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生物·译言古登堡计划(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1 00:4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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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寺田寅彦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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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与生物·译言古登堡计划

自然与生物·译言古登堡计划试读:

译者序一

孙劼

最初,我对寺田寅彦的印象完全来自他的《橡子》和《龙舌兰》,参加译言翻译前并没读过他另外的文章。单单看那两篇文章,是完全看不出作者的本职工作的。长久以来,我一心以为寺田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日本作家。这次参与《自然与生物》的翻译,读过几篇别的随笔,不禁心生疑虑,那个年代普通的作家是不太会写这种有些科学随笔意味的文章的吧?查阅作者的经历一看,才知道他竟然是一位物理学者,还从事过防灾抗灾的研究,让我大吃一惊。

寺田寅彦在物理研究方面颇为独特,他研究过潮汐和X射线这类相当高深的领域,也研究过金平糖的结晶和开裂这些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的现象。他贴近生活的视角亦反映在随笔创作中。寺田随笔的切入点总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有时他的观点朴素得惹人发笑(比方用钢琴线两头拴住重物抛上空中来打落战斗机),却也有不少想法引人思考:原来我们身边的日常中隐藏这么多有待深究的细节,可我们却因对它们太过熟识而视而不见。

在这次的协作翻译中,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寺田对人与自然万物地位关系的颇具矛盾的奇特认知。在一篇文章中,他写到自己询问推广普选的朋友为什么牲畜没有选举权,写自然造物如何伟大精妙,让人觉得他似乎将人与自然的关系放得十分平等。而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却写自家饲养的母猫要产子在家踱来踱去找地方,可他无法容忍猫弄脏榻榻米,将临产的母猫放进箱子关入阁楼,最终导致意外发生小猫死去。是他冷待动物吗,不,读过文章就会知道,他对家中的猫可谓是疼爱有加,甚至到了将它们人格化的地步。然而,人格化也无法改变它们是畜生的事实。也许在寺田那个时代的文化人眼中,人的存在太过高贵了吧。这个观念扎根在他们的潜意识深处,就算口头上质疑牲畜为什么没有选举权,可在行为上他依然无法接受一只小兽弄脏自己的房间。这种矛盾对读者而言不失为一次良好的思考机会。阅读《自然与生物》,在感受自然巧夺天工的同时,读者也能体味到近一个世纪前,人们对自己身为人类的骄傲自豪。如何协调伟大的自然与高贵的人类之间的关系,每个读者都能得出他们自己的结论。

译者序二

潘晨婷

对寺田寅彦的第一印象还是在311地震那会儿。参加译言的项目之前,其实并不知道他在文学方面也有如此成就。一个物理学家的随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抱着兴趣,就报名参加了这个项目。

这是自己第一次翻译随笔。随笔是一个相当私人化的东西。随着翻译工作的进行,可能是作者文理兼修的缘故,感性思维与理性思维在行文中自在切换,让人着实有些看不懂。

个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橡子》一文。

文中作者要和妻子一起去植物园,等妻子梳妆等得不耐烦,作者一个人先出了门,之后还是在女佣的劝解之下,夫妻才得以一同出门。出门之后,作者意识到妻子怀孕跟不上自己的步伐,还暗暗地加快了步伐。到了植物园,看妻子不舒服,叫她先行离开温室,而自己则想再看一会儿红花。这些细节无不体现作者是个不懂体贴二字怎么写的人物。

直到看到文末的最后一句话,才总算是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包办婚姻。同时,更大的疑惑又来了。看着作者对妻子一系列回忆的描写,没有感情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呢?没有感情,也不可能会想起夏威夷没有肺病的说法。没有感情,也不会如此爱与妻子的孩子。没有感情,也就不会为妻子惋惜,记得她的优点、缺点。

那么既然有感情,那么为什么不对妻子温柔一些呢?为什么会存在这么多对妻子不耐烦的行为呢?作者并没有给出解答。

可这情感与行为上的矛盾实在让人不解。经过思考,最后我给自己的答案是:在理性上,他觉得自己与妻子并不是因为爱才结合,所以心存芥蒂。可在感性上,妻子的一颦一笑都已经进入了他的心中,虽然他说这些是淡去的旧日回忆,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些回忆新的跟当天发生的事儿似的。可感性终究没有办法去解开理性思维留下的芥蒂,于是这个矛盾就留存在了文章之中。

思考完这么一通之后,自己很是惊讶。在脱离教育系统之后,其实还真没有什么机会,自主对一篇文章进行深入分析。我想这就是寺田文学的魅力吧。

最后感谢作者提供如此优秀的作品,感谢译言提供这个平台,感谢一起翻译此书的志同道合的伙伴,整个翻译过程相当幸福。希望购买此书的读者能够喜欢这部作品!

鸭与猴

星野温泉在信州沓挂的火车站附近、沿着汤河上游的峡谷里。去年夏天,我先后两次去到那里,度过了约莫两周完全远离世俗烦恼的娴静日子。那段日子令我在身心健康上得到了很好的休整,故而今年夏天我再次欣然前往。

站在去年同一家屋子的阳台上,抬头仰望覆盖在屋檐上的厚朴树的宽扁叶子,低头俯瞰屋前开阔池中平静的池水——那一刻,去年夏天的记忆幡然呈现脑中,仿若就发生在三两天之前,让人怎么也无法相信十几个月的韶光已逝。我总觉得身处信州的我,是在东京之外的另一个我。信州的我沉睡了一年,此时突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就这样,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与去年一模一样,但细看片刻后渐渐发现许多不同。譬如,我知道池边生长着一株枝繁叶茂、盖住水面的陌生植株,此时正开着稀有的十字形白花,这在去年是未曾见过的。那花与日比谷公园一角种植的、附有“英国馈赠”说明牌的多花狗木所开之花颇为相似。但翻看植物图鉴才知,此树应当是山荔枝,别名山桑(Cornus Kousa,Buerg.)。

总之,一丁点季节上的差异,使许多去年不曾见过的景色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面对那些尚未开花的不明植株,我们这些粗心大意的外行人多半只能区分是针叶树还是阔叶树,厉害点的也只能分辩出十种、二十种。所以一旦看到花开,就感觉那里仿佛新长出了什么不同的植物。虽然这种类推有些牵强,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人类也是如此,若未取得最后成功便无法充分证明自己确实存在。

去年七月池边还游荡着大批鹡鸰,今年七月它们却全都失去了踪影。相反,鸭子的数量倒由去年的一只增加到了今年的十三只。除了一对长着野鸭般羽毛的雌雄鸭子外,还有一只纯白的母鸭以及它孵化的十只雏鸭。去年七月来时,那些小鸭子还长得跟黄绒毛玩具似的,翅膀也不过琴拨子那般大小,只是个摆设。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时不时地踮起脚来,模仿着成鸭拍打翅膀,真是不可思议。它们一边发出吹麦杆哨子般哔哔的声音,一边凑到阳台前来,索要些剩饭或是薄饼碎片,随后进到池中,又马上不慌不忙地潜入水里,边走边用小嘴剔挖池底的淤泥。它们在水中游泳的样子甚是滑稽可爱,这种小精灵般奇特的姿态在水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据说禽鸟的祖先是爬虫动物,怪不得它们与鳄鱼在水中的泳姿有几分相似。话虽如此,我之前倒从未见过成鸭以这种姿势游泳。单就这点,倒是孩子比父母更多才多艺。因为成鸭只需稍一倒立,将尾巴朝天,嘴就可以很自然地触到池底;而雏鸭若不是整个儿潜入水中是很难触底的,所以它们才会应自然的要求做出这样的特技来。且我估算潜水时间后发现,雏鸭的潜水时间明显长很多,大概有七八秒之久;成鸭最多坚持三四秒,之后就不得不将头伸出水面。这意味着,成鸭和雏鸭在生理机能上的确存在一定差距。

长着野鸭羽毛的“夫妇”始终保持着相隔不足一米的距离,如鸳鸯般形影不离地游曳着。另一方面,白母鸭和十只小鸭则自成一队行动。就这样,两群鸭子似乎始终被迫严守着某种聊表尊敬的距离。然而某天发生的一件稀罕事却从根本上打破了这一神圣规律,我因机缘巧合目睹了整个过程。一直相敬如宾并排游曳的“夫妇”中的雄鸭,突然发出非常刺耳的拍翅声,在水面上疾驰起来,随后一下子整个潜入了水中。接着它在水中一个劲地猛冲了三米多后,冷不防地在静静游着的白母鸭身边浮出水面,一口咬住母鸭的脖颈,一个劲地将这个孱弱的小个子往水中按去。我对这一幕惊讶不已。不久,暴君释放了他可怜的俘虏,悠然自得地向距离雌鸭一米以内的固定水域游去,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善良的妻子也若无其事地以一种平和的心态迎接她出轨的丈夫。另一方面,遭受了突然袭击、而后又被释放的白母鸭,也只是稍微用嘴巴梳理了一下凌乱的羽毛,简单整理完仪表后,就引领着十只刚从瞬间惊恐中缓过神来的小鸭,缓缓地朝着相反的方向游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来在禽鸟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离婚问题和精神抚恤金之说的。

据说我来之前,原本有两只雄鸭。其中一只经常非常暴戾地虐待另一只。每每如此,那只长着野鸭羽毛的雌鸭都会摆出一副从中调停的面孔靠近他们,发出一种略异于平时的特殊低鸣声。后来突然有一天,那只“暴君雄鸭”在池中销声匿迹了。大概是被住家厨房的厨师强行拽走了。那天晚上主楼里刚好在招待一队军人,甚是热闹。这样一来,那时池中剩下的另一只胆小的雄鸭便成了现在这池中的王者、暴君和色鬼。

七月末,我曾一度返回东京。两周过后,我再次回来,雏鸭们的生长速度着实令我惊讶。不知何时,黄色的胎毛已然消失,羽毛颜色也呈现出与成鸭较为接近的色彩。那回飞镖般的“胚芽小翼”,已快长成名符其实的“翅膀”了。不过,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还真是无法辨别雌雄。仔细一看,我只知道靠近尾巴背面的羽毛若是稍带深黑条纹的,像是雄鸭。鸭子若未成年,就不会产生内分泌上的雌雄分化,因此无法根据它们的外貌特征对其性别进行判断。尽管如此,它们的体重却在短短的时间内有了极大的增加,相较于雏鸭中的大个子,白色母鸭反而显得远要娇小玲珑。另一方面,那只“色鬼雄鸭”的毛色隐隐透着些许憔悴,原先脖子周围一圈美丽的黑环也秃成了一块块的,看上去像是一下子上了年纪。这些变化仅仅发生在短短的两周时间里,也许这就是浦岛物语的小雏形吧。

植物世界里,我也看到了一些与去年显著不同的地方。最明显的是今年时令的大幅推迟。譬如,去年八月中旬已盛开的野凤仙花,今年却开得不多。九月上旬再次造访时,我去温泉前溪流对面的林间小路漫步,不想竟在小路边发现了开得正盛的野凤仙花。

逗留星野的那段时光,有天我游览了小诸城址,看到城池的正门后有一条往下的小坡----这种依据地形构建而成的城池应该挺罕见的吧。

那一带有一处名为藤村庵的地方,庵内墙壁上并排挂着藤村先生的真迹,还有藤村的文献目录。把与健在文人有些渊源的屋子搞得宛如故人遗迹一般,让我觉得有些少见。

一登上天守台遗址,耳边就响起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刮—刮—”的乌鸦叫声。我觉得这乌鸦叫也是难得耳闻。石崖上端附近,一名第一高等中学的学生独自盘腿而坐,上衣蒙住整个脑袋,正避着炎炎烈日聚精会神地研读着岩波文库的书。他读的大概是《千曲川风情》。我甚至希望自己也能再次回到那个年岁。

走在园内山谷中架设的吊桥上,迎面走来一位身穿浴衣的青年,他垂下的手中提着的书貌似也是《千曲川风情》。一对乡下人模样、打着花阳伞的德国人夫妇正提心吊胆地带着一大群孩子俯瞰峡谷。

那里有个动物园。我买了薄脆饼干喂熊。熊把嘴张得很大,全然不顾薄饼顺势掉到地上的可能性,悠然自得地等待下一次投食,那样子十分天真无邪。与我们并排站着看熊的一位信州人模样的大叔正与他的同伴谈论着诸如这熊“品格”高尚之类的话题。熊的品格这一说法本身也够稀奇的。

无论哪个国家,关猴子的笼子总是最有人气。其中有一只腰骨瘫软无法站立的猴子,放弃了与其他猴子一样的活动,总是百无聊赖地待在一间小屋的屋顶上。偶尔想活动活动时,它便会突然起身倒立,高高抬起麻痹的腰和后腿,自如地用前肢行走。真不愧是猴子!不管怎样,这也是一种创新。

我将适才抽过的香烟烟蒂扔在了猴子围栏前,不想蹲在那里看猴子的一位本地人模样的大叔,却突然将那尚未熄灭的烟蒂扔进了猴栏。随后一只坐在地上的大猴子摆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伸出手来摊开手掌,将烟蒂在地上一蹭,熟练地把火掐灭了。接着,它撮起烟灰,以一种煞有介事的手势扯破香烟裹纸,拉出烟丝,一下子放到了嘴里。这怎么可能?我暗忖道,可它确实是在品尝烟丝的味道。看起来也不觉美味,但它也不急着吐出,而是沉着冷静地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嚼了下去。这情形也着实稀奇。可以想象,这里的猴子恐怕在许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过此般“烟蒂教育”了。

站在峭壁的帷幕前,俯瞰彼岸八月艳阳照耀下千曲川沿岸平原——那独特的美景,让我不由吟出“蝉鸣松梢千曲川”的诗句来。

回来时我在沓挂站下车。开往星野的公交车尚未发车,在等发车的那段时间里,同车的一位商人与司机饶有兴趣地聊天,说方才他亲眼目睹一辆卡车将一位老妇人的脚轧得骨肉完全分离。发车后不久,某物从一侧重重撞上公交车,导致车体倾斜,险些翻车,好不容易才停稳。原来,经过十字路口时,一辆满载欧美人的汽车突然从一旁窜出,撞在公交车的车尾上。幸好那车只是撞瘪了一侧的挡泥板,我们的公交车也只是车帮稍有凹陷,掉了点漆,总算有惊无险。车上下来一位胖乎乎红脸膛、看上去挺快活的老人,他先设法将撞瘪了的挡泥板掰正复位,接着对我们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大声向我们喊道:“真是对不起。”随后,他再次发动轰轰的汽车引擎,雷厉风行地朝着轻井泽町飞奔而去。

九月上旬我第三次去时,终于在住处池边看到了两三只鹡鸰,去年那样的大批鹡鸰大概已经不会出现了。这可能是因为今年鸭子的集群数量众多,侵占了鹡鸰领地。这里的避暑客恰如周期性飞来轻井泽过冬的候鸟,不知在他们中是否也能观察到同样的现象?如果可以得到相关的研究资料,我想试着调查一番。(一九三四年十二月、《文学》)

花物语

一、打碗花

记不清是几岁时,总之是我小时候的事。我家门前有一条浑浊的运河,名曰堀川。这条河在向上游半町远的地方往左转弯,分流入旧城下的树丛之中。旧城对岸是一块很大的空地。维新前,这里曾是藩的训练场,而那时已归属县政府名下,闲置成了一块荒地。砂地上各色杂草丛生,四处开满了打碗花。附近的孩子都把这里当成游乐场。孩子们从破损的栅栏钻进空地玩耍,也不会受到斥责。

夏天的傍晚,孩子会各自扛着长竹竿来到这块空地。空地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的蝙蝠,低空飞行捕食蚊子。孩子们就拿竹竿把它们打下来。在宁静无风薄雾蒙蒙的暮色中,呼唤蝙蝠的声音传到对岸的城墙上,激起的回声渐渐消失在上游。“蝙蝠快过来。来喝水。那边的水不好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能听到竹竿划过空中时发出的绵软无力的“咻咻”声。这场面看似热闹,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寂寞感。蝙蝠总在夜幕降临时集中出现,夜色渐深后便三三两两地逐渐消失。于是孩子们也各自回到家中。那之后广场上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有一次,我为追逐一只迷路的蝙蝠跑到荒地深处,猛然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伙伴们都回了家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河对岸城池的石墙上,朴树枝繁叶茂。夜空之中,那枝条看起来张牙舞爪,河岸边的树丛们则静静地沉睡在暮色中。一抬腿碰上了草上的露水,只觉得一凉。我被这股幽暗又恐怖得难以名状的氛围吓得拔腿就跑,拼命逃回家中。

广场的一角里有个用沙堆起来的小高台,我们管它叫天文台。这是射击场防弹台的遗迹,时不时还能从沙子中挖出长铅弹来。年长一些的孩子会爬上高台,再从上面滑下来。有时我们还会玩打仗的游戏。叛军站在天文台上守护军旗,而正规军则爬上去攻城。我也曾加入过这种游戏,可无论如何也登不上这座小高台的顶。那几个常捉弄我的大孩子总是轻松登顶,在上面嘲笑我是胆小鬼说:“快点上来啊,从这里可以看到东京哩!”我不甘心,拼命想往上爬,可一用力脚边的沙子便松陷下去,想伸手抓住打碗花支撑一下,它们却是如此柔弱,我只得滑了下去。高台上的叛军们看得拍手大笑。无论如何都要爬上去的愿望在我幼小的心中生了根。有一次,我甚至梦到自己已经接近天文台顶却怎么也登不上去,在睡梦惺忪之中边挣扎边哭,被妈妈叫醒后,还坐在被子上又哭了起来。妈妈安慰我说:“你年纪还小,等长大了也就登上去。”之后我们家搬去了城里。那时年纪还小,渐渐淡忘了故乡的事情,盛开着打碗花的天文台也就化为了如梦一般的剪影。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回到故乡。当年的广场上已经建起了一座气派的小学。那个曾想等长大了再来登顶的天文台也已不见踪影。只是放学后在校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的那股英勇劲儿和那些在栅栏下快要开败的打碗花仍一如往昔,令人倍感怀念。二、夜来香

那时正值夏末,我还寄宿在高中宿舍里。“夜短”是我入住宿舍二楼后才记住的词。那天被身旁睡相糟糕的室友踩醒,一看表才刚凌晨四点,渐白的天光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我还睡眼朦胧,只见一排新旧蚊帐,感觉仿佛置身于黄绿色的梦境中一般。从窗户的下边框可以看到扁柏高高的树梢,其上是即将苏醒的后山。我钻出被窝,蹑手蹑脚地溜去了操场。广阔的草坪上露水点点,濡湿了我赤脚趿拉着的士兵鞋。蚂蚱受惊跳起,那嗡嗡的振翅声也让人心旷神怡。草坪的旁边种着很多松树,林间花开烂漫的夜来香随处可见。我信步走入花丛,绕操场走了一圈,朝霞已在不觉间染红了钟塔,食堂的水井精神饱满地开始运作,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来。

那时候,有一晚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中,我在类似操场的辽阔草原中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半梦半醒地彷徨着。淡淡的夜雾如一方薄绢轻轻笼罩于草坪,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芳香。我的脚边盛开着一大片夜来香。一位年轻女子和自己并排走着,月光勾勒出她脸的轮廓,面色苍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默默地在月光下走着。浅灰色和服那长长的下摆上也印染着夜来香,十分美丽。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梦醒后,看见玻璃窗微微泛着白光,耳畔响起虫鸣。我出了一身汗,觉得有点揪心。起床后我下意识地离开被窝,来到操场上开有夜来香的地方,一遍遍地四处走着。那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操场,却没有了最初散步时的爽快感,反而觉得十分寂寞。正是从那时起,我陷入了一种极其痛苦、让人抑郁的妄想之中,也是在那个时候患上了绝症。三、栗子花

我借宿了三年的吉住家坐落在黑发山脚的深处。房子后面有个狭小的后院,院子上面是悬崖,被枝叶繁茂的大树层层围住。秋天,落叶和果实会伴着白头翁的啼叫一起落到屋檐上。要从正门出入去到我借宿的书房,一定会经过这个后院。正对后院房子的尽头,有个突出来的小房间,三畳大,有个别致的小圆窗。那是民宿主人女儿的房间,即便夏天,圆型的拉窗也紧闭着。

这个房间的正上方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夏初忙着复习迎考时,栗树那如流苏结般的黄花便从天而降,铺满屋顶和庭院。飘落的花凋零后散发出一种甘甜的浓香,洋溢在小院中。当地常见一种大苍蝇,这时会嗡嗡地扑闪着翅膀聚到这里。像是大自然强有力的旺盛生命力直冲脑门。落花下的窗里,那位内向的女孩正在房内读书或练习女红。

我刚到这家时,她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头上梳个裂桃发髻,留着刘海,皮肤黝黑,长得不算漂亮,但双眸透着灵气,着实惹人怜爱。房东夫妇老来无子,从亲戚那里过继来这个孩子。除了这个女孩,家里还有一只肥大的花猫。这是个人丁稀少的冷清家庭。

我沉默寡言,一直被人当成怪人,既很少和房客熟络地聊天,也没对女孩说过温柔的话。每天饭点时,她踩着木屐叫我去吃饭,只撂下一句略带乡音的“该吃饭了”,就飞快地回去。最初,我觉得她只是个孩子,但每年夏天从家乡回来都会发现她渐渐长大成熟。毕业考试前的某天黄昏时分,我复习得有些厌了,刚走到远处的外廊,虽早已闻惯浓郁的栗花香,却也顿觉沁人心脾。只见她穿着白底花纹的和服,缠着红腰封,抱着猫站在主屋前的花丛中。她往我这里看了一眼,脸涨得比平时都红。虽然那时天色已暮,我却看得很真切。她凝视着我,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随后却匆匆地跑回了房间。

就在那个夏天,我离开民宿去到了东京。第二年初夏,就在我快忘记民宿时,收到了吉住寄来的信。信像是女孩写的。信里除了贺年外,也没托我帮什么忙。不知为什么,她写了很多当地琐碎的小事。说我以前借宿的房间,现在还没有新房客;东京想必是个好地方,有机会她也想来见识见识等等。信的内容平淡朴实,却撩人心弦,大概是因为出自年轻人的手笔吧。信的最后写道,现在正值栗花盛开,不久便会凋零。署名是她妈妈的名字。四、凌霄花

上小学时我最讨厌的学科就是算术,成绩一直不理想。父母很是担心,给我请了个中学老师,让我暑假里去老师家补习。我家到老师家离着四五町路。从我家后门出来,沿着小河走一段就到了村边,从那里看老师家的大松树,会觉得它矗立在周围的稻草屋顶和树丛之上。凌霄花从下至上不留空隙地爬满松树,十分娇美。每天上午,我都在母亲的催促之下不情愿地出门。后门口的小河里,美丽的水藻在清澈的水底随波起舞。小鲫鱼群的白色鱼肚闪闪发光,不时在水藻中穿行。孩子们光着膀子往背上、胸口涂上泥,跳进小河里尽情玩耍。有的孩子往水车上按引火木条,有的孩子乘着盆型小船沿河漂流。我按捺着羡慕的心情,沿途揪着河岸边的草,抱着石板往老师家赶。

老师家的冠木门两旁是紫竹篱笆。进门后,看见玄关一侧的庭院里铺着一些席子,上面晒着蚕茧。我在玄关叫门,老师的妻子出来了,她皮肤黝黑,边说着“大热天的,真有干劲啊”边领我进门。庭院打扫得整洁干净,在对着庭院的走廊边,放着我准备的矮桌子。老师走出来,一声不吭地从壁龛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算数题集。那是本木版印刷的旧书,横版黄色封面。老师念着“有甲乙两个旅行者,甲一小时走一里路,乙一小时走一里半的路”一类的题目,讲解题意,然后让我尝试解答。我做题时,他会走到外廊上伸伸懒腰,或去厨房和妻子大声交谈。我把问题放在面前,边思考边用石笔在石板上哼哧哼哧地写着。房前外廊的屋檐下吊着渔网,并排摆着很多横木条板和鱼竿。我实在算不出乙要花多久才能追上甲,越想越燥热。跪坐着的脚上都是汗,衣服黏在身上真难受。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望了望庭院,只见大松树高高的树干上盛开着鲜红的凌霄花。

恰在此时,老师走回来问“怎么样,难吗?哪里不会?”,然后坐在了我的面前。他用碎呢绒做的石板擦,把石板的角角落落擦拭一番后,耐心地为我讲解起来。还时不时地反复问我听懂了没有,可让我特别感伤的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没有听懂。一低头清水鼻涕就自然地往下流,我拼命想忍住,等快滴下来时才使劲往上吸,这让我很难受。到快吃午饭时,会听到厨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闻到飘来的饭菜香味。饿着肚子也让我难受。老师反复讲解,却不见我有所领悟,有时他会用有些悲伤的声音对着我提高音量。这让我感到特别感伤。“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继续。”每当听到这句话,我便感觉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飞一般地赶回家。

妈妈在家毫不知情,总是给我准备很多清凉美味,等着我补习归来。回家后,我用冷水把满脸的大汗洗干净,被妈妈宠着的感觉亦让我觉得十分感伤。五、芭蕉花

天一晴,突然就燥热起来。早上就写了一封信,便提不起劲儿做其他事了。我好几次试着坐到书桌前,可很快就感到不适,一不留神又躺下了。时有凉风,吹得屋檐下的玻璃风铃发出阵阵铃声。罩式蚊帐里,阿俊红着脸低头睡着,没有枕枕头。我去外廊一看,一半的庭院背阴,蚂蚁们不亦乐乎地在阴凉处和向阳处的边境上进进出出。前些时候从上田家拿来的大丽花,不知为什么发芽后就不再长大了。防雨窗套前种着几棵伸展着宽叶的芭蕉,今年其中的一棵开了花。又大又厚的花瓣只开了三四瓣,我本以为这花还没开就要腐朽,看样子还要苟延残喘一阵才会凋零。两三只蚂蚁停在上面。阿俊突然哭起来,我往蚊帐里一看,他正挥手蹬脚地坐着大哭。妻从厨房里奔出来,抱起阿俊给他喂奶,他咕嘟咕嘟地拼命吸吮起来,不再蹬腿,奶瓶就躺在他的膝盖上。他边喝边用他那汪汪泪眼凝视着我们。吃完奶,阿俊似乎又想起刚才自己在哭,再次哭闹起来。他看起来还有点睡眼朦胧。妻背起他站在外廊边道:“芭蕉花,孩子你看芭蕉花开了。快看,这花大吧。这花会结果呐,不知果子能不能吃。”阿俊不哭了,指着芭蕉花“哞哞”地喃语着。“听说芭蕉花一开树就要死了,孩子他爸,这是真的吗?”妻问。“没错。可人没在人生的舞台上绽放也会死去。”

听我这么一说,妻只应了一句“这个嘛”,便摇着背上的阿俊。阿俊学着妻叫了一声“这个嘛”。听到阿俊这么一叫,我俩都笑了。看到我们在笑,阿俊也一起笑了,随后又指着芭蕉花“哞哞”地喃语起来。六、野蔷薇

这是夏天在山间旅行时发生的事。越过山顶后,风突然停了,天气开始变得闷热。田间小路沿着狭窄的山谷将梯田的边缘连接起来,蜻蜓的翅膀闪着光,有时还能看到前方有蛇出没。蔚蓝的天空笼罩着山谷,不时飘过朵朵白云,在四处的山峰上留下蓝色影子飘向远方。

我的喉咙干渴难耐。路旁的农田边淌着一条小溪沟,可惜那水有股铁锈味,上面还飘着一层青色的皮,在阳光下泛着弱光。走着走着,看见一侧的树丛深处流出一股清流,淌过小道流进田里,令人喜出望外。我连草鞋也没来得及脱,马上把脚伸进清流中,顿感凉意透心。往小道边走,发现这里生长有特别多的橡树和枹树,黑压压一片十分茂密。苔藓潮湿,上面爬着蟹。山崖上流下的水落到美丽的凤尾草枝叶上,再滴到岩石的低洼之处,从低洼处溢出的水透过苔藓流走。小竹杓子浮在水面,任凭水滴在上面敲打。我使劲拿起杓子豪饮一番,清凉美味的山泉水沁人心脾。

稍远的山崖下,有株生长茂盛的野蔷薇,开满了纯白色的花。我凑近闻了闻它那逼人的香气,顺手折了一根小花枝。突然感觉有人,抬头一看,原来之前没察觉到树荫下有个砍柴的女子正在休息。她把干柴靠放在山崖上,伸展开绑着绑腿的双脚,直直地望向我这里。事发突然,我不由地回望了一眼。她的衣服有些短,打着补丁,腰间绑根绳子做腰带。头上盖着的白手帕快要遮到眼睛,手帕下的黑发顺着额头垂下来。我没想到她长得这么美。这样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在城里很少见,使她显得更动人。她的眼神中毫无怯意。被这一双黑眸子直视时,不知为何,我有种被责问的感觉,不禁怯生生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那里。

知了叫个不停,天气越发闷热。我嗅着刚才摘的野蔷薇刚走出两三町远,迎面走来一个背着干柴的年轻人。他背着堆得比自己还高的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五官威猛脸色赤黑,头上绑着一根扎头巾,腰间锋利的镰刀泛着光。擦肩而过时,他瞥了我一眼说了句“对不住,多有打扰。”过了一会儿,我转身一看,年轻人已经走到了刚才的清流附近,也正回头看着我。不知为何,我把手里的野蔷薇往路边一扔,匆忙往前方的清流赶去。七、常山花

还在读小学时,朋友之间流行收集昆虫。我也曾求妈妈用破蚊帐给我做捕虫网兜。那时,我连大伏天的太阳都不怕,几乎每天都会扛着网兜外出捉虫。城山里蝴蝶、蛾子和甲虫类的昆虫最多,我在那一带到处转悠,待上一整天。二之丸和三之丸的草原里有很多罕见的蝴蝶和蚂蚱。稍往树丛里一走,能看到树干上的各色甲虫,有金花虫、金龟子、叩头虫等等,数不胜数。我在冲鼻的草木香气中,欢欣雀跃地一路捕捉着昆虫。抓来的昆虫用热水或樟脑杀死后,整齐地摆放在点心盒做的标本盒中。像这样让标本盒越来越多曾是我的乐趣。每次捕虫归来,全身都被汗湿透,脸也红得跟火一样。

为什么我会如此喜欢昆虫呢,妈妈至今都把这个当成一桩陈年轶事来说。随着年纪增长,我也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但当年发现稀有昆虫并成功捕获时感受到的强烈喜悦感却很少能体会得到。我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城山深处的树丛中那些朽木的香气。

有一次,我走到进了一片昏暗的树林。那树丛面对着城山边的护城河,里面有棵很大的常山木,枝头开满了桃红色的花。飘落的花瓣随风起舞,凄美地散落在半沉于水中的运泥船上。那棵树的树干上到处是蛀洞,洞里尽是细木屑和虫粪,弥漫着一股臭气。我看到高处树干上有只漂亮的独角仙正神气地仰着犄角,别提有多高兴了。因为我的标本盒里还没有这么好的甲虫,按捺住心中兴奋把网兜伸向了它。刚开始网有点没够着,但最后总算顺利地把它给网住了。我马上把它放进挂在腰间的虫笼里,满怀欣喜地离开了树林。

走下三之丸的石阶,迎面遇到一对母女,妈妈撑着漂亮洋伞牵着孩子慢慢走在树荫里。她们应该是镇上富庶人家的妻女。妈妈一手撑伞的手还拿着药瓶,另一只手牵着孩子。小姑娘戴着一顶簇新的大草帽,帽绳系在可爱的下巴上,身上穿着白色的洋装。她看到我拎着的虫笼,便松开妈妈的手,过来探视虫笼,不一会儿便瞪圆眼睛跑回了妈妈身边。只见她拉了拉妈妈的袖子,又跑过来研究起我的笼子来。妈妈叫她快点回去,可她始终不肯离开我的身边。妈妈过来强行把她拉走,结果她蹲在路中央,最后大哭起来。她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训斥起孩子来。这时,我打开笼子,把甲虫放出来,去路边拔了一根牛筋草,紧紧拴住甲虫的犄角,把这只虫送给了她。她不哭了,有点难为情却一脸欣喜。她妈妈有点吃惊,一边教育孩子,一边向我道谢。我感觉有些害羞,默默地晃着空虫笼往回跑。当时又高兴又舍不得,之前还从未有过那样的心境。

那之后我也时常去那一棵常山树下转悠,但再也没找到那么漂亮的甲虫。另外,我也再没遇到过那时的那对母女。八、龙胆

同年级里有个人叫藤野,夏天参加实践活动去演习林时,我们常被分到一组,一起进行测量结伴走。他看上去身体孱弱,高个消瘦,和身体相比头显小,走路时总爱弓着背。他沉默少语,给人一种总在呆呆地思索着什么的感觉,不太受其他活泼爱玩的普通同学欢迎。可他又是个纤细的好人,目光柔和,有些吸引人的魅力。我每次看到他的脸,总会莫名地产生怜悯之感。他从未说起过自己的过去与现在,我也没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但从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内心深处总感觉他是个有些不幸的人。

那是某年夏天,我们在演习林实习铺设小路时的事。除了藤野之外,同组的还有三四个人,我们一同在山间的小屋里住了两周。说是山间小屋,其实就是在山崖上边斜插一根圆木,上面铺着草席和杉叶,下面铺了层板做成的简陋小屋。我们各自裹着毯子在里面席地而睡。小屋的一角有一个用石头推起来的灶头,在这儿干活儿的伐木工会帮我们做饭。做完一天的工作,在岔道上仰望从小屋里飘出的缕缕青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即使是这样的陋室,也让人有种回家的安心感。到了晚上,我们一边驱赶被圆木上吊着的灯吸引来的虫子,一边进行着必要的计算和绘图。有时则是把饼干桶放在中间,大家边吃边聊着无聊的话题。

我们时常会说些关于学校里的流言,模仿教授们的言行,热闹非凡。也常常会提到一些年少时的情史。每到这时,藤野便似听非听,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有时他还会从口袋里掏出本用惯了的本子,随意地涂鸦几笔。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山里一片寂静,月光正好落在灶台上。我听到小屋外有脚步声,从草席的缝隙往外望,看见藤野在清冷的月光下闲庭信步。

每天早上起床,吃完定例的味增汤拌饭,我们便扛着经纬仪和支架出门。到达目的地后,就架起仪器开始轮流观测。在别人观测时,藤野要不是坐在树桩上休息,就是躺在草坪上,和往常一样像在思考着什么。当轮到他时,则急急忙忙地赶来,捣腾起仪器,认真地读着数据,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经常会读错得很离谱。负责记录的组员提醒说:“这个数据有些太离谱了”,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错误,一下脸变得通红,羞得哆哆嗦嗦的,不停道歉说“真是不好意思,真是太失礼了”。大概大家都觉得还是尽量别让他读数据,可又不能这么做,还是按照顺序轮流着来。藤野基本每五次就会出一次出问题,每次都是一副又害羞又难受的表情,抱着膝盖陷入更深的沉思。

这样过了差不过了两周,就在我们准备结束回家前的某一天。那天整日都下着大雨,山里起雾没法进行工作,大家都窝在小屋里睡觉。藤野的本子掉在我旁边,我随手拿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夹着许多开得满山都是的龙胆花书签,还有各种涂鸦。本子上画着几个梳返银杏发髻的女孩,还有用各种字体写成的“Fate”,四处散落在纸上。仰卧睡觉的藤野起来看到我正在看他的本子,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可也没说什么。九、苦楝花

一年夏天,我患了脑疾,到乡下亲戚家借宿疗养,玩了大概一个月。亲戚家门前,一条清澈的小溪水声叮咚。狭窄的乡间小道的另一边是一片绿油油的农田。农田对面是一个小丘,那是德川时代以前的小城池遗迹。古色古香的大门边有棵高大的苦楝树,长得枝繁叶茂,在烈日炎炎的街道上撒下一片树荫。途经此地的商贩们经常在门前卸下行李,在门前的小溪边洗把脸,将湿手巾叼在嘴里消暑。

我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出门,看到制桶师在树荫下给吊桶、水桶箍桶箍。整洁的街道上散落着劈下的碎青竹和刨屑,还有满地的苦楝花。那个制桶师脸上有黑色痘疤,一看就是个脾气古怪之人。他穿着手巾质地的汗衫,露着些许黑色胸毛,健壮的手臂正挥舞着木槌。木槌的敲打声从对面的丘陵上反传回来,响彻宁静的村庄。强烈的阳光直射稻田,农田也抵不过这夏天的暑热,仿佛睡着了一般。这时,来了一个烟杆匠,在制桶师旁边卸下了行李。他上身穿着一件又旧又小不合胸围的小仓织料的洋装,下身穿着细腿裤和裹脚,赤脚穿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冬天的旧礼帽,帽子压得很深,隐隐看出他留着光头。烟杆匠向制桶师搭话说:“今天也捕到了鲣鱼。”“抓到了吗。最近虽然能能抓到几尾,可大都因为天热往上游去了,我们这里都捕不到什么。”说罢制桶师敲打得更用力了。

烟杆匠叼着烟管,看着在门前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从田里飞回又向外飞去,若有所思地说道“在鸟里面,应该没有比燕子更让人钦佩的了吧。”说着,他讲起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村里有一户世家,燕子在这家巢筑多年。有一天这家的主人对燕子开玩笑说:“你都在我们家借宿那么多年了,偶尔也给我们带点手信吧,可好?”第二年等燕子回来时,正巧这家人在吃饭,燕子飞到了餐桌上放下了一粒小果子。主人当时没有多想,把这粒果子丢去了院子里。不久后,院子里长出了一棵怪树。这棵树很奇怪,大家别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树长大后,枝叶上爬满了让人恶心的毛毛虫。因为实在是看着不舒服,主人便把这棵树给拔了,劈成了烧洗澡水的柴火。正好镇上的医生打那儿经过,不由得叹息说太可惜了。主人问他这是为什么,医生说那是在国内罕见的麝香。

烟杆匠说到这里,一脸煞有介事地抽起烟来,吐出烟圈。制桶师敲着桶边默默听完这个故事,用怪怪的眼神往我这里瞟了一眼,问道:“那个叫麝香的究竟是什么?是说那棵树,还是那些毛毛虫?”烟杆匠答道:“这个嘛,那什么,麝香也是有很多种类的嘛。”最终也没说明白究竟哪个才是麝香。制桶人没再深究下去。敲击桶的声音回荡在远方的小丘上,震得苦楝花簌簌地飘落下来。(一九〇八年十月,《杜鹃》)

解开脚链的象

据说上野动物园的大象要迁移到花屋敷游乐场,人们在那里解开了拴住它几十年的脚链。时隔多年,大象再次悠悠地在笼子里散起步来。光是听人说起我都觉得心情舒畅,就好像肩膀的酸痛治好了一般。

我不太清楚事实究竟如何。可听说,这头象在年轻时曾有一次雷霆大发,行为失控。事到如今已无法确认当年它闹脾气的原因,也不知它究竟做了些什么。总而言之,人们觉得大象应该温顺老实,而它当年的行为无疑是有违常规,过于粗暴过激。这头象竟然故意犯下如此暴行,一定是发了疯。因为证据确凿,理由充分,大象被认定是发了狂。于是那之后它的前后足分别被一条又沉又冰的铁链拴住,过了几十年毫无自由的日子。

铁链嵌进象腿的皮肉里,留下了令人作呕的丑陋褶子,它腿部的皮肤就好似浅草纸粘成的大布袋。大象自己可能已经习惯了,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还是不由地觉得有些心疼。我总是很好奇,晚上睡觉时,它的脚究竟要怎么摆才好呢。甚至还想过,说不定它就是这样站着睡觉的。

聚在笼子前参观的人里,有不少人知道这头象有精神问题。有时还能听到他们说“哦哦,仔细一看眼神的确有点邪门。”听他们这么一说,我也会或多或少地觉得这头象的眼神确实不太对。可我无法确认它的眼神和正常大象的眼神到底有多少不同。

大象原本是自由畅行在广阔无边的林间和原野上的动物,却被置于一个连转身的自由都没有的狭窄境地。就算它再怎么温顺长寿,十多年都这么被拴着,也难免眼神邪乎。再说,大象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拴,就算知道原因,它也不会说让人解除束缚的辩解之言。这也就怪不得它脸色难看了。

在动物园中长年被当成疯象看待的大象这次要入住花屋敷。结果等花屋敷的人过来一看,这头象毫无癫狂之相,怎么看都是正常的。这都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也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不过,大家都觉得这基本就是事实。若这是事实,那究竟要如何解释才好呢?是说它过去确实发过疯、后来不知何时恢复正常了,还是说它仍是疯象、只是碰巧没有发作,这都说不准。也许这头象本来就没疯,时至今日是被误判为有精神问题了。万一真是最后一种情况,那对这头象来说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了。

要针对这件事做出一些判断,首先必须具备足够的知识,特别是有关大象精神病学方面的知识。其次,需要有导致这头象被诊断为疯象的相关狂躁行为的精确记录信息。第三,还需要有引发它上述行为的动机和事情经过的详细参考资料。

不幸的是,以上这些必要条件,我一项都不具备。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就连像样的想象,也没有资格展开。

不过,我针对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的情况,进行了如下假设。

这头象自打一开始就不疯也不傻,其实心地非常善良,性格十分纯真。可它也是一位涉世未深、又有些任性的大少爷。因为这头象太过纯真高尚,被带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来后,它无法在短时间内理解日本人的性情,做出卑微的妥协。不巧的是,接手这头象的人也太过纯良正直,过于高尚的人格让他无法揣测这只异乡动物的心意,做出顺它心意的事情。这样的两方接触后,总有一天会吵架,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双方的互不理解爆发出来时,若双方都是人类,或者干脆双方都是大象,说不定事情反倒好解决了。可让人头疼的是,这两位一方是人类,一方是大象。一方不仅能言善道还有很多同伴,而另一方则是口不能言、孤身一象。这就是这次巨大不幸发生的主要原因。

在吵架时,不论是谁都会多少变得有些疯狂。且双方都会四处宣扬,说对方一定是疯了。不过,听者不会把这些气话当回事,所以就结果而言,并不会引发什么后患。

但按照我现在的假设,即便事实是因为大象不听人类的话,人类生气了,后来大象才发怒的,当事人在向同伴讲述事情始末时,必定过于在意大象发怒的事实,而忘记说明导致大象发怒的原因。通常听者满脑子都是大象恐怖的举动,实在无暇思考人类惹怒大象的行为。就算偶尔有人有能力深入思考这些原因经过,一般也不会有人会闲到为和自己毫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一头大象如此费心吧。

于是到头来,人们毫不怀疑地就把这头象发疯的事情传开来了。这期间大象的狂暴行为又经过了各种误传,而通常来说每次误传都会一点点将事情越说越糟。

这些善良的人们一有空,就会关注大象发狂后的举动。他们希望能够发现大象出现符合预期的行为。若是预期无法得到满足,人们便不惜积极创造一些可能满足自己预期的机会。人们在确定“果然这是头疯象”之前都无法安下心来。仔细想想,这种心理着实不可思议,当然这也可能是人类想要求证自己所相信的事物的一种正常欲求。

这些都不是重点,这种情况下最受伤害的是大象。就算它再怎么生气也无计可施,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只能在这有色眼镜的注视下闷闷不乐。如果在同一个地方有很多大象的伙伴,能和伙伴们说说这件不平事也好。若是这样,大象们一定会说人类才发了疯,大象只要和大象好好相处就好。可不幸的是,这头象未能遇上这样一个好环境。

此种情况下,大象想要避免被认定为发了疯,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具有数量优势的人类妥协。然而这头象太过正直善良,不肯妥协。于是,事情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以上不过是我对此事件其中一种可能性的想象。可如果我的想象是真的,这头象因为这次意外的机会,遇到了完全不同的人群,被当做一头正常的大象,对它而言,这该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啊!单是想象一下,我就有一种打心底里放晴的爽快感。

事实真相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只是如若今后我所想象的情况还有发生的可能,为了给各位善良的大象和善良的饲养员们做一个参考,将我的这些想法记录下来应该不算是一场无用功吧。(一九二四年二月,《女性改造》)

龙舌兰

整一天湿气缭绕,扰人心神的朦朦烟雨已然停歇。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汽笛声,飘荡在这寂静黄昏时分潮湿的空中。直到刚才,隔壁的风琴还在反复弹奏《樱井诀别》,琴声一停,紧接着门铃声就响了。虽无风,屋檐旁叶樱上的雨水却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是春雷,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厨房里奶奶喃喃自语道。

雷声沉闷,像是从地底、天际传来一般,整个腹腔都跟着震颤共鸣。不知是中午读的悲剧小说,还是邻居的一曲《樱井诀别》,如今将我搅得更加心烦意乱。每当此时,我都会在桌上支起手肘撑着脑袋,凝视空无一物的墙,捕捉过去的回忆,追逐未来的梦影。我拼命想把握些什么,却什么都回忆不起,恍惚之中,感觉雷声更近了。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与之一起清晰浮现在眼前的,是一盆被雨水淋湿的龙舌兰。

那年正赶上河野家的阿义出生,算起来已经是十四五年前了。那时我也大概才十岁或十三岁。留着月代头的兼作爷爷赶来通知,说几天后就是义雄的初节,希望大家都来庆祝。我还记得他带来的红白年糕特别大。终于到了那天,我和母亲两人坐车出发。恰逢下雨,车里有些憋闷。姐姐家离我们住的那个小镇有一里半余的路程,车子在石铺的乡间小道上晃晃悠悠地行驶,最终到了姐姐家。门前小溪旁的菖蒲被雨浇得没精打采的。

已经到了许多客人,母亲殷勤地向他们一一行礼,聊表阔别已久的问候。正当我躲在母亲身后、百无聊赖时,恰逢姐姐家的小俊出来,一脸迫不及待地拽着我去池塘看鲤鱼。小时候好生羡慕姐姐家有个池塘。中庭规模尚可,池塘占据了其大部分面积。门前的溪水从院外流过房子下,经这个池塘流向院后的水田。池中养着许多大鲤鱼和绯鲤。当时正值梅雨季,池水浑浊,水位上涨,鱼儿们看似在水里老老实实地畅游,却时不时有鱼发出巨大的动静,从水下一跃而出。池塘周遭砌垒着岩石块,栽着几棵长势平平的细卷柏、矮棕竹,在角落里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放着一盆硕大的龙舌兰。

姐姐嫁入这家的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这盆龙舌兰,当时认为这定是种珍贵的花草。即使到现在,每每思念家乡的姐姐,也一定会回忆起这盆池塘边的龙舌兰。现在我眼前浮现的就是它。

隔着池塘有个客厅,取名为“池之间”,它对面是和厨房相连的库房的板窗,楼上是一间颇具雅趣的中层楼。

那时农村庆贺初节大多要持续两天,近亲不用说,连平时不常往来的远房堂表兄弟、姐妹也都要来。其中不乏远道而来、需要留宿的亲戚。连邻村的佃户、常来帮工的工匠都聚了过来,可谓是一场盛大的宴庆。亲属中的女眷们全体上阵,又是端盘送菜,又是斟酒。此外,从镇上请艺妓来助兴也是惯例,所以那次也请了两个。宴庆期间她们都留宿于此,池塘对面的中层楼楼既是她们的化妆室、休息室,亦是卧室。

从临近黄昏到午夜之后,家里一直是一派繁忙喧嚣的景象。厨房里,碗碟相互的碰撞声、切菜声、厨子和女佣们粗鲁的说话声等等,光这些就够嘈杂的了。再加上,猫狗和被雨困住而聚在窝中的鸡的叫声,简直热闹非凡。里屋、客厅、玄关自不用说,满屋子全都是人,一个个都在忙着相互行礼问候、嘘寒问暖。

要把杯盘酒菜送上宴席,就得穿过繁杂的人群,几乎要从正在行礼寒暄的客人们头上跨过才行。这来往场景看着好不热闹。孩子们因有众多玩伴,高兴地你追我赶到处乱窜。

那时我就性格孤僻,在这种热闹的氛围里并不觉得有趣。傍晚时分,我和往常一样随便吃了点晚饭,独自走进里屋的储存室,从架上取出《八犬传》、《三国志》等书,与熟知的信乃、道节、孔明和关羽为伍。

这房间成了女士更衣的地方,四周是成排的衣架。竹制衣架上挂着或华丽或朴素的和服,好像在晒衣服一般。身处混着香粉和汗味的怪味之中,我读着信乃与滨路的幽灵对话的章节。夜越深,客厅就越发热闹。先是传来了三味线的调音声,接着便清晰地听到一个清亮女声在歌唱。还听到有人哼着跑调的民歌,敲打盘子。过了一阵,我以为歌声停了,忽然间听见有人不高兴地叫嚷。

书中信乃挽臂俯首,对面坐着滨路。滨路单手撑在榻榻米上,口中衔着一只袖子,身后闪现出影子般的幽灵画像。正当我看到这画时,身后的移门嗖地一声被拉开,进来了一个人。我一看是那个较年长的艺妓。她毫不顾忌我,摸索着挂在角落处衣架上的和服袖兜,像是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腰带中。忽然,她转向我说道:“请往那边挪一点地,小少爷。”

随后她坐到我的身边,近得连膝盖都快碰到一起了。她瞧着画道:“哎呀,真讨厌,是妖怪。”

发油的香气弥漫。正当我们专心致志地看着这幅画时,不知是谁喊道:“清香小姐。”艺妓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房间。

我和小俊在里屋睡下时,客厅里依旧是黄昏时的热闹模样。

第二天仍是雨天,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与昨晚的喧闹相比,今天反倒有些静得过了头。男丁们都在外面的客厅,女眷们则是聚在里屋小声地聊着家常。母亲和姐姐把壁橱里的小孩衣服摊了一地,商量着什么。还有人铺开报纸在上面打起盹来。家中充斥着让人厌烦的沉闷酒气,每个人都像是泄了气一般。厨房里不时传来“咚、咕咚”的单调响声,大概是在斩鱼骨,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家中,勾起丝丝困意。

只听中层楼上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伴随着富有磁性的低音吟唱:“夜雨或至。”歌声很快也停了,梅雨流进屋檐排水管中,发出呜咽的声响。斩鱼骨的声音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再次回荡在厨房中。

白天我和小俊他们跑到隔壁新房子里玩耍。家里人全都去帮姐姐的忙,只剩下因中风手脚不能动弹的祖父和雇来的老婆子,总是热闹非凡的家变得静悄悄的,壁龛上的金太郎和钟馗看上去也一脸寂寞。

我拿起十六子跳棋和将棋棋子,玩起了猜棋子的游戏,可甚是无趣。走出外廊一看,在包围小庭院的低矮泥墙之外,是一片绿色的稻田。细雨如烟,不远处八幡的树林和衣笠山依稀可见——在这幅层层晕染的水墨画中,略带浅绿的稻田里,除草人的斗笠为之点上了一抹黄。耳边传来曲调舒缓又慵懒的除草歌。虽然听不清歌词,可曲子单调伤感,有气无力地拖着长音。一段终了,沉寂一阵后,再次响起了悠扬的歌声。听着这歌,我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堵了似得,忽然想回姐姐家,便一个人回去了。到家一看,客人们已陆陆续续地到了,惯例的繁复礼仪又开始了。

从刚才起头就很沉,心神不定,我不想被人搭话,于是一个人走进仓库,读起了《八犬传》,可一会儿功夫就厌倦了。想着还是去赏鲤鱼吧,便往池之间走去。我把头倚在外廊的柱子上,呆呆地站着。从涨水的稻田中流出的浮草,缓缓旋转,随着水面上雨滴溅起的转瞬即逝的小水纹一同流走。鲤鱼们一团和气地聚在一起,躲在角落里岩石的阴影处,静静舞动着鱼鳍。龙舌兰那带刺的厚叶片,闪着湿润的光。从中层楼上靠近池子的圆窗里,能看见昨晚那个名叫清香的艺妓寂寞的容颜。她在窗边手托着腮,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凝视着淡墨色的天空。太阳穴上贴着止痛膏,她梳理着被膏药压住的发丝,转向我微微点头,歪嘴苦笑。

傍晚时分,母亲说离家太久怕是不妥,不顾姐姐的挽留,准备回家。

听到母亲说“你也要一起回去”,我不免依依不舍起来,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

姐姐劝说道:“这孩子就免了。你再多住一晚吧。”我也只用鼻子“嗯”了一声。“住下可以,你可别给姐姐添麻烦。”母亲说罢,开始做起了独自回家的准备来。

接母亲回家的车已到休息站,我和姐姐一起将母亲送到大门口。车行驶到种着柳树的岗哨,拐过十字路口,消失在视野中。我突然感到心中没底,想着要是和母亲一起回去就好了。“快过来吧。”姐姐说罢,拉我进了屋。

头越发沉了,心中没底气,我不停地想着要是刚才和母亲一起回家就好了。我好像在蒙蒙烟雨中,追逐着田间小道上晃晃悠悠前行的大篷车的背影。挂念起家门口的柳树更是让我心生动摇。我究竟是对这吵闹混杂又煞风景的酒宴有什么留恋,竟错过回家的良机?好想回家,立刻就想回去。我愣在厕所口的门柱边,向着挂在南天竹上的晴天娃娃祈祷。不知不觉间,雨天的黄昏悄悄潜进屋中,已到了华灯初上的冷清时刻。家中愈发热闹起来。欢闹谈笑声在我脑中盘旋,更添几分寂寥。

我好不容易开口告诉姐姐自己身体不适,早早让她准备好床铺,便睡下了。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条印花被褥上的纹饰,黄绿色底上染着大块肉色的仙鹤正在展翅。我神智十分清醒,一点也睡不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金银色除蝇球,看着球表面映照出得自己幼小的睡姿,意识竟不可思议地模糊起来,只感得身体在不断下沉,一种难以名状的沮丧感油然而生。一想到母亲已回到家,大概在佛坛前做事,我就不禁悲伤起来。姐姐家热闹非凡,与之相比,更深感我家的寂静。咬着衣领胡思乱想了各种事情,泪水从眼角划过太阳穴,渗透进枕头中。从客厅传来吟唱《夜雨》的歌声。眼前浮现出池边的龙舌兰。我仿佛看见了清香的容颜,她正歪嘴苦笑着。

这天夜里雷声轰鸣,将雨云驱散。到早上已是晴空万里,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绿叶上。我起个大早,洗过脸之后,头脑也变得清爽,便又英勇地跑到公园里玩球,晚上还去了樋川捉鱼。

如今,小义已顺利长大,龙舌兰也不在了。

雷声已止。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一九〇五年六月,《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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