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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6 18:5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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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黎

出版社: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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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

橡皮:中国先锋文学3试读:

卷首语 当诗歌有了自己的货币

杨黎

公元2013年11月1日,乌青问我知不知道比特币?我想都没有想,就告诉他我知道。当时他在上海,我在北京,我们的实际距离构成了我们不那么一致。这也许是一种现实,即使在了不起的互联网时代,对于两颗很相通的心灵,他们也有不自如的地方。你知道?乌青在微信上大吼。你知道那你怎么不搞诗歌币呢?

是啊,作为虚拟世界的的实际使者,在整个世界演算虚拟实现的过程中,居然保持了近7年的沉默,这让上帝都感到有点意外。当然,也许不是意外:适当地晚一点,就像恰如其分的停顿,也许就是诗歌自身发展的命该如此。

反正,好事情终于姗姗来了。

多年的努力,人类已经很有钱了。我常常用近十几年的经济危机鼓舞我们自己,与以前的经济大萧条相比,即使因之让一个国家差点破产,也没有饿死过一个人。所以,现在的经济问题,说到底就是经济分配的道德问题。虚拟币作为新的世界货币,恰好满足了人类新的道德要求。我坚信,每一次虚拟币的交易,都是虚拟币自身的增值。

虚拟币与传统货币的最大差异,就在于它的去权威性、去中心化。作为现代社会的现代产物,它包含了现代人对自由、独立和散漫的向往与追求。诗歌与诗人,在过去的世界里,一直因太自由、太独立和太散漫而与严肃社会不那么合拍。这是一个错误(对于诗歌),这更是一个机会(对于诗人)。

而现在,请大家记住,公元2014年4月30日,在上海,我与乌青决定,我们要开发诗歌的虚拟币。当诗歌有了自己的货币,诗歌的虚拟性就充分地真实可握。作为提议人,乌青已经准备好了相关技术条件。而作为同议人,我决定先购买一笔诗歌币,作为《橡皮:中国先锋文学》杂志第3期的作者稿费。

这是诗歌币的第一笔交易,但它不会再少,只会多起来。

橡皮头条

全金属小昕:写作和爱情

全金属小昕的小说(6篇)

于美玲之死

我是我们学校第二个染头发的,当然也只是微染,深酒红的那种,不在阳光下,看不出来。

于美玲是第一个。

我认识于美玲,是在一年级,初一。有一次我在窗口看着昏昏欲睡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什么的,忽然听到一群响亮的口哨声,是走廊里传来的,隔壁班还是。

哦,当然是男生们。

这时,我看到一头顶着鲜亮黄发的于美玲走过,细长的小眼睛,虽然也穿着宽大的校服,但校服下摆露出黑色的蕾丝,它们若隐若现,就像小阴雨天后闪着微光的黑色马路。

从此我开始刻意打听关于于美玲的事情,我在中学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平凡至极得有时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那时我到底做了什么,是个什么样子。而相反的是,我能想起来的那时候的记忆,所有都与于美玲有关,或者自始至终都有着她的影子挥之不去。

从来就没想过,我会与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认识。但我们的确认识了,还一度甚至成为了某种意义的朋友。

那是一个和所有下午一样的乏味的下午,体育课的间隙,我茫然地靠在二楼阳台,眼睛直射前方,前方有什么,前方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发呆而已。这时有一个声音传来,她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有点像青涩的苹果,就是超市里常见的那种翠绿的苹果,听说很酸,所以买的人不多。

现在想来,她的声音也很像一条线,刚刚穿进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针孔的一条线。“在看什么风景。”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眼睛和我一样,直视着前方,什么都没有的前方。

我着实吃惊了一下,转过头看到是她。

她并不算是十分漂亮的那种姑娘,但却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皮肤很白,白得像没有血一样,眼珠出奇的黑,然后,然后再配上那头很炫的黄头发。显而易见,这个效果相当科幻。

听说她的朗诵非常好,经常被语文老师叫起来读课文,那种抒情的。我们不在一个班,甚至也不在同一年级,她比我高一届。

当时我们初中所有班级都混合在同一幢,在我看来摇摇欲坠得马上就要玩完的五层楼里。于美玲在我楼上,所以有时上上下下都能看到她。

初一的男生们,刚升入初一的。最先知道的恐怕不是自己的班主任是哪位,而是于美玲。让男生在晚自习给她买卫生巾的于美玲,坐在体育老师自行车后的于美玲,染了黄头发的于美玲,舞台上演《乱世佳人》里斯嘉丽的于美玲。

我曾看过一场她演的《乱世佳人》,瑞德出现了,训斥她是多么无情,她纤瘦的身体,穿着棉花糖一般的白纱裙,一层又一层,昏倒在学校教务室的那个破烂的红沙发上,裙子实在太大太厚了,她“啊”的一声就无声无息地昏倒了,像片羽毛似的,我甚至都没见到她的头。她的头被埋在白纱裙里。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校外书店,专借言情和武打小说的,那时我们都看同一个人写的言情小说,那个女人的名字因为实在太抒情了我没记太清楚,含烟什么什么的。这一次我们是拿到同一本书,抬头一看,大家都笑了。最后她把那本书让给了我。但说好,看完了我马上给她送过去。

那时候我们都是寄宿生。因为是重点中学,我们的家都不在本地。

我去她宿舍的那天,她刚洗完澡,还裹在被子里,笑眯眯的,这时我才发现她笑起来很好看,确切地说不是好看,而是让人入迷,你跟随着她的笑进入一个迷宫,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尽管你很明白那里面很危险,但你似乎毫无顾忌,也不想顾忌。起码在那一瞬间。

她的身上有一股牛奶味儿,事隔多年后直到今天,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仍然会想起她身上的牛奶味。记得之前的很多年我费力地寻找很多润肤乳,沐浴乳,香水,身体喷雾等,都没找到那种味道,但当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小姑娘,我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我曾多么渴望自己也拥有的那种味道,牛奶味儿,原来只有婴儿身上才会有。

当时寄宿生的周末有很多联欢会,类似周末私下的聚会什么的,不回家的同学会自觉聚集在一起。男生打牌,女生逛街,或者一男生一女生在草地上“闲聊”等。

当时我住在亲戚家。我父母并不在我身边,他们在遥远的东北。于是我周末基本不回“家”。

因为我是转校生,所以基本也没几个朋友。我是初一下半年转到这所学校里来的,从遥远的东北。但其实我没几个朋友的更深层次原因不只于此,我总是考全班倒数几名,所以在这个势利的重点中学,我这样的人基本就是人人避而远之,老师也懒得理我,估计他这几年最大的职业理想就是能在中途找到什么理由把我踢出他的班级。

所以在无数个相同的周末,我只能一个人在校外买几个橘子,然后坐在漆黑的草地里先把所有的橘子皮都剥了,再光秃秃地一瓣瓣把它们吃完。

但那一次,我拎着半斤橘子走到常去的那片草地时,刚刚要一屁股坐下,却听到了不远处的咯咯的笑声,大黑天的真把我吓了一跳。当然我的脚步声也被那个笑声察觉到了,我一动也没敢动,因为我知道深夜里他们如果出现在这基本会在干吗。但随着窸窸窣窣的草丛被拨开的声音,居然有一个人走过来了。

是于美玲。

她在黑夜里,只是一团黑色的影子,当她很涩的绿苹果般的声音响起时,我才知道是她。

她看着我,就那么站在一片黑色里,她自己也是黑的。好长时间我们对峙着,就那么看着,直到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很平静吗?

然后我们默默地吃完半斤橘子,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不能问你在那干吗。只等着她说,但她也没说什么,整整十来分钟。我们把吃剩的橘子皮放回塑料袋里,扎好。她点了一支烟。

我们走在深夜学校的两排路灯下,这时我看到她的眼神,仿佛有很多条线交叉在里头,若隐若现。是迷宫。我想。我们逛了一会儿,挑了一个长椅坐下,她说今天真好,真开心。没提草丛里的人,也没提我们一起吃的橘子。这时她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让我看一张照片,黑白的,是个男人,并不是那个长头发的体育老师。是个干净清瘦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很斯文。“是我爸爸。”她说,“死了,自杀死的。”

当年我十四岁,于美玲十五岁。

于美玲从那个晚上开始,就经常来找我,但她的话仍然不多。我们只是默默地吃饭,默默的无目地随处乱逛,默默地挑一些喜欢的CD。

偶尔她会突然讲起她爸爸,也是片段式的,他喜欢白衬衣,写得一手好字,还是当地书法协会的呢,还会拉二胡。都是些小事。

有一阵子于美玲和一个初三的男生打得火热,那会儿我们见面很少。但她有时会突然出现在我宿舍窗前,给我从窗栏杆里递果冻什么的。

老师们对于美玲的态度基本是一致的。非常讨厌。除了男语文老师和长头发的男体育老师。校长教务处主任什么的更不用说。据说于美玲的黄头发曾被勒令退学,但似乎她妈妈通融了一些关系,所以最终没有被赶出学校。这个事情在当时也是非常惊人的,因为在如此刻板的中学,一个女孩顶着一头黄头发真是触目惊心。从中可见她妈妈也相当有本事。

可于美玲讨厌她妈妈。

这是又一次有意无意的沉默之后提到的。

于美玲在学校里有很多朋友,跟我完全不一样,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这样的风云人物为什么会挑中我,这真我让受宠若惊。

在这座标准的国家九年制义务教育S中学,男生们的口哨大多是为于美玲而吹的。说到这你可能觉得她没有多少女孩朋友,但这却不是真的,女生们也不讨厌她。说是羡慕也不为过。

我曾看到过她和她妈妈在一起,虽然老了,但可见风韵犹存,挎着LV,化着很自然的妆,简直是当时我想象中的标准知性又时尚的女性形象。我不知道拥有一个这样的妈妈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是1993年10月23日,学校里组织秋游,由于安排的校车不够,有一些高年级的同学被安排到我们初一(4)班浙AT51444这辆车,其中就有于美玲,但令我奇怪的是,同时上来的还有于美玲的语文老师,那个接近50岁的秃顶胖男人。

于美玲的眼神很奇怪,她看到了我,我很确定她看到了我,但她却没有坐到我旁边过道的空位置。

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了,然后语文老师坐在她旁边。他们在我之前隔起码三排座位。然后,车,就启动了。

语文老师开始和于美玲窃窃私语,但于美玲好像没什么回应,甚至姿势都没变化一下,语文老师越说越激动,于美玲还是一动不动。校车平稳地开着,满车的同学都在欢声笑语,所以我完全没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就在我差点昏昏睡去的一刹那,只听到一声尖叫,是于美玲,许多同学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语文老师的脸都白了,在混乱中我只听到一句话,混杂在于美玲看似自言自语的歇斯底里,你觉得爽吗,很爽吧,妈妈女儿,哈哈哈哈哈我爸爸我爸爸他——

她从车窗跳了下去。

撒旦的花束

1.

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新的人,我当然也不是。他们给了我一个称呼“精神分裂症患者”,患者是什么,患者都是旧的人,过去的人,或者说,即将被淘汰的人。

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在不停地睡觉。然后是各种各种的梦,一个梦的手在我的手里滑落了,我会抓住另一个梦里的手,不管是谁的。

手与手有没什么相连。我是说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但不同人的手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抓住其中一只,代替我自己的。然后我睡觉,我做梦。

今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S城的第七人民医院,也就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专属精神病院。

我在这里住了六年。我来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是易患精神问题的年龄。这个冷笑话好笑吗。所谓精神问题,我不知道它和灵魂问题的区别到底是什么。那些白大褂会把精神问题说成是脑部疾病。而且说得有模有样的。

现代社会的好处,就是我们可以用化学产品,或是机械产品,来治疗“精神问题”或说“灵魂问题”。

当120伏的高压电把我震碎为一地灰尘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已经解决了对“精神问题”或“灵魂问题”的困惑。

显然我没有灵魂。

我像一块又破又旧的纸板一样被翻来翻去。这就是我十二岁时的生活,在别的小男孩和小伙伴踢球时,嬉笑打闹时,我像坐过山车一样冲出一个又一个循环的世界。然后。然后解决了“灵魂问题”。

我妹妹还是那么讨厌。短短的齐刘海,让她看起来像一块没啃干净的烂西瓜。她看到我时一脸惊恐,这是回到家我最高兴的一件事。我喜欢看到她惊恐的样子,就像六年前,她黑色的瞳仁望着我,眼珠像被炸碎的玻璃一样。她痛苦地蹲在地上,捂着不断流血的手腕,似乎要昏过去的样子。我洋洋得意地玩着我的弹子球。足足有半秒钟,她尖叫起来。

我妈妈立刻从楼上冲了下来。我觉得她应该很习惯处理这种场面了吧。因为小我六岁的妹妹,身体上遍布了我的牙印。但这次不同,我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多少具备了一些成年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这次不一样。

我那软弱的妈妈啊。她哭得不同往日,不仅抱着妹妹哭,而且也看着我哭。我不理解她有什么好哭的。她原来总是第一时间训斥我几句,而现在,她只是抱着妹妹,不知道是对着她,还是对着我,大声地哭起来。

2.

这次我竟然没有得到任何训斥。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太踏实。晚餐大家也没说什么。妹妹的手早就包好了。她坐得离我远远的,妈妈红着眼眶,爸爸则一脸严肃。我无所谓地吃得很香,小牛排不错。

夜半我光屁股起来撒尿时,听到父母房间里有很响的声音。像是争执声,吵架声之类的,间隙有呜呜的哭声。

我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口,把耳朵紧贴在房门上。是爸爸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比较弱。“他总是这样肯定是不行的。你不能一直护着他。”“他还小,只是太顽皮而已……”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小。“那是顽皮吗?你看看妮妮身上的疤。”“我们应该带他去治疗。”“治疗什么,你认为我们的孩子是神经病吗?他就是太调皮了,就是这样,男孩子都这样。我哥哥小时候也这样。”“你哥哥,你哥哥有把你咬到遍体鳞伤吗?不要再心软了,今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我们早就犯了很大的错误。他应该被送走。”全是我爸爸的声音。妈妈只是呜呜哭着,我虽然很讨厌我爸爸,但我似乎此时更讨厌这个女人,可怜的呜呜咽咽的女人。女人都这样吗?应该是,妮妮也是这副鬼样子,动不动就哭,这是我最恨她的地方。

第二天什么都没发生。妈妈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餐,送我们上学。妮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却还拿着小眼睛偷偷瞄我,我觉得她是怕我在她身后突然给她一下子。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几天。我很难得平静一下,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上爸爸的话。要把我送走,是什么意思,我用了十二年的小心脏在潜意识里微微有些不安。这不像我。但我却确定那种不安,它的确在那里。

十五天。即使是现在,那也是我最难熬的十五天。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吃掉我。如果我再做点什么的话。

爸爸在这十五天里,好像特别在观察我,简直是每一秒钟都在我身上。我难以忍受这种窒息的感觉。妈妈则不看我,有时她会让我端汤,我会悄悄往汤里吐口唾沫,然后用手指搅匀。继而自得其乐地在餐桌上观察谁会喝到那碗汤。

我很喜欢吃小牛排。或者不如说一切肉类的产品。这让我从小显得比较强壮。学校里也没人敢欺负我。他们都会躲我远远的。我享受着这种为他人造成恐惧的感觉。虽然那时我只是觉得很舒服,甚至是兴奋。后来白大褂们帮我总结了一下。这是我认为他们唯一对我做出一点贡献的地方,让我认识到我自己的某一点,可以导致我快乐的某一点。

有很长时间我没吃到肉。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想应该是爸爸的主意吧。他简直就是个魔鬼,不对,他就是魔鬼。撒旦,基督教里叫撒旦。

3.

我是在后来才知道撒旦的。在入院后半年的某一天。一个老妇人模样的人过来分发小册子,我无聊就拿了一本。于是我知道了耶稣、犹大,当然还有撒旦。魔鬼撒旦,我无聊地翻着这些纸,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太多东西。除了,撒旦。对,我的确看到了这个词。魔鬼撒旦。哈哈,他是我爸爸吗?

对肉的渴望已经到了一定限度。我公开对妈妈要求要吃肉,但她只是看了爸爸一眼,并没理我。于是我感到很愤怒。其实那一刻我很想把他们杀死。死是什么,死了会见到耶稣什么的吗?那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这是某一天阳光灿烂的午后,我躺在铺着白床单的床上,手里拿着那个该死的圣经小册子,做的一个白日梦。

新鲜的流着血的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梦里总是出现这个。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我怀疑自己是想肉想疯了。但喉咙的干渴仿佛卡了一根鱼刺,胃部也出现一个巨大的无底的洞。我的头正在往回缩,迅速地缩回到那个洞里。

洞里有什么。有鲜美的肉。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妮妮的房间。她的房间今天居然没有锁。妈妈也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倒头睡着。她的小手臂露在小白兔的床单外。很像一截未被采摘过的莲藕。

接着,天旋地转,好多人,妈妈惨白的脸。爸爸疯了似的抱着妮妮。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然后,我醒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脑子里昏沉沉的。屋顶惨白的灯光刺眼地照射着我的脸。我厌恶地眯起眼睛。我想坐起来,但试了几次完全不行。

我的手脚都被绳子捆住了。

我开始大吵大叫。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妮妮。几个护士模样的人跑过来,针头,向上推,呲出一点药水。白口罩。又开始变得模模糊糊的灯光……

恍恍惚惚中似乎妈妈站在我床头。手指不断地擦着眼泪。我开始做梦。一个又一个的梦。有妈妈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梦。还有妮妮,雪白的手臂。血。我哈哈大笑,抓着小牛排一个劲地往嘴里塞,我长出了尾巴,我哞哞地叫着。同学们骑在我的身上……

4.

妮妮远远地看着我。我脱下皮鞋,还是名牌的。是妈妈为了庆祝我出院买的。我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动作很协调,呵,多年的患者生涯我竟学会了医学用语。我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好像有微小的上下拉动。是的,我笑了。我很努力地练习过如何微笑。具体说,是如何真诚地微笑。

她不怕我了。当然我不指望她立刻扑在我怀里感动得热泪盈眶。但起码她不怕我了。爸爸妈妈都老了。爸爸在六年中从来没看过我。妈妈经常来。所以我觉得她貌似老得慢一些。

他们还是没有让我和他们住在一起。而是给我在离家比较近的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没关系,我也喜欢这样。在病院里,我没有单人房,做许多事都不太方便。比如研究圣经,六年的生活实在太难打发,应该说还有六年的孤独。我只好研究了圣经、新约、旧约什么的。我的研究结果是,耶稣确实不是人类。和我一样。

我的新房子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这多亏我仁慈又愚蠢的妈妈。如果让我爸爸选择,他宁愿我永远住在那个充满了不是人类,疯子的聚集地吧。

整个白天晚上,只要是醒着,我都在看书。有时也听音乐,玛丽莲曼森或勃拉姆斯的三步舞曲。

有一天我从超市回来。手里提着鲜牛肉和小青菜。一打开门就觉得有点不对,朝南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人。

是我爸爸。这是我回家后他第一次正眼看我,也是第一次和我单独在一起。我受宠若惊,他本来正在翻我书桌上的《圣经》,但看到我手里拎着的小牛肉,瞬间变了脸色。

我迅速把牛肉扔到厨房里。然后颤颤巍巍地回到客厅。彼时他的脸色好了很多,我们沉默了整整半分钟。他说话了。“你喜欢《圣经》。”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像X光机一样扫描过去。

我点了点头。我说我在病院里一直看《圣经》。“感觉怎么样?”他拿起了一支烟点了起来,放松了很多。“它救了我。人类天生充满了爱和仁慈。还有圣灵。圣灵对我也很重要。”我诚恳地说。

他吸了几口烟,没说什么。看来他在我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很久,在我回来之前。我观察到我的一些笔记被翻过。“嗯。”他站起来说,第一次让我感到,他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星期六回家。”说完就走了。

5.

整整一桌子丰盛的午餐,只是午餐而已。按理说,正餐应该是晚餐。整个餐桌,不仅有小牛肉,还有羊排,榛子蛋糕,芒果布丁,香浓的花草茶。

另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和我爸爸坐在一起,在阳台上,好像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然后我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是我爸爸的。加上我未入院之前,整整十来年的时间,这是我头一次听到他的笑声。“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我们社区澄明堂的主事。”我爸爸甚至拍着我的肩,我慌忙站了起来。“这是我儿子,他对基督教很有兴趣,他一直在研究圣经。”我爸爸对那个男人说。“叫我S主事就可以。”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眼神明亮。仿佛阳光一直跟着他走一样。

我唯唯诺诺地笑了一下。他的大手让我有点紧张,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快过来吃东西了!”是妈妈的声音,非常愉快。妮妮甚至也跟在她身边,帮她摆放餐具什么的。我注意到她偷偷看了我一眼。

整个餐桌上,我们聊的几乎都是与《圣经》有关的,我的圣经知识几乎有点出乎了主事的意外,我看得出来。甚至妮妮都对我刮目相看。新约,旧约。我几乎能背出哪个典故出自哪一节,这全是精神病院无聊的功劳。我们谈论了对耶稣的看法,“我们都是神的小羊。”末了我说。满屋子的人都看着我。他们的眼神里有亲切,有感动,有释怀。总之,如此如此。

只过了一周,我便到了“澄明堂”,主事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向我介绍了工作内容,无非是做弥撒前的准备,通知与会教众之类。我离开“澄明堂”的时候天色已晚,我看到太阳慢慢变成了红色,深红色,黑色。渐渐地没有了。

我的邻居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好像公司女职员什么的。时间长了,我们也渐渐熟识,因为小单位的门隔得比较近,有时我们同时从里面开门,都会碰到头。然后相视一笑。她没有男朋友,应该是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工作很辛苦,经常回来得很迟。

我呢,澄明堂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易如反掌。于是剩下的时间除了继续研究圣经,便是琢磨美食。教会的工作是下午,我睡得就比较迟,经常会做一些美味的夜宵给自己。而邻居女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过来一起吃了。

6.

那是个普通周末的晚上,她又悄悄地溜进来了。“有什么好吃的啊大厨?”她懒懒地瘫在沙发上,胃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笑着做了两盘意大利面。放了好多番茄。她调皮地把番茄都挑了出去。我问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红色的东西,包括红色的食物,很奇怪,从小的毛病。也晕血。每次到医院都是一番折腾。“把你的给我吧,番茄。”“哈哈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咯咯笑着,还把脚盘在了沙发上。“因为我喜欢红色的东西。嗯。”我顿了顿。“还有你的发型很像我妹妹。”“啊?现在还有人喜欢这种发型吗?我以为只有我喜欢。”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当然啦。这可是小丸子经典造型呢。”

她来了兴致。“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病院里无聊的电视无聊的卡通片无聊的动物世界。但这并不影响我的气质。反而在出院后增加了我的光芒。人类的光芒。好像我突然变成了一个很可靠的人。一个真诚又阳光的人类。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能让我摸摸吗?”我说“摸什么?”她脸突然红了。“西瓜皮啊。你想哪去了。”

她脸更红了,但却怯怯地把头伸向我。

我摸着她的发尖发梢,直至光滑白嫩的脖颈。她不出声了。我把她按到在沙发上。撕开她的衣服,看着那雪白耀眼的皮肤。然后。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她的体型偏小。所以分解起来还比较不是那么麻烦。我做了很多准备。备用塑料布什么的。虽然我喜欢血,但也不能搞到哪里都是。我切得很认真,也很专注。手指和脚趾放在一起,头单独放。身体割成条状,间距都是差不多的。在病院里,我什么都没学到。只是学会了要整齐。房间也好,做事也好,一定要整齐。

我把她仔细包好放在冰箱里。我用澄明堂工作赚来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租了一个小仓库,里头还配有一个超大的冷柜。应该足够了。我想。

我们交往这么久,我没告诉她。我最喜欢的食物还有比萨。而不只是意大利面。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吃了第一顿出院以来最美味的早餐。肉片番茄比萨。我甚至还给它取了个名字“邻居小姐阳光比萨”。

只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私人食谱上就增加了“海滩美女比萨”“粉红高跟鞋比萨”“健身房小姐比萨”等。

7.

S主事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事实上我对这份工作也相当上心。我给那些老年妇女们分饮料,给孩子们分饼干,甚至还带领唱圣歌。爸爸经常到教堂来看我,哦,我可能忘了说,他已经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顺便他也说服了我妈妈和妮妮。他们现在都是纯正的基督教徒。我们简直可以成为基督徒一家的代言人了。

我的冰柜日渐丰盈。我经常会在半夜里去仓库,甚至在那里也准备了一套完整的厨房用具。享受我私人的美好时光。

直到有一天。“你要看好妮妮!”我听到爸爸对妈妈大声说。

电视新闻里在不断播放女性失踪案件。这是一座不大的城市。一点点小事足以把整座城市像鱼一样在锅里翻无数遍。

我沉默地看着电视。“你怎么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爸爸既像对我说,又像喃喃自语。

我必须要有点措施才行。现在整座城市,听说从外地都已调来上百的刑侦人员了。我的仓库的位置也不是那么安全。要尽快处理才行。

我开始抛尸。因为一点点的分解需要花太多时间。而我最近又储藏了大量的食物。冰柜甚至已经达到了三个。

我把尸体,有的甚至是残缺的,吊上石头沉入江里。这显然是个很愚蠢的办法。但时间紧迫只能先应付一下。

在这期间我依然正常地坚持在澄明堂工作。

案件闹得越来越大。最后政府甚至号召整座城市的市民都参与进来。最糟糕的是,我那些食物的石头没有绑好,她们冲到江的下流。通通被发现了。

S主事这段时间也显得相当不安。我知道他是坚定的基督徒,他很想帮忙,又帮不上什么忙。直到正好是我休息的那天。警察找到了S主事。

其中一具女性的尸体经常出现在教堂。他们认为S主事应该认识她。

他的确认识她。她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经常帮忙我们日常工作什么的。而我们的工作是分组的,她和我一组。

于是我又被找到谈话。但当然什么都没谈出来。

8.

因为这个女人。于是教堂也参与了进来,参与办案。教徒们个个义愤填膺,因为在这样的风口浪尖。我仍然冒险抓到了另一个猎物。

这回失踪的是我妹妹。妮妮。

我父母几乎已经疯了。我妈妈歇斯底里地昏倒在警察局里。我爸爸则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变得像僵尸一样,整个人呆呆的。

双休。教堂和警局联合发起了一个大型的搜寻活动。因为这座小城附近也有很多丛林,而其中一具尸体就是在丛林深处发现的。(我刚知道消息时慌忙丢弃的)大家决定分组行动,去找那个失踪的女孩。也就是我妹妹。妮妮。

我负责午饭准备工作,一整个上午,大家筋疲力尽地排队领饭,不错的盒饭,还有配汤。

这之后的两天,风平浪静,我终于喘了一口气。

四月二十三日,我永远都忘不了这一天。当时我正躺在沙发上抽烟。一堆警察突然像空降兵一样闯进我家。而那一天,也是我六年前被带走的日子。

他们让我说出妮妮的下落。我当然闭口不谈。

日夜轮番攻势后,我反复咬着钢笔上的笔尖。只说了一句话:我要见S主事。

他依然是那样,就是那种光明的化身之类的样子。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孩子,你虽然犯了错,但上帝会宽恕你。

我笑了:“你真相信有上帝吗?”“当然有。我们人类就是靠上帝的庇护一代代生存下来的。人类必须有信仰,而这信仰是上帝给予的。因为信仰,我们才不会互相残杀。我知道你的事。你只是误入歧途。告诉我妮妮的下落,你仍然有机会得到救赎。上帝在看着你。”“既然有上帝,那那些女人为什么会玩完,主事。”我看着他的眼睛。“因为人会犯错误,只有犯了错,才有机会救赎。不可能有完全不犯错的人。这是一个平衡。”他沉静地说。“我感到很孤独。主事。”我没有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几乎快要痛哭流涕了。“非常非常孤独。别人,那些所谓的别人,他们自己是一个整体。而我自己,只有我一个。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注定要孤独和痛苦吗?我想和他们一样,但我做不到。”“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主事看着我。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上帝会原谅你。只要你说出妮妮的下落。”主事平静地看着我。

听到这个,我停止了哭声。“主事,你相信世上真有撒旦吗?”“我不信,我坚信人原本都是美好的。”他气宇轩昂地说。“你刚才说到平衡。既有上帝,你不觉得就一定有撒旦吗?”我表情平静地往后靠到了椅背上。

主事这时疑惑地看着我。“我说过,我想和你们一样。我感到很孤独。我也希望你们和我一样。”我一字一字地说完了这句话。“你们不是想知道妮妮的下落吗。但我只想着那天的肉汤,真的好美味。”我由衷地笑了。

有半秒他几乎僵成了一具木乃伊。然后他疯了般地向我扑过来:你这个魔鬼!

9.

四月二十三号,真是个大日子。我自己的亲生父亲把我的病历送到了警局。因为教堂女孩的脖子上,有一口深深的牙印。

那只是一本已被翻旧的普通病历。“陈建军。男性,十二岁,重度躁狂症患者。一九八八年因咬食了亲生妹妹手臂的一块肉被送入院治疗。”

尼克斯的礼物

1.

我是一个孤僻的孩子。至少从小每个家庭成员都这么认为。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孤僻的概念到底应该怎么定义。不喜与人交往,不善与人交往,喜欢独处,讨厌上学等吧。如果你这么想。我看上去的确,是那样。

我的妈妈一度认为我心理上有点问题。八岁那年,我被强行带去看医生。“为什么不做作业?”一个肉乎乎的白大褂姑娘问。“因为北极的冰川正以每秒187.8米的速度融化。我十五岁时世界就会是一片海洋,为什么还要做作业?”我坐在一个很高的凳子上,两腿一前一后,像钟摆一样无目的地晃荡着。“听你妈妈说你每天晚餐前都做祈祷,什么谢谢上帝赐予你食物什么的。为什么,你信基督教吗?”她的左脸有点斜,可能因为牙齿矫正的缘故。我的一个表哥就是这样。没矫正好的牙齿会影响面部结构。“哦,那个。不知道信不信。只是一种习惯吧。觉得那些祈祷的话很舒服。”我努力往椅子上头坐了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窗外的一棵银杏树。“很舒服是什么意思?”她疑惑地问。“很舒服就是很舒服的意思。比如,你刚洗完澡,感觉很舒服。于是你就喜欢洗澡。没什么为什么。”银杏树很漂亮,正值秋天,我喜欢各种树木在秋天的样子。“好吧。那说说你那些各种猫头鹰小玩具。听你妈妈说你甚至不止一次地从树林里抓猫头鹰回来养。然后……”她顿了顿,摸了摸鼻子,“然后第二天猫头鹰就死了。你用刀,嗯……割下了它们的头。”说完这个她盯住手里的笔看了很久。然后静静等待我的回答。“猫头鹰是死亡的象征。书里说的,我想如果割下它们的头,会很有意思。死亡死亡了。是什么感觉?”我还是盯着那棵树,着迷地看个没完,它的叶子还在纷纷地向下掉,有些被风吹到了天上,于是就往天上掉。“好吧。”女医生看着我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来说说最关键的问题。你说你能在每个人说话的时候看到很多颜色。”“准确说。”我第一次转头正眼看着她。她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准确说,是在每个人说不同话的时候看到不同的颜色。而且,而且我能根据那些颜色,分辨出他是否在说谎。”“嗯,所以说这个才是你孤僻的主要原因。因为别人不相信你。”女医生说。“你相信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因为你总是指责别人说谎,而在学校里几乎没什么朋友。嗯,学校外也是。”

我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此刻我吊挂着的双腿终于停止了摇晃。时间停止了。“他们的确在说谎。我看到那些颜色。他们就是在说谎!我有什么错,我只是说出来了而已!”我忽然愤怒起来。“先喝点水吧。”女医生起身把倒好的水杯递给我。没对我刚才的话做出任何评论。

我脸气得通红。浑身甚至不停地哆嗦着。我努力拿起那个水杯,喝了一口水,平复自己的情绪。“现在说说吧。那些颜色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说过了啊。”“具体一点。比如,都有什么颜色,在什么时候会出现什么的。只是在说谎的时候出现吗?”她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不。如果对方说的是真话,他的四周会出现白色。如果是假话,则会出现绿色。如果这个人说假话的次数很多,就是习惯说谎的那种人,则会出现红色。”“有意思。你跟别人说起过吗?任何人。”“没有。我知道他们不会相信我。出现红色的时候,我会有一种特别的愤怒,控制不住的愤怒。这时我就会挨揍,经常是高年级的男生。但不知为什么,我对红色特别敏感。我只要看到有红色在一个人的周围出现。就会忍不住去拆穿他。”女医生听得很仔细,貌似还在笔记本上记了什么。然后她依然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就让我离开了。之后,我妈妈被叫了进来。

2.

回去的路上我妈妈的表情很严肃。她牵着我的手,走得很快,最后我像被拖着走一样。秒针分针飞速运转。时间被修坏了。

和我想得一样,回到家,噩运就开始了。

我被连续一周禁止看电视,禁止接触电脑,九点之前必须睡觉。早上六点就要起床,我爸爸负责带我晨练,跟退休老干部似的,慢跑。

我默默接受着这一切,我已经习惯了。反正从来也没人相信我,我觉得那个女医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是我长大以后,也很讨厌去医院的原因。

但我还是坚持我的餐前祷告。有一天我妈妈突然把我的碗碟扔到了窗外。我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我真是受不了你了。不光整天说谎爱胡扯,你知道老师都说些什么吗,你简直是个怪物。你说你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同学请假没来是因为她逃学去迪士尼了。你怎么想得出来!还祷告,祷什么告?你认识基督吗,那托我带个话,把这个讨厌的孩子送回去吧,该送到哪就送到哪。”她脸涨得通红,也许是因为我是三代单传的缘故,我奶奶不管我说什么都信。而这个更加剧了我妈妈对我的讨厌。她们一向不和。

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她的周围仔细看着。我看到了白色烟雾,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我爸爸也瞪着眼睛看我,但却没有继续训斥我。也许是烦了的缘故,这种事情发生太多次了,他离开餐桌,拿起大衣走出了门外。防盗门重重的响声半秒后还余音绕梁。

我也离开了餐桌,小心翼翼地。

半小时后我已经在学校里了。自从我妈妈说的那个事件发生以后,基本没什么人理我了。但我也自得其乐。我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的欲望。但我却不得不看着他们说话,五颜六色的烟雾每天环绕在我周围,跟彩虹似的。我笑着对自己说。

安全地过了一天后。我终于松了口气背着书包往家走。但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两个高年级的男生走在我旁边。其中一个带着卡西欧手表的对旁边那个说:好看吧,我妈给我买的。

这时我看到红色的烟雾一点点地蔓到我的球鞋旁。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并快步向前走希望能甩掉他们。但紧接着那男生又说了:“昨天是我生日,嘿,这个生日礼物还真合我心意。”他说到这,红色的烟雾大到已经如细菌般粘在了我的校服上。我觉得非常恶心,难受和愤怒。一股像通电般的无名火从脚底光速升腾到大脑。

我几乎已经和他们距离有三四米远。但我掉头狠狠走回去,对着那个男生的眼睛说:你说谎。那个手表根本是你偷隔壁邻居的。昨天也不是你生日。你的生日是在下个月。”那两个男生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有一瞬间他们确实是完全呆住了。但这个瞬间没有持续多久。

我的左脸都被打青了,额头也出了点血。回到家我快速地跑到卧室,找备用的卫生棉什么的。这种事发生得多了。你难免有些预先的准备。

吃饭的时候,我妈妈看到我的脸。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爸爸晚饭压根没回来。提心吊胆地吃完饭。然后静静地回房间准备写作业。

我妈妈竟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是我上厕所撒尿的时候。“我们准备把你送到寄宿学校。下周就走,你有个心理准备。”说完她就走了,房间门都没有帮我关。

深夜,我躺在床上想象着寄宿学校。一种未知的恐惧笼罩着我,久久不散。

3.

S城的寄宿学校基本是坏孩子的集中营。跟半个监狱也差不多。冷酷无情的父母们把他们觉得没救了的孩子扔到里面,任其自生自灭。据我所知,去年那个学校就有两个跳楼的学生。都是自杀。

我奶奶怕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虽然她又老又啰唆。有时啰唆到让你难以忍受的程度。当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摸着我的脸蛋时,我觉得像有虫子爬在我脸上似的。难受极了。但没办法,我是她三代单传的孙子,不知她对我父母的做法有何意见。

但我知道她老了。光跟我妈妈一个人的斗争就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我爸爸对这种事完全置之不理。有几次我奶奶让我爸爸好好教训下他老婆,我爸爸只是迅速地帮我奶奶穿好大衣,收拾好东西,拽上了出租车。“一次性手机。”手机维修店老板瞄了几眼,又看了看我身旁的我奶奶。“哎哟——”我突然蹲在了地下,我奶奶慌得手忙脚乱,“怎么啦怎么啦建军。”我指了指街对面的药店,“可能是吃什么吃坏了,正好对面有个药店。”我奶奶完全蒙了。“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爸呀。”“不用不用。”我慌忙说,“没那么严重。吃点药就好了。您快去吧。顺便在旁边给我买瓶矿泉水,吃药用。”我奶奶慌忙地一路小跑出药店。我则慢慢站了起来。“一次性手机。”我说。老板在我突发疾病的过程中看都没怎么看过我,眼睛一直盯着电脑游戏屏幕。“有。两百。”

一路上我奶奶都在抱怨,你爸爸也真是。再忙也不能让个孩子来这种地方嘛。“没事,奶奶。反正我放学也路过,顺便,本来我想一个人来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有大人跟着好。怕人家不搭理小孩儿。”“嗯,乖,乖。到奶奶家吃饭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不了不了。爸爸急等着这手机用呢。”我趁着她还没来得及伸出布满了恶心的老年斑的手摸我的脸,就慌忙逃走了。

一九九七年四月二十五日,周五。是我正式转入寄宿学校的日子。“都准备好了吗?”爸爸问。“好了。”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没什么好准备的,只有一个小的手术用刀片。路上捡的,这应该不算财产吧。

那天妈妈甚至没有去送我。我和爸爸坐在公交车里。经过两个半小时的长途颠簸之后,终于到了那见鬼的寄宿学校。

爸爸帮我安顿好床位。报了到。就好像一分钟都不愿意待在这里似的。马上就要赶下一班车走。在临跨出宿舍门之前,他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短信的声音。我看着他匆匆看了一眼短信,既而竟然站在门口一动未动地看了将近有两三分钟。然后一直看着地面。之后头也没回地摔门而去。

这两三分钟,可能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两三分钟。在他看着手机时,在他看着地面时。我激动极了,或者简直可以用兴奋来形容。

他今天没有拿自己的手机。他的手里,是妈妈的手机。

我悠闲地躺在床铺上,吃着爆米花。看着我自己导演的这个故事,一种骄傲之情油然而生。我高兴地竟然躺在床上睡着了。直到夜幕将近。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且今天是周末,大部分的同学都回家了。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慢慢打开运动衣口袋上的拉链。拿出一部黑色的一次性手机,发出了这样几个字:宝贝,我真的好想你。晚上九点阳光棕榈酒店老地方见。”收信人:139×××××××

是我妈妈的号码。

4.

寄宿学校似乎相当适合我。因为我几乎每天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我学乖了,开始和一高年级的重要人物套近乎。时不时地泄露点谁准备算计他,谁正在算计他,谁背叛了他,谁又对他最忠心等等。刚开始,他打得我最狠,可慢慢地,我们竟然成为了好朋友。

我越来越少地在他身上看到绿色的烟雾。其实最让我震惊的是,哪怕当我刚入学时,我也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过红色的烟雾。

而当奇迹般地变成朋友时,连绿色烟雾也消失了。也就是说,他一次都没对我说谎过。

我们这些跟班的当然都叫他老大。但其实他有个很牛X的绰号“高低杰克”高低杰克是一种国外桥牌的玩法。他把这种牌技普及到了这个寄宿学校,拥有“高低杰克”你就赢了。所以那些低年级,甚至高年级平辈的混混,私下都是叫他“高低杰克”。

但其实他这个绰号的获得,不仅是由于推广牌技的功劳。也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件事。他自己亲口跟我说的,那天晚上我们照常溜出宿舍,坐在二年级教室的楼梯上喝酒。他曾差点把一个小子活活打死,也是我们学校的,后来动了大手术,术后腿脚就出了问题,走路一高一低的。为了躲避他,那个小子甚至离开了本省的学校。

我听得毛骨悚然,因为我看到一阵阵白烟从他身上渗出来。然后他却越说越兴奋。“好兄弟,我在这个学校已经留级三年了,但从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很厉害。当真厉害。”

我的父母,自从我来了寄宿学校以后感觉跟失踪了似的。只有我奶奶来看过我。她说:“他们现在关系很僵,已经办了离婚协议了。”这个老太太说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出她难以自控的喜悦之情,她一向不喜欢我妈妈。

寄宿学校的学习成绩就像股市一直不停跌落的曲线似的。老师们似乎也习以为常。反正他们也无所谓,只要那些家长按时支付学费就行。

我和“高低杰克”的友情有增无减。就这样,我们一起过了近五年的时间。我觉得他甚至像某些监狱里的人一样,离不开这个学校了,他比我年长近四岁。他曾说过,他最重要的时光都在这个学校里,离开这,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时间确实过得很快,人们都在变化,学校也在变化,整个世界都在变化。当一次午夜的集体斗殴事件发生之后,“高低杰克”就被踢下了位。新的老大是一个转校生。细细瘦瘦的,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我说不好。总之是那种类似刀刃般的东西,一不小心,你就会被它割到。

而那次群体斗殴,高低杰克的失利,怕是谁都想不到。正是因为我告了密。提前通知了他们的人数,都带了什么家伙等等。转校生老大才得以尽得优势。

他把高低杰克的头踩在脚底下。杰克还在挣扎着,但他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听说后来他被送到了医院,内脏都出血了。而且由于年纪已经过大了,在这种学校。所以,他就这么永远地消失了。

转校生因为这次胜利,就像当年的高低杰克一样,视我为心腹。那时我已经在这所学校里待了六年,十四岁。

5.

奶奶后来又看过我一次。带来了我父母已经正式离婚的消息。而我的监护权,被判给了我爸爸。

转校生和高低杰克很不一样。他的身上,充满着红色的烟雾。我和他在一起,简直是一种修炼。但我看准了高低杰克已经不行了,而且年纪太大,不可能再留在这个学校了。我需要新的庇护人。

但终于,我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那些红色烟雾一直不肯散去。它们搞得我心烦意乱,暴躁异常。有一次我和转校生在商量一个新来的貌似很欠扁的人时。我又看到那股巨大的,茫茫无止尽的红色烟雾。“你看楼下好像有什么动静?”就在我和高低杰克坐过的楼梯上,我把他推了下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

我仓皇逃回了宿舍。还好是周末。即使不是周末。像这种学校,学生夜里也不一定在宿舍里。房间里空无一人,我爬上了床。止住了胃里被那一团又一团的红色烟雾搞出的恶心感。

他死了。他居然死了。

我高兴坏了,昨天晚上我甚至想过再去勘察一遍。因为只要他没死,死的人就一定是我了。

但回到现场风险太大。

上天眷顾我。

只能这样说。

这件事很容易就变成了一个无头案。转校生的父母已经几个月没有寄来学费。甚至也没什么亲戚来看过他。校方试图联系他的家属,但一个都没找到。报了案,草包警察对这种失足跌下楼的小案子也没什么兴趣。

所以,这件事,一个人的死,也可以这样不了了之了。

唯一损失的是学校,又不能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好多帮派的混混们幸灾乐祸,在起码一个月里,整个学校简直像过年一样。

很快,学校里有了新的首领。

那个人。就是,我。

可我没享受几天好日子,我爸爸突然来接我了。当他出现在学校门口的那一刻,我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七年过去,他还是一副铁青着脸,尸体般的衰样。

我毫无办法。我气坏了。但我也只能乖乖跟他走了。

我的学校,我的王国,我的——

当公交车离开学校的一刹那,我甚至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7.

回到家,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接我回来。他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随时可能玩完,需要家人的看护和照顾。而我奶奶,早在一年前已经去世了。

他居然还把我当家人,这个傻逼。

但我却表现得非常之好,收拾房间,做饭,洗碗。他早退休了,却没有再找女人,这让我有点奇怪,但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谁会跟他这种人呢。老也老了,又没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表现那么好。虽然我已经十八岁了,但我觉得我并不了解自己。是真的不了解,不过无所谓。人生没什么值得困惑的,就是,活下去,而已。

有一天我路过附近的医疗站。突然隐约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陈建军,陈建军……”我回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她瘦了,瘦得不成样子,也老了。还不如胖的时候好看。简直像一副医学院实验室里的骷髅模型。

但她却一脸亲切地看着我。

是那个女医生。我八岁那年给我看过病的那个。“真不敢相信是你哦,长成大小伙子了。工作了吗,还住在老地方吗?”我最烦这种客套话,好讨厌。我想她一定是有话想对我说,并不是真的关心我。

终于,在我忍无可忍之时,这个女人总算说到了正题。“还记得当年你妈妈带你来看病吗,当年是我判断错误。你确实是生了病,而且是那种很罕见的,独一无二的病。”天哪,她说这话的时候就不能控制下发自内心深处,由衷的好奇和喜悦吗。“是一种联感性疾病。你说的颜色。就是你能看见那些颜色什么的。它现在仍然是科学家研究的课题,甚至还没被正式命名。而我,我竟然接触到了一个真实案例。太幸运了。”“我甚至还用你的事情写了一篇学术专题,引起了巨大轰动……”她像我这个人不存在似的一直说下去,分享着她自己的喜悦和激动。

虽然我在她身上看到了白烟,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又怎样呢?我是世界罕见的人。但也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8.

回到家,我爸爸给我开的门。他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碰到了一个熟人。“你都在干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什么都没做,就是出去去了一下超市。”“哦。”我头也没抬地哼了一句。但当我回头看他时,他的身上竟然冒出大团的红色烟雾。我看了他足足十秒钟。一切都清楚了。“我说你去律师事务所了是吧。”我尽量控制住音量。“没有啊,谁跟你说的?”他一脸惊愕。此时红色的浓烟越来越大。

我已经难以控制我自己了。我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

他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不懂。你去律师事务所签了一份遗嘱。”我恶狠狠地说。

他完全惊呆了。怔怔地看着我。“你要死后把财产全部奉献给公益事业。好伟大啊。哈哈哈哈哈。”我止不住狂笑起来。

他此刻脸上也变了色。“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虽然你是我儿子,但我确实讨厌你。但你毕竟是我的亲人,在最后的日子,我还是想和亲人在一起。”“亲人。你别搞错了。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送我到寄宿学校那天,是收到了一条一个男人的短信吧。给我妈妈的。”我平静地说。

他脸上没了表情。真正像一具死去多年的尸体一样。之后半秒钟,他捂住了胸口,面色铁青,慢慢倒了下去,像一堆刚被炸开的碎石般。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申报了居民死亡情况。然后马上打电话给律师事务所。“哦,您很幸运呢。我的当事人还没签这份协议。我当初努力阻止过他,可他就是不听。真是让人不懂啊。还有个这么好的儿子。”我一脸沉痛状地跟他说明了我父亲的死亡情况,然后提出了修改遗嘱。事情很顺利。

现在我终于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葬礼我都懒得办,省点是点。我给他找了块公共墓地,不知道他的灵魂,是不是知道他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过也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天很热,我头晕目眩,要赶快回家洗个澡。

热水器冲下的一股股暖流让人感到很幸福,不只是舒服,这是个太一般的词汇了。是幸福。我幸福地冲了澡,然后拿起剃须刀准备刮刮还没长出几根的胡楂。“好幸福。”对着镜子,我竟自言自语说出了这三个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即将开始崭新的生活。【注释】尼克斯(Nyx):黑夜女神,卡俄斯之女。五大创世神之一。黑夜的化身和本体。

地下

1.

地下有很多问题。兔子说,等着你来解决。

兔子的眼睛是绿的,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见过绿眼睛的兔子。当然,打领结的兔子更是没见过。

您来自德国?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用英语问。

兔子庞大的身躯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肥厚的灰毛铺了一地,他慢慢倒了一杯苦艾酒,一口喝掉。但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好等。兔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紫红色的小爪子紧紧抓着酒杯。那是一个伏特加酒杯,他想。“先生,能叫您先生吗,M先生。”兔子说话很慢,还喘着粗气,他想,这体型也够受的,这只兔子足有四百多斤,每次兔子进入他的房间,哦,牢房。要弯腰九十度才能顺利进门。“为什么您会认为我来自德国,是因为我的领结吗。”兔子一次只完整说一句话,从不会多说。有点像发电报。但可是比电报又要长些。“我认为是酒,难道不是酒的缘故。那些德国人,他们都爱喝苦艾酒。一种喝的时候让你觉得自己完全没问题,但三杯之后会立刻倒地的那种。”M已经无所顾忌了,他一开始还不太敢和兔子说话。

又是一阵沉默。M只好耐心等,不会更有耐心了,他现在对自己的耐心也很有信心。不仅是克服了恐惧,时间会解决一切问题。这个大道理,他想到这,不自觉竟笑了下。他已经在这个洞里,牢房洞里,待了近半年了。想到开始自己害怕到每天没法睡觉,然后是去马桶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日子。仿佛已是几百年前。

嗯,不过是遇到一只大点的兔子,会说话的兔子,绿眼睛的兔子,怎么说,它——就——是——个——兔子——已。

兔子有半小时没说话,M以为他睡着了,他大胆地走过去,或者说挪过去,心脏还是怦怦的。离兔子只有十几厘米时,他才看清,兔子只是半垂着眼睛。

这双眼睛,就是在他凑过来的刹那,瞬间瞪得很大,然后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第一次,他看到这双眼睛,直接昏了过去。但现在他不会了,他咽了口唾沫,只是觉得嘴巴很干。“M先生。”兔子用混杂拉丁语系的英语说。“你让我失望了。”这是兔子第一次连续说了两句完整的话。“我们,是很有诚意地请您过来,但您没有帮助我们。”兔子此时像被换成了另一只兔子,他觉得兔子的眼睛似乎都没那么绿了。兔子开始变得普通。“地下的问题,必须由您来亲自解决。但您看您整半年,什么都没做,除了不睡觉,歇斯底里,尖叫,呕吐,说些我们根本听不懂的话,您还干了什么。您是不是失去了理智。我就知道,不能指望您。我跟领袖说过的。”

兔子一口气说了一个自然段,因为他是一个作家,他会想这兔子一口气居然说了一个自然段,简直是奇迹啊。但他似乎也没太在乎兔子说什么,他想到了从前,自己灵感枯竭时,写出一个自然段,都像便秘突然好了似的舒服极了。

您杀了您的女儿,可她对我们很重要,对我们地下这个世界,哦,相对你们地上。在地上,她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但在地下,她是我们的继承人。

兔子开始滔滔不绝。

2.

又来了,又来了。M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接着一股臭气似乎从心脏的某个深处涌来,开始只是小溪,后来慢慢变成涨潮的大海。一个浪花卷着另一个浪花,吞噬,全黑的大海,跟块铁一样。生吞了一块铁么。他又慢慢弯下了腰。

兔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准确说也是弯着腰站了起来,慢腾腾地推开了唯一的铁门。

玛莲,玛莲。M想到了这个名字,可谁说他杀了玛莲,他的心肝他的小宝贝,他的一切。他还记得玛莲微笑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兔牙,当时他怎么没意识到呢。但他没让这错误错很久,他最终还是看到了她的兔牙,可爱的两颗小兔牙。

那两颗小兔牙每晚都咬着他的嘴唇,他想摆脱她,但她力气是那么大,她怎么可能力气那么大呢。他怎么会没想到这一切的联系呢。

小兔牙会唱歌,很好听的歌。她经常一个人唱,当着人却不唱。她也给他唱,在深夜的时候,多半是在深夜。“纯洁地达到彼岸,你知道我在找你。阳光闪耀,天空蔚蓝,纯洁的你在彼岸。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有一次甚至听哭了。他想到了玛莲的妈妈。这是她妈妈在婴儿时期常常哼的歌。可现在轮到玛莲唱了。玛莲唱得很动听,很动情。

然后他又感到了小兔牙,慢慢啃噬着他的下身,一根长长的东西立刻站了起来。有时候他觉得那简直是一根钢筋,他想拿斧子剁了它,但不行,不行,小兔牙还在继续。他必须让她继续,他想让她继续,他要她继续,他渴望着,极度渴望着,她,继续。

玛莲常常穿着一条大红的小裙子,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到的。他没给她买过,她妈妈也没给她买过。

但她穿着的确很漂亮,不是吗。红红的小嘴唇,红得不能再热烈的小裙子。

有很多次,他以为那是月经血。那摊血趴在他的下身,热烈地鲜艳地笑着,并且越流越多,越流越温暖,他想把那摊血永远地捧在怀里。至少永远地放在他的下身。

3.

他在流血。尽管兔子无数次没收了那个刀片,有一次甚至连舌下都检查了。他怀疑兔子原来是做警察的。但他还是会藏得很好。他有很多这样的小刀片,什么都写不出来时,这玩意也用得着。

他没穿裤子,自从来到地下。他就一直是赤身裸体。他没感觉到冷过,热也没有。他没想到地下是这样的。他也坐过地铁,那不一样。是吧,不一样。

他慢慢感觉自己,快变成了一条精白的蛇。只不过他的白,是那种白灰的白,他有时觉得身体会掉下碎屑。小小的粉尘,一吹,就没了。

但此时他的下身,却是红和灰白。这两个颜色搭配在一起很漂亮。他仿佛经常见到这场面,他似乎就在现场,看着自己,或是别的什么。总之,这两个颜色塞满了他的大脑。

红,灰白。第二天红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白。这个洞也是白的。

啮齿类动物,对,慢慢的,细细的,性感的。它们在他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早已失去时间的概念。还好,因为他是小说家,他还记得时间,这个词,了不起的,忘不了的词。“M先生,你怎么又这样了?!”很多至少他认为是很多时间过去后,他醒了。红消失了,他感到失落、空虚、沮丧,甚至有些崩溃。

兔子还是坐在老地方,这样就不用总是弯着腰了。“玛莲在我们这里,可我们没法让她活过来。这个事实我告诉过您多少次了。只有你可以让她重新复活,还是不明白吗。我觉得您啊,是不想她活着。”兔子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口气像龙卷风,而M,他觉得自己似乎搭上了这股龙卷风,飞上了地面。

他尖叫起来。那种如针刺般的尖叫,凶猛困兽的尖叫,他觉得这尖叫是很多线,那必然有一条可以作为绳子,扔回地面,然后他就可以,顺着绳子爬上去。

门又被重新关上了。

但他仍然在尖叫着,不知道,又有多少时间踩过他的身体,过去了,或者根本时间也是一块铁,压根没动过。或又回来了,谁知道呢。他只是忙着尖叫着。忙着把线布置好。

尖叫穿不过铁,也穿不过时间。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懂了。

他不叫了。

4.

兔子很快又回来了,拖着他庞大的身躯。又是一屁股坐下来,喝苦艾酒,半垂着眼睛假寐。

第一次,他希望兔子跟他说说话。“喂,您。”他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两个字。

兔子已经喝到第二杯了,但他确实听到了M的声音。第三杯不喝也罢,谁让是他向领袖推荐的M呢,真是倒霉透顶。

但兔子仍旧只是干坐着,他在等M。“玛莲不是我女儿。”M说。“哎,您真是精神,有点乱了。她的确是您女儿啊,她也是您太太的女儿。不过您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这也算一大进步。我们这半年,总算没白费。”兔子的语气很沉,但M听得很清楚。“地下已经快不能生活了。我想让您知道,M先生。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但您杀死了我们的继承人。嗯——兔子这回沉默的时间没有那么长——领袖快死了——您必须复活玛莲,否则大家都要遭殃。”“也是该带您去见领袖的时候了。”兔子这次动作很敏捷。“既然您已经想起了玛莲。”他几乎是像抓苍蝇一样抓起了M。

M想,就这样吧,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这样吧。他们不会让我死。他们的武器就是怎么都不会让我死。

领袖是什么东西,还好他是个作家,他还没忘记这个词的意思。有时他连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都感受不到了。但每次兔子都会提醒他,他还活着。每次他的大脑充盈着红与灰白的时候。

很远,他已经不会用形容词了,只能说很远,他就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有点像某种迫击炮的声音。这声音时断时续,然而他明显感觉到它们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越来越真。领袖只是一片灰白的影子。还隔着道类似帘子似的东西。

他在咳嗽。并且是能把身边所有东西都震碎的那种,咳嗽。

兔子把他放下,肃穆地站在一边。

领袖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兔子没动,似乎还再等待是否有进一步指示,但没有了,连M都看清了,再也没有了。

兔子颓然垂下肥厚的头,垂得很低,似乎要低到地下的地下。“我们去见玛莲吧。”M在昏迷中,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又被腾在了半空中。地下的半空中。他又想尖叫,想着那些线和绳子,但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

M觉得自己在飘,飘在似乎是很多年前才有的一种感觉上。哦!那是与妻子在新婚蜜月的飞机上。

看那些棉花糖,妻子指着机窗外说,一大片一大片灰白色的云朵,确实很像棉花糖。他幸福地笑了,并亲了亲她的脸颊。

此刻他又感觉到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这回应该是死了吧。他的大脑重新充满红与灰白。

但他的心脏,似乎受到猛烈的一击,恶心的感觉又重新而来。这也是复活的感觉。

5.

玛莲的小兔牙,在他的下身磨蹭着,他想推开她,他能动,他恢复了全部精力,简直是个奇迹。但此刻他似乎在享受,他被自己吓着了,但他的确在享受,他不想动,他想让她继续,继续,宝贝继续,继续啊,啊,啊——“这就对了,先生,这事完全要出于您的自愿才可以。您不愿意,玛莲还是活不过来。谢谢先生了。”兔子在旁边,仍旧坐在那个小板凳上,喝着苦艾酒。“这下子我终于可以放心喝第三杯啦。”M第一次听到兔子上升的欢乐的语调。“我没有辜负领袖。”醉倒的兔子,或者已经死了的兔子,最后一句话。

玛莲,她的小脸蛋,依然那么甜蜜。她朝着他甜甜地笑,还有红色的小裙子,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过去,一直伸过去,伸到裙子里。

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拼命地亲她的嘴唇,她的小乳房,她的小屁股,她的小——

她呻吟着甜笑,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越大,越来越清晰,几乎可以把周围所有的东西震碎。同时,她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暖和,四肢,身体,脚,手,乳房,舌头,阴毛,包括那里流出来的——

她,几乎在几秒钟内,变成了,他,妻子。

浑身是血的可爱的姑娘,那个说云朵像棉花糖的当年他认识的姑娘。“你可以重新回到地上了。和那个女人。”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尖笑,同样能震碎周围所有东西的尖笑。

6.

欢迎回来。他睁开眼睛,妻子匍匐在他下身,甜美着望着他。

他长舒了一口气。长长的,长长的。直到——

玛莲突然推开了门,哈哈大笑着。

半圆河

有时我会打开那扇紧锁的门,那张木床当然还在。甚至床头已经结满了蜘蛛网。我看到那些蜘蛛正勤力地顺着一根线从床头爬到床尾。这时偶尔会有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我的眼睛会一阵缩紧,伴随着蜘蛛网若隐若现的光点,如同一个失明的人看到的白天。

妻子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一个鲫鱼豆腐汤,一小盘蚝油生菜,一个凉拌豆腐。女儿还没回家,微弱的灯光下,我看到妻子把碗筷摆放好,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微笑,也可能没有,只是我的胡乱猜测。

六点,女儿回来了。她的小辫子上还有雪花。东北的冬天特别冷,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四十多摄氏度。让一个孩子就这么走回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非常想要一辆电动自行车,那些孩子基本都有了。但她从来不说。

我们一家三口默默地吃着饭,我只喝了些汤,拌了一点饭。因为一会儿我还要替一个包工头卸一批钢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再不出去就来不及了。

在这个偏僻的林区,能走的差不多都走了,年轻人已经没有多少。剩下的都是老年人,没本事的人,和能从这个鬼地方搭着体制的直通车直达目的地的人。今天的这个包工头就是。

走到他的工厂,需要走近四十分钟的路。自从我和妻子双双下岗后,我就在他那开始干了,白天也做别的,无非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工,没有什么稳定的收入。妻子给别人带孩子,那个孩子整天在家里尖叫。

走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深夜,周围都是一片漆黑,只有我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我听到自己的大棉鞋咔嚓咔嚓踩到雪里的声音。仿佛这些声音一开始就是属于这个黑夜的。我自己也是。

在黑暗中一个人会得到什么,冷,警醒,回忆,惆怅,或是恐惧,又或是,一种归属感。

而我的感觉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走在这里。我甚至已经觉得自己就这样走着已经走了一百年。一个戴着破毡帽,蜷着手,穿着绿军大衣的男人。他是谁?

当然我也想到了别的,那个木床,甚至是那个房子。我在那房子里已经住了四十八年。那时的这个地方,还不像现在这样,旁边就有条河,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半圆河”。我和一群小伙伴整个夏天都泡在河里,身上套着爸爸用汽车轮胎做的“游泳圈”。哦——爸爸。

替包工头干完活,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妻子女儿已经睡熟了,在这个窄小的两室一厅里,女儿这么大了还要和我们睡在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它永远被锁在那里。

我不想吵醒她们,然后我开门,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三年了,我还从来没有在晚上进入过这个房间。房间里的蜘蛛好像忙得更欢了。我拨开那些蜘蛛网,木床的一条腿已经摇摇欲坠了,但我还是坐在上面,点了一支烟。寂静的深夜,今天我似乎感受到了两次。如果刚才是一百年,那么加上现在的,至少是两百年。

房间里的家具依稀可见。一个白桦木的长方形立柜,还是我结婚时我爸爸亲手做的,一个原木桌,是我帮忙做的,他教我如何用电锯,怎样磨光木材表面,怎样把螺丝加固拧紧。哦,还有一个吊瓶,他生病时用的,空的盐水瓶还是挂在老地方,耷拉下一条白色的橡胶管,两端是尖的,以免盐水瓶滑落。剩下的,还有拐杖,一个不知道哪门子的亲戚送的,据说是去黄山旅游时买的纪念品。但他从来没有用到过。因为自从他病了以后,就没离开过这张木床。

他穿着藏青色薄羽绒衣,一直躺在这张床上。中风不仅让他失去了活动能力,也让他失去了语言能力。但他还是那么暴躁,他一直是那样。我妈妈一辈子的主要工作就是被他训斥,咒骂,甚至殴打。我也一样。但他有时也会突然像变了个人。一到夏天的时候。

东北的夏天,非常舒服,可能天堂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白天虽热,但也是那种有微风的,阳光是灿烂的,而不是灼人的。小的时候,我经常仰卧在半圆河的“游泳圈”里,眯着眼睛看天上的太阳,中午,那些阳光把我的眼睛包围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在那个时刻,你会对这个世界抱有瞬间的错觉。所有丑陋黑暗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有一个明亮的东西在注视着你,他一直注视着你,他从未离开过。长大以后,有些人说他是佛或上帝什么的。我不认识他们,在我生活的到今天为止的四十八年中,也没有和他们混得很熟。而经常让我想起的,仍然是那片橘红的光。

我轻轻地锁好门,回到妻子女儿的房间里。

我女儿,她沉默寡言,和我一样。她是个很敏感的女孩,有着我看来幼稚宏观的远大志向。她想脱离这个林区,到大城市去,至于是多大的城市,我觉得那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她只是想走出去,所以她很努力地读书。她同样固执,这个也像我,有一年春节,街上有扭秧歌的表演,她才6岁,她很想我带她去,但我正忙于和一群朋友喝酒,赌博。然后她竟然自己去了,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找回来,小脸冻得通红的她却只是傻笑。

我和她经常吵架,我妻子,所以我经常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我们在结婚的二十年中,基本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争吵中度过,家里能摔碎的东西都摔碎了,我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

我们为任何事而吵。大吵特吵。你吃饭的声音怎么那么响,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你干吗去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和别的男人一样,你怎么永远是这样。都什么时候了窗子还是没有上保暖塑料薄膜,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看老张从广州回来了,好像赚了不少钱,你下次也和他一起去吧。

把房间里一切所能破坏的都破坏了之后,我往往一走了之,不是去找朋友喝酒,就是到朋友家蹭睡。以至于到后来,我根本吵都懒得吵。然后她的愤怒却更加升级了。

此时还是深夜,我望着静静的半圆河,我小的时候,曾漂在游泳圈里看到橘红色上帝,或佛的地方。它流得很缓慢,像个老人。它不像原来那么清澈了,原来,啊,多么美好的原来,冬天的时候,我甚至能从透明的冰面下看到在深潜的鱼。很漂亮的鱼,有青色的尾巴。

我爸爸小的时候,也是在这条河边长大的。他偶尔心情好的瞬间,也会和我说起从前的事。那时他们有一群小伙伴,其中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小姑娘尤为和他要好。他们早上醒来会不自觉地在同一时间跑到河边玩,坐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他每次说到这里,眼睛里会出现一种不可思议的光,就像一个黑洞里突然升出的一团火焰,他看着我,那束火焰甚至把我也一起点燃了,快乐的气氛洋溢在空气里,这时他转过头,火焰熄灭了。然后他轻轻地说,你知道吗,我至今都记得那块石头的样子、形状、颜色。

此时的深夜,我看着深黑的河水,想起的却是明亮的火焰,和半圆河边的那块石头。他说的那块。但一次大洪水早把它冲走了。我慢慢地在河边走,试图找到它。

一切都是我妈妈的错。从小就是这样,他出门把粥煮在锅里,妈妈不在家,而他又恰巧遇到某个人一起喝醉了,回来看到一片狼藉。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我妈妈被暴打了一顿,而我只能缩在墙角里哭。他输了钱,也是我妈妈的错。你们娘家除了把你这个臭婊子推了给我还给了我什么,你个丧门星。他与人打架被打歪了鼻子,还是我妈妈的错,后来她断了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

我妻子当初嫁给我,也是因为已经怀了孕。她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但却只是中人之姿。她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和几十里外的一个女人搞到了一起。从此她便成为了形式上的“孤儿”于是她就和我们鬼混到了一起,我和我的一群朋友。她没有钱,甚至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因为她爸爸早就把房子卖了,和那个女人住到了一起。她几乎和我的那些哥们,所有人都睡过了,这样她才能有吃的,有地方住,她不想工作,她不屑于干那些粗活。这很讽刺,且好笑。我是我们那群人中话最少的,她最后选择了我,后来我曾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很简单,你是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要和我睡觉的唯一一个人。

我们结婚的时候,我父亲给我做了一个立柜,几乎是边骂边做,我只有在旁边默默听着。他说我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女人,比你妈还要贱,最重要的是,她什么都没有,还要住我们的房子,这辈子他唯一的可称为财产的东西就是这个可能他爷爷都住过的水泥房。我不怪他。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一起窝在这个阴暗的房子里,唯一的南边我父亲他自己住。结婚后不出我所料,他们二人争吵不断,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么老旧的房子怎么没被几乎超出核武器爆炸的分贝所掀翻。我女儿出生后,我以为这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但却正好相反,从此以后这间房子里除了争吵咒骂声,又加上了婴儿的尖叫啼哭声。半圆河的橘红色的上帝,你在哪里呢?

每当到这种时候,我都会去河边。看着滚滚的黑色的河水,它早就被污染了,成了一条泛着死鱼的古墓一样的河。但我一样想看到它,幼年时我藏在那微光里,现在我躲在古墓中。没人会注意到我。

就这样过了六年,直到我女儿开始懂事。她很像我,话少,固执,不轻易在陌生的东西和人面前显露自己。有时她跟我说话,也只是寥寥的几句,有时她只是看着我,我能感觉得到。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我走出家门的时候。

1993年5月的某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应该是周日,因为女儿白天也在家。我们几乎同时听到一声闷响,然后是什么巨大的东西倒地的声音。是我父亲的房间。我们推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板上了,在他温暖的朝南的房间里。

那天妻子不在家,我和女儿一起把他抬到床上,我们气喘吁吁地坐在他周围的椅子上,一边一个,二十多分钟后,他醒了。然后就成了一个活着的,躺在床上的,但却会用含糊不清的语言不停咒骂每一个人的,尸体。

在这之后的八年,很奇怪,他会在每天夜里一阵又一阵地怒吼,然后白天睡觉。似乎为了养足精神似的,晚上又会上演同样的剧目。

最先忍无可忍的是妻子,一定是她了,她已经在白天接了一些零工,女儿出生之后,她毕竟意识到了自己是一个母亲。从某一刻起,每晚例行的怒吼之后,还有一个加长剧目,就是我和妻子的激烈争吵,其实有时我也明白,甚至她也明白,我们到底在吵什么。又有什么用什么意义。我父亲,他就在那,这是他的房子。这一切,都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没钱把他送到养老院,恐怕整个林区小镇也没什么疗养院。要送只能送到远一点的,但还是没钱。这是一个死胡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这八年,整整八年。妻子终于走了,不知道去了哪。我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颗炸弹,它随时都在倒数着,但却永远数不到爆炸那一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不怪她。“爸爸。”我从一阵噩梦中醒来。听到女儿的声音,她微笑着,穿着一件漂亮的红裙子。我伸出手想抱住她,然而她却从我的怀抱里滑倒了,倒在桌角旁。脸上还带着笑,身上的红裙子却变成了一大摊血。妻子拿着一盘菜站在厨房门口,尖叫着,眼睛里却流出了一条条红色的眼泪。我害怕极了,我想去看看我父亲,我推开紧锁的房间,看见他已经不动了。然后我看到我自己,用一条很厚的军绿大衣,死死地摁在他头上。

在梦里我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我拼命地想要醒过来,终于,我睁开了眼睛,一条橘红色的光温暖地包围在我周围,像小时候在半圆河里一样。

整个房间都是空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正躺在我父亲朝南房间的木床上。

童年往事

1.

我很小的时候,并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我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小时候,我想象中自己的样子。

我父亲是家中的老大,而我,是个女孩。我奶奶对此事一直很不满。但现在我基本能理解她了。我所不理解的,其实是我父亲。

我从小被称为“儿子”,或者是“老儿子”,后一个词是东北的叫法。老,就是小的意思。老儿子,就是小儿子,也就是说,你听到谁叫谁“老儿子”,那便意味着他是家里最小的男孩。

我爷爷会打猎,有一把猎枪。他在没还中风的时候,年年都会出去打猎,深山老林里,我们家是林区,有很大片的原始森林。

我去过那个神秘的小屋子一次。那个时候还都是平房,我奶奶家有个小院子,小院子里除了主屋,还有个小间儿,在一进正门处。这个,就是专属我爷爷的房间。

那把猎枪,就挂在墙上。非常老、旧,且黑。整个房间也很黑,我甚至没敢观察下室内有没点灯什么的。现在想来,一定有,但我很紧张,那个房间我是不该进去的,有好几只沙斑鸡挂在另一面墙上。那时的东北,寻常人家的猎物基本就是这个。总不能,打熊瞎子(黑熊)吧。

我爷爷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得的中风。准确地说,是脑血栓。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和一群退休老头跑到了二十八。这个“二十八”不是二十八公里,而是一个地名。当然也很远,远到我爷爷一回家门就不行了,他是个逞强好胜的人。

一开始只是有点腿脚不利索,并没其他太大的问题。但我爸爸和我老叔(小叔叔)还是千里迢迢带他到了省城(哈尔滨),据我父亲回忆,他刚到哈尔滨的时候,状态也还行,但明显悲观起来了,他是个太难得悲观的人。一生都被兴奋或是愤怒所占据。“悲观”这个词,在我看来有点无力的意思,多多少少,或是无奈。我爷爷,他有很多毛病,但他不是个无奈的男人。

剩下的便是轮流看护。我小叔叔很不安。我爸爸轮后半夜,据他说,他经常走到走廊抽烟。有时我小叔叔就会突然出现,应该在小旅馆里睡觉的时间。他会加入我爸爸。两兄弟就这么沉默地抽烟,一支接一支。

有一天我小叔叔把烟头按灭,甩在地上。我爸爸甚至没有看他。然后便听到一阵很闷的呜咽声。景辉,哥哥叫着弟弟的名字。但没什么声音。我小叔叔大棉毡帽压得很低。

当时还是绿皮火车。省城的医院也没有让我爷爷比出去的时候更好。回家途中,兄弟俩又轮流扶着我爷爷去厕所。后来老头睡了。我小叔叔和我爸爸在狭窄的桌子对坐。大哥,他抬起头看着我爸爸,却没再接着说下去,转而望向窗外的田野。

2.

我从小在奶奶家长大。和我表弟,和我肥胖的表弟。我小姑姑的孩子。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相安无事的,到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那孩子不坏。小时候也只是顽皮,但大体是温顺的。偶尔发生我俩抢同一块饼干的情况,但这种事一般不会持续太久。我奶奶会直接从我手里把饼干递给表弟。

我奶奶很白,长脸型。算不上漂亮,但属于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虽然我懂事了她已经老了,但眉宇间还是看得出来。

她很神经质,据我爸爸说,她甚至吃过土。每次春节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会不欢而散,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我爷爷饺子煮坏了,我奶奶突然骂起了我爸爸。我二叔突然和女朋友吵起来了等。总之,就是这么一家人。

每年春节,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好吃的,鞭炮,贴对联。而是我爸爸会推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把我家的彩电捆好在后座上,推去我奶奶家。春节晚会要看彩色的,这个是必须。

我小叔叔从小被寄养在一个另外城市的医生家里。后来他就娶了那家的女儿。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想通。他为什么会一直待在别人家里。我爷爷奶奶家,虽然不是那种很富裕的家庭,但并非入不敷出,我爷爷甚至是个警察。正式的有编制的刑警。

小叔叔每次从那个“家”回来,会住在奶奶家的“炕琴”(东北土话,就是基本等于大立柜的那么一个东西),里面铺好褥子,只能容一个人,翻身怕是稍微困难了点,但也基本可行。我常常观察那个炕琴,觉得这非常有意思,当然也有一种有一天我也想睡一睡的强烈愿望,但到现在,也没实现。

我奶奶家有一大片菜地,快要入冬的时候,在东北,每个人家不仅要给窗子上塑料保温膜,也要给菜地蒙上一层。

那个事件我没亲眼见到,据说因为长满茄子的菜地没能及时蒙上塑料薄膜,大片茄子全冻坏了。我爷爷大冬天举着拐杖在小门外骂了一小时。从此,在他平生一次性说了最多的话之后,就再也不会说话了。

3.

我二叔是退伍军人,回来以后和小镇上一个高干的女儿结了婚。他不知道为什么和我妈妈十分不和。以至于他结婚那天,我妈妈甚至赌气没到现场。这在小地方是件大事,小叔子结婚嫂子竟然没来参加婚礼。

晚上我爸爸回来后,一句话也没和我妈妈说。当然,她也没理他。于是我爸爸,他开始收拾东西,能有什么东西呢?那时家里很穷,据我妈妈后来回忆,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只有两件衣服,还是翻新的。什么都没有,我爷爷一边帮我爸爸做木匠活打立柜,一边骂我爸爸没出息。这个她也记得很清楚,直到现在。

我看到我爸爸拿了两个大麻袋,就是那种很大的粗布麻袋。褐色的,经常用来运输长途物品的那种。他装了两大麻袋书进去,什么书都有,技术书,因为他是学土木工程的。文学书等,我知道那些文学书都是我二叔在小镇图书馆拆迁的时候偷的。N年后我小叔叔去了海口,又把那些书“偷”运到了天涯海角。“这孩子,净长眼睛了。”每个人看到我,都会这么说,小时候我眼睛很大,非常大。据传说。因为我也没什么照片,没条件照。

记得第一天上学。我害怕到简直都有点魂不附体,颤颤巍巍的。下午上课的时候,我很想尿尿,但因为还没下课,我也不敢举手,就尿到了裤子里。真是个惨痛的回忆。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穿着滴滴答答的裤子,裤脚里一个劲地往出冒着小水泡。幸好没什么人注意到我。还太小,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4.

我爱我老叔。也就是我小叔叔。他是我童年时期的理想爱人。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我喜欢他,并把他朦朦胧胧地锁定为,某种目标。我老叔情商很高,用现在流行的词说,情商。现在看来,这也许和他从小就被寄养的缘故有关,察言观色的本事,他一直都会。

他是那种,会和小孩,说“大人话”的那类人。比如,我还不到十岁。他就跟我说,“什么是好人?要记住,对你好的人就是好人;要和三教九流都能混成朋友才行;每个人都有一把打开的钥匙”,等等。

东北人看上去都很亲,人和人之间。即使一个人恨另外一个人,那也会显得很亲。这个是东北人才有的特点。当然这个特点导致了很多优点,他们热情,开朗,容易混熟,很逗,爱说段子,爱凑堆。但也有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会产生无数的情感纠葛。不只是爱情,各种情,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我姑姑离了三次婚,最大的那个姑姑。其实她这个人,在我看来,非常的天真可爱。她爱漂亮,骚且美,喜欢有才华的男人,情绪化,神经质,有种很粗鲁的生动。如果是现在,也是个很酷的妞,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她甚至能为一个男人和我爸爸绝交,也能为一个男人和全家吵作一团,给两个女孩当过后妈,二十岁和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同居过三年。总之,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小镇姑娘,文艺作品中经常成为悲剧女主角的不二人选。

我表姐的皮肤很黑。这点像她妈妈,也就是我那个骚且美的姑姑。但她一定认准是我小叔叔给她晒的,在她两岁的时候,一次没有大人的旅行。

我爷爷中风以后,我奶奶就倒了霉。原来,都是我爷爷让着她,两个人虽然都能吵,但他吵不过我奶奶。

这可能是他娶我奶奶的原因。

虽然我外婆待我很好,但我很小时她就去世了。我基本上,是由我奶奶带大的。她不喜欢我,我小的时候,也不喜欢她。但我们从没有过正面冲突。我只是把这种感觉默默放在心里。典型的A型特征。

我和她,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我甚至都想不出来,回忆不出任何一次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不大管我,也懒得和我说话。有时她出去逛街串门什么的,会跟我说,乖乖待在炕头,别动啊。然后一小时,两小时,她回来了。我一动都没动,就在她说的地方。

5.

那个小镇是天堂。春夏秋冬都是。夏天,小学的灰土墙壁上用粉笔写着“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老妹儿,我喜欢你”“大傻X”等。有一天我坐在秋千上,觉得自己都快飞上天了,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这时一阵微风掠过小腿,白色的裙角也飞上了天。现在想起来,上帝,或许在那个瞬间停留过。

我大点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我奶奶对我的变化了。她也还是和我说得很少。但她会给我洗很硬的牛仔裤,给我做我喜欢吃的烧鹅,我被男生欺负了,她会不跟我打招呼就去三楼找我的数学老师告状。总之,她变了。

我爷爷经常骂她,有时还摔东西什么的。很奇怪,中风影响了语言功能,但他骂人来却相当清晰,这甚至成为我们一家人常常开玩笑的谈资。大家都习惯了,包括我奶奶。

她显得顺从,我爷爷骂她时也完全不回嘴。总之,像变了个人,那个时候放暑假,我没地方可去,就整天待在我奶奶家里,和爷爷一起坐在炕上看“夕阳红”。

我最后印象中的爷爷,就是一个常年穿着藏青羽绒衣,不到半米处,和一个小黑白电视机为伍的漠然的老头。而我奶奶,我竟然对她没有最后的印象了。他们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

他们后来也离开了东北。在那么老的时候,先是去了河北的昌黎,我二叔所在的地方。但总是和我婶婶发生冲突,于是接着去了南岔,我小叔叔的地方。后来,就死在了那里。

我爸爸远离了那个家。这个我相当理解。就像我二婶对我妈妈说的,在这个家里,到最后吃亏的总是我大哥。谁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

但他还是忍不住,到昌黎,回南岔,看望了我爷爷奶奶几次。却也还是没挺到我奶奶的最后关头。她晚期得的是胃癌,她自己也知道。当时我两个姑姑,我二叔,我爸爸,都回了南岔。“她很开心,她一看到我就笑。”我爸爸每次喝多就会说起这个。

我爷爷在我奶奶去世后一周,不吃不喝。三个月后,他失去了意识,他们给他打了一种针。于是这个年轻时在单位里也不受待见的警察,也消失了。

6.

1987年,我小学六年级。毕业典礼,整个四方形的操场黑漆漆的一大片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全校学生同一时间集合在操场上的壮观景象。我站在那无数的小黑点中,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觉得我是空的,我是没有的,我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不存在“我”这么一个人。于是我在心里,心底深处,藏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盒子。

那个盒子里藏着另一个我。但直到今天,我都没能到找到那把,不知丢在哪里了的,盒子钥匙。

全金属小昕的诗:狮子的爱情

狮子的爱情

听杨黎说过一件事

这件事

这里不方便说

太心酸了

狮子座,干吗那么蠢哪

那时我们很多人正在吃饭

但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想着想着一直想到

特别特别的伤心

我写了一首

自认为应该是诗

可写完后

我觉得它根本不是诗

于是我就删

在iPhone的备忘录上

还挺长的

需要删很久

当我删到倒数十八行的时候

突然觉得它就是诗

诗就是要被这样

消灭掉的

古怪的爱

如果你死死盯住一个字看

比如:爱

很长时间的看

这个字就会变得很奇怪

当然了

也是相当古怪的

Today is not today

五条电线

切成很多条

我抬头时

先看到这些线

今天很不像今天

我叹了口气

一切都没变

一切都变了

我却还是我

挺无聊的

这时正对着我的一片乌云

爱本身

把天空

在心里

正好被切成一个黑眼罩

我看到有人戴着它

在黑暗的

黑暗中

却没有

睡觉

蓝色保时捷

他跳下车

说,月光

他进入我

我们如一对

真正的情侣般

一秒或者一千年

也不过如此

吃一盘黑椒牛柳意面

喝一杯冰咖啡

然后到达

到达一个公园

有很多人经过

观看

我们雪白的下体

观看

一阵赤裸裸的风

我说

月光

嗯,它蓝得耀眼

两个人影

跌倒在形而上的水面

空格键

我们吃饭

我们抽烟

但我们没喝酒

你说你不太能喝

你的手在我的衣服里

但我仍然专心致志

心无旁骛地

周围有两个家伙在聊

一线品牌,品牌营销

诸如此类的

勾当

我感到快乐

请注意不是幸福

我感到满足

不为别的

只为此刻

我们可以安静地坐在一起

全心全意地专注于

不知道在做什么

我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但不见有水珠滴落下来

一块干渴的石头

我是这么想的

它必须瘦

必须是细长的

它看上去有点枯萎

但不是垂败

没有一条钢丝能捆住他

迷走神经

我叫你宝贝

我从来没叫过任何一个人类

宝贝

就像我喜欢一个人的嘴唇

却从没想过

它应该被涂上什么颜色的口红

才更好看

诗4

她就是一个绑匪

胳膊

手腕内侧

都有纹身

在黑夜中她露出她有纹身的手臂

和耷拉的眼袋

去找一个不存在的卫生间

也许只有卫生间这种事

才能让两个女绑匪说上一句话

我们之间共同的联系

确实只有卫生间

那个卫生间就坐在我旁边

我和她通过了同一条鸡巴

她经过时是晚上

我经过时是白天

诗c

今天天气阴郁

没太阳

挺酷的

也挺无聊的

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小伙伴

就是这个词

我们是一对小伙伴

手拉手

去疯跑

去惊声尖叫

去没去过的地方探险

去偷看情侣们亲热

你整天赖在我家

我整天赖在你家

你总是耍无赖

我也耍无赖

我们终日对望

在大部分的夏天

小部分的冬天

全部的春秋

无所事事

狮子座

我发现我主要的问题是

没人跟我玩

但这似乎又不太准确

我很小的时候

有一句口头禅“没意思。”

于是我就在手腕上纹了一个

那时我的朋友多得像公共汽车里的人

所以当杨黎说

狮子是群居动物

我觉得忧伤

不管是一头狮子还是很多狮子

他们总是一个样

我想你了啊怎么办

我不能和你在微信上说话

我不能和你在QQ上说话

于是我只有自说自话

我想念你的笑

想念你的好

想念你的吻

想念你的外套

想念你的白袜子

和手指淡淡的烟草味道

靠写到这我突然想起

你还真有双白袜子

货真价实的白袜子啊

欧买糕的

复仇名单

一开始只有两个人

后来又加了一个

女的

我最近有预感

可能还要

再加一个

可我只有两把刀

实在不行

那女的

就算了

或者我能成功提炼出

蓖麻蛋白

就再把她加回来

好了

我只说我感受到的

我们在两岸咖啡吃饭

你的手还在我的衣服里

这双手很熟悉

很舒服

虽然那时你还是个

陌生人

天气很好

坏天气会破坏

爱情

你到我家那次

就是

没什么更美好的了

不好意思再要求什么了

你手拉一个男孩的手

走在春风沉醉的

晚上

你小婴儿般地睡在

我怀里

我摸着你的头发

它们很舒服

很光滑

我突然有一种

抱着自己儿子的

感觉

我被母亲

附体了

她亲自赶来

为我招魂

法事硝烟弥漫

我拉着你

躲在一堵墙后

千万个穿黄袍的道士

念念有词

千万个白胡子的道士

同时观赏着一对

雪白的

屁股

嘘——

结束的时间还早呢

让他们看吧

好好看

看仔细

看个够

你突然醒了,我的小南瓜

我们穿好衣服

闷头在夜色中

找你的车

沮丧2

我梦见

在避风塘

撞见曾跟我好过的

一个男的

在和一个

很白净的

女的

窃窃私语

我低头走过

对服务员说

给我打包一份

鸭下巴

然后

坐在一个最阴暗的

角落

祈祷

他们

不要

看到

故乡的清晨

在白瓷杯子里

多漂亮啊

好多冰

用吸管

一搅

稀里哗啦

唱歌

更像

一个

清脆的清晨

痛苦之两种

痛苦

分两种

一种是

文学性的

另一种

就是一块石头

你在里头再怎么折腾

也变不成孙悟空

硬骨头

我家楼下

有一条小黄狗

流浪狗

总能碰到

我怕狗

不是怕

它咬我

而是怕

我咬它

有一天

我见它

在窗外

狂叫

大雨

持续三天的大雨

把它淋得

只剩一把

狗骨头

这把骨头

在雨中

还挺精神

还挺

它在雨中

狂叫了半个小时

我在窗前

看了它半个小时

算了

鉴于我们之间的

一个共同点

我拉上了窗帘

放弃了

干掉它的

念头

小波的诗

小昕姐姐

我的cici姐姐

写着弱图像的文字

我走在低信号的地下通道

我爱你

但因为不够专注

走错了楼道

我写了

一逼比一逼更傻的诗

反正电快没了啦!

先睡会觉

跳跳绳

//(写完了哈哈)

——

手机随时会关机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一体积忧伤

我走到窗前

把桌对面的椅子

拖到我坐的

旁边

放背包

放雨伞

放诗集

放双脚

放——

我身体里某部分,

向下的重量

它们沉甸甸的

面积也很大

离合

撑开伞

有时因为下雨

有时不是

合上伞

一切就都散了

不管是雨

还是别的什么

女人的悲伤

在星巴克门口

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女人与我擦肩而过

瞬间有莫名悲伤之感

没原因也没什么具体的

理由

如果硬要有个解释

也许正是因为

她穿得太讲究了

赚钱

我说我把我该做的都做了

我就出去赚钱

我妈说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不知道

想不出来

在我妈的逼视下

我喝了一小口

桌子上放的一瓶矿泉水

然后把它放回原处

尽可能轻地

小城之春2013——送给小船

我随时可能去坐牢

这是真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写在了微信上

我希望到时能有朋友来看看我

小船留言:我会去

这句话不知怎么

成为我心里的一行字幕

在各种人扮演我的一部电影中

反复出现

D5690 6车021A

两女一男

软卧代二等座

一个女的

先睡了

她在前进中

觉得火车

像倒着开的

男的

则一直在看一部武打片

里面的人

都相当激动

另一个女的

也睡了

在第一个女的

醒来时。

不同的是

她有足够的地方

躺下来

两只套着透明丝袜的脚

坚定惬意的

向前

今天

我觉得很忧伤

我的皮肤

越来越差了

忧伤的时候

我甚至感觉到它正在变差

皱纹

黑眼圈

肿眼睛

我脸部所有的线条都是黑的

它们紧紧地拧作一团

生活啊

就是一团麻

唱歌流泪

她说

我好像爱上了他哎

我说

千万不能啊

然后又在心里

对自己画了一个X

要迅速删除愚蠢

可还是

没来得及“总是来不及”

这也是一句歌词

陈绮贞的歌

不识北访谈全金属小昕:写作和爱情,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摄影者李昕

全金属小昕:隐身了,但在的。

不识北:嗯。稍等。

全金属小昕:好。

不识北:等我这局游戏打完。

全金属小昕:随时都可以,我看行尸走肉呢,哈哈!

不识北:打完了。现在开始访谈可以吗?

全金属小昕:ok.

不识北:好。那就先聊你的生活,我刚才和你聊天,以为你在上班。你没工作吗?我们不急,慢慢聊,到明天都可以。

全金属小昕:有啊,摄影算工作。除了工作还有一个做了近十年的职业。

不识北:什么职业?

全金属小昕:广告人。房地产策划。

不识北:你的摄影我看过很多,全是黑白,跟日本关系挺多。还有两个模特,之前杨黎还给我发过一张,说这个女孩好性感。谈谈你的摄影。

全金属小昕:摄影,没有刻意去选哪国的风格。主要因为一个日本摄影师影响我比较大,可能就被归类为日本风格了吧。这个摄影师是森山大道。模特?不止两个。性感,哈哈,我觉得我所有的模特都很性感。

摄影的开始,主要是有一段时间比较苦闷,放松的方式而已,松着松着就拍起来了。

不识北:你的摄影,是给杂志社拍还是自己纯粹拍着玩?

全金属小昕:主要是做作品,但也有个别平媒要。当然不是拍着玩了,是花了精力和功夫的。

不识北:专业的。

全金属小昕:专业的。但准确说应该是既专业又职业的,我是职业化地看待摄影的,这和看待写作的态度完全不同。

不识北:职业化的摄影是什么态度?对写作又是什么态度?你写东西的产量挺高的。

全金属小昕:职业化就是从纯粹的艺术角度开始,但有未来可能成为商业价值的可能性,从我自己对它的定位上。写作,是亲人和爱人,无须产生什么商业价值,无任何目的性与企图。就是自己对自己满意,就可以了。其他完全没所谓。

我们在想着什么招出名和赚钱的同时,当然也不会忘了亲人和爱人。因为那才是真正挚爱。哈哈!

不识北:赚钱很重要啊!

全金属小昕:再说,我觉得多写,挺重要。卡佛不是说过吗,但凡一个哪怕很普通的作家,一点天分都没的是一个都没见过。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后,很大程度上,拼的是认真和努力。

不识北:嗯,多写很重要,而且是持续性的。

全金属小昕:没说赚钱不重要啊,哈哈,我不是两手抓,我是无数手抓。比如,不会像大多数的写作人,或艺术家,只关心专业范围内的东西。我会关心很多,房地产,媒体,互联网发展,行业趋势等。从中分析机会。

对,不管写多少,要写下去,一直。

不识北:看来你关心得很全面。平时摄影是有时间计划地去拍还是随时都挂着相机在拍?

你刚才说森山大道。森山大道我还迷恋过一阵子,印象比较深的是一条狗和一个女人蹲在马路上撒尿,旁边一辆出租车。荒木的我也看过不少,都是走马观花。森山对你有怎样的影响?

全金属小昕:是的。所以给人的感觉貌似很闲散,即使可以算是自由摄影师,也是相当累的,因为精力放在了很多方面,但有着重点。很多人觉得我过得很悠闲,实在太误会了。

不识北:可能不在按固定时间上班的大家都会觉得那个人很悠闲。

全金属小昕:拍照我随身也带相机拍。定向拍也有。

森山我先是看了很多他的照片,后来看到了他的一本书,《迈向另一个国度》这本书文字的量也蛮大,基本剖析了他自己的心路历程,很多想法啊,态度啊,对人和世界的看待角度啊,我们都挺像,所以,其实就是,哪路货就会很自然地喜欢和自己一路的货。

是啊。除非是有上亿家产放那的,都是误会,哪有那么悠闲?

荒木拍得很好,但我很偏执,比较自恋,我会欣赏好的东西,但我会更喜欢和自己像的人,或东西。

不识北:狮子座哈哈!森山是什么星座?

全金属小昕:荒木心里有很多情和爱。是很满足的一个人。森山不是,他当然也渴望这些,但他没有,他很焦虑,不安,且恐惧。

全金属小昕:森山是天平座。他会怀疑很多东西,但说白了是内心深处的一种惶恐。

不识北:天平座。我身边有好多天平座,都纠结得要紧。乌青也是天平座,你们在杭州应该挺熟。

全金属小昕:森山几乎是不太回家的人。我记得那本书里提到他太太,他只是说,他老婆很爱换车。每次到他工作室,都会看到不同的车。荒木就不同了,还给老婆拍写真集什么的,我想森山绝不会做这种事情。

乌青,嗯,只能说不算生吧。不仅乌青,我身边的天平也很多,但很奇怪,我都能和他们做很好且时间很长的朋友,比如韩梅司屠都是。

李昕和她的模特们

全金属小昕:我在杭州最好的一个女性朋友就是天平,认识十来年了。天平这座,我很了解他们,比较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男女都是。

不识北:我对女性好感兴趣,谈谈你和你这个女性朋友。也可以顺便聊聊你的模特们,夏扶摇,还有那个陈什么的。

全金属小昕: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想谈夏姑娘呢,哈哈!

不识北:哈,我们聊过几次,挺可爱的。

全金属小昕:我的女性好朋友,杭州的,是个画家。我和画家特别合啊,哈哈。我的模特,性格各有不同,但确实都有一个共同点,胆子都够大。

不识北:胆子,是指哪方面的?

全金属小昕:不管女性男性,我都喜欢率真型的,也就是说,真诚,善良,没什么城府,不要干什么都那么多目的性那种。我喜欢白羊座人,所有火象星座人,还有一些座。总之不要太有心机,这种人我很讨厌,说极为厌恶也不为过,而我最讨厌的还是,这种人还偏偏很容易被我看出来。我的IQ近140。

就都不是安分守己的,邻家女孩型。

不识北:不安分的好,我也喜欢这类的。我是射手座,也是火象的好像,上升又到了狮子。

全金属小昕:狮子好,狮子基本都很靠谱。没坏心眼,也是值得交的朋友。射手做朋友,也挺好。“我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就在十四岁以前,在东北。”

不识北:对了,你介绍下你自己,刚聊了这么多,还没自我介绍。

全金属小昕:介绍什么呢,哪方面,哦,是个女的。纯雌性动物。

不识北:家庭啊,生活状态啊一些日常的东西。

全金属小昕:家庭?没家庭啊,生活状态,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累,虽然也可以不累。但天生就这种人啊。日常,很少聊闲天,(特别亲密的朋友除外)没时间是一个因素,再就是不喜欢扯没用的淡。所以啊,很多朋友都问我为什么不用QQ啊,为什么老隐身啊,就是避免一些人找我聊天,我又不好意思不跟人敷衍几句,好烦的。我是典型那种,有时很神经,有时很镇静的。话多的时候很多,(还是和很好的朋友)话少的时候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也不太见人。

哦,我没自己的家庭。我作为一个女儿的家庭还是很好的。就中国最普通的那种。

不识北:你的小说里写的那个东北家庭的回忆,是自传性质的还是?

全金属小昕:确实是自传性质的。

我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就在十四岁以前,在东北。

不识北:回忆一下你的最好的时光。你这样一说,让我忽然想起杜拉斯那个情人。

全金属小昕: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反正再也不会有了。

简单说,在东北的日子,和不在东北的日子。可以被区分为两个世界。对我而言。一个是有爱,美好和纯洁的。一个是令人怀疑的,恶心的。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活人,现在可能是诈尸以后的。古典,东北人,都是很有人情味的。即使是流氓,也是古典流氓,这个孔二狗可能写过吧。

不识北:我就知道孔二狗能喝,也挺可爱的。你在东北的时候,那时候的美好,是亲情的?爱情的?现在的是怎样的恶心?

全金属小昕:现在的流氓,就真是流氓,都不能骂他们没人性什么的,因为会玷污兽性。

是亲情,整个环境,友情,各种情,爱情当然也有,很可爱小朋友的那种。现在的社会,全是骗子和游客,然后还不承认自己是骗子和游客,连垃圾场也不是,垃圾还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人性最可恶一面发挥得淋漓尽致,好的一面多也多伪善。希望这个社会早点毁灭,我愿意跟它一起毁灭。没有彻底的消亡,就没有真正的新生。

不识北:这种十四岁之前和十四岁之后的反差,对你的小说影响挺大?当时几篇看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像看美剧、美国恐怖故事之类的一样。

全金属小昕:是的。我个人经历也比较复杂,我的变态始于童年,所以难免有PTSD(应激性反应障碍)。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人性的恶,当然对人性没信心。我个人也是完全没安全感的一个人,时常觉得恐惧。我的小说被这种情绪或者说背景吧,影响特别大。有些十分暴力色情和变态的,但有意思的是,我觉得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小说这样写隐含着什么东西,人们看到的,也都是暴力色情变态,说到这,我突然想起波兰斯基,很喜欢这个导演。虽然我的经历和他没法比,但我的小说,我的这些作品,想表达的基本都是无望,骨子里和他一样。

所以我觉得一个人,要是只能看到我小说里那些非常表面的东西,那不看也无妨。给我省省心吧。“努力活出劲头来。”

不识北:我看到的那些小说,其实写东北冰天雪地的那些,和写撒旦那些,这些对比起来,会让人感觉有点奇怪或者说不可思议。

全金属小昕:你感觉很准确。这就是分裂人格,哈哈。极端人格。不过典型的狮子一般都是极端人格。好与不好在我身体里经常打,往死里打。

不识北:打到焦头烂额了怎么办?表现出来是什么样的?

全金属小昕:抑郁,焦虑,各种精神病呗。

不识北:对你的生活影响是怎样的?继续工作?喝酒?

全金属小昕:对生活影响非常大。以至于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的程度。工作是怎么都没停过。喝酒,原来往死了喝。现在戒了,因为已严重影响到脑神经。

不识北:那你精力也算旺盛了。

全金属小昕:现在迫使自己规律起来,跟监狱犯人似的,起居定时,一分钟都不能差。尽量不沾染任何容易上瘾且刺激神经会影响情绪的东西,甚至每天来往于某些地方,都固定了。

准确地说,是生命力。生命力极其旺盛。狮子不服输的嘛,尤其是输给自己。

不识北:啊,我还以为时间也会跟着混乱。看来你自制能力不错。

全金属小昕:时间,在几周之前还是混乱的。已经混乱到要玩完了。才不得不改的。自制力那都是逼出来的。既然不想挂,想活嘛,就要努力活出劲头来。

不识北:给力。写小说写多久了?

全金属小昕:三年吧,如果大学不算的话。中间的一些乱七八糟的日子写的,也不能算,没法见人。

不识北:有没有谁对你的小说产生影响的?或者你比较喜欢哪些写小说的?

全金属小昕:国内的,王朔。国外,太多了,海明威塞林格什么的还有一些新小说。小说的水挺深,现在在看贝克特,太牛逼啦!

不识北:说说,咋个牛逼法?我看小说看得少,几乎也就看朋友的。

全金属小昕:就写法啦语言啦,一下子也说不清,主要是我还没看完哈哈。新小说,像图米埃啦,各种人称你我他在同一篇小说里同时出现,都挺好玩的。

不识北:多重分裂,和你说的人格分裂还有点像。

全金属小昕:哈哈。其实我看的小说也不多,跟阅读习惯有关系,一般我有兴趣的小说家,我会先看他,最多两本。如果不好,就不会再看其他。我喜欢的小说家,会把他只要出版的全部看掉,还会反复看。最后还会看他们的传记,如果有的话。

狮子的爱情

不识北:写诗是多久了?

全金属小昕:写诗就很久了,大学就瞎写了,但不混论坛啊,事实是完全不混各种。但做广告的十年中就基本停了,也写,但写得很少,多数是看,看别人写的。最大的量还是在辞职后,就这几年。大学写诗比小说要多得多,但现在看真是看不下去,太烂了。

不识北:诗其实也无所谓烂不烂,是自己的就好,好其实也都有点模棱两可。身边这些活着的诗人,比较喜欢谁?

全金属小昕:竖,杨黎。你也很好啊。《我的爱人》那个我特别喜欢。

不识北:哈哈,我大多时候比较抒情。

全金属小昕:其实喜欢很多了,但最喜欢的是竖和杨黎。

现在我觉得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写得好的特别多。

不识北:见过竖没有?杨黎老说竖是个帅哥。

全金属小昕:没见,不敢见。曾经有机会见,但克制住了。

不识北:为啥不敢见?听说他还挺温柔,哈哈。

全金属小昕:因为太喜欢了啊。竖第一次在微信上跟我说句话,我都结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你想想。紧张死了。

不识北:哈哈,一个内心萌动爱情的小女孩。

全金属小昕:别……这……你个射手,哼!哈哈。他的诗太对我路了。对得一塌糊涂。

不识北:有件事我特别想知道,你在诗里面说“这里不方便说”,那现在这里方便说吗?

全金属小昕:好诗,其实真的有很多啊。我知道它们的好,但跟我又真的有什么关系。我更迷恋我喜欢的诗。

不识北:你先说。

全金属小昕:什么?我忘了。

不识北:就是那首《狮子的爱情》,让你想得特别特别伤心的事。

全金属小昕:哦,那里是不方便说。可这里,也不方便说。关键不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无所谓都可以说,是别人的事。

不识北:那下次我问问他。

全金属小昕:对啊,就是嘛。

不识北:接着刚才上面说的:我更迷恋我自己的诗。我觉得你的诗和你的小说又不一样,诗里面有很多伤感,就算无聊也有点伤感。

全金属小昕:嗯,我既迷恋我自己也迷恋我喜欢的。你的感觉很好啊,对的,很伤感,也很孤独,反正好像没什么喜悦心情的。也想问你个问题。你觉得一个心满意足内心总是充满喜悦的人会有想写诗的念头吗?就是那种,志得意满,一直被爱和幸福感环绕的人。

不识北:会,我有段时间谈恋爱感觉幸福了也写,当时就想写快乐的诗,因为感觉伤感可以写那么快乐也可以写。工作的时候累得要死也可以写,就是烦心事多了的时候写得少。

全金属小昕:嗯,可能我没怎么快乐过,或许也可以写的。

不识北:嗯,等会儿。我出去一下,刚接个电话要下去,一会儿回来继续聊会。

全金属小昕:好。“最近买了DV,想拍短片。”

不识北:回来了。

全金属小昕:这么快。

不识北:刚在苏非殊工作室那边忙了一下,就在小区旁边。

全金属小昕:哦。

不识北:接着问一下,你平时的娱乐活动有哪些?

全金属小昕:主要是看电影,看美剧。

不识北:喜欢哪些美剧?

全金属小昕:好点的都看过,我一朋友说我是美剧大全。最近比较喜欢的是《无耻之徒》,原来更喜欢《纸牌屋》《绝命毒师》那类。还有各种吸血鬼。电影原来看得非常多,这两年数量减少了。还有摇滚乐。

不识北:狮子座的崔健。我刚才看到你上午的微博还写的是怀念喝伏特加看电影的日子,就是以前看得特别多的时候?

全金属小昕:嗯,挺喜欢《时代的晚上》等。摇滚我是再小点的时候听得多,现在也少了,原来重金属,后摇,民谣,电子,反正乱七八糟的都听。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发现好乐队什么的,原来一去外地,就买杭州买不到的音乐杂志。

是的。

不识北:那个时候是什么样一种状态?现在呢?

全金属小昕:那时信息量接收得很大,甚至包括当代艺术各个方面,了解得都相当广泛,很敏锐地就能发现新潮流,不管是音乐还是别的什么,但不够专注,看电影无须太专注,看书是需要很集中注意力的。但因为比较孤单和无聊,也间接地专注了下载的电影,事实上最近买了DV,想拍短片。

不识北:你好全面,摄影、小说、诗歌,现在发展影视了。

全金属小昕:那时人,比较浮躁吧,就是缺心眼追求时髦的幼稚状态。

没那么夸张,晕,只是先试着玩玩。

全金属小昕:如果现在真的全无压力,各方面。我甚至会想搞一套做电子音乐的设备,都挺有兴趣的。也做过一些小型装置。哎,现在是想搞精,把事情做精,而不是泛泛,比较花时间。就没法玩那么多了。

不识北:你搞这么多事情做,谈恋爱呢?

全金属小昕:这三年没谈过恋爱。原来倒谈了,不算,特别少吧。谈恋爱很麻烦。感情啊什么的都是很麻烦的事。爱来爱去,一惊一乍的,很容易犯精神病。精神病一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谈恋爱”这项无聊项目上,现在不想瞎谈了。要谈就认真谈,有未来。可以相依为命那种。

不识北:我之前谈恋爱也谈得死去活来,现在打算休整一段时间,哈哈。

全金属小昕:是啊。又伤心又伤身又伤神。快乐,也是有的,但很快就乐完了嘛。

不识北:你说的好像是做爱,高潮了接下来就是不高潮。

全金属小昕:不是,就是恋爱。可能你的或别人的有所不同,但我的恋爱就是这样,跟蹦极似的。精神病嘛,一恋爱就更精神了,就嗨翻了,就很容易嗨过头了,哈哈。乐极生悲。“写作和爱情,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

不识北:有刺激感和新鲜感好,我比较喜欢这些。你再谈一些其他的你想谈的,随便说两句,咱们就结束了。

全金属小昕:至亲者皆成陌路,极端人格的人会很爱很爱一个人,但很容易把别人爱死,别人当然不想死,就自动退出了。

写作和爱情,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对于前者,我有把握,因为我足够努力和认真,我想起码以后能达到自己对自己满意的程度。爱情,是太奢侈的东西,我不知道我配不配有。没了。

生而为人非常惶恐,但就算这么没把握,也会悲观,但不消极地,走下去。

感谢橡皮,感谢老杨,感谢很牛逼的诗人不识北sir,哈哈。

不识北:哈哈。好,也感谢你牛逼的作品。

另:爱情你可以有的,而且可以特别好。其实爱情也可以拿来。

不识北:咦,还有一个:橡皮5月1号在草场地的橡皮诗歌节,有空的话过来玩啊,来了一起喝酒。

全金属小昕:好的,记住了。

石头:肉

把痛苦献给性爱

——石头《答汉家十问》一、每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无论哪种文体,首先面对的就是语言问题,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壁垒与道路。石头在诗歌作品中一直以“减法”推动写作的演进,力图找到语言的根本,以此来创造或叙述原生态的生命体验。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石头如何在创作中不断地“去蔽”?这种“去蔽”的探索是否是可靠的?也就是说一根筋地去挖掘生命的本体,并在语言上极简化地表达,是否在抽干语言水分的前提下,也一并将汉语的多种可能性,进行了辜负与拒绝。从而使作品变得单调与单一,失去了汉语本身所具有的多种技术合成的美感,或者说失去了汉语丰富表现性的资源库。

答:首先,谢谢汉家的赞美。但我几乎已经成为一个不关心赞美的人。所以,这个谢谢是敷衍的、客套的。

我写过言八条:(1)止于言;(2)言无穷;(3)言有德;(4)言必学幼童;(5)妄言成灾;(6)耻于言;(7)止于不得不言;(8)不言。

尽管我一直约束自己少言,但我还是很愿意回答汉家的问题。我相信汉家值得我不断尊重、持续尊重。

我真正需要的是同道,以及挤压、对抗。

莫非我是一个自虐狂?是的,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自虐的机会,我对自己下狠手。

用刀子把自己划开,看见红肉和白骨,也给你们露出来。

关心赞美只会让我自以为是地多一层布匹的包裹。我反对。

我写过一首《就像》的诗算是表白。“喝茶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就像疼痛,是一个人自己的事情/是一个人自己的/白骨/红肉/我为何想找另外一个人对饮,/让她看我用自己的手/端起苦味的水/倒进自己竖立的/尸体/一个人喝茶/为何用两个杯子,就像多余。/皮肤以外/空气繁华/就像我用自己的疼痛/羞辱自己的疼痛”。

关于语言问题,我在即将出的日记体长诗《肉》以及《附录六章》里,已经多次叙述。在现阶段,我不想再多说。语言是一个大于诗歌的问题。而诗歌的审美本质就是语言,也只有诗歌有这样的“身份”,其他文体都不是。没有语言自觉的诗人,我没有理由苟合。

我很早就开始学习诗歌写作,上高中的时候模仿宋词的韵味写,也写过顺口溜。从初中到高中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记得上高中的时候语文考试,写作文写到妙处能自己笑出声来。1984年上大学后,因嫌小说写起来字数太多,太麻烦,就选择了诗歌。1985年开始在校报、《山西日报》、《飞天》、《星星诗刊》等发表诗歌,并参与和组织大学生诗歌活动。

但我把2000年之前我的写作都视作“虚妄写作”。

为什么是“虚妄写作”?一是那个阶段自己还没有足够的拒绝的力量和勇气,迁就的东西很多,内在力量没有爆发出来。二是附加了很多浪漫主义诗歌的虚夸,浮浅的抒情和矫情成分很多。三是被修辞束缚着手脚,还在用“诗歌的公共语言”写作。对语言没有个体的自觉。四是封闭,没有及时吸收来自先锋诗歌的营养。比如,“叙事”、“在场”、“细节”、“控制”、“低姿态”、“及物”等。

2000年之后,开始进入网络。主要在网易社区的“诗人的灵感”板块活动,后来接触其他诗歌论坛,加大了与外界的交流和新营养的吸收,并实现了自我发现。当提出“原生态诗歌写作”理念之后,就彻底抛弃了唯美,开始了有方向地、自觉地写作。具体讲就是当时提出的“厚重、直接、倒退、呈现”。从此,在我的写作中没有“赞美”。

应该说口语诗歌给我提供了一个自我革命的机会。到后来是杨黎。这样的语言追求使我从“扮演”中自我解救出来,向“本我”不断靠近。修辞是一个离虚伪最近的东西,我越来越厌恶、厌烦,甚至恶心。“酸气”、“酸腐”也来自它。

国内诗人我更欣赏余怒,他不和任何一个人靠近。另一个是陈小三,一直保持独立地、诚实地写作。我认为先锋写作就是敢于打破现有诗歌秩序或者审美秩序的写作。我一直从当下优秀的诗人那里寻找营养。

周围的诗人我更欣赏宋耀珍,他是唯一影响过我写作的身边的诗人。

你说“一根筋地去挖掘生命的本体,并在语言上极简化地表达,是否在抽干语言水分的前提下,也一并将汉语的多种可能性,进行了辜负与拒绝。从而使作品变得单调与单一,失去了汉语本身所具有的多种技术合成的美感,或者说失去了汉语丰富表现性的资源库”。我不知道你的担心和怀疑是来自内心,还是来自被知识蒙蔽的感知。

我说过“诗歌不是万能的”,我们不要企图把一个全面的、无所不及的东西强加给诗歌。我们也不要企图把一个全面的、无所不及的东西强加给某个诗人。

我只选择我选择的。

我只反对我反对的。二、我注意到石头的作品,《诗身体》,现在有可能改为《肉》。从题目的变化中,我看到石头的指向性越来越直白和缩小范围。《诗身体》的题目,是作为一个诗人的思考而统摄的,类似于个人思想史的诗歌言说,这里面“诗”的运用,有“浪漫与抽象”的成分。而《肉》,归结为物质的本体,作品的主题更清晰,范围更加狭小。我想问石头,对于这部作品,他是如何把握语言走向的?真实与虚构在其中各占多少的比重?他是否想在作品中把握身体与世界的融合与对抗?而这种融合与对抗的努力,作为石头本人,究竟相信自己有多大的语言可控性?

答:2008年我的诗集《瞧,这堆垃圾》出版后,突然空虚,找不到诗歌语言。也就是处于诗歌的失语状态。我是一个很容易空虚,也很容易忧郁的人。下一步的写作如何展开,如何用更大的力量来镇压空虚。因此,我开始了《诗身体》的写作。《诗身体》是我写作的一次重要实践,貌似简单的背后隐藏着驳杂。就作品本身我不想多说。我要说的,一个是更加注重文本的独特性。日记体诗歌写作早在2000年之前我就有过实践,这一次更加自觉。二是在语言的自觉性上也更加本性。也可以说是我的一次语言训练。三是写得更加放肆,少有禁忌。

最近,想把《诗身体》印个小册子,让在北京的叫兽设计封面。他说要设计一个牛封面,但建议我把“诗身体”修改为“身体”。我说好,并赞美了他对词语的敏感。但后来我觉得“身体”还是大,不如再往里些,叫作“肉”。叫兽信息:“肉定”。

其实,一个诗人一直在寻找与自己最贴身的词语。我们的写作不应该是重复,应该是不断地向深处重复。《肉24》写道:“相对于心灵,我更相信身体。我试图建立一种/‘本能思考’。我试图建立/‘肉思想’。”

我一直在试图“去蔽”,一直在拒绝浮夸的、修饰的、伪装的。因此,肉就是肉。三、石头的《诗身体附录六章》,在我看来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诗论随笔,也是山西近年来最为关键的语言探索文本,即使放到全国的诗论中,也毫不逊色。在这里,我不是说《诗身体附录六章》所言的尽是真理,而是说石头的这种语言本体的深入,已经抛弃了太多腐朽的成规陋见,显现出一个诗人的诚实与思考力量。在《附录》中,我读到《父亲》一章,对于“父子”之间的语言关系,和“父亲”这样一个形而下的概念,石头几乎穷尽了所有关于“父亲”的形而上的重大命题,从个人体验到政治,他对于词根的一路砍杀与追问,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我想问石头,这种对“父亲”词语的深入与无限度延展,是否会造成“父亲”词语的自我膨胀?也就是说这种探索类似于上帝般的判定,具有神示的意义,而作为一个写作者,是否会自我怀疑这种探索的终极准确性?

答:《附录六章》既是《肉》写作的出发点,也是补充和深化。从这里可以看见《肉》后面的驳杂。同时,《附录六章》也可以独自成篇。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第二章黑蛋”和“第四章事实”。它们释放出了我本性的味道。“人们试图在太极图里让黑和白达到平衡,我不同意。世界是黑的,白只是打开的一小部分黑。黑是整体,不是局部。黑包含着白,白仅仅是表象”。“对错无法涵盖事物的关系。事物之间的关系具有神秘性。神秘性超越对错”。最近,日本发生九级大地震,人类聪明的痕迹一下消失,什么科学呀,飞机呀,汽车呀,全部失效。这也反证了我对黑白的认识。

我一直以嘲笑的方式来看待世界。瞧,这堆垃圾。《第三章父亲》的写作是一次自我解放。不是对“父亲”的添加,是剥皮。我在《肉》里写道:“桃花为证,我想剥皮”。

诚实不能停留在道德意义上判断。我认为的诚实就是对本质的亲近。一个诚实写作的人在我看来必然是一个对词语不断怀疑的人。一些人善于用词语搭建一个花架子,呈现虚美,我看不起。四、有诗人质疑石头对语言的追杀,将最终陷入写作的混乱与无能。在我看来的危险,不是陷入混乱,而是担心进入狭隘的语言偏见中。我曾经与石头辩论,我说我不怀疑语言是写作的本体,我在实际写作中更直接的是对语言工具的选择。我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如何使用语言工具是一个重大的检验。就我而言,我不排斥任何汉语的使用范围与修辞资源,只要适合于当下的写作主题,我都会大胆地使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工具。而石头的写作,在技术上倾向于直露与粗糙,并留有语言的厚重余味,这是他的作品特征,也是他的审美趣味。我想问石头,这种对“粗糙”的追求,如何能在写作中真正保持一种天然的趋向,而不是另一种刻意的营造?也就是说,一不小心,对“粗糙”的写作诉求就会成为一种有预谋的写作策略。石头在写作中是怎样做到对“有预谋”的回避与化解的?

答:我说过语言的工具论不可能靠近语言的本质。诗歌的审美本质是语言,如果把语言低级到工具,这样的话题我拒绝再去讨论。在《语言》第一节,我先谈了语言的工具性,接着向后延伸,最后谈到诗歌语言问题。其目的就是把语言问题从低级形态到高级形态进行一次梳理。你提到的以及质疑的语言问题,我在《附录六章》里已经讲过了,我不重复。

担心我进入狭隘的语言偏见中,这样的担心不靠谱。顺着这样的思路,我可以反问,什么是语言的偏见,什么又是语言的正见。莫非我即正见?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贴身的、贴肉的写作。也就是依照本心、本性、本真去写。不去故意设置圈套,去遮蔽,去蒙蔽。也不故意去摆个样子,像照相一样。要见心,见性,见真。

我很欣赏我的好兄弟老六的一个短诗《简单》,“进门一把钥匙/家里没有一把锁/媳妇一个/女儿一个10岁//一生无宏志/连身高也刚好1米6//面对此身世界/4岁都嫌多/只想用3岁以下的智力对付//不就是人生吗/活得简单点/再简单点//就连写下的这首诗/能发表/都不想用笔名/直接用老六”。我也写过:“我多想念那个天真的少年,害羞,他对世界保持着自己的浅显”。

我说的“粗糙”就是这样的粗糙。五、在石头的作品中,我看到很多他童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印记。作为一个60年代人的写作者,反复在作品中采用早期生活的素材,应该是在童年和青年时代的一些重要的事件,塑造了石头内在的价值观和写作核心。我想问石头,他在早期的生活中,是什么重要的事物给予他强有力的生命刺激?

答:在我的诗歌中经常出现“西河沟”、“黑蛋”、“白蛋”等词语。这些词语已经成为我诗歌的重要构件。

在《肉》里有这些句子:“1987年,他是一个长发青年。比现在/更想江山”。“从前,他是一个羞涩少年,灯下苦读,梦里/遗精。在江山面前挽袖愤怒。这多像大风裹挟着的白雪/未来痛苦,内心/坚定”。“西河沟是一个黄土沟壑。即将结婚的/那年,把老房子拆了重盖/那根大梁上有‘光绪×年’的字样/我对我的出生是模糊的/那是1967年4月30日。这个世界或者说在西河沟/多余了一个生命”。“生于1967,于我,是一个错误。我适合去/傻社会部落/当头领。我不适合这样的/人间”。“长发及肩,内心荒凉,1986年,我穿着/红衬衫”。“1967年4月30日之前,我还没有身体。接着是:/投胎、转生以及哇的一声”。“1985年,我在铭贤学院的草坪上发呆。那时我有瘦骨头,上课睡觉流口水,看佛洛伊德,写青春诗歌”。“一棵老树下,小草围着它生长,/1984年的苦闷青年,/天上放着他/用过的眼睛”。

其他的,不说了。六、《附录》中的最后一章是“山水”,全文如下:我不满足任何外在的要求。“山水”是一个哲学命题,对传统文化而言,山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概念,而在当下的社会坏境中,山水是扭曲变形的伪命题。石头对“山水”的提出,一定是有根源的,我认为是在打破原先的设置与遮蔽。“外在的要求”,在石头看来是可疑和需要抵抗的,也就是他不满足的。我想问石头,那么什么事物,或者哪一种方向是他能够得到满足的?

答:在《肉》里我写道:“到大山里寻找大山,把肉身给它,/不要了”。“最近,心烦,我一遍又一遍往山里跑/去山中踩石头,/踩杂草/‘呼——呼——’地吸气”。“最近,我很消极,我一直在山水之间/寻找着山水”。“万物有灵,树是,月是,蚯蚓也是/它们各自坦然。在暗处生死/轮回”。“肮脏的雪,被弄脏的雪,被弄成脏水的/脏雪”。“他一直在逃避或者说逃跑。从甲到乙/从乙到丙。空无之处已经挤满鬼魂,他想暂时附体在/一棵小草上,那样卑微”。“我经常远离自己,到野外去,或者更远一些的坟场。像鬼离开坟墓,离开寿衣,离开纸钱”。“去山中找石头,山中到处是石头。/或许,我找的不是石头。/我是在找/和石头一样的东西”。《附录六章》和《肉》是一个整体,既呼应,也补充。就《附录六章》来讲,前面的几章说得已经太多,到了《山水》一章,已经不需多说。这也是山水本性。

我是一块石头,我不会飞起来。飞起来的都是灰尘。一块石头不论有多高,都会向下滚。坠落,下降,倒退,这就是我的本性。七、石头的《一声嚎叫像杀猪一样》,在其个人作品里是重要的。杀猪到最后,是全诗的落脚点“肉浆”,在案板上的“肉浆”。这种惨烈而直白的叙述,对读者的审美形成冲击力。我想问石头,这个作品中,他感到猪被宰杀的命运,与个人的联系,用如此语言暴力的方式,来进行一次看似冰冷平静的叙述,是否来源于他心中的悲观主义的腔调?他是不是一个内心绝望或偏重于悲观的诗人?如果是,那么他的生活力量在哪里?如果不是,那么他的希望又在哪里?

答:《一声嚎叫像杀猪一样》无疑是一首优秀的作品。叙述止于叙述,没有任何多余和附加。

确如你说,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我的诗中找不到赞美,在我的眼中燃烧着对虚美、伪美的仇视。我一直追求“反美”的诗意。我一直有一种反抗力。记得高中的时候,学生喝不上开水。深夜,大家都睡着了,我从宿舍溜出来。在学校用于宣传的黑板上,写下:“学校茶炉冰加霜,学生喉咙冒火焰”。或许就是反抗力一直在支撑我。

刚才,你提到的《父亲》写作,其实也是反抗力的升华。在我的写作中,一直贯穿着这股劲。

我几次写到杀猪。小的时候,多次看过这样的场景。几个人摁住它,把一尺多长的刀子从喉部捅进去,血“哗”的一下喷发出来,那猪无力地蹬几下就安静了。

在这首诗里,有一个词“出卖”。让我们用俗了的词,回到原来状态,剔除附加的、衍生的词意,这一直是我的追求。

还是看看这首诗吧。

一声嚎叫象杀猪一样

一头花猪

一头黑猪

一头红猪

一头白猪

它们都是一头猪

吃食的时候

叭喳叭喳

发出统一的声音

它们也是吃奶长大

咬不出老母猪的奶来,就开始

吃食

一天比一天

肥胖

增加体积和重量

在肉联厂

它们倒挂在钩子上

红毛黑毛白毛花毛都已经

刮光

呈现一样的白色

它们用来吃食或者哼哼的肥头

被扔在另外的地方

肚子从中间开膛

挖出心

挖出肝

挖出脾

挖出肺

挖出肾

挖出胆

挖出大肠和小肠

出卖的时候

放在案板上

被明晃晃的刀子

割或者剁

大一点的是肉块

更碎的是

肉浆八、石头是一个热衷于先锋艺术的人,对各种前卫的实验,保持着难得的好奇心和宽容态度。生活中,他说的话未必是真心想说的话,很多时候,我觉得他是在敷衍这个浅薄的时代。他是有高贵情绪的人。我想问石头,对于现实世界,他是如何理解与适应的?在现实中的疼痛与隐忍,他是如何转化为写作资源的?这种转化是一种释放,还是更加重了自我的疼痛感?

答: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我不是一个情绪化的悲观主义者,而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悲观主义者。九、希望石头表述今后的创作方向与写作计划,他还要往哪里走?是什么方向?可以深入到什么刻度?在今后的创作素材上,他将进行怎样的选择?那种“更粗糙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答:写作上的计划就是把《肉》这一页翻过去。开始一种更粗糙的写作。事物的本来面目是粗糙的,而不是修整的。“更粗糙”就是不断地去追求这种本真的东西,消除添加的“伪美”。也可以表达为“追求一种粗糙的诗意”。这个不多说。2008年,我提出“慢经济理论”。“慢经济”的原理就是“经济的发展仅仅应该满足人的基本需求或者适度需求,而不是过度需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思考更加显示出价值。我会把精力更多地投入进去。十、最后一个问题,与问金汝平的问题一致,就是假如石头具有神力,可以随心所欲,那么他最想做的三件事是什么?

答:把痛苦献给性爱。

石头的诗:肉(节选)

肉“本身”这个词,让我警觉。——题记

2008年11月21日

1.或许,我更多的是想把时间表达出来。

2.能不能把一些感性的东西毛毛糙糙地表现?昨读《廊桥遗梦》,有“赤条条躺在蓝色鲸鱼游水处”“从冬天车站开出的冒汽的火车”这样的句子。

3.最近,性事淡,爱喝茶。

4.从鄙视自己开始,确立自己的尊严。

5.看了云南老六的诗歌,很想去云南喝顿酒。很早以前,就很想到云南或者贵州少数民族的地方找一个花一样的姑娘当一个送上门的女婿。

6.她说脸红了。我说不是脸红了,是脸上的皮肤红了。

2008年11月25日

7.常常突然一下就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的没意思。我说,真想跳楼她笑着说,跳吧。我说:楼太高,会把自己摔疼楼太低,又不能把自己摔死我需要找一座既能把自己摔死又不会把自己摔疼的楼跳下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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