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19 09: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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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一敏,乔叶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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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试读:

说给月亮听[情感类]

让每个日子都看见欢喜

丁立梅深 情

写下“深情”这个词时,我想到浓酽如酒的夜;想到冬霜在玻璃上开了花;想到香郁的咖啡;想到雨后的池塘,一池的莲花,笑微微的。

想到地广天阔的野外,一棵树对着另一棵树。

一只鸟对着另一只鸟。

一只羊跟着一只蝴蝶跑。

想到雨打芭蕉,秋风对枯荷。想到黛玉说:“我只为我的心。”

想到凤凰古城,沱江边的埙。轻轻一吹响,远古的气息,就风尘仆仆赶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想到4444米之上的羊卓雍错,那蓝玉一样的蓝。

多像一滴千年的眼泪,掉在上面。

是断桥边,白素贞那肝肠寸断的一声叫:“相公哪!”千年的蛇精,也难逃一个“情”字。

是金岳霖得知林徽因离世,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号啕。而她的生辰,他给牢牢记住,每年都替她庆贺。记者登门采访,亦得不到他对她的任何话,他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最后,却像个孩子似的,贪恋地看着记者手里林徽因的放大照片,请求道:“你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这世上,最深的情,最真的爱,不是朝夕厮守,而是在距离之外,为你守望。

在一条巷子里,也总是会遇到一对老夫妇。

巷子是条老巷子,我上下班必经之路。巷道两旁植有石榴树和七里香,是我喜欢的。花开时节,石榴树上像悬着无数盏小红灯笼,一路挂过去。而七里香碎碎的小白花,像极满天星,把花香洒得密密麻麻,绊住了人的脚。这个时候的巷道,看上去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人人脸上都是和善静好的样子。

这对老夫妇,出来散步了。在黄昏时分。

老妇人坐在轮椅里,鹤发童颜。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饱满且亮,孩童般地欢欢喜喜着。她身后的老先生,清瘦矍铄,温文儒雅,推着她缓缓而行。他们仿佛是从杏花暖阳中走出来的。巷道两边都是他们的老熟人了,他们不停地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打招呼。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语调,是花开并蒂莲。

一个数字足以说明一切,她瘫痪,三十余年。他守着,三十余年。

听闻的人,先是发一回愣,看着他们,半天,才冒出一句:“不容易哪。”

情起容易,难的是,一往情深。

她爱他,是那种偷偷藏在心里的。罗敷未嫁,然使君却有妇。她与他之间,注定隔着一水盈盈。

可是,不能忘啊。过尽千帆,他还是她心中的唯一。

她去他住过的乡下,走他曾走过的路。在他出生的那个偏远小镇,她坐在邮局门口的石阶上,看两个稚童追逐着玩耍。想他也曾是其中的一个,她笑出两眶的泪来。

她去他念过书的小学,趴在铁栅栏上朝里望。守门的大爷问:“姑娘,你找谁?”我找谁呢?她在心里问。茫然半天,她只得笑着摇摇头,说:“我不找谁。”走过的每一个少年,都是他的曾经啊。

她后来去了他的老家。那个石头垒成院墙的小院子,她在他拍的照片上见过。小院子里有灯光渗出,他爹娘的声音,喁喁地响在院墙内。她多想敲门进去,终究没。她把一朵小野花,插在他家的院门上。对着看一看,再看一看。天空暗下来。星星们出来了。凉薄的露,打湿了衣。她该走了。

该走了。她转身,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她说,我走了。

今生今世,也就这样了,能想念多久,就想念多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电影《情书》里,渡边博子给天堂里的藤井树写信:“亲爱的藤井树,你好吗?我很好。”

我的窗外,雪开始飘了,一朵一朵,似茉莉花开。是等了很久的雪。

渡边博子在雪地里跑,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叫,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

我紧紧身上的衣,真冷。起身找一件毛毯,覆在膝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此刻,真想有啊。还有,陪伴着共饮的那一个。

一个人的信息适时抵达:“下雪了,你还好吗?”隔着夜幕沉沉,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句,胸口突然一阵发热。

你还好吗?

只这一句问,便顶过世上千言万语。见字如面

我给一个女孩回信。

女孩远在武汉,是我的读者。她喜在纸上一笔一画,向我倾诉小心思。

我去楼下的报纸箱里取报纸,就看到躺在其中的牛皮纸信封。这样的信封,我也常见到,里面多半塞着样刊样报,编辑给寄来的。但这一封不一样,撕开封口,里面掉出的,是两只粉色的“千纸鹤”和两朵风干的水仙花。

女孩很用心,她把她的信折成千纸鹤了。又纯真,又美好。

展开,看她可爱的字,一个一个,落在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春塘里的小蝌蚪,带着温度,带着春的好意。让人看着心里暖,暖到生出绿的藤蔓来。

这种感觉久违了。

是高中时,与要好的同学暑假分别,竟也信来信往不断。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今天的心情好不好,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屋后的凤仙花开满墙脚。厨房顶上的丝瓜又结了两条。却在信末,煞有介事写上一句:见字如面。

彼时,一字一字,落在纸上,都是欢笑,都是快乐。

大学时,离家远了,填补虚空与思念的最好办法就是写信。最喜夜深人静,蚊帐放下,钢丝床上那一小块天地,都是自己的。这个时候,摊开信纸,伏在枕上,任由文字带着自己的思、自己的想,满世界飞去。给父母写,给兄弟姐妹写,给亲戚朋友写,给同学写,甚至给老家的邻居写。能想到的人,都给写了信去,连家里养的猫啊狗的,都给问候到了。是那样的万分诚恳,是那样的热情似火,说着爱,说着好,说着感激,说着想念。在信末往往会很认真地写上: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见字如面。每一个字,都那么深情款款、可触可摸。世界美好得很纯粹。

那会儿,穷学生没多少钱,但还是从生活费里克扣下一些来,去买了漂亮的邮票和信纸。集邮也成了很多年轻人的爱好,来往信件多,花花绿绿的邮票自然也多。把信封上的邮票小心剪下来,放水里稍稍泡一泡,邮票上面涂着的一层胶水就会自动脱落。我有一本厚厚的集邮册,就是那时攒下的。

每日也必去校门口,为的是,等那绿色的邮车驶过,想着那里面或许正躺着自己的信,倍觉亲切。一俟看到收发室门前的小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总忍不住一阵耳热心跳。赶紧跳着去取了信,捂在胸口,生怕它像蝴蝶似的给飞了。一路小跑,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读。这时,头顶上若有一树的花撑着,那是十分应景的。若是没有,也不要紧。风吹着,那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似花开。心情也跟着芬芳起来,如栀子。

那时,最富有的收藏是信件。宿舍里有女同学,专门用一只红漆小木箱装她的信件。她每每打开小木箱,脸上的表情都是又温柔又甜蜜。她大多数的信件,都来自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同一个校园住着,却仍喜写了信来,字字都是道不尽的爱、说不尽的情。毕业后,他们没能牵手走下去,可那些信件,却成了一个青春最丰盈的记忆。

很可惜的是,我的一堆旧信件,在数次的辗转迁移中,大多遗失了。一同遗失的,还有那栀子一般的心情。在暌别多年后,我终于重新拾起笔,坐在台灯下写信,我的手底下,温情迭起。见字如面。见字如面。想到收信的女孩,该是怎样地快乐,眉目含笑。我也变得十分十分地快乐了。光阴慢

我坐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书的时候,突然想到“静好”这个词。

这是仲秋的上午,有一窗子的阳光。天上的云,是难得一见的纯白,挤挤挨挨着,跟瀑布跌落在岩石上似的,溅起一大朵一大朵雪白的浪花儿。楼下小径旁的栾树,开了大捧的细花,浅翠的,淡黄的。我心里有雀跃,用不了多久,它们又将擎着一簇簇红灯笼似的果了,亮丽闪耀,不分白天黑夜地照着。我出门或是回家,便都有好颜色相送相迎。

草地上的几棵桂花树,也开始播着香了。别看这花模样细小,文静着、害羞着,甚至有些怯弱,像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女子,一颦一笑里,都藏着小心。事实上,才不是呢,它的性子猛烈得很,能量也大得惊人,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能捊起袖子,豪气得敢跟男人拼酒的角色。它一旦香起来,那是想收也收不住的,气势磅礴得很有些撒泼的意思了。却撒泼得不惹人厌烦,反倒叫人满心欢喜,宠着、爱着,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一棵树,十里香。谁能拒绝它的甜与香呢?再多一些,再再多一些,也不嫌多的啊。是恨不得和它一起撒泼,和它一起醉过去。

虫鸣声也还有。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曲调明快、嘹亮。是秋蝉。人替它忧愁着,秋别离、秋别离,生命就要离去了呀。它却一点儿也不愁,照旧叫得响亮亮的。该来的,总归会来。愁是一天,乐也是一天,干脆还是唱着过得好。它知道,有限的生命,实在容不得浪费。

孩子的笑声跑进耳里来。是他,还是她?每次下楼,我也总见几个咿呀学语的小孩,由家里的老人带着,蹒跚着在空地上玩耍。他们和一朵花能玩上大半天。和一棵草也能玩上大半天。他们专注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散步。专注地仰头望着天上的鸟雀飞翔。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汪着清泉。看到他们,我的心总会变得特别柔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他们是生长在这个世上的童话,是世界最初的模样。

我看一会儿书,看一会儿窗外的云,任思绪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策马奔腾着,时光便缓慢得很像从前的光阴了。从前的光阴,没有网络年代的光阴,都是这么缓慢而静好的。我和姐姐蹲在屋后的河边洗碗,看小鱼争食碗里的食物碎屑,看它们在水里面比赛着吹小泡泡。一朵一朵的小泡泡,撒落的珍珠似的,在水面上跳跃着、滚动着,四散开来。那是一个一个的小快乐吧。我们总要看得呆过去,看得心里面也泛起一朵一朵的小泡泡。圆的菱叶浮在水面上。叶下面,有细白的小花。我们等着那些小花结出菱角来呢,等得好焦急呀。今日去看,花还是花。明日去看,花依然是花。哎呀呀,菱角怎么还没结出来呢?祖母又挥着笤帚,在赶偷食玉米粒的鸡。她颠着小脚,绕着场边跑着、怒斥着,像怒斥不听话的我们。鸡却不长记性,一会儿又跑来偷食。厨房的餐桌上,搁着新摘下来的茄子和丝瓜。中午饭又要吃蒸茄子了,还有丝瓜汤,百吃不厌。弟弟坐在屋门前的桃树下,在翻一本连环画。那本连环画,已被我们翻得缺了角、卷了边。桃树底下,凤仙花天真烂漫地开了一大片。我们扯上一大把,红黄白紫都有,捣鼓捣鼓,留着晚上包红指甲。

那些光阴真是慢啊,慢得像荡上天空的一丝柳絮,忽忽悠悠,天空远得很啊。村庄很像一支古老的歌谣,日复一日,弹唱着同样的曲调。熟悉的人,熟悉的物事,天天都能见着。简单的心,简单的欲求,世事莫不静好,真真叫我怀念得有些心碎。(选自作家出版社2016年9月《让每个日子都看见欢喜》)

平凡的母亲

于全兴再苦也要让娃念书

我第二次去甘肃,到了会宁。和第一次不同,我带了用于捐助贫困母亲的8000元钱。这是北方网网友义卖所得,幸福工程组委会托我带给贫困母亲。

和上次一样,我一到就赶上了变天,大雪漫天,不知是我的运气格外差,还是那里的天气就这样。

道路不通,下去采访就不可能了,只能在会宁县城周边转转。

我去了马玉梅家,她31岁,是新添堡乡道口村下坝社人。家里有1.8亩水浇地和14.2亩旱山地,一年的收成仅够全家5个月的口粮。2002年5月,她的丈夫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她和两个女儿,女儿都在上学。

我见过太多因贫辍学的孩子,马玉梅家里只有她一个劳力,如何支撑两个孩子的学费呢?“搬砖。”她说。

当地有砖瓦厂,烧好了就需要人搬。可砖瓦厂不是天天烧砖,烧时要人,不烧就不要。砖瓦厂的老板知道马玉梅的家境,很照顾这位两个孩子的母亲,只要去得早,她总能干上活。

搬一天砖,9个小时,12块钱。而两个孩子的学费是360元,虽然政府已经减免了100元,但还有260元要交。2005年,她的收入是500元,债务是3000元。

不搬砖的时候,马玉梅要照顾地里的庄稼,家里家外全靠她一个人操持。

我问过她,只30来岁,为什么不再嫁,至少能多个劳力,生活也有人帮衬。她说,当地的青壮年不会要结过婚的女人,再嫁,除非是老人,可那样就又要抽出精力照顾他了。“我再苦也要让娃念书。”马玉梅说,“我没念过书,受苦。娃念了书,就不苦了。”她话很简单,眼睛闪着光,好像已经看到了“不受苦”的明天。马玉梅的愿望是开个小卖部,能赚钱,又好照管庄稼。

我带了8000元钱,捐款人计划帮扶4位母亲,每人只能得到2000元。而2000元实在开不起一个小卖部。我问她还有什么想法,她说希望养头牛。我了解了一下,2000元能买一头不错的秦川母牛,当年就能产犊。我告诉她,让她过两天到乡里领牛。

她哭了。

一头牛,不能马上带来效益,但却是一个可依靠的希望。儿子偷了母亲的猪

红崖组的组长叫马猫,一位40多岁的汉子。他家里有4亩地,人均口粮100公斤,仅够维持八九个月。

他家所有的现金都是靠儿子每天到镇上打零工赚来的。情况好的时候,一天能够赚到5块钱。但去镇上干活,午饭就得在镇上吃,一般是一碗面条,晚上带回家的就只剩两三块钱。情况不好的时候,分文没有,只能饿着肚子回家。

马猫大小算个干部,村里的事总要靠他张罗,自己的家则由他的妻子和儿媳操持。马猫告诉我,全村人穿的衣服,基本都是外省市捐赠的,他穿的也是。

马猫领我到村头坡下一处人家,说是有故事。

在那里,我看到一座快要完工的土坯房,墙、房顶都建好了,只是门窗之类的东西还没有装。

53岁的马成翠见我们来,激动地用双手比画着。“她是个哑巴。”马猫介绍。

家里只有马成翠和儿子,丈夫12年前就死了,她一人拉扯大一对儿女,日子艰难,可想而知。我们到时,19岁的女儿到镇上打工去了。全家3亩土地,2000年的人均月收入只有50元。

她家的新房毕竟要盖好了,我想。“她儿子要娶婆娘。”马猫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

当地的风俗,南方娶亲必须有房子,没房,连相亲都不可能。

忽然,马成翠冲过来,一只手抓住马猫的胳膊,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拉着他往猪圈去。

马猫被她拽着,边走边回头对我说:“又要说那件事哩。”

猪圈里没有猪。“原来是有猪的。”马猫在马成翠“啊啊”的焦急声中给我解释,“猪是去年赊养的,准备过年时打打牙祭,再卖些钱买粮食,可让人给偷了。”“找着小偷了吗?”“找着了,但治不了。”“怎么呢?”“她儿子偷的,偷着卖了,卖了500块钱。”“儿子偷母亲的猪?”“还不是为了盖房娶婆娘。”

母亲开始不知道是儿子偷的,看见儿子盖房,不知哪里来的钱,问也没细说。后来,是女儿听哥哥无意中说起卖猪,告诉母亲,她才知道,哭闹了好几天。马成翠有话说不出,只能“啊啊”地喊,比画着没有多少人能看懂的手势,用力地揩着泪水。

母亲的猪给儿子卖了娶亲,也不能算大悖理的事情,儿子不小了,也是该娶亲的时候了。可房子快盖好的时候,钱花完了,材料没钱买了,帮工的虽说关系不错,也知道他家困难,但也都要顾自己的生活。猪没了,赊账的钱还没还,土坯房半拉拉地立在那里,不知还能不能最终盖完。(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5月《平凡的母亲》)

故乡 故人 故事

王迎春

夜深,思绪常常带我回到过去,沿着时光的河道回流,打捞已沉入河底的往事,寻找我生命的故乡。记忆中的细节是缓缓流淌的河流,那里的村庄傍河而居,河流就是我们慈祥的先祖,它的源头就是生命的起点。

城市如村庄的天空,从村庄出来的人就像天空中的星星,遥远闪亮……小时候我就认为城里的二姑是有本事的人,她给了村里人许多向往,小学读完便离开了湖畔的村庄,成为第一颗天空中的星星。一晃荡,举家进城整整30年过去了。时光荏苒,如今的我也是天空中的星星,我没有因此而庆幸。相反,渐行渐远的村庄却成了我时常仰望的天空。

30年间,村庄上的人们进进出出生生死死。城里的二姑离开我们已快15周年,如流星陨落,没有人还记得当年她耀眼的光芒。就连二姑家的老式宅子连同屋旁的酒厂也被拆了建、建了拆,如同收割庄稼已经连续两茬。

今天我回到了村庄,见到了故人,回到了旧时光。那天,中饭时分老人非留下我陪他小饮几杯,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朝着略显昏暗的角落摸索了几下,带出来的是一瓶不知哪年的老酒了。看那已然斑驳的招牌,我一眼认出就是我童年在乡下曾经见过的“大肚子”洋河,飞天敦煌图案虽已不再鲜艳仍一下子勾起了我陈年往事的怀想,岁月在这里变成了经年陈酿,我怎舍得打开?但又忍不住品味一口的冲动。拧开经久岁月的瓶塞,顿时满屋酒香,不醉自醉。

从前,我曾一度想做个奔走乡里的厨子,就像村里的小李子,两把菜刀闹革命,耳朵两边各夹着一支甚至两支香烟,红光满面。四邻八舍做红白喜事都离不了他。我还艳羡他挥动菜刀的格局和气势,真是有声有色。热气蒸腾之下,看到肥头大耳的小李子一次又一次地抓起大勺,接二连三地尝着即将起锅的肉膘或虾米羹汤时,我真是羡慕嫉妒恨。我不知道大厨还可以拿工钱,只以为忙乎半天混个嘴,混个酒足饭饱就是一件合算得要命的差事。类似厨子,村子里总有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入流或不入流的混饭碗的手艺人,木匠、瓦匠、石匠、厨师等等。

杰坤二爷在我心目中肚里是有些墨水的,因为他会讲《水浒传》里的人物故事。一天他到我家串门,家里没有大人,他便与我们讲起了古戏。记得第一次讲的是《武松打虎》,他讲到扣人心弦处,就停下来了,说口渴。我连忙倒水,二爷又说加些糖就更好了。糖家里是有些的,我们都舍不得吃,但想要把古戏听下去,忙不迭地用小勺子放两下子,二爷一咕噜就喝下去了。又继续卖劲讲《武松打虎》的故事。一会儿二爷又停顿下来了,这次又说记忆力不行了,需要弄根烟接接力。听故事心切啊,我只好又把父亲放在柜里的香烟拆下来,递上一根又帮二爷点上。就这样,一个下午,家里的白糖都下二爷的肚了,香烟变成烟又散去了,我们把故事也听饱了。甚至有时奶奶留在锅头晚上用来煮粥的半碗饭,都被二爷一段《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换下肚了。

那时候乡村的秩序和诗意,常常用炊烟来意象。直到今天我可以理解为乡村农耕气象的全部要义就是填饱肚皮,炊烟是人间烟火旺盛的表征和延伸。吃了吗,吃过了,吃的啥,要不,乡间的全部寒暄都带吃字呢!

如今的我满怀惆怅,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办公桌上的键盘,我不知我是否如当年的二姑一样成为天空中的那颗闪亮的星星,但村庄成了我时常仰望的天空。(选自2015年11月17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鲈乡笔记

陈鹏举雨 夜

陪九旬老母养病,住松江华亭湖边,转眼已过两周。

这里的空气好,没有市声。除了些许人烟,更多的是草木、流水,还有远山。利于养病,也养人。夜很深,雨下得很大,竟然很宁静。清早还是没被闹醒,还是渐渐地脱离梦境。这真是写诗的状态。突然想到了李商隐的“如何四纪为天子”这句诗。他说的是唐玄宗,做了四十八年的帝王。随即想到我自己。已是过了“五纪”之人了,没别的,还有母亲可以侍奉,很感恩。

于是先有了“落拓江湖五纪人”这一句。之后,在全部醒来前,写完了一首《雨夜》:

可是渔樵耕读身,当时缘溯旧时因。寂寥风雨三更夜,落拓江湖五纪人。堕马红妆妍女子,传书黄耳锦麒麟。

年华万古冰笺薄,才读数行双泪频。

在这里,轻易可以想到“渔樵耕读”四个字。窗外有邻家的老者垂钓。远处有着九峰,自然可以念叨樵夫。种田呢?离开了都市,祖上农耕的景象,甚至可以感觉很真切。还有一个“读”字,是应在自己身上了。百无聊赖,怯怯地指认自己是个读书人,也是件没胆气又心向往之的做法。“渔樵耕读”四个字,四件事,前三件是温饱,活下来的必要,最后一件是奢侈。前三件事做了,人其实已经是人了,还有书可读,这就是人生的大好景象了。流离了这么多年月,在松江,才感觉原先离自己很远,还很平凡的“渔樵耕读”四个字美,很惭愧。

我怎么会在松江?松江是我外婆的家乡,可外婆的老屋已然不在,外婆家乡的亲眷已然难寻。我是普陀山那边的人,我外公是中山翠亨村人。可我陪母亲还是住到了松江。“渔樵耕读”,都差不多。如“读”这件事,吴越的书、楚的书,“读”起来都差不多。

在都市,我的生命,像一张船票,每天都在船上,行驶的船上,没有归属感。在这个雨夜,我睡得很安稳。这就是家吧?家的感觉。度过了六十年,才明白家其实是这样的。

翻开尘封了三十年的《资治通鉴》,开始读起来。自然是随手抽出一本,随手翻到哪一页,这么读的。命定不是个学者,不必做学者的本事,读得快活就好。天底下所有的书里,写的无非是声色犬马,无非是人所思所为的那些事。所有的书,都只是写人。读所有的书,都是读人。人无非分两种,男人和女人。

女人怎么样?妍丽到了极致,也就是盛唐女子的那种妆。极致的美都是病态的。有美女从马背上跌下来,脸磕破了,沁出鲜艳的血,美得妍丽。于是,京华的美女都临摹起来,有了堕马妆。美成这样了,美成病了,还美不美呢?到今天,大概还是一头雾水的一件事。

男人在干什么呢?松江人陆机,去洛阳做官,他给家里写信,是由一条名叫“黄耳”的犬送的。千里路途,这黄耳好辛苦,它是有一种信守的心气的。陆机有封被后人称为“平复帖”的最著名的信,是不是黄耳送的,无从知道。可陆机的信和黄耳一直被后人念叨,该是没有尽期了。犬是这样,它的主人怎么样呢?他后来是自个儿换上一身白衣,赴死的。他的家在小昆山的南面,面山而居。我到过那里,不知怎的,总感觉他家容易出烈士。

再回到“读”这个意思上来。人为什么要“读”呢?只是“渔樵耕”三件事,人其实活得很快活。就是这个“读”字,“读”出了五花八门的道理、五花八门的人来,“读”得改天换地,“读”得人人沧桑,“读”得人心和人心相距遥远。

有什么好“读”的?一些页的纸,无数页的纸,常常是没读几页,就感觉很悲哀。小 卧

老母可以下楼,在院子里慢步了。后来坐上轮椅,在湖边浏览了。一连几天推轮椅,竟然腰腿俱酸,还痛了。我才明白平时缺乏运动和有点年纪的苦处了,也就卧床静养,也就有了这首感慨之作:

小卧江村未觉哀,壁前书剑蓄惊雷。

老无为我望梅止,少不如人醉酒来。

但有崔家黄鹤句,终成太白凤凰台。

旧时风雨顷时甚,此处诗情几处裁。

陆游“僵卧孤村不自哀”的句子,童年就读到,读到了就喜欢。特别是和下一句“尚思为国戍轮台”连在一起读,心里竟然有了点悲凉的感觉。童年能体会老人的心绪,现在想来感觉惊愕。只是记忆还真是这样的。这回写诗,第一句就从陆游的那句来,就是心底里有的证据。

再想想,有点明白了。这世上,英雄气生来动人,会打动所有的人。陆游的句子里,即使有“僵”“孤”“哀”这些字,仍然是英雄气。或者说,正是有了“僵”“孤”“哀”这样萧瑟和落寞的字,才有了英雄气。老病在床,觉得自己不悲哀,只想着披坚执锐上前线。我现在也是老人了,却依然养不成英雄气,写不出陆游那样的好句子,写出来的只是“小卧江村未觉哀”,连同下一句,也只是“壁前书剑蓄惊雷”,哪有陆游的英雄气?

卧床静养,给了思维以机会。人老了,又给了回忆以机会。也就想到了“老无为我”和“少不如人”的这辈子了。古书里有一句“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我以为我就是。人和人没法比,可以一比的是,我还能把我的以为说出来。

我渴望成长。后来我发现,成长的一头是青涩,那一头呢?竟然还是青涩。从此,我渴望青涩了。也看重醉酒。不是天生酒徒,后天也不是,只是发现酩酊可以忘情,就看重了。忘情真好。这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宏论要背诵?除了堂前的亲人,心中的道德,还有什么大事值得不忘记?

换了个卧姿又睡下。接下来就在想,这辈子做过些什么事?想了想,想出了冷汗来。这辈子什么事都做不了,也就作了诗文了。生在这么个琐碎奇异的时代,活脱是个呆人。

诗文作得好不好呢?又是不敢在意的。诗文的光阴和水面都无边际,给予所有人都是无限可能。以至古往今来无数喜欢诗文的人,一辈子不愿回到岸上去。李白到了黄鹤楼,原本想写诗。他看到了崔颢的诗,前两联,四句,黄鹤来来回回飞了三回,白云停留了千年,还生生把一首七律铺成了古风的调子。真的好生猛,他李白的想法和写法,崔颢还都有。李白被吓到了,哪里还敢写。后来又不甘心,写了《登金陵凤凰台》。可叹这诗还是不如崔颢的黄鹤楼。白云悠悠的黄鹤楼,崔颢用李白的方式击败了李白。“但有崔家黄鹤句,终成太白凤凰台。”我的诗文怎么样?这句做了个跛足的比喻。我是想说,在这个语境里,我只是李白。天才的李白只失败过这一次,而我的全部诗文加起来,就像李白失败的这一次。

这会儿又下雨了,下得很大,但很安宁。上苍所赐,给我老母安度晚年的雨,和许多年里经历的雨不一样。联想到我的诗文。我现在的诗文和许多年里写过的诗文是不是一样呢?诗文里下雨吗,雨都大吗,都安宁吗?我不知道。我难以知道。我怎么能知道啊。

又是下雨。雨天读苏东坡的词,又读到他的《满庭芳》,起句是“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的那首,感觉世上有苏词真好。还有这首词里,“”“逄逄”这样的连绵象声词。前一个是雨声,后一个是鼓声,好神采。李清照有很出名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串连绵词,声声实下,感觉没东坡这个象由虚生的好。

苏东坡的才情,不能说是无与伦比。即使在唐宋八大家里,也不是一枝独秀。只是就这个苏东坡,被历来的文人视为知己。文人怎么回事?文人多存天地之思、家国之念。文人在红尘深处,即使遍体鳞伤了,还会在那里。文人不是山野隐士。文人从来不通脱,只是在受伤的时候表示通脱。苏东坡老是在表示很通脱,非常动人地表示很通脱。只是真正通脱的人,还需要表达吗?还需要这么锲而不舍地表达吗?可见,苏东坡正是个并不通脱的大文人。还有,苏东坡还是个留下最多最美的神采和情趣的大文人。他是一株古椿,大而无用。神采和情趣,实在是无用的东西。而这无用的东西,正是穿透天下文人之心的那支箭。

苏东坡的这首《满庭芳》,有个小序:

有王长官者,弃官三十三年,黄人谓之王先生。因送陈慥来过余,因为赋此。

原词全文为:

三十三年,今谁存者?算只君与长江。凛然苍桧,霜干苦难双。闻道司州古县,云溪上,竹坞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宁肯过吾邦。。疏雨过,风林舞破,烟盖云幢。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 。歌声断,行人未起,船鼓已逄逄。

这首词里,苏东坡这样对姓王的长官说,三十三年了,有谁还不改初心呢?也就你和东流的长江了。你像苍桧一样凛然,承受了难以承受的风霜。听说你在武汉黄陂,云溪之上,住处是松竹建成的。如不是送陈慥路过黄冈,不会来见我。的雨声。疏雨飘过,满眼是风林烟云。请喝酒吧,今夜一起喝醉。我已老了,真像是在梦里,对着残灯。歌舞忽然不见了,你还没醒,船鼓已经逄逄响起了。

这首词,苏东坡写在谪居时的黄州。那时他一人湖海,很少有人问讯。小序里提到的陈慥是常来看他的,还带来一个王姓的好朋友,自然让他很高兴。王姓的朋友,说是长官,史书不传,不见酬唱,想来也不是当时的大文人。苏东坡在词里,倾注了自己的深情。其一,自然是天涯逢知己的感动。其二,官阶和才华,和人格相比,他更感佩饱满的人格。其三,也可能是最紧要的,是对自家身世的伤感。这一点,晚清郑文焯是看出来了,他评说这首词时,有句:“字字苍寒。”

沉浸在苏词的“苍寒”里,雨声。于是填成一首步东坡韵的《满庭芳》:

何必秋风,终生归绪,猛忆鲈脍淞江。小昆山麓,听鹤唳成双。九鹿回头有我,此清夜,明月盈窗。萧条甚,纵然客子,吴楚是乡邦。。花雨下,西林道树,天宝经幢。料菩叶朱砂,钵水成缸。深入红尘久矣,凝眉处,如豆残 。凭谁问,今宵无寐,更鼓数逄逄。

不必等待秋风,这辈子的归处,想起了也就这莼鲈之乡了。小昆山那边,曾听见双鹤清唳传说中的十鹿九回头,其中有一头就是我吧?一个夜晚,明月照进了窗口。一个人不免萧条。纵然是游子,吴楚之地,毕竟是我出生、成长、到老的地方。的雨声。散花也成了雨,雨中宋代西林寺,还有唐代的经幢。菩提叶上有朱砂的经文,僧人的钵里清水汪洋。在红尘经历了很久,定一定眼神,但见一灯如豆。有谁问我呢?这一夜,我失眠了,数着逄逄的更声。(选自2015年第11期《散文》)

船闸[外一篇]

庞培

我的童年时光,耳边充满了三两座船闸大声而愤怒、同时模糊不清的叫骂声,无论是在酷热的夏天,还是严寒的冬季,河里面开闸、关闸的声音,都响彻我们这个苏南小县城的偏北一带。因为那里有一条临近长江的支流,流经城北,径直通往京杭大运河。每天有数不清的民用船只和小型拖驳船驶经这里,把货物运往南北各地。在那些年代里,河面上船只寥寥。船闸上工作人员的吆喝声也无精打采,开闸的水流声催人入眠。通常是一个男人夜间值班,午夜十二时或者凌晨四点,开一次闸,其间伴有民用船上柴油机马达的发动声、闸门初启的声音和值班男人凶恶的呵责声。一阵忙乱之后,船闸又恢复了平静——一种失望、疲惫的成年人的平静。我长这么大,三十多年来,那个船闸上的值班男人(不知换过多少轮了)的声音,听上去从未有过比较长的愉快的心情,总是那么暴怒、尖刻、恨铁不成钢的坏脾气声音(他对每只过路的船骂上几句),仿佛说话人是在一个饭烧煳了、家里被愚笨的妻子弄得一塌糊涂的房间里。三十多年,我从未见过这位犹如深夜的恺撒大帝般的播音员的脸。三十多年,他几乎就在我房顶上吆喝。从我刚降临人世那会儿,一直到今天,其间夹杂几次大的洪水(他的声音自然变成真正的暴跳如雷)。三十年来,我已经学会了在他的坏心情、在他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入睡——在某个不知名的男人的愤怒、仇恨里静静地读书。我曾想象过他阴郁的面容,想象在大街上,在船闸附近塔楼的旋梯与他相遇,但也可能看见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在中年老练的倦怠中微笑。而渐渐地,随着岁月的流逝,这船闸上不知名的男人声音也在我安宁的视听中,变成了世上另一种潺潺的水流。夜深人静时,它几乎成了一个人孤独时某种和夜空、星星相关联的甜蜜的安慰——凌晨时分的蒙蒙细雨,使这个声音变为柔和感伤的男中音,在透过朝向河道的窗口眺望中,在那挂有历年政治运动标语的高高的水泥塔楼内部,一个声音和我相处了三十年,三十年来他一直在不停地说话,却从未和我交谈(他只是痛恨那些拨错了舵向,容易使狭窄的河道乱作一团的船的航行)。而我终于将他看作一种交谈:发怒、自言自语和隐蔽的歌唱,对熟睡的劝慰和一个人在他时间坐标上的准时到达。小时候,他常常像敲碎一粒核桃那样把我从睡意蒙眬中惊醒(伴有上涨的水位、恶劣的天气)。当我做过几次大的旅行,分别在这个国家的西北、东北、沿海地带,我发觉我开始有点想念起他了(那在深夜旁若无人的咆哮声跟这个苏南偏僻的小县城是何等不相谐!)。我喜欢上了这个阴郁(因为他)的船闸,在落雨天的夜里几乎说不上是风景的堤坝,那些主要以水泥为原料的建筑物外层,甚至那些政治标语。远远地站着,我也不再十分反感它了——一切都在一个宁静的夜空下存在。而我挟带着一本诗集,几乎也变成阴郁、秘密的男播音员本人了。我也长期不友好地(我不得不如此)对着一个河道、一名读者说话。月夜和乌云使我的职业带上几分诡秘,使我说话的口吻越来越艰难——或者,船闸值班人员(播音员)三十年来的声音使我变成一个在生活的闸门附近晕头转向、激动得脑子一片“嗡嗡”声的船民,不能不在他严厉的呵责声里拾回掉落的靠球、竹篙,赤脚冲到船的左舷,在尘世“突突”的煤烟声中,在世纪无情的船闸下顺流而下。散 步

我去散步时,从不大注意看那架风车。我要看,只看那些弯腰在麦垄上割草的人。其中一个是年老的妇女,我从她偶尔直起身来喘息的姿势上看出,她是所有母亲中的母亲。甚至在她竖立时,她的身躯仍有些弯曲。她一定是很累了,抬起手臂到颈弯去揩汗。天空一片静谧,风橙黄橙黄吹过青蓝的水面。在这午后的旷原上,除了炎热、枯萎的草,蜻蜓,朦朦胧胧的土块的颜色,还有什么?我说不出我的苦恼,我那过于清闲的头脑来自何处?只是一片片地看着麦地和河岸在愁闷、清新的暑气里蒸腾。燕子飞过了,转眼间,它飞行的路线像一个人的生平那样恍惚、短促。我下意识地夹紧裤袋里的一册诗集;我想轻声念几句,但除了我,谁又能听见?这满世界的寂静,我甚至怀疑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但声音发出了,总得有人听见——那听见它的耳朵,是什么样子的呢?诗太复杂了。连最简洁的诗句,在这大地的静谧、万物的安眠中,也显得过于工整、突出、费解。一阵风吹过,水面动了动,这就是它们的“听”!相对人的听觉而言,自然界的山峦、土地、森林,是多么的懵然!一只飞鸟,甚至在它飞的时候也是静止的。它的圆睁的双眼从未睁开过,或者说,在我们所熟知的那个巨大空间里,它的眼睛睁开过;但是,会不会另外有一个空间,里面所有的,则全部是紧闭的瞳孔?那些去海边旅行过的人,他们在我的记忆里,也成了神幻莫测的海的一部分。想到海,我就联想到他们,想到他们在路上走路时古怪的眼神、忧郁的举止——这是否跟那些我从未见过的海水有关呢?跟它们苍凉的声音有关呢?一个人的拖鞋,他所嗜好的书籍、暴风雨、海图和罗盘,是否超然于他个人的生死之外呢?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在人死之后,在大地沉寂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比方说:一些陌生、工整的诗句,为什么我们以后读它们,会感到如此的亲切,感到一种强烈的欢乐、叹息、肃然的认可?究竟谁站在我的背后?在我身体之外,还有什么是我的心脏?我的“突突”跳动的血管?

月亮升起来了。茫茫夜空中,它像农家少女的一声甜蜜的笑声。那笑声,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具体听见过?会不会附近有一片微风的竹叶,“簌簌”地抖动着宛如秋后的霜冻的嘴唇?她用镜子照照她那张发白的脸。她也许在想:屋里怎么会没有别人呢?我去更远的草甸上散步,对于那些看不见我的人,我像风一样,既是真实,也是虚妄,而我怎么可能是虚妄呢?在这个下午,我走的路、看的风景、动的脑筋,难道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消失了,变成了空虚?那些看到大地上景物的人,能否看到我的思想?严格说来,一个人是不存在爱的。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去显现爱。他有什么资格说爱呢?他那么世俗,那么灵巧,那么会说话;他的身子那么重!他如果接近爱,他身上的一切都将成为负担。爱是另一种存在物,另一个空间。比起人,其他动物也许反而更挨近这个空间,这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它们不说话,它们用它们沉默的躯体穿透阻隔着我们的那堵空间的墙。或许,一只猫,一只小鸟,比人更懂得在无声中说话,跟宇宙间浩大的事物相熟识?在空虚中一个人那么快地就容易软弱下来;而一只猫,它整个自身就等于空虚。它不需要再去抗争、搏斗,它生下来就博得了在自然中哞叫、蹦蹦跳跳的权利,可是人啊!他们那么轻易地想到爱,竭力想当它为一件简单、真切的事,可是他们中间有哪个配这么说,配像一棵树那样在静止的风中伫立?“沙沙沙”,一阵风吹过林中的干树叶。四下里,黑夜仿佛在对每一块嶙峋的山岩悄声低语:人,一个谎言。

——我又看见了那个风车。旷原上,我的视线被风车下面的一片波光粼粼的河水久久地吸引。我认出了那个穿花衣服的少女,她尖叫着,蹦跳着,向开了花的山坡草地上奔去。她像一枚红色的浆果,消失在落叶堆里——她尖叫着,而这一切现在听起来,竟是无声。黑暗中,我不再有任何疑问。(选自2015年第9期《青海湖》)

村 庄

白庆国村庄的路

那条路,不知有多长时间了,也许与村庄的历史一样长,村庄多长时间了,这得查看村志。反正我在村子里生活了近五十年了,没有听到一个人提到这条路多长时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具体的事情要做,谁也不关心路的年龄。这是大家的事情,大家的事情可以不管,可以放着,有时间了让大家去管。我也只是问问,我当然也管不了。

一条路,只要它存在着,就有人走。无论它多么泥泞,多么坎坷,多么窄小,多么宽阔。只要它存在就有人走。当然,难走时,肯定避免不了人们的牢骚。

一条路就那么安然地在村庄的田野里放着,春夏秋冬,任人们随便走。你不走是你个人的事,路不管。路,从来没有给村庄里的人发过脾气。路只跟城市人发过一次脾气,那是一个到村庄相姑爷的人,他不知哪根筋错位了,非要把他的独生闺女嫁到我们村庄,他还哀叹着自言自语说,下辈子再也不生在城市里了,听他的语气好像城市有多么可恶。他开着小轿车来的,因为刚下过雨,路实在泥泞,小轿车的轮子转得跟飞一样,就是不往前走。他也许生气了,只说了一句这路真不好走,后来路就把他与车翻到了路沟里。但是,他依然没有改变初衷,最后还是把闺女嫁给了我们村。后来他几次来,路就好走多了。

我来回在那条路上走着,从来没有嫌弃过它难走。二十年前父亲一直在它上面走,我只是跟着父亲偶尔走一次。现在,我一直在它上面走着,父亲偶尔走一次。父亲年龄实在大了,走在路上摇摇晃晃。路,实在受不了他这样的速度,路就不欢迎父亲了,但允许父亲站在村口瞭望。这都是我在路上时,路悄悄告诉我的。但是,我总不能把原话告诉父亲,我只是转弯抹角地给父亲说,父亲还是察觉了这话背后的意思。父亲急了,父亲把院子里的一把锄摔得震响。我小心地给父亲解释,父亲还是怒火不息。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父亲说,我一辈子走它,我对得起它了。可它,低着头想一想,它对得起我吗?几十年了它给我使过多少磕绊,有一次我拉着一车麦子往家走,我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它还是不让车往前走半步。有一次夜里浇地,浇完地已经是深夜两点钟,天上也没有星星,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走到半路它把我整个人都摔倒了,而且还把我的一枚门牙摔断了,可我听到了它在暗处偷笑。我计较过它吗?父亲说到这里故意把牙龇了一下,好像是证实。其实我早就知道父亲的门牙掉了一颗,是摔断的,下半截牙根还存在着。可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跟路说,我父亲太犟了,你看着办吧。路不让父亲走,肯定有路的道理。我声音很低地给父亲说,我给路讲讲情。其实父亲是理解路的意思的,他只不过当着我的面显示着做父亲的尊严。

以后的日子,父亲明显走在这条路上的次数减少了。而我越加宽敞地行走着,父亲只是在收割的季节,从路上走来看我种的庄稼怎么样。我的性格父亲知道,做事情不严格,他怕荒了土地,哪怕是一棵小苗的地方。如果我种得完好,父亲就满意地微笑。父亲不知道,我做别的事情不严谨,种地毫不马虎。现在算起来,我已经正式种了三十年地,可以说是一个合格的农人了。

种地三十多年,每天走在路上,对路有了感情,这是必然的。了解了路的情趣,它的爱好,它的执着,它喜欢什么样的走路姿势,什么时候走在上面,心情最佳。

每次走在路上时,我都小心翼翼,生怕对路有什么不利因素。锄在我肩上扛得端庄,左脚刚刚落地,右脚紧跟着抬起,一般情况下,不出现半步。每次走在路上我都有好心情,因为太阳从东方刚刚升起,靓丽的光线照耀着我要走的路。路一直向前方安稳地延伸着,路基结实,没有突然的塌陷,我每次都是放心地走在上面。如果是我往田里用人力车送粪土,我就把粪土用锹拍得方圆,不让粪土掉在路上,低着头一直用力拉车。路最恨一个人干活不是干活,玩不是玩。有的人走路,一边走,一边嗑瓜子。还有的人一边走,一边打闹,这样的人最后都没有好结果。还有的人两口子打架了,就在路上发威,用脚跺路,这更使不得。

走路要有走路的姿势,也要有走路的心情,要面带微笑,这样你的日子就会顺畅。你的日子顺畅了,别人就会嫉妒,他们不知道你的日子顺畅的原因,还以为你命好,其实你的日子顺畅是因为几十年走路走得好,积来的福气。走好路是有好运气的,你不止一次地给别人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这个理,他们只知道一元钱买四个馒头是确实的。

知道了走好路的好处,我每天走十几遍我们村庄的路。没事的时候我就扛一把锹,哪里坑了洼了,我就马上补上新土。哪里有一块石头、烂砖,我就把它装在口袋里带到沙滩里扔掉。几十年了,我都是这样,也没有感觉累,反而觉得心情舒畅。有时在路上我还哼唱流行歌曲。

我知道人生短暂,在有限的人生,我尽量多走我的路,希望多收获一些人生的快乐。我还知道我像父亲那般年龄时,路也得嫌弃我。我也会同样与自己的儿子争吵,现在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加快走路的步伐。村庄的雪

我不知道下雪了,是母亲把我喊醒的,我正在酣睡。

母亲喊声落下去,我抬头看了一眼窗子,窗纸非常明亮,这都是外面有雪的缘故。我重新合上了眼睛,想再睡一会儿。

刚合实眼皮,母亲又喊了。这次我不得不起床了。窗纸有一孔被麻雀撞破了,冷风从那里钻进来,棉衣被吹得冰凉。

我一手按棉衣的扣子,一手打开房门。满院子的白雪,从小狗窝那里看,雪有一拃厚。院子里的所有的东西都被雪覆盖了。雪已经停止了,好像一个干完活的小工等待老板验工。非常安静,麻雀们也在乘机睡懒觉。

我抬头看了一眼邻居家的房顶,积雪足有十厘米。有邻居真好,我好几次都是通过观察邻居而了解我们家的情况。比如说,我看到他们家的房顶的积雪厚度就提前知道了我们家房顶的雪有多厚。再比如,炎炎夏日我在屋子里乘凉,而房顶摊晒着刚刚从田野里收回家的麦子,突然我看到邻居家急匆匆地在房顶堆麦子,就知道天气不好了,我也就急忙爬上房顶行动起来。有邻居真好,有事能相互照应。

此刻邻居家还没有动静,也许晚上睡迟了;也许早醒了,躺在炕上想事。日子中的一些事,过一段时间是需要捋一捋,这就是老百姓常说的,清楚。邻居也许趁这个不匆忙的时刻正在捋。

我一手拿着扫帚,一手爬梯子。梯子的踏面上都有雪,我一边清理一边慢慢往上爬。在雪天干活处处要小心,我们队里王雨就是那年冬天在房顶上扫雪,不小心摔下来了,把腰折了,几十年干不了活。本来王雨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看着别人爽爽地干活,而自己却一动不能动,心里着急,后来妻子劝说也就想开了。可是因为腰一直恢复不好,一直就不能参加劳动。孩子们大了,需要盖房,需要娶媳妇,靠一个女人去完成这些本来是男人的事就非常艰难了。妻子开始闹情绪,开始对王雨冷淡,到最后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妻子就离开了王雨。这是非常没办法的事,人生苦短,谁不愿意找幸福的日子过?好端端的家庭,就被一场事故拆解了,而引起这场事故的原因就是雪,雪是自然事物,最终还是因为自己不注意。

我小心地爬上了房顶,看到了村庄的所有房顶都被白雪覆盖了,与我家院子里的白雪一样安静。人们都在酣睡,或者贪恋热炕头,如果不是母亲喊我,我也会多躺一会儿,那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没有农活的紧迫,你完全可以把心放在最平静的位置。

此刻我的乡亲们就浸淫在这样的时刻。白雪安静地盖着房顶,人们安静地在房顶下休息,那些高出房顶的树木也在安静中。

我开始了劳作,我尽量把扫雪的动作压低,不发出很大的声响,但那些雪落下房顶时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这次下的雪是软雪,好扫,不用费很大的力气。有时候下的雪是硬雪,扎实,非常难扫。扫下一座房顶的雪,要先脱下棉袄,过一会儿要脱下秋衣只穿一件衬衫,好像过夏天,满额的汗水。

一房顶的雪快要扫完了,可是人们还在房顶下安静地享受,我嫉妒了,心里不平衡,故意把扫雪的动作弄大,故意弄出声响,提醒他们该行动了。过了一会儿还是那么平静,没有人影出现在房顶,我急了,就故意地大声咳嗽。又过了一会儿,果然出现了人头,他们缓慢地从下面升上来,我故意不看他们,可是有的人故意戏弄我似的说,小果,扫完了,挺快的。我还是不抬头地回答,扫完了。并讽刺地说,享受够了?对方马上辩解,享受什么?不注意一觉睡到天亮了。

房顶上的人多了,扫雪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时铁锹碰撞房顶的声音传得很远。人们一边扫,一边隔着房顶说着日子中的事情。有的人耐不住用铁锹冲撞高出房顶的树枝,“哗”的一下树枝上的雪全落在了地上。有的人笨,劳动了一辈子,也找不到劳动的窍门,在房顶上被妻子数落。当着许多人的面,男人脸上搁不住,就反击说,你行你自己扫。男人做出扔扫帚的样子,这下真把妻子惹急了,声音猛地提高了八度。怎么了,蹬鼻子上脸了,说你几句不言语是了,还急。男人立马蔫了,重新握起扫帚干起来,动作比先前加快了,男人想,赶快干完下房,不在这上面丢人现眼。

全村的人都上房顶了,都在房顶上扫雪,同一天早晨干着同样的活,呼吸着同样的清新的空气,肯定有着同样的心情。“瑞雪兆丰年”这样的话语在每个人的心底甜蜜地流淌。村庄的土地

一九八七年我有了土地。当几个人手里拿着尺子、锤子、白灰面,在一块土地前丈量时,我的心就开始澎湃——我将拥有自己的一块土地了,我将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了!抑制着激动的心情,等他们把木桩深深楔进土里,我才松了口气。我看着眼前这块方正的土壤,平平整整。当我把目光收回时,又谨慎地把目光投向那一群刚刚离开的人。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直至彻底看不见时,我才大声地吆喝了一声。这是我人生最痛快的一次吆喝。

这块土地将属于我了,我要在它的上面劳作,完成我人生最后的旅程。

地是东西走向,我从西走向东,查看着土地的每一处,有没有病情。这是一块健康的土地,没有沙化,是完完全全的好地。分土地时,老队长站在队院的石碾上面,用沙哑的声音告诉大家,要用心想着自己的地……最后,老队长还加了一句话:从今天起,我就不是队长了,我跟你们一样是普通的社员,明天早上你们也就不必来队院问活儿了,可以睡一个安稳觉,然后在自己的土地里操持了,想种啥就种啥,根据你们自己的爱好,不喜欢种地的人也可以闲着。

猛一下子,这种单干的形式让我们好像有接受不了的心理。但毕竟有了种植的自由,心也就踏实了。

我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西,我分析了它的受光情况以及风的走向、排水情况。最后我确定这是我们队里最好的一块土地。此刻我的心,又一次澎湃起来。

几十年了我从没有敷衍过一次土地,总是认真地去耕种,春天撒籽,秋天收获。连野风见了我的地,也总是绕道而去。驮肥,驮水,土壤肥厚。好多人从我的地边走过,都露出殷羡的目光,也有几个人露出嫉妒的表情。我已经不管他们了,这块地已经真正属于我了,谁也无权从我手里夺走。

我没有马,翻地时找二愣的马。二愣的马是一匹英俊的枣红色的马,那匹马走在地里时,姿势漂亮极了,好像找到了纵横驰骋的疆场,好像它的心情因一直找不到疆场而压抑。它在我的土地上奔驰,尽情地发挥,舒展的身体好像一匹丝绸。二愣也因一次痛快的劳作而欣喜。二愣不止一次地骂我,你小子好福气,全队就这块好地被你占了。我只是嘿嘿笑两声算是回答。我知道自己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捡了便宜不能卖乖。这是我的人生理念。

开始那一阵,我担心这块好地会不翼而飞,每每睡到半夜就起床到地里转一圈,看看地还在不在;下雨了,到地里转一圈,看看地被雨水淋得怎么样。几十年了,我总是认真地耕种,很怕地因我的一次懒惰而变得荒芜。

庄稼长得憨实,玉米浓绿,小麦金黄,大豆饱满,高粱沉重。我总是变着样地种植,种什么长什么,种什么庄稼都有人叫好。

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里,有时忙种,忙收,我就让媳妇把饭送到地头上。我一边吃饭,一边目光还不停地朝地里张望。刚刚翻新的土地还有一种油光,满地油光油光的,好像洒淋了一层花生油。每一块土都是松散的,没有块垒,土地上没有一棵野草,有一棵也是我故意留下来的好草。我拔草时总愿意把好草的根留下,让它们来年继续生长。实际上每一棵好草都是懂事理的,它能预知天气的情况,能为一只小虫子遮蔽风雨,一只努力向前爬动的虫子,中途突然遭遇风雨了,好草的叶子就做了虫子的雨伞。

我知道留住好草对一户农家意味着什么,它是吉祥的表征,是一个人心理修为的表征,一个不爱草的人,一个不爱蚂蚁的人都是人格不完整的。爱蚂蚁,爱草就是爱自然,就是与自然融合在一起。只有与大地、自然巧妙地相融合才是人生的真谛,自然有真气。只有与真气结合,人才能健康。

土地拾掇得好,小动物也愿意靠近,那些鸟没事的时候也在我的田里飞舞。几十年了,我总是认真地劳作着,不怕累、不怕脏、不怕苦。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旁边放着一壶水,渴了拿起来就喝,滚落的水珠滴在我的胸前,我挽起的裤管时常沾着泥块。我叉着腿,坐在我的田埂上,脸上淌着汗水,燕子们在周围忙碌地飞舞。

有时间时,我就用手机与我的朋友联系,告诉他们我的生活状况,让他们不要牵挂,同时我也祝福他们生活得更加美好。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没有杂念,没有好高骛远。没有远大的理想,更没有幻想。我的唯一的一个想法就是:我老了,有一个人能把这块地经营好,让土地尽其所能,不要荒芜了。

自古无地难为家,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选自2015年第11期《文学港》)

我母亲的孤独

闫文盛

那一天,我先是听闻了一位老太太无法忍受孤独的事情,然后才想起了母亲的孤独。母亲的孤独是早多少年前就开始存在的,但很久以来,我坚决地抵制类似的记忆。不要轻易尝试,不要去触碰它——我狠狠地命令过自己。的确需要发言,说出声来,否则我会难受得要命。因为,直到今天,我才不再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可以改造母亲的孤独。在母亲生活的乡下,像她这样的还有很多,但并不为我所见。在这些年,我回乡下,主要是去看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心里的宿命感越来越深的时刻,我才想到像母亲一样的孤独多么可怕。因为不停地争吵,父亲一次次地抛下母亲离开家门。

在我们的乡下,宿命和虚无感一般无人认同。他们相信扎实生活之真理大过一切孤独。

这时的母亲已经六十出头,儿孙满堂,但她的儿女们各自过活,她的身边,再无他人。

那一天,我先是听闻了一位老太太无法忍受孤独的事情,然后才想起了母亲的孤独。我觉得母亲并不适合独自生活。她同年迈的人一样,需要有人同她说话。她还同年迈的人一样,需要将自己的世界同外在性的整体连接。但,一道院门使这种孤独加重了。在冬季寒冷萧瑟的日子里,我总在担心母亲。我无法将自己的心稳定地置于故土之外的城市不去想她。我想将母亲接到我所居住的城市,但经过尝试后并不成功。陌生的生活使她的痛苦更重。我给父亲打去电话,希望他能时常回到家中。尽管他们没有相濡以沫的一生,但我知道父亲的存在会使母亲的孤独感适度减轻。他们毕竟已经携手度过了半生。我却并不知道,在整日无人守候的迫近苍老的生命内部,会有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发生。他们会孤单软弱如一个孩童?

我所能确知的只是,孤独曾经怎样残忍地吞噬我心中的温情,使我陷入周期性的忧愁。不错,我比现在还年轻的时候,有更多的勇气去尝试生活。那些无情的击打,并非我孤寂生活中的全部。但母亲开始老了。如果她再老上几岁,步履蹒跚,难以自理,我不相信她还有勇气可以独居一处。

还是在听故事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年迈之人的思维会受损,恋世的成分会加重。还是在听故事的时候,我知道生存之艰困会如蛛丝一般缠绕我们。我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老境。我们无数人,都注定要陷入这样的宿命。孤单单来到这个世间,然后在成长和衰老的负重中走向命定之虚无……我似乎从未这样郑重地谈论衰老之人的孤独。直到今天,我却仍然想不明白在父亲母亲终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景象。他们最终会只剩一个人,百般纠缠,至此方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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