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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23: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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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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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格的味道

失格的味道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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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本书由天津中作华文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1

雪,黎明时下的更大了,仿佛大朵大朵的白玉兰自天而降。房屋、亭台、树木、汽车……梦幻般裹上了圣洁的婚纱。

朱玉峰渐渐从梦的灰暗里浮了出来,呆呆地望着玻璃窗,辨别那颤微微飘落的影子,迷惑地清理着思绪。分明是夏天,怎么就下雪了呢?

躺在床上像躺在雪地上冒险,昏昏沉沉,四体僵硬。他起身下床,轻飘飘的似宇航员行走在失重的环境里。推开窗子,寒风夹杂着大朵大朵的雪扑了进来,纯洁又浪漫,瞬间扫荡了身体的灼热,连肋骨都感受到了雪花的冰凉。他觉得自己要不就是头晕,要不就是在梦中,对看到的一切,产生了一浪高过一浪的疑惑。

高低柜上的座钟敲了七下。玉峰出神地望着左右摆动的钟锤,仿佛一下下摆在他脑门上。

一位干瘦枯竭的男子诧异地瞪着他,他不由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那正是他本人,映在制造了景深效果的大衣镜里。朱玉峰扑到镜子前……错乱的神情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位皮包骨头、惊讶错乱的人就是自己——美男朱因斯坦。

他像马背上的拙劣骑手,被重重地抛下,坠入时空的深渊。死不是人生里的事情,活人都没有穿越过那个门坎。

所有的思绪凝聚在夏天,一个火热而美好的日子……此时,他被一种可怕的错乱情绪所左右……真想以头撞墙。

妈妈端着泡着毛巾的塑料盆走了进来,猛然看到儿子,脸盆啪地掉在地上,脚下一片汪洋。她哭嚎得一把抱住儿子,仿佛儿子随时会被抢走似的。

发生了什么事?妈妈的头发怎么灰白了?朱玉峰诡异而错愕,不是担心死,而是怀疑生。

人不可能看到比自己的疑惑更真实的东西了。

朱玉峰感觉自己为了逃避世界的重量,不得不把身体藏在隐秘的穴巢里。昏迷四个月零二十三天后,朱玉峰奇迹般苏醒了。邻居、亲戚们听到讯息,也都赶来庆贺——借给这家的钱有偿还的可能了,之前可真以为是肉包子打狗呢。几年之后,当得知这个倒霉蛋成了白鹭市最年轻的富翁时,个别人却又想把良心包成肉包子……可玉峰深知,有些人空有狗的奴性,却没有狗的忠诚。

幽默不是一种心情,而是一种方式。生活和朱玉峰开了个玩笑。长睡之后失去了爸爸,也失去了进北大或清华就读的机会,枉费了连续三年全市第一的好成绩。“一条河就是一个佛,千百年来就这样流淌着,默默为众生祷告……”当初朱玉峰读到这句话时,只觉得隽永,但现在却汗毛直竖。

那个并不遥远的夏日,爸爸在西城的立交桥口接上儿子,玉峰一只手搂着爸爸的腰,一只手抓着后座……玉峰紧闭着双眼,努力回忆那夏日黄昏的风是如何灌进衣衫、吹扬头发,他又如何嗅着爸爸的气味,碰触着他的肩胛骨……

2009年高考后第

10

天——6月19日,在南坝河的桥上,被撞飞到河里,爸爸当场溺亡,玉峰昏迷不醒。

那是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两辆骄车相撞,又撞飞了摩托车,造成了三死一伤的悲剧。玉峰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被当作毫无希望的植物人遣送回家。

同时掉进河里的另一辆骄车,车上三人,只有副驾驶上的中年男子,破窗而出,保得性命。他叫朱仁道,是出狱不久的杀人犯,也是交通厅副厅长朱仁明的弟弟。

在命运的宽宏大量面前,生还的朱玉峰像罪人似的羞愧不安,心成了上锁的牢房,拒绝探视。他像落水狗抖落身上的水,也想抖落梦魇、病痛、失意和忧伤……他不明白是什么在毁灭自己。心蜷缩着,只有花生米那么大。

幸福生活像梦一样简化成了记忆。二十六万元的巨额医疗费,似乎成了这个家永远也还不起的巨债。探究肇事者的信心不大,因为跟别的人命案子相似,复仇的证据一无所有。

仅仅为了做点事情,玉峰每天都要来南坝桥。

他忽然发现,回忆过去,有时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体验一种略带忧郁的享受,但马上又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惭愧不已。“你在吗?”玉峰默默地呼唤爸爸。“男人老放着那活儿不用,真的会越变越小吗?”之前,他很想问爸爸这个问题,却一直没机会开口。

寒风劲吹,河堤上的枯草毛发似的倒伏着。背阴处的积雪闪烁着银白的光芒,像深褐色的长堤上白癫风似的斑块。河道中间,混浊的波纹美妙地涌动着,近岸处结着晶亮的冰层。游人们在岸边赏景拍照。

暗绿的冬麦昏睡着,一如玉峰曾经的昏睡。

然而这昏睡终会被击碎,就像波浪在河堤上撞成碎片。空气里飘浮着彻底的绝望。南坝河带走了自己的灵魂,玉峰感觉肉体麻木地活着,灵魂和肉体已分离。破坏之中含有一种神秘的快感,像儿时用针刺气球般的痛快。他不敢表现出轻松的感觉,可他确有幽灵附体的喜悦。出门时,妈妈把灰色的羊毛围巾绕在他脖子上,还系了个麻花结。“给你爸新买的,他没围过。”

说谎。玉峰分明记得爸爸围过,还不止一次。可他不想违抗妈妈。此时,站在桥头,北风吹得正紧,围巾却像一条蛇,越来越用力地勒紧他的脖子,他窒息、惊慌、难以忍受,终于扯开围巾,向河里扔去,可北风却收起围巾,向高处托举着,起起伏伏地吹向公路……围巾翻卷,身不由已地随风而去,最终挂在了冬青上。

一位开拖拉机的中年男子,停车,取下围巾,绕在了脖子上。拖拉机冒着一朵一朵的黑色浪漫走了。

玉峰终于明白,电影里从去世亲人的衣物里获取温暖,都是虚假的表演。

玉峰的人生在十八岁时拐了个弯。当我沉醉在床上的时候,我被洗牌出局。

他凝视着风景——没完没了的天空、流淌不息的河水、灰暗的村落、从不安分的树木。人无非是田野上的一棵野草罢了。

昨天下午,平安中学已退休的郭新副校长到家里看望。郭校长曾为玉峰的班代理过数学课,非常欣赏玉峰的才华,称玉峰是他四十年教学生涯难遇的奇才。当玉峰从南坝桥返回时,在门口听到了郭校长和妈妈的对话。“玉峰返校复读,保证能进一流大学。”“挣馒头比翻书本实用的多……”“让他上学,能给你挣一堆金馒头!”

妈妈是个绝对派,没时间理会那些没挥过锄头就以为种地不辛苦的人。

玉峰真想给妈妈跪了。如果不能上学,不如死了好。

屋里传来椅子挪动声,玉峰急忙闪到西屋里。郭校长走了出来,又回头向屋内望了一眼,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向院门口走去。

再纯真的人也会突然被恶魔迷住心窍。玉峰在西屋的柴堆上坐了很久,夜幕降临,黑暗笼罩着世界,妈妈到西屋取煤球时,才发现冰冷的发呆儿子。妈妈抱着儿子,心疼的热泪纵横。“难道变傻了吗,孩子?”

有关系吗?反正不用学习了!

未来像没有箍的木桶,散了架。

一只蟋蟀不受干扰地放声歌唱,多少冲淡了室内的忧伤。

月光洒下一层深浅不一的银色,将灰蒙蒙的山野染成洁白世界,夜鸟在黑暗中叫嚣,在树林之间自在飞翔。

生活是可笑的,玉峰和前来庆贺的人一起笑着。2

2009年

3

月的某一天,中欣监狱的铁门层层打开,看守警察检查了各种证件,挂着严肃到灵魂的职业表情,像放飞一只剪掉了翅膀的笼中鸟,还朱仁道自由。

朱仁道兴奋、忐忑又慌乱地迈出了铁门,那一步,他走了十五年。

他似乎不知道怎样享受这自由,站在监狱外的广场上,双手掐腰,仰着头,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皮肤的每一个皱折,和煦的南风扫荡着铁窗的气味。十五年前,他因酒后斗殴杀人入狱。其实,入狱的不应该是他,或者至少不能仅仅是他。刀子握在他手上,这没错,可有人从后面狠狠地撞了他,使他毫无防备地把刀子送入了对方的身体里。他被血吓呆了,依然记得那个男人急匆匆夺门而逃的熟悉背影。

他总是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对于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几乎是满是疑惑。真理和谎言之间布满了复杂的山脉,尊严只是生存的假象。

监狱是一所学校,他毕业了,毕业证比清华或北大的含金量都高。十五年的服刑,对某些人来说,就是十五年的愤怒、十五年的积累、十五年的冥想。我从铁棱和阴影中摄取养分。比卑鄙的人更卑鄙、比恶毒的人更恶毒、比无赖更无赖。我是王者,王者归来……杀人是奢侈的,在过去的每一天,他都回味着刀子进入肉体的那种简单直接的破碎感。社会不过是一处更大的监狱,我不过是从那个监狱挪进了这个监狱而已。

朱仁道不满意监狱外的清冷,更不满意阳光如此温柔,像妓女对嫖客挂着的虚假笑容。

无数条路通向未来,他却不知道应该走哪一条。杀人犯是通向人群的通行证,是震慑世人的火箭筒。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把事情说清楚,朱仁道告诉前来看他的朋友:我只想体会监狱的滋味。

监狱的滋味,是的,不错的滋味。十五年后,他依然在问自己,监狱到底是什么滋味,是铁窗生锈的滋味?是水泥地冰冷的滋味?是绝望的滋味?不,都不是。监狱的滋味是众叛亲离的滋味、忘恩负义的滋味。

所有强词夺理、巫术般的诡辩和通往幸福的不计其数的道路,终将使人们对原始的亲情越来越依赖。

忙碌了一天的交通厅副厅长朱仁明,回到家里,换上家居服,倒了杯纯净水,透过落地窗忧郁地望着院子里开放的蔷薇。妻子郭燕燕正和保姆准备晚餐,余光不时打量着老公的表情。老公是家里的皇帝,没有老公,就没有她富裕的世界。

晚餐很快摆到了餐桌上,四菜一汤,郭燕燕很懂老公的胃口,一顿可口的饭菜,能安抚老公的情绪,平复他疲累的身心。

夫妻推开餐厅的门——一位不速之客像饿了五天五夜,快意地享受着美食,一手抓着烤羊排,一手端着红酒,嘴里忙不跌地咀嚼着。朱厅长和妻子呆住了,而朱仁道点了点头,放下羊排和水晶杯,拿起挂在旁边的一条洁白的毛巾,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瞧你们惊喜的连个招呼都不会打了。兄弟就是弟兄,哥,这接风宴正对我的胃口。”

朱厅长勉强扯起一幅笑容,妻子郭燕燕像一个突然被叫醒的人露出了恐惧的眼神,轮廓分明的鼻孔颤动着,某根隐蔽的神经震撼了鲜红的嘴唇,抖个不停。“你们只看着我吃吗?在监狱里,看着我吃的是狱警,他们馋得尿裤子,却也舍不得尝一口我们的饭。”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射着郭燕燕,像看一只刚刚从水里跳出来的海豚。“嫂子,你纯洁的像个处女,当初,是我不懂事,情窦未开,如果……”“你这条乱吠的狗从哪里冒出来的?吃完了快滚!”副厅长终于发怒了。

朱仁道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哥哥欢迎辞的伴奏下,朱仁道的胃像秋千一样荡漾。“瞧你们多恩爱。嫂子,你多淑女,在监狱,他们管淑女叫装逼妓女。现在是厅长夫人了吧,可别忘了,我是为了你,才让那流氓流血的,不过那流氓怎么会把手放在你乳房上呢,好像还伸进你内裤里了吧。噢,瞧我这记性,他是你酒吧情人,对吧?”

郭燕燕慌乱得像毒蛇爬上了脚踝,言辞卡在了喉咙里。朱厅长一把抓起弟弟的衣服,挥拳想打。“哥,厅长得多长耳朵少动手,不过,你终于有了点男人味了。当初,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摸来摸去,你却躲到我屁股后面……让俩侄子来见我,我想他们了”

厅长松开了弟弟的衣服,后退了一步。“卫傅不在家,卫雄在美国。”

朱仁道从地上提起一个空空的旅行包,扔到桌子上。“猜猜多少钱?”“这包也就二十多块。”郭燕燕马上回答。“装满了百元大钞,需要多少钱?”

朱厅长和妻子都惊呆了。“弟弟……”“装满钱就更证明我是你弟弟。别跟我说没钱,少来那套。哥,你得明白,现在是我罩着你,不是我在里面建立的关系网,五年前你就垮台了!”

朱厅长曾有耳闻,但依然装聋弄傻。朱仁道却突然退掉裤子和内裤,露出悠闲垂着的大萝卜和毛绒绒的黑草地。“哥哥,你看看,这些都是为你留的。”

弟弟大腿内侧一道道隆起的疤痕,像层层叠起的梯田。朱厅长吓呆了。“我做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在他慢悠悠低沉的嗓音里,有一种极为赅人的东西。“当然了,我顺便尿一泡也不违法。”他竟然真的摆出了小便的架式。“嫂子,脸蛋不是女人唯一的武器,其它才是,这你知道的。” 郭燕燕羞愧又气愤地跑了出去。

哥哥怪异地看着弟弟。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弟弟调皮聪明波辣,是家长和学校头疼的男孩……可是,那时,他那么喜欢弟弟,甚至有点嫉妒弟弟……“这真是圣洁而高贵的地方!” 半小时后,朱仁道提着沉重的旅行包出去了。3

白雾扩散在河面上,轻若蛛网,淡如回忆。两女子在河边游玩拍照。北风卷过,塞得人喘不过气来。一位女子的红色帽子被风吹起,向着河面卷去,伴随着女声的尖叫,掉在河中央的波纹上,波纹欢快地托着小红帽,旋转着向前流去。女孩捶胸顿足,好不懊恼。河水只不过带走你的小红帽,可带走了我的爸爸。

两位穿着彩虹般羽绒服的女子欢欢笑笑地爬上河堤,消失在拐角处。玉峰的心思依然在那暗流涌动的河面上,小红帽被吞没了……这瞬间的一瞥,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他的内心,灵魂失语了,周身显出疲软的病态。

那位头发被吹得像烈马鬃毛的圆脸姑娘,突然停住了脚步。“朱因斯坦?”

久违了的外号——离开中学,再也没听到过这个名字。玉峰转过身来,才发现是高中同学吴乐乐,不由笑得轻浅从容。大凡才智出众的人,都会难逃被反复提及的命运,古往今来,这劫数一直尾随着才子们蹒跚的步履。“朱因斯坦”这个称呼让玉峰明白了一件事:要么是猪猡,要么当才子。只是,当生活像一记耳光那么直接时,就只好安抚热辣辣的脸了。“原来他就是你的梦中情人?”吴乐乐的同事小曲像发现新世界似的。“你能苏醒,肯定与我虔诚祈祷有关。”“那你干脆到太平间工作算了,” 小曲调侃着,“挽救一个富翁,赏你百万冥币。”

吴乐乐的话让玉峰的大脑闪电般划过了一道红色的光束,如果说在昏迷长达四个多月的日子里,有什么值得记忆的话,那就是一位穿红衣服的女生,站在病床边,曾握着他的手,抚摸着额头……玉峰想和她说话,可喉咙被绳索紧紧地勒着,半个字也吐不出。

那位既近又远,既亲切又陌生的女子,原来,是吴乐乐。

死亡未遂,玉峰变的敏感而忧伤。几天来听了太多的贺语和施主般恩威并至的表白,他觉得活着是一种负累。对自己的庆贺,就是对爸爸的反庆贺,不知爸爸该多么伤心,当然,爸爸连伤心的机会也没有了。

此时,在南坝桥上,他多看了几眼吴乐乐,心仿佛第一次从长睡中苏醒,不由得加快了跳动的频律,周身也燥热起来。旷野模糊的风声,像大提琴奏出的缕缕低音。

驶向白露城里的公交车开了过来,吴乐乐把名片迅速塞进玉峰手里,转身跳上了公交车。“我在恺明房地产公司上班,打我电话,你一定想知道你替谁背黑锅的吧。”“也可以找我,我们总在一起。”车门把小曲的声音截断了,一部分关进了车内。

许多年后,在这个桥头,伴着飞扬的大雪,玉峰悼念着吴乐乐,他为吴乐乐悲哀。她在床上赢得了爱情,又在两腿间输掉了生命。

在平安中学,知道朱玉峰的人不多,知道朱因斯坦的人却不少。任何老师的课,不想听时,他都可以随时离开。这种特殊的自由除他之外,只有郭新副校长的儿子享受过。郭校长的儿子读了九年高一,听过所有班主任的课,直到和另一个智障女孩结婚,才结束了马拉松似的学业。

高中一年级,郭新副校长代理玉峰班的数学课。刚上了十分钟,玉峰想偷偷从教室的后门溜走,被大声喝住。当郭校长像一尊美丽而阴险的神像,厉声质问为何不遵守纪律,玉峰的回答差点让同学们笑尿了裤子。“心理学家说:一副面孔看久了会产生爱意。我怕晚上梦到你。”“没有比你更无赖的了。”“那是您没见过宁杰的弟弟,尽管才一周多岁。”

最终郭副校长承诺出十道题,如果玉峰能答正确,不但可以从他的课堂上自由离开,他还保证,如果可能,在所有课堂,他都可以自由离开。

玉峰挑战校长的权威时,同学们觉得教室的墙更白了、玻璃也更干净了。对峙的双方不经意间娱乐了课堂气氛,同学们的眼睛不知道该看谁:校长铿锵、学生倔强,校长威震课堂,学生虎啸生风……同学们有的昏眩不清,有的拍桌子擂墙壁欢庆喝彩。

奇迹出现了,不止十道题,连那年高考的高难度的试题,玉峰都顺利地答了出来。之后,郭校长又协助测试了物理、化学等科目,他都能在极短时间掌握所学的内容。

特权就那样“赌”到了。他喜欢泡图书馆,从课堂上逃出来,可看历史小说或文学名著……他每年要阅读近百本书。高一开学才三个月,朱因斯坦的名字就叫响了。

作为十五六岁的少年,吸引他的还是那些情感如蜜的罗曼史,《简爱》、《红与黑》、《恋爱中的女人们》、《漂亮朋友》等,男女之间温柔细腻的描写,美好爱情的展现,冰淇淋般浸润着这位农村少年的心。他一直以为,将来伺候自己的应该是范冰冰类的美女,再差也是刘亦菲似的小妞。

聪明会成就一个人,但狂妄也能毁灭一个人。在许多同学眼里,朱因斯坦像一枚地雷,也许会轰轰烈烈地爆炸,也许会在湿地悄悄消亡。

社会每天都上演某种形式的欺骗,是人就难以避免。

贪婪地阅读大量经典书籍,更让他优越于其它学生,分析问题也更辩证和机智。他渐渐意识到,任何名著,无论薄厚、时间的远近,都是启迪智慧的妙药。捧书在手,会感到一种无可比喻的甜蜜,有时也体验到一种孤高和寡的孤独。“因为博学,毒蛇都不害他。”图书馆的馆长总是这样介绍朱因斯坦。

朱因斯坦的成功,引来好多同学模仿。天真的同学们不知道,唯独智商是不能模仿的——那情景就像狗熊走钢丝。尖子生们和他在一起,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像乐师找不准调子,稍一松懈,成绩会像降落伞似的飘飘忽忽地落了下来。

玉峰具有孩子般的单纯和第一流的大脑,具有智性的新鲜、狂妄和柔软。骄傲是天才根深蒂固的需求。平安中学共八个高一班,每次考试都是他第一,这不但引起许多尖子生的嫉恨,还点燃了七班班主任李兵强厌恶的黑色火焰。

朱因斯坦在四班,班主任叫牛学者,和李兵强同龄。两人在升职、奖金、班级成绩排序等方面,一直明争暗斗。两位班主任的战火燃及到两个班的同学们,稍有不慎也是恶语相向,大有近身肉搏的可能。

学校不是圣殿,教师也是俗人。有时老师只传授知识,而不传授品格。世界疯狂了,老师也不例外。一切在利益中流转,心静不下来,灵魂没有出口。

学校举办文艺演出,庆祝五四青年节。舞台上,追光灯浑圆的光柱下,一位长发及腰的红衣女子,抱着一架大提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电子屏幕上清晰地投放出此女子美丽而温暖的面孔,她月亮般皎洁的皮肤,微微上勾的嘴角、弯弯的眉毛和清澈的眼睛……朱因斯坦瞬间心碎了……世界像沙滩上的城堡纷纷倒塌,或一阵飓风卷走了大厅里的所有人,只剩他和这红衣女子……她演奏了什么,演奏了多久朱因斯坦全不记得,他只希望她一直存在,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

玉峰淹没在冰淇淋般浪漫的感觉里,这是他所有恋爱的源头。第一次床上之爱虽然与此女子无关,但精神上的性欲之欢,无不是和这女子完成的。

他可以洗净自己的心,或索性杀死自己的心,这太痛苦了。玉峰茫然坐在人群里,幻想着她的小月亮。

朱因斯坦甚至不敢打听她是谁,怕引起同学们对她的过分关注。嫉妒像火焰,烧燎着他的心。黑暗中,他发现两腿间竟然架起了火箭,滚烫地昂扬着六十度的角。他慌乱地将双臂叠放在肚皮上,以掩饰流氓作派。这次的经历让他明白,只要遇到真爱,肉体总是快于精神的。

许多年后,当他观看美剧里赤裸的镜头时,他又发现,早期的理论纯是处男的谬论。没有精神的参与,美女和臭猪一样,很难让火箭发射。“我多想变成那把大提琴,被她抱着、弹拨着。”同学宁杰嘻皮笑脸地调侃着,朱因斯坦的表情像牙疼,真想一拳夯在宁杰的嘴上,让他从此记住胡说八道的后果。

朱因斯坦像鬼一样游荡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今夜他无法入睡,无法让自己安宁。他想找到那红衣女子,跪在她脚下,发誓永远保护她、爱她,像骑士对心爱的女人般宣誓效忠……教师宿舍区的拐角处,微弱的灯光下,竟然是红衣女子和那把大提琴,正与一男子说话。她有男朋友——这可真让人崩溃,怎么从没想到呢。他瞬间感到自己可怜、丑陋、低贱,不仅配不上她,也配不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他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手脚乱扑乱打,绝望地把头露出水面。

男子挥起一巴掌,搧在女子的脸上。声音之响,比撕裂夜空的鸟啼更有穿透力。朱因斯坦像发现宇宙大爆炸似的惊恐,被巨大的声音弄懵了。

他们同时发现了朱因斯坦,生气地瞪着这位闯入者。朱因斯坦血涌大脑,恨不得一步跨到男子面前。可红衣女子转身向胡同深处走去,卷着红色的心痛一步步消失在黑暗中,而男子却迎着朱因斯坦走来——竟然是七班班主任李兵强。错肩而过时,朱因斯坦强制自己没挥出正义的拳头,为此后悔了许多年。

黑暗是可疑的盟友。朱因斯坦走到女子站立的地方,微风把一丝若有若无的女性气息吹到鼻端,他体会到香甜、陌生、危险……他深深吸纳着,闭目感受着她被撑脸的痛苦……

一个紫水晶发饰在地上闪闪发光,是她的发夹。朱因斯坦放在嘴边吻着,幻想着吻她柔软的长发、吸纳着悠悠的发香。那一晚,他连绵不断地飘飞在一个又一个春梦里,和那大提琴女子辗转缠绵,像踢了一场足球比赛似的浑身疲软地瘫倒在床上。我已在道德上死了一夜,不配有眼泪和挽歌。

李兵强老师的那一巴掌好像坚实地捂在了他脸上,灵魂都被打肿了。为她报仇,才有资格做她的男子汉。无形中,李兵强多了个坚实的敌人。

红衣女子叫万小玮,是高二五班的女生。一定要让她成为我的女人!

4

一定意义上,人如何成就自己,取决于如何否定自己。晚上李兵强老师讲大课——欧洲历史。

阶梯教室的门口松松垮垮地排起了长队,朱因斯坦逡巡着,希望能看到万小玮。所有长发及腰的女子,都像战鼓敲击着他的心。有人碰了朱因斯坦肩膀,歉意地笑了笑。被宠坏了的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歉意或讨好,他漠然地转过头去,像主人对待奴隶。然而对方却主动伸出了手。“你好,我是七班的庞培。”“荣幸,这是古罗马执政官的手吗?那我是凯撒了?”

庞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言辞卡在了喉咙里,被莫名其妙地当众调侃,羞红了脸不说,内心的恨意像沉睡的火山。传说中的庞培是古罗马的美男子,被誉为——有着天使面孔的“小屠夫”。而眼前这位庞培大块头,凸眼珠,宽嘴巴,这副尊容让人觉得他父亲是跟河马交配才生下他。庞培以为朱因斯坦会熟悉他的名字,因为每次考试他总是紧随朱因斯坦名字之后,屈居第二已好久了。庞培还曾一度幻想他和朱因斯坦一起读名牌大学,一起到美国深造,一起从事高智商的工作,甚至花甲之时,一起登上诺贝尔物理或化学的领奖台。美好的幻想被瞬间打破,恼恨的情绪便无法平息。庞培的爸爸是某国企老总,妈妈是政府高官,接送他上学的车至少是奥迪A6,老师和同学哪个不争先奉承。朱因斯坦这个王八蛋不过是土生土长的地瓜,有什么资格敢轻视我。要知道,如果没有朱因斯坦,那庞培就是响当当的第一。

英雄的终极凯旋,在于他不停地毁坏自己的凯旋门。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庞培根本没听清李兵强老师在讲些什么,当邻位的朱因斯坦愤愤地骂“胡扯、胡说八道”时,庞培神游八方的思绪才回归到教室里。

原来李老师正在声色并茂地讲凯撒的战功,把阿克图海战、消灭了古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的屋大维的战绩,像一顶骑士帽,扣在了凯撒的头上,而那时的凯撒早已去世12年了。李老师不负责任地剪集时空,惹恼了朱因斯坦。

大厅里根本没有万小玮,她怎么可能来听这个对她施暴人的课呢?朱因斯坦感觉自己傻得像门口的石狮子。他好想登上讲台,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般痛揍李兵强……一阵臭骂之后,他愤而离去,庞培牢牢记下了这个狂妄之徒的恶言恶语。

其实用不着庞培传话,阶梯教室广告栏里的留言,已让李兵强老师七窍生烟了。“公元前32年,在希腊的阿克图海战,打败安东尼的不是凯撒,而是屋大维……不过,也许凯撒的鬼魂帮助了屋大维……鬼知道!”

李老师一夜未眠,仿佛有个啮齿动物附在身上,一点点、一寸寸在毁伤着他。

爱徒庞培送来湿润的耳语,无疑又在李老师的胸口扎实地刺了一刀。他记得这个朱因斯坦,在胡同口,朱因斯坦目睹了他的残暴。事态变得如此糟糕,他惊愕而惶恐。其实李老师也太敏感了,正因为他经常嘲笑其他人,才更怕别人报复他。现在李老师觉得整个学校在和自己作对。他扪心自问,发觉这种不安的情绪发自一种朦胧而隐秘的念头,一种老子天下独尊的念头。

报仇和生孩子一样,都不能拖。生命并不短暂,短暂的是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能变成动物。

周末,朱因斯坦骑车回家,落日用朱红和火焰点染着片片云霞,给万物罩上了红彤彤的光彩。他想起了万小玮,此时,她如果穿着那身红连衣裙站在这霞光里,该是多么美丽啊……霞光渐渐熄灭,颜色越来越深,天空也黯然神伤,树木在黑暗中凄惶地战栗着。夜晚的惆怅缓缓传给大地,袭扰着路人的心。朱因斯坦路过一片密集的小树林时,人影朦胧,迎面的车灯耀人眼目。一种莫名的战栗传遍肌肤,隐隐的惶恐袭上心头。为什么,他不明白,他感觉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孤身一人行走在穹窿之下。突然从树林里窜出三四个人,瞬间用衣服罩住了他的头,拉下自行车,拖进了树林,一阵拳打脚踢。朱因斯坦蜷缩着,绷紧肌肤,护住头脸。会死在这里吧?不,我可真不想死!

一股似曾相熟的怪味勾起了他的回忆,他努力搜索着,拳脚结束时,他记起了那个叫庞培的男生。

或许因为朱因斯坦响亮地放了个屁,他们像狗似的落荒而逃了。

潮湿的土地似涌动的海洋,他像一只海贝隔着深水看天光,认为深厚的水体只不过是一层稀薄的空气。周身的疼痛给他开辟了新的王国,发现了新的高山和大川,而万小玮正跨越千山万水而来……这创痛只为她而受……这就是爱情,为爱被恶人摧残。

以钱开道,罪犯就可以畅通无阻,无须护照。

残暴的恐吓杀戮,不过为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一点感觉而已。从此玉峰明白,一个男人不被揍几次,不流几次鼻血,是没有抗压能力的。窝在宿舍的三天里,他不停在给万小玮写诗,一首一首地写,痛哭流涕地朗诵,幻想着她读后的感动,然后修改、撕碎,最终也没敢送出一个字。他挂着满脸的伤疤,伏在高一五班教室的门上,像偷窥狂似的向里张望着。门突然拉开,万小玮被花脸的男生吓退了半步。“你找谁?”

朱因斯坦呆了片刻,像得手的银行大盗转身就逃,瞬间消失在黑蒙蒙的校园里。万小玮的脸那么亲切又陌生,她可知道她在我的床上睡了多少次?狂乱的心跳让他意识到所谓灵魂只不过是肉体的残渣。

期末考试刚刚结束,朱因斯坦在学校食堂大宴宾客,四班的同学全部参加了。平时不舍得吃的牛排、红烧肉、各色水果、蔬菜等满满摆了四桌,同学们像暴发户似的吃得欢天喜地。吴乐乐飞了多少次媚眼,朱因斯坦像木头似的全无感觉。当然,他要张罗这么大的场面,又怎能注意一个小女生的情怀呢?

买单刷卡,户主是李兵强。餐厅工作人员及时将信息报告给了李兵强老师。丢失了饭卡的李老师火速赶到餐厅。

身穿蓝羽绒服的李兵强汗浸浸地立在门口,朱因斯坦觉得李老师像披着一片蓝天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朱因斯坦将一根鸡骨头骄傲而夸张地投进了设在门后的垃圾箱,微笑着走向李兵强老师,伏在他耳边:“您要我在小树林捡到餐卡的事公开吗?”

看到这热闹的场面,尚未愈合的心灵创伤再次隐隐作痛,旧伤疤又流出了新鲜的血液。那一顿大餐,吃掉了李老师一个月的工资。

一位懂得仇恨的老师,一定能懂得怎样封锁秘密。圣洁学府的餐厅里,在李老师看来,不过是小丑们在举行一场恶毒狂欢。

李老师不想曲意迎合同学们,也不想债主般倨傲狂妄,这似乎具有苏格拉底的智慧。

5

如果一顿拳脚让朱因斯坦的自负有所收敛,那顿饕餮大餐却又助长了他的跋扈。张扬是年轻的通病,在浮躁而混乱的时代,稍有个性的人,总认为自己是时代的独生子。如果说朱因斯坦有些变化的话,那就是幽默了,不过他的幽默总透着冰雪的味道。在激烈的学习竞争中,同学们总想拥有经久不灭的东西,老师们便把垃圾和事实塞满了脑袋,愚蠢地希望以此保持高分的地位。

宁杰在高一八班的表弟跑到宁杰宿舍诉苦,他因拍蚊子的动静太大而被罚站了四十分钟。那位丁老师对当官的孩子比亲娘还好,而对农村的孩子,像对羊粪蛋似的冷漠。

来自农村的朱因斯坦极度痛恨势力眼,但势力眼也是眼,并不因为你痛恨,就会瞎掉。社会本来就分了三六九等,你不懂,等于还没长大。

没长大的特征之一就是争强好胜。有些麻木于讲台的老师,难免只图一时快感、对模糊不清的历史故事大放狂言……朱因斯坦往往会发出驴子似的鼻息声,让老师像听到淫言秽语似的尴尬。

教地理的丁老师——就是宁杰表弟说的势力眼,临时给四班代课。丁老师为了点醒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便讲了古希腊科学家的故事,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在古希腊,有个想博得好学美名的国王问阿基米德,除了他的‘几何原本’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学习几何的捷径。阿基米德回答说:‘几何无王者之道’。意思是学习几何,没有专门为国王铺设的大路,任何求知者,必须勤奋而善于思索。后来,‘几何无王者之道’被引申为‘求知无坦途’,成为传诵千古的名人名言。”

丁老师的故事,像她漂亮的脸蛋,确实提振了精神,驱赶了不少同学们的睡意,接下来,更驱赶睡意的却是朱因斯坦。

朱因斯坦高高地举着手,申请提问。“丁老师,您看的是地理出版社出版的数学书吧,我怎么记得这应该是欧几里得的故事呢?”

下课后,女同学张地愤愤地走到朱因斯坦面前,恨恨地骂道:“你该进地狱!”“给我地狱的门票吧!”“呸!我瞧不起你!”“这正好还我清白!”“你卑鄙!”“佛祖曰,当你出口伤人时,内心早已被秽语污染了。”

张地辩不过朱因斯坦,气得转身出去了。宁杰拍着朱因斯坦的肩。“佛祖真说过?”“佛祖喝醉的时候也许说过吧,不过不是他说的,应该是酒精说的。”

科学家说,把一张大纸折叠,反复叠五十次,这张纸叠起的高度等同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如果照这样再折叠一次,高度相当于地球到太阳的一个来回。这是数学上几何级数增长的一个例子。几何的规则并不等同于讲台的规则。挑战已定的规则,就会陷入混乱。单纯而骄傲的朱因斯坦不明白,纠正丁老师的错误为何会引起愤恨。难道势力眼老师有错也不能说吗?难道老师犯罪也不能判刑吗?在朱因斯坦的眼里,世界是由黑白两色组成的,非黑既白,非白既黑,不该有中间地带。他无法忽视心中那生不逢时的正义感,更不会失掉良心而不去仗义直言。一只硕大懒散的花猫睡在窗槛上,他真想一拳揍醒它,问它的祖先是农村猫还是城市猫,是流浪猫还是贵族猫?

错误和偏见像工厂日夜排放的废水对环境产生持久的危害。然而,生活的悲剧有时会出现艺术的美感,巧妙地骗取世人的眼泪。

朱因斯坦永远也不会知道,正是这位丁老师,像上帝的助手般操纵了他的未来。服也罢,不服也罢,你的命运就在那里,却被看似无关的人左右着、践踏着。

对商人来说,生活就是赢利;对学生来说,生活就是服从,无论对错。我从没真正做过自己。这个想法能让朱因斯坦的情绪变得忧郁了,认识到问题的存在是前进的第一步。这种由丁老师引起的迷惑和由妓女引起的迷惑如出一辙。

一定程度上,规则是为破坏而设立的。无论学校怎么严禁,考试作弊像特工传递情报,适势而生。

高二升高三那年,学校出台新规,考试成绩排序的后十名学生将被编排到末位班。这不但涉及高三的学习问题,还涉及到同学们的颜面和情分。为了求得关照,朱因斯坦前后左右的位置都被同学抢占了,为此同学们请他吃了几次红烧排骨。宁杰为没能占得好位置而提心吊胆。

晚自习后,同学们有的在教室继续苦读,有的回宿舍吃零食,朱因斯坦独自在操场跑步。跑累了,朱因斯坦坐在台阶上,打开收音机上,准备听中国音乐排行榜。突然手机响了,三步开外的台阶上,手机屏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他捡起手机,手机的QQ正跳跃着一条条信息。“数学第五单元……物理……”这可能是考试的范围。

朱因斯坦飞快地跑回宿舍,将手机送给了宁杰,宁杰如获至宝,这绝对是考试重点了。宁杰啪地在朱因斯坦脸上亲了一口:“我要是个女生,今晚非得好好弄爽你!”

第二天,整个平安中学都“爽”了——女生马云丽从六楼跳下,脑浆摔了出来。6

六十多岁的姜默从蒸汽浴室出来,舒服地趴在按摩床上。按摩小姐双手缓慢、柔软地在老皮肉上移动。一种甜美的快感热乎乎的从腹部冲到四肢,浸透全身——躯体和灵魂无不舒坦。每次按摩后,都让他有年轻三十岁的感觉,仿佛带两三个女子上床,依然会让她们极度疯狂。可惜年轻时没这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又没了身体。上帝也非常不通情理。

姜默是齐台集团的老总周全运的岳父,女儿身家上百亿,老人的生活自然也像太上皇般的自在。他非常喜爱杜娟,因为这鸟恰当地代表了他的性格。杜娟把其它鸟的蛋扔掉后,在那巢里下蛋——生命就是从竞争开始的。现在,他可以占据别人家的巢,可总也流不出几滴像样的精液。他一度发誓,谁若能怀上他的孩子,就娶谁为妻,可无论包养多久,女人的肚子像无子的葫芦。这让他感觉人不如鸟。

妻子去世的早,他含辛茹苦地把女儿养大。不是他不娶,是没有娶的条件,一没钱,二没好名声。女儿很争气,既漂亮又听话。自从把女儿嫁出去后,他的生活由地狱立刻升至天堂。嫁女儿那年,他四十九岁,有了大把大把的钱,也有了之前四十九年没享受过的尊严——人们以周总岳父的身份敬重他、善待他。他突然发现,许多想靠近周总的漂亮女人——高贵的小媳妇或未出嫁的姑娘们,频向他抛媚眼。他开始还不敢应和,甚至撞到潘金莲似的眼神依然惊慌意乱,像个老处男。但姜默进步很快,女儿结婚才三个月,他已睡了三个女人,之后就以超速度累积着这个数字,更有痴情的女子以死相胁要嫁给他。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对他来说就是各种各样的女人。他总向人炫耀,他睡过的女人有二百多了,当然也包括晚年来临后,他柔软的阴茎磨蹭过的女人们——那种无力感让他诅咒时光的卑鄙。和朋友聚会,总会骄傲地说“我当年……”,“是啊,你当年鸡巴子闲了很久。”

每当这时,姜默痛恨听者的刻薄,无论他怎么表达,对方总以看骗子的眼神看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经验告诉他,任何女人都美,都有使男人幸福的可能。其貌不扬的丑女往往爱的格外热烈,半老徐娘带有哀怨的浓情蜜意——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宝,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魔力,发掘起来令人无限快意。单从这一点上看,年老是最可悲的失败。

最近,他看上了一位处长的四十岁寡妇,那高贵的漂亮女人一直严守妇道,心灵始终保持处子状态,拒不接受他的任何感情。经验老道的人一看便知,此女人根本不知肉欲,没被那过世的丈夫激发起过性高潮。姜默要开发这位未发育的老花蕾。经过一番颇费心思的调教、引导,某一天,半老徐娘突然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少女般的情欲之花奇异地开放了。以性诱惑为前提的爱欲虽来得迟,却同样激情而纯美,充满着出人意料的莽撞。她像小猪般的小声喊叫,说着肉麻的情话,发泄着未识青春的老风流。可她的爱抚那么鲁莽,像醉酒似的慌乱无序,实在叫人气恼。她像小女生似的一遍一遍地要,不知羞耻地耽于肉欲,带着一种笨拙的激情和吓人的贪婪,叫他忍俊不禁又厌恶至极。

最后一晚,他仿佛重复了年轻时的纯真胡闹,然后告诉赤裸的她:易得的幸福无法持久。这点体会更多的源自经验,而非教训。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那寡妇——她的床不会缺男人了。从本质上说,男人女人的天性如此相似,既是生活的流浪者,又是肉体的流浪者,犹如跑江湖的杂耍艺人。

按摩小姐的纤纤素手正在他后背上游走着,出狱才二十多天的朱仁道来拜访“朋友”了。他轻轻地走了进来,塞给按摩小姐两张人民币,挥了挥手,按摩小姐不安地退了出去。朱仁道看了看闭目享受的姜默,嘴角扯起一丝笑容,挥手在皱巴巴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疼得姜默翘起了半个身子,惊讶得像遇到了鬼。“你想干吗?”“肯定不干你。”“你是谁?”“当然不是朋友。”“滚开,不然我叫人了。”“最好叫警察,我就可以把你贩卖儿童的事报案了。”

姜默坐在床上,松弛的肥肉像排列了几圈的轮胎。他惊恐而胆怯的看着朱仁道,大脑快速反思着,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中年男子是谁。“看来得给你讲个故事了——十七年前,我的朋友受你之托,从植物园里抱走了一个孩子,你说那是你侄女的私生子,只想远远送个好人家。可你让我朋友把孩子偷走,送给指定的人,其实那人是人口贩子……”

姜默拿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不时偷瞥着朱仁道。朱仁道一把扯过毛巾,扔在地上,姜默像条丑陋的鱼赤裸裸地在床上扭摆着。“你以为我会怕吗?你弱智朋友的话像十七年前的屁,早没了踪影。那孩子已喂了十七年前的鱼,连鱼的骨头都找不到了,谁又能证明你傻瓜朋友的话呢?据说,你蠢货朋友在监狱里晒着太阳就咽气了!”“看来你对监狱的太阳挺向往,也许不久你就可以进去晒一晒这把老骨头了。”朱仁道从腰里取出一个黑色旅行包,扔到姜默的身上。“不过,进去之前,先把这个包装满人民币。我赏你条好消息,那个孩子没死!”“不可能,我亲眼所见,他病得连哭都不会了……才扔到河里的。”“呵呵,只能说你心黑……可河水不黑……”“真会讲故事,看来得为你精彩的故事付点小费了,我给你钱后会怎么样?”“我会很高兴!”

姜默盯着朱仁道,无赖碰到无赖,无赖也愁。他一定在讹诈我,那孩子早死了,经手的人也死了,我可不上当。“我有的是钱,给我个账号,我给你打过去。”“只收现金,改天你准备好,我可不想再看你惊艳的肉体了。别忘了,我曾是卑鄙的杀人犯。”朱仁道捏了一把姜默肚子上的肥肉,嘴角掠过一丝残忍而快意的微笑,出去了。“妈的,出门让车轧死!”监狱这地方真操蛋,把杀人犯放出来抢劫,让好人无辜遭难。

姜默看到了镜子里赤裸的自己,突然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手机响了,是女儿姜图美的电话。“爸,哈喽刚刚被车轧死了。”

姜默像中了魔咒似的全身一激凌,这恐怖以前有过。美默因为楼上的阳台滴水,沾湿了他家的衣服,他大骂楼上的女人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撞死,过桥被河水淹死。第二天,下大雨,妻子不慎掉进河水,受了凉水浸泡,感冒了,发展成肺炎,入院一周就去世了。

从那以后,他大脑里总是回荡着诅咒楼上女人的情景,总是受着咒语的折磨。

哈喽是他花几万块钱买的名狗,陪伴他好几年了,对待哈喽就像心爱的人,那感情超越了弟兄和朋友。他睡觉都抱着哈喽,就差没和哈喽做性爱之事了。

姜默再次被自己的咒语击中,像得了心脏病似的心慌气短、手脚冰凉。他不由得仰望着天花板,想看到那个无形中主宰命运的人——是上帝、老天爷,还是观音菩萨……但无论如何,楼上那位把水滴到他家衣服上的女人,最终还是死于非命,娘家人怀疑是被人从七楼推下去的,而警方却证实是自杀。

这是一个残忍的世界,残忍世界唯一的道义就是机会——各种各样的机会。几年后,楼上的男人迎娶了新女主人,新女主人年轻漂亮。

只要还是羊,就避免不了被剪羊毛的命运。姜默觉得他急需的不再是女人,而是一把锋利的剪刀。7

在某间教师办公室,宁杰和另两位同学,根据手机的提示,到办公室偷取试卷。办公室的门锁不知何时坏掉了,虽然从里面落下插销,只要从门外旋转把手,门依然会弹开。宁杰三人,打开手电筒……两堆白肉紧紧压在一起……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尖叫,三位男生成了呆鸭。

裸男抱着衣服跳下了窗口,不是谁都有蝙蝠侠的能力——摔断了小腿。

把跳窗当成跨栏的刘老师是朱因斯坦非常尊重的老师之一,获得过全国优秀教师奖。他的博学曾让朱因斯坦心生敬仰。当救护人员把肥美白昕的他抬上救护车时,他用手遮着脸,鸵鸟般藏起他的羞耻。而那女生却轻易结束了十七岁的年华。她愤怒的家人把教学楼门窗砸得像战争的废墟,也砸碎了朱因斯坦的感觉。同学们梦一般站在尸体周围,地上的这位女生也曾在考试的荒漠中憧憬着无穷的荣耀。

未来像魔咒,左右着同学们的命运。学生们曾用灵魂喂养过,但从没喂饱过贪婪的欲望。

刘老师喜欢她,像喜欢鸡肉一样。朱因斯坦记得刘老师多次叮嘱学生:要用自由的双手创造干净的生活。然而生活从来没干净过。马云丽曾在图书馆向朱因斯坦问过数学题,他在作业本的背面给她演练了两遍,他滔滔不绝地讲着,铅笔在雪白的纸上画出弯曲的线条。前几天,在去食堂的路上,她曾向他莞尔一笑。那一笑,让他把大白菜吃出了牛排的味道。是我间接杀了她!是我把她置于羞辱的境地!

有人陷害刘老师,故意将手机丢在操场上,编造着信息引诱同学们去捉奸。朱因斯坦的内心充满了冰冷,父母终其一生,对他只有慈爱和关怀,养成了他耿直而单纯的个性。这是他第一次遭遇死亡,偏偏自己似乎是她自杀流程上的一个环节。悲痛像一颗嫩芽,在内心深处慢慢滋生,他感到骨头、牙根咯咯地颤抖个不停。

虽是无火不生烟,但谁也无权为青春第一步的挫折,就葬送一生。

为了给全校师生一个交待,给学生家长一个交待。校方处分了偷试卷的宁杰等三位同学,处分记入档案;校方也没放过送手机给宁杰的朱因斯坦,给朱因斯坦以口头严重警告,不记入档案。

这是一个共同拥有、合股经营的世界,到处都布满了法律和惩罚。因捡到手机就受处分,这似乎说不过去。马云丽死了,自己这点委屈又算个屁呢。天气晴朗,空气清爽,可朱因斯坦觉得每间教室的门后,都藏着一些损人的小人,而他却只能同他们在一起。由此他警告同学们:“第一,夜间在操场遇到手机,可千万不能捡!第二,在某些老师眼中,肉体和考试成绩都可以明码标价。”

宁杰放声狂笑,朱因斯坦真担心他会笑破肚子。

谁都知道朱因斯坦替那位肇事者背了黑锅。真正的肇事者应该蹲监狱。

警方竟没查出肇事者,这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手机是偷来的,至于QQ号也是盗的……一切似乎解释的非常圆满。

有人受过,花钱买平安,学校要求师生们严密封锁消息,谁若走漏风声,将被开除校籍。没有人是清纯的,生活强奸了世人。“学校以为我们是刚初生的婴儿?”“婴儿?别自恋了,宁杰,难道你也盼着女老师给你换尿布?”“朱因斯坦,我受了处罚,你还能咽得下土豆吗?”“难道你想让土豆也受处罚?”“你真无耻。”“别忘了我们是谁教的学生?”

刘老师被开除了,住院治疗期间,只有朱因斯坦一人到过病房。刘老师像便秘半年的老头子,看到门口的朱因斯坦,背过脸去。世界缩小成尖牙和利爪,将终生啄食着他的心,但活着,总得有活着的理由和脸皮。

眼前这个曾让朱因斯坦尊敬的男人,用出奇不意的方式“救赎”了自己的人生。他躺在那里,神情冷淡。

朱因斯坦觉得心已不知不觉地向着他了,也许人都和撒旦签订过灵魂的合同,总在某些关键时刻,由撒旦主宰着一切,而肉体却身不由己地成了撒旦的执行者。

朱因斯坦的脸变得像奶一样白,嘴张开又合上,但什么也说不出来。现在,他觉得和刘老师的距离如北极和南极之远。在散发药味的医院里,穿行在那些高耸入云的树杆之间,他决定再也不去挖掘那令人心痛的秘密——谁是肇事者?他决定,让这成为今生的最后一个错误。

这次事故像一把利剑,深深刺中了他的神经。幸亏万小玮早已转校并消失得杳无音讯,她的耳朵是不能听到这种消息的。

高三沉默而压抑地结束了。许多名牌大学到校提前招生,清华和北大争着收朱因斯坦,可最后,各大名校竟然集体放弃了朱因斯坦。

没关系,朱因斯坦立志要进清华或北大。但是高考后的第十天,他和爸爸就发生了车祸。至于北大或清华,都已是前世美梦了。

黑暗中运行的记忆将在黑暗中结束。苏醒了的朱玉峰,依然像患消化不良的老太婆,体无束鸡之力,心无求强之念。他得意地发觉长高了,但马上为自己的得意而惭愧,因为被怜悯的人是没有资格得意的。

妈妈和邻居们觉得玉峰应该多和同龄人交往,加入年轻人的阵容,用不了多久,一个强壮如牛的劳动力就会锻炼而成。老太太们口气之坚决好像断言苹果树绝对长不出梨一样。两天之内,便有五份工作介绍给玉峰——泥瓦匠学徒、水泥包装工、养猪厂保洁员等。玉峰断然拒绝,摔门而去,震得老太太们的眼珠子乱颤。因为是债权人,大家都有资格对他指手划脚、指桑骂槐。

年老的长处在于可以把年轻人引向旧时代的羊肠小道,而贫穷的长处则在于能赢得债权人的唠叨和讥讽。村人怪异的目光让他全身都在消融,破碎的心和发狂的大脑不再反抗这个虎狼世界。

大学梦像遥远的星辰,寄存在永远的夜空里。泥瓦匠学徒、水泥包装工……这些低智商而又艰苦的工作,他永远不想接手,他应该做有尊严、挣钱多、环境不错的工作。

可这种工作哪里有呢?他骑着自行车在白露市转悠,高耸入云的大楼、宽阔的马路、涌动的车流……毫不通融的金钱为上的迷雾世界。

造就这个时代的人们,也无处可逃地成了时代的牺牲品,呼吸着雾霾的空气、吃着用地沟油制作的食品。

逛了一天,也没能决定将干什么。骑自行车窜过城市公园,“恺明房地产公司”的招牌让玉峰心头一紧。他刹住车,双脚踏地,向里张望着。吴乐乐欢笑着跑了出来。“这是谁啊?”“反正不是买房的。”“不买房来干什么?”

一只肥胖的花猫悠闲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玉峰指着猫说:“和它一样,闲逛!”“我可不懂怎么接待一只猫。”“别给它一脚就算优待了。”

吴乐乐的心已抖得像风中的广告纸。

今天卖出了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更让她高兴的是,玉峰终于来找她了。

她要请玉峰吃晚饭,玉峰这才尴尬地意识到自己依然停留在学生时代——坦荡地身无分文。吴乐乐极力表明自己发了大财,并有两张极地酒店的免费餐券。她和玉峰进了这个五星级酒店,高档的装修,黄水晶吊灯美仑美焕,服务生谦谦有礼、英俊帅气。玉峰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云彩上般绵软无力,感觉自己像小偷进了皇宫般不搭调。

俩人在靠窗的地方入座,幽静的环境、轻松的音乐、干净而高贵的客人……玉峰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他看看了桌子上的酒水价格,心头像扎了根钢针似的疼痛。

吴乐乐高考落选,便直接进入了房地产公司,半年来,凭借单纯朴实的外表和敬业精神,渐渐成了一位出色的售楼小姐。这两张免费餐券,正是善良的客户赠送她的。

大学是每个高中生的乌托邦。吴乐乐滔滔不绝地介绍了同学们的归处,他们像燕子似的飞往全国各地。“只有九位同学没能读大学,七位在复读,没复读的只有你和我。”

失败中含有一种神秘的快感。玉峰笑了,学着吴乐乐的样子,轻轻喝了口咖啡。白色的泡沫沾在嘴边。吴乐乐用纸币替他沾了沾嘴唇。玉峰的脸突然红了。他恨自己的红脸。吴乐乐自然而夸张的动作,让他明白,一切已今非昔比了。

那么多同学都上了心仪的大学,而自己却像流浪猫似的在城市夹缝中寻觅机会,世事无常,人如蝼蚁。莫名的战栗掠过肌肤,隐隐的惶恐袭上心头,他感觉自己在睡梦中被世界抛弃、被所有人抛弃,即便品着咖啡,也不过是借阅了别人的生活。

语言是引起共同回忆的符号,吴乐乐叙述着过去,静静看着这位才子,在学校时,她曾无数次幻想能和他坐在一起,和他亲密地聊天。现在,梦想成真了。可他的表情那么没落。“关于刘老师事件,你一定想知道谁是手机的主人吧!”

玉峰摇了摇头。“刘老师家的人一半是疯子,另一半也等着进疯人院。肇事者是刘老师的妻子。”“初中部美女主任?”“是的。他们夫妇像斗了一次口角似的和好了,她原谅了丈夫所有的罪过。现在全校的男人和狗都很尊敬初中部主任,谁都不提那条坏在她手里的人命——不过,据说是女生主动勾引了刘老师。”“窃贼偷了珠宝,有罪的不是窃贼,只因为珠宝实在太漂亮,是吗?”

随后的黑椒牛排和水果沙拉,玉峰没吃出什么滋味,香喷喷的咖啡也似乎有了中药的味道。他非常气愤。做人可不能这么卑鄙!事发时,学校里流传着一种恶劣的说法,认为谁是肇事者无关紧要,因为学校无非是一场无限的赌博,类似事件过去从来不少,未来也无法杜绝。8

两位中年男子走进了餐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吴乐乐眼睛一亮,笑得像一朵花,伏在玉峰耳边,温热的气息喷着他的耳廓。“天哪,今天真是幸运日。”

吴乐乐憨憨地走过去,冲他们的餐桌深深鞠了一躬。矮个子中年男子冷漠地审视着他,像审视一条不满意的宠物狗。“您好,我是恺明房地产公司吴乐乐,遇到您非常高兴,祝您用餐愉快!”她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充满柔情和敬畏,说完又温和地笑了,像憨厚而质朴的中学生。专业人士分析,在营销或服务行业,憨厚质朴的员工,反而比精明干练的员工,更能争取客户。在市场利益的博弈中,人们更喜欢与气质温和淳厚的人打交道。

身材高大的男子侧过身子,目光落在吴乐乐身上,似乎记起了这个圆圆脸庞的售楼小姐,轻轻点了点头。吴乐乐便像得了骨头的狗儿,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在朱玉峰看来,她跟对方交谈,就好像跟一只老虎聊天。“那位身材高大的就是齐台集团的老总,叫周全运,恺明房地产公司就是他的分公司。他到我们公司时,我还给他上过茶呢!”

其实,吴乐乐对老板卑躬屈膝、热脸贴冷屁股的作派,早已让玉峰厌恶、甚至愤怒。她膝盖痒痒了,总想朝什么老总跪下。他咚咚地喝干了咖啡,想说几句气话,可快乐的吴乐乐根本没给他机会。“他是华东首富,一向藏而不露。可听说脾气相当暴躁,这年头,脾气和身价总是成正比的。”

玉峰的肠胃一直很脆弱,又喝了咖啡等刺激性饮料,胃像吞进了一团图钉似的绞痛难忍,急忙奔向洗手间,把刚刚吃下的大餐,照单还给了下水道。

玉峰看着镜子里消瘦的模样,对出现在这豪华之地茫然若失,他仿佛在看另一个人,另一个时段里的自己。他突然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命运为他准备了大喜大悲,他却无力消受,妄图再次用昏迷逃避生活。

他洗了洗脸,用纸巾慢慢擦拭着。外面很冷,酒店很温暖。刚才一阵狂吐,后背激出了一阵冷汗,汗湿的衬衣凉凉地贴在皮肤上。突然镜子里的周总直直地瞪着他,玉峰慌乱地转身离开。“混蛋,踩我鞋了,你爹没教你走路吗?”

玉峰向周围看了看,除了广告上的苏有朋微笑地端着啤酒,再没有其他人惹周总生气了。“是他还是我?”玉峰指着苏有朋的照片问道。

周总盯着这个麻桔杆似的小伙子,棕色的眼睛半天不眨,充满了困惑和寒意。

有时一群蚂蚁也会膜拜一只毒蘑菇。玉峰转身走了。恐惧不是罪,露出恐惧才是罪。握紧的拳头如果挥出去,也许能使这位周总鼻子流血或门牙脱落……那样会毁掉了吴乐乐的前程,还会毁掉什么——天知道。玉峰终于明白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滴水、一句话、一幅啤酒广告……如果不能控制,就可能使人发狂。他已不再是那个为一点小错就挑战老师的刺头男生了……他变得连自己都陌生了。

玉峰刚回到座位,两名高大的酒店保安走到餐桌前,要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如果不去呢?”

保安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腰间的警棍。

保安关上办公室的门,挥武着警棍像围堵一只野兽,几分钟后,玉峰就被揍得多处青紫、满脸是血。他们翻遍了他的衣服,也没有找到周总的手机。

另一位值班的保安从监控录相中发现,偷周总手机的是另一位中年男子,在洗手间门口和周总错身而过时,走掉了。

保安扔给玉峰一团卫生纸,要他快滚。

玉峰看着镜子里血迹斑斑的脸,冲自己笑了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他觉得很好笑。吃了大餐,又吐了出来,遇到了华东首富,却被揍了一顿。

似乎失败和退缩能使玉峰兴奋,他秘密地知道了自己有多懦弱和疲倦,退缩的行为使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许多事情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一起。

他寻找着退缩的借口,直到和颓废的感觉对上号。

朱玉峰扶着墙,一步步挪向大厅,周总众星捧月般从电梯里走出来——高大帅气、气宇非凡。玉峰和周总对视了几秒钟。几秒钟就够了,如果还有一点气力,他也想吐一口血水在周总严肃而高傲的脸上。可他每呼一口气,胸口都热辣辣地疼。年少时他有很多东西不懂,此刻他也不懂。望着周总一行穿堂而去,他忽地觉得生活的色彩像鲜血一样红。自己向来就活在如花的世界里,却没有觉察。

窗外的路灯散发着橘黄的雾气,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他还有十公里的路要走。这一天既无预感又无征兆,却成了他新生活的开端,简直难以置信。

2009年的平安夜,玉峰找到了工作——来祥超市仓库管理员。在一位五十多岁师傅的指导下将进购的物品搬到仓库,将待出售的物品补充到超市,同时要打扫卫生,整理货架,理清出入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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