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词人往事:浅斟低唱里的风雅与忧伤(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5 08: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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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苏缨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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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词人往事:浅斟低唱里的风雅与忧伤

大宋词人往事:浅斟低唱里的风雅与忧伤试读:

序言

作者不死毛晓雯

1968年,法国思想界先锋罗兰·巴特在《占卜术》杂志上郑重宣告:古往今来所有作者已经死亡。

在罗兰·巴特之前,阅读及阐释一部作品的传统方式是:作者总是焦点,一部作品意义为何,不是单纯从作品文字本身来理解,而是以作者本人的性格、情绪、生活经历为阐释的出发点。通过作者的人生故事来理解作者的作品,罗兰·巴特对这样的阅读方式嗤之以鼻:“在多数情况下,文学批评在于说明,波德莱尔的作品是波德莱尔这个人的失败记录,凡·高的作品是他的疯狂的记录,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是其堕落的记录:好作品的解释总是从生产作品的人一侧寻找,就好像透过虚构故事的或明或暗的讽喻最终总是唯一的同一个人即作者的声音在提供其‘秘闻’。……古典主义的批评从未过问过读者;在这种批评看来,文学中没有别人,而只有写作的那个人。”

在罗兰·巴特看来,作品一经完成便脱离作者本人了,对于文本的内涵和意义,作者不再拥有发言权。读者从文本中读出了什么就是什么,文本会独立说话;文本作者的人生履历表彻底失效。作者是登徒子也好,大奸臣也罢,他的文本若写出了高风亮节,那就是高风亮节,重点是文本本身的表现和读者的理解。一句话,文本一旦到了读者手里,就和作者没有半毛钱关系了,读者读书之时,作者已死。“作者已死”,堪称20世纪文化界最重要的革命之一,时至今日这一观点仍在发挥无穷威力。我曾是“作者已死”观念的忠实拥趸,对作家生平自动屏蔽,认为该烧掉所有的作家传记。我喜欢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说“我仍然属于和克罗齐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但直至读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一句话,我才重新审视了作者人生故事的价值,她说:“不只是部分,而是所有的叙事体写作,以及或许所有的写作,其深层动机都是来自对‘人必有一死’这一点的畏惧和惊迷。”

作品肯定比作者活得更长,说穿了,作品其实是作者抵抗死亡的产物,是作者生命的延续。当作者肉身变成灰,灵魂却在作品中不灭。作者是作品的起点,作品是作者的续集,是作者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我们怎么能撇开作者本身的存在,而去理解作者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放在历史大链条上来看,伟大作者本人的故事不过是一瞬间,伟大的作品却属于永恒。但是,理解了瞬间,才能理解永恒。诗人们的人生故事,与那些隽永的诗歌比起来或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我们明白,那些故事其实是通向永恒之路的起点。2013年9月30日

钱惟演·前朝遗少的明智生活

关键词:

稻粱谋、风雅

警句:

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1.

古人相信一个人年轻时写出的诗句最能昭示他的胸怀、气魄和前途。诗歌是有某种神秘力量的,如同谶语,千万不要将它仅当作一种文学形式。在赵匡胤扫荡天下的时候,南唐后主李煜派出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大学者徐铉出使宋朝,用意很简单:我们代表先进文明,你们代表落后文明;我们代表文雅,你们代表粗野;你们应该好好地自卑一下,好好在自卑中反省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对我们虎视眈眈呢?

赵匡胤确实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手下班底里也确实找不出能和李煜、徐铉拼文化的人,但他一点都不介怀,甚至还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对徐铉说:“其实我也写过诗的。当年我贫贱的时候,有一次路过华山,醉卧田间,醒来时看到月上中天,当下便吟出两句诗来,‘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

群臣不失时机地山呼万岁,徐铉也只好拜服在地。

从诗艺的角度看,这两句勉强称作诗的东西比大白话并不高明多少,但在古人看来,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气象。帝王之诗,一定要朴拙、宏大,千万不能有文艺范儿,因为只要带上一点点文艺范儿,马上就会霸气尽失,变成纯粹的文人腔调了。

钱惟演,我们这一章的主角,少年时候写过两句完全能和赵匡胤相媲美的诗句:“高为天一柱,秀作海山峰。”有如此帝王气象,更有远胜赵匡胤的家世背景,远大前程仿佛就是以恭谨的姿态铺在他脚下的红地毯,静候他那志得意满的飞扬脚步。2.

钱惟演贵为吴越王子,父亲就是与赵匡胤、李煜分庭抗礼的吴越国主钱俶。

钱俶的名字在今天已几乎不为人知了,只在杭州旅游手册上还有一点曝光率,因为他是雷峰塔的兴建者。雷峰塔在当年没能保佑钱俶国运昌隆,当然佛祖有灵,也不会觉得钱俶这种人真的值得保佑。

对内横征暴敛,对外奴颜婢膝,这就是钱俶政权的基本国策。与钱俶为邻的李煜虽然是个孱弱的文艺青年,至少还真的敢和宋朝开打。

李煜要学诸葛亮“联吴抗曹”的外交政策,联合钱俶,抵抗赵匡胤,但钱俶一向趋炎附势,做了赵匡胤的忠实盟友,要粮给粮,要兵给兵;

等赵光义接替赵匡胤之后,钱俶变本加厉,要国土给国土。

赵光义给了这个忠厚的和平主义者最优厚的待遇:封王、赐宅、荫及子孙,最后安排他神秘暴毙。钱惟演,这位写出过“高为天一柱,秀作海山峰”的霸气王子,认真遵循着“三年无改于父道”的儒家教诲,跟着父亲一起投降到宋朝,以“大宋功臣子弟”的身份安享赵家丢给自己的荣华富贵。没人再拿他豪情万丈的少年诗句当回事了,而作为饱受优待的前朝遗少,他以后该用“懂事”的姿态低调做人了。

也许是基因的作用,也许是家庭传统的影响,钱惟演果然和他的父亲一样懂事,只是有时候未免太懂事了些。世上总有这样的人,要他学狗叫的时候,他还会舔骨头。3.

以前朝遗少的身份在新朝供职,要领只有两条:少做事,多巴结。

如果说这也是一门正经本领的话,那么钱惟演简直是天才中的天才。

只有少做事,让人觉得你缺乏真正的政治才干,你才会远离猜忌,保持安稳;只有多巴结,能看清该依附谁,该排挤谁,你才会有节节攀升的荣华富贵。为了表明自己胸无大志,钱惟演将大量精力投入诗词歌赋,以旺盛的热情和优美的文笔为新朝歌功颂德,还忙不迭地与同僚们唱和诗词。这样的人在任何时代都很讨喜,何况他确实将富贵闲人的角色扮演得极有品位,颇流传过一段文坛佳话。

最著名的一则佳话是和大文豪欧阳修有关的。那时候欧阳修还只是个声名不著的年轻后进,是钱惟演的下属。欧阳修年轻贪玩,有一天和一个相好的同僚一起抛开公务,出城到嵩山游赏。忽然天降大雪,眼见得不能及时回城了,忽然见到有一队人马冒雪而来,竟然是钱惟演专门派来的厨师和歌伎。来人传达钱长官的口谕说:“登山劳累,两位不妨安心欣赏山间的雪景,府衙里边公务简易,用不着急着赶回去。”

钱惟演乐得慷慨,反正也不用自掏腰包;乐得大度,反正赵宋王朝的公务犯不着由自己这个姓钱的上心。慷赵家之慨,卖自家之人情,何乐而不为呢?何况钱惟演是个风雅人,所以能将公款吃喝这种令人发指的勾当也搞得风雅温存,让人一点都不讨厌。

当事人只有满怀感激,毕竟上级对下属能体贴、厚待到这种程度,在全部历史上都不多见。所以欧阳修纪念了老上级一辈子的恩德,即便在后者政治失势、名誉扫地的时候。4.

我们很难想象钱惟演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在政治上失势,但政坛毕竟波诡云谲,人算到底不如天算。钱惟演一辈子摆尽了趋炎附势的嘴脸,耍尽了两面三刀的手腕,终于还是逆不过大势的突变。

明道二年(1033年),多年来垂帘听政的刘太后突然去世,蓄力已久的宋仁宗终于亲政。普通百姓看不出这些事和钱惟演能有什么关系,而官场中人无不心知肚明:权力重新洗牌,刘氏姻亲、党羽将会遭到彻底清洗,钱惟演在劫难逃。

宋朝以优待士大夫著称,政治清洗虽然难免,幸而并不血腥。钱惟演仅仅被贬到汉南而已,照旧可以锦衣玉食。只是做官的人一旦失去权力,正如梁山伯突然失去祝英台一样,那种痛苦真是撕心裂肺。

每个人都看得出,钱惟演已经彻底失去了翻盘的能力,他的政治生涯就此终结。每个人都看得出,当然也包括钱惟演自己。

在百无聊赖的萧索里,钱惟演填了一首《玉楼春》让家伎歌唱佐酒。

他那一贯用来阿谀奉承的文学才华,终于拿来哀悼了一次自己:

城上风光莺语乱。

城下烟波春拍岸。

绿杨芳草几时休,

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

鸾镜朱颜惊暗换。

昔年多病厌芳尊,

今日芳尊惟恐浅。

春光大好,处处有莺歌燕语,杨柳依依,只是春色里的人无法自拔地伤悼着人生的暮色,只在一次次的酒醉里麻醉着自己。钱惟演每次摆酒,和歌伎一起唱着这首词,都唱到泪眼模糊。倘若这入骨的爱不是为了永失的权势,而是为了青春,为了爱情,为了理想,每一位听者也都会陪着他掬一把同情之泪吧?5.

钱家后阁有一位白发老妪,年轻时曾是钱俶宠爱的歌伎。她从少主人的歌声中听出了不祥:“当年先王(钱俶)去世前不久,也填了一首《玉楼春》,叮嘱家人待他死后唱这首词来送葬。今昔境况如此相似,相公怕要不久于人世了吧?”

一曲成谶,钱惟演果然就在当年辞世。

其实这一对父子的《玉楼春》并不相似。钱俶虽然在赵宋过着优裕的降王日子,心底总还有几分不甘和愧悔,他的《玉楼春》里有“帝乡烟雨锁春愁,故国山川空泪眼”的句子,在赵宋京城的无边春色里无可奈何地流下亡国的眼泪。传说宋太宗赵光义对这两句词大为光火,派人毒杀了钱俶,正如他因为“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词句而毒杀了南唐后主李煜。钱惟演所眷恋的只是在赵宋政权里的权势罢了,当然,局外人无法理解这权势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无法理解政客以生命殉权势正如梁山伯以生命殉爱情一般。

绿杨芳草未休,前朝旧事已成云烟。遗老遗少在绝望的歌声中死亡殆尽,新词随着新火与新茶在新朝新贵们的筵席上蓬勃传唱。这真正是宋词的时代了。钱惟演名字考

钱惟演,字希圣。“惟”是行辈的标志,钱俶共有八个儿子,取名都以“惟”字加一个三点水旁的单字。“演”古义是“水长流”的意思。“希圣”字面的意思是仰慕并效法圣贤,实则这个“圣”特指孔子。“希圣”一词的出处是三国时魏国李康所写的《运命论》,文中说孟子、荀子“体二希圣,从容正道”,这里的“体二”是说向孔子的两位高徒颜渊、冉有学习,“希圣”是指仰慕并效法孔子。

林逋·将独身主义进行到底

关键词:

梅妻鹤子

警句: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1.

北宋初年的杭州还是一个不甚发达的地方,西湖边的孤山也只是一处荒凉无人的土坡。如果你想要寻一处清静之地,大可以在这里结庐而居。赵宋政府不会找你索要土地出让金,也没有房地产开发商和村委会找你的麻烦。只要你勉强凑得出几个钱来,总还可以在这里安家落户。

这就是林逋的选择,那时候他孑然一身,两袖空空,随身带着的只有多年来游学天下的倦怠和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他是杭州本地人,出身孤贫,也早已习惯了孤贫的日子,虽然勤学不倦,却一点也不曾动过靠知识改变命运的念头。

的确,在儒家的君子操守里,是没有“知识改变命运”这种说辞的,一个人求知向道,追求的应该是“道”之本身,如果因为求知向道而获得了富贵显达,这当然不坏,但如果一辈子偃蹇坎坷,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君子忧道不忧贫,只有小人才会汲汲于以知识改变命运,为功名利禄而读书。林逋是个君子,是那时候为数不多的君子之一。2.

孤山距离杭州市区并不很远,但林逋一入孤山,竟然二十年足迹不入市区,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逍遥自适。

有简单的饮食可以填饱肚子,有简陋的茅屋可以遮风避雨,有琴棋书画可以自娱自乐,难道人生还需要什么更多的东西吗?世人一开始只觉得林逋怪诞,渐渐却羡慕起他的生活来。其实很多人都想过林逋一样的日子,只是没有林逋那般的先决优势:林逋早年失怙,不必供养双亲,也不娶妻生子,不必操心妻子的化妆品费用和孩子的奶粉钱。没有人会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说东家张三如何升职加薪了,西家李四如何做生意发财了,隔壁王五家刚刚给孩子报名豪华辅导班了,通货膨胀如何变本加厉了,黄金和房子也如何没法保值了……

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一切声音与影像都远在林隐士的耳膜和视网膜之外。他只需要过自己的日子,不必为任何人活着。

结婚就等于向命运递交了人质,能像佛陀那样有抛妻弃子气概的人并不很多。如果你想毁了林逋,就去给他做媒好了。

独身主义者即便在今天也要承受不小的压力,何况是在久远的宋朝。所幸林逋虽然不曾像真正的隐士那样到深山更深处隐遁,但毕竟离群索居,用一道西湖水隔开旁人的议论。他种梅花,养仙鹤,号称“梅妻鹤子”,生计也居然步入小康,雇得起应门的童仆了。

林逋喜欢自驾小舟往来于西湖周边的寺院,与高僧们诗词唱和。

当有人登门造访的时候,童仆便将仙鹤放飞出去,林逋一看到鹤飞,就知道该掉转船头回家迎客了。

林逋的宾朋越来越多,客人们的身份也越来越尊贵。士大夫们欣赏他的诗词与字画,更欣赏他的生活态度,于是林逋也就成了名士。

与林逋这样的名士交往唱和,也算是士大夫们为官场生活减压的一剂心灵鸡汤了。

诚然,对于那些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林逋的生活虽然不值得效仿,却大大值得欣赏。所以当他们以满怀真诚的嘴脸表达钦羡时,林逋从来都不会当真。3.

林逋确实是个淡泊名利的人,所以写诗填词也从来不留底稿。他自己有过解释:“我既无意于在当今出名,又怎么会在意编撰文集以留名后世的事情呢?”林逋自己不在意,却不乏有心人在意,所以林逋的诗词总算有不少流传了下来。

林逋的诗,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最为著名,其实这一联直接抄自五代诗人江为的“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仅仅把“竹”改成了“疏”,把“桂”改成了“暗”。倘若依据著作权法的标准,林逋的手法该算剽窃,可换作文艺的标准,非但不是剽窃,反而称得上点石成金:江为那两句诗咏的是竹子和桂花,诗句虽够漂亮,却没有道出竹子和桂花无可替代的特点,也就是说,这两句诗换到其他花草身上也一样适用;而林逋仅仅改了两个字来咏梅花,却道出了梅花的无可替代的特点,只有梅花才能生出如此的意象。

有人问过苏轼,说这一联拿来咏桃、杏是否也行?苏轼的答复很见文学大师的眼光:“倒没什么不行的,只是怕桃、杏不敢当罢了。”

林逋以两句诗将梅花描摹到极致,也以一阕词将春草描摹到极致。

在咏物的文字里,林逋占到了两项第一。4.

林逋的词,存世仅有三首,而就在这三首之中,《点绛唇·金谷年年》传为历代咏春草的第一名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

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

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首句中的“金谷”是文化史上一个很特殊的地名,晋代首富石崇在金谷涧修建别墅,极尽奢华;石崇还常常在这里设宴,遍邀天下名流,其中名士最为云集的一场最著名的筵席就是送别王诩的筵席;后来江淹在名文《别赋》里写过“送客金谷”的句子,由此开创了一个诗歌套语,以后诗人们再说到金谷的时候,往往就有饯别的含义在。

同样作为诗歌套语,草也有送别的含义,著名者如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杂草乱生如同离愁别绪在心头交缠的样子。

词的下片,以离歌、长亭、王孙这所有离别的意象将离愁别绪一直烘托到最后,再以一句“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作结,这画面是春草乱生,无边无际,伴着同样看不到边际的南北东西的道路。草到底生向何方,不知道;人到底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哪条路,还不知道。这九个字仅仅描绘了一幅画面,看似纯粹的客观写实,却传达出了很深、很复杂的意思和情绪。如果我们把它当作一幅画,并且给这幅画取一个浅白的名字,那么“茫然无措”这个纯然描绘情绪的词显然是再恰当不过的。

这样的词,普通人读到只会倾慕,若是高手读到难免技痒。凭什么说文无第一,总要有高手来和林逋一争高下。5.

不必等待时光的沉淀,林逋这首《点绛唇》仅在当时便惹得词家高手为之癫狂。

梅尧臣最先按捺不住,施展浑身解数,偏要争一个春草第一的名头,一阕《苏幕遮》便由此而生:

露堤平,烟墅杳。

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

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

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越是熟悉梅尧臣的诗,便越是难以想象他能写出这样婉约伤感的词来。这首词通篇描写春草,但不是写一个特定时间中对春草的观感,而是写春草从生长到枯萎的一个过程,再把人物形象放到这个过程里来说,营造出一种“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气氛。“落尽梨花春又了”一句后来传为警句,也不枉费词人的一番苦心。

故事并没有到此终结,梅尧臣的好友欧阳修也开始跃跃欲试,以一阕《少年游》交卷: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各花入各眼,宋代文学评论家吴曾唯独推崇欧阳修的创作,说这首《少年游》不仅超越了林逋和梅尧臣,而且就算放到唐代温庭筠、李商隐的集子里,别人也不会怀疑。吴曾当然错了,在我看来,欧阳修虽然写出了“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这样的佳句,下片却乏力,“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明明是硬生生在用典了,远不似林作和梅作那般行云流水。个中微妙的差别,其实正蕴含着诗艺与词艺的不同。这一场不曾当面对垒的竞技,还是以林逋保住了第一的位置而告终,并在千年之后也无人超越。林逋名字考

林逋,字君复,后人一般称他为林和靖或和靖先生,“和靖”非名非字亦非号,而是宋仁宗赐予他的谥号。“逋”的意思是“逃”,名字里用这个字是很有几分隐逸色彩的。名逋字君复,名与字意义相应,“逃而复归”,很有几分别致。林逋的一生与世俗世界若即若离,倒真应了自己的名字,想来这名与字应当都是他自己为自己取的吧?!

范仲淹·成功人士的负能量

关键词:

划粥割齑

警句: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1.

很多人都是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知道范仲淹的,我却是在很小的时候,从一本以古人勤学为主题的连环画里认识他的。

那本连环画里收录了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很极端的故事,而给我那幼小心灵以最强烈冲击的,首推范仲淹的故事。

如果范仲淹生活在今天,绝对会成为成功学的典范人物。每家书店的中心展台上都会在最醒目的位置摆上范仲淹的传记或访谈录,他的半身照片会铺满整个封面,照片上的他双臂环抱胸前,目光垂向斜下方,一副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派头。他确实是凭借惊人的勤奋而成功的,一切天资、机遇、时代大势都在他的勤奋面前不值一提,所以他的成功经验当真很值得人们花上一辈子的心血来学习借鉴。

范仲淹幼年丧父,母亲拖着这个还不记事的孩子在贫困的家计里一筹莫展。还好她终于挨到了幸福来敲门的时刻,一场婚姻改变了她的命运:她改嫁到了一个富裕的朱姓人家,对方不仅接纳了她,还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和前夫所生的孩子,而唯一的要求只是这个孩子要改姓朱,今后就当作朱家血脉来养育。

这当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也算是为了今后的家庭和睦而采取的一项有效的预防措施。于是这个尚在懵懂中的范家孩子就以朱说这个名字开始新生了。继父待他不错,等他长到读书的年纪之后,对家庭的唯一不满就是:生活能不能不要这样富裕啊?!2.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范仲淹早早就认定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他坚信富裕、安逸的生活会消磨人的意志,而解决之道只有一个,那就是自讨苦吃。

范仲淹于是到山寺里寄宿读书,刻意用苦行僧的生活标准来磨砺自己。他每天的伙食只有稀饭,而为了把稀饭当干饭吃,他总是等稀饭晾凉、凝结之后用筷子划成四块,早晚配着咸菜各吃两块,大约就像今天吃果冻一样吧。所以流传下了“划粥割齑”这个典故,与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齐名。

这已经算是勤学苦读的极致了,但命运偏偏还要给他一点刺激:

少年朱说意外得知自己原本是范家的儿子,这些年一直靠着继父的接济度日。少年人的敏感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从那一刻起他便下了决心,将来一定要自立门户,靠自己的双手搏出一片未来。

那么可想而知,他今后读书一定读得更苦。是的,他不顾母亲和继父的苦苦阻拦,只带着最简单的行李辞家而去。他不再想要继父的哪怕一点点接济,他相信自己有本领闯出一片天。3.

二十三岁那年,范仲淹如愿进入了应天府书院。这里是宋代四大书院之一,书籍齐备,精英如云。今天我们很难想象古代书籍的稀有,那时候虽然印刷术已经成熟,但印制、流通成本不菲,即便是富家也很难置办起几部像样的书籍,所以书香门第才有令人艳羡的教育优势。

范仲淹如果进不了书院,确实是很难获得知识竞争力的。

书院里的书籍可以免费借阅,这是一座何等的宝藏啊。范仲淹任由自己徜徉于知识的海洋,在同学们看来,图书馆里似乎具备了这个穷孩子所需要的一切,以至于他不需要吃饭也可以生存下来。

当然范仲淹还是要吃饭的,只不过他吃的东西在同学们看来完全玷污了“饭”这个神圣的字眼。

有官二代同学受到了感动,拿自己的高级点心分给范仲淹。然而几天过去,却发现这些点心完全没有被人动过,只在静默的空气里孤独地发霉。范仲淹这样安抚官二代的恼怒:“我不是不识抬举,只是担心一旦吃过这些高级点心,今后就再难挨得住吃糠咽菜的日子了。”

这是何等的定力啊,如果这样还不能出人头地,恐怕所有人都会三观尽毁。

那时候范仲淹写过一首明志诗赠给同学晏殊,最后一联是:“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寒门子弟如同山涧深处的松树,长得再高也没法从山涧里露头;官二代、富二代如同山顶上的小草,才一露头就站在最高处,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滋养。但是,只要天下大道没有彻底沦丧,涧底的松树就总会有出人头地的日子,何必向官二代、富二代们抱怨命运的不公呢?!

这真是很励志的诗句啊,当初孔子和孟子也是这样靠着对天道的笃信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的。今天的我们当然知道这样的信念其实一点也站不住脚,但人总是需要信念,需要精通自欺欺人的本领,才能够在困难面前不至于畏缩或心理崩溃。哪怕你相信猪八戒是宇宙真神,只要你一往无前地笃信下去,对你的生活也一定大有裨益。4.

皇帝也有信念,宋真宗的信念是修道升仙。

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宋真宗大驾出巡,朝拜道教太清宫。

盛大的车马仪仗经过应天府书院,全城轰动,书院的学生们也抛下书本,狂迷一般地挤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去。如果你在北京奥运会那年清早起床,奔到几公里外,挤在人群里守候火炬传递的队伍,还跟着火炬疯跑过一段,你就能够体会宋朝人对真宗皇帝的车队抱有怎样的热情。

整个应天府书院里,只有一个人岿然不动,如往常一样钻在故纸堆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当然,这个人一定就是范仲淹了。

有好心的同学提醒他,千万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瞻仰皇帝真容的机会,他只淡淡答道:“将来有机会的。”

这就像同学们拉你去看奥运火炬传递,你淡淡然说“将来有机会的”,于是四年之后,你在所有火炬传递者的簇拥下气定神闲地出现在奥运会的主席台上,而范仲淹仅仅等了一年就以新科进士的身份站在金殿和御宴上目睹了真宗皇帝的真容。

这算是踏上了功成名就的第一步,从此范仲淹正式加入了帝国管理者的精英集团,出将入相,风光无限。姓氏也终于改回了范,他不再是朱说,而是范仲淹了。5.

官场凤凰男有固定的人生模式,因为早年太苦,拼搏太勤,所以一朝得势,很容易沉溺在权力和财富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范仲淹是个例外,他自幼追求的是孔子之“斯文”,是天地之至道,在如此高远的理想之下,一切功名利禄当真只是过眼云烟。他要的只是理想,不是其他任何东西。

他是一个富于实干精神的理想主义者,而恰恰是这样的人,非但出身苦,做官也做得很苦。官场通则是多表忠心,多结人脉,少做事,范仲淹却是个甘愿多做事的人。多做事就意味着多受累和多犯错,总之是费力不讨好的。所以镇守西北边疆、抵御西夏入侵,这种武将都做不来的事情会交给他这样一个文官去做,而他居然也做得不差。戍边期间他填词以寄托情怀,在那个还无所谓婉约词与豪放词之别的时代率先唱出了豪放的歌声: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样的《渔家傲》,范仲淹一共填过多阕,皆以“塞下秋来”起首,可惜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一阕而已。词的意境很悲,是在边城的秋色里感叹离家万里而功业不就,自己熬出了白发,士兵在无眠中留下思乡的泪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平安还乡。

范仲淹填词来排遣心底深处的愁苦,却不小心犯下了政治错误:

身为边防主帅,非但不去激励士气,反而散布负能量,这怎么可以?

所以欧阳修讥讽这几首《渔家傲》是“穷塞主”之词,不是大元帅该说的话。

事有凑巧,后来又有一位高官外出守边,欧阳修便也作了一首《渔家傲》相送,词中尽是“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这等正能量爆棚的句子,还说什么“此真元帅之事也”。

欧阳修这首词仅仅流传下来这几句,仅从这几句来看,不过是一派官场混账话罢了。但事要两说,欧阳修的意思无非是要将文学与政治区分开来,文学上正确的未必政治上正确。换言之,词的创作应该合乎身份和环境,如果你是职业词人,不妨为艺术而艺术,但如果你是国家大臣、一方元帅,写出那么悲悲切切的东西来就是不合适的。

官场的话和词人的话各有各的适用范围,其间的疆界不能逾越。当然,如果范仲淹有机会回敬欧阳修一句,一定会说:“你做官做得那么舒服,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6.

范仲淹很可能真会那么讲的,因为他这一辈子最不晓得的事情就是圆滑,为此没少开罪当朝权贵。假如不是他个人能力太强,又十分踏实肯干的话,早就被排挤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这就和现代职场里的生存法则一样:如果你处不来人际关系,不懂得阿谀奉承的话,就必须有过硬的个人能力和老黄牛一般的吃苦耐劳精神。

范仲淹是从小拿黄连当饭吃的人,不介意一切逆境。他当然也有愁苦需要排解,而诗歌又是一种太严肃的文学,一切愁绪就尽情放在词里边吧。

他也写过很婉约的词,那愁绪的味道不是悲壮,而是缠绵。比如那首《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这首词写得凄婉,越读越有百感交集、百转千回的味道。同样类型的还有一首《御街行》,后人很诧异地评价说,想不到他这等铁石心肠的人还能写出这般销魂的话语。

纷纷坠叶飘香砌。

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

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品味词义,似是在思念一位远隔天涯的女子,这铮铮铁汉的心里怕也在最柔软的一寸藏着些许缠绵悱恻的爱情往事。词背后的故事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即便真有怎样的情愫,对于范仲淹而言也当是可以忍心悬置的吧?7.

当晚年的范仲淹真的和欧阳修在筵席上饮酒赋诗的时候,他将毕生积蓄的负能量尽数填在一阕《剔银灯》里。欧阳修当然不会表示任何不满,毕竟这只是私宴,何必再背负什么政治正确的大包袱呢,既然是朋友,彼此自然就有着做对方情感垃圾桶的义务,就随他抱怨个够吧。

这首《剔银灯》仿佛真是酒醉之后写的,通篇只用口语,插科打诨,全没有一点达官的架子和文人的风雅: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首词通篇都是牢骚,是因为政治改革的流产而向战友欧阳修发出的牢骚。词义是说昨夜读《三国志》,只觉得曹操、刘备、孙权纵然机关算尽也只得到个天下三分的局面,实在徒劳可笑。仔细想想人生诸般辛劳皆无谓,倒不如尽情饮酒作乐的好。想人生不满百岁,一小一老时都谈不上什么生活质量,只有青壮年一点宝贵的时间而已,但这点时间又怎能浪费在功名上面呢?就算官居一品,富有千金,也逃不过这样的自然规律啊!8.

和理想主义者一起生活是痛苦的,他的理想越高,潜在的痛苦就越大,因为理想战胜现实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明智的人不会把人生赌注押在这上边,正如在今天不会去买彩票一样。当然,也正如今天买彩票的人从来没有少过,靠概率判断来审慎生活的人也从来都是少之又少的。

理想主义者最受不得岁月迟暮,因为他们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触最深。其实在旁人看来,以范仲淹的出身能做到后来的成绩已经足以骄人,但范仲淹介意的偏偏不是骄人,而是自我实现。他在理想的荆棘路上已经走出了很远,但只要没达到终点,他都是伤心的。范仲淹名字考

范仲淹,字希文。“仲”字一般表示“伯仲叔季”的排行,但考虑到范仲淹的仲兄名叫范仲温,所以范仲淹这一代取名的规则应当是“仲”字加一个三点水旁的单字。从名与字的关联来推断,“淹”在这里是广博、精深的意思,“希文”表示对“文”的企慕。“文”并不是现代汉语里文化、文学的意思,而是周代政治特色的概述,是所谓“忠、敬、文”三大政治之一。《史记·高祖本纪》结尾有这样一段话:太史公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司马迁分别用一个字来概括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特色,即:忠、敬、文。这段文字大意是说:夏朝的政治忠厚质朴,其弊端是老百姓粗俗无礼;所以等商朝接替夏朝之后,政治上便取庄严虔敬之道。庄严虔敬的政治作风也有流弊,老百姓会迷信鬼神,所以等周朝接替商朝之后,政治上便强调尊卑等级。强调尊卑等级也有流弊,老百姓会变得不诚实。如果要扭转这种局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采用夏朝的忠厚质朴之政。三王之道就这样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周代之“文”是孔子最推崇的政治风格,所以笃信儒学的范仲淹字“希文”正是延续儒家的思想血脉。

晏殊·北宋第一富贵闲人

关键词:

太平宰相、狸猫换太子

警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1.

在范仲淹的一章里提到,范仲淹在应天府书院读书的时候,写诗赠予同学晏殊:“但使斯文天未丧,涧松何必怨山苗。”范仲淹就是山涧深处的松树,而晏殊恰恰就是山顶上的小草。范仲淹以超人的坚韧所获得的东西,对晏殊而言只是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

其实晏殊既非官二代,亦非富二代,父亲不过是抚州府的一名狱吏,只算是最基层的公务员,做的还是旁人都不爱做的工作。但这个狱吏的儿子聪明得太出挑,七岁时便以一手好文章轰动家乡,被誉为神童。

十四岁那年,有朝廷大员到抚州巡视,将他带进朝廷,郑重其事地推荐给皇帝,又在科举考场上镇定自若地击败了无数成年考生,就此踏入仕途。那一年,晏殊年方十五岁。2.

诚实的人总会受到道德的表彰,然后就会在社会上接二连三地吃尽苦头。晏殊是个诚实的人,却一再在人生的关键路口因为诚实得到犒赏。

十五岁殿试的那一次,晏殊才拿到考卷,就对皇帝说了实话:“这个题目我以前做过,请陛下换个题目来考我吧。”是的,无论接下来考题换或不换,晏殊都已经赢了。

如果说这只是少不更事的诚实和误打误撞的运气,那么等晏殊稍稍成熟之后分明还恪守着这样的坦诚品性,也一样在收获着幸运的佳果。那时候他在史馆任职,朝廷政策宽松:既然天下太平无事,官员们大可不必兢兢业业,不妨尽情去茶楼酒肆、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这是何等以人为本的政策啊,所以衙门里经常寻不到人。

晏殊倒没有乐得和同僚们一样悠闲,只是他常常居家不出,和弟弟讲习诗文。这时候真宗皇帝正在为太子安排辅佐的官员,晏殊这样的人岂不是最能够给太子带来积极向上的言传身教吗?没想到晏殊坦然回答说:“我不是不喜欢出去玩,实在是因为家里太穷,没能力和同僚们一起去豪华场所高消费。如果我有钱,我也一样会去玩的。”

好学当然是好品质,但诚实无疑是更好的品质。皇帝太欣赏晏殊的诚实了,放心地把他安排在太子的身边。太子身边的亲近官员历代都是官场上最大的潜力股,因为一旦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规律就自然会发生作用了,那时候太子僚属往往一步登天。晏殊毫不费力便谋到了这份差事,没用到一点心机。

当然会有人觉得晏殊的诚实只不过是巧妙的伪装。这的确是合乎常理的怀疑,但也的确冤枉了晏殊。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官员薪资水平最高的时代,随着职务升迁,晏殊的“阳光工资”很快就可以满足奢侈品消费了。那时候的晏殊也和同僚们一样过起了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的生活。皇帝很鼓励这样的消费,因为太平盛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3.

宴饮狂欢,少不得猜拳行令,文人官僚也不例外,词作为一种新兴文体成为他们最爱的酒令形式。诗与词在今天看来并驾齐驱,而在古人眼里,诗是黄钟大吕,词是俚俗小调,诗负责言志、载道,词负责寻欢作乐。晏殊有《迎春乐》记载自己在烟花场所的赏心乐事:

长安紫陌春归早。

亸垂杨、染芳草。

被啼莺语燕催清晓。

正好梦、频惊觉。

当此际、青楼临大道。

幽会处、两情多少。

莫惜明珠百琲,占取长年少。

在帝都的温柔乡里不要介意一掷千金,无价的缠绵时光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晏殊也许真这么想,毕竟他做官做得太顺遂,富贵来得太容易,一切可以用权力和财富换来的东西在他而言都只是不必加以区别的廉价品罢了。若能在年华老尽之前极尽风雅地欢娱,这一生才不算枉费。4.

公务简易,更值得晏殊多费一点心神的反而是风雅的诗文,长途跋涉的公干也不妨以“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步态来走。那一次晏殊途经扬州,暂住在大明寺里。大明寺是扬州名胜,壁上多有文人骚客的往来题诗。晏殊闭上眼睛,在缓缓踱步中享受寺院里的静寂,让随行吏员一路为自己吟诵壁上的诗句。

吏员吟诵一句,晏殊便打断一句,凡俗的调子他懒得花时间去听。

只有一首诗真的打动了他,那是江都尉王琪的手笔。既然王琪就在此地做官,自然应当请来一见。在春风拂面的池塘之畔,晏殊讲起多年前写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都不曾想出下句。王琪竟然随口拈出眼前风景:“何不云‘似曾相识燕归来’?”

王琪因为这一句诗,便被狂喜的晏殊征调为僚属,晏殊也因为这一联天机浑成的对句完璧了一阕堪称宋词经典的《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5.

仿佛只在不经意间,晏殊做官已经做到了宰相。天下太平,薪俸优厚,令他无可奈何的事情仿佛也只有夕阳西下、落花流水。当他“小园香径独徘徊”的时候,那淡淡的愁绪只是一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贵闲愁罢了。“愁”字对于太多人来说都是一把带来切肤之痛的刀子,对于晏殊来说却只是一件具有审美趣味的奢侈品,一件具有不凡“气象”的古董。

宋人谈诗论词,最推崇的莫过于“气象”,晏殊最能写出富贵的气象。

都说愁苦之词易工,欢愉之词难好,晏殊偏偏能写出整部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审美趣味的欢愉。宋人笔记里记有这样一则故事:晏殊读到李庆的《富贵曲》,对其中“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碑”之类的渲染很不以为然,只觉得一股暴发户的口臭扑面而来。“真是一副乞儿相啊,写这种句子的人一定没过过真正富贵的日子”,晏殊如是说。

晏殊最有资格摹写富贵,要领是抛弃金玉之类的俗物,只从侧面写富贵的“气象”,使满堂金玉成为字面之外的余味。或者是“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或者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晏殊拿出如此两联自鸣得意的词句说:“穷人家能有这般景象?”

穷人家不但没有这般景象,就算有,也因为陷在柴米油盐的算计里而少了能看到这景象的闲情逸致。在这简简单单的杨花、燕子、月光和微风的背后,呼之欲出的其实正是权势、财富和品位。

这就是晏殊的“气象”,散淡闲适的背后是富贵逼人,这真不是旁人能够轻易模仿的。6.《包公案》里有一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这故事其实有历史原型,晏殊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而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场政治灾难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宋真宗的皇后刘氏不能生育,在那个母以子贵的年代,这意味着刘氏恐怕要保不住皇后的地位了。刘皇后情急,安排自己的一名侍女给真宗侍寝,侍女怀孕生子,这孩子被刘皇后当作自己的孩子收养过来,侍女则升格为妃,她就是宋史上著名的李宸妃。

这在当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只有那个孩子,也就是后来的仁宗皇帝,被深深地蒙在鼓里。时光荏苒,李宸妃去世,毕生也没能认回亲子。直到刘皇后故去,才有心怀不满的人向宋仁宗泄密,还说李宸妃是被谋害致死的。虽然谋害之说后来被证明只是谣传,但悲伤过度的仁宗总要将郁结的怨气发泄出来,晏殊不幸首当其冲。

事情的起因在于,李宸妃下葬的时候,撰写墓志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了晏殊这位大手笔的肩上。这是一项极微妙的工作——假如墓志里泄露了李宸妃是仁宗生母的消息,势必会触怒刘太后;假如曲意隐晦,真相终将水落石出,那时候又不知该怎样应付仁宗的责难。在远虑和近忧的进退维谷之间,晏殊无奈地选择了近忧,而远虑在时间的推移里终于变成了近忧,迫在眉睫。7.

官场上最不缺的从来都是落井下石的人,晏殊在人们“满怀正义”的攻讦里败下阵来,被贬出朝廷,到州府里去坐冷板凳了。宋代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贬官外放便成为最主要的惩罚手段,被贬得离京城越远,就说明处罚越重,幸好晏殊只被贬到亳州和陈州,都还不算偏远。

所以,当一次筵席上有歌伎唱出“千里送行客”的词句时,晏殊不禁按捺不住激愤,不顾身份地对歌伎发飙说:“我平生调任,不过在京城五百里范围之内,何尝远至千里?!”

这样的逻辑,仿佛指斥李白说:“飞流直下不过百尺,你凭什么说有三千尺呢?!”晏殊只是心中不忿,总要找个迁怒的对象罢了。

其实这样的贬谪在官场上又算得了什么,但晏殊偏偏一生太顺遂了,只一点点坎坷便让他生出天塌地陷的悲愤。

所以在晏殊的词集里,有一首与常作风格迥异的《山亭柳》,词牌之下还有副题《赠歌者》。他在筵席上听一名歌伎的弹唱,听她叙说身世的隐曲,忽然正如白居易在贬谪途中听到琵琶女的琴声与身世一般,油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况味: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

花柳上,斗尖新。

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

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销魂。

衷肠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这首词是以歌伎的第一人称来写的:她说自己是西秦人士,曾经凭着歌唱的绝艺红极一时,然而辉煌的时代转眼就变成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只是辛苦奔波在咸京道上,以老去的歌喉换一点残羹冷炙罢了,心中的酸楚无人可以诉说。倘若有幸遇到知音,自己愿意唱遍那些不被俗人赏识的歌曲,但知音究竟在哪里呢?一曲唱罢,不禁在欢快的酒席上落下泪来。

这首词写的是那歌伎,分明也是晏殊本人。但晏殊毕竟是幸运的,看似刻骨铭心的酸楚与悲愤终归是他富贵生涯中的一点调剂,只如风流浪子的一场失恋罢了。他还会回朝做他的高官,重拾那其实根本不曾洒落的富贵闲愁。8.

晏殊写过一些极尽缠绵悱恻的词句,诸如“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样的句子似乎更应该出现在纳兰词里,是由纳兰容若那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吟出来的,谁能想象它们出自一位宰相的手笔?

作为官员,宰相总要保持端庄肃穆的形象,即便达不到不怒自威的标准,至少也不该这样吟风弄月、缱绻靡丽吧?其实这正好说明了词与诗的区别:诗是扮演端庄肃穆的,是旁人眼中的自我;词是专为休闲娱乐的,是私生活里的自我。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词不能写得郑重,不能抢了诗的风头。

词变得庄重肃穆,硬生生来抢诗的风头,那是从苏轼开始的事情。

在晏殊的时代里,婉约是词的正根。晏殊的词,是后世一切婉约词的标准范本。

晏几道·翩翩浊世佳公子

关键词:

痴、赤子之心

警句: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

倘若一个唯美主义者在生活里也是唯美主义者的话,那么除了爱情的疆域,其他一切地方都是无法逗留的荒芜之地。这样的人从来都不多见,数一数两千年来的历史,除了晏几道和纳兰容若,谁还能找出第三个人来?

晏几道是晏殊家的公子,排行第七,自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所在意的,除了文学,就只有爱情了。他总是容易动情,从稚龄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在父亲享尽富贵闲人的欢愉时,这个清秀的孩子不经意间就对靓妆歌女们美丽的容颜与歌声比对糕点、糖果和玩具还要熟悉。

歌女们的世界对于晏几道,正如大观园对于贾宝玉。晏几道就是一个贾宝玉一般的人物,受不得世俗的琐事,只愿意在水一般清澈的女儿国里流连。当所有人都只当她们是玩物或附属品的时候,只有晏几道怀着一颗不变的赤子之心,对她们认认真真地去欣赏,去尊重,去爱。2.

晏几道是那个男权社会里最离经叛道的人。没有人比他更当得起“好色而不淫”这五个字的评语,但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偏偏对他鄙薄得很。在他们世俗的眼里,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样是男人的本分,一个人若好色而不淫,将男人的本分和体面置于何地呢?

那时候的歌女,颇像是今天猫猫狗狗之类的宠物。今天有无数的喵星人和汪星人生活在我们身边,我们自己或许也是其中一员,我们爱猫、爱狗,爱一切引得我们爱怜的宠物,但如果有人竟然与猫猫狗狗平等交往,不命令它们、不训练它们,在最危难的时刻也不肯放弃它们,只把它们当作另一种模样的人类,那么我们究竟会把他看成怎样的一个异类呢?

晏几道在时人眼中正是这样的一个异类,他给歌女写的词简直会让正人君子们暴跳如雷的。比如那首《临江仙》:

淡水三年欢意,危弦几夜离情。

晓霜红叶舞归程。

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渌酒尊前清泪,阳关叠里离声。

少陵诗思旧才名,云鸿相约处,烟雾九重城。

世人欣赏晏几道的词,多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那样的句子,而最体现小晏本真的词却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这首《临江仙》是写给云、鸿两位歌女的,起句偏偏是“淡水三年欢意”,将三年来的交往视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庄子在这两句话里的深刻洞见,而在时世的推移里,那些本应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觉,即便在凤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里,又怎会出现歌女的身影呢?她们中的出类拔萃者也不过是供上流社会随意消遣的娱乐明星。她们没有节操,也没人要求她们有什么节操。只有小晏将淡若水的这种本属君子社会的精神奢侈品贱价处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这简直羞辱到士大夫阶层了。

所以小晏虽然有宰相公子的显赫出身,却始终是士大夫世界里的局外人。世故圆滑的小人们不会把他引为同道,引为他痴;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会鄙薄他的为人,以洁身自好的姿态和他保持距离。

美与爱才是他的王国,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国里才能如鱼得水。3.

父亲晏殊去世之后,失去了靠山与羽翼的晏几道更加举步维艰。

本来还有巨额的遗产,哪怕无官无职也不妨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生活,但他不幸被牵连进一场根本与他无关的政治灾难里,他这个毫无处世能力的人又怎么能够在豺狼虎豹的觊觎里保全一点点的财产呢?

好在性命无碍,却只有在困顿中沉沦为下僚。他以含蓄的献词向父亲的老部下求援,对方的回复却是:“看到你这些新词,才有余而德不足。愿郎君抛弃有余之才以补不足之德,这才是我心底的厚望。”

这就是朝廷里的正人君子们对晏几道最典型的看法。没错,他是个公子哥儿,整日里只和歌女们厮混在一起,填词唱歌,流连诗酒,哪有一点做正事的样子呢?!晏几道在士大夫的世界里寻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托与思念尽数倾泻在歌女的身上:

梦入江南烟水路。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

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小晏一生的心绪几乎都在这首《临江仙》里。江南烟水路不仅仅是他梦里的世界,更是他最后退守的精神家园,他走遍那里的每一寸土地,苦苦期待与心上人重遇。终于没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梦里无处倾诉,醒来后只有无穷的惆怅。他想将相思全部写满信纸,但到头来这封信却写不尽、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拨动琴弦,乐声排遣不了愁怀,反让人无限低迷。4.

宋代文坛宗师黄庭坚为晏几道的词集作序,有一段盖棺论定式的评语最能得小晏之精髓:仕途坎坷,却不能攀缘贵人之门,这是一痴;

写文章坚持自己的写法,不肯顺应潮流,这是一痴;耗费千百万家产,家人忍饥挨饿,自己却还是一脸天真,这是一痴;人人都辜负他,他却不恨任何一人,还总是相信别人不会欺骗自己,这又是一痴。

倘若你和晏几道一同生活,断然无法容忍这样绝顶的痴法。他就是一个在生活中毫不理事的人,既没有官二代的气焰,也没有小市民的精明,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注定惨遭淘汰。他仿佛是真善美的化身,但越是真善美的事物越是难以存活。

所以他最美的词都是写给歌女的,因为在他的眼里,也仅仅是在他的眼里,歌女的世界在现实世界之上,不着一点人间烟火气。最传世的那首《临江仙》写给一个名叫蘋的歌女,为我们留下了“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样绝代风华的句子: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有两个很重要的“酒肉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这两人雅好歌舞,调教出了莲、鸿、蘋、云四名冠绝一时的歌女,家宴当中常常以她们的歌声娱客,小晏就是最流连忘返的一位。5.

在歌女们的眼里,小晏非但是嘉客,而且简直是唯一的嘉客。只有他,从不把她们当成只供人娱乐消遣的工具。他从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爱就爱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掺杂一丝肉欲,那是知音对知音,君子对君子的情谊,所以俗人永远不懂,永远猜疑,永远误读。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賸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首《鹧鸪天》是小晏与一名歌女久别重逢而作的,词句里只见真挚的欢欣,没有一点点的轻浮。只要我们泛读宋词,就会连篇累牍地见到大量文人墨客以歌女为主题的词作,唯有在这些各式轻浮腔调的映衬里,才显得小晏的词是何等的难能可贵,仿佛与他重逢的不是贩卖青春与技艺的歌女,而是相知的君子,是长相思的恋人。

这样的缠绵悱恻,便是婉约词的极致了。“今宵賸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古代词论家以这一联对比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说若能体会出其间微妙的差别,便能晓得诗与词的区别何在。

其实也不难体会:当表达同样的主题和心绪时,诗更含蓄,要遵守“乐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诗教标准;词却奔放,不受诗教的束缚,任深沉的情感飞流直下,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越是多情的人,越会钟情于词这种文体。纳兰容若正是小晏一流的人物,他刻有一方“自伤情多”的闲章,这方闲章小晏也同样用得。6.

小晏是深挚的,也是潇洒的。他的潇洒甚至会影响到道学家的阵营里去。与小晏同时的大学者程颐向来以古板、不解风情著称,却始终对小晏“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两句赞不绝口。每次听到有人吟出这二句时,程颐就会露出一脸赞叹的笑容说:“这真是鬼语啊!”

普通的“正人君子”们读不懂小晏,偏偏程颐这个理学宗师——

所有正人君子里最以正学闻名的人物,读得懂小晏的灵魂。天下大道同归而殊途,小晏分明从无边风月里上窥理学至境。那一种真挚至死的痴与超然物外的倜傥,在千年的词史上,只有纳兰容若一人才是他名副其实的后继者。晏几道名字考

晏几道,字叔原。“几道”字读作“几(jī)道”,意思是“近于道”。这个词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为宇宙万物之本原,故此以“原”为字。晏叔原之“叔”表示排行,古人以伯、仲、叔、季排行,自第三子至倒数第二子皆可称叔。

柳永·市井英雄

关键词:

奉旨填词、白衣卿相

警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1.

如果你读过任何宋词选本里的柳永词,因为太过喜爱而买来他的全集,那么你一定会失望到气愤的。柳永的词集,堪称词坛里的《金瓶梅》《肉蒲团》,满载着诲淫诲盗的小市民趣味。所以柳永在当时受到的是冰火两重天式的待遇:一方面是来自知识精英阶层的鄙薄,一方面是来自小市民阶层的追捧。人们说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唱柳永的词,这话既可以看作褒奖,也可以看作不屑,因为只有下里巴人的作品才能赢得这样的传唱度,正如今天的畅销书和高收视率的电视剧一样。

确实有许多文人秉持着“人不风流枉少年”的人生哲学,但几年的荒唐生活一过,总会折节读书,奋发科举,很少有人会像柳永这样一直风流到老。

其实柳永也渴望功名,成为流行文学作家只是迫于无奈的选择,正如孟浩然有苦说不出,选择成为隐士一样。

宋代的科举制度已经类似当今的高考了,考生们不必再如唐代前辈那样将大把的时间、精力花在打通人脉上,只要认真读书,好好应考,机会总是有的。假如有记者穿越时空,到唐代和宋代的街头随机采访“你幸福吗”,宋人的正面回答显然会多些,因为宋代虽然不及唐代繁荣富强,但人们的公平感和制度的保障性真的比唐朝好多了。

当然,天平从来不会向弱势群体这边倾斜,因为任何一项改革,如果要给弱势群体一点福利,总要首先给既得利益者更多的甜头,而不是劫富济贫。仅以科举制度论,寒门子弟虽然获得了公平竞赛的入场券,但官二代获得了恩荫制度的保障,可以名正言顺地以“父亲在朝为高官,为国家做了贡献”这样的理由直接步入仕途。

柳永勉强算个官二代,父亲的职务太过低微,以至于他只有凭自己的努力在京城的科场上搏一个辉煌未来。只是京城的诱惑太多,对于任何一个生性浪漫的年轻人而言,这里既是天堂,也是地狱。2.

个人从来只是时代的玩物,九重天上的高端决策常常以宏观调控的方式决定着升斗小民的行为模式。我们似乎很难想象,无论是柳永本人的风流浪荡还是他的词作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宋代税收政策的产物。

宋代财政收入,酒税要占到很大的比例。皇帝为了多收酒税,就将酒类销售业绩作为官员升迁的一项重要考核指标。官员们为了能升迁,自然想尽办法多卖酒,酒的周边产业便因此而迅猛发展起来。

酒在什么地方被消费得最多?当然不是在商店里,而是在夜总会、KTV、餐厅这些地方。这是我们今天的常识,同样也是宋朝人的常识。

幸或不幸的是,地方官并不巧取豪夺,而是采取高明的市场营销手段来刺激酒类销售。这些手段高明到如此程度,就连农村市场也被拓展开来,农民刚刚从政府那里取得的低息农业贷款当天就会全数变成酒楼的入账。

这一切几乎完全仰仗于歌女。正是有了歌女们的声色之诱,那些男人,无论市民还是刚刚进城的农民,都觉得酒格外好喝,生活格外幸福,钱当然也花得格外快。而歌女们在这种场合里演唱的那些流行歌曲,自然不是迎合知识分子趣味的,而是迎合小市民和农民趣味的。

小市民和农民远较知识分子人多势众,所以他们喜闻乐见的歌曲自然就是全国性的畅销金曲。柳永,就是这类畅销金曲的金牌创作人,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小市民和农民的审美趣味而生的。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一定会收获无与伦比的鲜花与掌声、财富与尊重,但在宋代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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