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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8 05:3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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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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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

悉达多试读:

第一部

婆罗门的儿子

悉达多,这个婆罗门人的漂亮男孩,是在楼房的阴影里,在阳光下河滩边的小船里,在沙尔瓦德树和无花果树的浓荫下长大的,这只年轻的鹰是和他的好朋友戈文达,另一个婆罗门的儿子,在一起长大的。当他在河岸边沐浴、作神圣的洗礼、作神圣的献祭的时候,阳光晒黑了他光滑的肩膀。当他在芒果树丛里玩儿童游戏时,在倾听母亲唱歌时,在作神圣的献祭时,在聆听自己父亲和教师的教诲时,在和智慧的长者谈话时,他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常常会流露出一抹阴影。悉达多早已参加智慧长者们的谈话,他和戈文达一起练习雄辩,练习欣赏艺术,练习沉思潜修。他早已懂得如何无声地念诵“唵”,这是个意义深刻的字,他不出声地吸一口气,说出这个字,又不出声地呼一口气,说出这个字,他是集中了自己全部精神念诵的,额头上闪烁着体现灵魂纯净的光辉。他早已懂得,如何在自己生命内部掌握阿特曼,使自己不可摧毁,使自己和宇宙完全一致。

因为有这么个儿子,父亲内心充满了欢乐,他眼巴巴地望着他成长,把他视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渴求知识的人,一个伟大的哲人和僧侣,总而言之,是婆罗门人中的一个贵族。

当母亲看见自己儿子的时候,看着他走路、坐下、站立的时候,她的胸膛里就会跃动着狂喜的情感,悉达多,这个双腿修长的、以无懈可击的仪态向她致意的年轻人,是一个最强壮、最美丽的孩子。

年轻的婆罗门姑娘的心为爱情所搅动扰乱,因为她们看见了悉达多走过城里的大街小巷,看见了他那闪光的额头、帝王似的眼睛和狭窄的髋部。

但是他的朋友戈文达,这个婆罗门的儿子,却比所有一切人都更爱他。他爱悉达多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他爱他的步态和完美无缺的仪容举止,他爱悉达多的一切言行,而他最爱的是他的灵魂,他的高贵的、火一般的思想,他那些炽热的愿望以及他的崇高使命。戈文达明白,这个人将来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婆罗门教徒,不会是一个腐败的小官员,不会是一个只会念咒语的贪心商人,不会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演说家,不会是一个诡计多端的坏僧侣,当然更不会是畜群里一只善良而愚蠢的绵羊。不会的,就连他戈文达,也不愿意成为上述这类人,即或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婆罗门人。他愿意追随悉达多,这个最可爱的、最美妙的人。当悉达多有朝一日成为一个神道,终于到达光辉灿烂的境界时,戈文达也将自愿追随他而去,做他的朋友,他的伴侣,他的仆人,他的持枪随从,他的影子。

他热爱悉达多的一切。他乐意为他干一切事,一切都令他兴趣盎然。

但是悉达多却不快活,内心很不满足。他在无花果园的玫瑰色小径上漫步,在小树林的蓝色阴影下小憩,眺望四周,按日对自己的四肢作例行的赎罪洗涤,在芒果树的浓荫下进行献祭,他的举止、体态优美无比,他为所有的人所爱,给所有的人以欢乐,然而他自己内心却没有丝毫欢乐。他做了许多梦,不知疲倦地思索了又思索,从那流逝不停的河水、熠熠闪光的星星、一束束太阳光芒中,获得了许多许多梦;从献祭仪式、《梨俱吠陀》的诗句、婆罗门老人的教诲中,获得了永不平静的灵魂。

悉达多已经开始以不满足来滋养自己。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父亲的爱,母亲的爱,甚至好朋友戈文达的爱,并非永远、也并非任何时候都能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餍足和满意。他开始预感到,自己可尊敬的父亲和其他教师,这些聪明的婆罗门人已把他们最好的、大量的才智都传给了他,他们已把他们的知识统统注入了他那期待着的容器之内,但是这个容器并没有盛满,这个精神并没有满足,这个灵魂并不安宁,这颗心也并没有获得平静。洗礼当然很好,但它们终究是水,它们不可能洗去罪孽,不可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可能解救心灵的恐惧。献祭仪式和神灵召唤当然是极好的事,但是这能代替一切吗?献祭能不能带来幸福?而神灵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世界果真是生主所创造的吗?阿特曼,它果真是独一无二的吗?真是宇宙之总和吗?难道塑造神灵的形象和塑造你我的形象完全不同,并不受时间的约束,并非是暂时的吗?向神灵作祭献是好事、是正确的事、是一种充满意义而至高无上的行动吗?除去他,除去独一无二的至上的阿特曼,还可以向别的什么作祭献,向别的什么表示崇敬吗?何处可以找到阿特曼呢,他住在哪里,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搏动,在最内在的、最不可摧毁的自我中,还可能存在其他什么,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吗?但是在何处可以找到这个自我,这个最内在、最后的自我呢?它不是肉和腿,也不是思想或者意识,这就是那些最富有智慧的长者所开导他的。但是智慧在何处,究竟在何处呢?它如何才能渗入自我、渗入阿特曼之中呢?——是否存在于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呢?天哪,没有人可以指点这条道路,没有人能够开导他,不论是父亲、教师、智慧长者,还是祭献时的赞美歌曲!他们什么都知道,这些婆罗门人和他们的神圣书籍,他们知道一切,以便自己能照管一切,甚至还远远超过这些,他们还知道世界的创造过程,知道如何演讲、进餐、吸入空气和呼出空气,知道思想意识的规律以及神道们的事迹——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简直是无穷无尽。但是如果人们唯独不知道那独一无二的、那仅有的重要东西,那么知道世界所有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的确,许多圣书中记载着无数诗句,尤其是在《娑摩吠陀》里,讲到了这些最内在的、最后的东西,真是些美丽的诗句。里面写着:“你的灵魂便是整个世界,”其中还写着,人们睡觉时,在深深入眠时,便进入自己最深的内在之中,便居留于阿特曼之中。在这些诗句中记载着惊人的智慧,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的一切知识都收集汇总在这里,成为有魔力的语言,纯粹得好似蜜蜂所收集的蜂蜜。不能小看低估这一代接一代无数聪明的婆罗门人所收集和保存在这里的巨大的知识财富,绝不能小看低估。——但是有没有哪个婆罗门人,哪个僧侣,哪个智者或忏悔者达到了如下目的:不仅懂得这些最深刻的知识,而且是靠它生存?有没有哪个专家精通于将沉湎于阿特曼的人从入魔似的睡眠中呼唤出来,让他清醒,进入生活,举步前进,说话干事?悉达多认识许多可尊敬的婆罗门人,首先是他的父亲,一个最纯粹、有学问、值得高度尊敬的长者。父亲是令人钦佩的,他的举止沉稳而高贵,他的生活纯洁,他的语言优美,他的头脑里有着无数明智、高贵的思想。——但是即使是他,这位知识如此丰富的人,生活在幸福中的人,他是满足的吗,难道他不也是一个探索者,一个渴求者吗?他不也是要一再重新返回到神圣的源泉边,像一个饥渴已久的人使劲痛饮,从祭献礼中,从书籍中,从婆罗门人那些变化多端的演说中使劲吸取养料?为什么他这个无可非议的人必须每天忏悔,必须每天净身,必须每天让自己成为新人?难道阿特曼不在他身上,难道古老的源泉没有流过他自己的心?人们必须找到它,在自我身上找到古老的源泉,人们必须让它变为自己所有!其他的一切便只是探寻、弯路和歧途而已。

悉达多如此思索不已,这些就是他的渴求,就是他的烦恼。

他常常高声朗读《韵律学·吠陀支》里的名言:“毫无疑问,婆罗门这个名字便是萨蒂耶——真理,谁懂得这些,谁就会每天进入一个极美妙的世界。”悉达多常常觉得自己已接近这个极美妙的世界,但是却从不曾真正达到,从未能解决自己的最后渴望。所有的聪明人以及那些最聪明的长者,凡是悉达多所熟识并从他们身上吸取教诲的人,他认为他们中间并无一人完全达到了这个极美妙的境界,这个能彻底解决他们永恒渴望的美妙世界。“戈文达,”悉达多对他的朋友说,“戈文达,亲爱的,和我一起到榕树下去,我们要好好沉思一下。”

他们一起来到榕树下,坐下身子,悉达多在这边,戈文达距离他二十步远。当他们坐停当一切都准备就绪,便开始念“唵”,悉达多喃喃地重复念着几行诗句:唵是弓,灵魂是箭,婆罗门便是箭矢之的,人们为达目的不折不挠。

当正常的沉思潜修时刻已过时,戈文达站起了身子。黄昏已经降临,正是进行傍晚沐浴的时刻。他呼唤悉达多的名字。悉达多却没有回答。悉达多坐着出了神,他的双目呆呆地凝视着某个非常遥远的目标,他的舌尖略略伸出在两排牙齿的中间,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坐着,被沉思所笼罩,默诵着“唵”,他的灵魂已成为箭矢射向婆罗门。

从前曾经有几个沙门途经悉达多所住的城市,他们是去朝拜圣地的苦行僧,一共三个人,他们干枯憔悴,既不老也不年轻,风尘仆仆,肩头流着血,身上几近赤裸,皮肤都被太阳晒得焦黑,他们生活在孤独之中,对世界既陌生又敌视,他们是人类王国中的陌生人和瘦骨嶙峋的豺狼。从他们身后吹来一阵炽热的气味,它们是由沉默的痛苦、受毁的工作、冷酷的自我虐待所形成的气味。

黄昏时,在作过自我审察之后,悉达多对戈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清早,悉达多便要走上苦行僧的道路。他要成为一个沙门。”

戈文达顿时脸色苍白,他听见了悉达多的话,同时在自己朋友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决心,一种离弦的飞矢似的不可偏转的决心。戈文达一眼就看清:事情开始了,如今悉达多将要走他自己的路,如今悉达多的命运萌发了新芽,而自己却把命运和他联系在一起。于是戈文达的脸色黄得像一只干枯的香蕉皮。“噢,悉达多,”他叫道,“你父亲会允许吗?”

悉达多如梦初醒似地朝朋友望望。他也一眼便看透了戈文达的灵魂,看出了他的恐惧和懦弱。“噢,戈文达,”他轻轻说道,“我们不要白费唇舌了。明儿天一亮我就要开始自己的苦行僧生活。请不必再说什么了。”

悉达多走进屋子,他父亲正坐在一张麻织的席子上。他走到父亲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父亲感到有一个人站在背后。这个婆罗门人问道:“是你吗,悉达多?请说吧,你想和我说什么。”

悉达多说道:“我要得到你的允许,我的父亲。我是来告诉你,我想明天早晨离开家,去过苦行僧生活。我要去当一个沙门,这就是我的请求。但愿我的父亲不反对我这么做。”

这个婆罗门人一声不吭,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小的玻璃窗上出现了不断变化着的星星,房间里的沉默才告终结。儿子交叉着胳臂一动不动地默默站在那里,而父亲也一动不动地默默坐在席子上,只有星星在天空中移动着位置。这时父亲说道:“婆罗门人是不善于讲那些愤怒激烈的话的。但是我的心很不满意。我不愿意从你嘴里第二次再听见这个请求。”

婆罗门人慢慢站起身来,悉达多仍然交叉着胳臂不声不响地站着。“你还在等什么?”父亲问。

悉达多回答:“你知道我在等什么。”

父亲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愤愤地摸到自己的床前躺下了。

一个钟点过去了,这个婆罗门人的眼睛仍睁得老大,毫无睡意,他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后来又走出了房子。他透过小房间的小窗户往里看,看见悉达多仍然交叉双臂站在那里,一副不可动摇的模样;浅色的上衣闪烁着苍白的光。父亲心里很不平静,又回到自己的卧室。

又一个钟点过去了,婆罗门人仍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又从床上爬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走出了房子,仰望了一下升起的月亮。他重又透过小房间的窗户朝里看,见悉达多还是双臂交叉地站在那里,月亮照亮了他赤裸的脚胫骨。父亲心里忧虑重重,又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卧室。

一个钟点后他又这么重复了一遍,再过了一个钟点又重复一遍。他透过小小的窗户,看见悉达多仍然站着,在月光下,在星光下,在黝暗的夜色里。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过去了,他沉默无言,望着房间里面,望着那不可动摇地站着的人,心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安,充满了惧怕和痛苦。

在天亮前的最后一小时里,他重又走进房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觉得儿子长高了,变得陌生了。“悉达多,”他说,“你还在等什么?”“你知道我在等什么。”“你想一直站着等到天亮,等到中午,等到晚上?”“我要一直站着,一直等着。”“你会累坏的,悉达多。”“我是会累坏的。”“你得去睡觉,悉达多。”“我不去睡觉。”“你会死的,悉达多。”“我是会死的。”“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听从父亲的话?”“悉达多永远是听从父亲的话的。”“那么你还不想放弃自己的打算吗?”“悉达多将要按照他父亲告诉他的话去做。”

熹微的晨光照进了房间。婆罗门人看到,悉达多的膝盖在微微颤抖。而悉达多的脸色仍显得那样坚毅,一双眼睛注视着远方。这时父亲意识到悉达多已经不在自己身边,已经不在家乡的土地上,他已经离开父亲和家乡了。

父亲抚摸着悉达多的肩膀。

他说:“你要到树林里去,你想成为一个沙门。如果你在树林里找到了极乐,那么你就回来把极乐传授给我。如果你只是找到了失望,那么你就回转家来,让我们再一起向神道献祭。你现在走吧,去和母亲吻别,告诉她,你将到何处去。现在正是我去河边的时候,我要去作今天的第一次沐浴。”

他抽回搁在儿子肩上的手,向外面走去。悉达多身子摇晃了一下,似乎他也要往外走。但是他强忍着不去追随父亲,而是按照父亲的吩咐去向母亲告别。

当他在初照的阳光下,迈动麻木僵硬的双腿慢慢离开这座仍然静寂的城市时,在城外一所茅屋边,有一个蹲着的人影朝他直起身来,他认出这个朝圣者——正是戈文达。“你来啦,”悉达多说,同时微微一笑。“我来了,”戈文达回答。

和沙门在一起

当天傍晚时分,他们赶上了那些苦行僧,那些枯瘦的沙门。他们请求允许同行并表示愿意听从沙门的教导。他们被接纳了。

悉达多把自己的漂亮衣服送给了路边一个穷苦的婆罗门人。他只用一条带子遮住自己的羞处,身披一件没有缝边的暗褐色大斗篷。他每天只进餐一次,而且是未经烹调的食物。他斋戒十五天。他斋戒二十八天。他脸上和大腿上的肉逐渐瘦下去。从他那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里闪烁出炽热的幻想,从他那些干枯的手指上生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的胡子也显得干枯和蓬乱了。当他遇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当他穿过一个市区,看见那些衣着华丽的人时,他的嘴唇轻蔑地一撇。他看见商人们做买卖,贵族们出外狩猎,服丧者为死人大声嚎哭,妓女奉献色相,医生照看病人,僧侣们为播种选定吉日良辰,情人们相亲相爱,母亲们抚拍自己的小宝贝——然而所有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一切都是欺骗,它们臭气熏天,散发出欺骗的恶臭,一切都是假象,而装得却似乎有思想、很幸福、很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全都在无可奈何地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很苦涩。生活是痛苦的。

悉达多眼前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摆脱一切,摆脱渴望,摆脱追求,摆脱梦想,摆脱欢乐和痛苦。听任自己死亡,心里不再有自我,在摆脱了一切的心里找到宁静,在消失了自我的思想里听任奇迹出现,这便是悉达多的目的。倘若自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见,倘若自我业已死去,倘若每一种追索和探寻的欲望在心中俱已沉寂,那么这最后的、最内在的本质便会觉醒,这也就不再是自我,而是那个神圣秘密了。

悉达多默默地站在直射的烈日下,忍受着痛苦和干渴的煎熬。他就这样站着,直至自己不再感觉痛苦和干渴。雨季时,他默默站在雨下,任凭雨水从他的头发上往下滴落到冻僵的肩头,滴落到冻僵的髋部和双腿,但是那个悔罪者却站着不动,直至肩膀和双腿不再感到寒冷,直至它们都变得麻木,直至它们都不再动弹。悉达多默默地蹲在荆棘藤蔓间,灼痛的皮肤里流出了鲜血,溃疡的伤口上流出了脓水,而他神情木然地蹲着,纹丝不动地蹲在原地,直至鲜血不再淌流,直至没有刺伤感,直至没有灼痛感。

悉达多直挺挺地坐着,学习如何节省呼吸,学习如何稍稍呼吸便可维持生命,学习如何停止呼吸。他还学习如何让自己一开始呼吸就使心跳逐渐平息,学习如何尽量降低心跳的次数,减少到极少的程度,直至几乎完全没有声息。

悉达多从这批沙门中的年长者的身上学习如何自我解脱,如何沉思潜修,如何遵循新的沙门法规。一只苍鹭飞过竹林上空,刹那间,悉达多把自己的灵魂和苍鹭合为了一体,他高高飞翔在树林和群山之上,他变成了一只苍鹭,吞食鲜鱼,他具有苍鹭的饥饿感,他发出苍鹭般的叫声,他像苍鹭一样的死去。一只已经死了的豺狼躺在沙滩上,悉达多让自己的灵魂潜入了这具尸体之中,于是他成为一只死豺狼,躺卧在沙滩上,逐渐膨胀、发臭、腐烂,被鬣狗撕得粉碎,被兀鹫剥去了外皮,逐渐化为残骸,化为尘土,被风吹散到四处各地。悉达多的灵魂经过死亡、经过腐烂、经过化为尘土后,又转回来了,他已品尝了轮回循环的阴郁滋味,像一个猎手似的怀着新的渴望期待着冲出缺口,以逃脱这种轮回循环,找到事由的结局,开始无痛苦的永恒境界。他杀死自己的意识,他扼死自己的回忆,他让自我潜入上千种陌生的躯体之中,例如:动物、尸体、石块、木头、流水,但是每一回他总是又惊醒过来,时而在阳光下,时而在月光下,仍然还是他自己,在轮回循环中摇摇摆摆,感觉渴望,制服渴望,又重新感觉新的渴望。

悉达多从这些沙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习到如何从自我启程迈步走向无数条道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罪,制服了苦恼、饥饿和渴望之后,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通过沉思冥想,通过对一切概念的空洞思维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学会了走这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他成百上千次脱离了自我,他让自己在非我中停留几个钟点,甚至几天之久。尽管这条道路启程时离开自我,但道路的终点却终究是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成千次逃开自我,逗留在虚无之中,逗留在野兽和石块之中,回归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无法挣脱这一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在树荫里还是在大雨中,他终于仍然是自我,是悉达多,他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循环的痛苦。

戈文达生活在他身边,是他的影子,和他走着同一条道路,经受着同样的磨难。他们除了谈论自己的责任和实践问题外,很少交谈其他事情。两个人有时候为自己也为他们的教师,一起走街串巷去乞讨食物。“戈文达,你有什么想法,”有一次他们在乞讨途中,悉达多问他的朋友道,“你是否认为我们已经走得够远了?我们达到了目的吗?”

戈文达回答说:“我们学习了很多,我们还要继续学习。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沙门的,悉达多。你迅速学会了每一种苦修实践,使那位年长的沙门常常惊讶万分。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圣人的,噢,悉达多。”

悉达多回答道:“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的朋友。这些日子和众沙门待在一起,我是学到了一点东西,噢,戈文达,这是因为我有能力学习得如此迅速而利落。如果我待在妓女云集的小酒店里,我的朋友,生活在马车夫和赌棍中间,我也能够学习到很多很多。”

戈文达说:“悉达多在和我开玩笑。你是如何沉思潜修的,你是如何屏住呼吸的,你对饥饿和痛苦又是如何无所感觉的,难道能够从这些可怜人那里学会这些?”

悉达多却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说道:“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壳?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住呼吸?这是想要逃离自我,这是一种短暂的摆脱自我存在的苦恼,这是一种对抗痛苦和生活的无意义的短暂麻醉。一个牧牛人可以在小客栈里找到同样的摆脱,同样的短暂麻醉,只要他喝上几碗米酒或者发过酵的椰子牛奶,他便不再有自我存在的感觉,不再感觉生活的苦恼,会找到短暂的麻醉。那个牧牛人喝过几碗米酒后在微睡状态中所寻得的东西,正是悉达多和戈文达所找到的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则是通过长期的摆脱自己的躯壳的苦修实践,通过逗留在非我状况中才取得的。事实便是如此,噢,戈文达。”

戈文达接着说道:“这是你的说法,噢,朋友,但是要知道,悉达多并不是牧牛人,而一个沙门也并不是一个酒鬼。喝醉酒的人可以找到麻醉,可以找到短暂的摆脱和休息,但是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发觉一切都是老样子,他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些,并没有积累什么知识,也并没有让自己提高一个等级。”

悉达多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因为我没有喝醉过。但是我,悉达多,从自己苦行实践和沉思潜修中找到的那些仅仅极短暂的麻醉中知道,自己距离智慧,距离获得拯救也同样十分遥远,就像一个尚未脱离母体的婴儿,我知道的,噢,戈文达,我知道的。”

后来又有一次,悉达多和戈文达一起离开树林走进村子,为他们的兄弟和教师乞讨食物时,悉达多又开始谈到这个问题,说道:“怎么样,戈文达,我们的道路是否正确?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智慧了?我们也许已经更接近解脱了?或者我们只是在兜圈子——而我们,还自认为正在脱离这种循环?”

戈文达说道:“我们已经学到了很多,悉达多,还有很多正等待我们去学习。我们并没有兜圈子,我们正在往上走,这圆圈是螺旋形的,我们已经上升了好几级。”

悉达多回答说:“你可知道,我们那位最年长的沙门,我们尊敬的教师,现在高寿多少?”

戈文达说:“我们这位老人大概是六十岁左右吧。”

悉达多说:“他已经六十高龄,但还不曾达到涅槃境界。他会活到七十岁,活到八十岁,而你和我,我们也会活到这么老,我们将要不断磨炼,不断斋戒,不断反省。但是我们还远远达不到涅槃境界,他不行,我们也不行。噢,戈文达,我相信,我们这里所有这些沙门中,也许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会达到涅槃境界。我们探寻慰藉,我们探寻麻醉,我们学习种种修行技巧以求得自我迷醉。然而最根本的是:我们没有找到那条路中之路。”“请别这样说,”戈文达表示了不同意见,“请别说这种可怕的话语!悉达多!难道在如此众多有学问的长者中,在许许多多婆罗门人中,在这么多严格律己的可敬的沙门中,在许许多多探索者、许许多多努力勤勉的人、许许多多圣洁的人中,就没有一个人会找到这条路中之路?”

但是悉达多只是用一种含有悲哀和嘲讽的声调,轻轻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和你一起走了很久的沙门的狭路了。我受着渴望的煎熬,噢,戈文达,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的道路上,我的渴望之感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始终渴求着新的知识,我心里始终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人求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求教。噢,戈文达,也许我向犀鸟求教,或者向黑猩猩求教,也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同样的教益。噢,戈文达,为了学习,我已经耗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却没能到达终点:没能到达无物可学的终点!于是我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噢,我的朋友,事实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它是普遍存在的,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身上,存在于你身上,存在于一切生物之中。于是我便开始相信:求知欲望和学习愿望恰恰是这种知识的可恨的仇敌。”

戈文达在半路上呆住了,他高高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请千万别用这种言论使你的朋友惊恐万状!真的,你这番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只要想一想:倘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倘若学习并无意义,那么还谈什么祈祷的神圣性,什么婆罗门人的德高望重,什么沙门僧的虔诚呢?有什么东西,噢,悉达多,世上万物有什么可算是神圣的、有价值的、可尊敬的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一首诗,这是《奥义书》里的一首诗:谁潜心于阿特曼之中,沉思默想,灵魂净化。他的心便神圣高洁,不需要任何言语形容。

悉达多沉默不语。他思考着戈文达对他说的话,从头到尾琢磨着这些话。

是的,他想,他耷拉着脑袋站着,世上万物中有哪些可称之为圣洁的呢?究竟有哪些呢?有哪些是经得住考验的呢?他摇了摇头。

后来,当这两个年轻人和这批沙门僧共同生活并且分担苦修实践将近三年的时候,他们从各种不同的途径和渠道听见一个消息、一个谣言、一个传闻,说什么:出现了一个名叫

加泰玛

的超人,一个活佛,他战胜了世上的一切苦恼,他能使复活的车轮停止转动。他到处讲学,受到青年人的拥戴,他漫游在全国各地,没有财产,没有妻子,没有家乡,他身披苦行主义者的黄色僧衣,但是他的额头是开朗的,他是一个圣人,许许多多婆罗门人和贵族在他面前弯下身子,他们愿意充当他的弟子。

这个传闻、消息、童话到处流传,传到这里,又传到那里。在城市里,婆罗门人互相交谈,在森林里,众沙门议论纷纷,到处回响着加泰玛的名字,到处在谈着这个活佛,传进了这两个青年人的耳朵,有好话也有坏话,有赞美也有诽谤。

就像某个国家流行瘟疫那样,这个消息迅速传播,消息说,有这么一个人物,一个智者,一个有学问的人在全国各地走动,他的话语和他嘘出的气息足以治愈每一个被瘟疫所侵袭的遭难者,当这个消息传遍全国的时候,人人都谈论它,有许多人深信不疑,也有许多人十分怀疑,还有许多人则立即启程去探访这位智者、这位圣人。于是整个国家都传遍了关于加泰玛,这位活佛,这位出身于释迦牟尼家族的智者的种种轶事,种种香气馥郁的趣闻。他的信徒们说,他掌握着那些最高级的知识,他记得自己前生的事,他已达到涅槃境界,可以不再回到轮回中来,他永远不会沉没在造化的污浊波涛之中。人们报道了他的许多惊人的、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迹,说他创造了奇迹,说他战败过魔鬼,说他曾经和诸神对话。而他的反对者和敌人则说,这个加泰玛不过是一个自吹自擂的引诱者,他追求奢侈的生活,他蔑视祭献,他并无渊博的学问,甚至不懂得如何清苦修行。

关于活佛的传闻听着真使人着魔,这些报道都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是的,如今的世界是出了毛病,生活简直难以忍受——因而,瞧吧,这里涌出了一股甘泉,这里鸣响着使者的声音,温和的、抚慰的,充满了高贵的许诺。到处传播着这位圣者的消息,印度全国各地的年轻人都悉心倾听着他的声音,感觉到渴求,感觉到希望。不论城里还是村庄里,年轻的婆罗门人都热烈欢迎每一个朝圣者,每一个外来人,只要他们带来他——那位卓越人物、那位佛陀的消息。

这些传闻逐渐也渗进了树林里,传进了这些沙门的耳中,同样也传进了悉达多和戈文达耳中,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了进来,每一点都难以相信,每一点也都难以怀疑。他们很少谈论这件事,因为那位最年长的沙门很厌恶这些传闻。他曾听说,那位所谓的活佛从前也当过苦行僧,在森林里苦修过,但是后来又回转到世俗生活里过起了舒适生活,因此他很瞧不起这个加泰玛。“噢,悉达多,”有一回戈文达对他的朋友说,“我今天在村子里的时候,有一个婆罗门人邀请我去他家中,屋里有一个从麦加特哈来的婆罗门青年,这个年轻人曾亲眼见到加泰玛,聆听他的教诲。说真的,我呼吸时都觉得胸膛作痛,我一直在想:我自己,我们两人,悉达多和我不是也可以去经历经历这种时光,我们应该去听听那位完人的亲口教诲!说话吧,我的朋友,我们要不要也到那里去,也去听听活佛的亲口讲学?”

悉达多回答说:“噢,戈文达,我一直在想,我一直认为戈文达会和沙门僧们始终待在一起,我一直相信这便是他的目的,一直待到六十岁、七十岁,始终不断地锻炼着苦修技艺,这是一个沙门所必须具备的。但是瞧吧,我对戈文达认识得还不够,我对他的心了解得太少了。那么现在你,尊敬的朋友,想要另择道路了,你要去聆听佛陀的教诲了。”

戈文达说:“你在开玩笑吧。悉达多,你总是好嘲讽讥笑!这难道不也是你的期望么,你难道没有兴趣去听听他的布道?你从前不是告诉过我,这条沙门的道路你不会长久走下去的么?”

这时悉达多便以自己的方式微微一笑,说话的声调里却带着一重悲哀的情感,一种嘲讽的意味,他说:“是的,戈文达,你说得很对,你记性真好。不过你还得再回忆回忆别的,也是我曾经和你说起的,我对学问确实产生了怀疑和厌倦,也懒得进行学习,我对老师们灌输给我们的那些话语,已经缺乏信仰。不过,亲爱的,我已做好准备,去聆听那个人的教导——虽然我深信,那个人的学说中最优秀的成果,我们早就品尝过了。”

戈文达回答说:“你已准备和我同行,真叫我满心喜欢。但是请你告诉我,你方才的话有何根据?为什么在我们聆听加泰玛的学说之前,就可以推论我们业已品尝过其中最优秀的成果呢?”

悉达多说:“噢,戈文达,还是让我们去品尝品尝这些果实,并且耐心等候今后的发展吧!我们目前就应该向加泰玛表示感谢,因为就是这些果实召唤我们脱离沙门僧的道路!我们不必管加泰玛会不会给我们提供什么意外的、较好的东西,噢,朋友,我们只需要心境宁静地等待着就行。”

同一天,悉达多便向那位最年长的沙门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将要离开他们。他态度极为谦逊有礼,这也是一个后辈和弟子应该有的态度。那个老沙门竟暴跳如雷,因为这两位年轻人居然要离开他们,他高声大叫,还骂了一些粗话。

戈文达十分惊恐,犹豫起来。悉达多却把嘴巴凑到戈文达耳边;小声告诉他说:“现在我正好可以向老人显示显示,我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

这时他已站在老沙门僧面前,挨得很近,集中全部精神瞪眼对视着老人的目光,悉达多的目光蛊惑了他,使他变得呆滞,变得没有主意,让他屈从了自己的意志,并命令他,让他不声不响去做自己要求他做的事情。这个老人已变得呆滞麻木,两眼发直,意志瘫痪,胳臂往下垂落,在悉达多所施的魔力前完全无能为力。悉达多的思想已经攫住了这个老沙门,他必须完满地执行悉达多的命令。于是老人好几次俯下身子,摆出祈祷的姿势,喃喃说着一些为旅行而祝福的虔诚的话语。而两位年轻人也鞠躬致谢,他们回答了他的祝福后,有礼貌地告辞而去。

半路上戈文达说道:“噢,悉达多,你从老沙门处所学到的东西远比我所了解的要多得多。要对一个老沙门僧施加魔力是不容易的,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说真的,如果你还待在那里,我肯定你很快便可学会如何潜入水中的。”“我并不渴望学会潜入水中,”悉达多说。“但愿这个老沙门自己能如愿以偿实现这种技艺吧。”加泰玛

在沙瓦梯城,每一个孩子都知道这位不平凡高僧的名字,每一幢住宅都时刻准备着接待拥戴加泰玛的年轻人,接待默默无语的朝圣者,为每一只乞讨的饭碗盛满食物。城市附近坐落着一座叫做哈恩·耶塔华那的别墅,是加泰玛最喜欢住的地方。那是有钱的商人阿那塔比迪卡,加泰玛的忠实崇拜者,赠送给他和他的追随者的礼物。

两个年轻的苦修者根据种种传说的指引追寻着加泰玛的住地,终于来到了圣人居住的地区。他们一到达沙瓦梯城就在第一幢住房大门前站停了,他们乞讨食物,立即得到了食物,悉达多询问赠与他们食物的妇女:“感谢你,仁慈的人,我们很想知道佛陀住在哪里,就是那位最尊贵的圣人。我们是两个从森林里来的沙门僧,我们来探访他,我们想见见这位完美的人,我们要亲耳聆听他的布道。”

那位妇女回答说:“两位来自森林的沙门啊,你们远道而来,真是找对了地方。你们听好,在耶塔华那,在阿那塔比迪卡的花园里,正住着那位卓越的人。你们二位朝圣者可以到那里去过夜,那里有的是房间,可以容纳许许多多潮水一般涌来聆听圣人讲道的人。”

戈文达大为欢喜,兴奋地大声叫道:“多美啊!我们算是到了目的地,走到头了。朝圣者们的母亲啊,请告诉我们,你认识圣人吗,你亲眼看见过他吗?”

那妇女又说:“我见过他许多许多次,那位杰出的人。我很多次看见他穿着黄外套默默地走过街道,看见他默默地站在一些住宅前伸出乞讨的碗,然后又拿走盛满了食物的饭碗。”

戈文达听得十分兴奋,还想再询问、打听其他许多情况。但是悉达多提醒他继续上路。他们道谢后继续朝前行走,几乎不需要再询问路途,因为沿途有不少来自崇拜加泰玛团体的朝圣者和僧侣正往耶塔华那走去。当他们晚上到达别墅时,听见一批批连续不断的光临者的喊叫声、谈话声,喧哗着请求住房,并且得到了安顿。这两个过惯了森林生活的沙门很快便找到了栖身之处,不声不响地躺了下来,一直睡到次日清晨。

日出时他们环顾四周大吃一惊,昨夜在此地过夜的信徒和崇拜者简直可称是成群结队。美丽的小树丛间的每一条小道上都有披着黄色长袍的僧侣走来走去,他们还东一堆西一堆地坐在大树底下,有的在潜心修行,有的在相互切磋宗教上的问题,他们看见这座树荫覆盖的花园就像是一座城市,挤满了聚集在一起的蜜蜂般喧嚣的人。大多数僧侣这时正端着讨饭碗往外走,他们要进城去乞讨中午饭,这是他们一天的唯一一顿饭食。就连佛陀本人,这位照亮别人的人,每天早晨也总是走这条乞食之路。

悉达多看见了他,并且立即就辨认出了他,好像有一个神道在指点似的。他注视着他,这是一个穿着一身黄色带头巾僧衣的普通人,手里端着乞食碗,悄没声儿地在往前走。“快看!”悉达多轻轻地对戈文达说,“这个人就是佛陀。”

戈文达仔细注视着这个穿黄色僧衣的和尚,觉得他和其他几百个和尚毫无区别。但是戈文达很快也辨认出此人正是他。他们便跟在这个人身后,并且细细观察着他。

佛陀谦逊地自顾自地走着,正沉溺于思索中,他那宁静的面容既不快活,也不悲哀,内心深处似乎在轻轻地发出微笑。他就带着这种隐蔽的笑容,又平静,又安稳,简直像一个健康的儿童。这个佛陀就这么走着,穿一身黄僧衣,迈着和其他和尚同样的步伐往前走着。但是他的脸容和他的脚步,他那平静地低垂着的目光,他那不动的耷拉着的双手,甚至还有静静地垂直的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表露出他心神安宁,表露出他的完美无缺,他并不探寻什么,也并不注视什么,只是温和地呼吸着,沉浸在一种永不凋谢的宁静的气氛中,一种永不凋谢的光芒中,一种不可触动的和平的光景中。

加泰玛就这么朝城里漫步走去,去乞求布施。而那两个沙门通过他那独一无二的宁静平和仪态的完美性,认出了他,他的仪态里没有丝毫欲望、追求、仿效和烦恼,只有光明与安宁。

戈文达说:“我们今天可以听到他亲口讲道了。”

悉达多没有回答。他对布道并不怎么好奇,他不相信会学到什么新东西。和戈文达一样,他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听说过这位佛陀布道时所讲的内容,尽管是通过第二者或者是第三者的口。但是当他细细凝视着加泰玛的头,他的肩膀,他的双脚,他那静静地垂着的双手时,他觉得,这双手的每一个指头的关节都有学问,会说话,会呼吸,散发着香气,闪烁着真理的光彩。这个人,这个佛陀全身直至最小的指头的姿势都是诚挚的。这个人是圣洁的。悉达多还从来不曾像尊敬这个人似的尊敬过一个人,像爱这个人似的爱过一个人。

两位年轻人追随佛陀一直到了城外,又默默无言地回转宿营地,因为他们已经考虑好这天进行节食。他们看见加泰玛回转住地,看见他在一群年轻人包围下用午餐——他吃得很少,少得连一只小鸟也喂不饱——他们看见他又回到了芒果树的树荫下。

黄昏时分,炎热已经消退,宿营地里,人人都变得活跃起来,大家聚集在一起,开始听佛陀布道。他们听着佛陀的声音,觉得连这声音也是完美无缺的,充满了优美的平静,充满了和平。加泰玛讲授的是关于苦恼的学问,讲到了苦恼的来源,讲到了解除苦恼的方法。他的话平和流畅,清晰明朗。生活是苦恼的,世界上充满了苦恼,但是可以找到解决苦恼的办法:谁若追随佛陀,就会得到拯救。

这位圣人用一种柔和的、然而却是非常坚定的声音讲述着,他讲授了四个主要句子,讲授了八个方面的途径,他按照一般的教学方法耐心地讲述着,反复举例,反复讲授,他的话语清亮而平静地朝听众袭来,就好似一道光芒,也好似一片繁星晶亮的夜空照亮了人们的心田。

当佛陀结束演说时,已是深夜了,有一些朝圣者当即走上前去,请求接纳他们加入团体,允许他们从学习中寻求庇护。加泰玛接纳了他们,并说道:“你们学习得很好,你们的声明也很好。你们来吧,走进圣洁之中,准备好结束一切苦恼。”

瞧,连戈文达这个最腼腆的人也走上前去,说道:“我也要求得到佛陀和他的学问的庇护,”戈文达请求加入年轻人的团体,他也被接受了。

正当佛陀转身准备去就寝时,戈文达急忙朝悉达多说道:“悉达多,我并不是责怪你。我们俩一起听了佛陀的演讲,我们俩一起接受了他的教导。戈文达已经属于这种学说,他已经要求得到佛陀的庇护。可是你呢,可尊敬的人,你不想走这条获得拯救的新路吗?你还犹豫什么,你还想等待吗?”

悉达多听了戈文达这番话,便好似从梦中猛然醒来一般。他久久凝视着戈文达的脸,随后轻声答复道,语气中毫无嘲弄的意味:“戈文达,我的朋友,你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你终于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噢,戈文达,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一直是跟随着我的。我常常想,戈文达会不会有朝一日自己单独向前迈出一步呢,不依靠我,完全根据他自己的灵魂而向前迈出一步呢?瞧,你现在已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你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道路。但愿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底,噢,我的朋友!但愿你得到拯救!”

戈文达还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又用不耐烦的口气催促说:“你说啊,我求求你,我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我亲爱的朋友不和我一样请求我们可敬的佛陀的庇护,为什么会有别的情况呢!”

悉达多把手放在戈文达的肩上说:“你没有听清我的祝愿,噢,戈文达。我再重复一遍:我祝愿你沿着这条道路走到底!我祝愿你获得拯救!”

一瞬间戈文达明白了,他的朋友就要离开他了,于是便哭了起来。“悉达多!”他责怪地叫道。

悉达多温和地回答道:“请别忘记,戈文达,你现在已经是佛陀的弟子了!你已经抛弃了祖国和双亲,抛弃了出身和财产,抛弃了你自己的志愿,抛弃了友谊。这是学习的要求,这是那位佛陀的要求。这也是你自己的愿望。明天,噢,戈文达,我明天就要离开你了。”

这一对朋友又在小树林里游荡了很久很久,后来他们躺下休息,还是久久不能入眠。戈文达一再逼问自己的朋友,要他解释清楚,为什么他不愿意求得加泰玛学说的庇护,他究竟在这一学说里发现了什么缺陷。可是悉达多一再回答说:“你应该满足才是!戈文达!这位佛陀的学说十分卓越,为什么非要我从中找出缺陷呢。”

第二天一清早,佛陀的一位门徒,那批最年长和尚中的一个,跑遍了花园各处,通知每一个参加学习的新人集合到自己身边,让他们穿上黄僧衣,并且向他们传授学说的启蒙知识以及弟子的职责。这时戈文达不得不离开自己的朋友,他再一次拥抱了自己青年时代的朋友,然后便加入到新信徒的行列中去了。

悉达多却沉思着在稀疏的小树丛间漫步。

他迎面遇见了加泰玛,那个佛陀,当他满怀敬畏地向对方行礼时,他看见佛陀的目光里充满了安详和善意的神色,使年轻人顿时勇气倍增,敢于请求这位尊贵的人允许和他作一次谈话。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开言道:“噢,尊敬的长者,昨天我有幸聆听了你的惊人演讲。我和我的朋友一起专门从远方来聆听你的教诲。如今我的朋友已留在你身边,他在你这里得到了庇护。而我则要开始自己新的朝圣事业。”“你最喜欢哪些内容?”那位可尊敬的人谦逊地问。“我的话也许过于狂妄,”悉达多接着说,“但是在我没有向尊敬的佛陀坦率地诉说我的思想之前,我不愿意离开此地。尊敬的长者肯不肯再赠与我片刻光阴呢?”

佛陀默默地点头表示许可。

悉达多便又说道:“首先,噢,最尊敬的长者,你的学说使我十分震惊。你的学说中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十分完美,一切都有根有据;你把世界作为一个完美的整体,作为一条没有任何断裂的链条介绍给大家,把世界当作一条永恒的链条,一条由动机和效果连接成的长链。我觉得一切从来不曾呈现得如此清晰,也从来不曾得到过如此无可争辩的表现;每一个婆罗门的心肯定会更为崇高,只要他通过你的学说学会把世界作为一个互相关联的、没有缝隙的整体来加以观察,看到世界澄清得好似一块水晶,并不依赖任何偶然事件,不依赖于任何神道。不管人们是好是坏,生活是痛苦还是欢乐,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的,还都是未定的,因为这些都不是本质的东西——但是世界的和谐统一,一切现象的相互关联,一切伟大和渺小事物的相互依赖关系,根据自身的潮流,根据一切事物产生、发展和死亡的自身规律所形成的关系,都被你的卓越学说照得通明,噢,完美无缺的圣人。但是有一处地方,我根据你的学说,认为在一切事物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上恰巧存在着断裂之处,由于这小小的缝隙,和谐统一的世界里便汹涌流进了若干陌生的东西,若干新奇的东西,若干过去没有的东西以及若干既没有被指明过,也不可能予以证实的东西:这就是你的学说中关于战胜世界,获得拯救的部分。由于这小小的缝隙,这小小的断裂,导致整个永恒而统一的世界规律又重新破裂和解体。请你务必原谅我讲出这番异议来。”

加泰玛静静地倾听着,一动也不动。随后,这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用他那善良、谦逊、又十分清朗的声音说道:“噢,婆罗门人的儿子,你听课很用心,因而你进行了如此深刻的思考。你从中找出了一道裂缝,一个缺陷。你还应继续深思下去。让我向你,好学的青年人,奉劝一言,面对树丛要使用头脑,面对争论要使用语言。一个人怎么思想都是合宜的,不论这种思想是美是丑,是聪明还是愚蠢,每个人都能够对它们加以追随,或者予以摈弃。但是你所听见的我的学说,并不是我的见解,这一学说的宗旨也并非为好学的求知者阐释世界。它的宗旨是另一种东西。它的宗旨是解脱痛苦。这就是加泰玛所讲的内容,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噢,尊敬的圣人,请不要生我的气,”年轻人说,“我的用意并不想和你争论,像你方才对我说的,用语言进行争论。你讲的很有道理,值得商榷的地方很少。不过还请你允许我再说明一点:我就是一分一秒也不曾对你产生怀疑。我连一刹那也没有怀疑过你是一个活佛,你已经达到了目标,达到了成千上万众多的婆罗门人和婆罗门的儿子正为此而不懈奋斗的最高的目标。你已经找到了摆脱死亡的方法。你按照你自己的探索方法,通过思想、通过潜修、通过认识、通过领悟,寻求到了你自己的道路,佛陀就是你自己。而学习是使你成为佛陀的唯一途径!噢——尊敬的圣者,这些便是我的想法——没有人可以通过配给学问而获得拯救。没有人能这样,噢,尊敬的圣者,你能不能用话语,或者通过演讲告诉我,你在领悟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领悟佛陀的学问包括许多内容,你已经讲授了很多,要生活得诚实正直,要避免做坏事。而在你这番极其清晰明白、极其可贵的讲演中却没有包括某一项内容:这就是没有包括可尊敬的圣人自己亲身生活经历的秘密,他曾如何作为一个个人生活在数以万计的人中间。这便是我在倾听讲演时所想到的和认识到的。这也便是我为什么还要继续流浪的原因——并非去寻求另一种更为美好的学问,因为我明白,不存在这种学问,我只是要遗弃一切学问和老师,我要自己单独一人去攀登我的目标,或者去死亡。噢,尊敬的圣者,我会常常想到今天的,想到目前这一时刻的,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一位圣贤。”

佛陀的眼睛默默地俯视着土地,他那莫测高深的脸容平静地流露出无可指责的镇定沉着的神色。“但愿你的思想并无差错,”那位可尊敬的人慢悠悠地说道,“但愿你达到目的!但是请你告诉我:你可曾看见我那一大群弟子,我的无数兄弟,他们要从我所讲的学说中求得庇护?你是否相信,陌生的沙门僧,你是否认为所有这些人如果放弃学习而走向世界,或者回归到欲望中去,其后果会更好些?”“这离我的想法太远了,”悉达多大声叫道,“但愿他们人人都留下来学习,但愿他们个个能到达自己的目的地!我绝无权利对任何其他人的生活作出判决!我只能对自己,对我个人作出判决,我必须自己选择道路,我必须自己决定取舍。噢,尊敬的圣者,我们沙门僧寻找如何自我解脱的道路。倘若我成为你的一名年轻追随者,噢,圣人啊,我害怕自己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只是表面地、虚假地让自己达到平静和获得解脱,而实际上却依然如故,因为我爱戴这一学说,是你的追随者,还因为我爱你,要把这一僧侣集体看成为就是我自己!”

加泰玛微微笑着,用一种十分坚定而友好的目光凝视着陌生青年的眼睛,然后作出一个几乎难以觉察的手势和对方告别。“噢,沙门僧,你很聪明,”可敬的圣者说,“你懂得如何讲聪明话,我的朋友。你的巨大智慧会保佑你的!”

佛陀转身走了,但是他的目光和那微微而笑的容貌已深深铭刻在悉达多的脑海里了。

他心中暗自思忖,我还从来不曾见过有这般目光和笑容的人,不曾见过如此走路和打坐的长者,我真切希望自己也能具有这种目光和笑容,也能如此走路和打坐,也能像佛陀一样,具有自由自在、可尊可敬、内在含蓄、开朗坦率、和蔼慈祥,同时又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仪态。然而,唯有一种人才能够切实具备这种目光和笑容,也就是他已进入自己内心最深之处的人。是的,我也要努力追求,进入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悉达多暗自思忖,我算是见到了一个我唯一一个必须在他面前垂下眼睛的人。我以后不会再在任何别人面前垂下眼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绝不会有任何学说再吸引我,因为就连这个人的学说也没能吸引我。

这位活佛夺走了我的心,悉达多想,他是夺走了我的心,然而却也馈赠了我很多很多。他夺走了我的朋友,这个朋友原来崇拜我,如今却改而崇拜他,这个朋友原来是我的影子,如今却成了加泰玛的影子。而他馈赠予我的是悉达多,是我自己。

觉醒

当悉达多离开树丛,将那位佛陀、那位完美无缺的圣人留在后边,将自己的朋友戈文达留在后边时,他才感到,他也已将自己迄今为止的生活遗留在身后的树丛之中,自己也已和它们相脱离。这一感觉充溢于他全身,他沉思着慢慢向前走去。他沉入深深的潜思之中,仿佛自己已经潜过一条深深的小河,到达了这一感觉的基点,到达了根源的地方,而认识这一根源正是他所寻求的思想,唯有通过思想才可能给感觉以理性认识,而不至于迷失道路,并且还能掌握感觉的本质,开始让自己内在的东西放射光彩。

悉达多一面沉思,一面缓慢地朝前走。他发觉自己不再是年轻人,而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他确信无疑,有一个人真的离开了他,让他感到自己好似一条蜕了一层皮的蛇,那个人如今不再在他身边,而过去,整个青少年时期,总是陪伴着他,而且是属于他的。那个人的愿望是找寻老师,聆听教诲。那位出现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最后一位老师,那位最高贵、最聪明的长者,最神圣的活佛,他也离弃了,他不得不离开,否则便不能继续自己的学业。

这位思索着的人越走越慢,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你不断学习,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呢?你学得很多很多,然而却不可能学完一切,这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愿意制服一切,从而得到解脱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战胜一切,我只能够自己欺骗自己,我只能够远远逃开,我只能够隐蔽躲藏。事实上,世上万物中我头脑里考虑得最多的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不解之谜。我活着,我是单独一个人,我远远离开了所有一切人,我是和大家隔绝的,我就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对我自己,对这个悉达多!”

当这个想法攫住了他时,这个缓缓朝前边走边想的思索者完全停住了步子。他脑子里倏地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全新的想法,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如此陌生,完全缺乏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原因便是我自己害怕自己,我是想从自己中脱逃出去!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教,我是自愿地将自己分割解体、剥去皮壳,以便脱尽外皮后找到那最不为人了解的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道,找到最后的一切。而我自己本人却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悉达多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脸上露出了笑容,一种极深刻的感觉把他从漫长的睡梦中唤醒,它流经他的全身,从头顶直至脚趾。于是他便重新上路,飞快地跑了起来,好像一个很清楚自己要去干什么的成年男子汉。“噢,”他一面作着深呼吸一面想,“如今我要做一个不再逃脱的悉达多了!我已不愿再将我的生活和我的思想每天开始于阿特曼和世上的烦恼。我不愿意再杀戮自己、分割自己,以便从废墟堆里找出一个大秘密来。我再也不学《瑜伽吠陀》,再也不学《阿闼婆吠陀》了,我也不再当苦行僧,从事任何一种苦修了。我要从我自身学起,要当一个小学生,要认识我自己,认识悉达多的秘密。”

他环顾四周,好似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世界。世界多美丽,世界多绚烂,世界真是奇妙而又迷人!这里是蓝色的,那边是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天空在流动,河水在流逝,树林和山峰停滞不动,一切都美丽,一切都谜一般充满魅力,在一切之中是他,是悉达多,是这个觉醒的人,他正走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都是第一次进入悉达多的眼帘,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存在魔罗之类的魔力,不再存在谄的蒙翳,不再存在毫无意义而又极为偶然的多种情况,对于这位正在进行深刻思考的婆罗门人来说,这些都不值分文,他蔑视多样性,探索统一性。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在悉达多眼里,即或统一性和完美性存在于蓝色和河流之中,但这恰恰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性,这边是黄色,这边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树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内容和实质并非总是隐藏在事物后面,它们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我真是愚蠢之至!”这位急匆匆向前行走的人暗自思忖。“倘若一个人阅读一篇文章,试图探索其中的意义,那么他便不会轻视文章的标志和字体,不会说它们都是谎言、偶然事件和毫无价值的表皮,而是细细阅读,从中学习东西,爱这篇文章,每一个字母都爱。而我自己呢,我要想读一本世界的书,读一本了解我自己本质的书,然而我读一本书的时候,首先偏爱进行一种推测性的思考,我蔑视标志和字体,我称世界的种种现象为欺骗,我称自己的眼睛和舌头为偶然的、毫无价值的幻象。不,如今这一切均已成为过去,我已经觉醒,我确确实实觉醒了,今天便是我的新生。”

悉达多想到这里,又一次打住了脚步,好似有一条毒蛇突然横在他前面的道路上。

正因为他猛然觉醒,所以,他,一个真正的觉醒者或者说一个新生者,必须重新生活,彻底从头开始。当他在那天清晨离开耶塔华那别墅的树丛,离开那个圣人的同时,就已开始觉醒,就已经走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一条道路已成为他追求的目的,于是他,在经历了多年苦修生活后,要回转故乡去,要回转父亲身边去,这似乎已经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呆呆站着的时候,就在他感到好似一条毒蛇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时候,觉醒的他也产生了这种认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不再是苦行者,我已经不再是祈求者,我已经不再是婆罗门。那么我回到家里和父亲待在一起可以做什么呢?学习?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早都已成为过去,所有这些都不会再存在于我的道路上。”

悉达多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在一个短暂的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停止了整整有一次深呼吸那么长的时间。他感觉这颗心在自己胸膛深处像一只小兽,一只小鸟,或者一只小兔子似的凝固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是完全孤独的。多年来他无家无室,漫游四方,却从未有这种感受。而眼下他却有这种感觉了。长期以来,甚至在最遥远年代的潜修时刻中,他都是父亲的儿子,是婆罗门人,地位高贵,是一个僧侣。而如今呢,他只是悉达多,一个觉醒的人,此外便什么也不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瞬间觉得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孤孤单单。世上并无任何一个高贵的人不属于高贵者集团,没有一个手工匠不属于手工匠集团,每个人总是从集团中寻求庇护,参与他们的生活,说他们的语言。没有一个婆罗门人不把自己视为婆罗门人,和自己同种姓的人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僧人不从自己的沙门阶层中寻求庇护,甚至那些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森林里的隐居者也并非完全孤单的,他们也总是互相归属,每一个人都属于自己的阶层,这个阶层便是他的故乡。戈文达现在当了和尚,那上千个和尚便是他的兄弟,和他穿同样的衣服,有同样的信仰,讲同样的语言。可是他,悉达多,如今属于什么呢?他将参加何种人的生活呢?他将讲什么人的语言呢?

在这一刹那,周围的世界熔解消失了,他像一颗高挂在天空中的孤零零的星星,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寒冷和气馁沮丧的感觉在悉达多的心里油然而生,自我存在的感觉胜过以往,他不禁缩成了一团。他意识到这将是觉醒以来的最后一次震颤,是获得新生以来的最后一次痉挛。他很快便又重新上路,迫不及待地急匆匆往前走去,不回老家,不回到父亲身边,不走回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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