后,一个亲戚通过一个军官,找到一个哥老会头头,才打听出弟弟被土匪绑架到成都远郊一个地方。这个哥老会的头头没有子女,经这位亲戚从中斡旋,父亲答应等孩子放回来后,拜他为干爹。于是,这个人就传出话:拿600块银元去取人。父亲没有积蓄,开了一年多餐馆,表面上生意很好,实际上除了付给堂倌的工资,解决一家的生活外,所剩无几。赎人要600块银元,加上请客送礼,打通关节,总共要1000块银元,父亲实在没有办法。这时候,父亲一个朋友慨然相助,拿出1000块银元借给父亲,不要利息,不限还期。经过许多波折,1931年农历除夕前夕,弟弟赎回来了。“小雅”呢,自从弟弟被绑走,就关了门。父亲和母亲也无心再经营这个行业,只有另找谋生的办法。那个哥老会的头头成了弟弟的干爹后常来我家走动,经常讲些哥老会的内幕,父亲对这些很感兴趣,又仔细观察研究了他和他的三朋四友。以后,在父亲的一些小说中,就出现了这些人物的影子。“菱窠”从成都市中心往东约八公里,有一个小镇,名沙河堡。从沙河堡往南,走过半华里泥土小路,就能看见一片果林,面临着一个大水塘,这里就叫菱角堰。1939年春天,日本飞机开始轰炸成都,城里的人纷纷向城外疏散。一些用竹、木、草临时搭盖起来的房子遍布了成都的近郊。当时,大家都把这类房子叫做“疏散房子”。父亲有一个朋友,在菱角堰经营果园。他把果园的一角廉价卖给父亲,作为修建“疏散房子”的地方。于是父亲就自己设计,找了几个泥瓦匠、木工,赶修了几间茅草顶、黄土墙的房子。房子不大,连院子在内一共两亩多地。面临着菱角堰,院内有十几棵苹果树、几棵柠檬树、几棵桃树和梨树。院子周围,刺藜作墙,屋前屋后,一丛丛玫瑰、月季和蔷薇。院外,柳树和桃树相间,一直伸延到菱角堰周围,这是父亲初到那里时亲手种下的。我家从来就是租宅而居。父亲从小吃够了搬家之苦,他最痛心的是家里积存的书和资料,每搬一次家就丢失一些。“疏散房子”建好后,他十分满意这个地方和这几间茅草房,决心一辈子住在这里。他在院子大门门楣上题了“菱窠”二字,就是说,这里是菱角堰的一个窠。每年,他总要积蓄一点钱来修整房子,慢慢地,“菱窠”从临时的“疏散房子”成了永久的住宅。父亲在“菱窠”住了24年。解放前11年,解放后13年。解放前的11年,日子比较难过。特别是1948年至1949年这两年。父亲自抗日战争以来,积极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的活动。据陈翔鹤同志的回忆,父亲当时“并不管组织工作或日常工作。但他却自始至终从不曾放松过他领袖群伦的理事职责。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们一去同他商量,他就会一马当先,毫不退缩”。“每次开大会,我们必定推他作主席,而他不管有无危险,也从不推辞。发言时,更是精神奋发,声如洪钟,把我们事先商量好的话,全都说了出来,可以说他是替大家在发言。这在特务横行、白色恐怖日甚一日的蒋管区,确实是十分难得的。”“这些活动早已引起了特务们的注意。1948年,父亲又在成都一家报纸上发表了连载长篇小说《天魔舞》,揭露国民党买办官僚资本家的腐朽和特务的横行。父亲自己说:“这部小说写得并不精炼,可是却受到了官方的警告”。那个时候,国统区的进步学生运动正蓬勃开展,我和弟弟在大学校里也参加了反对蒋介石统治的学运。1948年冬天,成都笼罩着白色恐怖,特务到处抓人。弟弟受到追捕,躲到亲戚家,我没有跑掉,被逮捕关押在特务私设的监牢里。父亲到处找人说情,总算把我保释了出来。但是,“菱窠”却从此不得安宁。特务三天两头借故到“菱窠”来,可能是监视我和父亲的行动,也可能是看弟弟到底是不是在家。恐怖、愤怒、压抑充满着“菱窠”。好几次,父亲气得要把特务赶出去,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强咽着气硬把父亲拉住。好容易盼来了成都的解放!1949年12月28日,下午,父亲兴冲冲地从城里回来,一进门就扬着手中红字印刷的“号外”,大声嚷道:“快看,快看,解放军要入城了。”这天晚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要母亲做几个可口的菜,把弟弟接回家,大家围坐在一起,他高举着酒瓶说:“都喝酒,庆祝解放!”新中国成立后的13年,日子过得很顺畅。父亲每天进城到市人民政府工作,参加一些政治活动和文艺界的活动,一回到家,就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里翻阅各类报纸、杂志和史料,少年和中年时代的许多往事重又在他脑子里浮现。他开始考虑一个宏大的创作计划。1954年,作家出版社要重新出版他的三部长篇小说。父亲决定修改后再付印。于是,他集中精力,大量阅读了中外名著,重新研究有关史籍资料,进行调查访问,征求读者意见,为再创作进行着紧张的准备。《死水微澜》改动不大,《暴风雨前》改写和重写的地方较多;《大波》完全是另起炉灶,重新写过。他那时已经年过60,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自信能够写到85岁。他打算写完《大波》(约120多万字)后,再写一部反映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动态的长篇小说,已定名为《激湍之下》。接着改写《天魔舞》。然后,再写一部反映解放后人民生活的长篇,完成一套反映半个多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小说史。由于生活安定,父亲在精心进行创作的同时,就着意把“菱窠”修缮了一番:把草屋顶改成瓦顶,把原来存放小杂品的小阁楼改建成宽敞明亮的楼房,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十个大书橱和几十个小书匣,存放着他几十年来,特别是解放以来购买的两万几千册书籍、装订成册的解放前后的报纸、杂志和两千多件中国字、画。父亲不是收藏家,在他购存的书中,珍贵版本极少,但却种类庞杂。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中外文学名著、地方志等等最多,甚至还有一些科学常识书籍。这些,全是为了创作而准备的。父亲很喜爱他的这个小小的“书楼”。在家里的时间,除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外,就是在这个“书楼”上浏览书籍了。有一次,他颇含深意地对母亲说:“我这个人一辈子没有什么东西,就是存了这一点书和画,我死了以后,你把它捐献给国家。”1962年12月12日,父亲心脏病发作。在离家去医院的时候,他对母亲说:“‘大波’还没有写完,过几天,我们就回‘菱窠’。”在医院里,他在昏迷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我这部书还有30万字……30万字……。”是的,《大波》还剩下30万字没有写出来,《大波》以后的几部已有具体计划的长篇小说还来不及动笔,父亲就离开了“菱窠”,离开了他住了24年的家,再也没有回来了。一九八一年五月 北京原载一九八一年五月《中国文学》(英文版)

第一章 躲警报的一群

四十八架涂有红膏药商标的轰炸机已经掉头向东方飞去,被九十六具马达在湛碧长空中扰动的热浪已慢慢静止下来。向天上望去,那渐飞渐远小得类似蜻蜓的黑影,好像并未遗留下半丝痕迹,悠悠然的几朵白云还不是那么悠悠然!一条甚为偏僻的水沟,曲曲折折地打从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带上穿过;沟的两边都是枝叶茂密的桤树,树下不到两尺宽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在十来丈外,你断猜不到平日连狗都不要来的水沟边,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卧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个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学绅也全备。当飞机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盘旋着像一群老鹰时,这十多个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鸡雏,心脏是那样地跳动,神经是那样的紧张,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像宝石,每一对宝石都将其冷森森的光芒,从枝叶隙间射出去,一闪也不闪地随着那老鹰的踪影而移动。左近的高射炮发威了,砰呀訇的咆哮着,响声确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长大,而且与过去几年比起来,还真的长大得很快。过去几年中,这周遭十多方里内,令人想听一声高射炮响也不可能。不过,那打在空中,变成朵朵云花的炮弹数目并不甚多,而且好像并不如飞机那么高,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们的家伙还是不行,并不如报纸所载欧洲战场的高射炮动辄构成一片火网,把敌人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样的那么威武、那么有效力;倒不如简直没有,简直像过去几年中,到处静悄悄的,还免得多一样增加恐怖气氛的声音。本来,当马达轰轰隆隆越响越近之际,整个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们也需要这样的静,仿佛有了绝对的静,才经得住炸弹的杀伤。甚至连桤树上的鸣蝉,人们都要丢些石头土块去勒令它噤声。一个出世不过十五个月的小儿,大概被地上的大蚂蚁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来。于是好几双眼睛都恶狠狠地射过去。年轻的妈妈,如同犯罪样,连忙把小儿揽在怀里,一面拍着诓着,一面解开旗袍纽扣、汗衣纽扣,当着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来;而在旁边蹲坐着的那个当爹爹的男子,油然眉头紧皱,摆出一面孔的不自在。飞机在高空兜了几个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轰炸的目标,直向北方飞去后,那光是发威而看不见丝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桤树荫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随之松弛下来。一对偎坐在逼近流水边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几声清脆的哈哈。靠树身坐着一个约有六十年纪的老头儿,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叶子烟杆的白铜斗,向另一根树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几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议。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颇为惶惑的把他瞅着、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议的真意,是不该笑吗?还是不该挤坐得那么亲热?一个十五六岁,扎了两只短发辫的姑娘,则起一双大眼,低低说道:“管得人家的,爷爷才是哩!”北方一阵大响,地面似乎有点动弹;因为相当远,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么震耳,那么惊人。一个在中学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把两膀向空举起,叫道:“过了关了!”年轻妈妈也不怕她男子皱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标准布旗袍时,才发现一个四十年纪,全身蓝绸汗衣裤,肥头大耳,头发剃得精光的汉子,正眯着一双水泡眼在品评她。既然当了妈妈,而又生长于如此时代,自然没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觉到那涎眉吊眼的样子,未免有点讨厌。但是在跑警报当儿,被人留心关切,总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摆点好面孔给人呢?她本已脸上一烧,正掉过头去要向她男子说什么,忽又回过脸来,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那好心肠汉子微微地笑了笑。原来那汉子所关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虫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劳抱抱。……”当爹爹的男子正和两个自己声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说话。“今天不晓得炸的哪里?”“说不定在城里!”是一个姓卢的说。他穿了件相当像样的毛蓝布中山装,领口敞开,露出一件洗旧了的绿色线背心;下面是赤脚穿了双新黄皮[1]胶底鞋;一顶旧的灰帆布考克帽扬在脑后;一口重庆腔,若不说话,你一定会猜是下江逃难来川的,尤其是口里那两颗金牙齿,和不时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烟斗,以及一盘很旧的带尺。他的伙计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装束,粗手粗脚,麻耳草鞋,挥着一把纸壳扇,背上还背了一顶土制草帽;头发也是剃得精光,看起来并不像那位留有拿破仑发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骆。但是那姓卢的说了之后,却连忙向他请教:“骆哥,你说是不是?”姓骆的只是唔了一声。“若是在重庆,我真敢写包票,只要炸弹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时立刻就给你说出来是哪处挨炸了。”那姓卢的天生是个爱说话的,还接着说道:“格老子,成都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红墙巷老文家里。他妈妈的,隔两条街就挨了他妈十来个炸弹!……嗨!那声音才并不凶,跟打闷雷一样。……后来,炸新津飞机场,格老子,你硬不信会是隔了他妈百多里!我在武侯祠那带,……嗬!连窗格子都跟他妈震下来了!……骆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庆的话……”年轻妈妈笑道:“莫劳烦你,娃儿又沉又热,让他凉一凉儿好。”“听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汉子这样问。“我们是彭山青龙场……”“哦!青龙场,那倒是个好地方!”“你先生去过吗?”“怎没去过?就是今年,还去过一次,到同益去买碱。……”“同益曹达厂吗?”同益曹达厂虽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不但青龙场的人提起它来,觉得是桩光荣的事,就是彭山全县人也把它认为是本县地方的新工业之母,虽然就在彭山县城外,近几年还新成立了另一家碱厂,几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对头。因此,年轻妈妈才越发同那汉子谈得拢了,俨然将其当作了他乡的故知。中学教习身边有两个穿麻灰布制服,打着青布绑腿的高中学生。一个很年轻,看来不过才十七岁,高高的、瘦瘦的,态度很是胆怯。当那抱怨爷爷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几眼时,他已通红了脸,时时低下头去,拿指头在泥沙地上胡划。另一个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实得像一条小牯牛,大脑袋上也戴了一顶青哔叽的,时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虽然崭新,不仅汗已浸透,而且显得一张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个说来,实实不大像一个读中学的学生。据他投考的初中毕业凭照上算来,应该是十九岁,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一般同学都唤之为老大哥,似乎连这位已有资历的理化教习也未必就长了他好多。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进了一个高级中学。同学们都知道真个考的话,他再读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数学几乎是零分,已经读到第二学期了,似乎还没有入门;国文哩,还好,能够写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还老练,别字也不多,只是不会作语体文,而其所以能够考取上者,据说除了得力他这位同乡的理化教习之特别吹嘘外,还得力投拜到军事教官和训育主任两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个月的私塾弟子之故。因为世故相当深,不但一般年轻同学都能与之相处得好,不但师长们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杂役校警等,也很恭维他,说牛维新先生真大方,会使钱,你就多弄他吊儿八百,他也满不在乎。其实他脾气也真好。老实说,简直就叫没脾气。凭你怎么惹他欺他,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你,有时还假装不晓得。谁也知道他气力极大,还能够打几拳,有人说,七八条大汉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谁也敢于揍他几拳,相信他不会还手。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如人们猜的:是个犯了事的乡长吗?是个通过匪的袍哥吗?是办过小学而再求深造的绅粮吗?全没有人知道,除了他同乡,这位理化教习白知时一人外。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好像那小姑娘扑哧一笑。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番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彤彤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拐了吗?”“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2]经倒细,读中学了罢?”“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3]家在这九里三分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账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做手艺的倒好!”“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朱乐生。”“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倒是在一个机关上服务。只是个小公务员,挣钱养家罢了,说不上别的。”先洪发看不出他那神情,油然追着问:“到底是哪个机关?”“说出来你可别多心,就是在税局里做事!”“啊也!真正失敬!朱先生!……”他又赶紧站起,必恭且敬地鞠了一躬,“万想不到你才是我们的管头!……咳!朱先生大人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有啥不好听的话,包涵包涵!……”顿时,几个人的面孔似乎都有点故意在微笑。本来甚为和谐的空气,好像起了棱了。也没有人想起挨次去请教坐在水边,挤得甚紧的那一对人的姓名家世。而那一对,仍然不瞅不睬,各自叽叽喳喳,俨然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白知时也故意做了个不相干的脸色,向他两个学生说道:“何小姐刚才所说的话,理由是有,但是不充分,我们能不能给她补充一点?……尽管发表,借此测验一下你们的脑经,……何小姐,我先声明,我们并无恶意。真理是越研讨越明白,……老太爷,你也同意?”老太爷老太太自无话说,牛维新板起一副粗糙而又宽大的面孔,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说话的动机。白知时瞅着黄敬旃道:“你说说看。不要紧的,快要二十岁的人,别太腼腆了,显得没出息。”黄敬旃先红了一回脸,连那何小姐的眼光都在督促着他,好像太不好意思了,反而拿出了拼命的勇气,猛地站了起来,很庄重地说道:“倒要请先生勾一个范围。”“又不是学期考试。”“却不明白先生要我补充的是哪几点?”“并没有几点,只是说日机炸弹投下,是不是起了烟的就在城内?而断定其在城外者,以其炸弹投落在无人家处,因无烟子可睹故!”何小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批评一下对不对?”“不对!”黄敬旃自己都不相信何以这样直率地就说了出口。白知时道:“理由呢?”“日本飞机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只有高射炮抵挡,但高射炮有限,日本飞机为啥要把炸弹投在荒郊?……”“这可算是第一,即是说必要把炸弹投在目标上。但目标不一定就是房子,是不是?”“是的,比如飞机场。”“照几年来日机轰炸机场的例子,跑道倒不一定是第一目标。其第一目标为何?”“是飞机。”白知时笑道:“你要想到我们的飞机,不是早跑了警报了吗!停在机场上挨炸的,不见得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那吗,他顶要摧毁我们的是啥?”又把黄敬旃问住了,恰像在讲堂上口试时那种窘态。何小姐突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全懂了!他们要炸的是汽油,汽油是有烟的,你不过要说有烟子起来的地方,也可以是在城外!”这连她的婆婆也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学生到底不及老师!”轮着何小姐红起脸来了。白知时微微笑道:“不然,还是她脑经活泼些,你只看我的这位高徒,……不过,还有哩,就不起烟子,也不能断定就不是城内被炸,你再补充一下看。”那姓卢的木工正待乘机表白一下:纵在税官跟前,他也不在乎,骂了政府做强盗,总不能算是抗税。于是就抢着说道:“格老子,这个,我又懂了!‘七·二七’那天,他妈的一百零八架敌机,炸弹像大白雨样,炸垮他妈的好多房子,格老子亲眼所见,并没有一处起火。”白知时转身去,把他肩头一拍道:“朋友,你这证明真有力,可打八十分。但是,你再说明那天为啥不起火的原因,就可得其余二十分了。”“我啷格晓得!”税官朱乐生也乐得把气氛转变一下,免得连自己都拘束起来,插嘴道:“我替他挣这二十分罢,白先生。”“一定给你,请你说。”“我说,那天日机投的全是爆炸弹,没有烧夷弹的缘故。”“正是哟!……这样一来,何小姐的一句话,才算正反两面的理由都有了。”老太爷已经把一只装叶子烟的皮盒子摸了出来,一面笑道:“话倒说得好,到底炸的哪里呢?还是不晓得!”白知时道:“理论有了,再加以观察,总可知其大略。……这地方较为隐蔽,眼界不够大,到右边高坡上一望何如?”年轻的朱太太抱着孩子先起身道:“怕也快解除了,不如慢慢走着,从这儿到马路还有一大段小路哩!”先洪发忙眯着水泡眼道:“把少少交给我抱罢,你太太空手好走些!”他到底还能抓住献殷勤的机会啊!这个善于投机的家伙![1] 考克帽,即太阳盔。——原编者注[2] 按现代汉语规范应写作“脑筋”,但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本书保留作者写作习惯,其作品均依此说。——编者注[3] 九里三分,旧时成都从东门到西门的距离,这里指成都域区。——原编者注

第二章 野餐

最后,连那个绝不开口的姓骆的木工也走了后,这一带隐僻的桤树水沟,仍回复了它本来的寂静。要说是怎么寂静,也不见得。第一,桤树上的蝉子,因没人骚扰它,又振翼而鸣起来,而且声音还格外的响;其次,也绝非如诗人所咏叹的“一湾流水寂无人”,原来那挤坐在沟边、只顾自家唧唧哝哝、而从不瞅睬人的一对男女,还在那里,并没有走哩。不过到姓骆的木工走后,那梳着[1]拖仑头发,而头发上还搽了头油的男子,掉头回顾了一下,便霍地站了起来,在泥沙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面无目的地咒骂道:“杂种们也闹够了!……躲警报就躲警报,偏有那些屁放!”那女的看来有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全身肌肉是充分发育了的;一件白底蓝花印度绸长旗袍,紧紧绷在身上,一对高耸的奶房,不消说几乎要突破了那纺织得过细过薄的绸面,就连内面白绸衬裙的褶子,也显然的摆露在并不太细的腰肢部分上。这时,她也感觉到可以稍为放肆一点了,便仰面躺到地上,一双浑圆而微黄的膀膊,自然而然地曲过去衬在电烫过的浪纹发鬈下。本来没有衣袖,这一下,连微有毛的两腋全张了开来。而高耸的奶房,更其高耸得像两座小丘;可惜她那男伴不是诗人,对于这,才没有找出什么香艳而有风致的字句来描写,只是在看了几眼后,直率地笑道:“好肉感!……好肉感!……”大概想到了电影的广告和说明。女的有一双当女人成熟以后,不安本分时,叫男子一见了,就会感到“原来我爱的就是这个”的眼睛。简单的形容起来,虽只是水汪汪三个字,不过要完全刻画出来,却太难了;一则,水是活的,再而汪汪者,汪洋也,有如八百里太湖,不但波澜壮阔,而且扰之不浊,澄之不清,那男子已同她交好了快八个月,几乎成日在一处,也相当的费了些心思,还不能测出它到底有多深多浅,溺死过多少人,而今日在那风平浪静的清波里泅泳着,诚然快活了,但是能得几多时呢?也还是问题?男子仰头看了看上空,当顶枝叶甚茂,连日影都射不下。太阳业经偏西,强烈的日脚渐渐移到沟西丈把远处。水田里已成熟的稻穗更其黄得像金子;看来,再半个月,这一带的农人就该下田收割了。男子从黄咔叽旅行西装裤袋内,摸出一只有弹簧的赛银纸烟盒,是带有打火机的,新近才由一个好朋友从印度带回来,被他随意抢了,就算朋友送给了的礼物。取了两支三五牌外国纸烟,随便一举手,有一支恰如人意的刚好就掷落在那女的两乳之间,金项链下面坠着的一枚翡翠鸡心上。“该死哟!朝人家身上乱丢。设若是燃着的呢?”“那真该罚了,死倒不必!”一面便电影式的屈下右腿,贴皮贴肉的半跪在女的身边,并双手捧着那打火机,直送到女的搽得鲜红的,并不算樱桃小口,而且上唇还嫌稍短一点的嘴边。烟卷是拈在指甲上染有淡色蔻丹的,不算怎么纤细的手指间了,只是还没有凑上嘴去。“罚啥子呢?”眼光是那么波动着,红粉搽得不算过浓的脸,倒笑不笑的,真娇媚!绝对看不出是快三十岁,而且已是有了三个孩子的妈妈。“多啦,听凭吩咐。”男子也微笑着,越发把上身偏了下去,“不哩,就罚我结结实实亲五分钟的嘴,再……”“不准胡闹,有人来看见了,像啥子?”“鬼也没有!”“起先不是说鬼也没有?冷不防就来了那一伙。”女的坐了起来,一面把光赤一条,又结实又细长的右腿,屈来盘在左腿上,一面凑着打火机,把纸烟吸燃。只看一口烟嘘进去,到相当久才撮起嘴唇,徐徐吐出一丝半缕青烟的样子,就知道她之对于吸纸烟,并不是虚应故事。连抽了三口之后,方警觉似的说道:“还没听见解除警报哩,怕使不得?”“为啥?”男子仍傍着她坐下,只是两脚蹲着,两条被浅蓝洋府绸衬衫袖裹着的手臂,搭在膝头上,燃着的烟卷,则自自然然挂在嘴角上,样子很为潇洒。“你没听见说吗?一点烟子,隔几里路都看得见的。”“放屁的话,你也相信?那时,不因日本飞机快要来了,我倒不受他的干涉。”“该干涉的,依我说。既然是教过你的先生,何况……”男子一对有杀气的眼睛圆彪彪睁着道:“卵先生!牝先生!……离开学校几年了,还认他先生?”[2]女的把头一偏道:“别片嘴,他不认得你罢了,若果起先向你打个招呼,怕你不规规矩矩的问啥答啥,同那两个造孽徒一样吗?我看那个不说话的矮子也非凡啦,只管装得老实!”男子默然了,只是抽烟。“现在当教书匠的也真惨啦!你看他一顶草帽,连我们车夫戴的还比他的好,皮鞋更是补了又补。”男子把嘴一撇道:“活该!……穷死也活该!你看他还得意扬扬的哩!……其实,告诉你,这姓白的还是好的哩,教了多年的书,听说,找了几个钱,老婆死了,没儿没女的当光棍。……光棍一身轻,他比起别的教书匠来算在天上了,所以才话多屁多。”“看来老婆儿女才是害人精呀。”“所以我才赌咒不讨老婆……”“说到这儿来,我又要问你。……”“问了总有一百回了,我哥的信,难道还不作数吗?如其我骗了你,家里还有老婆的话,我立刻死,着日本飞机炸得尸骨不留!……”“又是血淋淋的咒,话还没听完哩!……我的意思,并不一定怕你已有了妻室儿女。像你们外州县人,哪家儿子不是十五六岁就当爹的?何况说起来,你还有家当,大小总算个粮户!二十七岁的男儿汉,有了妻室儿女,并不是歹事!我又没有正式跟你结婚,一不算小老婆,二不算两头大,只要你一心在我身上,即使你老婆在跟前,我也让得!何况放在老家,你又并不回去过老,我尤其放心。我只害怕……”“也给你赌过咒的!……”“就是你动辄赌咒,所以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有钱有势,又有背景,前途远大,变化无穷的男子,哪里不碰着拼死命爱你的年轻女人:或是啥子官家小姐啰,名门闺秀啰,生成贱骨头的黄花处女多得很!你又年轻,胎胎儿也下得去,又曾拈花惹草来过的!当今世道的年轻男子更其靠不住!只要有女人跟他打招呼,哪个不是今日黄花,明日紫草的?甚至于还有吃在口里,端在手里,看在碗里,想在锅里……”纸烟已抽到只有四分长,顺手向沟水里一掷,唧儿一声,很像给她话句打了个逗点,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且两眼呆呆地瞅着流水,脸上现出一番踌躇而又可怜的容色。天上的气象也像在给成都人开玩笑似的:当上午九点半钟放预行警报起,直到正午日本飞机来临,太阳闪也不闪一下,蔚蓝的高空,仅只几朵棉花样的白云游来游去,而且一会儿散个干净,又另自目所不及之处移过几朵;这不仅帮助了日本飞机的威势,使那横行肆虐的矮子们高高的一览无余,而且把几十万向四郊十几二十里外跑警报的人们,也晒了个头昏脑涨,汗水长流。但是,毕竟阴历八月,收获庄稼的天气,不能与正六月比。任是怎么晴明,也只是半日,一过午,到日本飞机投弹完毕,打道飞回不久,西方一片薄云,便徐徐漫起,像片帷幕样,越展越宽。帮助它开展的是风,风不大,已能把那一片黄熟未割的稻子吹得摇头摆脑,活像有了生命的东西;桤树叶也吵了起来,蝉子反而敛了翼。只有那箕踞着,一面用手巾拂着脚上那双白麂皮胶底鞋的男子,并不感觉。他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女人的嘴、眼、脸色、神态和声音吸去了,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爱的奴隶,打破枷锁的权,是操在她手上的;只要她不驱逐他,他哪有丝毫造反的妄念,即令驱逐了,他也绝不再找新对象,而甘愿抹颈吊喉,作一个殉情者。心里确乎有此感,但要婉婉转转,从口头传出,而又能够使对方听得入耳,并且相信到不再提说,不再生心,他自己知道实在无此口才。在平时,倒很能说,尤其在应酬场中,几句又机智又漂亮的话,二哥颇为称许过。但一到这种境地,感情越动,舌头反而拙劣了,每每弄到词不达意,有时还会引起听话人的误会,倒节外生枝起来。不说也不行,女的更疑心了,更理直气壮起来。“是不是呢,我说到了心眼儿上了?……自然啰,只好怪我自家不好,为啥会把你的甜言蜜语,当成了真话,一切不顾,把啥都牺牲了:名誉、家庭、丈夫、儿女、亲戚、朋友、事业!……并且还背了一身的臭骂,没名没堂的跟你住在一块儿。自家不打量一下,凭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说地位金钱,没有;论才学,更没有,充其量可以当个女秘书罢咧!年纪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极了,……你刚才不是还夸过那姓何的女娃子吗?据我看,也真不错!别的不说,光说年纪,人家才十五六岁,好嫩气呀!……其实哩,就那个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坏,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轻,还多么风骚,人家老是有说有笑,只管[3]声气苕得点。……”那男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刚才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在说老实话,正想再给你赌几个血淋淋的咒。……哪晓得你才在和我开玩笑!……啊,哈哈!算了罢,该我们吃午点的时候了。”一伸手,便从女人身边拖了一只卤漆有盖的长方藤篮过去。“本是正经话,咋个说是在跟你开玩笑?”女人的脸色业已和悦起来,好像预知他回答的,一准是绝好听的言辞。不过为了保持威信,犹然故意把一双人工修成的,又弯又细又长的眉毛,高高撑起,使得平滑的额头上皱起了十多条细纹。先是一条二尺见方的雪白饭单铺在两人中间的地上。“怎么不是开玩笑?你想想看,那小女娃子……”接着是两双牙筷,两只玻璃杯。“……只能说是一只还未长醒的小母鸡,除非是前三四十年的风气,考究吃这种拳大的毛臭小家伙;不说我没有这种怪口味……”接着是一大块有两磅重的冠生园的面包,和用鱼油纸包着的卤鸭肝、卤鸡,以及广东香肠、宣威火腿等,都是剔骨切碎了,只需朝口里喂的精美好吃的东西。“……就是强勉吃了,也会着人笑呀,既没有滋味,并且不人道!……至于那一个婆娘,……哈哈!……”接着还有一只小小洋铁盒的岂斯[4],是一个在美军中当翻译的朋友送的,原是半打,只剩这一盒了。“……虽说年轻风骚,但是……你还只觉得她声气带苕,我哩,是吃红苕长大的,更感觉得她那全身的苕气逼人!……”最后是一瓶葡萄酒,重庆酿造的,据说还好,可以吃,是他哥告诉他的,他买得不少,随时喝一二瓶,比米酿的黄酒,比玉麦烤的白酒好,还卫生,虽然赶不上来路货。“……拿这些人来比,除非是安心挖苦自己,怎能不说是开玩笑呢?……算了罢!喝一杯,口也有点渴了!”女人把眉头微微一蹙道:“总爱拿这些酸东西灌人!应该把那只旅行茶瓶带来才对啊!”“虽有点酸,却不是醋。……”男的有意这么说。“你说我爱喝醋吗?”眼波又是一荡漾,并且斜斜的把男子的脸盯着:“你才简直不知好歹哟!”“是的,我晓得这中间的道理,不过……我倒要奉劝一言,寡醋喝多了,不卫生的!”这时,云幕已遮满了,强烈的太阳被迫与大地告了暂别,大概到明天清晨才能互道早安的了。风还是不大不小的吹着,桤树沟边已显出凉飕飕的秋意。男的吃着岂斯面包,并大块的挟着火腿、鸡肉,又一杯一杯地喝着葡萄酒,感到一种安适的快活。女的哩,吃得比较斯文;大概是顾虑着口红,咬面包和咬卤菜时,老是翘起嘴唇,尽量地使用着那又白又细的牙齿。男的把脚平伸出去,侧着身向地上一倒,笑道:“你说,这哪能像躲警报,简直是有趣的野餐,可惜没有老金他们参加!……”“老金他们顶胆小,一有警报,总是跑得多远。今夜约的会,该不至于放黄罢?”“不会,不会,他们的小汽车跑得快。作兴又到石经寺去了,也不过点把钟就跑回来的。小马说,今夜有要事相商,他怎能不来?爱娜来不来,倒不敢定,设若罗罗家的茶舞不改期的话。……”“该不就是为了爱娜的事罢?”女的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样思考着说。“却不晓得,……恐不是的,小马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没那么严重,只是说有要事商量,叫我不要约别人,他们准七点半来。”“唉!爱娜也是哟!大家耍耍也罢了,为啥那们不谨慎,会弄出把柄来!……”“这事能由自己做主吗?”“有啥不能?我就是!”男的又是哈哈一笑:“别片嘴,设若我……”一阵脚步擦着地面的声响。女的忙把嘴一努道:“莫胡说!又有人来了!”“第二次警报吗?……糟啦!……说不定还有夜袭哩!”却又不大像。走来的并不是城市上的人,而且也只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人穿了一条破破烂烂、蓝土布长脚裤子的男孩子。这孩子,一如乡间众多的穷孩子样:第一,是从吃了粽子起,有时从浴佛以后不久就起了,永远是赤膊光脚,除了腋下和裤子遮着的地方外,全身皮肤是经太阳的紫外光线、红外光线炼得同腊肉皮差不多;在现代人眼里看来,据说,这才是标准的健康色,许多时髦的青年男女,还巴不得把自己的又白又细嫩的四肢,在一天里就晒到这个程度哩。其次,是你从他们的体格和容貌上,差不多是难于估出他们的确实年龄;例如刚走来的这个孩子,在女的眼光里反映出,认为同她亲生的第二个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七岁罢咧,然而到后来,据他祖母说起,已十三岁了;就因为尺码长得太差,虽然已有一大把气力,但是推车挑担,总觉吃力;不过,他祖母又欣慰的感叹了一声道:“!也得亏尺码不够,又不像头大手粗成了大人的矮子;几年来拉壮丁,也才躲过了!”其实,照林幺满这样躲过拉壮丁的,倒不少!当其林老太婆同着她孙子幺满子刚走来时,那男子连忙翻坐起来问道:“又有了警报吗?”先是呆了一呆,然后林老太婆才停脚说道:“你们还在躲警报么?……早解除了。汽车私包车都接连不断的在朝城里跑。……我们是回去的。”女的也忙问道:“你的房子在哪儿?有马桶没有?”“粪桶是有的,太脏了,你们城里太太们用不来。……乡坝里头,哪里不是屙屎屙尿的地方!”“光漠漠的,太不方便,难免不着人家看见,我们搞不来。”“那么,我家屋后头有个小粪坑,倒有遮拦,我媳妇孙女都在那里屙,倒没人看得见。”“我同你去!……有好远?”女的已站了起来,同时把放在地上的一只精致的大英纹皮手提包拿起。“好远点儿!顺着沟边上坡,转过那丛竹林,不就是了吗?”所谓竹林,倒看得见,在一个矮坡那面。但在女人眼里估量来,足有城内长长一条街远。抗战以来,最著成绩的,是城市中不惯使脚的女人,对于走路,倒也不在意下,尤其是乡野间,动辄可以把娇嫩的脚底顶起水泡,把漂亮鞋子在沾满尘埃的泥土小路上走动。女的还用象牙筷从鱼油纸包中,将吃剩下来的卤鸡、火腿、香肠挟了几大箸,塞在大面包心里,递与林幺满,并且很和蔼地说:“娃儿,我请你吃块夹心面包。”或者由于她想起了她那二和尚了。娃儿很腼腆,不肯来接。一对光闪闪的小眼睛,但又不肯离开那没有听惯名字的东西。老太婆也和一般的乡下老太婆样,当有人瞅睬了她的孙儿,不管好意歹意,总喜欢。难得开颜的,又黑又瘦,令人一看立即可以数出好多年辛苦的老脸,登时又在两腮上眼角上,更挤出了无数的皱褶;露出一口黄而残缺的牙齿,笑道:“啊哟,咋好哩!没缘没故的,就多谢起来!……幺满子,快接了,给太太道谢,是太太的好心。……也给老爷道个谢!……这一大块,抵两个大锅盔啰!别一个人就吃了,……拿回去,跟二姐分!……真是,多谢啦,没缘没故的!”男的接着问;“老太婆,你从场上来吗?听见说今天炸的哪里?”“没听实在。周保长说的,像是藩署街。”“藩署街,那们近吗?……真是那里吗?”女的也愕然道:“小马的房子,不是中了彩了!”幺满子插嘴道:“奶奶记错了:人家周保长说的是厅署街。还有几个人说是文殊院。”“哦!那差不多!我们揣测来,断不会在城中心的。……起了火没有?”“没有,只听见打炸雷样的响。”也是林幺满说的。女的把手提包打开,看了看:“糟糕!忘记了带纸。……你身上有没有?”男的向裤袋里一摸,只有一份《新新新闻》,是夹江手工纸印的,两面油墨浸透,并且已经折断成几小块。林老太婆道:“有字的纸,用不得,污秽了圣贤!你不嫌弃,我们家倒有火纸,只是搓纸捻的,粗得点。”[1] 拖仑头,又称拿破仑式,即一般男式短发。——原编者注[2] 四川方言,意指口头上不认输,也有夸口的意思。——原编者注[3] 苕气,四川方言,即土里土气。——原编者注[4] 岂斯,英文CHEESE的译音,即奶酪。——原编者注

第三章 农人家

草房后面,乱糟糟的竹林边,就地挖了个很草率的浅坑,斜斜的搭了片竹架,盖的稻草已朽败了;后面倒是一披水盖到地,前面垂的草帘,却零零落落的遮不着什么。坑太浅了,粪蛆连往外面爬,幸而有几只小鸡担任了清除工作,又幸而草帘草盖通气,还不臭。设若不是抗战了几年,大家为了疏散,为了跑警报,使若干年的贫富阶级生活混搅了起来,因而把每个人一成不变的习惯全打破了的话,你乍令一个在城市住惯,而又是小有资产的女人,临到此境,她怎能相信就在城郊不远的乡间,而女人大小便乃有不坐马桶,而所谓特别构造的女厕所?盖如是,说不定大惊之下,早已抻着肚子跑回去了。但是,这个为了内逼、急于解决问题的女人,已不感到惊异了。并且犹有心情,在整理齐楚,掀开草帘,跨出来时,还细细的将四周看了看:竹林外有几座坟墓,墓侧有七八株枝干弯曲、叶小而浓密的树,再外又是穗实垂垂,满眼黄色的稻田。风景不差,只是乱草败叶,鸡屎猪粪,到处都是。适才吠过她的一条黑色跛脚老狗,正睡在一堆草灰旁边。大概还是认不得她,又跳起来向她大吠。不过已不像头一次那样耸毛露牙的恶状,而是一面汪汪,一面摇着尾巴。林老太婆已匆匆地拿着一根竹竿走来,叱道:“瞎眼东西,真在找死啰!才看见的人,就认不得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