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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01:3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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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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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象牙戒指试读:

作者简介

庐隐(1898-1934)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福建省闽侯县南屿乡人。笔名庐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思。五四时期著名的作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并被称为“福州三大才女”。主要作品有:《地上的乐园》、《曼丽》、《灵海潮汐》等。

盛夏里的天气,烈火般的阳光,扫尽清晨晶莹的露珠,统御着宇宙,一直到黄昏后,这是怎样沉重闷人的时光啊!人们在这种的压迫下,懒洋洋的像是失去了活跃的生命力,尤其午后那更是可怕的蒸闷;马路上躺着的小石块,发出孜孜的响声,和炙人脚心的灼热。

在这个时候,那所小园子里垂了头的蝴蝶兰,和带着醺醉的红色的小玫瑰;都为了那吓人的光和热,露出倦怠的姿态来,只有那些深藏叶蔓中的金银藤,却开得十分茂盛。当一阵夏天的闷风,从那里穿过时,便把那些浓厚的药香,吹进对着园子开着的门里来。

那是一间颇幽静的书斋,因为天热,暂时在南窗下摆了一张湘妃竹的凉榻,每天午饭后,我必在那里休息一个时辰。这一天我才从浴室里出来,将凉榻上的竹夫人摆好,正预备要睡。忽见门房的老杨进来说,外面有一位女士要会我,我连忙脱下浴衣,换了一件白色的长衫,外面的人影已渐渐近了,只听那位来客叫道;“露沙在家吗?”这是很熟习的口腔,我猜是素文,仰头望窗外一张,果然是她。那非常矮小的身段,正从荼蘼架下穿过来,不错,我想起来了,我因为要详细知道新近死去的朋友沁珠的往事,而她一向都很清楚她,所以我邀她今天来把这段很富有浪漫情趣的故事告诉我。

我们是很不拘泥什么的朋友,她一来就看上了我的凉榻,一倒身便睡在上面,同时还叫着:“这天气够多热呀,快些给我一杯冰镇汽水,——如果有冰淇淋,那就更好了!”我叫张妈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汽水,冰淇淋却不曾预备,不过我家离宾来香很近,吩咐老杨打了个电话,叫他送来一桶柠檬的,这种安排使得素文格外起劲,她躺在竹榻上微笑着说:“这是一种很好的设备,为了那一段惊人的故事,而且也是很合宜的。”

我们把绿色的窗幔垂了下来,使得屋内的光线,变成非常黯淡,同时喝着冰汽水。在一切都觉得适意了,素文从衣襟里的小袋子内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象牙戎指,她一面叹了一口气说:“你别看这件不值什么的小玩具,然而它却曾监禁了一个人的灵魂。——”

我看了这个戒指,忽然一个记忆冲上我的脑海,我惊疑地问道:“素文,我记得沁珠临死的时候,手上还戴着一只戒指,和这个是一色一样的,当时给她穿衣服的人曾经说:她要把这只戒指带到棺材里去,……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因为有事没等她下棺,就先走了,……难道现在的这只戒指,也就是她手上戴的那只吗?”

素文摇头道:“不是那一只,不过它们的来处却是相同的。”我觉得这件事真有些浪漫味道,非常想知道前后的因果,便急急追问素文道:“这是哪一位送给沁珠的,怎么你也有一只呢?”“别焦急,”她说:“我先简单的告诉你,那戒指本来是一对,是她的一个朋友从香港替她寄来的,当时她觉得这只是很有趣的一件玩物,因此便送了我一只,但是以后发生了突然的事变,她那只戒指便立刻改了本来的性质变成富有意义的一个纪念品了。”“这真是富有趣味的一段事实,请你把详细的情节仔细告诉我吧!”“当然,我不是要告诉你,我今天就不必来了;并且我还希望你能把这件事情写下来,不用什么雕饰,她的一生天然是一首悲艳的诗歌。这是一种完美的文艺,——本来我自己想写,不过你知道,最近我的生活太复杂,一天东跑西颠的,简直就没有拿笔的工夫。再者三

天以后,我还想回南边家里看看……”“好吧,”我说了:“你就把她的历史从头到尾仔细说给我,当然我要尽我的力量把她写下来。”

于是她开始说了,下面便是她的叙述,我没有加多少删改——的确,素文很善于辞令,而沁珠的这一段过去,真也称得起是一首悲艳的诗歌。

在那年暑假后,学校刚刚开学的一天下午,我从寝室里走了出来,看见新旧同学来了不少,觉得很新鲜有趣味,我便同两个同学,名叫杨秀贞和张淑芳的,三个人一同坐在屏风门后过道上的椅子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年轻活泼的同学;有的手里拿着墨水瓶,胁下挟着洋纸本子到课堂去的。有的抱着一大堆音乐谱子,向操场那面音乐教室去的。还有几个捧着足球,拿着球拍子,到运动场去的。正在这个时候,从屏门外来了一个面生的新学生,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麻纱短衫,腰间系了一条元色的绸裙,足上白鞋白袜,态度飘洒,丰神秀丽,但是她似乎有些竭力镇静的不自然的表情。她跟着看门的老头徐升急急地往里走,经过我们面前时,她似乎对我们看了一眼,但是我们是三对眼睛将她瞪视着,她立刻现出非常窘迫的神气,并且非常快的掉转身子,向前去了。“嘿!你们猜刚走过去的那个新学生,是哪一科的?咱们跟着瞧瞧去吧!”秀贞说着就站了起来。“好,好,”淑芳也很同意地叫着,当然我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我们便追着她到了学监办公处,我们如同把守门户的将军,向门两边一站;那位高身材略有几个麻点的学监,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但是她早已明白这些年轻人的好奇心理,所以她并不问我们什么,只向那个新学生一看,然后问道:“你是来报到的吗?叫什么名字?”“是的,我叫张沁珠。”“进哪一科的?”“体育科。”“你今天就搬进来吗?……行李放在哪里?”“是,我想今天就搬进来,行李先放在号房。”“你到这边来,把这张单子填起来!”

那个张沁珠应了一声,便向办公桌走去,于是那位学监先生便回过身来,对我们含笑道:“你们来,别在那里白站着看热闹,……张淑芳,你是住在

号不是?我记得你们房里有一个空位子?”“不错,是有一个,那是国文科程煌的位子,她送她母亲的灵柩回南去了。”“那么就叫张沁珠补这个空位子,你们替我带她去,好好地照应她,有什么不清楚的事情,你们告诉她,——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们了。”学监说完,又转身对张沁珠道:“你跟她们去吧!”张沁珠答应着退出来,跟着我们上了楼梯,没有走多远,就到了二十五号房的门口。张淑芳把门推开,让沁珠进去。沁珠看见这屋子是长方形的,两旁整整齐齐摆了四张木床,靠窗户右边那一架空着;其余那

架都铺着一色的白被单,上面放着洋式的大枕头。有的上面绣着英文字,有的是十字布挑成的玫瑰花。“请坐吧,张姊姊!”淑芳向沁珠招呼,同时又向我说道:“素文,请你下去叫老王到门房把张姊姊的行李送到这里来。”

我便邀着秀贞同去,我们俩人一同走,一面谈话,秀贞说:“素文,你觉得张沁珠怎样?”

我说:“长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漂亮,只是她那一对似蹙非蹙的眉毛;和一对好像老含着泪水的眼睛,怪招人喜欢的,是不是?”“对了!我也是这样说,不过我更爱她的丰度,真是有一股俏皮劲。”

我们谈着已来到号房,老王正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呢!我们大声一嚷,把他吓得跳了起来,揉着眼睛问道:“你们找哪一位?”

秀贞和我都不禁笑道:“你还在作梦吧;我们找谁!——就是找你!”

老王这时已经认出我们来,说道:“原来是杨小姐和王小姐呵。”“对了,你把新来张沁珠小姐的行李,扛到楼上二十五号去,快点!”我们交代完,就先跑回来了。不久老王就扛着行李进来了,他累得发喘,沿着褐黑色的两颊流了两道汗水,他将行李放在地上,并将铺盖卷的绳子打开,站起来道:“小姐们还有什么事吗?”“没事了,你去吧!”秀贞性急地叫着。淑芳含笑点头道:“你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同时叫道:“老王慢着,你把这蚊帐给挂上。”老王爬上床去挂帐子。只见秀贞把鼻子向上耸了耸,两个深黑而活泼的眼球向四围一扫,憨态十分,惹得我们都大笑起来。沁珠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你真有意思!”淑芳接言道:“张姐姐,你不知道她是我们一级里的有名的小皮猴。”“别瞎说了!”秀贞叫道:“张姐姐,你不用听淑芳姊的话,她是我们级里出名贤慧的薛宝钗。”

沁珠笑道:“你们竟玩起这一套来,那么谁是林黛玉呢?”

淑芳和秀贞都指着我笑道:“这不是吗?”我自然给她们一个滑稽的鬼脸看。大家笑着,已把沁珠的东西整理好。于是我们就一同下楼去参观全校的布置,我们先绕着走廊走了一周,那一排的屋子,全是学生自修室和寝室,没有什么看头,出了走廊的小门,便是一块广阔的空场,那里设备着浪木,秋千,篮球架子,和种种的运动器具。在广场的对面就是一间雄伟庄严的大礼堂,四面都装着玻璃窗,由窗子外可以看见里面一排排的椅子和庄严的讲台。再看四面的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哲士的肖像,正中那面悬着一块白底金字的大匾额,写的是:“忠信笃敬”四个隶字;这是本校的校训。穿过礼堂的廊子,另外有一个月亮门,那是通学校园的路,里面砌着三角形的,梅花式的,半月形的种种花池,种着各式的花草,围着学校园有一道很宽的走廊,漆着碧绿的颜色,非常清雅。我们在学校园玩了很久,才去看讲堂,——那位置是在操场的前面,一座新盖的大楼房,上下共分十二个讲堂。我们先到体育科去,后来又到国文科去。它们的形式大约相同。没有什么意思,我们没有多耽搁,就离开这里。越过一个空院子,看见一个八角形的门,沿着门攀了碧绿的爬墙虎,我们走进去,只见里面另有一种幽雅清静的趣味。不但花草长得格外茂盛,还有几十根珍奇的翠竹,原来这是学校特设的病人疗养院。在竹子后面有五间洁净的病房,还有一位神气很和蔼的女看护,沁珠最喜欢这个地方。离竹屏不远还有一座荼靡架。这时,花已开残,只有绿森森的叶子,偶尔还缀着一两朵残花,在花架旁边,放着一张椅子,我们就在这里坐了很久。自然,那时我们比现在更天真。我们谈到鬼,谈到神仙,有时也谈到爱情小说。不过我们都太没有经验,无论谈到哪一种问题,都好像云彩走过天空,永远不留什么痕迹,等到我们听见吃饭的钟声响了,才离开这里到饭厅去,那是一间极大的厅堂,在寝室后面。里面摆了五十张八仙桌,每桌上八个人,我们四个人找了靠窗边的桌子坐下,等了一会,又来了四个不很熟识的同学。我们沉默着把饭吃完,便各自分散了。

晚上自修的时间,我去看沁珠,她正在低头默想,桌上放着两封信,一封是寄到她家里去的。还有一封写着:“西安公寓五号伍念秋先生。”

我走进去时,她似乎没有想到,抬头见了我时,她“呵!”了一声,说道:“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学监先生呢!”

我便问她:“为什么不高兴?”

她听了这话,眼圈有点发红,简直要哭了,我便拉她出来说:“今晚还没有正式上自修课。我们出去走走,没有什么关系。”

她点点头,把信放在抽屉里,便同我出来了;那夜月色很好,天气又不凉不热。我们便信步走到疗养院的小花园里去。景致更比白天好了;清皎的月光,把翠竹的影子照在墙上,那竹影随着夜风轻轻地摆动,使人疑画疑真;至于那些疏疏密密的花草,也依样的被月光映出活泼鲜明的影子,在那园子的地上。

我们坐在白天坐过的那张长椅子上,沁珠像是很不快活,她默默地望着多星点的苍空,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由得心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惆怅,后来忽听沁珠低吟道:“东望故园路茫茫!”“沁珠,你大约是害了思乡病吧?”我禁不住这样问她。她点点头并不回答什么,但是晶莹的泪点从她眼角滚落到衣襟上了。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沁珠,你不要想家,这只不过是暂时的别离,三四个月后就放年假,到那时候你便可以回家快活去了。”

沁珠叹息道:“你不知道我的情形,——我并不是离不开家,不过你知道我的父亲太老了,……在我将要离开他的头一天,我们全聚在我母亲房里谈话,他用悲凉的眼睛望着我叹息道:“我年纪老了,脱下今天的鞋,不知明天还穿得上不?!”的确,我父亲是老了。他已经七十岁,头发全落净,胸前一部二尺长的胡须,完全白了,白得像银子般。我每逢看见他,心里就不免发紧,我知道这可怕的一天,不会很久就必定要来的。但是素文,你应得知道,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光明,倘使有一天这个光明失掉了,我们的家庭便要被黑暗愁苦所包围……”她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停,我便接着问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还有母亲,哥哥,嫂嫂,侄女儿。”“哥哥多大年纪了?”“今年三十二岁。”“那不是已经可以代替你父亲来担负家庭的责任吗?”“唉!事实不是那样简单。你猜我母亲今年多大年纪?……我想你一定料不到她今年才四十

岁吧!我父亲比她足足大了二十二岁,这不是相差得太多吗!不过我母亲是续弦,我的嫡母前二十年患肺病死了,她留下了我的哥哥。你知道,世界上难作的就是继母。虽然我母亲待他也和我一样,但是他们之间的一种必然的隔阂,是很难打破的。所以家庭间时常有不可说的暗愁笼罩着。至于嫂嫂呢,关系又更差着一层,所以平常对于我母亲的关切,也只是面子事。有时也有些小冲突,不免使我母亲伤心。不过有父亲周旋其间,同时又有我在身旁,给她些安慰,总算还过得很好。现在呢,我是离她这样远,父亲又是那样大的年纪,真像是将要焚尽的绿蜡……”

沁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她面色惨白,映着那清冷的月光,仿佛一朵经雨的惨白梨花,我由不得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虽然我个子年龄都还比她小,可是我竟像姊姊般抚慰着她。沉默了很久,她又接着说道:“当时我听了我父亲所说的话,同时又想到家里的情形,我便决意打消到北京来求学的念头。我说:“父亲!让我在家伴着你吧;北京我不愿意去了。”父亲听了我这话,虽然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但他到底镇定了一时的悲感。他含着慈悲的笑容说道:“唉!珠儿你不要灰心!古人说过:‘先意承志,才是大孝。’我一生辛苦读了些书,虽然没得到什么大功名,然也就不容易。现在我老了很盼望后代子孙中有能继我的遗志的。你哥哥呢,他比你大,又是个男孩,当然我应当厚望他。不过他天生对于学问无缘。——而你虽然是个女孩,难得你自小喜欢读书,而且对于文学也很有兴趣,所以我便决心好好地栽培你。去年你中学毕业时,我就想着叫你到北京去升学。而你母亲觉得你太年轻不放心,也就没有提起。现在难得你自己有这个志愿,你想我多么高兴!……至于我虽然老了,但精神还很健旺,一时不会就有什么变故的,你可以放心前去。只要你努力用功,我就喜欢了。”

父亲说了这些话,我也没话可答。只有心下感激老人家对我的仁慈。不过我却掩不住我悲酸的眼泪。父亲似乎不忍心看我,他老人家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看天色,太阳离下山还有些时候,他便转身对我说:“我今天打算到后山看看,珠儿同我去吧!”“怎么又要到后山去吗?”我母亲焦急地说:“你的身子这两天才健旺些,我瞧还是歇歇吧!不必去了,免得回头心里又不痛快!并且珠儿就要走,她的事情也多。”“唉!”我父亲叹息了一声说:“我正是因为珠儿就要走,所以叫她看看放心,我们去了就来,我决不会不痛快,人生自古谁无死,况且我已经活到七十岁了,还有什么不足?”我父亲说话的时候,两眼射出奕奕的光芒,仿佛已窥到死的神奇了。

我母亲见拦不住他,便默默地扶了我侄女蕙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不用说,她自然又是悄悄地去垂泪。我同父亲上了竹轿,这时太阳已从树梢头移开,西方的山上,横亘着五色的霞彩,美丽娇俏的山花,在残阳影里轻轻地点头。我们两顶竹轿在山腰里停下来,我扶着他向那栽有松柏树的坟园里去,晚凉的微风从花丛里带来了馥郁的野花香,拂着老人胸前那部银须。同时听见松涛激壮的响着,如同海上的悲歌。

没有多少时候,我们已走近坟园的园墙外了。只见那石门的广额,新刻着几个半红色的隶字:“张氏佳城”,那正是他老人家的亲笔。我们站在那里,差不多两分钟的光景,我父亲在注视那几个字以后,转身向我说:“这几个字写得软了,可是我不愿意求别人写;我觉得一个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安安详详为自己安排身后事,那种心情是值得珍贵的。——生与死是一个绝大的关头,但能顺从自然,不因生喜,不为死惧,便可算得达人了。……并且珠几你看这一带的山势,峰峦幽秀,远远望过去一股氤氲的瑞气,真可算全山最奇特的地方,这便是我百年后的归宿地;……听说石圹已经砌好了,我们过去看看。”

他老人家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慢慢地步向石圹边去,只见那圹纵横一丈多,里面全用一色水磨砖砌成的,很整齐,圹前一个石龟,驼着一块一丈高的石碑,只是还不曾刻上碑文。石碑前面安放着石头的长方形的祭桌,和几张圆形的石凳。我父亲坐在正中的那张圆椅上,望着对山沉默无言。我独自又绕着石圹看了一周,心里陡然觉得惊怕起来。仿佛那石圹里有一股幽暗的黑烟浮荡着,许多幽灵都在低低地叹息。——它们藏在生与死的界碑后面,在偷窥那位坐在石凳上,衰迈颤抖的老人的身体,恰像风中的白色蔓陀罗花,不久就要低垂着头,和世界的一切分别了。咳!“‘死’是怎样的残苛的名辞呵!”我不禁小声地咒诅着。父亲的眼光射到我这边来。

这时日色渐渐迈过后山的顶峰,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剩下些光影的余辉,淡淡地漾在浅蓝色的天空里,成群的蝙蝠开始飞出屋隙的巢窠,向灰黯色的帷幕下盘旋。分投四野觅食的群鸟,也都回林休息了。山林里的坟园,在这灰暗的光色下,更是鬼影憧憧。我胆怯的扶着父亲,找到歇在山腰的轿夫,一同乘轿回来。

第二天早晨,我便同我父亲的学生伍念秋结伴坐火车走了。可是深镂心头种种的伤痕,至今不能平复。今夜写完家信,我想家的心更切了,唉!素文!人生真太没意思呵!”

我听了沁珠的一段悲凉的述说,当然是同情她,不过!露沙!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我的家乡远在贵州,虽然父母都没有了,可是还有一个比我小的弟弟,现在正不知道怎样。我想到这里,眼泪也不由流了下来。我同沁珠互相倚靠着哭了一场,那时夜色已深,月影已到中天了。同学们早已睡熟,我们俩人有些胆怯,才穿过幽深的树影,回到寝室去。——这便是我同沁珠订交的起头。二

在学校开学一个月以后,我同沁珠的交情也更深切了。她近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想家的情感似乎也淡些。我同她虽不同科;但是我们的教室,是在一层楼上,所以我们很有亲近的机会。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教室外面的宽大的走廊上散步,或者唱歌。

素文说到这里,恰好宾来香的伙计送冰淇淋来,于是我们便围在圆形的小藤桌旁,尽量的吃起来。素文一连吃了三碗,她才笑着叫道:“好,这才舒服啦!咱们坐下慢慢地再谈。”我们在藤椅上坐下,于是她继续着说道:——

露沙!的确,学校的生活,实在是富有生机的,当然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谁都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过去的甜蜜。我记得每天早晨,那个老听差的敲着有规律的起身钟时,每个寝室里便发出种种不同的声音来。有的伸懒腰打哈欠,有的叫道:“某人昨晚我梦见我妈妈了,她给我作了一件极漂亮的大衣!”有的说;“我昨夜听见某人在梦里说情话。”于是同寝室的人都问她说什么?那个人便高声唱道:“哥哥我爱你!”这一来哄然的笑声,冲破了一切。便连窗前柳树上麻雀的叫嚣声也都压下去了。这里的确是女儿的黄金世界。等到下了楼,到栉沐室去,那就更有趣味了。在那么一间非常长,甬道形的房屋里,充满着一层似雾似烟的水蒸汽,把玻璃窗都蒙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走进去只闻到一股喷人鼻子的香粉花露的气息。一个个的女孩,对着一面菱花镜装扮着。那一种少女的娇艳,和温柔的姿态,真是别有风味。沁珠她的梳装台,正和我的连着,我们俩人每天都为了这醉人的空气相视而笑。有时沁珠头也不梳,只是站在那里出神。有时她悄悄站在同学的身后,看人家对着镜子梳头,她在后面向人点头微笑。

有一天我们从栉沐室出来,已经过了早饭的时间,我们只得先到讲堂去,预备上完课再吃点心。正走到过道的时候,碰见秀贞从另一面来了,她满面含笑地说:“沁珠姊!多乐呵,伦理学先生请假了。”“是真的吗?”沁珠怀疑地问道:“上礼拜他不就没来上课吗,怎么又请假?”“嗳呀!什么伦理学,那些道德论我真听腻了,他今天不来那算造化,沁珠姊怎么倒像有点失望呢?”

沁珠摇头道:“我并不是失望;但是他也太爱请假了。拿着我们的光阴任意糟踏!”“那不算稀罕,那个教手工的小脚王呢?她虽不告假,可是一样地糟踏我们的时光。你照她那副尊容,和那喃喃不清的语声,我只要上了她的课,就要头疼。”

沁珠听了秀贞形容王先生,不禁也笑了。她又问我道:“你们有她的课吗?”

我说:“有一点钟,……我也不想上她的课呢!”“你们什么时候有她的课?”秀贞说。“今天下午。”我说。“不用上吧,我们下午一同到公园去看菊花不好吗?”沁珠很同意,一定邀我同去,我说:“好吧,现在我还有功课,下午再见吧!”我们分手以后,沁珠和秀贞也到讲堂看书去了。

午饭后,我们同到学监室去请假,借词参观图画展览会,这是个很正大的题目,所以学监一点不留难地准了我们的假。我们高高兴兴地出了校门,奔公园去,这时正是初秋的天气,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辉,天庭如同明净的玉盘,树梢头微微有秋风穿过,沙沙地响着。我们正走着,忽听秀贞失惊的“呀”了一声,好像遇到什么意外了。我们都不觉一怔,再看她时,脸上红红的,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淑芳禁不住追上去问道:“小鬼头你又耍什么花枪呢?趁早告诉我们,不然咱们没完!”

我同沁珠也紧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俩人办什么交涉呢?”

淑芳道:“你们问秀贞,她看见了什么宝贝?”“呸!别瞎说你的吧!哪里来的什么宝贝?”秀贞含羞说。“那么你为什么忽然失惊打怪地叫起来?”淑芳不服气地追问她,秀贞只是低着头不响,沁珠对淑芳笑道,“饶了她吧,淑芳姊!你瞧那小样儿够多么可怜!”

淑芳说:“要不是沁珠姊的面子,我才不饶你呢!你们不知道,别看她平常傻子似的,那都是装着玩。她的心眼可不少呢!上一次也是我们一齐上公园去,走到后面松树林子里,看见一个十八

岁的青年,背着脸坐着,她就批评人家说:‘这个人独自坐在这里发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呢?’我们也不知道她认识这个人,我们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人家呢,忽见那个人站了起来,向我们这边含笑地走来。我们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听秀贞格格的笑说:‘快点我们走吧!’正在这个时候,那个青年人已走到我们面前了,他恭恭敬敬地向秀贞鞠了一个很有礼貌的躬,说道:‘秀贞表妹,好久不见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吧?请到这边坐坐好不好?’秀贞让人家一招呼,她低着头红了脸,一声也不哼,叫人家多么窘呵!还是我可怜他,连忙答道:‘我们前面还有朋友等着,不坐了,’……今天大概又是碰见那位表兄了吧!”

秀贞被淑芳说得不好意思,便头里跑了。当我们走到公园门口时,她已经把票买好,我们进了公园,便一直奔社稷坛去,那时来看菊花的人很不少,在马路上,往来不绝地走着,我们来到大殿的石阶时,只见里面已挤满了人,在大殿的中央,堆着一座菊花山。各种各色的菊花,都标着红色纸条,上面写着花名。有的含苞未放,有的半舒眼钩;有的低垂粉颈;有的迎风作态,真是无美不备。同时在大殿的两壁上,悬着许多菊花的名画,有几幅画得

分生动,仿佛真的一样。我们正看得出神,只见人丛里挤过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他梳着时髦的分头,方正的前额,下面分列着一双翠森森的浓眉;一对深沉多思的俊目,射出锐利的光彩来。——他走到沁珠的面前招呼道:“密司张许久不见了,近来好吗?”

沁珠陡然听见有人叫她,不觉惊诧,但是看见是她父亲的学生伍念秋时,便渐渐恢复了原状答道:“一切托福,密司特伍,都好吧,几时来的?”“多谢,……我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先在松林旁菊花畦那里徘徊了一阵,又看了看黄仲则的诗集,不知不觉天已正午,就在前面吃了些点心,又到这里来看菊花山;不想这么巧,竟遇见密司张了。……这几位是贵同学吗?”

沁珠点点头,同时又替我们介绍了。后来我们要离开大殿时,忽听伍念秋问沁珠道:“密司张,我昨天寄到贵校的一封信,你收到了吗?”“没有收到,你是什么时候寄的?”沁珠问他,他沉吟了一下说道:“昨天下午寄的,大约今天晚上总可以收到吧!”

伍念秋送我们到了社稷坛的前面,他便告辞仍回到大殿去。我们在公园里吃了点心,太阳已下沉了,沁珠提议回去,秀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沁珠姊干么这么急着回去,”淑芳接口道:“只有你聪明,难道我还不知道吗?”我看她们打趣沁珠,我不知道沁珠对于伍念秋究竟有没有感情,所以我只偷眼望着沁珠,只见她颊上浮着两朵红云,眼睛里放出一种柔媚含情的光彩,鲜红的嘴唇上浮着甜蜜的笑容,这正是少女钟情时的表现。

到学校时,沁珠邀我陪她去拿信,我们走到信箱那里,果见有沁珠的两封信,一封由她家里来的。一封正是伍念秋寄给她的。沁珠拿着信说道:“我们到礼堂去吧,那里有电灯。”我们一同来到礼堂,在头一排的凳子上坐下,沁珠先将家信拆开看过,从她安慰的面容上,可以猜到她家里的平安。她将家信放进衣袋,然后把伍念秋给她的信,小心地拆看,只见里面装着两张淡绿色的花笺,展开花笺,那上面印着几个深绿色的宋体字是:“惟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底恰无言。”旁边另印着一行小字是:“念秋用笺。”仅仅这张信笺已深深地刺激了少女幽怀的情感。沁珠这时眼睛里射出一种稀有的光彩,两朵红云偷上双颊。她似乎怕我觉察出她的秘密。故意装作冷静的神气,一面自言自语地道:“不知有什么事情。”这明明是很勉强的措辞,我只装作不曾听见,独自跑到后面去看苏格拉底和亚里斯多德的肖像。然而我老实说,我的眼波一直在注意着她。没有多少时候,她将信看完了。默然踌躇了一番,不知什么缘故,她竟决心叫我来看她的信。她含笑说:“你看他写的信!……”我连忙走过去,从她手里把信接过来只见上面写道:沁珠女士:

记得我们分别的那一天,正是夏蝉拖着喑哑的残声,在柳梢头作最后的呻吟。经过御河桥时,河里的水芙蓉也是残妆暗淡。……现在呢?庭前的老桂树,满缀了金黄的星点,东篱的菊花,各着冷艳的秋装,挺立风前露下。宇宙间的一切,都随时序而变更了。人类的心弦,当然也弹出不同的音调。

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对于这种冷清环境,尤觉异样的寂寞,很想到贵校邀女士一谈,又恐贵校功课繁忙,或不得暇。因此不敢造次!

说到作旧诗,我也是初学,不敢教你,不过我极希望同你共同研究,几时光临,我当煮香茗,扫花径恭迓,怎样?我在这里深深地盼望着呢!念秋“这倒是一封很俏皮的情书呢!”我打趣地对沁珠说,她没有响。只用劲捏着我的手腕一笑。但是我准知道;她的心在急速地跳跃,有一朵从来没有开过的花,现在从她天真的童心中含着娇羞开放了。她现在的表情怎样与从前不同呀!似乎永远关闭空园里,忽然长满了美丽的花朵。皎洁的月光,同时也笼罩她们。一切都赋有新生命,我将信交还她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写的一首诗,正合乎现在沁珠的心情,我说:“沁珠!让我念一首诗你听:”

我不说爱是怎样神秘,

你只看我的双睛,

燃有热情火花的美丽;

你只看我的香唇,

浮漾着玫瑰般的甜蜜;

这便是一切的惊奇!

她听了含羞地笑道:“这是你作的吗?描写得真对。”我说:“你现在正在‘爱’,当然能了解这首诗的妙处,而照我看来,只是一首诗罢了。”我们沿着礼堂外面的回廊散着步,她的脚步是那样轻盈,她的心情正像一朵飘荡的云,我知道她正幻想着炫丽的前途。但是我不知道她“爱”到什么程度?很愿知道他和她相识的经过,我便问她。她并不曾拒绝,说道:“也许我现在是在‘爱’,不过这故事却是很平凡。伍——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在家乡时我并没有会过他,不过这一次我到北京来,父亲不放心,就托他照应我。——因为他也正要走这条路。——我们同坐在一辆车子里,当那些同车的旅客们,漠然的让这火车将他们载了前去,什么都不管地打着盹,我是怎样无聊呵!正在这时候,忽听火车汽笛发出困倦的哀嘶,车便停住了。我望窗外一看,见站台上的地名正是娘子关。这是一个大站头,有半点钟的耽搁,所以那些蜷伏在车位里的旅客,都趁机会下车活动去了。那时他走来邀我下去散散步。我当然很愿意,因为在车上坐得太久,身体都有些发麻了。我们一同下了车,就在那一带垂柳的下面走着。车站的四围都是稻田,麦子地,这些麦子有的已经结了穗,露出嫩黄的颜色,衬着碧绿的麦叶,非常美丽,较远的地方,便是高低参差的山群,和陡险的关隘,我们一面看着这些景致,一面谈着话。这些话自然都是很平淡的,不过从这次谈话以后,我们比较熟多了。后来到了北京,我住在一个旅馆里,他天天都来照应我,所以我们的交情便一天一天增加了,不过到现在止,还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事实虽然还是个起头,不过我替你算命,不久你们都要沉入爱河的。”我这样猜度她,她也觉得这话有几分合理,在晚饭的钟声响时,我们便离开这里了。三

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西安公寓的五号房间的玻璃窗上,正闪动着一道霞光。那霞光正照着书案上一只淡绿色的玉瓶里的三朵红色的玫瑰花。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二十五

岁的青年,在批阅一本唐诗。隔壁房间的钟声,正敲了四下。那个青年有些焦躁的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道:“四点钟了,怎么还不来?”他走到房门口,掀着布门帘,向外张着。但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同院住的三个大学生都各自锁了房门出去了。——今天是星期六,又是一个很美丽的秋天,自然他们都要出去追寻快乐。他显得很无聊地放下帘子。仍旧坐在案前的藤椅上。翻了两页书,还是没意思。只得点上一根三炮台烟吸着,隔壁滴嗒滴嗒的钟摆声,特别听得分明,这更使他焦灼,五点钟打过了,他所渴望的人儿还不曾来。当他打算打电话去问时,忽听见院子里皮鞋响,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伍先生在家吗?”“哦,在家,密司张请进来坐吧!”

这是沁珠第一次去拜访伍念秋,当然他们的谈话是比较的平淡。不过沁珠回来对我讲,他们今天谈得很对劲,她说当她看见伍念秋在看唐诗,于是她便和他谈论到“诗”的问题,她对伍念秋说:密司特伍近来作诗吧?……我很欢喜旧诗,虽然现在提倡新文学的人,都说旧诗太重形式,没有灵魂,是一种死的文学。但我却不尽以为然,古人的作品里,也尽多出自然的。像李太白、苏东坡他们的作品,不但有情趣有思想,而遣词造句也都非常美丽活跃,何尝尽是死文学?并且我绝对不承认文学有新旧的畛域,只要含有文学组成要素的便算是文学、没有的便不宜称为文学。至于各式各种用以表现的形式的问题,自然可随时代而变迁的。

伍,他很赞同我的意见,自然他回答我的话,有些不免过于褒扬。他说:“女士的议论真是透辟极了,可以说已窥到文学的三昧。”

我们这样谈着,混过了两个钟头,那时房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我觉得应当走了,而茶房刚好走进来问道:“伍先生不开饭吗?”我连忙说,我要告辞了,现在已经快

点了。伍他似乎很失望的,他说:“今天是星期六,稍晚些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去,我知道现在已过了贵校开饭的时间……”他这样说着竟不等我的同意,便对茶房道:“你开两份客饭,再添几样可口的菜来。”茶房应声走了。我见他这样诚意,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重新坐下,一阵穿过纱窗的晚风;挟了玫瑰的清香,我不觉注意到他案头所摆的那些花。我走近桌旁将玉瓶举近胸口,嗅了嗅,我说:“这花真美,——尤其是插在这个瓶子里。”伍听了连忙笑道:“敬以奉赠,如何?”“哦,你自己摆着吧!夺人之爱未免太自私了!”我这样回答,他说:“不,我虽然很爱这几朵花,但是这含义太简单,还是送给你的好——回头走的时候,你连瓶子一齐带去吧!”

我不愿意再说什么,只淡淡地答道:“回头再说吧!”可是伍他不时偷眼向我看,我知道他正在揣摸我的心思。不久晚饭开进来了,我在一张铺着报纸的方桌前坐下,伍他从斑竹的书架上取出一瓶法国带来的红酒,和两个刻花的白色的玻璃杯,他斟了一杯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自己也斟上,他看着我笑道:“这是一杯充满艺术风味的酒,爱好艺术的人当满饮一杯!”

这酒的确太好看了,鲜红浓醇,装在那样小巧的玻璃杯里,真是红白分明,我不禁喜得跳了起来道:“呵,这才是美酒!在一点一滴中,都似乎泛溢着梦幻的美丽,多谢!密司特伍。”我端在唇边尝了一口“呵!又是这般醉人的甜蜜!”我不禁赞叹着。但是我的酒量有限,平常虽是喜闹酒,实在是喝不了多少。今天因为这酒又甜又好看,我不免多喝了两口。只觉一股热潮由心头冲到脸上来,两颊好像火般烧了起来,四肢觉得软弱无力,我便斜靠在藤椅上,伍他也喝了不少,不过他没有醉。他替我剥了一个橘子,站在我的身旁,一瓣瓣地往我口里送,唉!他的眼里充满着异样的光波,他低声地叫我“沁珠”,他说:“你觉得怎样?”我说;“有些醉了,但是不要紧!”他后来叫茶房打了一盆滚热的洗脸水,替我搅了毛巾把,我洗过脸之后,又喝了一杯浓茶,觉得神志清楚些了。我便站起来道:“现在可不能再耽搁了,我须得立刻回学校去。”“好吧,但是我们几时再见呢?”他问。“几时呵?”我踌躇着道:“你说吧!”

他想了想说:“最好就是明天吧!……你看这样美丽的天气,不是我们年轻人最好的日子吗?……我们明天一早,趁宿露未全干时,我们到郊外的颐和园去,在那种环境里,是富有诗意的,我们可以流连一天,随便看看昆明湖的绿漪清波,或谈谈文艺都好……”

我被他这些话打动了游兴,便答应他:“可以去。”我们并约定八点以前,他来学校和我同去。我便回去了。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我走到自修室里,只有一个姓袁的同学,她在那里写家信,其余的同学多半都去睡了。自然明日是假期,谁也不肯多用功,平常到了这种日子,我心里总觉得怅怅地不好过,因为同学多半都回家省亲去,而我独自一个冷清清留在这里,是多么无聊!倘使你和秀贞都在学校还好,而秀贞她这里有家,她每星期必回去。你呢,又有什么同乡接出去玩,剩我一个人落了单,我只有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行云。想象我久隔的家庭和年迈的父母。唉!我常常都是流着眼泪度过这对于我毫无好处的假期。——有时候我看见你们那么欢喜的,由栉沐室出来,手里拖着包袱往外走,我真是忌妒得心里冒出火来,仿佛你们故意打趣我!“但是,现在你可不用忌妒我们了?”我打断了她的话,她微微地笑道:“有时我想家,还要忌妒你们。不过我现在也有朋友了。倘使在你们得意扬扬地走过我面前时,我也会作出骄傲的面孔来抵制你们的。”“你们第二天到颐和园去,一定很有意思,是不是?”我向沁珠这样追问,她说:“我从伍那里回来的那夜,我心里是有无限的热望,人生还是有趣味的。并且那夜的月色非常晶莹,我走到楼上去睡时,月儿的光波正照在我床上,我将脸贴着枕头,非常舒适地睡了,第二天我六点钟就起来了。我先到栉沐室洗过头发,院子里的阳光正晒在秋千架的柱子上,我披散着未干的头发坐在秋千板上,轻轻地荡着。微风吹着我的散发,如游丝般在阳光里闪亮。有几只云雀飞过秋千架的顶巅落在垂枝的柳树上,嘹亮的唱着。早晨的空气带了些青草的清香,我的精神是怎样的快呵!不久头发已晒干了。我就回到栉沐室,松松地盘了一个S髻。装扮齐整,我举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了栉沐室,迎面正碰见同班的李文澜,她才从温暖的被里出来,头发纷乱的披在头上,两只眼睛似睁非睁的,一副娇懒的表情,使人明白她是才从惆怅的梦里醒来。她最近和我很谈得来。——你知道她有时是真与众不同,在她青春的脸上,表现着少女的幽默。她见了我便站住说道:‘沁珠,你今天显得特别美丽,……我想绝不是秋天的冷风打动了你的心。告诉我,近来你藏着什么惊奇的秘密!’”“‘哦,一切还是一样的,平凡单调没有一点变动。——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诱惑人了,它使我们动了游兴,今天邀了几个朋友出城去玩,你呢,不打算出去吗?’”“‘我吗?一直就没有想到这一层。今天天气倒是不坏,太阳似乎特别灿烂,风也不大;这样的时光,正是青年人追寻快乐的日子,不是吗?……不过我是一个例外,似乎这样太好的天气,只有长日睡着作梦的好。’文澜说着笑了一笑又说道:‘祝你今天快乐,再会吧!’她匆匆地到栉沐室去了。我一直瞧着她的背影不禁暗暗点头叹道:‘这个家伙真有点特别!’文澜的举动言谈,似乎都含着一种锐利的刺激性,常常为了她的一半言语,引起我许多的幻想,今天她这句话,显然又使我受了暗示,我不到自修室去,信步走到操场,心头似乎压着一块重铅,怅惘的情调将我整个地包围住。”“‘张沁珠小姐有人找。’似乎徐升的声音。我来到前院的回廊里,果见徐升站在那里张望,我问道:‘是叫我吗?’他点头道:‘是,伍先生来看你。’我到房里拿了小皮包去会他。在八点钟的时候,我们已来在西直门的马路上了,早晨的郊外,空气特别清冷,麦田里的宿露未干,昨夜似乎还下了霜,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铺在有些黄了的绿草上。对面吹来的风,已含了些锋利的味道。至于马路两旁的绿柳,也都大半凋零了。在闪动的光线下,露出寒伧的战抖。那远些地方的坟园里,白杨树发出嗦嗦喳喳的声响。仿佛无数的幽灵在合唱。在这种又冷艳,又辽阔的旅途中,我们的心是各自荡漾着不可明说的热情。”“不久便到了颐和园。我们进门,看见小小的土坡上,闪着黄色小朵的野菊,狗尾巴草如同一个简鄙的樵夫,追随着有点野性的牧羊女儿,夹杂在黄花丛里,不住向它们点头致敬。我们上了小土山,爬过一个不很高的山峰,便看见那碧波潋滟的昆明湖了。据说这湖是由天下第一泉的水汇集而成的。比一切的水都莹洁,我们下了山,沿着湖边走去。的确,那水是特别清澄,好像从透明的玻璃中窥物。——那些铺在湖底平滑的青苔,柔软光滑,同电灯光下的丝绒毯一样的美丽可爱。还有各种的水草,在微风扇动湖水时,它们也轻轻地舞了起来。不少的游鱼在水草缝里钻出钻进,这真是非常富有自然美的环境。我们一时不忍离去。便在湖边捡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我们的影子碧清地倒映水面。当我瞥见时,脑子里浮起了许多的幻想,我不禁叹息说:‘唉!这里是怎样醉人的境地呵!倘使能够长久如此便好了,……便是怎么能够呢?’”“‘事在人为,’伍他这样说:‘上帝制造了世界,不但给人们苦恼,同时也给人们快乐的。’”“‘那么快乐以后就要继之以苦恼了,或者说有了苦恼,然后才有快乐。果然如此,人间将永无美满,对吗?’我这样回答他。伍似乎也有些被我的话所打击,当他低头凝想,在水中的影子里,我看见他眼里怅惘的光波,但是后来他是那样地答复我,他说:“‘快乐和苦恼有时似乎是循环的。即所谓乐极生悲的道理,不过也有例外,只要我们一直的追求快乐,自然就不会苦恼了。’”“‘但是人间的事情是概不由人的呵!也许你不信运命。不过我觉得人类的一生,的确被运命所支配呢!比如在无量众生之中,我们竟认识了。这也不能说不是运命,至于我们认识之后怎么样呢?这也由不了我们自己,只有看运命之神的高兴了。你觉得我这话不对吗?’”“伍他真被我的议论所震吓了。他不能再说一句话来反驳我。只是仰面对着如洗的苍空,嘘了一口长气。——我们彼此沉默着,暗暗地卜我们未来的命运。“这时离我们约三丈外的疏林后面,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他们穿过藤花架,渐渐走近了。原来是一个男人两个女人,那个男人大约二十四五岁吧,穿了一套淡咖啡色的洋服,手里提着一只照像匣,从他的举止态度上说,他还是一个时髦的,但缺乏经验的青年。那两个女人年纪还轻,都不过二十上下吧,也一律是女学生式的装束,在淡素之中,藏着俏皮。并且她们走路谈话的神气,更是表现着学生们独具的大方与活泼。俩人手里都拿着箫笛一类的中国乐器。在她们充满血色的皮肤上,泛着微微的笑容,她们低声谈着话,从我们面前走过,但是我们看见他们在注意我们,这使我们莫名其妙地着了忙,只好低了头避开她们探究的目光。那三个人在湖边站了几分钟,就折向右面的回廊去,我们依然坐在这里继续的谈着。“‘沁珠!’伍他用柔和的声音喊我的名字。“‘什么?’我说。“‘我常想象一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有这么一天,我能同一个了解我的异性朋友,在一所幽雅的房子里同住着,每天读读诗歌,和其他的文艺作品。有时高兴谁也可以尽量写出来,互相品评研究。——就这样过了一生,你说我的想象终久只是想象吗?’伍说。“‘也许有实现的可能吧!因为这不见得是太困难的企图,是不是?’我说。“伍微微地笑了笑。“一阵笛声从山坡后面吹过来,水波似乎都被这声浪所震动了。它们轻轻地拍着湖岸的石头,发出潺潺的声响。这个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大约经过一刻钟笛声才停住了,远远看见适才走过的那三个年轻人的影子,转过后山向石船那边走去。时间已过午了,我们都有些饿,找了一个小馆子吃了一顿简单的饭。我们又沿着昆明湖绕了大半个圈子,雇了一只小划子在湖里荡了很久,太阳已经落在山巅上了。湖里的水被夕阳照成绛红的浅紫的橙黄的各种耀眼的颜色。我们将划子开到小码头上,下了船仍沿着湖堤走出园去,我们的车子回到城里时,已经六点半了,伍还要邀我到西长安街去吃晚饭,我觉得倦了,便辞了他回学校来……”“这可以说是沁珠浪漫史的开始,”素文述说到这里,加了这么一句话,同时她拿起一个鲜红的苹果,大口的嚼着。“有了开始当然还有下文了。”我说。“自然,你等等,我歇歇再说。”素文将苹果核丢在痰盂里,才又继续说下去。四

四点钟以后,各科的功课都完了,那些用功的同学,都到图书馆和自修室去用功。但有一部分的同学,她们懒洋洋地坐在绿栏杆上,每人身上披了一条绒线的围巾,晒着太阳,款款地谈着。最近,她们得了一个新题目就是研究“恋爱”。在她们之中有一位叫常秀卿的同学,新近和一个某大学的教授来往得非常亲密。每日下课以后,总有电话来邀她出去。常常很晚才回学校,本来学校的规矩,九点钟就关上大门,但在大门的左边,却开了一个小门,另派看门的守着,非到十二点钟不许关门,因此她们进进出出非常方便。

这一天绿栏杆上,照例又有三四个人在那里晒太阳闲谈。远远看见常秀卿从栉沐室里出来,头发烫成水波纹的样式,盖着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擦着香粉胭脂,好像才开的桃花,身上披了一件秋天穿的驼绒绛色的呢大氅,嘴里哼着曲子,从她们面前走过。“喂!老常!几时请我们吃糖呵?”文科的小李笑着问,——原来这是一个典故。因为有一次有一个同学,她和人定婚时,曾带回几盒子巧古利糖,分给大家吃,从此以后“吃糖”便成了订婚的代名词了。

常秀卿听见小李这样问她,向她耸耸肩说道:“快啦,快啦,你们等着吧;”她说完便到外面去了。小李似乎有些牢骚,她叹了一口气道:“哪天我也找个爱人玩玩,你看她那股劲!”“那是人家有了爱人,心是充实的,你呢?”小张接着说。“唉,算了吧,要想找爱人,那还不容易?只要小姐高兴,立刻就围上一大堆,不过我还没那么大工夫应酬他们。”“得了,别不害羞吧,你们满嘴里胡论些什么?真是年头变了,一个千金小姐,专要说野话!”那位胖子杜大姐接言了。“大姐,你别恼?你说我们不害羞吗?我瞧并不是那么回事,还是大姐没找到落,所以拿我们出气吧!”小李说。“小李,那算你没猜透,人家大姐怎么没落,昨天我才看见一个留着小须子的军官来找她,……大姐那是谁呵?”小张含笑向着杜大姐说。

杜大姐啐了一口道:“那是我的侄儿,你们真没得说了,胡扯胡拉的。”“哦,原来那是大姐的侄儿呵!那么我给你介绍一个侄儿媳妇吧!”

小张说。“那倒好,我这个侄儿今年二十四岁,还没有订婚呢。……你打算介绍哪一个呢?”“哪一个你猜吧!咱们这一堆里就有人崇拜英雄,非是军官老爷看不上。”小张说着不住用眼看着小李笑。——小李年纪虽只有二十岁,可是个子长得很高,她有一次说,你瞧我这个身量除了军官,跟别人走在一块真不像样。所以小张今天才和她开玩笑。小李红着脸过来,揪住小张骂道:“烂舌头的丫头,你再乱说!”一面骂着,一面用手搔她的胁下,小张一面挣扎,一面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再也不说你啦。”杜大姐见小张哀求得可怜,便道:“瞧我吧!”一面把小李拉了起来,替她理着乱蓬蓬的短发道:“来,让姐姐给你梳梳头。”小张只是看着小李笑,小李又要跑过来搔她,正好沁珠走过来说道:“你们闹什么呢?”“你来得不巧,她们的花样多着呢,可惜你没看见!”杜大姐说。“什么事呢?大姐告诉我吧!”沁珠央求着说。

小张连忙跑过来插嘴道:“大姐先别告诉她,你先问问她那件事,看她怎么说,她要好好地告诉咱们,自然咱们也告诉她,不然咱们也不说。”

沁珠听了这话,有些含羞,微笑着道:“你瞧小张不是疯了吗?我又有什么短处,让你们拿着把柄了吗?”“那是,有点,你别装正经人吧!你告诉我们那天和你在颐和园的那人是谁?——倒是一个怪漂亮的人物,称得起小白脸,你说吧,那是谁?”小张歪着脑袋看着沁珠问。“怎么,你也上颐和园去了吗?我为什么没有看见你呢?”沁珠怀疑着问。“那就不用管啦,我没去,我就不许有耳报神了吗?你不用‘王顾左右而言它’。你,直捷了当地说吧!那位小白脸到底是谁?”小张紧接着追问,沁珠被她逼得没法道:“谁?不过朋友罢了!这年头谁没有几个朋友呢。”“朋友吗,还待考,我瞧世界上就没有那么特别的朋友?”小张故意挑衅地说。小李接着道:“沁珠姊,你别那么不开通,这个年头有了爱人是体面,你没瞧见常秀卿吗?她每次和她的爱人出去玩,回来总要向我们描述一大篇。而你却偏藏头露尾!”沁珠“咳”了一声道:“你们真是有点神经病吧,怎么越说越不像话,真的,我不骗你们,那个人只是我新交的一个朋友罢了!”“好吧,就算是朋友,那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朋友正是爱人的预备军,沁珠你说是不是?”沁珠听了小李的话,不觉心里一动,她想小李的话,也许是真的。近来她脑子里,满是伍念秋的印象。不论伍念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似乎都能使她的心弦起异样的变化。当时她只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事呢,不同你们瞎说了!”“你要走吗?那不成,告诉我们他姓什么?”小张拦住沁珠说,沁珠还不曾答言,杜大姐过来,把小张拉开了,她对沁珠道:“沁珠走吧,不用理这两个小无赖!”沁珠笑着去找我,那时我正在操场打着网球,只听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正是沁珠,她说:“素文!一下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到你课堂,自修室,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难道你一直在操场里吗?”“不,”我说:“下课后我洗了一个澡,后来碰见小袁,她要打球,我就同她到操场来了!你呢?干些什么事,伍来过没有?”“没来,他今天出城去看朋友,没有工夫来。……我因为找你不见,正好碰见小张小李和杜大姐,在绿栏杆上坐着谈天,我也和她们鬼混了一阵。”“她们说些什么呢?”我问。“那还有什么新鲜题目,总不过‘恋爱’问题罢了。”“听见常秀卿要订婚的消息吗?”“她们倒没提到这一层,但有一件事我真觉得奇怪。我同伍到颐和园去,小李她们怎么会知道呢?”“哦,你那天在颐和园碰见什么人没有?”“那天园里游人很少,我只碰见两个年轻的女学生同着一个男学生。”“那就是了,你知道那个男学生就是小张的哥哥,他也认得你,一定是他对小张说的。”“奇怪啦,小张的哥哥怎么认得我呢?”“怎么不认识你。上次我们在南海公园,不是遇见他们一次吗?”沁珠听了这话,低头思量半天,果然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说道:“我说呢,……原来是她说的,那就是了……你们的game完了吗?”“快啦!你稍微等一等,两分钟准完。”“我们上哪儿去呢?”我向沁珠说,当我打完球的时候。“我今天有许多话要和你谈,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我说:“也好吧,但是上哪儿去呢?”我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到西吉庆去。那里没有什么人,说话方便。我将球拍子放在自修室里,同沁珠到学监室写了请假条,便奔西吉庆去。那时候已经快六点了,我们叫了两份大菜,一面吃一面谈话。

沁珠正吃着一块炸桂鱼,忽然间她将刀叉放下,叹了一口气道:“素文你瞧我该怎么办?”“什么事情呢?”我问。“就是关于伍的问题呵,……他曾经向我表示,但我是没有经验的,你看我多难呵?”“表示了!到底怎样表示的呢?”“前天我不是一早就出去了吗?……我们又出城了,但不是到颐和园……”“那么是到西山去了?”我接着问。“对了,你怎么一猜就着。”沁珠这样问我。“自然,西山是很好讲恋爱的环境,地方既美,游人又少,你们坐什么车子去的。”“早晨是坐公共汽车去的,晚上坐洋车回来的。”“伍对你说些什么?”“起初我们谈些不关紧要的问题,后来我们俩人上了碧云寺的石阶,那里有一所小园子,非常幽静,我们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伍陡然握住我的手,他的脸色像彩霞一般红,两眼里似乎含着泪,他颤抖的声音,使我惊诧,我低了头不敢向他看,只听见他低声叫道‘珠妹!……’这是他对我第一次这样亲昵的称呼,你想我将怎样的惊吓?我并不答应他,但是他又说了,‘唉!亲爱的珠妹!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使我受苦的人!’”“我连忙问道:‘这话怎么讲?我并没有作什么事情呵!伍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并且他还不住地发抖。唉!素文,当时我简直要哭出来了。我说,‘你到底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吧!’伍又叹了一口气道:‘珠妹——聪明的珠妹,我告诉你,我是世界上第一个恨人,我的命运太坏,我今年整整活了二十五岁,但是我没有得到一天的幸福,你想我多么可怜?’伍这些话我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追求幸福呢?’伍连忙问我道:‘倘使我追求幸福,你能允许我吗?’我说:‘这话不对,怎么我会有权力不许你追求幸福呢?’”“唉!珠妹!不是这个话,你知道世界之上,只有你能赐给我幸福呵!”

素文,你想他这话不是明明一步紧上一步吗?其实呢,我对于他也不能说没有感情。不过我年纪还太轻,我不敢就同人讲爱情。并且我的父亲年纪老了,将来母亲的责任是要我负的。我不愿意这么早提到婚姻问题,我便对伍说道:“你的意思我现在明白了,不过我觉得只要我们彼此了解,互相勉励,互相安慰,也就可以很幸福的不是吗?……”“是呵,我希望的就是我们终身相勉励相安慰的生活……”

我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故意不放松人,我就又解释说:“我们永远作个道义的朋友吧!”伍自然有些失望。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后来又有人走上来了,我们就离开碧云寺,逛了罗汉堂就雇洋车进城了。……昨天我又接到他的一封信,他发了满纸的牢骚。我还没回他的信,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听完沁珠这一段故事,觉得这真是个不大容易对付的题目。沁珠现在虽是不大愿意对伍表示什么。但是我准知道,她已经陷到情网里去了。在这种情形下,我再不容易出什么主意,我踌躇了很久才答道:“据我想你们俩人一只脚已经陷入了情海了,至于那一只脚,应当抽回呢,还是应当也随着下去,我看就任其自然吧,如果要勉强怎么做,那只都是招来苦恼的。”“那么回信怎么写呢?”沁珠说。“你就含含糊糊地对付他,看他以后的态度怎样再说。总之他倘是真心爱你,当然还有表示……”

沁珠赞成我的提议,于是这个问题暂时就算告了一个段落,我们也就离开西吉庆回学校去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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