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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5 02: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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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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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孤鹜

落霞孤鹜试读:

自序

吾人作事,理知常有与感情冲突之日,而一涉儿女私情,尤所不免。当此时,苟非圣贤,恒踌躇无以救其穷,能决其趋向者,私人之利害而已。然即此利害趋避,人亦多取快于一时,而忘其将来,弭缝不善,终于身败名裂者,盖比比是。故求超人难,求完人难,求明于利害之人,亦无不难也。

或问如何可谓之可人?则吾书所单数主角,庶几近之。至其结果不同,则由于各人之个性者半,由于各人之环境者亦半。有甲乙二人于此,甲逞才,乙藏拙;甲贪功,乙守成;甲投机,乙率真,则成败之分,自乙多而甲少。然有人明知才不可逞,而环境逼之不能不逞;功不可贪,而环境诱之不能不贪;机不可投,而环境逆之不能不投。盖利害当前,即可几亦无从别辨之矣。此老子所谓,造化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者也,岂仅社会之罪恶而已哉!吾于是乎作《落霞孤鹜》。二十年五月十日张恨水序于旧都。

第1章雪巷遗金解囊感过客妆台调粉对镜惜华年

这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天气阴黯黯的,天上不见太阳,也不见云彩,只是雾沉沉的。旧京的东城,离城墙不远,有一条冷静的胡同,空荡荡的,家家都关闭着门户。似乎这胡同里的居民,都像这天气一样,萎靡不振。胡同尽头,有个成衣铺,铺外挑出一块布市招,在空气中微微摆动着,这可以知道有点风了。在这风里头,忽然撒鹅毛片似的,撒上一阵大雪。地面上立刻铺上了一层薄的白毡。这雪片落在地下,不曾有人踏破,整整的一片白色,非常之好看。全胡同里,一点声息没有,两边人家墙里头,杈杈桠桠的树枝,各伸出来,互相地望着。这雪一阵一阵涌了下来,向瓦上树上盖掩着,仿佛这树上也有点瑟瑟之声,如春蚕吃桑叶似的,然而这越显得这胡同是寂静的了。

许久许久,轰的一声,有一处人家把大门开了,接上大门闪动,自摇着门环响,这才打破了这胡同的沉寂。那大门楼下,跟着走出一个女孩子来,看那样子,也不过十六岁上下,虽然是大雪的天气,她身上还只穿了一件极薄的灰布棉袄,袖子短短的,露着两截光胳臂在外。那胳臂溜圆,倒显出筋肉的美,只是也不白,也不黄,冻得变成红色了。她那童化式的短发,不曾梳光,蓬松着满头,前面的头发,一直罩到眉际。不过虽是这样,她那鹅蛋脸儿,在憔悴的当中,终于还带了三分秀气。她右肘上挽了一个小菜篮子,倒插了一把秤,稀梭稀梭,一步一步踏着地上的干雪,向胡同口外走来。她身上没插兜,两只手便插在短袄子衣襟底下取暖。她大概是冷得很厉害,只看她鼻子里呼吸出来的气,一阵一阵如水蒸气一般,知道空气严寒,她体温抵抗的程度了。她尽管这样低头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一想之下,立刻两手浑身摸索一阵,一面摸索,一面回转身来,低头向雪地里寻找。

在她这样寻找的时候,旁边小胡同里,正好走出来一个短衣的汉子。那人行走极快,向胡同中间一步抢过来,弯着腰在雪地上捡了一样什么东西,起身便走。这女孩子看见,连忙大声喊道:“那位先生,那是我买菜的钱,你不要拿去。你做好事,不要捡了去,捡去了,我没有钱买菜,我就不能回家了。”那个汉子回头看了一下,向前跑得更凶,立刻就不见了。

这位小姑娘眼望追赶不上,站在雪地里发愣。一步动不得,那鹅毛片子似的雪花,没头没脸向她身上乱盖。她却丝毫也不觉到,只是手挽了一个小菜篮,呆呆地站着。这时,她身边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了件西服大衣,将领子高高竖起,将脸遮了大半边。胁下夹了一个破旧的皮包,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人缩成一团,在雪地里低了头只管向前走。他走过了这女孩子面前,有点奇怪,怎么这大雪,站在胡同中间不动?原先还不十分注意,走过了几步,再回头一看,见那女孩子还是不动。这样一来,不由得他不注意了。便回转身来,遥遥对她看了一看,便问道:“喂!这位姑娘,你怎么了?”

那女孩子望了他一望,似乎恢复了知觉,对他摇了一摇头,意思是叫他过问。那少年道:“姑娘,你是迷了方向呢,还是受了冻?”她依然摇了一摇头,不肯说出来。这少年倒为难了,置之不问吧,已经是和她说话了。要问出一个底细来吧,然而她总是不肯说。

正自犹豫着,旁边小门里,出来一个老妇人,身上倒穿得整齐,也挽了一个菜篮子,先呀了一声道:“落霞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那少年倒奇怪,这样一个寒酸的女孩子,倒却有如此漂亮的一个名字,这是什么人呢?那落霞这才开口,就走近一步,迎着那老妇道:“冯家姥姥,你瞧,我今天倒霉极了。一出大门,把一块五毛钱的菜钱丢了。丢了倒也算了,我亲眼看见一个人捡着跑了。”那老妇听说,两道眼光,不由得就向那少年身上射了过来。少年笑道:“姑娘,你总认得那人,不是我捡了吧?”落霞道:“先生,我没有说你呀。”冯姥姥道:“大妹子,你丢了钱怎么办?回家去不挨打吗?”落霞道:“挨打?那是好了我了,恐怕还要在雪地里罚跪呢!姥姥,你修修德,送我回去一趟,给我们太太讲个情,别说钱是丢的,就说有人在我手上抢去的得了!”她说这话,两眼望了人家,一汪眼泪,几乎要掉了下来。

冯姥姥道:“送你回去也不要紧,但是这个时候,你们老爷太太,不见得都起来了吧?若是他们没有起来就去说情,把他们吵起来了,更是替你加上一份子罪,那又何必呢?”她想这话是对了,站着说不出话来。冯姥姥道:“我是极愿帮你的忙,可是我真拿不起那一块五毛钱,要不,我真给你垫上,免得你今天回家去受罪。”落霞道:“我昨天摔了两个茶杯,一顿打还记在账上呢。今天再丢了这些钱,我真别想活着了。我也不回家了,我想法子逃命去了。”冯姥姥道:“小姑娘,别瞎说话!你要逃命,往哪里逃?”

那少年夹了一个旧皮包,依然站在雪地里呆望着,见她俩人说了这久的话,依然没有结果,就对那老妇道:“老太太,我要多一句话,若是有了一块五毛钱,这姑娘就没有事了吗?”那冯姥姥道:“那自然。要不,先生你借给我一块五毛,你告诉我府上在哪里,明天我儿子发下工钱来了,我让他送到府上去。”那少年道:“这样一个小忙,我还算帮得起,也用不着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说时,在身上掏出一卷票子,也有钞票,也有铜元票,胡乱卷在一处的。他掏了出来,数了一元五角,交给老妇手上,笑道:“二位这可不用为难了。”冯姥姥接着钱,不觉打了一个蹲,口里连声道谢。一回头,见落霞还是呆望着,便道:“大妹子,你也谢谢人家,别发愣啦!”落霞这才和那少年微鞠着躬,道了一声谢。那少年只说一声,很小的事,也就转身走了。

冯姥姥将钱交给落霞道:“你造化!遇到这位……哟!你瞧,我们一对糊涂虫,萍水相逢,要人帮了忙,怎么连人家高姓大名,都不问上一声,这真有些说不过去了。”落霞道:“不要紧,这个人,常走这里过的,我碰见过他多次,下次遇见了他,我请教他就是了。”冯姥姥道:“下次知道碰得着碰不着。就是碰得着,也要今天问人家才合理。”落霞道:“机会反正是错过去了,悔也来不及,现在我们一块儿上菜市去吧。”冯姥姥空抱怨了一阵子,没有法子补救,也就算了。

一个钟头以后,落霞和冯姥姥由菜市上买了菜回来,那胡同里的雪已是落有好几寸厚,刚才自己站着发呆的地方,剩下的脚印,让过路的,踏成了一遍,又薄薄地盖上一层雪了。冯姥姥到了家门口,叮嘱道:“好好回去做事吧,可别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之后,你更有一顿重打,我还要招怪呢。”落霞道:“你老人家放心,我哪有那样不懂事,这样的话,我都去告诉人吗?”说着,又向她道了谢,然后回家。

这时,已有十点钟了。落霞的主人赵重甫,已经起来了,正披了大衣,吩咐包车夫拉车,要去上衙门,一见落霞回来,便正着脸色向她道:“你今天买菜,怎么去这样久?事情都没有人做,你太太叫了你好几遍了。”落霞听了这话,赶忙提了菜篮子进厨房。女仆杨妈,抄了两手,坐在灶前烤火。便道:“你这孩子,今天去这样久,有许多事,我都替你做了。阎王婆等着你温牛乳喝,还不上前做去。”落霞道:“我今天……”杨妈道:“你不必和我说了。你赶快做事去是正经,有什么大理,和阎王婆说去吧。”说毕,倒笑起来了。

落霞见她如此说,恐怕女主人赵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找,也未可知。只得拍了一拍身上的碎雪,又伸手摸了一摸头上蓬乱的头发,然后忙向太太房子里来。但是刚走到屋子门口,只听到赵太太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就不觉胆子向下一落,脚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挨门而进。

一进屋子门,只见赵太太拥了棉被,斜靠了床坐着,手上拿了一支烟卷,很自在地抽着。一见落霞进来,便骂道:“死东西,上街一趟你就忘了回来了。不定偷了我多少钱,在街上买东西吃。你说,你今天为什么去了这样久?”落霞道:“因为下雪……”赵太太也不等她说完,就向她大喝一声道:“下雪怎么样?下雪的时候,不要吃饭了!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事,你总有话说。”落霞见太太这样批评,就不敢再说什么了。就是赵太太要她做什么事,也不敢去过问,只望了赵太太发呆,两只手放在衣服底下也不好,垂下来也不好,抬起来也不好,两只光手臂,轻轻抚摸了一番,向后退着,靠了一个桌子角,也不知道怎样好。

赵太太瞪了眼睛骂道:“死东西,又变成这种死相了!”说时,弯了腰在床前捡起一只鞋,向落霞劈头抛了过来。落霞将身一闪,那鞋子不偏不倚,啪的一声,反而打在脸上。落霞抽出怀里一块旧手绢,将脸上的一块青灰,擦了一擦,依然站着。赵太太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又变了死相了,还不把那只鞋子,给我捡了过来,我不要下床吗?”落霞看看那情形,不捡过去是不行,只得一弯腰将鞋子捡了,轻轻地送到床面前,放在踏脚的地毯上。赵太太下了床,踏了自己的鞋子,用手向落霞一推道:“滚了过去吧,我看见你就要生气。”她这一下,推得非常用力,落霞几乎向前一栽。但是落霞对于这件事,不但不恨她太太,反觉得是受了皇恩大赦一样,连忙走了出去。自己心里对于今天失钱的事,却也无所谓,心里先只惦记着,昨天打破两只杯子的事情,今天不知道要怎样地交账。现在见太太并不追问,这真是平平安安逃出了一个关劫,不能不庆幸了。

出了女主人的房,自己就溜到自己屋子里去,用温水洗了一把手,全手臂抹了一些冻疮药。一张破茶几,当了洗脸架子,就放在一个窄窗户前。在这里,窗户直梁上有一个钉子,挂着一面一裂两开的镜子,可以照着自己一个不全的影子。自己对了镜子忖度了一番,心想:就凭我这种样子,是哪里有贱相,应该给人当丫头奴才的?那个拐小孩子的拐子,只图着几块钱,就害了我一生,今天那个送钱给我的人,不知道他猜我什么人?但是凭我这种衣服,又装出那种可怜的样子,他未必不知道我是个丫头。二想到这里,把原来不很大挂心的事,不由得要细细地玩味起来。心想那个人决计不是中下等人,是个中等以上的人。常是看见他夹了一个皮包,由这胡同过去,或者由胡同那边过来,似乎是个文墨中人。但是也不像是个学生,有时他穿长衫,也加上一件青呢马褂,或者是个机关上的人吧?那人说话,也带些南边口音,当然不是北边人,也不是个久住北京的人。只管把这个人的情形,细细推想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影子,影子看着了人,人却没有看着影子,眼睛所看到的,恍惚是一胡同雪,自己站在雪地里呢。她的屋子,便是杨妈的屋子,她不过有一扇小门板,搭了一个小铺,住在一边罢了。

这时,杨妈进来了。先还不曾注意,以为她在照镜子,后来见她老对镜子望着,不曾离开,这事可有些奇怪了。因道:“喂!你在做什么?早上的事,你做完了吗?为什么老望着这面镜子?”落霞这时才醒悟过来,笑道:“我告诉你一件事。”只说了这七个字,向着杨妈摇了一摇头道:“算了,我还是不说吧。”杨妈道:“去吧,去做事是正经,哪个要听你那些不相干的话。还有好几间屋子里的地,不曾扫呢!”就在这时,早昕得有人叫了一声落霞。杨妈道:“你瞧,大小姐在叫了,就是她屋子里的地还没有扫,你真不怕她麻烦吗?”落霞也来不及和杨妈说什么,已是飞步向赵小姐屋子里而去。

这赵小姐芳名婉芳,为人却又是一样,不婉不芳。这时她坐在一张梳妆台面前,已是梳洗完了,两手正调着香粉,满脸地搽抹,在镜子里看到落霞进来,回转头,恶狠狠地对她瞪了一眼道:“你还记得到我这里来?这样冷的天,炉子里的煤,添一回你就想了事。”落霞料着是叫来向铁炉子里添煤,一看盛煤块的铁斗,已是空了,就提了煤斗,要去装煤。婉芳道:“谁要你忙着去装煤,给我倒一杯热茶来。”落霞听说,于是放下了煤斗,给小姐倒茶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兢兢业业,放到梳妆台上。

婉芳右手拿了一把小牙梳,正在梳理她额前的刘海发,左手拿了茶杯的把子,很随便地就将这杯茶向嘴里送,只呷了一口,“哟”了一声,将杯子向下一放,骂道:“叫你倒热一点的,你就倒这样滚热的,把我的舌头都要烫焦了。”落霞不敢做声,只呆在一边。但是她将刘海梳了几下之后,慢慢地也就把这杯茶喝下去了。因道:“我要看报去,把我桌上的东西,给我收拾收拾。那两小瓶子香粉,给我并拢装到那个空的大瓶子里去。这粉要值两块钱一瓶,你不要撒了我的。我知道了,可不依你。”说毕,她自走了。

落霞见梳妆台上一二十样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只得慢慢地清理了一番。清理过了,留着两个香粉瓶子在一边。真怕装粉的时候,一会把粉撒了,因之先拿了两张干净纸,铺在桌上,然后在梳妆台屉子里,取出了个银挖耳耙子,对着那纸,将粉由小瓶子里,缓缓地向大瓶子里灌。手里装粉,偶然一抬头,看见那面大圆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这比自己那面破镜子照得更清楚了。情不自禁,用手指头蘸了一点香粉,就要向脸上搽。手指刚挨到脸,连忙放下来,自己心里自骂道:“还高什么兴,打算搽香粉?知道了,不打也要挨一顿重骂。搽香粉,你这脸配吗?”想到这里,又不免再向镜子里,仔细看看自己的脸。

看过了一番,觉得自己虽不怎样美丽,然而以小姐而论,她是一张马脸,而且皮肤也很黄,她每天几次用脂粉和润皮肤的化妆品去搽抹,也未见得美。她知道自己是马脸,把前面的刘海发,梳得长长的,来盖住她脸的长度,这也不算什么特出心裁的装饰。她是今天这样一件新衣,明天那样一件新衣,只拣新式样做,居然有人称她美丽,她自己也很自负。天下的女子,没有不觉得自己长得美丽的,有衣服穿、有化妆品用的小姐们,在“美丽”两字上,还要自加上“特别”两个字,纵然有缺点,她也以为那可以掩饰过去,无关大体的。像当丫头的,就不然了。一天到晚,受人家的糟蹋,自己也觉头来不及梳,衣服来不及洗,总是让人说着寒蠢。设若我也是人家的小姐,现在正是鼓儿词上的话,年刚二八,换上好衣服,配上好化妆品,我们小姐这样子总也有,何况我就比她小个四五岁哩!咳!这样好的青春年少,我就是搽着煤烟,裂着手臂过去,说起来真也可惜。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啪”的一声,手上拿的那小玻璃瓶,也不知怎样地会脱了手,向地板上一落。玻璃瓶子打碎了不要紧,若是把香粉泼了,这可不得了。立刻打断了一切的念头,一阵阵身上冒着冷汗,正是:

已到情天将凿候,不经意处有愁来。

第2章濯帕心深情人劳素手追踪路渺戏雪蹴蛮靴

却说落霞正在调弄香粉,想到了自己的年岁与身份问题,只管出神,不觉把玻璃瓶落在地板上了。连忙弯腰一看,所幸瓶子是装满香粉的,虽然跌落下来,还只跌了一道纵的裂痕,未曾破开,连忙捡了起来,匆匆忙忙,换个玻璃瓶装了。这个玻璃瓶子,不能让大小姐看见,便揣在衣兜里,以便等到出门时,丢到大街上去。大小姐也因为她的表弟朱柳风要来,将小书房里检点了一番,拿了一本新出版的翻译小说,坐在沙发上看,落霞慢说是打碎了一只小玻璃瓶子,就是打碎了她再大些的东西,她也来不及过问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按着电铃响,婉芳连忙喊道:“落霞落霞,开门去,开门去。”她一面说着,一面跑进来找人。落霞听到她那样急促的呼声叫去开门,便知道是朱家表少爷来了。因为这样两种暗号,可以识别,第一是那铃声响得非常长久。第二是婉芳来叫去开门,因为若是别人来了,小姐是绝对不去注意的。

落霞抢着去开门,婉芳也抢着到书房里去。刚坐下,拿起那本小说,便听到外面皮鞋响声,是表弟到了。分明听到他拉着门,已是进来了,却把两只眼睛,死命盯住在书本上,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有客进来似的。柳风道:“真用功呀,人进来了都不知道。”婉芳一抬头,“哟”了一声道:“这真对不住,我看书看糊涂了。”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将书向沙发上一扔,伸了一个懒腰,向着柳风笑道:“外面大雪停了没有?天气冷得很,我怕你不会来的呢。”柳风笑道:“我从来不肯失信的,说了来我准来。”婉芳道:“那么,可以奖励一下子,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吧。我叫他们给你蒸上一腿南京鸭子,再扇上一个火锅,好不好?”柳风沉吟着道:“照说是极优待了,但是我十二点多钟,还约会了一个朋友,恐怕来不及在这里吃饭了。”婉芳道:“你既然有事,那就不敢强留了。”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来,懒懒地把那本书又捧起来看。柳风笑了一笑,便道:“我去看看姑母去。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起来没有。”他说着,自向上房里走。

赵太太坐在堂屋里,围了炉子坐着,看到玻璃窗外院子里的雪,已经慢慢衰微下来,落得不是那样大,便道:“咳!可惜一场雪,只下了七八成,再下一两个钟头大的,这雪就好看了。”柳风一推门进来,赵太太见他穿了格子花呢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白绒绳围巾,便道:“你不是到书房里去了吗?怎么大衣也没有脱?”柳风道:“我就要走的,由门口经过,顺便进来看看。”赵太太道:“下雪的天,在家里烤烤火多好,就不必到处乱跑了。”柳风笑道:“做男子的,哪里能够像太太小姐一样,可以平平安安在家里烤火?”

说到这里,杨妈进来了,笑道:“表少爷,这样冷天,还是穿中国衣服好,西装受不了呀。”柳风道:“我穿了西装,也就不觉得冷了。”杨妈抿嘴笑道:“既是不觉得冷,为什么不脱大衣呢?”柳风道:“我就要走的。”杨妈道:“那不好,你要吃了午饭去。小姐给你预备了咸鸭子,又预备下了火锅,你不吃了去,太对不住人了。”柳风道:“落霞怎不来说话,她一开门,就不见了。”再要说时,婉芳进来了,对杨妈微微瞪了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乱留客。你想想是吃火锅咸鸭要紧呢,还是去做事要紧呢?表少爷很忙,你拼命地留住人家,他就是吃了饭,心里也是挂记着他的事,吃得一点不舒服。”柳风笑道:“表姐越来越会说,叫我真没有法子分辩。”一面说着,一面脱大衣。

大衣脱下来,杨妈接过来了,他就除下围巾,随手要交给杨妈。婉芳道:“杨妈,你可别接着表少爷的大衣,人家真有事呢。你瞧,帽子都忘了摘了。”柳风取下帽子,向婉芳拱了一拱手道:“得!表姐,你包涵一点,我认错了。”赵太太先只坐在一边微笑,见柳风有一种讨饶的样子,这才道:“婉芳是怕你不吃饭,所以拿话气你,你不要信她。我也是无聊得很,你就在这屋子里烤火,陪着我谈谈吧。”

杨妈见表少爷已经留下来了,用不着站在这里,就把大衣和帽子,一齐送到婉芳卧室里去。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饭都预备好了,又要添菜,死冷的天,只管找了事给人家做。”落霞在屋子里拿东西,便道:“你骂哪个?听到了可是祸。不是你在堂里留客吗?背后又说别人,谁叫你作那本人情账?”杨妈道:“我才管不着呢。我在表少爷头上做什么人情?我是话匣子,替人家说的,不说也得成啦。”

落霞有一句话正待要说,婉芳却匆匆忙忙地跑来了,接过大衣,在大衣上几个袋里都搜索了一遍,在里面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半张电影院的戏票,都仔细地看了一看。看过之后,似乎没有得着什么成绩,将票子和信,依然向袋里揣进去。这才回转头来一看,杨妈走了,落霞还在这里。因问道:“刚才你们两个人说些什么?”落霞道:“我没有说什么,杨妈说这大衣的呢子很好。”婉芳笑道:“朱少爷的东西,哪里有坏的,他是一个最爱美的人呢。你看,他比秋天长得更清秀不是?”落霞虽没有仔细去看表少爷的风采,但是小姐肯和自己谈话,那就是极端高兴的时候,一个月也难碰一次的,这个可以见好的机会,不可错过了,便笑道:“可不是,他穿西装最好看。”

婉芳很高兴,就复身到堂屋里来,望着柳风笑。柳风道:“表姐望着我笑什么?”婉芳道:“你们男子爱说女人俏皮不怕冻,现在看看你们男子怎么样?不也是只要俏,冻得跳吗?”赵太太道:“冷倒罢了,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也要劝柳风暂时不穿西装为妙。”柳风道:“还有一件什么事呢?”赵太太道:“现在军警机关,捉革命党捉得很厉害,穿西装在满街跑的人,都要受一点嫌疑。”柳风笑道:“捉革命党?不要笑死鬼了。你们这附近,就有个革命党窠子,军警机关可曾正眼看人家一看?”赵太太瞪了眼,呀了一,声道:“什么?我们这里有革命党窠子,在什么地方?”柳风道:“就是这胡同前面的求仁中学。”婉芳道:“这可见得你是瞎说了。那学校只办了一两个学期,学生全是些小孩子。他们哪里会做革命党?”柳风道:“学生不革命,教员不能革命吗?本校教员,不许借这地方做机关吗?”婉芳道:“只要你不混进去冒那个危险就是了,管他怎样闹。”

朱柳风听了这话,却望着婉芳微笑。婉芳虽不知道他笑的用意何在,反正是对着自己笑,不由得心里一阵痒,也向柳风笑起来。可是一看母亲在这里,这笑笑得有点尴尬,连忙将笑容收了,就对他道:“你看你口袋里那条手绢,脏得那样,我给你洗一洗吧。”柳风听说,便笑着、道了一声“劳驾”,将上下口袋里两条手绢都交给了婉芳。

婉芳笑着接了,就问还有没有,柳风笑道:“有是还有两条,放在大衣袋里,劳你的驾,在大衣袋里给我拿一拿。”婉芳笑道:“那不好,你袋里恐怕有我不能看的东西,若是我掏了你的衣袋,很犯嫌疑的。”柳风道:“没有关系,我袋里绝对没有什么秘密。就是有的,对于姑丈家里,也没有不能公开的。”婉芳笑道:“你这话说得真大方,那么,我不能不一齐拿去洗了。”说着走出堂屋来,将落霞叫到自己屋子里来,拿出四条手绢,交给她道:“用我的香胰子,使劲把这手绢擦一擦,回头我对表少爷说是我洗的,你可不许多嘴!”落霞答应,就在屋子里洗,婉芳自在一边看守着,洗得干净,她就接过,带上堂屋,放在炉子边烤。

落霞随后跟到堂屋,只见柳风尽管向婉芳道谢。眼光可不住地向落霞射来,落霞以为他或者知道内容,也不理会有别意。婉芳道:“这又谢什么?哪回你脱下的衬衫,送一件来,我给你洗洗看,包是不亚于洗衣房里出来的东西。”落霞在一边听见,心想,这倒好,四条手绢刚洗得,又给我下了一件衬衫的定钱了。但是这四条手绢的魔力,果然不小,柳风已是欢欢喜喜地在姑母一处吃饭。

吃饭的时候,赵太太又说:“姑丈这几天很忙,老是不能回家来吃饭。总长很听他的话,有升任司长的希望,那个时候,我一定给你姑丈说,你也在部里找个位置,不要在洋行里混那三四十块钱的小事了。”婉芳便插嘴道:“那是的。我想一个一等科员,表弟总可以担任,父亲名下,有自己一个亲信的人办事,也可以放心些,妈,你说是不是?”赵太太点头道:“那是当然。你父亲的事情发表了,我一定对他说,要把这事办成功的。”柳风听她母女两人,谈来谈去,都是对自己一番好意,陪着吃过了饭,就不好意思再说要走的话,就陪了她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地向下谈着。

在他们自己当事人,却也无所谓,落霞在一边看见,心里便添上了一个疙瘩。我们小姐真有本事,表少爷进门之后,大衣也没有脱,本来马上就要走的,不料她三言两语,就把客留下了。不但留下了,而且还把他留下了这样久。这样看起来,男子究竟是容易软化的,就看女子的手段如何罢了。表少爷虽不是什么美少年,总比我们小姐高上一两个码子,然而他一见着了她,就加倍地迷恋,可见得女子在颜色以外,另外还有一种制男子的手腕。心里这样地想着,对于婉芳的行动,也就不住地注意。日里看见了,晚上睡到床上去,就情不自禁地,把这些男女问题,慢慢想了起来。然而转身想到自己,一个当丫头的,哪里有男女问题可谈,连身家性命,完全都是缥缈的,还去想这些闲风情做什么?因此,每每想到半夜,又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完全推翻了。脑筋里,从来没有留过男人的影子,有之,便是最近那个帮助一回钱的少年。对于他虽没有情字可谈,然而萍水相逢,得了他慨然地帮助我,而且连姓名也不曾说,心里未免过不去,怎能一点影子没有?可是看他那情形,钱并不是交到我手里,当然是无意于我的。我虽是个苦孩子,岂能为着人家这一点小小的帮助,就记在心里?这样说来,彼此却不应有什么痕迹在脑筋里。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钱虽少,人家的情不可忘。你看,小姐只给表少爷洗几条手绢,他就把来的原样子变过来了,那帮助更小了。她自那一天起,只管把自己的事,人家的事、不断地向下想着。为了这样想,每日清晨上街去买菜,经过那少年帮助的地方,便会突然地想起那件事,有时候发了呆,还不免站在那地方,向两边望了几望。

约莫过去了一个礼拜,又是一个大雪的清晨,落霞提了菜篮子,在雪里走着,又在发呆,猛然一抬头,那个帮助钱的少年,又夹了一个皮包,又由这胡同穿过。他头戴着一顶盆式帽子,罩到眉毛边。大衣的领子,又高高支起,将两边脸都挡住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路边。落霞见着人家觉得未便置之不理,连忙和他点了一个头。但是在她点头时,人家已走远了。这时忽然想起,冯家姥姥说了,怎么不问问人家的姓名,今天遇到了,就该问一声才好。于是跟着走下去,就要问他。无如这人只是一味低头地走,却不曾理会到身后有人问他。

落霞轻轻地叫了一声“先生”,那人不知道是叫他的,脚也不曾停上一停,只管向前走。落霞一声叫不应,一股子勇气,就挫下一半去了。在他身后,伸手招了一招,一句先生,好久不曾出口。那人到了胡同尽头,身子一转,落霞怕他要回转身来,这第二句先生,待要喊出,又忍回去了。只在她这样不住地犹豫,那人已经走远了。

这转弯的所在,是个冷胡同,这样大早上,还不曾有人走过,那人由胡同里过去,犹如在白玉板上,留下一道痕迹。落霞追上来,见那皮鞋脚印,深深地印在雪里,试着将自己的脚,补着那脚印,一个一个地踏着,不知不觉地,一步一个脚印踏了去。心里想着,我这样地踏他的脚印,不知道他也有什么感觉没有?但是,我这个思想太怪了,人在他身后叫着先生,他都不知道,留下来的脚印,尽管让人踏,那有什么关系。我正要追人家,怎么想这样不相干的事情?猛然一抬头,这一条短短的冷胡同,已经走完,现在到了大胡同里来了。

这条胡同,是由西往东的要道,来往的人不少,雪地里脚印车辙,很是杂乱,哪里追踪去?附近原有转弯的胡同,那人已转到哪里去,也不可知了。胡同转角处,有一支电线杆子,落霞将身靠了电线杆子,看到脚下堆了一堆雪,将穿的一双破皮鞋,踢着雪团,向胡同中间乱飞。心里想着事,脚不住地将雪向路中间踢。

忽然之间,也有一块雪,冰冷地直扑到脸上来。抬头一看时,只见两个上十岁的孩子,一个人拿了一块雪向自己打来。落霞停了脚,笑道:“小兄弟,你为什么拿雪打我?”那两个孩子,各人身上,背着一个书包,分明是两个小学生。有一个小些的道:“你用雪踢我们,你倒反问我们啦。”落霞忽然省悟过来,低头一看,见自己皮鞋口里还积了许多雪没化,便走上前,给那个孩子身上,拍了一拍雪。笑道:“小兄弟,真对不住你,我是踢着雪好玩,可就没有看到你两个人。你两个人在哪个学校读书?”大孩子道:“我在求仁中学附小读书。你是上菜市去,你走我们学校过去,也不绕道,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落霞刚才把这两个孩子得罪了,也极愿敷衍敷衍他们,于是将菜篮挽在手臂上,一只手牵了一个孩子,自向前走。转过两个胡同,便是求仁中学的大门口。落霞老远地看见,停了脚,不禁失声“呵呀”了一声。这一声呵呀,却大有缘故,正是:

失色易传心上事,惊呼莫是意中人?

第3章忍泪受淫威鸡群独活叩阍施急智虎口亲援

却说落霞走到求仁中学的门口,远远地就呵呀了一声。原来这一来,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那个帮助自己的少年,正和一个人站在学校大门口说话。落霞也不知道这呵呀两个字,为何而出。只是见了他以为出于意料以外,很是惊讶地,所以就自然地失声了。两个小学生见她突然失惊,以为她有了什么意外,连问是怎么了。落霞在身上摸了一摸,笑道:“我以为钱丢了,可是还在这里呢。”

那两个孩子听说没有丢东西,放了手正要走,落霞却拉住一个,弯着腰,将嘴向前一努,然后低了声音问道:“那个穿西服、戴灰呢帽子的,也是你们的老师吗?”小学生望了一望道:“是的,他是江老师。”落霞道:“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小学生道:“你怎么不知道,他就是江秋鹜,学校里谁不认识他?”落霞道:“我又不是你们学校里的学生……”那小学生因同伴已经走了,不等她说完,早已追了过去。那个江秋鹜也就转身进学堂里面去了。

落霞一听江秋鹜这个名字,却猜不透字是怎样写。江姜两个字,北京人念成一个音的,不知道是哪个字。秋字或者是春秋的秋,这个鹜字就不知道了。当年婉芳小姐读书,跟在旁边,也认识了几个字,这个名字,纳闷在心里,实在写不出,站着出了一会儿神,有一阵雪花扑在脸上,让冰醒了。手一垂,自己手臂上挽着的那个菜篮落下来了。心里又呵呀了一声,自己是上菜市买菜的,怎么倒在这里出了神呢?转着身,一点也不敢停留,就直向菜市而来。今天这一趟菜市,比上次大雪那一趟菜市,耽搁的工夫更多,这次回去,一定是要挨上一顿臭骂的。但是已经晚了,只有赶快地回去。

但是到了家里,她却出于意料以外,提了菜篮,由堂屋门口过去,赵太太口里叼了一支烟卷,又在隔着玻璃窗赏雪,笑嘻嘻地看着人。赵太太有时得意起来,也常常忘了责罚人的,今天总算逃过这一难关了。落霞自己怪着自己大意外,又觉得今日这事,可以庆幸,将菜篮送到厨房里去以后,便决定了主意,重到堂屋里去,也可以让赵太太更喜欢一点。于是提了一把开水壶搭讪着走进堂屋,看太太说些什么。

赵太太见她进了堂屋,还是在那里看雪,直等她走到身边,望准了她的左边脸,啪的一声,右手便是一个大耳光子扑了过来。落霞不曾提防,猛然向右边一歪。赵太太趁着她这一歪,一伸左手,向她右脸又是很猛地一下,落霞抵制不住,复又向左边一歪,这一下子,脚步已乱了,打得人跟着脚向前一栽。所幸前面就是板壁,连忙用手撑住,算是不曾栽倒,然而手上提的那把开水壶,经这样一撞,便撞在壁上,扑通一声,开水打泼了,水泼在地上,便溅了一脚。虽然有破棉裤和袜子挡住了,然而这是开水,直透入里面去,痛得只将脚乱跳。

赵太太伸了手出来,本想将耳刮子继续地向下打。一看地上泼的水,还是热气腾腾,直向上涌,这分明是开水泼到身上,大概不大好受,有了这种、责罚,这一下打就可以免了。便站着骂道:“混账东西,你越过越不像话,你去买一顿菜,倒会买上这样一早,你泼了这一地的水,该死的东西,你还不给我赶快扫了起来?你再不扫,我又是大耳刮子打你。”落霞脸上,突然受了这一下重打,打得头脑发晕,只觉天旋地转,不是扶了壁子,非倒下不可。现在刚是清楚一点,又要她去扫地,不去扫地是怕再挨骂,若要去扫,身子实在支持不住,于是勉强站立起来,晃了两晃。赵太太道:“你装成这种美人胚子做什么?没有男子汉在这里,没有人心痛你,你赶快去给我扫,要不然,我给你医治医治。”落霞知道再加一下,决受不了,振作精神起来,一挺胸出去找了扫帚,便将地上的水扫干净了。

扫完了地,还依旧地做事。她到了自己房里去,杨妈便问道:“你脸上红得这样,又是挨了打了吗?”落霞道:“我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顿的。”杨妈笑道:“你倒是练出来了,挨了打,眼泪水都不曾落下一点来。”落:霞道:“我哭什么?哭死了,也没有人心痛我,我有眼泪,还留着哭我那生死不明的爹妈哩。”杨妈道:“你今天脸都打红了,这一下子,大概打得不轻。”落霞道:“打倒罢了,可是我还让开水烫了右脚。不说我也不留心,现在倒真觉得有些痛了。”

于是坐下来,将鞋子脱去,继续地将袜子向下一拉,只这一拉之间,哎哟一声,线袜子翻转过来,将脚上的浮皮,带下许多块来了。脱了皮的地方,便显出大一块小一块的红疤痕。杨妈弯腰一看道:“我的天!烫了脚,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赶快弄些药面搽一搽吧。”落霞道:“不用搽,我们这贱命,脚也烂不了的。”她将一只白脚提了起来,半蹲在椅子上,一手拿了袜子,一手抚了膝盖,就在这样望呆了。

杨妈看时,见她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流下来。因拍着她的肩膀道:“大妹子,你忍耐一点吧。反正也不能在赵家过一辈子,至多再熬上个三年两年的,也就有出头之日了。”落霞扶着膝盖,索性将头也枕在上面,更哭得厉害了。杨妈看着点了点头,倒为她叹了口气,就偷到街坊冯姥姥家去,为她讨了一些烫伤药来,给她轻轻敷上,随便找了些旧棉花,给她包上了。

不料这脚当时烫着,没有什么痛苦,过了几个钟头,就痛得厉害,这只右脚,简直不能下地走了。起初赵太太还要她做事,后来杨妈私下对她说,落霞实在烫凶了,让她休息两天。若是勉强要她做事,她残疾了,也是老爷太太的累。赵太太对于她最后一句话,却是有些中听,便道:“那好过了她,让她休息两天就是了。但是走不动,坐着做事总可以的,还是找两件破衣服,让她缝上一缝吧。省得她一人坐在那里也是烦闷,她没有那种福气,闷会闷出病来的。”杨妈听了这话,只放在肚子里,却不肯告诉落霞。落霞虽是脚上有点痛,省了做事,倒无所谓,只是一人躲在屋子里,免得挨太太小姐的骂,耳朵也就清静,心里也就平安了。

这样地休养了四天,到了五天头上,赵太太就到她屋子里来看了好几回。单看了表面还不放心,又一定要她将袜子脱了,解开裹的棉花看了一看,一见果然有伤,这才瞪眼骂了两声道:“佛菩萨保佑,你这伤一辈子不要好吧,你就可以坐在炕头上享这一辈子清福了。”落霞看那情形,太太是不会再容休息的,只得挣扎起来,找了一个矮凳子,坐在堂屋里犄角上,以便随时做些小事。

又过了两天,赵老爷重甫由衙门回来得早一点,恰好表少爷朱柳风也来了,靠近着火炉,二人坐着闲谈,重甫叫落霞买了一大堆落花生和炒栗子,沏了一壶好茶,一面谈着话,一面剥花生栗子,吃得香香的。

重甫笑道:“这样冷天,也不要取什么乐子,能在家里这样烤火剥花生吃,就很好了。”柳风道:“正是这样,姑丈衙门里,像这样冷天,也只好马虎一点了。”重甫道:“那也看上司如何。有那种认真的上司,就是没有事,也不肯让你先走一步的。各科里的人,坐着无事,谈些嫖经,赌经,吃馆子,听戏。最好的现象,也不过是把报上登的消息摘了下来,批评讨论一阵。”柳风道:“做官真是舒服,上衙门也是这样清闲。像我们在洋行里做事的人,一点钟有二点钟的事,要坐下来闲谈,那可不行。”

重甫笑道:“现在大家都要提倡八小时工作,研究什么劳资问题,你们是吃洋饭的,更可以占洋气,大可以把这时髦文章做一做了。”柳风正了一正颜色道:“这个时髦不做也罢。现在军警拿革命党正拿得厉害,时髦文章那犯危险性的。”

重甫道:“我也听到这个消息,恐怕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动手了。”柳风道:“我所知道的,这个求仁中学,今天晚上就要动手,现在恐怕是便衣侦探,已经布满了那一条胡同了。”

重甫两个手剥着花生,将一粒肥大的花生仁,放在右手掌心里摇荡了一阵,然后张着口,将这花,仁向嘴里一抛,身子向沙发椅子背上一靠,表示那很不在乎的样子,摇曳着两脚,微笑道:“我就知道那里是革命党窠子,但不知为首是哪一个?”

落霞在一边听了这话,心里不觉扑通乱跳了一阵。求仁中学捉革命党,明明与自己无关,不知是何原因,却比任何事也放心不下,加倍地注意向下听,眼睛望着柳风,看他是怎样地答复。柳风道:“为首一个叫江秋鹜。”

只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听“当啷”一阵。原来落霞靠了茶几坐着,茶几上放了好几个茶杯,茶几猛然受了一下震动,几个茶杯互相撞着,便歪倒了。落霞赶忙站起来,将茶杯扶着,所幸尚未落到地下来,一个也没有打碎。再行坐下,就见重甫再剥着花生吃,笑道:“什么时候动手呢?你倒知道得清楚。”柳风道:“有两个侦探,是我的朋友,他们告诉我的。因为知道每晚七点钟,这个姓江的,一定要到学堂里去开会,他们打算一网打尽,所以总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动手。”重甫道:“我虽不大赞成革命党,但是也与他们无仇无怨,你可别和侦探们通消息,一捉就是许多条性命,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柳风脸一红道:“我还劝他们,何至于漏消息?而且他们说,也就是为首的罪重一些,其余的人是不要紧的。”落霞听了这话,抬头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是五点三刻。便慢慢地起身,走到重甫面前,皱了眉,弯了腰,用手隔着棉裤摸大腿。重甫道:“你这脚怎样了?”

落霞道:“这一会痛得厉害。冯姥姥家里,有搽烫伤的药,我想去讨一点去搽上一搽。”重甫谈话正谈得高兴,就随便点了一点头。柳风笑道:“去吧,我又不是客,不用你伺候的。好好地休息去吧。”

落霞慢慢地走出大门,就带跑带走,赶快向求仁中学来。到了那学校门口,远远地先站了一站,四周一看,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这就走进学校,到号房里对号房道:“劳你驾,我要找这里的江秋鹜先生有句话说,请你给我通知一声。”号房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问道:“你是这里平民学校新来的学生吗?”落霞道:“是的,你把江先生请来,他自然认得我。”那号房对于这些顽皮的学生却也经验惯了,以为这学生或者是有事,就把落霞一直引到教员休息室里。

这个屋子里,恰好只有江秋鹜一个人,他忽然看到一个粗衣蓬首的女子走了进来,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又十分面熟。号房道:“江先生,这个学生,她要见你。”说着,自退出去了。江秋鹜站了起来,对落霞道:“姑娘,那回我帮助你,已是很勉强,怎么你又来了。你要知道彼此有许多不便。”

落霞道:“我不要你先生再帮助了。那个老太太,那天由你手上拿了钱,倒交给我了,可是现在她说那钱是她借给我的。我若不还,她马上就要去告诉我们太太。请你做个好事,三人当面去说一声,这事就过去了。这里路很近的,顶多耽搁你十五分钟工夫。我是偷出大门来的,千万请你就去一趟,若是不去,那老太太对我们老爷说了,我是罪上加罪,无论如何,请你去一趟。”秋鹜看她着急的颜色,照着情理上去推测,她这话也就不能说是不真。便点头道:“好吧,我去为你说一声,但是我原来不愿意出面的。”

落霞道:“你别说了,赶快去,在这里多耽误一分钟,我就多冒一分钟的危险。”说了这话时,望着秋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管掀起一只衣裳角,不住地卷着搓着。江秋鹜被她催不过,又怕同事的人来看见,说破了缘由,也是不便。因之帽子也来不及戴,跟了她就向外走。

走到大门外,落霞两头一看,还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也不及仔细探望,见对面有一条冷静的小胡同,首先就向里面走。江秋鹜当然也是由后面跟了来。落霞一见他跟进小胡同来了,忘其所以的,将他的大衣袖子拉住道:“江先生,你赶快逃走吧,你有性命之忧了。”秋鹜道:“什么?我有……”

落霞也不让他再说,又向前走,一直跑过了几个胡同,到了落霞家门口,她先不进家,将冯姥姥的门,连敲了几下。这冯姥姥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儿一媳,一个小孙子,这时儿子不在家,她便自己来开门,落霞拉着秋鹜的袖子就向里拖,把他拖进来了,替冯姥姥关上大门,将背向门上一靠,右手连连拍了几下胸,喘着气道:“好了,好了,我真吓死了。”

冯姥姥和江秋鹜,看了她这种情形,都呆了,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受吓。落霞定了一定神,对冯姥姥道:“姥姥,这件事,我有点对不住你,我没有先通知你,就把这位先生带来了。我真对不住!”冯姥姥见她说着话,又连喘了两口气,便道:“你不要忙,有话尽管慢慢地说。”

落霞定了一定神,才把自己听到的话,和自己将江秋鹜引出学校来的意思,说了一遍,因道:“我心里想着,这话不能在学校里说的,所以把姥姥当了一个恶人,把他引出来了。引出来了,我又不知道把他引到哪里去,所以请他到这里藏一藏。”说着,望了江秋鹜道:“现在我可没主意了,你哪里可以藏起来,你赶快就走,这儿到你学校里可近。”

江秋鹜真出于意料以外,不想这样重大的事,却是由这个毫无关系的女子通知了信。但是她听得这种消息,可靠不可靠,却是难说,若是凭了她这句话,就藏躲起来,未免笑话,便沉吟着问道:“姑娘,这不是闹着玩的,你这话没有听错?”落霞道:“我们表少爷,决不敢骗老爷,话又是我当面听到的,哪里会错?”冯姥姥道:“先生,你有地方,你就藏躲起来吧,我这地方,可是不行啦。”说着话,浑身只管抖战。

江秋鹜昂着头想了一想,便对落霞道:“姑娘,多谢你这番好意,我后来再报答吧。”说毕,推开落霞,拔闩打开大门,竟自回学校来。他不但不逃走,反要向学校里跑,这事很可怪了。正是:

立定脚跟临大难,男儿看得死生轻!

第4章难报美人恩驰怀远道欲烦青鸟使托意微资

却说江秋鹜出了冯姥姥家,一直就向学校这条路上来。对于落霞这一番话,究竟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但是照理说,落霞固然是不至于撒谎,究也不至于有什么错误?不过这事让她来报告,这可出于意料以外的了。他心里这样想着,只管向学校里走,路也就越走越近。

猛然间,一个人一伸手将他一把拉住,问道:“江先生,你向哪里去?”秋鹜抬头一看,却是学校里的小听差万有。正要答应到学校里去。万有道:“先生,你千万不要到学校里去。我刚才一出胡同口,见学校门口,前前后后,围满了侦探。他们有装着拉车的,有装着卖零星担子的。他们那一剧情形,我一瞧就知道。还有两个人,我是认识的。现在我们学校里,只能进去人,可不能出来人,我在远处,亲眼看见两个人,让他们带走了。我都不敢过去,你还去做什么?”秋鹜道:“那不行!我们同事的,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明明知道有人来抓他们,我们怎不去送个信?我早半点钟就知道这事了,我是特意来送信的。”

万有一把将他抓住,无论如何,不让他向前走,他正要挣扎时,只听噼啪噼啪一阵皮鞋声音。万有道:“你听,抓人的都来了,你还要到那里去?”一言未了,只见街灯下,一群武装警察,约莫有一二百人,蜂拥而来。万有一手抓了秋鹜的手,回头一看,身边有一扇大门,门上钉着两个大铜环,于是一伸手,啪啪啪就把铜环乱打了一阵。

那警察走这里过,看到这两人是在这里打门的,料是这家的人,也就不过问了。万有等他们过去了,低声问秋鹜道:“我还能冤你吗?只差五分钟,你就跑不掉了。”秋鹜这才觉得危险到了头上,万分前进不得。这里拍了两下门,有人出来开门,秋鹜随说了一个人的姓名,算是找错了人家,就走开了。万有道:“江先生,听说他们最注意的是你,现在他们没有找着你,一定还要到别地方去找你的,北京你是待不住了,趁着他们还没有通知车站,你赶快就搭这趟八点三十分的车到天津去吧。”

这一句话提醒了他,便道:“你这话对,我身上还有七八块钱,到了天津再说。”小听差道:“这还不妥,请你先到我家去,咱们换了一换衣服再走,那更妥当了。”秋鹜一想,这再加谨慎一点的事,也未始不可,于是跑到万有家里去,将衣服脱下,取了万有的衣鞋穿上。所幸万有虽住在大杂院中,他只夫妇俩住了两间东厢房,晚上有人进出,同院的也未、曾理会。

秋鹜将衣服换了,一看戴的表,已是七点三刻,非急上车站不可。本当要去谢谢那位姑娘救命之恩,问问她的主人何家,她姓什么都来不及了。加上她那里离学校又近,事实上也不容再去探望,只得摆除一切,直向东车站来。到了站上,买票上车,平安到了天津。

这个时候,广州已经有了革命政府,秋鹜到了天津,自然得着一切接济;安然地南下了。到了南方,无论做什么事,心里就这样想着,这个落霞姑娘与我并没有多大关系,仅仅是那一块多钱的小帮助,不料她对我竟是这样大大地卖力,把我救出来了,无论如何,我要报答她一下。她不是一个寄人篱下,无以自存的女子吗?无论如何,要帮她一个忙,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但是自己在南方,她在北方,这个问题,怎样去解决呢?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一个什么好办法,还是想了个笨主意,写了一封白话信给万有,告诉他认识那姑娘的经过,托他到冯姥姥家里去探问。冯姥姥家住在多少号门牌,他也不曾知道,只告诉万有到天香胡同一带去打听,而且还在信上打了许多的密圈,要万有务必去查问一番,自己也好写一封信给人家,道谢道谢。

万有接了这一个难题目,可不好做文章了。有名有姓,女子还嫌不便去找,仅仅有个名字,既无姓,而且无详细地址的人,到哪里去找?弄得不好,真还要犯嫌疑哩。万有心里踌躇着,这事却没有着手去办,不过偶然经过天香胡同的时候,却不免四处张望着,看看有像江秋鹜所说的这样一个女子没有。然而天下决没有这种巧事,经过了几次,都不曾碰到,意思也就淡下来了。不料只在半个月之间,这位江先生又来了一封信,汇了十块钱给他做车费,催他再打听那落霞姑娘的下落。不但催万有而已,在给万有的函中,还有一封信给落霞的,信封上写明探交落霞女士亲启。万有得了这封信,便想到秋鹜对于这个人是十分注意的,不能不把这封信给他投到了。

于是,趁一个天气晴和的时候,就顺便在天香胡同经过,在胡同路口上,停了几辆等主顾的人力车,几个车夫,站在太阳地里,笼着袖子,将两只脚不住地踏着,在那里取暖,口里可就随便地说着闲话。万有慢慢地走上前,故意对胡同口上挂的胡同牌名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地道:“哦!这就是天香胡同,胡碰胡撞,就让我碰上了。”

做人力车夫的,都是喜欢说闲话的,一看万有,并不是一个上中等社会的人,一个站着靠近一点的车夫就答言道:“嘿!这个大胡同的名字,都会不知道,那可怪了。”万有一听,就赔笑道:“可不是?我没有来过嘛。这胡同里有个姓冯的,不知道还住在这儿没有?”那车夫道:“姓冯的,那是冯老大,你怎么会认识他?他可是在工厂里做事的。”万有道:“不,我不认识他。我妈和他妈认识。”那车夫微笑道:“冯姥姥,那是广结广交的人,老人家认识她的多说哩。”

万有听到这话,不觉心里一喜,便道:“我知道这老人家很好,可是我还没有拜会过她,她住在哪一个门牌呢?”车夫将手向前一指道:“哕!那个小黑门儿就是她家。我瞧见她刚刚买了东西回去的,你这就去找她去吧。”万有不料三言两语地,把这人的消息探出来了,对那车夫拱拱手说了劳驾,就向那小黑门边来。

到了门边,将门一敲,一个老太太出来。穿了一件长到膝盖的大袄子,一条黑棉裤,却用宽带子,宽宽地系着脚。下面穿着白布袜子,黑鲇鱼头鞋。一把头发,挽了一个大抓髻,戴着一个大银扁簪子,看那样子,竟完全是个旗下老太太。

万有心里一机灵,就向着那人蹲了一蹲,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冯姥姥。她见万有走来就请了一个安,心里早是一喜,便问道:“你这位大哥上姓?我记性坏,可记不起来啦。”万有道:“我和大哥同过事,姓万。”冯姥姥道:“哦!他的朋友。请到家里喝一碗水吧。”万有巴不得这一声,就趁了机会,和她走进屋去。

冯姥姥让他在正屋子里坐下。便喊道:“小二他妈!小二他爸爸的朋友来了。煤炉子上有开水没有?沏一壶茶。”万有将手摆了一摆道:“你不用张罗,我有个上司,要我带个好儿来了,给你问好。”冯姥姥道:“你的上司,谁?我倒想不起来。”万有笑道:“他姓江,你不能忘了,他幸得你救了他一救。”

冯姥姥本坐着的,这时突然站了起来,两手一拍大腿道:“你这一提我明白了,是那个穿洋装的江先生吗?你提起了这事,真把我吓着了,现在我还要出冷汗,不知道这位江先生,现在怎么样,事情好吗?”万有在身上掏出三块现洋来,手上拿着,笑嘻嘻地道:“江先生现在不错,他除了问你的好而外,他还寄了三块钱给我,叫我买些东西送你。我拿了钱,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好。干脆,我就把钱带来了,你爱什么自己去买什么吧。”

冯姥姥笑着“呵呀”了一声,望后退了一步,向着洋钱拍手一笑道:“这怎样使得,我是待人家一点好处没有,真不好意思花人家的钱。”说时,将右手在衣服上摩擦了几下,这时她虽不笑,然而她满脸的皱纹,一层一层像中国画家画的披麻山皱一样,那一条一条痕内,都充满了笑意。

万有将三块洋钱伸出来,笑道:“姥姥,你留下吧。人家在南方,你不用,老远地,也没有法子退回去。”冯姥姥又把手在衣服上摩擦了两下,笑道:“这么说,我只好收下了。”接着钱,就向袋里一揣。又嚷道:“小二他妈!开水得了没有?给人家客人沏上一壶茶来呀!你看小二他爸爸有烟卷留在家里没有?”那小二妈在里面屋子里答应着,始终也没有出来。

万有心里想着,或者是没有茶叶,这就不必老在这里抵人家的相了。便道:“你不用张罗,我还有一件事要托重你呢。”冯姥姥道:“大哥,你说吧。只要是我能办的。”万有道:“据江先生来信说,这回他逃走,还有个落霞姑娘,对他忙帮大了。他连这姑娘姓什么都没有知道,要答谢人家都答谢不过来。你知道……”冯姥姥道:“哟!你问的是她。她姓什么,连我也不知道。”万有道:“你不是天天和她见面的吗?怎么会不知道?”冯姥姥道:“她姓什么,我看她自己也许不知道呢。再说我们也不天天见面,现在她的东家搬到西城住去了。不过住的地方,我倒是知道,搬过后,我在她东家门口走过一趟。”

万有道:“那姑娘大概很认识字吧?”冯姥姥道:“大概认识几个字,当使女的,认识字又怎么着?”万有笑道:“认识字就好,我们这位江先生,有一封信给她,请你转一转,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冯姥姥道:“在早几年,一个大姑娘,给人通信,这可是笑话。现在改良的年头儿,这倒也不稀奇了。你说是不是?要不然,说给人传书带信的话,我可不能干。再说这孩子,心眼儿不坏,我就怪可怜她的。可是我又穷得什么似的,烂泥反正糊不上壁。有人能帮着她一点,我也乐意。再说……”

万有听她夹枪带棒,闹上了一阵,底下还有再说,这就没法子可以谈入本文了。因在身上掏出那封信来交给冯姥姥道:“你肯劳驾去送一趟,那就好极了。过了三五天,我来听你的回信。”冯姥姥接了信,拿在手上掂了一掂道:“这信上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万有道:“这个你放心,那江先生是个规矩人,决不能瞎说八道,要不是那么着,我也不能带来。这儿到西城,路真也不少,不能让你贴车钱。”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小叠铜子票,向冯姥姥手里一塞。冯姥姥笑道:“这真不像话,连车钱还得人家垫上。”万有道:“你别客气,反正这钱,也不要我贴出来。你不要,若是不坐车耽误了事,反为不美。”冯姥姥听他这样说,也就把钱揣到袋里去了。万有见事已妥,就叮嘱再来等回信,告辞走了。

冯姥姥将他送到大门口,便将那叠铜子票取出来,背了身先点了一点数目,共是十二吊,照市价,又合四毛钱,人家这种礼,总算是送得不算薄了。当时关了门走进来,就埋怨道:“小二他妈,来了客,怎么半天也做不出一点开水来?”小二妈道:“你不想想,家里喝白开水两天了。我的袍褂子洗了,大袄子破了两个窟窿,怎么见人?”冯姥姥道:“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瞧这件事能办不能办?”小二妈道:“我那大妹子,真可怜,要是这位真看上了她,咱们做个现成的媒人,让他拿出几百块钱,把她讨了去。”

小二妈说着话,由套房里走出来,她抱着一个黑胖男孩子在怀里,一件蓝布棉袄,除了脖子下两个纽襻儿扣着而外,其余的纽扣,一律敞着,把一个肥白的胸脯,全露在外。那孩子口里衔着一只大乳,还有一只大乳,像一只大布袋似的,在胸面前只管摇摆着不定,冯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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