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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18: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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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健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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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命.2

抗命.2试读:

第一章 身后难为

茶碗寨中,立起了十几座新衣冠冢……

赤红着眼睛,站在十数座衣冠冢前的栗子群带领着所有武工队员深深鞠躬之后,好半天方才转过了身,看着肃立在自己面前的那些武工队员,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同志们,为了保护乡亲们并保证粮食能够安全转移,咱们武工队牺牲了二十几名同志!这其中,有打了不少年仗的老同志,也有咱们在大武村中招募的新同志!不管是老同志还是新同志,在跟鬼子作战的时候,全都表现得英勇顽强,全都是……好样的!”

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复心情的栗子群在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继续开口说道:“按照咱们队伍上的老规矩,每一场战斗之后,都要开个战后总结会!今天这战后总结会,我觉着就在这些牺牲的同志面前开吧……让他们也能听听……首先,我要检讨!作为武工队队长,我对敌情估计不足,在向乡亲们传达领取粮食的消息时麻痹大意,这才让鬼子得着了咱们在汪家沟发粮的消息……”

话还没说完,站在栗子群面前的莫天留已经拧着脖子打断了栗子群的话头:“大当家的,你不能每回开这会那会的时候,张嘴就把过错照着自己身上兜揽,这不公道!咱们在汪家沟发粮食,不靠着各个村子的乡亲们把消息散出去,那咱们猴年马月才能把那小十万斤粮食发出去!真要是靠着咱们武工队一家家送,怕是粮食还没送出去一半,清乐县十里八乡就得饿死不少人!老话都说人多嘴就杂,这好些人知道咱们武工队在汪家沟发粮食,那鬼子肯定也能听着风,所以才有了鬼子偷袭汪家沟的事情!不管说到哪儿,大当家的,这事情怪不到你头上!”

朝着满脸不平模样的莫天留摆了摆手,栗子群温和地朝莫天留说道:“我是武工队的队长,我还是共产党员,所以我要用比对一般同志更高标准的要求来监督自己……”

眼见着栗子群有些执拗地继续进行着自我批评,莫天留张了张嘴巴,却没再开口多说些什么。当这场并不算是太长时间的战后总结会结束之后,莫天留飞快地伸手一拍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道:“去给大当家寻点吃食和水来!咱们从五通庙后边护送着乡亲们去了水杨村落脚,再回到茶碗寨,已经好几天的工夫了,大当家的都差不离是水米没打牙,铁人也受不住这么煎熬……”

闷声答应着,沙邦粹转身便朝着伙房奔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便抓着几个杂粮硬馍、端着一碗热水,小心翼翼地朝着莫天留走了过来。

一把拉住了还在跟几个老武工队员交代后续工作的栗子群,莫天留毫不客气地将他按在一张粗糙的木凳上坐了下来:“大当家的,天大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让棒槌给你弄了点吃食,你吃喝完了才有力气办后边的事情!”

看着小心翼翼把干粮和热水送到了自己面前的沙邦粹,再瞧瞧蹲在自己身边、一本正经盯着自己的莫天留,栗子群也不再推托,伸手接过了沙邦粹递过来的食物和水,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扭头看了看茶碗寨中各自忙碌着手头活计的武工队员,莫天留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絮叨着说道:“就跟鬼子硬碰硬打了一仗,咱们清乐县武工队就折损了有一半人马……这买卖……赔本了!也不知道李司令知道了这事情之后,能给咱们再派过来多少人……”

三口两口吃光了沙邦粹送来的干粮,栗子群一边慢慢地喝着热水,一边沙哑着嗓子朝莫天留说道:“天留,你这又是在琢磨啥呢?”

讪讪地耷拉下了脑袋,莫天留低声应道:“大当家的,我说句实话……小鬼子虽然都是王八生下的东西,可打仗的本事还真不赖!也不说那些个跟我一块儿从大武村参加武工队的兄弟,就是你带在身边的老人,我瞧着也有不少挡不住鬼子一个照面的!大当家的,往后咱们还要跟鬼子死拼的话,那……李司令可得多给咱们派些人来。一对一干不过小鬼子,那咱们就二对一、三对一,不信整不死小鬼子!”

抿了几口热水,栗子群微微摇了摇头:“李司令身边一共也就那些老同志,要是冀南地面上各处武工队牺牲的同志都要靠李司令从身边抽调人马,怕是不出俩月的工夫,李司令就要成了光杆司令了!”“那咱们眼下就只剩下二十来号人马,这还得算上受伤的……大当家的,往后咱们还得跟鬼子打仗,没人马可怎么办?”

抱着胳膊蹲在莫天留与栗子群身边,沙邦粹猛不丁地接上了莫天留的话茬儿:“没人马就回村招揽啊!咱们不就是从大武村里出来的?只要胆子大、不犯,打仗的本事总能练出来,到时候也不见得会比旁人差多少……”

莫天留狠狠瞪了沙邦粹一眼,才刚要开口接话,坐在木凳子上的栗子群却已经搁下了手中的水碗,看着莫天留低声说道:“天留,你这点花花肠子弯弯绕,时不时就拿出来盘弄一回……你也不嫌累得慌?是在琢磨回大武村里给那些牺牲的同志家里人报信的为难处吧?”

被栗子群一口叫破了心事,莫天留顿时涨红了面孔,讪讪地点了点头:“大当家的,我真不是想在你跟前耍心眼儿……当初十几个人一块儿出了大武村、参加武工队,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磕巴都没打一个就折损了好几个……都是一个村里的乡亲,从小撒尿和泥玩着长大,哪家都给过我饭吃。可现在……我还在,他们没了,我可怎么去跟人家里人说呢……”

微微叹了口气,栗子群眯着眼睛幽幽说道:“天留,你现在的心情,我心里都明白!当年跟着我一块儿参加队伍闹革命的同乡、弟兄,现在还剩下的……也真不多了!有时候我也在想,等到了革命胜利的那天,我回家见了那些牺牲的同乡、兄弟的家人,我可怎么跟人家说呢?”“为了革命牺牲了?作战英勇顽强、死得光荣?这话说出来,道理上是一点都没错,可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不管我说啥,这人就是没了!有时候,我都盼着那牺牲的人是我自己……”“天留,我参加革命这么多年,也见过了不少同志流血牺牲,我琢磨出来个道理——牺牲了的同志,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活着的人,得把他们想要办到的事情办完、办好,哪怕是再艰难,也要把革命坚持到底!”

狠狠一咬牙,莫天留猛地站起了身子,闷着嗓门儿朝栗子群低声道:“大当家的,你别说了……我明白你说的艰难是啥意思!一会儿我去收拾了那几个大武村出来的兄弟留下的东西,这就赶回大武村给他们家里人报信去……棒槌,你跟着我一块儿去!”

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栗子群慢慢从木凳子上站了起来,沙哑着嗓门儿说道:“天留,你能有觉悟、明道理,这是好事!可回大武村给牺牲的同志家里人报信的事情,也当真不能让你和棒槌去一趟就算完!人是我从大武村里招走的,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去一趟大武村,当面向牺牲了的同志家里人说明情况!同时……还得落实了烈属的待遇问题!”“烈属的待遇?这是个啥说法?”“凡是为了打鬼子牺牲的革命同志,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咱们队伍上要对他们的家属给予照顾!要是在老根据地,自然能够按照咱们共产党的政策和规章制度来办。可现在咱们还算不上在冀南地区站稳了脚跟,涂家村的根据地也是刚刚有了个大概的模样……只能说,尽量给烈属家提供些照顾吧——棒槌,按照牺牲的大武村同志人数,每人……二百斤粮食,尽量挑细粮!”

拢着胳膊站起了身子,沙邦粹闷声朝栗子群道:“有两户可就一个独养儿子,二百斤细粮吃完了可咋办?他们两家种的都是石砬子坡地,家里缺了劳力……”

朝着沙邦粹点了点头,栗子群思忖片刻,方才继续说道:“这一点还幸亏棒槌提出来了——咱们不光要照顾着烈属家里眼前的事情,还得琢磨着往后他们过日子的事情!天留,咱们在拿下茶碗寨的时候,应该是缴获了一批浮财吧?”“是有些大洋和能值几个钱的东西,也分给那些烈属家里人?”“都带上,到时候交给江老太公,用这些浮财换大武村里的劳力,替烈属家里种地收粮食!”“大当家的,安顿好了这些没了的兄弟家里人,那咱们招兵买马的事情呢?这事儿可也耽搁不得啊!”“这事情……八路军从来都只有自愿扛枪,没有强拉硬抓的道理!等到了大武村里,见过了江老太公,安顿好了烈属家人,咱们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第二章 坦承来意

压抑的哭泣声,渐渐地在大武村中响了起来。而香烛纸钱燃烧的味道,也伴随着傍晚时的冷风,悄无声息地弥漫到了整个大武村中……

时逢乱世,哪怕是战战兢兢躲在荒僻小村中务农,说不定也有无妄之灾从天而降。老话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说的也就是这乱世之中几乎无法避免的、骤然而来的生离死别!

听着那随风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坐在江老太公家客厅中的栗子群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唉……说到底,给座金山也补偿不了那些烈属啊……”

端坐在栗子群身边的太师椅上,江老太公却是双手拢着拐杖,侧身朝着栗子群打了个拱手:“栗队长宅心仁厚,我大武村中人等,自然心照!说句叫栗队长听了不顺耳的话——这当兵吃粮,原本就是刀头舔血、卖命求活的勾当!战阵之上,也是枪炮无眼、生死天定!能在杀身之后,家里老小还得着了眼前帮顾、长久照应,这已然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栗队长,你又何必太过责难自己呢?”

垂手伺候在江老太公身边,管家也是附和着江老太公的话语说道:“栗队长,要说起武工队中折损了这许多人马的根由,那也还是为了清乐县十里八乡各处的乡亲啊!要是没有你们抢回了被日本人抢走的粮食,怕是有不少村子里就得饿死人!就不说旁的村子,哪怕是咱们大武村中薄有存粮,也不够全村老小吃到开春!要是栗队长再晚几天工夫把能领回粮食的消息传回大武村,怕是太公都要动了开宗祠中暗仓的念头……”

话说得太急,管家几乎是冲口说出了大武村中江氏宗祠还有存粮的隐私消息。等管家意识到自己犯了言多语失的过错时,却是为时已晚,只能尴尬地干笑着耷拉下了脑袋。

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尴尬神色的管家,江老太公倒是很有些不以为意地朝着栗子群再次拱了拱手:“还请栗队长放心,方才栗队长交代的,日后让大武村中劳力帮着那些有丧子之痛的小户人家耕种事宜,江某一力承当,也不必再让栗队长有分毫花销!若是武工队中还有其他用得着我大武村帮衬之处,也请栗队长明示,江某莫敢不从!”

还没等栗子群开口说话,站在栗子群身后的莫天留却是猛地接上了江老太公的话头:“太公,我们武工队旁的倒也没啥要大武村帮衬的,就是……缺人!”

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江老太公微微坐直了身子,朝着栗子群又一拱手:“栗队长的意思……是要从我大武村中,再招募些愿意从军的壮丁?”

坦然地朝着江老太公点了点头,栗子群和声说道:“不瞒江老太公,这回跟鬼子在汪家沟硬拼了一场,我武工队中的人马几乎折损过半!不光是从大武村中加入武工队的同志牺牲了好几个,就连那些参加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也都……江老太公,眼下我武工队里,也就剩下了十几号人马,万一要是再跟鬼子硬拼,怕是……”

微微皱起了眉头,江老太公却是没有立刻回应栗子群的话语,反倒是扭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管家:“你先去替栗队长安排些酒饭,再去跟那些家中丧子的小户人家交代一声,让他们明天天一亮,就来江氏宗祠门前议事!”

悚然一惊,管家几乎是低叫着朝江老太公回应道:“太公,江氏宗祠门前,外姓人家……怕是不方便落脚吧?”

朝着管家微微一摆手,江老太公微微加重了几分语气,沉声朝管家说道:“当初那些小姓人家从军,江氏宗祠中有过公议,每人能得一份水浇地、一座好宅子!话既出口,那就要言出必行!要不然……江家在这铁屏山下传延几十代,可也还真担不起这食言而肥的恶名!”

听着江老太公加重了语气的话语声,原本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管家顿时闭上了嘴巴,恭顺地答应了一声便朝着门外走去。

眯起了眼睛,江老太公直到看着管家的身影在眼前消失,这才扭头朝着栗子群低声笑道:“栗队长,虽说军情如火怠慢不得,可这世上之事,多半也是事缓则圆!今晚还请栗队长在寒舍暂歇,等明天天亮之后,再请栗队长与我一同到江氏宗祠门前议事?”

只是略略思忖,栗子群便坦然地朝着江老太公点了点头:“那就打搅江老太公了!只是还请江老太公吩咐一声,咱们八路军有纪律,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晚上的吃食……”

没等栗子群把话说完,江老太公已经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栗队长,虽说是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也得要讲究个入乡随俗的权宜应对,还请栗队长再莫推辞!天留,虽说你如今身在武工队,可你总也是我大武村中出去的,这陪客一职,也就非你莫属了!栗队长,老朽还有些琐事须得处置,先告一声怠慢了……”

伸手在还要开口说话的栗子群胳膊上一拽,莫天留抢在栗子群开口之前朝着已经站起了身子的江老太公说道:“太公只管去忙,只要明天早晨能有人参加咱们武工队,别说怠慢……多慢都行啊!”

插科打诨的话语声中,莫天留看也不看苦笑着向自己连连摇头的江老太公,只是冲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挤了挤眼睛,拖拽着栗子群便朝着客厅门外走去,口中兀自大声叫道:“大当家的,这些天这么辛苦,咱们吃的顶好的东西,也就只是杂面干粮!今天有太公请客,白面硬馍一定能管饱,说不定还有四凉四热的菜碟呢……”

连拖带拽地将栗子群拉扯到了院落一侧的厢房内,莫天留熟门熟路地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这才伸手在自己身边一拍:“大当家的,你着啥急啊?江老太公说话,从来是满把攥的事情说七分,肚子里还得留三分两头窜的话打圆场!方才他都安排了明天的场面,我估摸着他心里对咱们要从大武村招兵的事情有了打算,只是当着咱们的面儿,没把话说囫囵罢了!今儿晚上咱们只管好生吃喝了歇息一夜,天大的事情,咱们也等明天再说!”

微微皱了皱眉头,栗子群慢慢踱到炕沿旁边坐了下来,却是朝着莫天留低声道:“天留,江老太公安顿了明天天亮的场面,我也大概能猜着他心里打的是啥主意……可虽说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天留,咱们八路军,可是没有这悬赏招兵的规矩!”

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莫天留低声哼道:“当兵吃粮、扛枪打仗,这要命的活计让人去干,没点好处谁肯干啊?”“天留,这话你可说得不对了!咱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打仗也是为了赶跑鬼子,好让老百姓过上安生日子,可不是为了得着啥好处……”“大当家的,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信,棒槌也肯定会信!可为啥我们俩能信得着大当家的你一句话?那还不是因为我们俩从跟了你那天起,亲眼瞧着你办事公道、打仗拼命,私底下不给自己捞一点儿好处,哪怕是吃食上也都跟咱们一样!这样的大当家,谁跟着都踏实!可我跟棒槌刚进了武工队那会儿,我们俩谁能信得着你?谁又能在心里觉着踏实?”

听着莫天留振振有词的话语,栗子群张了张嘴,却是啥也没说出来,只是紧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像是全然没看出来栗子群在琢磨着些什么,已经扯开了话头的莫天留毫不停顿地自顾自说道:“老话不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吗?只要是能把人拉进武工队,跟大当家的你在一块儿厮混上一段日子,好生跟鬼子打几仗,再亲眼瞧瞧大当家的你是个啥样的人物,那自然就能觉着心服!到时候甭说是参加武工队能得着好处,就算是一个大子儿的好处都得不着,那也舍不得走!”

抱着膀子站在门边,沙邦粹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闷着嗓子附和着莫天留的话茬儿:“天留说得就是!跟着队长你打鬼子,给乡亲们办好事,心里头痛快着呢!要是照着我说,能有一块水浇地、一座大宅子最好,没有这些……我也乐意跟你干!”

很有些不满地瞪了沙邦粹一眼,莫天留毫不客气地朝着沙邦粹叫道:“你个傻棒槌知道个啥呀?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咱们上村里转一圈去!估摸着这会儿,村子里不少壮棒汉子都等着听咱们掰扯参加武工队之后的那些事儿呢!”

摊开双手,沙邦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衣裳,很是疑惑地抬头看向了莫天留:“衣裳都在身上穿着,还要收拾个啥?”“就说你傻不是?咱们从茶碗寨挑着粮食出来的时候,大家伙儿身上都没带着家什呀?”“带了呀。可……上村里转悠,身上还带着家什干啥?怪沉的……再说平日里我也用不好大枪,都是只使唤手榴弹……”“我……我跟你说不明白!赶紧的,去把大家伙儿没带回家的、能披挂到身上的家什都披挂上,我上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我不叫你开口,你就一个字都别说!我要是问你啥话,你只管答应个‘是’,那也就齐活儿了!”

很是纳闷地看向了莫天留,坐在炕沿上的栗子群飞快地朝着莫天留问道:“天留,你这又是要干啥?”

朝着栗子群挤了挤眼睛,莫天留怪笑着说道:“大当家的,这你就别问了!今天晚上你只管在这儿吃好、喝好、歇好,明天天一亮,你精精神神到江氏宗祠门前就行!旁的事儿,你就交给我和棒槌吧!”

第三章 榜样力量

熟门熟路地顺着大武村中道路走了一锅烟的工夫,浑身上下披挂齐整的莫天留与沙邦粹在一座算不得太大的独门院落前停下了脚步,俩人不约而同地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个土疙瘩,抬手便朝着院落中的一口水井抛了过去,异口同声地朝着院落中亮着灯火的屋子扬声叫道:“双柱,你家鸡窝叫黄鼠狼给钻了啊,还不出来拾你那宝贝鸡蛋?”

叫嚷声中,从那亮着灯火的屋子里,突地传来了带着几分惊惶的妇人声音:“双柱子不在家呢……”

疑惑地对望一眼,再侧耳听听那亮着灯火的屋子里传来的低低争执声,莫天留不禁怪笑着朝那亮着灯火的屋子叫道:“婶子,双柱是当真不在家?我还说你上回答应了我,管一顿白面硬馍的好饭,该是叫上双柱一块儿吃呢!这要是他不在家……你给开开门,我正好饿着呢,今儿晚上就在你家吃了这顿独食了!”

伴随着那亮着灯火的屋子里又一阵低低的争执声,不过一锅烟的工夫之后,穿着一身半旧大袄、脑袋上还戴着一顶旧毡帽的双柱猛地拉开了房门,气呼呼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而在双柱身后,双柱他娘却是死死地拽着双柱的衣襟,急得脸色苍白,连声低叫:“你别去……别去……”

猛地一拧身,双柱毫不费力地摆脱了自家老娘的拉扯,沉着嗓门儿低吼道:“娘,咱们不能亏良心呢!我这条命都是人家武工队救回来的,眼下人家有为难的事儿,咱不能装傻充愣!你也甭多说了,我这回咋说都要去武工队!”

隔着院墙,莫天留眯着眼睛看着又一次拽住了双柱衣襟的老妇人,不由得扭脸朝着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低笑起来:“棒槌,瞧见了没有?这大武村里除了你就没一个傻子,咱们这才进村多久,村子里的人差不离就都猜着咱们除了要给那些烈属送粮食,剩下的事情就是招兵!”

虽说对莫天留一番话中总要捎带着说自己犯傻颇为不满,可沙邦粹却也只能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大武村一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不出一顿饭的工夫,一句闲话就能从村头传到村尾。咱们挑着粮食进村,本来动静就大,再加上那些没了的兄弟家里……”“出来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下了?”

伸手摸了摸披挂在身上的各样武器,沙邦粹重重点了点头:“记下了,保管错不了!”

冲着沙邦粹挤了挤眼睛,莫天留扬声朝着院子里再次挣脱了自家老娘拉扯的双柱叫道:“双柱,你这是要干啥呢?这么跟二婶子撕扯,你也不怕闪着二婶子?二婶子,我和棒槌今天来你家,就为了吃你答应的那顿白面硬馍,旁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提!”

话刚出口,正在院子里跟自家老娘撕扯的双柱顿时一愣,而紧紧拽着儿子衣襟的双柱家老娘,也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院墙外的莫天留叫道:“天留,你说这话……可当真呢?”

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莫天留扬声朝双柱家老娘叫道:“二婶子,我莫天留在大武村里说话,啥时候有不算数的时候?赶紧让双柱给我们开门,这天都快黑透了,我和棒槌老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二婶子,今儿晚上这顿饭,你可得管饱!”

看着莫天留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双柱家老娘犹豫片刻,终于松开了双柱的衣襟:“只要你们不把双柱带走,别说是一顿白面硬馍……那就是要我给你们上四凉四热的席面都成!双柱,你没听见天留说要吃白面硬馍呀?还不去取了今年的新麦子磨面去?还有咱们灶间里藏着的那点荤油和几个鸡蛋也拿出来,我给天留整治几个下饭的好菜!”

推搡着双柱去屋里藏着粮食的地方取新麦子,双柱家老娘紧走几步,很有些慌乱地打开了院门,迎着莫天留与沙邦粹挤出了个笑脸:“天留、棒槌,这有日子没见,你们俩可都出息了……”

朝着开门的妇人露出了个笑脸,莫天留一边大步迈过了院门门槛儿,一边半真不假地打了个哈哈:“二婶子,出息不出息,我和棒槌不也还是咱大武村中出去的人物吗?这才多久不见,二婶子你倒是跟我和棒槌客气起来了?还记着二婶子你撵着我骂了一村的事儿吗?”“哎呀……天留,你可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二婶子,论起辈分来,你才是大人呢!我是想跟二婶子你说……我还是觉着你骂我那时候的模样,我看着顺眼、听着顺耳……”

在很有些随意的嬉笑与琐碎的闲话中,莫天留也不进屋,反倒是与沙邦粹在院子里搁着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顺手把背在自己肩头的晋造三八式步枪靠在了长凳上:“二婶子,今年收成还好?被鬼子抢走的粮食,得回来了几成?够吃到明年收粮吗?”

虽说是站在自家院落中,双柱家老娘却显得异常拘谨,很是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答着莫天留的问话:“今年天时不好,咱家种的又是旱田,庄稼只得了八成的收成。再加上叫鬼子抢了一回,多不多、少不少的又折耗了些。要是能全换成了粗粮,说不定还能熬到来年头茬杂粮收上来……”

话音刚落,从屋子里端着一斗新麦子的双柱恰巧走到了院子里的石磨旁,顿时沉着脸接上了自家老娘的话茬儿:“还不是靠着武工队豁出命去跟鬼子厮拼,咱们才能有这些粮食?做人不能昧良心……”

不等急赤白脸的双柱家老娘再次开口,莫天留却是抢先站起了身子,朝着正准备动手磨面的双柱一龇牙:“吃你家饭,可没说要费你家的劳力。双柱,这磨面的活儿,你可咋都比不上棒槌。你让开,叫棒槌干这磨面的力气活儿!”

顺从地站起了身子,沙邦粹一边卸下了披挂在自己身上的各样武器,一边闷着嗓门儿朝莫天留嘀咕起来:“都说不用在身上披挂这好些家什……这么多累赘,可是搁在哪儿好呀?”

朝着磨盘旁边一张晾晒粮食的石板案子努了努嘴,莫天留摆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朝沙邦粹叫道:“一样样搁在那案子上不就得了?”

站在磨盘旁,双柱看着沙邦粹将披挂在自己身上的武器一件件在石板案子上摆放开来,顿时好奇地凑了过去:“这都是啥家什呀……”

神气活现地站起了身子,莫天留一把抓起了靠在自己身边的那支晋造三八式步枪朝着双柱一晃:“这家什叫晋造三八式,是山西那边的兵器厂照着小鬼子的三八大盖造出来的好货色。只要是枪法准,哪怕是隔着二百步开外,一枪都能撂翻一头大牲口!双柱,这家什可是比咱们耍弄过的火枪好使!”

很有些眼馋地看着莫天留抓在手中的晋造三八式步枪,双柱狠狠咽了口唾沫:“能打那么远?要是我手里早能有这样的家什,那我可说啥都不去借那几家猎户的火枪了!铁沙子打出去个二三十步就漫天发飘,隔着草窠子都打不死野鸡,只能听个响、挣个吓一跳!运气好了打着了猎物,一只兔子都得分人一条后腿。撞见了大牲口都不敢打,生怕枪声一响,捞不着猎物,还惊得大牲口冲过来拼命……”

颇为大方地将自己手中的晋造三八式步枪朝着双柱一递,莫天留大大咧咧地朝着双柱笑道:“双柱,这家伙在咱们武工队里都算不上个好货,只能数得上个中不溜!真正的好货,那得看我手里这把家什……”

下意识地接过了莫天留递过来的晋造三八式步枪拨弄着,双柱的一双眼睛却又盯住了莫天留抓在手中的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双眼放光地低声叫道:“这家什我认识,清乐县城周遭有不少枪匠都靠着造这家什吃饭——这家伙是叫镜面大匣子枪,我说得没错吧?”

很是不屑地哼了半声,莫天留将攥在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朝着双柱一晃:“瞧见个骡子你当好马,你瞧你那点见识!这家什……我可跟你说不着,这大武村里能认识我手里这家什的,估摸着也就两三个人!双柱,你去把大壮家哥俩,还有跟着骆驼帮走过口外、有些见识的几个壮棒汉子叫来,看看他们认不认识?”

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双柱搁下抓在手中的晋造三八式步枪,飞快地冲出了自家院子。不过是一碗茶的工夫之后,伴随着一阵嘈杂叫嚷的声音,跑得满头大汗的双柱已经引领着一群精壮汉子重新回到了自家院子里,迎着坐在长凳上的莫天留叫道:“天留,我把你说的这几个全都叫过来了!还有些得着了消息的本家兄弟也都跟着过来了,想要长长见识呢……”

很有些得意地朝着慢慢转动着磨盘的沙邦粹挤了挤眼睛,莫天留拿捏着几分淡定的架势,慢条斯理地朝着拥进了院子的大武村中丁壮点了点头:“都来了?”

乱糟糟地朝着莫天留打着招呼,被双柱从大武村中各处叫来的丁壮才进了院子,一双双眼睛已经全都盯在了摆在石头案子上的各样武器上……

大武村中原本就有习武强身、保家护院的习俗,一众大武村中丁壮平日里摸着那些祖辈传下来的冷兵器时,都能有些从骨子里带来的血勇之气翻涌,乍然看见这么多平日里只是远远在鬼子或是二鬼子手中抓着的热兵器,心中自然按捺不住那股好奇与兴奋的感觉!

偷眼看着大武村中丁壮脸上那副好奇与兴奋的模样,莫天留顿时得意地低笑起来,高举着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朝着那些拥进了院子里的大武村中丁壮一晃:“都认不准我手里攥着的这家什吧?我这儿也不卖关子——我手里这家什,大号叫德造二十响!你们以往见识过的那些家什,最多也就算是我这家什的孙子——灰孙子!要是折算成价钱,我手里这家什,差不离都能换来大武村中一间房!棒槌,我说得是不是?”

轻松地转动着磨盘,沙邦粹应声答应着:“是!”“还有那手榴弹!这可是从小鬼子手里抢过来的好物件,一炸满天花,方圆好几丈远近待着的人都没法躲闪!棒槌,我说得是吧?”“是……”“还有这铁水壶,也是从小鬼子手里夺过来的!这要细论起来,那就得说说咱们武工队上回在涂家村跟小鬼子厮拼的事儿了……棒槌,我说得是吧?”“是!都是……”“这子弹盒子可是正经好牛皮的!瞧见上头有块洗不去的印记没?那就是小鬼子的血!咱们武工队打清乐县城外边鬼子粮仓的时候,那就是说书先生讲过的——刀光一闪,小鬼子人头落地!棒槌……”“是……”

眉飞色舞地吹嘘着武工队以往的战绩,莫天留脸上虽然挂着一副得意扬扬的神色,可一双眼睛却是格外清明。等围拢在自己身边把弄着各样武器的大武村中丁壮听得悠然神往之时,莫天留方像是漫不经心地低笑着说道:“这要是照着我说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咱们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混个人前露脸、四乡扬名,这辈子顶了天也就是在大武村中混完一世,临老了回头一想,这辈子啥出彩的事儿都没做过,连跟子孙吹牛都没话能说!可只要能进了武工队,那都不提别的,最起码能得着个清乐县左近十里八乡高人一头的脸面!你们看看棒槌,以往在大武村里的时候,你们能有几个人拿正眼瞧他?可现在呢?八路军清乐县武工队里的棒槌哥,说出去谁人不晓、哪个不知?虽说还是傻了点儿,跟鬼子厮拼的时候打急了眼,一个人就敢朝着好几十号鬼子硬冲,可毕竟也算得上是清乐县里有一号的人物了!是吧,棒槌?”

猛地一跺脚,棒槌横眉立目地瞪着正吹得唾沫四溅的莫天留闷吼起来:“不是!”

第四章 宗族法度

越朝着冬天走,夜晚也就越漫长。虽说天空中的启明星已经亮起了许久,可天际那一抹鱼肚白却很是有气无力,老半天了都不肯朝着天空正中挪动分毫。

也就在这半明不暗的天幕之下,大武村中的住户们陆续从自家院落中走了出来。或许是头天晚上得着了江老太公吩咐的缘故,原本不能在江氏宗祠议事时出现的女眷们,也都小心翼翼地跟在了自家男丁的身后,默不作声地朝着江氏宗祠门前宽阔的空地走去。

除了江氏一族的族人,往日里要在江氏宗祠议事时关门闭户以示恭顺的大武村中小姓人家,也全都在稍晚些时候离开了各自住着的屋子,跟随在江氏一族的族人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江氏宗祠门前的空地聚拢过来。

而在所有大武村中住户来到江氏宗祠门前之前,两张八仙桌已经一字排开摆在了江氏宗祠的门前。其中一张八仙桌旁搁着的太师椅上,围坐着江氏一族中各房管事的老人,另一张八仙桌旁却只并排摆了两张太师椅,其中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的江老太公微闭着双眼,脸上也颇带着几分疲惫。而在另一张太师椅上,被江老太公强按着坐下的栗子群却很有些坐立不安,即使身后如同哼哈二将般站着的莫天留与沙邦粹连连低声劝慰,却也还是没能叫栗子群感觉到丝毫的轻松……

昨天整整一夜,江老太公都没在自家宅子里出现,反倒是大武村中各家养着看家护院的土狗生生叫了一夜,显见得是有人连夜在大武村中各处奔走。

而莫天留与沙邦粹虽说在半夜时分回到了栗子群身边,两人却是什么都不肯跟栗子群细说,哪怕是平日里憨厚异常的沙邦粹,被栗子群问急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说招兵的事情大约能成,旁的便无论如何也不说了……

眼看着江氏宗祠门前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栗子群有些艰难地拧了拧发涩的脊梁骨,偏着脑袋朝莫天留低声问道:“天留,你和江老太公到底在耍弄什么玄虚?就今天这样的架势,哪里还像是咱们八路军招兵时候的模样?倒像是……像是我老家的财主收租子的阵仗……”

板着一张脸,莫天留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威风一些,细着嗓门儿朝栗子群应道:“大当家的,老话都说到哪山唱哪歌,八路军招兵在你老家是个啥模样我不知道,可在咱们大武村,八路招兵就得是眼前这个架势!”

似乎是听到了莫天留那细微得如同虫鸣的话语声,始终微闭着眼睛坐在栗子群身边的江老太公猛地抬了抬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巴掌,沙哑着嗓门儿开口说道:“人都来齐了吧?”

微微一躬身,脸上同样带着浓厚疲惫神色的管家恭声应道:“江氏宗祠聚众议事的规矩,鸡叫三遍、人要聚齐。眼下离鸡叫三遍还有一会儿的工夫,可看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江老太公轻轻舒了口气,猛地睁开眼睛看向了另一张八仙桌旁坐着的几名江氏宗族中主事的老人:“各房还有啥话要说的没有?趁着还没开宗祠大门祭告祖先,有话现在就说!”

很有些慌乱地站起了身子,围坐在另一张八仙桌旁的江氏宗族主事老人全都朝着江老太公拱手应道:“一切都由族长做主,再没什么说的!”

再次点了点头,江老太公这才扭头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栗子群,和悦地朝着栗子群说道:“栗队长,你是我大武村中贵客,一会儿我江氏一族开祠堂祭告祖先,还请贵客静心观礼!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话音才落,江老太公也不等栗子群开口回话,已然颤巍巍地从太师椅上站起了身子,率先转身朝着江氏宗祠门口走去。而在江老太公身后,满脸疲惫神色的管家也猛地提高了嗓门儿大声吆喝起来:“江氏一族,开堂祭祖!”

伴随着管家那提高了嗓门儿的吆喝声,站在空地上的所有大武村村民,全都抱拳躬身,朝着江氏宗祠虔诚行礼。就连那些平日里根本不可能站在江氏宗祠门前的小姓人家,也全都有样学样地弯下腰去作揖。

亲手推开了江氏宗祠的大门,江老太公却没有踏入宗祠一步,只是站在宗祠大门前朝着宗祠内供奉的牌位喃喃祝祷了几句之后,便又亲手关上了江氏宗祠的大门,转身坐回了太师椅上,朝着伺候在自己身边的管家低声说道:“照着昨夜说好的办吧……”

恭顺地点了点头,管家微微上前半步,扬声朝着江氏宗祠门前空地上黑压压的人群叫道:“江氏一族,耕读传家。克己守礼,明德崇义!知恩图报,言而有信……”

耳听着管家提高了嗓门儿抑扬顿挫地念叨着江氏一族的族训,站在栗子群身后的莫天留顿时咂舌低叫起来:“好家伙,当着小姓人家的面儿,这都背上江氏一族的祖训了?太公这回怕是要出血本了?”

话刚出口,莫天留看着微微扭头、疑惑地看向了自己的栗子群,立马低声朝不明就里的栗子群解释道:“大武村中江氏一族是大姓,平日里议事的时候更是只有各房主事的老人在祠堂里边关起门来商量,把事情定下来之前,消息都不出祠堂大门。万一要是决断错了些什么,日后也能说个两头圆的话来搪塞。可要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念了族规祖训,那就是什么话都撩开了当众说明白,日后就再没反悔的余地了……”

低低的解释声中,管家已然背诵完了并不算长的江氏一族族规祖训。微微喘了口气,管家却又再次开口叫道:“原本村子里那些小姓人家的后生扛枪吃粮时,太公就许下了他们每人一块水浇地、一座大宅子,眼下也到了兑现的时候!还请那些家中有人从军的小姓人家上前,把各家该得的地契取了去!日后家中要有啥事,也是照着江氏一族族人的规矩处置。眼下快要入冬,不易动土。等得来年开春化冻,再建宅院……”

话一出口,聚拢在江氏宗祠门前空地上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了一阵阵议论的声音。而那些家中有子弟加入了武工队的小姓人家,也有些犹豫地三三两两挤出了人群,从另一张八仙桌旁坐着的几名管事老人手中,取过了一张张新立的地契。

低声交代着那些得着了地契的小姓人家在另一张八仙桌旁站成了一排,管家这才躬身朝着微闭着双眼的江老太公悄声说道:“太公,都安顿好了……”

深吸了一口气,江老太公猛地睁开了眼睛,沙哑着嗓门儿开口说道:“大武村中小姓人家后生,为护村安民,奋不顾身,乃至杀身取义!孟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江氏一族,既得其恩惠,自需知恩图报!大武村中小姓人家,有子从军丧身、家中无后者,江氏一族择丁壮改姓过继为其子,奉养其家、延其血脉!”

伴随着江老太公话音落处,黑压压聚拢到了一起的人群中,几名壮棒汉子应声而出,大步走到了那几名家中丧子的小姓人家长者面前,双膝跪地磕下了头去。

也不等那些得着了新地契、还猛不丁得着了个过继儿子的小姓人家回过神儿来,江老太公又再次沙哑着嗓门儿开口说道:“再有小姓人家从军子弟未得婚配者,也是江氏一族做主,各有良配!除此之外,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各房子弟遴选精壮五十名,归至八路军武工队栗队长麾下驱策。凡从军子弟,皆可觅得良配……”

不等江老太公把话说完,早已经在太师椅上如坐针毡的栗子群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惊愕,猛地跳起,急声朝江老太公叫道:“太公,这可不成啊!我八路军招兵,怎么能用上这种悬赏分妻的法子?这可是严重违反我们八路军纪律的啊……”

侧身朝着栗子群微微拱了拱手,江老太公温和地笑着说道:“栗队长,八路军中法度森严,自然是不能用上这些法门路数。只是今日是我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处置族中事务,用上的自然也该是我江氏一族族规公议!”“那……那也不成啊!咱们八路军是老百姓的队伍,为老百姓做主、替老百姓打仗,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能先得好处再扛枪?这可不就成了旧军队里临阵赏钱选锋了吗?”“栗队长,虽说八路军仁义英勇,施恩不图报,可我江氏一族此刻所为,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哪怕与八路军军中法度略有干犯,那也该是瑕不掩瑜!这五十名大武村中江姓丁壮,还请栗队长收于麾下调用吧……”

眼睁睁看着足足五十号江氏一族壮棒汉子齐刷刷地站到了八仙桌前,栗子群张了张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红军时期至今,共产党麾下的武装力量征召兵员,都是靠着宣传鼓动召集自愿从军的穷苦百姓,或是通过教育手段,转化那些国民党军俘虏,何尝有过这种用民间宗族法度加以限制、悬赏征兵的法子?哪怕是从大武村中征召莫天留等人从军,那也是在事先并不太知情的情况下,勉强来了个事急从权。真要是开了这悬赏征兵的先例,日后带来的麻烦,恐怕会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了吧?

可要是不带走这些大武村中丁壮,先不论日后对敌作战时兵员严重不足的急迫问题,恐怕还会严重挫伤这些已经站在了众人面前、做好了从军准备的大武村中丁壮踊跃当兵的心思。

一时之间,栗子群倒是当真觉得两下为难……

第五章 一语道破

一声怪笑却在此刻打破了江氏宗祠前的肃穆,也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了站在栗子群身后的莫天留身上。就连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江老太公,也微微侧身、满脸讶然地看向了怪笑出声的莫天留……

右手按在腰间别着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枪把上,左手松松垮垮叉着腰,莫天留脸上浓厚的讥讽神色显而易见,口中亦是怪笑连连:“好家伙……这大武村里江氏一族,可算是当真下了血本了?早先参加了武工队的兄弟,你们给水浇地、给宅子也就罢了,这原本就说好了的事情,说到头儿也就是个言而有信。可这五十号想进武工队的大武村中丁壮,居然还能得着个媳妇?这么好的事儿,当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可你们也不仔细想想,这武工队……是个啥人都能进的地方吗?”

也不等旁人开口搭话,莫天留已经一把拍在了站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脊背上,生生拍得沙邦粹朝前猛地迈出了一大步。

抬手指点着还没摸着头脑的沙邦粹,莫天留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儿叫道:“大武村里的乡亲,怕是没有不认识棒槌的吧?当年在大武村里,一年到头啥活儿都干,只管闷头下力,不论能得多少!得了二婶子家一碗饭吃,就肯豁出命去、顶着鬼子的枪子儿救双柱,这已然算得上为兄弟两肋插刀!虽说他脑袋瓜子不算灵光,可总还占着个做人实在,更有一把子好力气,一腔子好肝胆!像是这样的好汉子,武工队里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

抬手朝着站在不远处的万一响指点着,莫天留再次开口道:“再看看万一响,虽说平日里话从来不多,可刚进了武工队,就在武工队打下茶碗寨的时候献了一条路、抢了一份功!咱们大武村中的乡亲们,可是都得过武工队从茶碗寨中抢回来的浮财吧?这里头就有万一响的一份辛苦……”

一一指点着那些挑粮回村的、从大武村中走出去的武工队员,莫天留如数家珍地说着那些武工队员在战场上的英勇,在行军时的辛劳,在驻地时的勤奋。坐在一旁的江老太公好几次都想要示意焦急的管家打断莫天留的话头,可莫天留那如同行云流水般的叙述,却让人压根儿都没法插嘴,只能静静地聆听。

挨个儿将所有从大武村中加入武工队的兄弟说道了一遍,莫天留重重地喘了口粗气,这才指点着那些站在八仙桌前的大武村中丁壮,很是不屑地冷哼道:“看看这些个加入了武工队的兄弟,再瞧瞧你们自个儿……论力气你们比不上棒槌,数枪法你们比不过万一响,要说耍心眼儿、转悠脑瓜子,你们哪个能是我的个儿?就你们这样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成的货色,我们武工队收了你们干吗?”

原本就被莫天留诉说的那些武工队员的事迹刺激得血脉偾张,骤然间再叫莫天留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扎堆站在一起的那五十名大武村丁壮之中,当时便有人不服不忿地闷吼起来:“你这……你这是耍心眼儿!棒槌的力气本来就是全村最大的,万一响家是好几代的猎户,咱们村子里从来就没人能跟他比枪法!再要说耍心眼儿、动脑瓜子……大武村里你莫天留论了第二,谁还敢论第一?有本事,你跟我比力气?”

又是不屑地一声冷哼,莫天留竖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鼻尖:“要论力气,我自然是不如你,这不比我也知道!可从小到大,你倒是有啥事盖过了我一头?就算是我力气不如你,可我胆子能比你小?从进了武工队到现在,我手里头少说杀了三个鬼子——当面锣、对面鼓地杀了鬼子!你敢跟我比?你有这胆子没有?”“我要是有枪,那我……我也能办成这事!”

反手从自己腰间抽出了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莫天留重重地将那支德造二十响手枪拍在了自己面前搁着的八仙桌上:“枪在这儿,已然上了顶门火,你拿着给我杀个鬼子来瞧瞧?”

重重咳嗽一声,江老太公眼看着管家实在是无法截断莫天留的话茬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低喝道:“天留,江氏宗祠门前,你咋还是这胡搅蛮缠的模样?哪怕你并非江氏一族中人,可我江氏一族,总也有活你之情吧?这也换不来你在江氏宗祠面前的三分恭敬?”

大大咧咧地朝着江老太公一龇牙,莫天留很有些不以为然地笑着应道:“太公,这恭敬可也得分个真假——当着祠堂里的那么些祖宗牌位耍心眼儿,这也算得上恭敬?”

不等江老太公开口,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已经急匆匆地朝着莫天留低吼起来:“天留,你这是得了失心疯了?咋跟太公回话呢?”

毫不客气地撇了撇嘴,莫天留抬手朝着那些站在八仙桌前的大武村丁壮一指:“就为了这五十号丁壮能出头参加武工队,昨晚上太公就没好生歇着,在大武村里走了个通透吧?瞧瞧……各房各支都有人出头,人丁数目都还是个差不离的模样……太公还真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话音落处,站在一旁的沙邦粹仔细瞧了瞧那些站出来应征加入武工队的大武村中丁壮,顿时也闷着嗓门儿低叫起来:“还真是……各房各支……一家五个丁壮,当真是公平……”

重重地喘了口粗气,莫天留看着脸色有些发青的江老太公,略略提高了些嗓门儿叫道:“太公,我这一条命是你给救下的,这些年在大武村里吃百家饭,也都是得了太公你一句话,我才能磕磕绊绊长成人!这好些年下来,大武村中能清清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一来是靠着大家伙儿踏实肯干,二来就是凭着太公你公道断事,从不欺瞒讹诈!今天当着大武村中乡亲、还有大当家的面儿,我讨太公你一句实话——你是想着拿这五十名江姓丁壮的性命,来还了武工队三番两次对大武村的照应情义吗?”

微微动了动嘴唇,江老太公像是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叹息……

同样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莫天留脸上蓦然挂上了一丝苦笑:“太公,你这一辈子辛苦劳碌,求的是个啥?还不就是求个大武村中百样太平、江氏一族能开枝散叶地把日子好生过下去?可是太公,就这样乱成了一锅粥的世道,真就能容得下咱们大武村里的乡亲过上清静、安生日子吗?”“太公,你该是记得前些年,咱们村子里有孩子被外路来的土匪给绑了肉票、硬生生要讹钱粮的事情吧?虽说我把那几个孩子给带回了村里,可到底是咋把那几个孩子带回村里的,我跟谁也都没细说过。今天……我也就把实话给说了吧——那天我要是再晚找着他们一顿饭的工夫,那几个孩子怕是回不来了!把他们绑了肉票的土匪压根儿就没打算叫他们活着回来,他们是打算收着了钱粮之后,再把这几个孩子给弄成瞎子、瘸子、哑巴,卖给保定府的花子帮去要饭!”

话刚出口,低沉的惊呼声已经从聚拢到了一堆的大武村村民口中响了起来。尤其是那些早年间家中有孩子被绑了肉票的老人,更是不由自主地拽住了早已经长大了的孩子!

扭头看向了坐在江老太公身边的栗子群,莫天留无声地露出了个笑脸:“当时绑这些孩子肉票的,就是在冀南地面上都有名的花狼队,领头的报号花队长。这也就是为啥我从来都朝着你叫‘大当家的’,不叫‘队长’的来由——我就怕一叫你队长,我就想起来那花队长了!能朝着啥事不懂的小孩子下黑手的人,实在是……想着我就恶心!”

皱着眉头思忖了片刻,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禁不住凑到江老太公耳边,压低了嗓门儿说道:“太公,天留说的话怕是当真——当年在冀南地面上的确有个报号花狼队的绺子,也就是在天留救回了村里那几个孩子之后,就再没听见过花狼队有啥动静了……”

像是听见了管家那细微的耳语声,莫天留转头看了看铁青着脸色的江老太公,再次叹了口气:“太公,咱们村子靠着铁屏山,你也该是见多了那些个喝血吃肉的牲口祸害村里乡亲养着的鸡鸭牛羊。我就琢磨着,这恶人从来就像是进了鸡窝的黄皮子、钻了羊圈的狼,哪怕是吃饱了、喝足了,它们也要把其他鸡鸭牛羊都咬死!比照着眼下这世道,我觉着鬼子就是那恶狼、黄皮子,哪怕咱们学着鸡鸭牛羊那样由着鬼子摆布,到末了也还是逃不过个死——不叫打死,也得饿死!”“今天你豁出去五十号大武村中江姓丁壮进了武工队,还折腾出来这么大个场面,不就是想叫大当家的觉着拉不下面皮,日后再不从大武村中招兵吗?可我的太公啊……你能跟讲理的人掰扯厮磨,你又能跟不讲理的人使上这一招儿吗?”“那小鬼子来大武村中抢粮的时候,怕是也没跟你好生打上个招呼吧?太公,我们大当家的说过一句话,原话我也不跟你在这儿学舌,我就借着我们大当家的一句话来问问太公——真到了大武村中江氏一族被逼得没了能耐还手的那一天,太公你就是豁出去身家性命,又还能保得住个啥?”

第六章 纷沓来投

紧闭着嘴唇、面色铁青的江老太公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全然没听见莫天留那近乎吼叫的诘问话语。但仔细观察,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却能发现江老太公长长的寿眉无风自动,显然是在心中仔细琢磨着莫天留吼出来的那句问话……

诚如莫天留所言,昨天整整一夜,江老太公都是在管家的小心扶持之下,走遍了大武村中各房各支主事人家,这才一碗水端平地凑出了五十号准备加入武工队的江姓丁壮,也的确打的丢卒保车的念头,用这五十号江姓丁壮折腾出的尴尬场面,绝了栗子群再从大武村中招兵的念头。

却没想到,这打得好好的如意算盘,却被莫天留一口叫破,捎带着还扔给了自己一个怎么琢磨也无法回答的问题——真要到了江氏一族被鬼子压迫得无力还手的那天,江氏一族又还能保得住什么?

可是……

哪怕明知道八路军武工队是正义之师,战阵之上却是枪炮无眼,哪家又舍得让自家子弟去承担这刀兵之险?

就在江老太公心头翻涌之际,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却在江氏宗祠前聚拢的人群后响了起来:“借问一声,大武村中莫天留、沙邦粹在不在村里?”

话音起处,聚拢在江氏宗祠门前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慢慢地分开了一道豁口,露出了站在人群后的七八条壮棒汉子。

迎着那几名脸色冻得青灰、随身还带着两把鬼头大刀、一杆火枪的壮棒汉子,站在八仙桌后的莫天留脸上猛地闪过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欣喜之色,扬声朝着那几名壮棒汉子叫道:“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上大武村里寻莫天留、沙邦粹做啥?”

紧紧攥着那支很有些老旧的火药枪,冻得脸色青灰的那名壮棒汉子努力挺直了腰杆,想要自己显得精神些:“我们是打水杨村来的,来大武村中寻莫天留和沙邦粹,就是想求他俩引荐咱们进八路军武工队!”“打水杨村来的?这路途可不近啊!你们不在水杨村好生过日子,干吗要来投奔八路军武工队?八路军武工队可是给你们水杨村分了粮食,换了粗粮节省着些吃,怎么也能熬到来年头茬粮食下来!这太平日子你们不过,非得跟着八路军武工队在战阵上跟小鬼子厮拼,你们胆子不小啊!”

苦笑半声,那紧握着手中火药枪的壮棒汉子用力摇了摇头:“太平日子?这年头哪儿还能有太平日子?八路军武工队前脚给我们分了粮食,鬼子后脚就叫人给村里送了信,说是三天之内,不按着一人五十斤的分量把粮食送到清乐县城,那就等着房子过火、人头过刀!村里老人托了不少情面去清乐县城跟鬼子央告,可是……”“没央告成?”“不单是没央告成,去了清乐县城里面的三个老人,就活着回来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当场就叫鬼子给砍了脑袋!回村的……连惊带吓,昨天下晌也去了……”“那你们还不赶紧带着一村老小跑啊?带着粮食出去躲一阵子,避开了这股风头,说不定就没事了。”“跑?跑哪儿去?冀南地面上到处都有鬼子,抓着了身边带着粮食的人就朝大牢里扔,粮食还得被抢走……左右都是个死,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还不如投了八路军武工队跟鬼子厮拼一场,说不准还能拼出来条活路!”“你们当真要投八路军武工队?那你们可得想明白了——八路军武工队,干的是卖命的活儿,好处可是一点得不着……”

话还没说完,在村外放哨的一名武工队员,却是急匆匆地朝着栗子群冲了过来,隔着老远便扬声叫道:“队长,有人……有人要来参加咱们武工队……就是上回咱们放走的那些枪匠,全回来了……”

只一听那名放哨的武工队员叫喊的话语,栗子群顿时喜上眉梢,猛地站起身子扬声应道:“那些枪匠都来了大武村?赶紧接应他们进来……”

几乎是抢着捡起了栗子群的话尾巴,莫天留也是喜不自禁地扬声叫道:“那个会造长枪的枪匠,来了没有?”“来了!就是那会造长枪的枪匠打的头儿,连他们吃饭的家什都是随身带着的,有几个还把家眷给带来了……”

略有些混乱的叫喊应答声中,七八名挑着木箱子的枪匠和十几号老幼妇孺,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打头的那挑着木箱子的枪匠披麻戴孝,赫然便是那能造长枪的枪匠!

很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栗子群,莫天留低声在栗子群耳边说道:“大当家的,这才几天的工夫没见,能造长枪的那枪匠就成了这披麻戴孝的模样,怕是家里头出了大事。我去迎迎,先打听下出了些啥事儿,咱们也好……”

话没说完,那挑着木头箱子走在最前面的枪匠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扑爬着摔在了地上,装着造枪家什的木头箱子也摔出去老远,原本装在箱子里的家什更是散落了一地。不知道那枪匠是因为伤心过度,抑或是一路走来劳累过甚,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之后,竟然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一拍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沙邦粹,莫天留抢步朝着那晕厥在地的枪匠冲去,口中兀自朝着那些惊得四散开来的大武村中乡亲叫道:“还傻愣着干啥呢?离着祠堂最近的是哪家的?去烧热水,再给弄点吃食来!有糖块也踅摸些……”

紧随在莫天留身后,身高腿长的沙邦粹只是几个纵跃之间便冲到了莫天留前面,半弯着腰身一把将那晕厥在地的枪匠抄了起来,打横抱着半蹲下来搁在了自己膝头上。

抢前几步,莫天留伸手在那晕厥过去的枪匠鼻端一摸,再伸手朝着那枪匠怀里一探,扭头朝着亦步亦趋赶过来的栗子群低声道:“估摸着有好几天水米没打牙了,身上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是生生饿得晕厥过去的……”

俯身捡起了从木箱中散落出来的一块新做的灵牌,栗子群看着灵牌上墨迹尤新的字迹,微微叹了口气:“先不说旁的,想法子把人救过来再说!其他来大武村中的枪匠,也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尤其是他们带来的家眷,更是不能怠慢了!这大冷的天气,连夜赶路来大武村,壮棒汉子还好说,老人孩子可当真是遭罪了……”

朝着四散开来的人群中望了几眼,莫天留毫不客气地提高了嗓门儿吆喝起来:“双柱,你家屋子宽敞,赶紧回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叫老人孩子有个暖和地方待着,再取些新麦子磨面烧汤!放心——吃你多少,我们武工队还你多少,亏不了你家的!大壮家哥俩,你们过来给棒槌搭把手,把人给抬到双柱家去……”

眼见着栗子群与莫天留走近前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照自家老小,对于这些明摆着想要招揽的枪匠却并不太过热情,一名挑着木箱子的枪匠反倒是感动地搁下了肩头的挑子,拢着双手朝栗子群打了个拱手:“这位当家仁义,我这儿先替一家老小谢过了关照……”

双手托住了那朝着自己打着拱手的枪匠的胳膊,栗子群温和地朝那枪匠说道:“这位师傅,咱们八路军武工队里不讲究这些江湖路数,只要是加入了八路军,那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一样的!”

朝着栗子群连连含笑点头,那名被栗子群托着双臂的枪匠回头看了看紧随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和孩子,再看看被沙邦粹扶着靠在膝头上的那能造长枪的枪匠,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就是想靠着一门手艺养活妻儿老小,也都不成了啊……我们几个枪匠是紧躲慢躲,笨重家当全都不要了,总还算是带着一家老小逃出来了,可这位兄弟……惨啊……”

低头看了看刚刚被莫天留接了过去的灵牌,栗子群低声问道:“他家里头……”“本来我们枪匠行当里有规矩,哪怕是见面也互不相认。可前些天当家的你赏了我们工钱、粮食,大家一拨离开大队的时候,心里也都害怕,怕……”“怕我在你们身后打黑枪?”“……都来投奔武工队了,我也犯不着瞒着了——是!所以大家伙儿就把各自住家的地方和名姓都说了,就想着万一要是有人追上来打黑枪,大家就分头跑,总还能跑出去一两个,家里好歹也能知道个音信。可等得大家伙儿都平安到家了,这才知道各家都遭了鬼子抢掠,粮食、银钱都没了。要是我们再晚回去一两天,怕是家里就得饿死人了!”“那你们怎么又想起来要到大武村寻八路军武工队了?”“就前两天的工夫,各村都有鬼子派来传话的人,说是叫大家伙儿照着人头数交粮食!交不出来的……左右是没个活路,咱们这些人的手艺,寻常人也用不着。思来想去,也就当家的你仁义厚道,我们也就商量着上当家的你这儿靠手艺讨口吃的……”“那他是怎么回事?”“他家里原本还成,媳妇带着个两岁的娃娃,在家伺候着个瞎眼老娘。靠着他那能造长枪的手艺赚的钱,还置办了几块水浇地租给别人家种。可鬼子上回下乡抢粮,他家媳妇带着瞎眼老娘、抱着个孩子跑不快,粮食叫鬼子抢了不说,人还叫鬼子给……”“那他老娘和娃娃呢?”“娃娃叫鬼子扔到了河沟里,找着尸首的时候都泡涨了,没了个人样!他那瞎眼老娘摸索着找孙子,在地上爬了十几里地……找着尸首的时候,一双手都磨得见了骨头……我们寻着他,打算叫他一块儿来投八路军武工队的时候,就见着他跪在一家三口的坟头前面,人都木木呆呆的了,咋叫唤也不答应……”“那他怎么又……”“原本我们都以为他傻了,可没想到我们前脚朝着大武村走,他后脚就挑着家什追上来了。这一路上啥话都不说,给吃喝也不沾,就是一股劲儿地朝大武村走……这位当家,我瞧着他这样,怕是悬了啊……”

话音才落,人群中却是猛地传来了个颇带着几分冷硬的声音:“他这就是急火攻心,把人抬到我院里去!趁着这时候他心口一股闷气还没走乱了,灌下一帖药,该是能抢回来一条性命!”

抬眼看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韩老先生,站在一旁的莫天留转悠着眼珠子,猛地扯开嗓门儿朝着沙邦粹叫嚷起来:“棒槌,你还傻愣着干啥呀?没听见韩老先生的话吗?赶紧把人抬过去,救人如救火啊……”

口中胡乱叫嚷着,莫天留一边支应着沙邦粹将那晕厥过去的枪匠带去了韩老先生住着的院落,一边挤眉弄眼地招呼着栗子群与前来投奔武工队的枪匠等人朝双柱家走去,倒是把江老太公和其他大武村的乡亲撂在了江氏宗祠门前的空地上……

第七章 岂甘人后

站在韩老先生住着的院落外边,莫天留一边看着大武村中乡亲陆陆续续返回了各自家中,一边在冷风中缩起了脖子,咕哝着转悠到了沙邦粹那健硕的身板后躲风:“今年这天气可真是……说冷就冷下来了,等再刮两场北风,怕是青蟒河都得慢慢上冻!”

像是对莫天留借着自己身板挡风的举动习以为常,沙邦粹纹丝不动地迎风站立着,口中却是小心翼翼地低声哼道:“知道天冷,你昨儿还叫水杨村那几个来投八路的爷们儿在村外野地里冻了大半夜?虽说能有地方稍微躲躲风、胡乱拢些柴火烤火暖身子,可那也是活遭罪的事情啊……”

索性把肩膀靠在了沙邦粹结实的脊背上,莫天留低声应道:“你当我乐意叫人冻大半夜?昨儿晚上你跟在我身边也瞧见了,太公一家家把大武村里江姓人家各房各支主事的家里走了个遍,有好几家根本就没男丁的都去了!他前脚走,后脚人家家里的闺女就哭,这不摆明了是那些人家硬着头皮应下了些不乐意的事儿?那小翠家的窗根儿还是你听来的——我不嫁,我就是不嫁沙邦粹!那就是个憨憨,我就是不嫁……”

耳听着莫天留尖细着嗓门儿学小翠说话打趣自己,沙邦粹禁不住涨红了脸低吼道:“她不乐意嫁给我,我还不乐意娶呢!她嫌弃我憨,我还觉着她矬呢!踮起脚尖才够着我胳肢窝的个子,瘦得跟个柴火棍的模样,娶回家了能干啥?下不得地、上不得炕的,不就是个废物?”

怪笑一声,莫天留忍俊不禁:“哟……咱家棒槌可长成人了啊?还知道要跟大姑娘上炕了?这我可是当真没想到啊……来,给我说说看,你要寻个啥样的媳妇?村西头的二花?江家三房的小杏?”

猛地转过了身子,沙邦粹很有些羞恼地闷吼起来:“天留,你又埋汰我……我啥时候说我要媳妇了……我不跟你胡掰扯了!”

一把拽住了作势要走的沙邦粹,莫天留促狭地朝着满脸羞恼神色的沙邦粹挤了挤眼睛:“棒槌,你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老话不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不跟你掰扯了!我去寻队长去……”

用力一拽沙邦粹的衣襟,满脸坏笑的莫天留眼瞅着沙邦粹当真有些恼怒的模样,顿时端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朝着沙邦粹道:“这时候队长正忙着安顿水杨村来投奔咱们的乡亲,还有那些拖家带口的枪匠,你过去添什么乱呢?眼下最值钱的人就躺在韩老先生的屋子里,咱们只要把他平安带回去,那可就算是得着便宜了……”

愤愤地闷哼半声,沙邦粹扭头看了看韩老先生住着的院子,再侧耳听了听院子里并没其他的动静,这才朝着莫天留嘟囔道:“也就你鬼精鬼精的,一见太公在村子里跟各房各支的商量事情,就能琢磨出太公想要怎么拿捏咱们招兵的事情,这才叫水杨村来的那些人在村外冻了大半夜,天明了再朝着祠堂门前撞……”

得意地挑了挑眉尖,莫天留嘿嘿低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叫他有张良计、咱有过墙梯!瞧着吧——太公是个要脸面的,眼瞅着旁的小村子里都有这么多来投奔咱们武工队的壮棒汉子,他这心里肯定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太公心里……有吊桶?啥吊桶?”“……跟你说话就是费劲!我问你,咱大武村在清乐县城周遭十里八乡,算得上是有数的大村寨了吧?每年的春耕秋收、社戏祭典,咱们大武村折腾出来的场面,也都比旁人要抢眼三分吧?”“这话不假!咱们大武村里丁壮多、田地多,再加上太公主事公道,周遭十里八乡的小村寨有啥决断不明的事情,多半都要来请太公出头、讨个法子呢!”“那这回外村有这么多壮棒汉子来投奔咱们武工队,大武村里倒是一个人也没叫武工队招走,你觉着太公脸面上能下得去?”“那……大武村里不是也有五十个江氏一族的壮棒汉子要投奔咱们武工队吗?”“可咱们没收呀!给了人心疼,不给人面子上下不来,太公这会儿……怕是正心焦得难受呢!”

话音刚落,从韩老先生的院子里,微微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院门轻轻开启,韩老先生那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顿时出现在莫天留与沙邦粹眼前:“病人没大碍了,可还得静养几天,见不得冷风,受不得寒食!回去告诉你们队长,三天后来我院门口接人!”

齐齐朝着韩老先生一躬身,平日里很有些无法无天的莫天留恭声朝韩老先生说道:“都听韩老先生吩咐!”

上下打量了几眼满脸恭敬模样的莫天留,韩老先生犹豫片刻,方才再次开口说道:“终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究竟损伤了身子!明天到我这里取些行军散,让你们武工队上下人等服下!”

再次谢过了韩老先生,莫天留看着韩老先生轻轻掩上了院门,这才长长嘘了口气:“好家伙……从小到大,我在这大武村里就没有个怕的人。可每回见着了这韩老先生,我这浑身上下就觉着不对劲儿……”

很有些鄙夷地看了莫天留一眼,沙邦粹不屑地哼道:“那还不是你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村里人全都以为你没救了,是韩老先生把你抱回了他这院子,整整伺候了你半个月,这才抢回来你一条小命。能跟阎王爷抢性命的人,谁不害怕呀?”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莫天留很有些后怕地低声嘟囔起来:“别提了……一提这事,我就想起来小时候被韩老先生扎了一身的银针……”“疼怕了?”“从小到大,我就没怕过疼!可那银针扎进去,再叫韩老先生一捻弄,我这浑身上下……跟叫蚂蚁叮咬似的,难受得说不出的劲儿,可还动弹不得、叫喊不出……”

絮絮叨叨的对话之中,莫天留与沙邦粹并肩朝着双柱家走去。才走出去没一锅烟的工夫,紧邻着街道的一处院门却猛地被人拽了开来,两个生得有七成相似的壮棒汉子齐刷刷一步踏出了院门,几乎像是吵架似的朝着莫天留异口同声地叫道:“天留,咱们哥俩要投武工队!”

扭头看了看那两个长得有七成相似的壮棒汉子,莫天留很是带着几分诧异地叫起来:“大壮、二壮,你们哥俩这是闹的什么古怪?怎么猛不丁地就想起来要投奔我们武工队了?”

气鼓鼓地瞪着莫天留,大壮瓮声瓮气道:“我就是瞧不上那大喜子!不就是仗着他家有个水碾坊吗?每回上他家里使唤那水碾坊,他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生生瞧不上人……”

莫名其妙地看着气哼哼的大壮,莫天留抬手朝着大壮肩头一拍:“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大喜子?什么水碾坊?这跟我们武工队有啥牵扯?”

眼看着莫天留纳闷的模样,站在一旁的二壮飞快地接应上了莫天留的话茬儿:“我哥说的就是今天早上那从水杨村来寻你们、投武工队的大喜子!他家在水杨村里占着一座旧水碾坊,往年有收成好的时候,咱们打下来的粮食要磨面,不都是去水杨村用他家的水碾坊嘛,每回去,他家收咱们粮食不说,脸子还不好看!遇上有大姑娘、小媳妇送粮食去磨,他家还叫人加塞儿!我哥跟他争过几回……天留哥,你们武工队都能收了他大喜子,那咱们哥俩不比大喜子强?你看咱们哥俩这身板、这力气……哪样不比他大喜子强?”

干咳一声,莫天留很有些拿捏地吊着嗓门儿吆喝起来:“咱们这武工队,那可也不是谁想来就来的地方!有身板、有力气,那还得有天大的胆子!你们哥俩在大武村里干农活是把好手,可要说起胆子……倒是也不大呀!”

涨红了面孔,大壮伸着巴掌狠狠一拍自己胸脯:“当年为了给我娘抓药,我和二壮半夜都敢走坟地,这还不算胆大?虽说平日里咱们哥俩不咋跟人争执,可当真要惹火了我们哥俩,你见过我们哥俩啥时候吃过亏?那啥,惹了你和棒槌不算……”

强忍着心头笑意,莫天留端正了脸色说道:“你们俩要投奔咱们武工队,你家老人知道吗?他们答应了?”“知道!我爹娘还有三壮和四犊子伺候呢!三壮翻过年就十六了,四犊子也快十四了,家里的地不多,他们俩能干得过来!”“他们答应了?”“不答应也不成!反正我们哥俩就是要投武工队!说个丧气话——就算是跟着武工队打仗,叫小鬼子打死了,也都能得着村里乡亲高看一眼,还能给换几百斤粮食!可要是在家叫小鬼子给祸害了,死都是个白死,窝囊!”“你们就这么投奔了武工队,怕是得不着太公说的那些个好处啊。”“不图好处,就图个心里痛快!那天在双柱家里头,你那句话我可是听到了心眼儿里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咱们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混个人前露脸、四乡扬名,这辈子顶了天也就是在大武村中混完一世,临老了回头一想,这辈子啥出彩的事儿都没做过,连跟子孙吹牛都没话能说!可只要能进了武工队,那都不提别的,最起码能得着个清乐县左近十里八乡高人一头的脸面!为了这个,咱们哥俩,豁得出去!”

微微点了点头,莫天留含笑应道:“豁得出去就成——跟我和棒槌走,我领着你们哥俩去见大当家的!”“那……天留,你再容我一会儿工夫?”“嗬……这婆妈劲儿——还要干啥?”“不光我们哥俩,还有村里其他几个要好的兄弟,也都想投武工队啊,我想叫上他们一块儿跟你去!咱们大武村里头的兄弟要参加武工队,人数、本事上,怎么也不能叫水杨村来的压上一头啊!”

第八章 坐而论道

躬身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管家的话音里显而易见地带着浓厚的苦涩意味:“这才两天的工夫,咱们村里就有六十几号丁壮闹着要参加武工队,家里人哭闹撕扯都没用,那些个丁壮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咋都劝不回来!除了咱们村里的丁壮,还有不少旁的村子里面,也都有人来大武村寻武工队……”

微闭着眼睛,江老太公就像是全然没听见管家的话语,只是微微地摆了摆手:“都说女大不中留,强留留成仇,后生铁了心要出门闯荡,那就更拦不住!眼下村子里这些后生想要寻条出路、奔个前程,咱们硬要拦着,反倒是无端做了恶人!罢了……就照着前天在祠堂前当众答应的,凡是要去武工队里从军的人家,该给的粮食都给、要想说个媳妇的,也都问明了他们相中了哪家闺女,这就寻人上门说媒吧!”

无奈地摇了摇头,管家轻轻叹了口气:“村子里这些后生,口风可都硬得很,只说是自愿加入武工队,也不要村子里再给一点好处……说起来,这都怪莫天留!太公你筹划得好好的事情,硬生生地就叫这莫天留三言两语折腾毁了……”

长叹一声,江老太公慢慢睁开了眼睛,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人心所向,又哪里是一个小小的莫天留能够运筹得动的?去村里各房各支管事的家里传我的话,那些想要从军的后生,也就由得他们去吧!他们的家人,族中也要依例善待,不可怠慢!那些从外村来投军的丁壮,吃喝上也不要亏待了人家,全都从族中公账上拨送钱粮!”

低低答应一声,管家刚要出门办理江老太公交代的事情,却又猛地停下了脚步,急促地在江老太公耳边说道:“太公,武工队栗队长来了……”

朝着客厅门前定睛一看,江老太公顿时拄着拐杖站起了身子,迎着已经走到了客厅门前的栗子群微微一拱手:“栗队长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端正地朝着江老太公行了个军礼,栗子群大步走进了客厅中,迎着江老太公说道:“太公,这两天我都忙着照应那些来投奔武工队的新同志,虽说是老早就想要跟太公好好商量些事情,却是一直也都没腾出手来。好容易今天找着个空儿,不知太公方不方便……”

微微一摆手,江老太公一边朝着栗子群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边淡淡地朝着栗子群说道:“无有不便,栗队长还请宽坐。对老朽但有所询问,老朽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稳稳当当坐在了客厅一侧的椅子上,栗子群略作思忖,方才开口朝着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的江老太公说道:“太公,旁的客套话我也不说了,只想问太公一句——那天天留在江氏宗祠门前说的话,太公觉得有几成道理?”

轻轻叹了口气,江老太公并没有回答栗子群的问话,反倒是低声朝栗子群反问道:“栗队长,且容老朽也问一句——老朽所作所为,栗队长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略一犹豫,栗子群坦然朝着江老太公伸出了五根手指:“将心比心,我要是也管着一族血亲,能不能做得像太公这样一碗水端平、把事情做到五五平分……我当真不敢打这包票!”

叹息一声,江老太公脸上蓦地浮现出了一丝苦笑:“能得栗队长一句五五平分的断语,老朽就算是枉作小人,也都心甘情愿了……栗队长,我江氏一族自从先人在这铁屏山下落脚、绵延至今,也是着实不易啊!祖宗筚路蓝缕创下的基业,老朽实在是不忍……”

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栗子群应道:“太公,有道是破家值万贯、缺口瓦罐自家宝。寻常一家人过日子尚且如此,更何况太公要顾着整整一族血亲?只是……”

不等栗子群把话说完,江老太公却是猛地打断了栗子群的话头:“栗队长,话说三分意自明,栗队长言中深意,老朽也都明白!大武村中愿意投奔武工队的丁壮,栗队长回营时只管带走,老朽……不再置喙,也就是了!”

话音刚落,客厅门外猛地传来了个很是带着几分冷硬的声音:“盛世之中,无为而治,倒也算得上是恰如其分。可如今这乱世之中,有哪里还能关上门来成一统、遑论窗外夏秋冬?置身事外、独善其身……怕是到头来全是痴人说梦!”

讶然瞪大了眼睛,江老太公看着倒背着双手站在客厅门前的韩老先生,禁不住低声惊讶道:“韩老先生,大驾……”

淡淡地朝着满脸讶然神色的江老太公点了点头,又朝着同样站起了身子的栗子群一颔首,韩老先生很有些云淡风轻地慢慢踱进了客厅中,自顾自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与世无争、委曲求全,倒也算得上是中规中矩的处世之道。只是这处世之道用在了当下,却无异于饮鸩止渴、与虎谋皮!太公所虑所忧,无外乎日本人兵强马壮、势大难敌!与之相争,就算是能侥幸得胜,那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残胜局面!”

朝着韩老先生拱了拱手,江老太公的话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尊敬意味:“韩老先生一语中的!日本人如今已经占据了我中华半壁河山,兵雄势大、凶残暴虐,稍有不如意,便是纵兵屠城灭族!我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实在是……”

呵呵轻笑几声,韩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抢过了江老太公的话头:“要说与世无争、委曲求全,这大武村中从陕西秦凤路迁徙而来的小姓人家,可谓是把这八个字做到了极致——抛家舍业、隐姓埋名,只求一个‘活’字!为了这个‘活’,可操持贱业、可忍气吞声,可逆来顺受,可唾面自干……”

忙不迭地站起了身子,江老太公直朝着韩老先生连连拱手:“韩老先生,若我大武村中江氏一族平日有得罪、怠慢之处,还请韩老先生看着在下薄面,千万海涵!改日在下定当上门向韩老先生赔罪,更要约束江氏一族族人,再不会对大武村中小姓人家有不敬轻侮之处……”

站起身子,韩老先生微微朝着江老太公还了一礼:“太公不要误会,韩某并非是要指摘往日种种细微琐碎,只是想要向太公请教几件事情,还请太公待之以诚、不吝赐教。”

疑惑地看向了端正了脸色的韩老先生,江老太公应道:“还请韩老先生点拨。”

如同一杆在寒风中傲然矗立的梭镖,韩老先生的腰杆挺得笔直,话语中也带上了几分凛冽肃杀的意味:“世间酷法、数不胜数,其中至恶,莫过苛捐厉税!敢问江老太公,日本人若定下田间庄稼收十税九,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紧锁着眉头,江老太公略作犹豫,方才沉吟着答道:“若真是有这收十税九的恶法,那……世间从来有官清如水、吏滑如油的说法,族中舍些金银细软、好言与执达小吏情商,或可还能求个勉强得活。实在不行……族中公仓,还能勉强支应些时日,或许还能有个转圜。”

略一点头,韩老先生飞快地接口问道:“元时有例,人分四等。日本人若以蒙元之时待南人之法待我,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踌躇良久,江老太公再次开口应道:“唯……唯以忍当先,除活之外,再无他想!”

冷笑一声,韩老先生猛地冷声喝道:“禁祭祀、焚文书、毁庙堂、绝言语,三代之后,世上再无汉家言语、无人知晓祖宗名号,江老太公何以应对?”

冷汗涔涔,江老太公的脸色一片灰白,蠕动了半天嘴唇,方才颤抖着声音答道:“日本人……该不会是……”

狠狠地瞪着面色灰白的江老太公,韩老先生厉声喝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人狼子野心,占我东四省后,禁绝华语、推崇日文,自蒙童始,皆以日文授课,蛊惑人心!偌大个东四省尚且如此,区区大武村又何足道哉?假以时日,大武村中自当再无江氏苗裔,只余日人犬马!江老太公,可有应对之法?”

似乎是怕江老太公不信,韩老先生伸手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报纸,抬手伸到了江老太公眼前:“这是方才,有从关外逃回的伤患来大武村中寻我求医时带来的关外报纸,江老太公不信,只管仔细看看!”

颤抖着接过韩老先生伸到自己眼前的那张旧报纸,江老太公几乎一目十行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字迹,口中兀自喃喃自语地叹道:“这……蒙童皆需说日语、习日文、取日名?如此施为,百年之后……祖宗何在……祖宗何在啊……”

微微缓和了脸色,韩老先生朝着面色惨白的江老太公一拱手:“韩某言尽于此,言语不当之处,还请江老太公海涵!”

眼看着韩老先生摆出了一副抬脚要走的模样,坐在一旁的栗子群赶忙开口挽留道:“韩老先生请留步,天留从韩老先生那儿得来的行军散,可是帮了我武工队的大忙了,还没来得及谢过韩老先生呢!”

扭头看了看坐在椅子上自语不休的江老太公,韩老先生略作犹豫,猛地朝着栗子群一拱手:“韩某老朽,百无一用,平生一技,略懂军伍岐黄。敢问栗队长,武工队中,可容得下老朽吃一碗闲饭?”

瞠目结舌地愣怔了好一会儿,栗子群方才带着几分慌乱地应道:“这当然好……只是韩老先生……武工队的环境很艰苦……”

刻意提高了几分嗓门,韩老先生应声答道:“艰难苦楚,总好过再无传艺后人!百年之后,更无面目去见传艺先贤!”

第九章 扬汤止沸(上)

脑袋上扣着顶破毡帽,肩头挑着两个半筐晒干了的山蘑菇,莫天留抬眼看了看前方城门口仔细搜查着每一个进出城乡亲的日军和皇协军士兵,扭脸朝着跟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低声说道:“棒槌,你可千万给我机灵着点儿!这回的活儿,我可是在大当家的面前拍了胸脯子的!要是出了洋相,那咱们回去也要闹个没脸了!”

尽管佝偻着腰身,沙邦粹看上去还是要比寻常人高出了少许。将挑在肩头的柴火挑子换了肩膀,沙邦粹闷声应道:“你放心,我出不了错!不过……天留,你这回琢磨出来的法子到底成不成啊?清乐县城左近十里八乡,鬼子大大小小的据点少说有几十个,这要是有一个地方先有鬼子发觉不对劲儿,剩下的那些鬼子说不定就不会上当了!”

跟随着排成了长队的人流朝前挪动了几步,莫天留很有些鄙夷地低声哼道:“这我跟你说不明白!反正……我都敢给你打保包票——就是今天晚上,清乐县城里和周遭十里八乡的鬼子、二鬼子,肯定就得一块儿中了我这锦囊妙计!”

亦步亦趋地朝着清乐县城城门口挪动着,沙邦粹闷声嘟囔道:“就知道你花花肠子多……叫你那么一通瞎折腾,别的村子寻过来投奔武工队的丁壮都不算,光大武村里就有五十号丁壮奔了茶碗寨,连韩老先生都跟着那些枪匠一块儿,被队长派了人送去涂家村。还没等大家伙儿喘上口气,你倒是又琢磨出另一出把戏,连李司令身边的人都叫你支应动了……”

得意地低笑着,莫天留低声应道:“这都还不算啥本事,你见着太公送大武村丁壮出村时那架势没有——脸上还是挂着几分不情不愿的模样,身上穿着的可是正经八百的大衣裳!”“穿大衣裳……穿大衣裳怎么了?”“就说你是个棒槌!从小到大,除了每年开祠堂祭祖的时候,你见过太公穿过几回大衣裳?只要是太公穿着大衣裳露了脸的事情,那就算是太公点头认账,往后有同样的事情,那也得是依样画葫芦,再没旁的反复变化了!”“天留,你是说……往后咱们再去大武村里招兵,太公也不会有为难咱们的话了?”“差不离就是这意思吧!太公办事,从来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是眼见着要吃亏那也是打落门牙和血吞!往后咱们回大武村招兵,太公肯定还能帮衬咱们不少呢!”“那你让这么多李司令身边的人跟着咱们走,还全都要藏在县城外二十里听信,这又是要干啥呀?问谁谁还都不说,连队长都帮着你打马虎眼……”“说了不就不灵了?再说了,我说了你就能明白?”

再次朝前挪动了几步,沙邦粹把柴火挑子再换了肩膀挑着,盯着城门口几个搜查得异常仔细的黄协军士兵哼道:“天留,往后的事情且先不说,眼前怎么办?今天这些二鬼子跟吃了疯狗药似的,搜查得这么仔细,老半天都放不了几个人进城。再这么拖延下去……怕是要耽误了早市、坏咱们的大事了!”

抬眼看了看天色,莫天留踌躇片刻,这才缓缓摇了摇头:“咱们不能着急,只能慢慢朝着城里蹭,不能叫鬼子看出来一点儿破绽!看眼前这时辰,早市还有一个时辰才散,咱们等得起!”“可咱们不知道鬼子和二鬼子买菜的伙夫啥时候去早市啊?这要是一下子走差了呢?”“瞎吵吵啥?沉住气!”

似乎是被莫天留与沙邦粹之间的谈话惊动,走在莫天留前边的一个老人回头看了看莫天留挑着的山蘑菇,很是好心地朝莫天留说道:“后生,你这山货怕是不对啊?咋把这羊不沾也晒干了掺里头了?”

眨巴着眼睛,莫天留脸上全然是一副懵懂的模样,憨憨地朝着那老人笑道:“大爷,你说的是个啥?啥不沾?”

看着莫天留那满脸懵懂的模样,老人弯腰从莫天留挑着的山蘑菇里抓出了几个,摊在自己手掌中亮在了莫天留眼前:“就这样的蘑菇,诨名叫羊不沾。牛羊要是不留神吃了这羊不沾,隔天就得犯病!轻则跑肚拉稀,重则性命不保。人要是吃了这东西,不出五个时辰,就能拉得两腿发软……”

不等那老人把话说完,莫天留已经伸手将那老人摊在掌心中的羊不沾拿了回来,随手扔回了筐里:“大爷,我这蘑菇可不是给人吃的,是打算给鬼吃的!”

微微一个愣怔,那老人疑惑地皱起了眉头:“给鬼吃的?”

朝着城门口搜查着行人的日军和皇协军士兵努了努嘴,莫天留略略加重了几分语气:“没错,就是专门给鬼吃的!”

讶然张大了嘴巴,老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莫天留的模样,方才朝着莫天留轻轻点了点头:“后生,世道不靖,万事留心啊……”

微微朝着那老人点了点头,再又狠狠瞪了沙邦粹一眼,莫天留再不说话,只是跟随人流朝着城门口慢慢地挪动了过去。不过短短半里地远近,莫天留与沙邦粹却足足走了有半个时辰,这才挪动到了城门口那几名检查往来行人的皇协军士兵面前。

轻轻搁下了肩头的担子,莫天留还没来得及抬起巴掌抹一把脸上的尘土,一名皇协军士兵已经伸手在莫天留胸口狠狠一推,恶声恶气地朝莫天留吼道:“帽子摘了、胳膊抬高,两腿劈开站好!”

猝不及防之下,莫天留生生叫那一看就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推了个趔趄。半真不假地踉跄了几步,莫天留忙不迭地拿捏出了一副害怕的模样,飞快地抓下了脑袋上扣着的破毡帽,再照着那名皇协军士兵的要求叉开双腿站定,将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凶巴巴地瞪着莫天留,那名一看就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显然是做多了这贴身搜检的勾当,一双手在莫天留身上熟练地摸索搜检了一遍之后,顿时便将莫天留揣在了怀里的半块干粮摸了出来,随手扔到了地上。

很是心疼地低叫半声,莫天留忙不迭地弯腰捡起了那块沾染了尘土的杂面干粮,珍而重之地重新揣回了怀中。

眼看着莫天留那副心疼粮食的模样,没能看出什么破绽的皇协军士兵扭头看了看搁在一旁的箩筐,抬脚便朝着那箩筐踢了过去:“带着什么东西?”

几乎是合身扑过去扶住了险险要被踹翻的箩筐,半跪在箩筐旁的莫天留急声应道:“就是些山货啊!老总,就是些山货,不值几个钱的……”

还没等那名皇协军士兵开口说话,站在一旁监视着城门左近动静的一名日军士兵却是猛地眼睛一亮,操持着生硬的中国话叫嚷起来:“是……蘑菇吧?山上的蘑菇?”

连说带比画,那名日军士兵摘下了挂在肩头的三八大盖,几步走到了莫天留身边,伸着刺刀在筐里拨弄了几下,很是高兴地用日语叫嚷起来:“是山蘑菇啊!在家乡的时候,每年都要在下雨之后去采很多的蘑菇,新鲜的蘑菇烤着吃很美味,晒干的蘑菇储存起来,煮汤也是非常鲜美的啊!”

虽说听不懂那名日军士兵在说些什么,但看着那名日军士兵欣喜的模样,再看看另一名日军士兵凑到了自己跟前,莫天留顿时伸长了胳膊搂住了身边的箩筐,一副生怕被鬼子强抢的模样。

同样伸着刺刀在箩筐中拨弄了几下,另一名日军士兵也露出了开心的模样:“还真是有很长的时间没吃到这样的美味了!每天都是同样的酱汤和豆饭,肉和蛋也都优先供给那些甲种、乙种师团家伙,能有蘑菇煮汤,也算得上是一顿美餐了!把这些蘑菇送去伙房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在午饭时吃到吧?”“不光是这些蘑菇,还有后边那家伙,不是还挑着些柴火吗?全都让他们送去宪兵司令部……”“你是傻瓜吗?最近有不少支那人在跟皇军捣乱,其中就是有不少人借着给皇军送物资的机会窥伺情报!让皇协军的家伙把蘑菇和柴火送去伙房,这两个笨蛋……赶走他们就是了!”

只是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两名日军士兵已经对眼前的山蘑菇和干柴的去向做出了决断,顿时横眉立目地摆动着手中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凶狠地朝着莫天留与沙邦粹吆喝起来:“你……滚开!滚……”

眼见着两名日军士兵猛然间驱赶起了莫天留与沙邦粹,捎带着还将沙邦粹搁在身边的柴火挑子踹倒在地,那名看着就像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顿时心领神会,狐假虎威地朝着莫天留与沙邦粹推搡起来:“快滚快滚!皇军叫你们快滚……”

战战兢兢地闪躲着那名皇协军士兵的推搡,莫天留哆哆嗦嗦地指着搁在地上的两个箩筐低叫起来:“可我那山货……我拿走……我不进城了,老总,你让我把我那山货拿走……”

有样学样的,沙邦粹也闷着嗓门儿嚷嚷起来:“我的柴火……柴火你们拿走了,挑子你们还我成不……”

用力拉动着枪栓,那看着就像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一边抬腿朝着莫天留踢踹,一边吊着嗓门儿吆喝起来:“留你们一条命,你们就算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想着要东西?!滚不滚?再不滚老子崩了你!”

踉跄着扑到了直着脖子吆喝的沙邦粹身上,莫天留压低了嗓门在沙邦粹耳边叫道:“棒槌,别再号了!咱们今天算是歪打正着了,赶紧走吧!”

眼瞅着莫天留与沙邦粹一路踉跄地逃离开去,那名看着就像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都还没来得及得意片刻,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日军士兵那生硬的中国话:“你的……东西的,送去宪兵司令部!”

扭头看着两名指向了自己的日军士兵,那看着就像是大烟鬼的皇协军士兵顿时垮下了脸,哀声吆喝起来:“我可哪儿搬运得了这好些东西呀……我这是招惹了谁了?我这倒霉呀……”

眼见着那名狐假虎威的皇协军士兵得着了个倒霉差事,被堵在了城门口等候搜查的行人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隐隐约约的低沉笑声!

装出了一副连滚带爬逃命的狼狈模样,莫天留偷偷回头看了看已经被几名皇协军搬运进了城门的干蘑菇,嘴角不禁泛起了一丝冷笑:“这可是你们自个儿找死,怨不得你莫爷爷了!等今天清乐县城十里八乡的鬼子全都吃了这要命的蘑菇……今儿晚上就准备着叫咱们武工队领着李司令身边的兄弟一勺烩了吧!”

半真不假地学着莫天留狼狈逃窜的模样,沙邦粹看着莫天留那带着几分得意的冷笑模样,禁不住闷声问道:“天留,眼下这有毒的蘑菇都叫鬼子抢回去了,你倒是跟我交代个实底啊——你怎么知道鬼子会一块儿吃这毒蘑菇?”“你这脑瓜子里都是些……我都懒得跟你生这气了——鬼子吃饭都是按时按点,哪怕是不在一个地方待着,一天三顿饭也都掐着在同一个钟点开饭,早晚差不了一锅烟的工夫!只要鬼子在这差不离的工夫把那毒蘑菇给吃下去,咱们今天就能把清乐县待着的鬼子和二鬼子搅和成一锅粥!”

第十章 扬汤止沸(下)

天色还没傍黑,清乐县城几座城门就已经急匆匆地关闭起来。而在围绕着县城的外城墙上,荷枪实弹的日军与皇协军士兵,也开始了每天的例行巡逻。

自从遭遇了城外粮仓被袭事件之后,清乐县城中驻扎的日军士兵就已经在岛前半兵卫的命令之下,极大地增强了巡逻的强度与密度。而在岛前半兵卫夜袭汪家沟受挫之后,日军士兵对城防的重视程度已经提高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几乎每隔不到十分钟时间,两支由日军士兵与皇协军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就会在城内道路上交错而过。

而在外城墙与内城墙上,绕城四门之间各管一段的巡城方式,也改换成了环城墙交错巡逻的模式。除此之外,更是在城墙上每隔五十米距离,便会点起一堆彻夜不熄的篝火,将城墙内外十数米范围内照得纤毫毕现,让人几乎无空隙可乘!

吆喝着催促几名皇协军士兵搬运着柴火堆在城墙上,两名刚刚在关闭城门后吃过了晚饭的日军士兵满足地打着饱嗝摸出了香烟点燃,靠在城墙后一处能避风的拐角闲谈起来:“今天的饭菜还真是不错啊!虽然还是没有太多的肉类和鱼,可那些蘑菇煮出来的汤,倒是能让人回想起家乡的味道啊……”“的确是这样!肥前和三木平时都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可是这次倒是办了件漂亮的差事呢!听说岛前阁下也对今天的饭菜感到满意,很是夸奖了伙房的那几个家伙!”“不光是伙房的那几个家伙得到了夸奖,军曹也夸奖了肥前和三木,安排他们两个在今晚第一批巡逻呢!”“虽然照样是个苦差事,可是在第一批巡逻之后,就能回去好好睡一觉,总好过半夜要从暖烘烘的屋子里钻出来啊……喂,肥前、三木,你们两个好运的家伙,准备好参加巡逻了吗?”

显然也是刚刚吃过了晚饭,肥前与三木两人一边慢条斯理地顺着城门旁的石阶登上了城墙,一边扬声朝着已经站在城墙上监督皇协军士兵搬运柴火的日军士兵笑道:“你们这帮家伙,吃饱喝足之后,就是这样的懒惰吗?早知道是这样的话,那些美味的蘑菇可真不该便宜了你们!”

不以为然地用夹着香烟的手指指向了正在忙碌着搬运柴火的皇协军士兵,一名在避风处抽烟的日军士兵笑着随口应道:“不是有那些笨蛋在干活儿吗?像是这种搬运之类的粗活儿,原本就不是帝国武士该做的事情啊……”

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已经快要架好的柴堆,再看看那些堆积在篝火旁储备起来的木柴,白天在城门口抢到了那些干蘑菇的肥前一边松了松勒得有些紧的腰带,一边嬉笑着朝紧随在自己身边的三木说道:“真希望明天还能遇见这样的事情——如果每次在城门口值守的时候,都能弄到一些美味的食物,那么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也不见得会太难过啊……”

伴随着三木点头附和,城门下方却已经传来了日军值日军曹吹响的哨声。等得三声短促的哨音过后,值日军曹那带着几分粗野的声音,也从城门下方传了过来:“巡逻开始!你们这些懒惰的家伙,刚刚享用了这样美味的食物,也不能让你们稍微地打起精神来吗?动作快一些啊,浑蛋!”

用力嘬了几口烟头,几名日军士兵彼此挤了挤眼睛,将靠在身边的三八大盖挂到了肩头,扭脸便朝着正在急匆匆登上城墙的皇协军士兵吼叫起来:“笨蛋!快一点啊……”

在日军士兵的连连喝骂声中,八名急匆匆跑上了城墙的皇协军士兵分成了两队,各自跟随在两名日军士兵身后,开始了由城门为起始点的逆向巡逻。而在另外三处城门位置,同样的巡逻也拉开了序幕……

天未全黑,可冷风已经开始肆虐。尤其是走在无遮无挡的城墙上,才离开城门楼子不过一两分钟时间,走在最前面的肥前已经被冻得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

伸手竖起了衣领挡风,肥前禁不住咕哝着朝走在自己身后的三木说道:“这该死的天气……几乎要像北海道一样寒冷了!可就算是在北海道老家,我们也用不着在这样寒冷的晚上待在屋子外面吧?”

同样伸手竖起了衣领挡风,三木心有戚戚地附和着肥前的话语:“的确是这样!在这样寒冷的晚上,如果能在屋子里吃上一碗滚烫的拉面,再喝一些酒之后,钻进被女人暖热的被窝……”

话没说完,身形略有些矮小的三木却是猛地皱起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诧异地回头看着三木眉头紧皱的模样,留着一撮仁丹胡子的肥前讶然叫道:“三木,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紧锁着眉头,已经停下了脚步的三木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觉得肚子有些难受啊……”

张了张嘴巴,肥前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却是觉得自己下腹位置也传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绞痛感觉:“难道是因为吃得多了一些的缘故吗?趁着现在离城门还不远,赶紧去厕所吧……我监督着这些笨蛋继续巡逻,一会儿你再快些赶上来就好!”

忙不迭地朝着肥前一鞠躬,三木急三火四地叫道:“十分感谢,那就拜托了!”

看着三木扭头朝着城门楼子方向狂奔,肥前正准备开口吆喝着那几名牵线木偶般的皇协军士兵继续巡逻,自己下腹传来的绞痛却是越来越明显。只是咬牙忍耐了片刻,肥前就禁不住边喊边朝着三木追了过去:“等一等!我也……去一趟厕所……”

莫名其妙地看着两名领队的日军士兵捂着肚子朝城门楼子飞奔,几名跟随在日军士兵身后巡逻的皇协军士兵,顿时面面相觑地嘀咕起来:“这是咋回事?”“忘了带巡城的家什了?那也不能跑得这么着急吧?”“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呀?当兵吃粮,话多招灾!”“可咱们就在这儿傻站着?还是接着巡城呀?”“你问我,我问谁去?”“那这火还点不点?”“……点上吧!这大冷的天气,傻站着在城墙上等那俩日本人,再没个火暖暖身子骨儿,可就真是遭了活罪了……”

围拢成了一圈,几名皇协军士兵才刚把最靠近城门的篝火点燃,身后已经传来了肥前那粗野的喝骂声:“笨蛋!懒惰的家伙……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就这么畏惧寒冷吗?”

连踢带打地将几个刚刚点燃了篝火的皇协军士兵驱赶得站起了身子,肥前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说话,下腹那古怪的绞痛感觉却又再次凶猛地袭来。不由自主地捂着肚子,肥前转身朝着城门方向再次狂奔而去。而在肥前身侧,同样捂着肚子的三木没能支撑多久,也步了肥前后尘……

无独有偶,同样的场面,在清乐县城周遭四座城门左近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而在日军的其他屯兵之处,一个个抱着肚子玩命朝厕所奔跑的日军士兵,也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与其他日军士兵一样,才刚刚吃过了晚饭后片刻的工夫,岛前半兵卫便觉得腹痛如绞。在连续跑了几趟厕所之后,岛前半兵卫看着卧室窗外越来越多朝着厕所弯腰小跑的日军士兵,总算是察觉出了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强忍着下腹越来越强烈的绞痛感觉,岛前半兵卫一掌推开了卧室的窗户,扯开嗓门儿朝着院子里大吼起来:“卫生兵!卫生兵在哪里?”

双手捂着肚子,一名日军卫生兵踉踉跄跄地撞到了岛前半兵卫的眼前:“在!”

也顾不得那名卫生兵没有像是平日里那样立正朝自己敬礼,岛前半兵卫粗声吼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混乱的场面?今天的饮食是不是有不洁净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会……”

尽管努力强忍,但下腹处传来的绞痛却让岛前半兵卫不由自主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身,连话音中都带上了几分颤抖:“还不快去查明原因,并且把治疗的药物拿过来?!”

同样不由自主地佝偻着腰身,那名站在岛前半兵卫窗前的日军士兵几乎是呻吟着摇了摇头:“恐怕是食物中毒导致的……阁下,现有的药物恐怕治疗不了这种现象,必须要有专门的军医才能准确地……阁下,实在抱歉!”

实在是熬不住下腹部越来越强烈的绞痛,那名日军卫生兵顾不得回答清楚岛前半兵卫的问话,已经捂着肚子朝厕所跑去。还没冲出去三五步远近,那名日军卫生兵裤裆处已经隐然冒出了一块污迹,一股恶臭也直朝着岛前半兵卫的鼻端扑来……

眼看着窗外那名卫生兵狼狈的模样,再瞧瞧驻地院子里等不及上厕所、只能在墙根扒了裤子蹲下来的日军士兵,腹痛如绞的岛前半兵卫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远处却是猛地传来了一阵剧烈的枪声……

第十一章 釜底抽薪(上)

趴在清乐县城那高耸的城墙外,莫天留一边将刚刚点燃的一挂鞭炮扔进身边的洋铁桶里,一边扯着嗓门儿朝趴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叫道:“再给弄些鞭炮过来,咱们子弹不多,不能在这儿糟蹋了!”

大张着嘴巴,沙邦粹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直着脖子朝莫天留吼叫着应道:“没了!这左近村寨里面能寻着的鞭炮都搜罗来了!分到咱们这儿的也就这些,我这还多占了不少了!”

侧耳听着城墙上那打得有气无力的枪声,莫天留很有些邪气地摇了摇头:“这怕是不成啊……咱们闹出来的动静还不够大,城墙上打枪都打得没劲!得再想个旁的法子……”

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沙邦粹脸上全是一副疑惑模样:“还要闹出更大的动静?咱们能寻着的就是这点家当,子弹又舍不得当真打,再要折腾……天留,你有啥法子?”

转悠着眼珠子,莫天留看着城门左近的城墙上闪动着枪口焰的位置,咕哝着自言自语道:“瞧着鬼子和二鬼子开枪的地方,都挤在城门楼子左近……棒槌,你还记得咱们爬城的那地界吗?”“咋不记得?上回就是你逼着我在那儿跳的城墙,我腿都震麻了……”“咱们还是得从那能爬城的豁口想法子!这儿交给旁人照应,你跟我寻大当家的去!”

扭头朝另一名武工队员交代了几句,莫天留不由分说地拽着沙邦粹朝侧向爬了过去。翻身滚进一条旱沟,再猫着腰跑出去老远一段距离之后,莫天留总算是在另一处城门外的半截残垣后面,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几条晃动的人影,还有那些人影左近鞭炮间或炸响时迸发的微弱光芒。

半蹲着身子,莫天留一把拽住了莽莽撞撞要朝着那几条人影撞过去的沙邦粹,却是先捏细了嗓子,朝着那几条不断晃动着的人影学了几声野猫争食时发出的嘶叫。

耳听着从那几条人影晃动的方向同样传来了野猫嘶叫声,莫天留这才拉扯着沙邦粹朝那几条人影晃动的位置摸了过去,口中兀自朝着沙邦粹低叫道:“就知道一个劲儿朝前傻冲,好歹也打过几仗,怎么还没学会了战场上要多防备一手?这要是鬼子悄悄爬城出来、想打咱们个冷不防呢?你就不怕一脑袋杵到小鬼子怀里去?”

都没等沙邦粹开口回话,几乎就贴着莫天留的身边,栗子群那沉稳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天留说得有道理啊!棒槌,打仗是得胆子大,可也真是不能莽撞啊……”

几乎贴着身边响起的声音,顿时将全无防备的莫天留吓了一跳,走在莫天留身边的沙邦粹更是在一瞬间绷紧了浑身上下铁疙瘩般的肌肉,紧握着双拳看向了声音传来的位置。

轻轻掀开了盖在身上的一块破麻袋片,半躺在一处凹坑中、离莫天留只有三五步远近的栗子群抬手朝着莫天留晃了晃巴掌:“这儿呢!快过来……”

嘿嘿低笑两声,放松下来的沙邦粹一边朝着栗子群藏身的凹坑摸了过去,一边却是朝走在自己身边的莫天留打趣道:“天留,你可也有冷不防被吓一跳的时候啊……”

尽管知道沙邦粹在黑暗中看不清自己那面红耳赤的模样,莫天留却还是有几分羞恼地扭过了脸:“你个棒槌知道个啥?!”

飞快地摸到了栗子群身边,莫天留似乎是要遮掩自己心头窘迫的感觉,不等栗子群开口,已然朝栗子群低声叫道:“大当家的,咱们这么折腾怕是不成。今天要是不把这些小鬼子给吓破胆,小鬼子可就还能有出来抢粮的心思啊!”

扭头看了看城门上间或闪动着的枪口焰,栗子群沉吟着应道:“今晚整个清乐县境内的鬼子据点、炮楼外边,全都有咱们老部队的同志在佯攻,目的就是在鬼子吃了那些毒蘑菇、战斗力下降之后,打鬼子个心惊胆战,也叫他们因为害怕抢来的粮食有毒,不敢再轻易逼着乡亲们交粮。咱们没有攻坚的重武器,也就只能用这虚张声势的法子!其他的据点炮楼驻扎的鬼子不多,稍稍折腾出来个场面也就能达到作战目的,可这清乐县城……怕是咱们闹出来的这点场面,还没把鬼子给吓慌张!”

同样看了看城门楼子附近闪动的枪口焰,沙邦粹很是纳闷地朝栗子群问道:“队长,这城门楼子上的鬼子不是被吓得一个劲儿放枪吗?你咋还说咱们没把鬼子吓慌张?”

不等栗子群开口,莫天留已经报复一般地伸手在沙邦粹脑门儿上一拍:“就说你是个棒槌!咱们看了两处城门楼子,听见的都是二鬼子手里的晋造三八式在响,鬼子的三八大盖都没响过几声,就连机关枪都没动静!真要是鬼子给吓慌张了,那还能把城防全都交到二鬼子手里?”

叫莫天留狠狠在脑门儿上拍了一巴掌,沙邦粹很有些委屈地低叫起来:“鬼子不是吃了毒蘑菇、拉肚子拉得没力气打仗吗?”“拉肚子和吃枪子,哪个会当面就死?当真要是叫咱们折腾出来的场面吓着了,鬼子肯定就顾不上闹肚子这样的小事了!啥时候咱们逼得鬼子拉在裤裆里还忘不了上城墙开枪,那咱们这场面才是折腾成了!”“可咱们手里家什不够啊……”“要不说你笨呢?!没家什,咱们就不能想旁的法子?”

眼看着莫天留与沙邦粹半真不假地争执起来,半蹲在一旁的栗子群赶忙低声朝莫天留叫道:“天留,你又琢磨出来啥法子了?”

毫不迟疑地抬手朝着远处黑黝黝的城墙一指,莫天留低声应道:“咱们得攻下来一处城门!要是能吃得下的话,最好是能拿下两处城门!”

眼中闪过了一丝赞许的意味,栗子群低声说道:“天留,说说你的想法?”

半蹲着身子,莫天留指点着黑暗中耸立的城墙说道:“那处城墙上有咱们上回走过的豁口,只要能从那豁口爬上城墙,咱们顺着城墙横着打,城门楼子上的鬼子和二鬼子只顾着防备城墙下面,肯定没想到咱们能在他腰眼上捅一刀!到时候咱们开了城门,这场面就闹得差不多了,不怕鬼子不害怕!要是能拿下两处城门,就像是说书先生讲过的……掎角之势,那就更好了!”“为啥不干脆拿下四座城门?”“咱们手里的家什不如鬼子,就连子弹也不多,能打下两处城门都得费了牛劲,拿下四座城门……小鬼子就算是跑肚拉稀,到了要拼命的时候,那可也不是纸糊泥捏的啊!再说了,咱们好人跟疯狗厮打,赢了也得落一身脏,划不来!”“那咱们打开了城门,要不要趁机朝着城里撞呢?”“那就更不成了!这黑灯瞎火的打乱了场面,鬼子和二鬼子摸不着头脑,咱们也难保没了个进退根底。万一鬼子和二鬼子醒过神儿来,仗着人多重新抢了城门,堵了咱们的后路,那这一仗可就打花插了,咱们本钱小,人、枪都赔不起啊!”“那你觉着要多少人、枪才能办成了这事?”“爬城得花工夫,打城门楼子的时候手脚还得快……大当家的,给我二十个人,家什要好,最好全是德造二十响的短枪,子弹要足,劈头盖脸地才能把小鬼子给打蒙了!要是每个人能有两个鬼子造的手榴弹,那就更保险了……”

苦笑一声,栗子群把握在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朝莫天留一晃:“咱们武工队加老部队,在清乐县城下边埋伏着的同志手里只有四五支德造二十响。再凑上些其他的短枪充数,勉强能有十四五支,子弹最多也就能保证每人两个弹匣!手榴弹就更是金贵玩意儿,不管啥样的都凑到一块儿,我能给你找出来二十颗就不错了!”

略一踌躇,莫天留用力点了点头:“这也差不离了!大当家的,跟着我爬城的人,能不能先紧着咱们武工队里的人挑拣?”

疑惑地看着莫天留,栗子群低声问道:“紧着武工队里的人挑拣?这又是个啥讲究?”

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莫天留压着嗓门儿应道:“今晚上咱们大闹清乐县,主意本来就是咱们武工队先琢磨出来的,能打开清乐县城城门的彩头,这也该是咱们清乐县武工队得着才是!要是外路人马用得多了,打完了之后上李司令面前论功请赏,咱们腰杆子可就不那么硬了!想要啥好东西,可也都不咋好开口了……”

哭笑不得地看着莫天留,栗子群禁不住叹息着笑道:“天留,你打的这小算盘……我可是说你啥好?”

脖子一梗,莫天留振振有词地低叫起来:“大当家的,我这可都是为了咱们武工队好啊!咱们武工队眼下刚招了人,手里的家什可就不一定够使唤了。尤其是子弹和手榴弹,咱们不靠着打赢了仗之后从鬼子手里得着点、打李司令那儿踅摸点,咱们可是当真攒不下家当啊……”

第十二章 釜底抽薪(中)

打从老地方取了爬城的绳索,莫天留一马当先地爬上了城墙豁口的位置。而在片刻的工夫之后,身上足足揣了十枚手榴弹的沙邦粹也攥着绳索爬上了城墙,像是一头在黑暗中等待着觅食机会的巨兽一般,悄无声息地蹲踞在了莫天留身边。

扭头看了看身后不断摆动着的绳索,再看看城门楼子左近燃起篝火的位置稀稀拉拉闪动着的枪口焰,莫天留低声朝蹲踞在自己身边的沙邦粹低声说道:“棒槌,一会儿你跟紧了我。只要我手里枪一响,你手里的家什就给我狠狠砸出去。可千万看准了,别朝着鬼子架在城门楼子上的机枪砸,今儿晚上我可就冲着那家什来的!”

用几根刚寻来的麻绳将晋造手榴弹两个一组绑到了一起,再将两个日本造手榴弹小心翼翼地揣在了怀里,沙邦粹一边扎紧了宽厚的粗布腰带,一边尽力压低了嗓门儿问道:“这可没个准儿啊……这晋造手榴弹一炸五片花,谁知道会不会刚巧崩到了机枪上……”

回头看了看已经爬上了城墙的万一响和苟大却,莫天留一把将各自攥着德造二十响手枪的万一响和苟大却拽到了自己身边:“大却哥、一响,咱们仨打头阵,上去就得劈头盖脸把鬼子和二鬼子打蒙,再用最快的速度抢下鬼子的机枪!只要鬼子的机枪到了咱们手里……”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苟大却轻轻掰开了手中德造二十响的击锤:“只要鬼子的机枪到手,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一响了!一响,到时候你给我当副射手。只要子弹足够,咱们就能封住了正对着城门的大街!保管叫小鬼子没法露头!”

再次看了看陆续爬上了城墙的几名武工队员,莫天留低声朝那几名蹲踞在城墙上的武工队员说道:“你们几个别着急朝上撞,等我们前头的人拿下了城门楼子上的鬼子和二鬼子,大却哥和一响用机枪封住了通往城门的大街时,你们就朝着城门洞子里面扑,无论如何也得把城门给打开!放火的家什带着了吗?”

人刚爬上城墙,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韦正光恰巧听见了莫天留这句话,顿时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有一小罐子洋油,该是够用了!”“那等咱们退出城门之后,就靠着这洋油来断后了……人都上来了没有?”

扭头大致数了数蹲踞在城墙上的人影,沙邦粹闷声应道:“差不离了!天留,你方才不是说最好是拿下两座城门?”

朝着沙邦粹摆了摆手,莫天留用力掰开了手中德造二十响的击锤:“两边城门隔开太远,咱们人手和家什都不够,贪多嚼不烂,还不如一口啃个结实的呢!行了,都记住自己该干啥,走着!”

伴随着莫天留一声令下,苟大却与万一响立刻紧随在莫天留身后,组成了第一波攻击小队。而在莫天留等人身后,双手各攥着两枚晋造手榴弹的沙邦粹,也尽量佝偻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虽说在修筑城墙时花费了颇多功夫,但在经历了几次兵祸灾劫之后,清乐县城的外城墙上也有了不少损毁之处,原本严丝合缝的城砖拼接之处,也都有了些不大不小的坑洼,行走起来很是叫人不敢迈开了步伐前进。才朝前冲出去不过几十米距离,冲在最前面的莫天留脚下已经叫看不清的坑洼绊了好几回,险些摔倒在地。

还没等被狠狠绊了一下的莫天留踉跄着稳住身形,跑在莫天留身后的一名武工队员也被看不清的坑洼绊住了脚步,整个人扑倒在地的瞬间,已经上了顶门火的一支南部式手枪也毫不意外地走了火!

虽说走火的子弹并没有伤着近在咫尺的其他武工队员,但那与晋造三八式步枪截然不同的枪响,却是立刻引起了不远处城门楼子左近的日军士兵注意,当时便有人朝着枪响的方向用日语吆喝起来:“是谁在那里?口令?”

压根儿都听不懂那明显带着些无力的日语吆喝,莫天留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猛地跳起了身子,毫不遮掩身形地朝着城门楼子左近燃起的篝火方向冲去,口中兀自大声吼道:“露底了,硬冲啊!”

伴随着莫天留的怒吼声,几乎所有爬上了城墙的武工队员全都跳起了身子,不管不顾地朝着城门楼子附近燃着篝火的方向冲了过去。反倒是苟大却一把拽住了想要跟着莫天留冲过去的万一响,毫不客气地厉声朝万一响吼道:“城墙上地方小,扎堆了是要给鬼子送靶子呢?”

挓挲着一双手,万一响眼瞅着莫天留等人已经朝着前方狂冲而去,禁不住急得连连跺脚:“那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呀!”

飞快地将挎在身上的德造二十响木质枪套摘了下来,苟大却一边将德造二十响接到了木质枪套上的卡榫上,一边厉声朝万一响喝道:“短枪改长枪,咱们远远替天留压住场面!”

吼声起处,已经将德造二十响手枪接到了木质枪套上的苟大却侧身朝一旁的城墙上一靠,稳着身形将枪托抵在了肩头,双手据枪朝篝火照亮处显露的一名日军士兵扣动了扳机。

只有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德造二十响手枪7.63口径威力大,子弹轻而易举地将那名佝偻着腰身的日军士兵打得仰天翻倒。而在片刻之后,同样将德造二十响手枪接到了木质枪盒上的万一响,也咬着牙扣动了扳机,将另一名被篝火映出了行迹的皇协军士兵打得从城墙上翻落下去。

伴随着那名摔落城墙的皇协军士兵短促的惨叫声,撒开了大步朝前冲的莫天留已经冲到了城墙上燃着的篝火左近,扯开了嗓门儿朝着紧随在自己身后的沙邦粹吼叫起来:“棒槌,朝着城门楼子里扔啊!”

闷吼一声,沙邦粹毫不犹豫地甩手扔出了四枚早已经攥在了手中的晋造手榴弹。而在沙邦粹手榴弹出手的瞬间,冲在了最前面的莫天留也不管不顾地冲到了篝火旁,抬脚便把熊熊燃烧的篝火踢成了漫天花雨的模样。

光线骤然一暗,原本已经慌忙据枪瞄准了莫天留等人的十数名皇协军士兵顿时失却了准头,虽说全都扣动了手中晋造三八式步枪的扳机,可子弹却都从莫天留身边擦过。还没等到那些皇协军士兵拉动了枪栓再次将子弹上膛,沙邦粹扔出去的四枚晋造手榴弹已经在黑洞洞的城门楼子里炸响起来。

沉闷的手榴弹爆炸声中,待在城门楼子里的几名日军士兵顿时被炸得惨叫出声。而从通往城墙方向的窄门中涌出的浓厚硝烟,也在一瞬间将那些蹲踞在城墙后的皇协军士兵裹了起来。

利落地朝着地上一趴,莫天留丝毫不顾几颗子弹从自己头顶呼啸而过时带起的声音,横过了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朝着正前方并不宽敞的城墙通道打出了个扇面,这才朝着紧随着自己趴下的沙邦粹叫道:“炸梯子!别叫城门下的鬼子冲上来!”

依旧是闷吼着答应了莫天留的命令,趴在地上的沙邦粹随手从腰后摸出了两枚捆扎在一起的晋造手榴弹拉着了导火索,像是扔稻草似的将两枚晋造手榴弹扔到了城门旁通往城墙的石制阶梯上。而在沙邦粹出手的同时,莫天留却是再次跳了起来,一边朝前方翻涌着的浓厚硝烟中冲击,一边飞快地摸索着换上了个新弹匣!

经历了太多的战斗,几乎都不需要莫天留说些什么,紧随在莫天留身后的那些老武工队员们在莫天留更换弹匣的瞬间,飞快地扑到了莫天留身边,恰到好处地接应上了莫天留刚刚停歇下来的射击。

只有两三米宽窄的城墙通道上,骤然遭遇了好几支射速颇快的手枪枪弹横扫,原本就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蒙了头脑的皇协军士兵几乎都没产生躲避的意识,已经叫算得上密集的子弹击中。不断响起的惨叫声中,也不知是哪个皇协军士兵在黑暗中惊惧地嘶号起来:“退啊……退到城门楼子里,封死了门户啊……”

惊惧的嘶号声中,原本就在城门楼子左近城墙上的皇协军士兵,全都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通往城墙的那处狭窄的小门冲了过去。有几个腿快的皇协军士兵,几乎是在眨眼的工夫便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那扇窄门,扯着嗓门儿朝其他皇协军士兵叫嚷起来:“快点退回来……”“机枪,把机枪搬过来封门啊……”

霹雳般地大吼一声,原本就紧随在莫天留身后的沙邦粹眼见着已经有几名皇协军士兵逃回了城门楼子里,耳中也听着那些皇协军士兵吼叫着要搬运机枪封闭门户,顿时撒开了比寻常人要长了一截的双腿狂冲起来,转瞬间便冲到了莫天留前面。

挓挲开双手,沙邦粹一把抓住了个正在自己前面抱头鼠窜的皇协军士兵,毫不费力地将那名惊叫不已的皇协军士兵举到了自己胸前,就像是个抱着攻城锤的力士一般,大吼着径直朝城门楼之上那狭窄的门户撞了过去!

原本就算不得宽敞的城墙通道上,骤然间出现了这么个举着活人凶猛重撞的人形攻城锤,顿时便将那些闪避不及、甚至根本都来不及闪避的皇协军士兵撞得从城墙上摔了下去。而几个已经逃回了城门楼子中的皇协军士兵眼睁睁看着沙邦粹那势不可当的模样,顿时便忘记了城墙上还有没来得及逃回来的同伴,忙不迭地关上了窄门旁足有两寸厚的松木门。

都还没等关闭了门户的几名皇协军士兵扣上足有胳膊粗细的门闩,伴随着一声沉闷得有如砸夯的巨响,厚实的松木门已经叫沙邦粹撞了开来,捎带着将门后几名想要扣上门闩的皇协军士兵撞得倒飞了出去。

随手把手里撞扁了身子的皇协军士兵朝地上一扔,沙邦粹反手抽出了腰后两枚捆绑到了一起的晋造手榴弹,叉开了双腿,如同铁塔般站在了黑暗的城门楼子里,高举着手榴弹霹雳般大吼起来:“我看谁敢动?!”

第十三章 釜底抽薪(下)

如同离弦之箭一般,莫天留几乎是踩着沙邦粹的脚后跟撞进了城门楼子里。借着城门楼子里被手榴弹爆炸引燃的些微火头照明,莫天留抬手一枪打翻了一名将枪口对准了沙邦粹的日军士兵,再又朝着个被炸得满脸漆黑、却还伸手抓着个手榴弹想要拉火的日军士兵开了一枪,这才扯开嗓门儿大吼起来:“堵门啊!”

伴随着莫天留的吼叫声,几名随后撞进了城门楼子里的武工队员不由分说地将几名傻愣在当场的皇协军士兵踹到了一旁,合力抬起歪倒在射击阵位上的重机枪,将枪口指向了城门楼子里的另一扇窄门。

犹如渴马奔泉一般,方才自动担任了火力压制任务的苟大却与万一响先后扑进了城门楼子里,不管不顾地冲到了刚刚架好的重机枪后。伸手朝着刚刚架好的重机枪上一摸,苟大却顿时懊恼地大叫起来:“毁了……这么好的家什给炸了个稀烂!”

定睛朝那挺刚刚被架好的重机枪一看,莫天留也禁不住心疼地一跺脚:“这可真是……枪管子都炸豁了……使不上了!动别的家什堵门,不能叫那头城墙上的鬼子冲进来!”

喊声起处,城门楼子另一侧的窄门处,已经有一名日军士兵挺着装好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儿嘶声怪叫着冲进了城门楼子里。也都不等那名撞进了城门楼子里的日军士兵看清对手在哪儿,几名手持南部式手枪的武工队员,已经齐齐朝着那名日军士兵扣动了扳机。

或许是因为南部式手枪的威力实在太差,虽然那名撞进了城门楼子里的日军士兵身上连续挨了三枪,可在连打了几个踉跄之后,那名日军士兵依旧凶悍地号叫着端平了上好刺刀的步枪,直愣愣地朝着高举手榴弹站在城门楼子中央的沙邦粹刺了过去。

虽说身形健硕,可沙邦粹却依旧保持着足够的灵活性。抓着手榴弹高高举起的双臂压根儿都不下垂,只是一个敏捷的闪避,沙邦粹已经让开了那柄刺向了自己的三八大盖儿。都没等那名刺了个空的日军士兵再做出任何的动作,沙邦粹闪电般地抬腿一蹬,狠狠踹在了那名日军士兵的胸口上。

清脆的骨骼碎裂声中,那名率先闯进了城门楼子的日军士兵被踹得腾空倒飞了出去,恰到好处地将又一名冲到了窄门处的日军士兵撞得翻倒在地。

横过了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莫天留毫不迟疑地朝着窄门外打出了一个扇面,口中兀自厉声吼道:“棒槌,上好货,给我炸!”

眼看着那些被自己震慑住的皇协军士兵已经被其他武工队员控制起来,沙邦粹忙不迭地垂下了高举着晋造手榴弹的巴掌,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两个日式手榴弹,却又很是心疼地将其中一枚日式手榴弹揣回了怀中,这才将另一枚日式手榴弹拉开了保险栓,再又重重地在坚硬的城砖上一磕,半蹲着身子将那枚日式手榴弹扔了出去。

几乎是直线飞出的日式手榴弹,在还没落地时便在离地两米左右的高度炸裂开来。全无爆炸死角、四散飞溅的弹片,顿时将那些正朝城门楼子涌了过来的日军和皇协军士兵炸了个人仰马翻。

趁着爆炸刚刚响起的当口儿,没能捞着机枪使唤的苟大却与万一响双双冲出了城门楼子另一头的窄门。在几声德造二十响手枪的枪声响过了之后,肩头各自扛着好几支三八大盖儿和晋造三八式步枪,捎带还拎着好几个牛皮子弹盒的苟大却与万一响飞快地退回了城门楼子里。

将扛在肩头的步枪朝着墙边一靠,苟大却很有些不甘心地低声吼道:“这些二鬼子也太糊弄事儿了!身上就压根儿没带着多少子弹……”

也顾不得检视万一响带回来的那些日军配备的牛皮子弹盒中有多少子弹,莫天留飞快地推翻了一张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木桌子:“能得着东西就不算亏!留下几个人封住那边的门户,捎带着看守这些二鬼子,其他人朝城下扑,赶紧把城门给打开!棒槌你先别动——把城门楼子里能搜罗到的手榴弹全拿上再跟着来!”

接二连三地答应着莫天留的命令,几名手持南部式手枪的武工队员立刻冲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皇协军士兵身边,喝令着那些皇协军士兵抽出了各自的腰带,将那些皇协军士兵捆绑起来。而其他配备着毛瑟手枪的武工队员也都飞快地更换了新的弹匣,猫着腰冲出了城门楼子,顺着通往城门的石制阶梯冲了下去。

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面,莫天留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石制阶梯,直奔着城门洞旁搭建的屯兵屋子冲去。人还没冲到屋子前,手中的德造二十响手枪已经冲着屯兵屋子的木门扫出了个扇面。而在莫天留身后,紧随而至的苟大却与万一响也一左一右地举枪抵肩,眯起眼睛瞄准了屯兵屋子的门户和窗口,随时准备狙杀那些从屯兵屋子里冒出来的日军士兵。

说来也怪,尽管莫天留不管不顾地朝着屯兵屋子扫了一梭子子弹,本该有十几名日军士兵驻屯的屯兵屋子里却是悄无声息。眼看着屯兵屋子那静悄悄的模样,据枪瞄准了屯兵屋子门户的苟大却禁不住扬声吼道:“天留,别莽撞!小心埋伏!”

喊声起处,脚下跑得飞快的莫天留已经冲到了屯兵屋子的门户前,飞起一脚踹开了屯兵屋子那并不厚实的木门。只是朝着屯兵屋子里看了一眼,莫天留顿时有些愣怔地低叫起来:“屋里没人?”

话音刚落,从离着屯兵屋子足有二十几米的一处矮墙后边,猛地响起了密集的三八大盖儿射击声。几名刚刚冲下了石制阶梯的武工队员猝不及防之下,身上顿时叫三八大盖儿的子弹穿了好几个窟窿。

猛地扑倒在地,捎带着一个利落的翻滚,莫天留定睛朝着那不断闪动着枪口焰的矮墙一看,顿时扯开嗓门儿大骂起来:“他娘的……鬼子全他娘的在茅坑里蹲着呢……”

飞快地掉转了枪口,苟大却与万一响一边据枪压制着矮墙后开枪的日军士兵,一边大声吼叫起来:“把伤了的拖回去,其他人压住鬼子啊……”“鬼子怎么跑茅坑里打咱们埋伏了?”

再次翻滚着避开了激射而来的子弹,莫天留一边开枪还击,一边大声吼叫着应道:“鬼子都吃了那毒蘑菇了,估摸着方才都在茅坑里蹲着,反倒是叫他们捡着个埋伏来打了……棒槌,棒槌呢?”

怀里足足揣了七八枚日式手榴弹,沙邦粹一边从石制阶梯上朝城门附近狂冲,一边闷雷般地吼叫着答应莫天留:“天留,我来了……”“来个屁!站在高处给我炸那些鬼子!上好货,给我使劲炸啊!”

如同那些言出法随的神灵一般,伴随着莫天留话音落处,不过是眨眼的工夫,那堵矮墙后猛地响起了雷霆般的手榴弹爆炸声。耳听着那几乎听不出间隔的爆响,莫天留禁不住大声吼道:“棒槌,你扔出去多少手榴弹啊?”“五个……”“五个?!你个败家的玩意儿……你扔五颗手榴弹炸个茅坑?那就是屁大个地方,十几个鬼子叫裹在里头,一颗手榴弹就能叫他们没个跑啊……”“……你叫我使劲炸的……”“还跟我犟嘴?!赶紧滚下来开城门!那门闩也就你个夯货能搬弄得动……”

眼见着那矮墙都被炸塌了下来,藏身在矮墙后的日军士兵再没幸免的道理,莫天留朝前冲了几步、想要去搜罗些用得上的枪支弹药,可才朝着那冒着硝烟的矮墙跑出去几步,莫天留却又捏着鼻子倒退回来,朝着刚刚冲下了石质阶梯的沙邦粹破口大骂:“你个棒槌……茅坑都叫你给炸翻天了……这都臭得没法闻!好好的家什都没法收回来用……”

很是委屈地瞪圆了眼睛,沙邦粹亢声叫道:“天留,你说这话可得凭良心!明明是你叫我炸……”

抬腿朝着沙邦粹轻轻踢了一脚,莫天留拔出弹匣看了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再侧耳听听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人群奔跑声,顿时仰头朝着城门楼子上大叫起来:“上边的人赶紧下来,鬼子大队人马说话就要到了!开城门了咱们赶紧撤啊……棒槌你还傻愣着干啥?开城门去啊……”

拖拽着一具日军士兵的尸体,背着个背篓的韦正光默不作声地从石制阶梯上走了下来。也都不跟莫天留等人说话,韦正光将那具日军士兵的尸体拖到了城门前街道当中,从背篓里摸出了个只有拳头大的瓦罐,轻轻地塞到了那名日军士兵的尸体下。

抬头看了看正望着自己的莫天留,韦正光反手从背篓中摸出个不算太大的铁皮罐子,低声朝莫天留说道:“鬼子怕是要到了,你们开了城门先走,我在后边给你们断后!”

回头看了看冲进城门洞子里的沙邦粹已经卸下了粗大的门闩,推开了很有些沉重的城门,莫天留飞快地朝着韦正光摇了摇头:“让其他人先走,我留下来跟你一块儿断后!”

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韦正光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城门洞旁,伸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锋利的短刀,将日军垒在城门旁的沙袋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豁口。而紧随在韦正光身后的莫天留也不等韦正光说话,已经手脚飞快地将那些被划开了巨大豁口的沙袋提起来抖空了沙土,再将那些空荡荡的沙袋一条条搭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抬头看了看所有的武工队员已经全都撤到了城门洞中,韦正光朝着莫天留微微一努嘴:“把鬼子的拒马拉过来拦住道路,再把麻袋片搭到鬼子的拒马上!”

眉头一皱,莫天留一边依言用力拖拽着鬼子设置的拒马,一边却是朝着韦正光低声问道:“这怕是防不住鬼子硬冲吧?”

像是没听见莫天留说话一般,韦正光只是从背篓里再次摸出了个算不得太大的瓦罐,用短刀在拒马前方坚硬的土路上挖了个小坑,浅浅地埋住了瓦罐,再从瓦罐顶部轻轻拉出了一根麻绳拴到了拒马上,这才慢慢站起了身子,朝着大路尽头隐隐约约晃动的人影看了一眼:“这就差不离了,点火!”

第十四章 只鳞片甲

各自背着个粪筐,莫天留与沙邦粹眼瞅着又一辆日军卡车风驰电掣地冲进了清乐县城城门,顿时加紧了脚步朝着清乐县城城门走去。

经过了十几天前那场遍及整个清乐县的夜袭行动,再加上攻破了清乐县城的一处城门、干掉了十几个皇协军和同样数量的鬼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清乐县境内的所有日军士兵全都龟缩到了各处的据点、炮楼中。不但对过往行人不再仔细盘查,每天也都是天还大亮着就收起了据点、炮楼外的吊桥,沿着据点、炮楼外的壕沟点起了大堆的篝火,显见得就是一副叫惊破了胆的模样。

而在清乐县城里,原本每天上街巡逻的鬼子也都不见了踪影,就连修缮城门左近防御工事、担任警戒任务的士兵,也全都换成了皇协军。平日里从来准时打开的日军宪兵队驻地大门始终紧闭,就连出外采买菜蔬、杂物的日军伙夫,也都是从驻地后的小角门进出,采买时也全然没了往日里那挑三拣四、飞扬跋扈的模样……

除了清乐县城里猛不丁再没鬼子在街头露面,还有件古怪事情,也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不少有心人的注意——几乎是每隔一天半天的工夫,总会有一辆卡车飞快地驶进清乐县日军宪兵队驻地,再又飞快地离开……

如是几番过了两三天,清乐县城中的这些怪事,自然也流传到了四下各处的村寨中,更是有得着了这消息的大武村中丁壮,第一时间便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在茶碗寨中训练新兵的武工队……

毫不费力地闯过了城门口那些皇协军把守的关卡,莫天留与沙邦粹熟门熟路地拐进了通往那处废园子的小巷。将背在肩头的粪筐朝着巷口一扔,莫天留探头看了看小巷外没有什么扎眼的人物,这才扭头朝着沙邦粹低声说道:“棒槌,你觉出来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没?”

用力点了点头,沙邦粹一边将一块脏兮兮的白羊肚手巾包在了头上,一边低声朝莫天留应道:“城门口的二鬼子就是在糊弄事儿,压根儿都没仔细搜查过往的行人!往日里见着有挑担子进城做小买卖的,那些二鬼子怎么也得从蚊子腿上剐肉,可现在也都不占那些便宜了……天留,我觉着是小鬼子故意叫二鬼子这么干的!要不然,那些二鬼子能有这么好心?”

同样将一条脏兮兮的白羊肚手巾包在了脑袋上,莫天留微微点了点头:“还有刚才开进城里的鬼子汽车,我见着那汽车在路上一个大坑里颠弄了一下的时候,车里面好像有人颠得摔着了,闷着嗓门儿用日本话骂街呢……”“日本话骂街?天留,你啥时候懂日本话了?”“傻啊你?鬼子骂人来去就那几句,老早就能听明白了……行了,走着!”“奔哪儿?”“还能是哪儿?这都快到吃饭的时候了,自然是去百味鲜吃饭!”“百味鲜?天留,咱们俩可是在那儿好好折腾了一回,就这么直愣愣地闯进去,要是叫百味鲜里那跟鬼子扯上勾连的掌柜认出来呢?”“认出来好啊!我就盼着他能认出来咱们俩,这才好办事!”“……我没明白?天留,你这又是打的什么主意?”“……我跟你说不明白!走着!”

抄着一双手,莫天留与沙邦粹就像是那些刚刚进城、想要采买些油盐酱醋的乡下农人一般,顺着街边溜溜达达地朝着百味鲜饭馆走去。离着百味鲜饭馆的门脸还有老远,莫天留已经刻意提高了嗓门儿嚷嚷起来:“大侄子呀,今天你头回进清乐县城,二叔我请你下馆子开荤!瞧见那招牌没有——百味鲜,县城里最好的馆子啊……”

狠狠瞪了莫天留一眼,沙邦粹很是不甘地哼了半声算是答应,暗地里却是压着嗓门儿朝莫天留叫道:“天留,你咋干啥都忘不了要坑我?!好好的来百味鲜吃饭、打探消息,你还要在嘴头子上占我个便宜……”

看也不看一脸郁闷模样的沙邦粹,莫天留自顾自地大步走进了百味鲜饭馆中,大剌剌地选了个迎门的座头坐了下来,吊着嗓门儿朝迎上前来的跑堂伙计叫道:“旁的不要,就来两碗羊杂汤!”

只一听莫天留只开口叫了两碗羊杂汤,再瞧着莫天留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粗面干粮,迎上前来的跑堂伙计顿时没了精神,拖腔拉调地扭头朝着后厨喊道:“羊杂汤两碗……”

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铺面,再扭头看了看身后街道上并没有二鬼子经过,莫天留低声朝刚刚踏进了铺面的沙邦粹喝道:“棒槌,封门!”

虽说不明白莫天留为啥突然叫自己封住百味鲜的门脸,但沙邦粹还是毫不犹豫地反手关上了百味鲜饭馆的大门,捎带着将搁在门后的门闩架了上去。

眼见着沙邦粹突然关上了自家铺面的大门,站在柜台后的大跑堂顿时尖着嗓门儿叫嚷起来:“你这是干啥呢?好好的干吗要……要……”

与其说是认出了沙邦粹的面孔,倒还不如说是先认出了沙邦粹那比寻常人健硕了不少的身板。站在柜台后的大跑堂在一瞬间变得面如土色,喉头咯咯作响,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伸着手指头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莫天留一边顺手抹下了包在脑袋上的白羊肚手巾,一边懒洋洋地朝着那呆愣在铺面里的跑堂伙计叫道:“怎么着?主顾上门点菜了,你这当伙计的还傻愣着不知道给上菜?赶紧去后厨,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叫到铺面里头来!有一个想要偷摸着跑的,明年今日,可就是你们这大跑堂的周年!”

哆嗦着一双腿,站在柜台后的大跑堂几乎要站立不稳,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朝着端坐在桌子旁的莫天留打躬作揖:“好汉……好汉……”

嘿嘿怪笑着,莫天留一边看着那跑堂伙计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后厨,一边朝着那面如土色的大跑堂扬声叫道:“行了,别哆嗦了——过来说话!”

双手扶着柜台,面如土色的大跑堂好不容易挪着步子走到了柜台前面,却是再也不敢朝着莫天留靠近半步。也就在这同一时刻,走进了后厨的跑堂伙计也将后厨所有人招呼到了铺面当中。

有意无意地朝着面露喜色的余锁柱扫了一眼,莫天留拿捏着一副戏文里坐堂审案的官老爷模样,吊着嗓门儿朝那面如土色的大跑堂叫道:“上回才给了你们个教训,你们倒是眨眼工夫就忘了?听说你们百味鲜饭馆上下人等,可是跟鬼子走得挺近啊?”

朝着莫天留连连打躬作揖,面如土色的大跑堂颤抖着嗓门儿说道:“好汉爷……我们也就是混口饭吃……这开门做生意,上门的都是客,我们可是谁也得罪不起啊……”

冷笑一声,莫天留毫不客气地冷声喝道:“得罪不起?先不说你们掌柜的跟鬼子穿的就是一条裤子,就你们这些人里边,那也有跟鬼子好得蜜里调油的货色!就这些天,来百味鲜吃饭的鬼子,你们哪回不是当了亲爹伺候着的?”

微微一愣,那大跑堂顿时朝着莫天留低声叫嚷起来:“好汉爷,这你可当真是冤枉了我了!就前些天晚上,有一股土匪打开了清乐县城的城门,还打死了好些太君……打死了好些鬼子之后,这清乐县城的鬼子就再没来过咱们百味鲜饭馆!”“没来过?平日里你们百味鲜饭馆做的多一半买卖都是鬼子和二鬼子的生意,他们怎么会不来?”“当真是不敢欺瞒好汉爷!听说城门被打开的那天晚上,城里的太君……鬼子是叫人在饭菜里下了毒,一个个全都跑肚拉稀,连腰都直不起来,这才叫土匪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城门!听我们掌柜的说,就是从那天晚上之后,鬼子宪兵司令部有严令,再不许鬼子和二鬼子上外面饭馆吃饭,就连他们平日里采买的菜蔬、粮食,做好了都要先叫狗吃了验毒呢!估摸着也就因为这做法损耗太大,闹得咱们饭馆都不好买菜了……”“鬼子的损耗太大,闹得百味鲜饭馆不好买菜了?给我细说说?!”

不等那大跑堂再次开口说话,站在一旁的余锁柱却是抢过了话头应道:“这位好汉爷,这些天鬼子在市面上买菜,差不多都是见了就包圆儿,就连咸盐也都买了不少,都能够好几百号人吃个把月了!”

转悠着眼珠子,莫天留沉吟片刻,方才朝着余锁柱开口说道:“这百味鲜里头采买的活儿,平日里都是你干的?”

稳稳当当地点了点头,余锁柱稳着嗓门儿应道:“旁的采买我不管,可每天要用的羊羔子肉和羊杂、蹄头,我都得亲自上手挑材料,要不做不好一锅好吃食!就这些天,鬼子每天都是整只整只地朝着他们那屯兵的大院子里买羊,要是光照着清乐县城里的鬼子人头数算,他们就全都是猪,可也都吃不了那些羊肉……”

很有些讨好地朝着莫天留点头哈腰,大跑堂也附和着余锁柱说道:“说得就是啊!那天市面上好容易见着一些新鲜细菜,都还没等我过去开口呢,鬼子的伙夫一口就给包圆儿了——那可是百十来斤细菜啊……”

第十五章 坚壁清野

大口喝完了一碗热水,莫天留用手背一抹嘴巴,重重地喘了口粗气:“从清乐县城里摸来的消息就这些。照着我们从百味鲜饭馆里逼着那大跑堂说出来的一些事来看,清乐县城里驻扎着的鬼子肯定是悄悄增兵了,要不然他们不能猛不丁采买那好些吃食!”

附和着莫天留的话语,同样喝了一大碗热水的沙邦粹重重地点了点头:“就是!别的都不说,光是采买了那好些细菜,就能瞧出来鬼子的人数肯定不止原来那些——细菜不经存放、隔天就蔫了,做咸菜都使不上……”

沉吟着点了点头,栗子群低声说道:“你们俩摸回来的消息,再加上冀南地面上其他县武工队的同志传来的情报,基本上都对上了——冀南地面上其他县城里驻扎的鬼子正在朝清乐县集中,估摸着是想要打咱们个措手不及,更是为了报前些天咱们大闹清乐县的一箭之仇!”

掰弄着手指头,莫天留口中念念有词地嘟囔着说道:“进了清乐县城的鬼子汽车一共五辆,每个汽车上算是带着二十多个鬼子,再加上清乐县城里本来就驻扎着的鬼子……光鬼子就能凑出来二百多号!再加上些清乐县城的二鬼子……”

话没说完,栗子群的眼角却是猛地一跳,急声打断了莫天留的话头:“光顾着鬼子悄悄朝清乐县城里增兵,可倒是当真忘了冀南地面上还有不少二鬼子!”

一边说着话,栗子群一边看向了挂在墙上的一张粗陋的冀南地区地形图:“鬼子把兵力集中到了清乐县城,估摸着打的就是个中心突击、逐点击破的主意。到时候清乐县城周围的几个县里的二鬼子封死了能离开清乐县境的所有通道……”

同样看着挂在墙上的那张粗陋的冀南地区地形图,莫天留也是喃喃应道:“要是清乐县被围,再加上鬼子顺着大路一个一个村子地打过来,那咱们就只能有一条路——跟鬼子硬拼!”

瞪着一双眼睛,沙邦粹沉声闷吼起来:“拼就拼!鬼子也是肉体凡胎,我一巴掌扇过去也能拍死一个!豁出命去拼下来,哪怕是个死,也不能再受鬼子的窝囊气!”

乜斜着眼睛瞥了沙邦粹一眼,莫天留低声哼道:“拼命容易,可拼光了性命,也都保不住清乐县里这好些乡亲,那咱们可不就白死了?”“那你说咋办?跑没法跑、藏也藏不住多久,要是再不敢跟鬼子拼,那咱们就算死也是窝囊死的!”“你肩膀头上长着的那东西是倭瓜?不会自己琢磨?”

瞪圆了眼睛,沙邦粹叫莫天留挤对得面红耳赤,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怏怏地耷拉下了脑袋:“那……我不是琢磨不出来嘛……”

扭头看了看眼珠子一个劲儿乱转的莫天留,栗子群就像是没听见莫天留与沙邦粹之间的斗嘴一般,稳着嗓门儿朝莫天留问道:“天留,你有啥主意?”

像是早就在等着栗子群开口询问自己一般,莫天留毫不客气地大步走到了那张粗陋的地形图旁,伸手指点着地图说道:“清乐县周遭,有宫南、遂平、德顺、北口四县,刚好把清乐县围在了当中。要是这周遭四县都叫鬼子和二鬼子把守住,那咱们能腾挪的地盘就只剩了清乐县境的铁屏山!”“铁屏山山势险要,易守难攻,要是不用护着乡亲们,那咱们只消朝着铁屏山里一钻,鬼子人生地不熟,肯定就拿着咱们没法子。可要是想护着乡亲们躲开鬼子……拉家带口的根本就走不动、藏不住,拖不了多少日子,肯定也得叫鬼子撵上!”“走不动、藏不住,咱们跟鬼子硬拼也吃亏,我觉着……就只剩下两个法子了!头一件,咱们得赶紧把邻近清乐县城的几个村子里住着的乡亲撤出来,家当尽量少带。要是实在舍不得,那就想法子把家当埋起来。”“粮食必须得是随身带走,不管是啥样的粮食,只要能入口的全都带走。家里有大牲口的全都牵上,鸡鸭之类的能带就带、不能带就宰了吃,什么也不能留给鬼子!”

微微点着头,栗子群沉吟着低声应道:“这样做的确能让乡亲们尽量减少损失,也叫鬼子捞不着一点好处!可是……估摸着鬼子这回就是出城祸害乡亲们来了,主要目的恐怕还真不是粮食。再说……鬼子手里的粮食,也应该能顶得住这次全县清剿的消耗了!到时候鬼子不愁吃喝,再加上靠着大路上跑的汽车运输给养,迟早还是能撵上咱们啊!”

朝着栗子群一摆手,莫天留信心十足地低笑着说道:“大当家的,鬼子倒是不缺吃,可他们肯定缺喝!除了靠近青蟒河的几个村子,清乐县十里八乡的村寨,大多是靠着打井吃水!咱们想要叫鬼子难受,那就只要废了那些水井就成!”“怎么废?”“能填的就填了!石块泥沙一起上,哪怕是鬼子想挖,那也得好好费一番功夫!填不了的就朝着水井里边扔些杂物,以前我听说过有土匪朝水井里扔碎头发、死猫死狗什么的,那样的水打上来也没法喝!要是能下毒就更好,哪怕鬼子自己带着军粮,也要叫他们没水煮着吃!”“鬼子折腾完了就会走,乡亲们可是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儿的。咱们把水井一毁,日后乡亲们回家了,吃水咋解决?”“都是本乡本土的,谁还不知道地底下的水脉在哪儿啊?反正咱们预备着废掉的水井大多老旧了,出水不多、水也算不得太好,正好趁着这当口儿给乡亲们打一些新井,既收拾了小鬼子,又帮着了乡亲们,一举两得的好事啊!”“沿着青蟒河旁边,有大小五个村子。离大路近的村子也有三四个,这要是想把这些村子里的乡亲都给转移了,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舍财还是舍命,这笔买卖谁都能算计得过来。用不着咱们多说什么,估摸着乡亲们都肯走。正好也分成两路——一路走青蟒河水路,哪怕他们手里的小船不够,那也能用得上咱们上回扎筏子的路数。哪怕是筏子走得慢些,一晚上也能顺水寻到能藏人的山林处上岸。另一路更好办,干脆利落朝铁屏山一扎,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没人带路就甭想找着他们!”“还有啥能拖住鬼子的办法没有?”“大路挖坑、刨沟、埋三角钉,小路设窝弓、地弩,拍个陷阱,这就能叫小鬼子根本就迈不开步子!要是能再加上正光哥做出来的地雷、炸弹,鬼子和二鬼子肯定能被咱们折腾成小脚老太太,一天走不出几里地!”

掰弄着手指头,沙邦粹数算着莫天留说出来的种种迟滞鬼子行动的手段,却是用力摇了摇头:“天留,你这些法子虽说能管上些用处,可末了也就是能拖住鬼子几天,最后咱们和乡亲们还是得被鬼子围住,一场硬仗照旧跑不掉?”

狡黠地朝沙邦粹挤了挤眼睛,莫天留嘿嘿坏笑着用手在那张粗陋的地图上画了个大圈,恰巧把清乐县范围包裹在了那圈子中:“这回鬼子是用上了四个县的人马来围清乐县,可鬼子不知道这被他们调了兵的四个县里,也有其他的武工队。只要等到咱们把鬼子拖得没了气力、短了精神的时候,周遭这四个县同时有武工队打县城、端炮楼、据点,我可真不信那些鬼子能舍得不回兵去救!照着说书先生说的,这在三国里头叫——围魏救赵!”

眼见着莫天留脸上那副得意模样,栗子群不禁讶然失笑:“围魏救赵的故事可不是在三国里头闹出来的,不过用在这儿……意思倒还当真差不离。天留,就你方才的这一通盘算,不光是替咱们武工队把主给做了、一张嘴还都能叫快十个村子里的乡亲举家避祸?捎带手的,你还打算把清乐县周遭四县的武工队也都调派起来使唤?这可是李司令才能做主的事情啊……”

脖子一梗,莫天留振振有词地朝栗子群应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道理我可也懂!只不过在断事做主之前,还得看家里人谁出的主意强不是?大当家的,这事情可是耽搁不得,咱们赶紧寻李司令说说这事吧?”

话音落处,屋外已经响起了李家顺那很是带着几分粗豪的声音:“用不着你们寻我,我来寻你们了!”

扭头看着推门而入的李家顺,栗子群禁不住带着惊喜迎了过去:“李司令,你怎么突然就到了茶碗寨了?”

很是随意地与栗子群握了握手,李家顺洪声笑道:“你个老栗子知道了清乐县城里驻扎的小鬼子不对劲、赶忙地就派了侦察员去调查情况,我可也不比你慢多少——涂家村里驻扎着的老队伍,我给周边四县派出了一半人马,剩下的一半,我全都带茶碗寨来了,就准备着好好把小鬼子再收拾一回!这回要不打出来咱们八路军冀南军分区老部队的名头来,老子李家顺的名字倒着写!”

伸手抓过桌子上搁着的一碗凉水一饮而尽,李家顺微微喘了口气,这才扭头看向了站在地形图旁的莫天留:“天留,你这脑瓜子不错、胆子可也快包了身子了。方才我在门外头听着你那些话,我都还琢磨——我是不是该把我这司令的交椅让给了你坐着?”

没精打采地低笑几声,莫天留朝着李家顺懒洋洋地应道:“李司令,你当真要把这金交椅让给我也成啊……只要是把这一仗给打好了,往后冀南地面上,谁还不知道这金交椅上坐的一定是真神仙啊……”

看着一眨眼就变得没精打采的莫天留,李家顺只是略略一眨眼,顿时便朝着莫天留大笑着伸出了一个巴掌:“不白用你的主意!打好了这一仗,缴获的武器尽着你先挑五件!”“指山卖磨、望海说盐,那么远的事儿拿来打包票……李司令,你可是不能这么耍我啊!”“那你倒是要啥?”“……也不多,就给淘换些花机关的子弹,再多给些鬼子造的手榴弹就成!眼下就得给咱们!”

第十六章 黑云压城(上)

天色还没大亮,清乐县城中日军宪兵队驻地中便响起了凄厉的哨声。伴随着那凄厉得如同鬼哭般的哨声,不过几分钟之后,紧紧关闭了好些天的日军宪兵队驻地大门豁然而开,两辆满载着日军士兵的卡车飞快地冲出了日军宪兵队驻地大门。

紧随在那两辆满载着日军士兵的卡车之后,一百多名全副武装的日军士兵如同翻卷而出的土黄色恶蟒般,踩着整齐的步伐直奔着刚刚打开的县城大门跑去。

而在大开着的城门旁,同样全副武装的皇协军士兵也早已经列队完毕。眼瞅着两辆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站在皇协军士兵前头的白癞子猛地拔出了腰间别着的南部式手枪,挥舞着手枪朝列队完毕的皇协军士兵吼叫起来:“今天的活儿,不光是咱们清乐县皇协军治安大队一家的事儿!绕着整个清乐县县境,宫南、遂平、德顺、北口四县的皇协军治安大队,已然封死了能够离开清乐县境的大小道路。从其他四县悄悄赶来增援的皇军,也都带足了上好的家什,打的就是一仗灭了清乐县境内的八路军、得着个清净场面的主意!这趟活儿要是耍弄好了,往后咱们兄弟还能照旧吃香的、喝辣的,可要是耍弄砸了,日本人可也不养闲人!”

似乎是因为太过用力吼叫,白癞子猛地咳嗽起来,生生把刚憋出来的凶悍气势散去了大半。

眼看着白癞子要塌了场面上的威风,白癞子身边站着的副官赶忙扯开嗓门儿接应上了话茬儿:“前几天皇军和咱们皇协军,都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今天咱们这趟活儿,就是要找回那天的场面!皇军有令——兵分两路,顺着大路和青蟒河一路洗村!”

耳听着白癞子的副官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一名皇协军老兵禁不住扬声叫道:“副官,这词儿可是头回听见——啥叫洗村啊?”“房子过火、人头过刀!粮食细软全都卷回来,腿短没跑了的一个不留!”“那跑了的呢?”“留出来个口子,跑了的都从那口子朝下一个村子撵!就是要叫那些乡巴佬停不下腿脚,裹着藏在各处的八路军一起跑,这样才能最后打个扎堆包圆儿的仗——咱们一仗扫平了八路军,清乐县里就还是咱们的天下!”

借着副官喊话维持了场面,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的白癞子总算再次直起了腰身,挥动着南部式手枪再次吆喝起来:“皇军已经奔了大路,咱们皇协军治安大队就得包打青蟒河旁边的那些村子——甭愁咱们没人撑腰,咱们身后还有几十号皇军顶着呢!出发!”

扭头看了看正朝着城门方向跑来的日军士兵,集结在城门旁的皇协军士兵心中顿时松了口气——身后有这百十名日军士兵撑腰,哪怕是劈面撞见了八路军,怕是也吃不了什么亏了……

如同两条猛然伸出的胳膊一般,从清乐县城中涌出的日军与皇协军士兵兵分两路,直朝着青蟒河与大路旁分布的村庄涌去。不过一个多时辰之后,离着清乐县最近的一处依傍着青蟒河的村庄,已然隐约可见!

连串的吆喝之中,走在了最前面的皇协军士兵顿时乱糟糟地展开了作战散兵线,平端着手中上好了刺刀的晋造三八式步枪,缓缓地以U字队形朝村庄包裹了过去。而在那些皇协军士兵身后,尾随而来的日军士兵也展开了严整的攻击准备阵形,将小口径火炮飞快地架设了起来……

扭头看了看摆出了攻击准备阵形的日军士兵,攥着南部式手枪、走在白癞子身边的副官不禁心虚地缩起了脖子:“大哥,今天日本人摆出来的阵势不对呀,我瞅着怎么像是督战队似的?你看看他们架起来机枪的位置——一开火,怕是连我们皇协军的兄弟都要给裹进去了?!”

同样扭头看了看日军士兵摆出来的攻击准备阵形,再看看那些已经布置完成的炮兵阵地与机枪射击阵位,白癞子狠狠咽了口唾沫:“日本人被八路军连着打了好几回,估摸着是当真叫打疼了,早憋着要把八路军一锅烩的主意!咱们走在前边,只要撞见了八路军的人马,怕是日本人都不会等咱们撤下来就会开火。宁可把咱们跟八路军一块儿收拾了,也不想叫八路军有机会脱身!”“……这日本人还真毒啊!大哥,那咱们怎么办?还是照着往常的法子磨洋工?”“这回怕是不成了!日本人这回下了血本,肯定容不得咱们耍花活儿……吩咐下去,咱们起家的老底子朝后,刚招进来的兵朝前!进了村子里别光顾着朝前冲、捞好处,都给我把眼睛瞪圆了,有啥不对劲儿的立马朝外撤!”

伴随着白癞子的命令传递开来,朝着村庄围拢了过去的皇协军士兵,渐渐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身上穿着新军装的皇协军士兵脚下越走越慢,而那些穿着旧军装的皇协军新兵却被吆喝着驱赶到了最前面。

眼瞅着走在最前面的皇协军新兵已经闯进了村庄外围,白癞子紧紧盯着依旧沉浸在宁静中的村庄,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依靠在一株大树后朝村庄方向张望起来:“不对劲儿啊……就眼下这时辰,村子里早该有人在街上行走了。见着了咱们兄弟进村,那多少也得有些惊惶忙乱。怎么今天……”

紧随在白癞子身边,挽着袖子的副官也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是不对劲儿!往常这时辰,也都该是点火烧汤的时候了,怎么我就没见着这村子里有一家的烟囱冒烟的?大哥,不会是有埋伏吧?”

眼睁睁看着十几名走在最前面的皇协军士兵已经闯进了村口,白癞子顿时摇头应道:“这村里就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地势,左右叫我们的兄弟一裹,村口也都叫我们兄弟撞进去了……哪家打埋伏的能先把自己塞别人嘴里的?”“那咱们咋办?”“再等等……看看再说!”

只是眨眼的工夫,眼见着撞进了村中的皇协军士兵并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尾随在后的其他皇协军士兵顿时来了精神,脚步也都加快了几分。短短一碗茶的工夫之后,原本宁静异常的村落中,已经隐约传来了皇协军士兵破门入户、翻找物件的喧闹声。

很是疑惑地看着村口隐现着的皇协军士兵身影,依靠着大树观望动静的白癞子很是疑惑地嘀咕起来:“今天这是撞邪了?都闹腾成这样了,怎么这村子里只听见咱们兄弟闹腾出来的动静,旁的动静一点没有啊?”

眼瞅着抢先进了村子中的皇协军士兵已然开始了破门抢掠,站在白癞子身边的副官禁不住眼热地在白癞子身边嘀咕起来:“大哥,我瞅着这村子里也没啥埋伏,要不叫咱们兄弟上吧?再晚一会儿,怕是村子里的好玩意儿都轮不上咱们得了啊?”

瞪了满脸贪婪模样的副官一眼,白癞子很是没好气地低声叫道:“就这么个二十几户人的小村子,撑破天了能找着几个钱?叫上几个贴心的兄弟进村看看——记住了,就是进村看看动静,赶紧回来报告,可别是见了好处就走不动道儿!”

忙不迭地答应一声,副官飞快地支使了几名皇协军老兵朝村庄方向冲去。不过是短短一碗茶的工夫之后,方才冲进了村庄的一名皇协军老兵已经气喘吁吁地冲回了白癞子身边,喘着粗气朝白癞子说道:“大哥,村子里就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瞪圆了眼睛,白癞子难以置信地低声叫道:“没人?是不是刚瞧见了咱们过来,村里人全都跑了?”

用力摇了摇头,那名闯进村子里打探动静的皇协军老兵应声答道:“瞧着不像!我方才去村子里几间屋子里都瞧过了,门户都是从外面锁上的,屋子里差不离什么都没剩下,连煮饭的铁锅都不见了,瞧着像老早就收拾了家当跑了的模样!”“不能够啊?这回咱们下手的日子,连我都知道得不太真切,应该是不能走漏风声?你当真是看仔细了?”“大哥,你还能不知道我呀?打仗的本事我是稀松平常,可望风瞭哨、寻丝觅缝的本事,当年跟着大哥你混绺子的时候就能算得头一份!就那些屋子里,灶膛都是冷的,灶下的柴灰都带着几分湿气,炕面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瞧着这架势,村子里的人少说都走了三天了,保管错不了!”

尽管心头疑惑不减,可白癞子却是微微松了口气:“跑了也好……省得这开张的买卖就要见红!传令下去,叫进了村子里的兄弟手脚麻利些,最多再给他们一壶茶的工夫发财!时辰一到,立马顺风点火,谁要是贪财叫烧到了里面,阎王爷跟前可告不上我的状!”“就这么巴掌大的个村子,能有一壶茶的工夫,咱们兄弟保管能把这村子抄个干净!”

眼瞅着那名皇协军老兵扭头要走,白癞子却是扬声朝着那名皇协军老兵扬声叫道:“再去给后头的日本人传个话,就说我皇协军治安大队正在清剿村子里的八路军余孽,请他们放心督阵就好,可千万别胡乱朝着村子里开炮!”“清剿八路军余孽?大哥,村子里压根儿就没人啊?咱们倒是清剿谁去?”“没人才好清剿呢!照着老规矩——朝天放枪,声势要大!尤其是放火的时候,一定要记着火头要点得多,最好是眨眼的工夫,就能叫日本人瞧见这村子里家家起火、处处冒烟!”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下)

与白癞子率领的皇协军对村庄进行清剿的混乱截然不同,亲自率领着两卡车、足足六十名日军士兵的岛前半兵卫在远远看见了道路旁的一处村庄时,便喝令司机将卡车停到了路边,敏捷地从驾驶室中跳了出去。双脚才刚落地,岛前半兵卫已经厉声大吼起来:“全体下车!”

伴随着岛前半兵卫的厉声大喝,从刚刚停稳的两辆卡车上,所有的日军士兵飞快地跳了下来,只是转眼间就在岛前半兵卫面前列成了整齐的队列。

满意地朝着那些身形粗壮、眼中也都闪动着嗜血光芒的日军士兵点了点头,岛前半兵卫用力一点头:“诸君,有些是我从清乐县帝国驻军中挑选出来的,有些则是其他部队的上官推荐来的!对我而言,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你们全都是从各个甲种师团中被发配到守备部队来的,你们全都是真正的武士,但却被迫干起了足轻的活儿!”“森川,你是因为在作战时督促几个新兵奋勇向前并且打死了一个胆小鬼,才被发配到了宫南县守备队的吧?”“就因为从几个刚入伍的家伙手里抢了些糖块儿和香烟,就被调到了北口县宪兵队?佐佐木,你原来的上官到底要多没脑子,才会抢走一个善战的武士手中的太刀?”“等不到慰安妇的服务,自己去村子里找几个女人,因此耽误了归队的时间,这也真算不得怎样的过失吧?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江之助?!”

尽管没人开口说话,但在听到了岛前半兵卫那连珠炮般的话语之后,几乎每个站在队列中的日军士兵的呼吸声,全都变得粗重了起来,就像是一群骤然间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狗一般。

回手指点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村庄,岛前半兵卫脸上的狞笑神色愈发浓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武士的职责,就是要在战斗中砍下敌人的头颅!其他的那些事情,在我的眼中,简直不值一提!所以,诸位武士,诸位帝国最勇猛的武士们,去用你们的武器夺取辉煌的战功吧!杀光那个村子里所有你们见到的活物,烧光那个村子里每一幢房屋,抢光那个村子里一切值钱的东西!没有约束,没有絮絮叨叨的闲话,我要的只有一样东西——用胜利,来彰显皇军的勇武!出击!”

沉闷得如同兽群嗥叫的答应声中,所有的日军士兵迅速展开了战斗队形,拉扯着一道长长的散兵线,飞快地朝着不远处的村庄围了过去。作为前出尖兵的几名日军士兵脚步飞快,不过一碗茶的工夫便摸到了那村庄外围的田埂旁。而在那些列成了散兵线的日军士兵身后,两挺机枪与两具掷弹筒,也在片刻之间布置完毕,形成了能封死村庄出路的交叉火力!

满意地看着那些在极短时间内便包围了整座村庄的日军士兵,岛前半兵卫杵着指挥刀,很有些意气风发地站在了刚刚布置完毕的机枪阵位后,眼中流露出的全都是嗜血的兴奋感!

或许是感受到了岛前半兵卫对残杀的渴望,趴在机枪射击阵位后的日军机枪手凑趣般地低声说道:“岛前阁下,经过了您挑选出来的家伙,一个个可都是干劲十足的样子啊!虽然不愿意对您说什么恭维话,可是在您这样的上官手下作战,的确是一件能叫人充满了斗志的事情啊!”

抓起了挂在胸前的望远镜凑到了眼前,岛前半兵卫看着交替掩护着前进的日军士兵逐渐进入了村庄外围,这才很有些得意地哼道:“只有打过硬仗的人,才能一眼就看出来谁才是真正的武士!如果清乐县的皇军士兵全都是这样的家伙,恐怕都不必去要求其他的县城派出援兵,我们自己就能把那些敢于跟皇军捣乱的家伙收拾干净了!”

眯着眼睛从瞄准具中看着在村庄外围晃动的日军士兵,趴在机枪射击阵位后的日军士兵飞快地答应着:“经过了这次的战斗之后,岛前阁下或许可以考虑把这些真正的武士收归麾下吧?哪怕是贱岳七本枪,也要跟随着一个好主上,才能在战场上彰显勇武呢!”

虽说被恭维得很有几分飘飘然的感觉,但在望远镜中看着不断涌入了村庄中的日军士兵,岛前半兵卫却猛地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起来:“怎么没有一点动静?哪怕是全部用刺刀解决,也该发出些声响吧?”

话音才落,一名冲进了村庄中的日军士兵已经猛地冲出了村子,站在一处半人高的土墩子上,挥舞着信号旗朝岛前半兵卫所在的方位打起了旗语。

不仅是岛前半兵卫,就连几名趴在机枪射击阵位后的日军士兵,也都张口念出了旗语内容:“村庄内空无一人,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物品,请求新的命令!”

猛地拿开了举在眼前的望远镜,岛前半兵卫毫不犹豫地朝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传令兵喝道:“传达命令——烧光村子里的所有房屋后,立刻返回!”

飞快地答应着岛前半兵卫,从腰后抽出了信号旗的日军传令兵干脆利落地打出了一连串旗语。伴随着传令兵双臂垂直落下,接到了新命令的日军士兵简短地回复命令之后,再次扭头冲进了村落中。不过是一锅烟的工夫,原本安静的村庄中顿时响起了纵火手榴弹那沉闷得像是砸破瓦罐的声音。一个又一个橘红色的火团,也从村庄各处飞快地升腾起来……

眼看着冲进了村庄中的日军士兵井然有序地分批次撤了回来,趴在机枪射击阵位后的一名日军机枪副射手一边飞快地收拾着机枪组件和弹药,一边却是不解地朝着岛前半兵卫低声问道:“岛前阁下,就是这样焚烧了这座村庄了事吗?也许我们应该再仔细地把这座村庄周围的地方也搜查一下吧?”

缓缓摇了摇头,岛前半兵卫脸上蓦地闪过了一丝狰狞的诡笑:“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了!虽然这座村庄并不算太大,可也有几十户人家。除非是早早地逃走,否则的话,村庄里是不可能没有一个人留下的!更何况冲进了村庄的武士们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就只能说明村子里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在收拾好东西后离开——看来那些支那人也并不算太笨,居然能猜出皇军的作战意图。”“可是这次的行动,不是异常隐秘吗?就连从其他的县城抽调过来助阵的皇军士兵,也全都没有在清乐县城里露面,应该不会走漏消息的吧?”“那些支那人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总有办法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窥探皇军的动静!立刻出发去下一个村子——虽然那些支那人提前逃走了,可他们总没有汽车的速度快!只要我们一直追赶下去,那些支那人迟早会被我们追上的!”

没有耽误一点时间,撤回了大路上的日军士兵迅速登上了卡车,风驰电掣地顺着公路朝下一处村庄驶去。可还没等坐在驾驶室里的岛前半兵卫喘上一口气,横在公路上的一条深沟却让刚刚驶出了一会儿的卡车停了下来。

依旧是敏捷地跳出了驾驶室,岛前半兵卫一边满意地看着车厢中的日军士兵飞快地下车形成了防御圈,一边冷笑着低声自语起来:“这群支那人真是无能!真的以为在公路上挖几道壕沟,就能阻挡皇军的卡车通行吗?”

像是对道路上骤然出现的壕沟早有应对预案,除了那些自动下车形成了防御圈的日军士兵,另外几名慢了一步下车的日军士兵飞快地从车厢中将两块厚实的木板扔了下来,再扛着那两块木板架到了只有两米多宽的壕沟上,毫不费力地搭起了一座便桥。

轻轻轰了两脚油门,卡车驾驶室内的日军司机微微晃动着方向盘,熟练地驾驶着空车冲过了刚刚搭建好的便桥。不过三五分钟之后,下车警戒的日军士兵已经有序地步行通过了便桥。走在了最后的日军士兵将两块厚木板重新扔到了卡车上之后飞速登车,只是被阻挡了几分钟的两辆卡车,已经再次将行驶速度提升到了极限……

趴在离壕沟足有几里地的土坡上,莫天留眼睁睁看着日军卡车只被壕沟阻隔了很短时间,便再次飞速行驶起来,禁不住低声嘀咕道:“这小鬼子可也不笨啊!叫咱们上回在大路上挖沟的路数收拾了一回,这么快就琢磨出应对的法子了?我说大当家的,那咱们在前面大路上布置下来的三角钉,怕是鬼子也会有应对的法子了吧?”

盯着飞快驶远的两辆卡车,栗子群微微点了点头:“估摸着鬼子在这回行动之前,没少琢磨平日里被咱们用来收拾他们的手段!幸亏这回咱们抢了个先手,叫靠近青蟒河和大路住着的乡亲们都撤离了,要不然……肯定就得被鬼子给撵上!哪怕就是咱们最后能打赢,乡亲们也免不了要遭受损失……给发信号吧,叫后边埋伏着的韦正光做好准备!”

第十八章 零敲碎打

远远看着一棵孤零零的小树干骤然倒下,趴在几里地外的沙邦粹赶紧一脚踹倒了自己身边竖着的消息树,朝后倒退着爬了几步之后,猫着腰朝远处的一条小路狂奔起来。而在沙邦粹放倒了消息树之后,几乎每隔五六里地远近,就会有一棵枯干的小树被骤然按倒。只是眨眼的工夫,远在三十里地外的韦正光已经背着沉重的背篓站起了身子,扭头朝着身边的几个武工队员低声说道:“鬼子来了,走着!”

低声答应着,几名在道旁土坡后或坐或蹲的武工队员麻利地站起了身子,抄起身边搁着的锄头直朝着大路上冲了过去,在几个明显透着新土颜色的地点飞快地挖掘出了西瓜大小、一尺深浅的土坑。

取下了身上背着的背篓,韦正光小心翼翼地将几个用木塞子封好的小口瓦罐取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个放进了刚挖好的坑洞中,再将一个个只有黄豆大小的铁钩勾在了木塞上留出来的拉火环上。

顺着土坑旁刚刨出来的、只有一指深浅的凹槽,韦正光用两根手指轻轻捻着拴在铁钩上的马尾细线,仔细地将与泥土同样颜色的马尾细线安放到了浅浅的凹槽中。而在几乎横贯了整个路面的凹槽顶端,已经有一名武工队员将一枚半尺长的木钉钉进了结实的泥土中,再将一个用藤条编制的捕鼠夹子固定在了那木钉上。

虽说韦正光的手指粗大异常,但在灵活度上却绝不亚于那些绣花姑娘。只是捻弄着马尾细线在那捕鼠夹子上盘弄了几圈,马尾细线已经紧紧地拴在了捕鼠夹子的压簧上,颤巍巍地轻轻抖动起来。

从背篓中捧起了早早准备好的干土搁在了脚边,韦正光对比着大路上的土色,在背篓中备好的干土中稍稍混上了些刚刚挖出来的新土,这才均匀地将干土撒在了那浅浅的凹槽中。

嘬起嘴唇,韦正光几乎要将嘴唇贴在了地皮上,匀着劲头轻轻朝刚刚撒好的浮土吹得再看不出来丝毫人为摆弄的痕迹,这才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妥了!绕着些走,刚撒了浮土的地方别碰!”

一个又一个地安放好了那些算不得太大的瓦罐,韦正光侧耳聆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汽车发动机轰鸣声,不紧不慢地将空了大半的背篓重新背在了身上:“撤!”

跟随在韦正光身后,一众协助韦正光埋设那些瓦罐的武工队员如同水银泻地一般,飞快地隐没到了大路旁的土坡后。其中一名武工队员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八成新的白羊肚手巾,朝着大路另一侧生着枯黄灌木的小山坡摇晃起来。

看着全无人迹的小山坡上,却是有人对那武工队员挥动白羊肚手巾的动作做出了反应——一株孤零零矗立在小山坡顶上的枯干小树飞快地被放倒,几丛枯黄的灌木也骤然分散开来,顺着小山坡的脊线列成了一道很是分散的散兵线。

仔细地将白羊肚手巾收到了怀中,发出了信号的武工队员一边将几个刚刚做出来的粗大爆竹摆在了手边,一边从怀里摸出了一支只有手指长短,却有核桃粗细的黑色大香,用身子挡着渐渐强劲的冷风,划着洋火点燃了那支黑色大香。

也都不知道那大香是什么样的材料制成的,虽然点燃后便隐隐亮着暗红色的火头,但却没有飘散出一点烟雾,甚至连寻常大香点燃后的香气都没发出。

轻轻朝着那暗红色的火头上吹了口气,紧紧攥着大香的武工队员探头看了看远处道路隐隐可见的汽车影子,顿时低头朝韦正光低叫道:“老韦,鬼子来了!”

仿佛没听见身边武工队员的急促话语,韦正光佝偻着腰身坐在了土坡后,耷拉着脑袋、微微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一般。直到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清晰地传到了所有武工队员耳中时,韦正光方才猛地睁开了眼睛:“点火!”

诧异地看着韦正光,手中紧握着黑色大香的武工队员禁不住低声叫道:“现在点?鬼子的汽车还没到……”

猛地瞪圆了眼睛,韦正光厉声低吼起来:“点火!”

也都顾不得再多想,手持大香的武工队员忙不迭地点燃了早已经备好的几个大爆竹,再将引线哧哧冒烟的大爆竹扔进了脚边一个半埋在泥土中的铁罐里。

接二连三响起的沉闷爆炸声中,几乎要碾压到埋设在道路中瓦罐上的卡车猛地一个急刹车。站在卡车车厢里的日军士兵都还没等站稳身形,已经全都据枪瞄准爆炸声响起的土坡扣动了扳机,顿时打得土坡之上烟尘四起。再过得片刻的工夫,架设在卡车驾驶室顶部的机枪也掉转了枪口,瞄准爆炸声响起的土坡开始了火力压制!

借助着机枪火力压制的工夫,两辆卡车上搭乘的日军士兵纷纷从卡车上跳了下来。其中一部分人立刻形成了三人一组的进攻小队,交替掩护着朝土坡方向突进。而另一些人却是依托着道路两旁的水沟,摆出了一个看似松散,但却有效的防御阵形。

响起了爆炸声的土坡,离大路不过三四百米的距离。对于那些训练有素、同时也具备足够作战经验的日军士兵来说,即使是谨慎小心地交替掩护前进,所花费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不过是一碗茶的工夫之后,站在卡车旁的岛前半兵卫已经从望远镜中看着冲在了最前面的三名日军士兵,同时冲上了土坡的脊线。

都还没等岛前半兵卫看明白那三名日军士兵为什么骤然停下了脚步,土坡的脊线上却猛地响起了两声沉闷的爆炸声。伴随着爆炸声响过后的硝烟升起,三名率先冲上了土坡脊线的日军士兵却全都扔掉了手中端着的三八大盖儿,双手捂着面部嘶声惨号着滚下了土坡。

没有任何的迟疑,紧随在第一进攻小组后的三名日军士兵看也不看从土坡上惨叫着滚下来的同伴,反倒是骤然加快了步伐朝土坡脊线上冲去。其中两名跑在稍后位置的日军士兵在冲击的过程中,全都摸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榴弹,用牙齿拽到了拉火环之后在钢盔上用力一磕,抬手便将两枚手榴弹朝着土坡脊线后扔了过去。

剧烈的爆炸声中,三名日军士兵先后冲上了土坡脊线,半跪在地上据枪瞄准了土坡脊线下的位置,摆出了一副占据突破点、接应后援的架势。而在这三名日军士兵之后,其他进攻的日军士兵也纷纷冲上了土坡脊线,据枪寻找着各自的目标。

说来也怪,方才还在响起爆炸声的土坡后,此刻却是一个人影儿也见不着。哪怕是放眼朝周遭望去,也都瞧不见任何一个活动的目标。

微微垂低了手中的枪口,一名日军士兵飞快地从腰后抽出了信号旗反身朝着卡车方向打起了旗语:“敌人已经隐蔽起来,是否进行侦搜?”

不等岛前半兵卫对旗语做出回答,从道路另一侧的几丛枯黄灌木下,却是猛地闪过了几簇微弱的枪口焰,几名站在卡车旁的警戒日军士兵如遭雷击一般栽倒在地之后,晋造三八式步枪那略带着几分尖厉的枪响,方才在岛前半兵卫耳边响起。

下意识地依靠着卡车做出了规避动作,岛前半兵卫猛地抽出了腰间挎着的战刀,分毫不差地将战刀指向了枪声响起的方向:“还击!”

伴随着岛前半兵卫一声令下,原本就围绕着卡车形成了防御圈的日军士兵纷纷扣动了扳机,片刻间便将那几丛枯黄的灌木打得四散纷飞。架设在卡车驾驶室顶部的机枪也掉转了枪口,眨眼间便将那几丛枯黄的灌木打得不见了踪影。

眼看着生长着枯黄灌木的土坡上再也无人开枪,岛前半兵卫毫不迟疑地大声吼道:“命令出击人员归队,立刻登车出发!”

一边按照岛前半兵卫的吩咐打出了旗语,担任信号兵的日军士兵一边急声朝岛前半兵卫问道:“阁下,就这样放过了那些胆敢袭击皇军的家伙吗?”

狞笑着将手中战刀归鞘,岛前半兵卫狠狠地低喝道:“不过是一群想要迟滞皇军进击脚步的家伙而已,即使现在不去理会他们,在皇军摧毁了他们能藏身和寻找给养的村庄之后,这些无处藏身、也再找不到食物的家伙,迟早会被迫跟皇军进行正面决战的!让他们再活几天吧……在决战到来时,我要亲手砍下这些家伙的脑袋!”“完全明白了!阁下,真是期待着追随您与这些该死的家伙决战的时刻啊……”

话没说完,一名依照着岛前半兵卫的命令飞速后撤的日军士兵脚下一绊,猛地在地上摔了个趔趄。伴随着那名日军士兵扑倒在地,一声沉闷的爆炸声,猛地从离那名日军士兵三五步的地方响了起来……

沉闷的爆炸声中,扑倒在地的那名日军士兵顿时被吓了一大跳,但却没有当真受到伤害。反倒是走在他身后的几名日军士兵猝不及防,全都叫爆炸激起的各种碎片打得满脸是血。其中一名日军士兵更是死死地捂住了眼睛惨叫起来:“我的眼睛啊……看不见了啊……浑蛋……敌人在哪里……”

第十九章 逼狗入瓮

一连三四天的工夫,顺着大路一路扫荡而去的岛前半兵卫隔不了多长时间,就要遭受到来自路旁的零星火力伏击。原本还算得上平坦的大路上也叫人挖开了一条又一条的壕沟,土制的、杀伤力甚至都不能摧毁汽车发动机的地雷更是层出不穷,着实叫卡车运载着的那些鬼子憋了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

与那些怒火满腔的日军士兵不同,面对着这接连不断的袭击,岛前半兵卫脸上的神色却是愈发轻松起来,嘴里甚至都不自觉地哼起了日本乡间小调。

眼看着岛前半兵卫那越来越轻松的神色,驾车的日军士兵犹豫再三,终于在又一次轻松越过了一条横贯公路的壕沟之后,小心翼翼地朝岛前半兵卫问道:“阁下,尽管知道这不是下属该向上官说出的话,可是……看着您的神态越来越轻松,难道您对此次针对八路军的清剿,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吗?”

很有些得意地哼了半声,岛前半兵卫双手拄着戳在两腿中间的战刀,慢慢活动着歪斜的脖子,显得很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作为一名真正的武士,在战场上嗅到危险的气味、感觉到胜利的来临,原本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耳听着岛前半兵卫那明显带着话尾巴的言语,日军司机顿时讨好地接应上了岛前半兵卫的话茬儿:“虽然同为天皇陛下尽忠,但是像我这样的后勤士兵,肯定是无法与您这样的、真正的武士相提并论的啊!如果可以的话,还请您多多指教,拜托了!”

志得意满地扭了扭歪斜的脖颈,岛前半兵卫带着几分炫耀地显露出了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在经历过许多的战斗之后,有经验的武士自然能学会观察战场上的蛛丝马迹,以便判断敌军的情势!你注意到了吗——这三四天以来,我们几乎每天都要遭受很多次袭击。袭击的次数越来越多,可是袭击的猛烈程度却越来越弱?”

只是略一回味,日军司机顿时鸡啄米般地点起了头:“的确是这样!起初遇到的袭击,让好几名天皇忠勇的武士负伤,其中几名武士的眼睛……恐怕只能回本土休养了!可是在后来的几天里,每一次的袭击几乎就只是有人胡乱朝着我们开枪。尤其是今天,每次都只打一枪……”

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被打碎了半边的后视镜,日军司机很有些后怕地咽了口唾沫,这才接着朝岛前半兵卫说道:“这几天的袭击,几乎都没有给皇军造成太大的损失,只是又增加了两名伤员而已。阁下,这些只会躲在暗处的家伙,是想用这种傻瓜式的袭扰拖住我们的脚步吗?”

矜持地点了点头,岛前半兵卫并没有回答身边司机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再次开口说道:“还有那些布置在道路上的土制地雷,威力也一次比一次小。直接在轮胎下爆炸,也都没能把轮胎炸坏!而在大路上挖掘的壕沟,起初有两米宽度、接近三米深浅。可是方才我们越过的那道壕沟,才不过一米多宽、半米深浅……察觉出来了吗?为什么会是这样?”

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日军司机犹豫了片刻,方才试探着开口说道:“难道是因为……那些像是乞丐一样的家伙被皇军的武士越逼越近,他们都快要没有时间在大路上挖沟,只能用这种办法来阻挡皇军的脚步了吗?”

歪着脖子朝车窗外努了努嘴,岛前半兵卫得意扬扬地笑道:“再看看路边扔下的那些东西——衣物、农具,甚至是做饭用的铁锅,这些并不值钱的东西,却是那些支那农民当成性命一样珍惜的宝贝。连这些东西都随手丢弃在路边,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场以全歼敌人为结局的胜利,正在等着我们呢!”

话音刚落,原本疾驶的卡车却猛地减缓了速度。也不等岛前半兵卫将注意力重新挪回到路面上,驾车的日军司机已经忙不迭地叫嚷起来:“阁下,您的判断真是无比地准确——看看前面那条壕沟,最多不过两米宽度,深浅也就一米。如果不是考虑到绝对稳妥地保证您的作战计划实施,我都可以直接冲过去!”

就像是被骤然打断了雅兴的文人骚客般,岛前半兵卫懊恼地瞪着前方道路上那还泛着新土颜色的浅浅壕沟,重重地将杵在两腿之间的战刀一顿:“这些该死的支那人……尽快通过壕沟,加速追击!”

几乎在岛前半兵卫下达命令的同时,车厢中站着的日军士兵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两块使用了多次的厚木板扔到了车厢下。尽管一路上已经多次有惊无险地越过了同样的壕沟,车厢上的日军士兵也都没有掉以轻心,除了机枪手据枪警戒之外,其他的日军士兵也全部跳下了车厢,围绕着两辆卡车列出了防御的阵势。

眼看着几名日军士兵毫不费力地在壕沟上架设好了厚木板,第一辆卡车上的司机丝毫也没犹豫,熟练地驾车驶过了壕沟。可就在第二辆卡车即将尾随着前车越过壕沟的瞬间,从路旁不远处的小土包上,却是传来的两声枪响!

伴随着枪声响起,右侧前后轮轮胎都被击穿的卡车顿时猛地一歪,直愣愣地从厚木板上扎进了并不算是太深的壕沟中。也都不等驾驶第二辆卡车的日军司机惊叫出声,从壕沟中骤然响起的剧烈爆炸声,顿时将第二辆卡车炸得从壕沟里蹦跳起来,再又重重地摔回了壕沟中。

爆炸声起处,从日军身后道路两旁已经收割过的田地中,蓦地掀起了一阵烟尘。差不多有上百个在田地中挖掘了单兵工事藏身、再用草垫覆土隐蔽起来的八路军士兵飞快地依托着早已经夯实的掩体,齐刷刷地朝着布置成了防御圈的日军士兵打出了一阵排子枪!

也都不等列成了防御圈的日军士兵进行还击,道路两侧的田地中又是烟尘骤起。几块巨大的草垫子被掀开之后露出的巨大坑洞中,四架看上去很有了些年头的直臂投石器赫然在目。

整齐的号子声中,七八名手中拽着粗大绳索的壮棒汉子齐刷刷地猛力拽动了绳索,顿时将直臂投石器另一端垂挂着的、足有水瓮大小的炸药包朝着日军形成的防御圈中抛射过来。

或许是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又或许是天意使然,四个哧哧冒烟的巨大炸药包都还没等落地,已经同时在日军形成的防御圈中心爆响开来。轰然巨响声中,巨大的爆炸冲击波裹挟着炸药包中事先包裹起来的尖锐石块,如同急雨般地朝着刚刚匍匐在地的日军士兵身上扫荡过去。

猝不及防之下,刚刚匍匐在地的日军士兵身上几乎全都被呼啸而至的锐利石块击中。虽说因为炸药包中包裹的全都是土制炸药,威力上狠狠打了个折扣,可不少日军士兵身上也都叫那些石块打得披红挂彩,钢盔上更是被疾射而至的石块打得叮咚作响。有几个倒霉些的日军士兵身上,甚至叫尖锐的石块嵌进了皮肉中……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因为站在卡车旁、借着卡车遮掩侥幸逃过了一劫的岛前半兵卫一边摇晃着脑袋,好让自己尽快从爆炸声造成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一边扯开了嗓门大声吼叫起来:“敌袭!还击啊……机枪,机枪射击!”

强忍着身上被石块击伤造成的疼痛,第一辆卡车上的机枪手忙不迭地搬弄着机枪掉转方向,朝着车尾的方向开始了压制射击。但那些隐藏在田地中的八路军战士却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日军的反击路数,机枪声才刚响起,原本就只露出半个脑袋据枪射击的八路军战士齐刷刷地抱着各自的武器一蹲身子,全都藏进了各自的单兵掩体中。

与那些迅速在单兵掩体中藏身的八路军战士不同,四个巨大坑洞中的壮棒汉子却是全然不避弹雨,只是手脚飞快地将又一个炸药包垂挂到了直臂投石器的一端。伴随着一声尖厉的竹哨声响起,再次腾空而起的四个炸药包猛地在日军士兵形成的防御圈上空炸出了一片石雨……

再次响起的日军士兵惨叫声中,岛前半兵卫赤红着眼睛拔出了紧握在手中的战刀,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嗥叫起来:“突击!帝国的武士们,勇敢地突击……”

号令起处,十几名趴在地上的日军士兵强忍着浑身的痛楚跃起了身子,飞快地形成了三人一组的冲击小队,熟练地交替掩护着朝埋伏在田地中的八路军冲了过去。可还没等冲在最前方的日军士兵跑出去十几步远近,那些藏身在单兵掩体中的八路军战士却是再次齐刷刷地冒出头来,冲着那些摆出了突击阵势的日军士兵打出了又一次排子枪!

凄厉的惨叫声中,十几名依照着岛前半兵卫的命令进行冲击的日军士兵无一幸免,全都一头栽倒在地。可说来也快,倒地的日军士兵居然没有一个人毙命,反倒全都是抱着肚子或是腿脚翻滚起来……

紧紧握着手中的战刀,岛前半兵卫依靠在卡车车厢旁朝着那些隐藏在田地中的八路军战士扫视了片刻,心中顿时一惊——隐藏着八路军战士的那些田地离大路颇有一段距离,而收割过的田地中更是无遮无挡。哪怕自己手下率领的这些日军士兵作战经验丰富,战术技能也的确说得过去,但要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强行冲过这一大片无遮无挡的开阔地,即使成功,恐怕也要伤亡惨重。

可是……

堂堂的大日本帝国武士,居然要在一群支那人眼前逃走吗?

这简直不可想象!

像是也看出了在这场伏击中己方并不占优势,一名平日里很得岛前半兵卫青睐的日军士兵猫着腰摸到了岛前半兵卫身后,急促地朝咬牙切齿的岛前半兵卫低叫道:“阁下,这里的地形对我们不利!因为掷弹筒和一些弹药都在第二辆卡车上运载,也全都被炸得损毁了!阁下……我们是不是可以暂时……暂时后退,寻找一个有利于我军的地形进行反击?”

也不等岛前半兵卫再多考虑什么,从道路两边的小山包后或是沟坎中,猛地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唢呐声。伴随着那锣鼓唢呐声响起,几十面颜色、样式、大小各异的旗帜也全都骤然间闪现在了岛前半兵卫眼前。从那震天响的锣鼓唢呐声中,更能分辨出一阵阵并不整齐、但却气势十足的吼叫声:“杀鬼子啊……杀鬼子啊……”

铁青着面孔,岛前半兵卫狠狠一咬牙:“撤退!全体登车撤退,尽快抢占前方的村庄!如果那些皇协军的傻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也应该在明天天亮时到达那座村庄与我们会合!虽然那些跟随在皇协军身后督战的家伙不大管用,可毕竟是一百五十名皇军士兵!我们……一定能杀光这些家伙!”“明白!可是阁下,那些伤员怎么办?要进行一次突击,把伤员都抢回来吗?”“……为天皇阁下尽忠,是武士的职责!全员登车,撤退!一定要抢占前方的村子!”

第二十章 欲擒故纵

紧盯着挤满了日军士兵的卡车飞快地顺着大路跑了个一溜烟,藏身在一个曲尺形掩体中的栗子群与莫天留几乎同时松了口气,异口同声地低叫起来:“鬼子上当了!”

尽力佝偻着身板,蹲在曲尺形掩体另一端的沙邦粹探头看了看疾驰而去的卡车,脸上也浮现出了欣喜的神色,放开了喉咙朝几具直臂投石车方向大叫起来:“别扔了!省点家当……鬼子跑了……”

一把将沙邦粹扯了个趔趄,莫天留毫不客气地朝着沙邦粹瞪起了眼睛:“棒槌,你又犯什么傻?前面还趴着十几号鬼子呢!”

话音未落,沙邦粹头顶上已经响起了子弹飞过时的尖厉呼啸声。下意识地一缩脖子,沙邦粹闷着嗓门儿低叫道:“这狗日的小鬼子……都打伤了还这么狠……”

飞快地探头看了一眼被击倒在地的十几名日军士兵,莫天留再次缩回了曲尺形掩体中:“你打猎的时候伤了个大牲口,你还得防备着那大牲口蹦起来跟你拼命不是?这小鬼子跟大牲口一个样儿,见血了怕是要更疯!”“我觉着小鬼子还不如山里那些牲口呢——打着了都不能吃!”“这时候就甭想着吃了!赶紧收拾了这些小鬼子,咱们还得追上前边那些小鬼子呢!要是不能把那些小鬼子困在前面村子里,咱们这一仗可就打得夹生了!”

略一犹豫,沙邦粹很有些心疼地从怀里摸出了个日式手榴弹:“那……上好货呀?”

再次探头看了看那些翻滚摸爬着聚拢到一起的日军伤兵,莫天留狠狠点了点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上好货!棒槌,你可瞅准了扔……”

话没说完,十几名聚拢到了一起的日军伤兵猛地齐声大吼,劈头盖脸地朝着田地中密布着单兵掩体的位置扔出了一排手榴弹。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浓厚的硝烟顿时将田地中极大的一片区域笼罩起来。

趁着这浓厚的硝烟暂时遮蔽了伏击者的视线,十几名受伤的日军士兵再次齐吼一声,相互扶持着猛然站起了身子,勉强端平了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儿,踉跄着朝被硝烟笼罩着的伏击者发起了冲锋。

即使是全无伤患、作战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冲过百十米无遮无挡的开阔地时,所花费的时间也绝不会短,更何况那些负伤的日军士兵踉跄前行?才不过冲出去了十好几步远近,好些从单兵掩体中伸出了武器的八路军战士,已经据枪瞄准了那些挤成了一团蹒跚冲击的日军士兵。

同样据枪瞄准了那些强撑着发起了冲击的日军士兵,莫天留很是纳闷地低声嘀咕起来:“这些小鬼子……是想要送死不是?连路都走不稳了,还敢朝着咱们枪口上撞?”

瞄准了一名日军士兵的心口,栗子群慢慢地扣动了扳机:“鬼子军纪很严,被俘或投降,即使被救回去了也是个死,说不定还得连累家里人!咱们跟鬼子打了这好些年,能抓着的鬼子活口都没几个……不留手了,打!”

齐整的排子枪枪声中,十几个全然没有闪避动作的日军士兵顿时齐刷刷栽倒在地。都不等栗子群再次开口说话,莫天留已经猛地一个纵身跳出了曲尺形掩体,撒腿朝着那些刚刚被击倒的日军士兵冲了过去,口中兀自大声叫道:“捡洋落咯……”

猝不及防之下,栗子群一把没拉住纵身跳出了掩体的莫天留,禁不住急声朝着莫天留叫喊起来:“天留,小心……”

话音未落,从那些几乎要堆积在一起的日军士兵尸体当中,猛地响起了一名日军士兵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浑蛋啊……都去死吧……”

吼叫声中,一只染血的巴掌紧攥着一枚日式手榴弹,高高地从尸体堆中举了起来。都还没等冲出了掩体的莫天留做出任何的规避动作,那枚哧哧冒烟的日式手榴弹已经轰然炸响!

叫骤然而来的爆炸吓了一跳,莫天留忙不迭地伸手在自己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顿时跳着脚朝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日军尸体破口大骂起来:“操你妈的小鬼子!离死就差一口气了,还敢给你莫爷爷下黑手、耍阴招儿?!”

同样从曲尺形掩体中跳了出来,沙邦粹眼见着莫天留安然无恙,也是扯着嗓门儿大骂起来:“狗日的小鬼子!死都死了,还要把那些家什炸个稀烂……”

纵身跳出了掩体,栗子群提着枪疾步冲到了莫天留身边,很有些气恼地朝着莫天留喝道:“天留,这都打了不少仗了,你咋还这么莽撞?方才你要是再朝着前面多冲几十步,那小鬼子可就真是临死还拉了你当垫背了!仔细看看身上,伤着了没有?!”

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莫天留愤愤地指点着被炸得七零八落的日军士兵尸体叫道:“方才咱们这好些人打了几个排子枪,少说几百颗子弹出去了!再加上正光哥好不容易配出来的炸药……原本还指望着从这些个鬼子身上找补点本钱回来,可现在……他娘的,鬼子就他妈没一个好的,死都不死个利索!”

眼见着莫天留身上并没有伤痕,栗子群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没伤着就行!尽快打扫战场,能用的全拿走,坏了的家什就地埋了,以后有机会再回来取!派人通知周遭帮忙埋伏的老乡们赶紧撤离,估摸着要不了多久,顺着青蟒河扫荡过来的那些鬼子和二鬼子,就要在前面村子跟这些刚挨了打的鬼子会合了!”

一声令下,埋伏在道路两边田地中的八路军战士顿时忙碌了起来。不过是一碗茶的工夫之后,方才还打得硝烟四起的战场上已经被搜检完毕,就连那四架很有些分量的直臂投石机,也都被拆成了大小不一的零件,交由那些帮忙壮声势的乡亲运走。

顺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栗子群抬头看了看天色,扬声朝着正在朝自己怀里揣着日式手榴弹的沙邦粹叫道:“棒槌,你揣着那好些手榴弹做啥?一切缴获要归公,这又忘了?”

朝着栗子群露出了个憨厚的笑容,沙邦粹手上依旧不停,又将两个沾染着血迹的日式手榴弹塞到了自己怀里:“归公了还不是又拿出来给我使唤?队长,眼瞅着还得再跟鬼子打仗,咱们就不多过这一遍手了吧?”

带着几分溺爱地摇了摇头,栗子群也不再多说什么,扭头扬声朝着满脸不高兴模样的莫天留叫道:“天留,你耷拉着个脸干啥?带几个人,赶紧把这些个鬼子给埋了!”

没精打采地看向了栗子群,莫天留有气无力地应声叫道:“搭理这些鬼子干啥?这左近晚上有狼,等到了明天早上,这些鬼子肯定能叫狼给吃干净了,正好替咱们省事儿了!”“鬼子造了这么多孽,要说落个狼啃狗叼,也不算屈了他们。可不管怎么说……死都死了,就赏他们个入土为安吧,也省得臭了咱们一块地!”“……大当家的,这活儿你找旁人做去吧?我可是真心不乐意埋小鬼子……”“谁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战场纪律?这就是罚你了,快去!”

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莫天留却也是顺从地执行了栗子群的命令。眼瞅着战场已经彻底打扫完毕,就连田地中的那些单兵掩体也都重新填埋起来,栗子群这才朝着重新聚拢到自己面前的八路军战士一挥手:“跑步前进,包围前面的油坊村!”

令出如风,军伍如龙,一众八路军战士顿时顺着大路朝着前方的油坊村冲了过去。在大队人马前边,几名作战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战士更是加快了脚步跑了个一溜烟,离着大队足有两三里地时才放缓了脚步,匀速朝前摆出了一副侦搜前进的阵势。

跟随在栗子群身边一路小跑着,莫天留一边摸着怀里悄悄揣着的两个牛皮子弹盒,一边朝着栗子群低声叫道:“大当家的,咱们这回是真打算把出城祸害乡亲们的鬼子和二鬼子一锅包圆儿?”

扭脸看了看跑在自己身边的莫天留,栗子群随口应道:“咱们跟李司令一块儿订下来的作战计划,本来就是要把顺着大路过来的鬼子逼到前面油坊村里,利用这些被逼进了油坊村的鬼子当药引子,把另一路顺着青蟒河过来的鬼子和二鬼子也吸引过来,然后再寻找有利战机和有利地形,尽量杀伤鬼子和二鬼子的有生力量!天留,这一仗可是不比寻常时咱们武工队单独行动,冀南军分区的老部队,可都抽调了大半来执行这次任务了,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啊!”“大当家的,虽说咱们琢磨出来的路数是你说的这模样,可要是鬼子和二鬼子聚拢到了一块儿,他们不上当,我们可该怎么办?平日里咱们跟鬼子硬拼,从来都是没占到过太大的便宜,这回猛不丁地就跟鬼子硬顶上了……鬼子可也不傻啊?”“所以咱们要把这出戏唱得有模有样!一会儿咱们先围了油坊村,声势要闹得大、攻势也得凶猛,这才像是要趁着鬼子的援兵没到,一口吞掉逃进了油坊村里的鬼子的模样!等鬼子的援兵到了,咱们再拿捏出来个叫鬼子黏住了甩不掉的模样,不怕鬼子不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倒也真是!咱们为了能把顺着大路来的鬼子逼进油坊村,可算是下了大本钱了,连水杨村里早年间藏下的几架回回炮都给踅摸出来使唤,捎带着还用掉了不少正光哥好不容易做出来的土炸药……这回要不狠狠在鬼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补补,咱们可真是亏大了!”

第二十一章 金钩香饵

与其他的村子一样,油坊村中照样空无一人,就连好几个榨油作坊中榨油的笨重家什都不见了踪影,也都不知道离开了油坊村的那些榨油工匠是怎样把那么沉重的吃饭家什随身带走的。

把卡车停在了油坊村后靠近青蟒河的小码头上,岛前半兵卫紧握着手中的战刀,大声吆喝着,让日军机枪手将仅有的一挺歪把子机枪架设到了河边最高的一处房顶上,以此为中心分布开来的日军士兵用能够找到的任何物件构筑而成的工事,背靠着青蟒河形成了一道U形防御圈。

赤红着眼睛,岛前半兵卫在刚刚构筑成的防御工事后来回巡弋着,就像是一头巡视着自己领地的恶狼般,时不时地朝着那些隐藏在防御工事后的日军士兵发出短促、粗野的命令:“你们是傻瓜吗?前方不到三十米就有一处土墙,是要留给敌人当成突击准备阵地吗?马上炸掉那堵土墙!”“空荡荡的木箱能挡住什么?用土填满木箱!”“备用弹药呢?哪怕敌人就是一群拿着竹枪冲锋的农夫,也要打起精神来应对!把卡车上运载的弹药都搬过来!那些家伙没有火炮,不用担心弹药被炮火击中!”“都打起精神来!在抢占了有利地形的情况下,我们只需要坚持一天不到的时间,就能等到强大的援军!坚持下去,一定要用敌人的血来洗刷被击退的耻辱!”

大声答应着岛前半兵卫的每一声吆喝,几乎每一个日军士兵都在利用着身边能找到的一切物件加固工事。就连房顶上安排的机枪手,也都用几个破木箱装满了泥土,在屋顶上构筑起了一个坚固的机枪巢!

几乎是在日军士兵将防御工事巩固完成后的瞬间,几名穿着旧军装的八路军战士,已经在油坊村的村口显露了身形。或许是出于小心,又或许是已经发现了日军收缩到背靠青蟒河的小码头上构筑了防御工事,在村口显露了身形的几名八路军战士只是探头探脑地朝小码头方向观望了片刻,便又飞快地退出了村口。

半跪在防御工事后,一手紧握着战刀、一手抓着南部式手枪的岛前半兵卫紧盯着村口方向的动静,脸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丝狰狞的神色。

在没有炮火支撑的情况下,即使是国民党正规军,也难以在兵力优势不大的情况下突破日军的防御阵地。

而眼前的这些八路军部队,即使在伏击时也只能使用笨重的直臂投石机来作为重火力,爆炸产生的碎片杀伤力也小得可怜,生生把一场原本能全歼的战斗打成了击退,甚至连击溃兵力少于自己的对手都无法做到!

像是这样的一支部队,想要执行攻坚任务……

不知不觉之间,岛前半兵卫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阵地前尸横遍野的景象!

不仅岛前半兵卫的脸上浮现出了狰狞的神色,其他日军士兵的呼吸也都粗重起来,流露出一股浓厚的嗜血意味。有好几名日军士兵的手指甚至都压在了扳机上,摆出了一副随时能够击发的架势。

仿佛是感觉到了这股宁静中隐藏着的浓厚杀意,不知从油坊村中的什么地方,猛地蹿出了一只野猫,惊叫着蹿房越脊而去……

如同试探,又像是很有些犹豫不决,几名八路军战士再次在村口显露了身形,依托着村口道路两旁的房屋,慢慢地朝着日军构筑的防御阵地摸了过来。而在村落中其他方向的房屋后,也渐渐传来了些细微的声响。

只从掩体后露出了两只眼睛观察着防御工事外的动静,岛前半兵卫压着嗓门低吼起来:“不要忙着开枪!把那些上来送死的家伙放近一些……机枪准备!”

话音刚落,从靠近日军防御工事的几幢屋子后面,猛地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唢呐声。伴随着那尖厉得刺耳的唢呐声,几个黑漆漆的土坛子被人凌空抛了出来,还没等落地就在半空中爆裂开来。

并不算是太过响亮的爆炸声中,几个土坛子甚至都没有迸裂出多少碎片,但却炸出了一团浓厚的硝烟。也就在那硝烟骤起的瞬间,从围绕着日军防御区的好几幢屋子后,已经响起了一片嘹亮的吼叫声:“冲啊!杀鬼子啊!”

被硝烟遮蔽了视线,再听着那喊杀声几乎就在身边不远处,岛前半兵卫也顾不得再考虑最佳杀伤效果,扯开了嗓门大声吼叫起来:“机枪射击!手榴弹……用手榴弹啊!”

干哑的歪把子机枪射击声立刻响了起来,一连串的长点射顿时撕裂了防御阵地外浓厚的硝烟,打得防御阵地外的房屋砖屑四溅。而被三十几名日军士兵同时投掷出去的手榴弹,更是在防御阵地外围形成了一道用爆炸碎片组成的屏风!

半蹲在一幢被打得砖屑四溅的屋子后边,莫天留一边使劲伸手拍打着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一边扯着嗓门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小鬼子,当真是有钱烧包烧的啊!就这么一眨巴眼的工夫,几十颗手榴弹都扔出来了……屁都没炸着,当真是败家呀……”

同样伸手拍打着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沙邦粹也是扯着嗓门应道:“没炸着不是好事嘛!这些小鬼子身上带着的家什不会太多,等他们的家什用得差不多了,咱们再朝上一冲,我就不信有哪个鬼子能拼得过我!”“傻啊你?大当家的可说了,眼下不能当真灭了这些鬼子,还得把这些鬼子打得火气十足才行,咱们还要留着这些鬼子当鱼饵,钓明天来油坊村的大鱼呢!别闲着扯淡,赶紧扔!今天风太大,估摸着一会儿那硝烟就得被吹散了……”

闷闷地答应一声,沙邦粹弯腰抓起了两个土坛子,将土坛子上留出的引信凑到了脚边燃着的篝火上点燃后,挥动着有力的手臂,将两个土坛子朝日军防御圈方向抛了出去。

依旧低沉的爆炸声中,大团的硝烟再次笼罩了日军防御阵地外的一小片空地。耳听着日军防御圈方向传来的机枪射击声,莫天留禁不住讶然叫道:“怪了,这鬼子还真是鬼精鬼精的,上当就上了一回?”

再次抄起了两个土坛子,沙邦粹一边将引信凑到了篝火上,一边纳闷地看着莫天留叫道:“啥意思?鬼子不上当了?”

侧耳聆听着日军机枪渐渐稀疏的长点射枪声,莫天留随口朝沙邦粹应道:“方才扔出去头一拨土坛子的时候,鬼子是当真叫吓着了,机枪、手榴弹一块上。可现在鬼子不扔手榴弹了,光用机枪在胡乱打枪,枪声还越来越稀拉……估摸着鬼子是琢磨出味儿来了,知道咱们想要耗光他们的弹药!”

话音落处,栗子群猛地从莫天留身旁的一处屋角转了出来,笑呵呵地接应上了莫天留的话茬儿:“天留,不错啊?这打仗打多了,已经学会了动脑子打仗、分析战场情况了!说说看,鬼子除了察觉到咱们要消耗他们的弹药之外,还琢磨出了什么?”

大大咧咧地迎着栗子群一龇牙,莫天留应声答道:“鬼子还憋着坏,打算打咱们一个冷不防呢!”“哦?仔细说道说道?”“方才鬼子那边就听见机枪响,捎带着扔了不少手榴弹,可他们的三八大盖儿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估摸着鬼子就是留着这后手,只要咱们当真趁着硝烟没散朝前一撞,那鬼子几十支步枪来个排子枪,怕是能打死咱们不少人!大当家的,你不是说这些鬼子都是老鬼子、打仗都打精了嘛,几十支三八大盖儿打这么窄的一片地方,火力可也不比机枪差多少啊……”

微微点了点头,栗子群赞许地朝着莫天留露出了个笑脸:“有点意思,能琢磨出来这些事,可见得天留你是动了心思在打仗上,而且还在学着指挥打仗了!我再补充一句——知道鬼子方才为啥扔手榴弹吗?”“为啥?”“就像是你刚才琢磨出来的,鬼子的防御阵地外边就那么窄的攻击面,几十颗手榴弹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炸开,哪怕是咱们仗着人多朝上扑,那也得叫手榴弹炸个一锅端。对鬼子来说,在硝烟遮挡了视线的情况下,用集群投掷手榴弹的方法拦阻咱们进攻的效果,可是要比机枪和三八大盖儿强多了!”“还有这么个门道?大当家的,那现在鬼子都不上当了,咱们是不是得换个招数了?”

轻轻一点头,栗子群回手指了指提着一杆八成新的三八大盖儿转出了屋角的万一响:“一响,留你们这儿,你们俩好好掩护着一响,咱们先远远地敲掉几个鬼子再说!”“怎么就一响一个人来呀?大却哥呢?”“大却在另一个方向,估摸着这会儿正瞄准了鬼子在屋顶上那俩机枪手呢!还有几个老部队里的神枪手,也都各自寻了地界,做好了准备!眼下风越来越大,等一会儿硝烟散得差不多了,能看清鬼子藏身的地方,一会儿就得看大却和一响他们的了!”

重又抓起了两个土坛子,沙邦粹很有些疑惑地朝栗子群叫道:“队长,那我们怎么个掩护一响和大却哥他们呀?我们连大却哥和其他人躲在哪儿都不知道……”

不等栗子群开口,莫天留已经顺手在沙邦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这还用说?瞅着鬼子那边叫打翻了几个之后,赶紧豁出去你那点力气扔这土坛子啊!到时候硝烟再一遮挡,鬼子就是想还手,可也看不见咱们的人藏在哪儿了!光挨揍不能还手,估摸着鬼子能生生气死!”

第二十二章 狼狈齐来

硝烟再次浓厚起来时,万一响方才慢慢地倒退着爬回了莫天留与沙邦粹的身边,微微喘着粗气低声说道:“这小鬼子……还真都是能打仗的!咱们七八支三八大盖儿打了这好半天,也就拾掇下五个鬼子,估摸着还有没打死,只是叫打成了重伤的!要不是仗着你们扔瓦罐炸出来的硝烟遮挡,怕是咱们还得叫鬼子反咬一口呢!”

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沙邦粹伸头看了看已经被鬼子的机枪打成了筛子的窗户,闷着嗓门儿低声应道:“也亏得一响你能琢磨出来这样的招数——拿个旧枪支在窗户后边,还把枪管从窗户缝里伸出去一点儿,把鬼子的机枪都引来打这窗户了,你倒是一枪干翻了鬼子在屋顶上的机枪手!”

很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万一响嘿嘿地低笑起来:“这哪儿是我想出来的呀?这是大却哥教的!从低打高、从高打低,由明打暗、从暗打明,真假阵位、打一枪换个码头,都有各自的打法路数!方才你们藏在屋子后边,估摸着你们是没看见——有个鬼子只在工事后边露出了一双眼睛,大却哥一枪就打在那鬼子身前当掩体的沙袋子上。那鬼子叫穿透了沙袋的子弹和崩起来的沙子打了一脸,就是不死也得瞎,这才叫打得漂亮呢!”

眼瞅着万一响那眉飞色舞的模样,莫天留本想开口调侃万一响几句,可还没等话说出口,莫天留却猛地皱起了眉头,朝着兀自嘿嘿低笑的万一响叫道:“别说话!竖起耳朵听听,这是啥动静?”

说来也巧,就在莫天留话刚出口的瞬间,不但八路军安排的狙击手们全都停了火,就连日军也不再用机枪进行威吓拦阻射击。一时之间,原本打得颇为热闹的战场上,骤然变得寂静下来。

顺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小北风,莫天留侧耳聆听了好一会儿,方才把目光移向了同样聆听着风中动静的万一响:“一响,你听见没有?”

猛一点头,万一响应声答道:“是有动静!突突突的响动,可听不明白是个啥……”

咂巴着厚实的嘴唇,沙邦粹却在此时闷着嗓门儿应道:“能有突突突动静的还能有啥?除了鬼子的汽车,就是鬼子的三轮小车!可鬼子这两样家什都只能在大路上跑啊?咱们在大路上的岗哨可是放出去好几里地,要是鬼子的汽车和三轮小车闯过来,岗哨早报信了……”

眉尖骤然一挑,莫天留急声叫道:“大路上鬼子能跑汽车和三轮小车,河里不也能跑他们那小汽船?一响,赶紧上房顶瞧瞧去,看看青蟒河里是不是有鬼子的小汽船?!”

忙不迭地搁下抓在手中的两个土坛子,沙邦粹伸手便朝着身后房檐上扒了过去:“我去……”

一把将沙邦粹扯了个趔趄,莫天留急声叫道:“你去个屁!就你那赛野猪的身板,刚露头就能叫鬼子瞧见,啥都还没看明白,说不定就叫鬼子一枪给干下来了!别捣乱,给一响搭把手,送一响上屋顶!”

尽管对莫天留的话语很有些不满,可沙邦粹依旧顺从地双手一环,背靠着土墙扎了个四平大马的架势。等得万一响抬脚踩在自己双手上时,沙邦粹就像是秋收时抛麦草一般,轻轻松松便将足有百来斤轻重的万一响托上了屋顶。

就像是一只轻轻跃上了屋顶的狸猫般,万一响慢慢挽着枪带爬到了屋脊后面,伸手从毡盖在屋顶上的麦草中掏了个拳头大的窟窿,这才把眼睛凑到了那压根儿都不起眼的小窟窿上,朝着日军阵地后方的青蟒河看了过去。

透过随风飘摇的硝烟,万一响只是略微晃动着脑袋朝青蟒河方向看了片刻,已经一脸惊讶地扭过了脑袋,压着嗓门儿朝站在屋子后边的莫天留低叫道:“天留,你真没听错——两条鬼子的小汽船,后头还拖着好几条木船,满满当当地运着鬼子和二鬼子!”

仰着脸看着万一响满脸惊讶的模样,莫天留也是低声朝万一响叫道:“鬼子的小汽船离着油坊村的码头还有多远?”“瞅着多了算也就二里地!鬼子的小汽船快,说不准一锅烟的工夫就能靠在码头上了!天留,赶紧告诉队长啊……”

还没等莫天留开口答话,栗子群已经从莫天留身后的屋角转了出来,急声朝着莫天留低叫道:“天留,鬼子的援兵从水路过来了,比咱们想的要来得早!做好战斗准备,咱们要在鬼子的援兵上岸之前,狠狠把占住了码头附近的鬼子打一下,打得鬼子越疼越好!”

顺着屋顶敏捷地滑了下来,万一响一边熟练地拉动着枪栓推弹上膛,一边却是低声朝栗子群问道:“队长,鬼子援兵说话就到,咱们这时候再跟鬼子狠狠拼一把,万一要是叫鬼子沾上了……咱们怕是要吃亏啊?”

猛地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德造二十响手枪,莫天留用力扳开了击锤:“吃个屁的亏!青蟒河里过来的鬼子和二鬼子要上岸,那就只能把船靠在小码头上!那小码头一共就那么屁大个地方,平日里能靠上三条运油的小船都顶天了!只要咱们动作利索点,怕是都没等小汽船运来的那些鬼子和二鬼子全部上岸,咱们已经打完走人了!”

赞许地朝着莫天留点了点头,栗子群接口说道:“咱们把鬼子引到这儿来的目的,就是要仗着咱们对地头熟悉的优势,拖着鬼子跟咱们在山里慢慢转悠!等把鬼子转悠累了、跑不动了,咱们才能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掉鬼子!天留,你领着棒槌和一响组成一个战斗小组,你当组长!记住了,要打得猛、撤得快,千万不能拖泥带水!”

笃定地一点头,莫天留大大咧咧地朝着栗子群伸出了一只巴掌:“一响打远,棒槌打近,再加上我这德造二十响管个中不溜,这回肯定能打出来个彩头!大当家的,把你那子弹再给我点呗?”

很有些嗔怪地瞪了莫天留一眼,栗子群无奈地从怀里摸出了十几发子弹拍到了莫天留张开的巴掌上:“省着点!咱们冀南军分区的军械处才刚开张呢,能派上用场的家什都没倒腾出来多少!尤其是子弹,消耗得实在是……一会儿听见咱们机枪一响,就是进攻信号!再要听见竹哨子连着响短音,你们赶紧就朝着村外撤,咱们在村西五里的林子里集合!”

答应一声,莫天留毫不客气地将刚到手的子弹揣到了自己怀里,扭头朝着已经将子弹上膛的万一响说道:“一响,一会儿你别近前,找个能看得清楚咱们进攻动静的地方趴着!只要你能压住了屋顶上鬼子的机枪就行,旁的你自己拿捏着来!可记清楚了,听见竹哨子声就撤!”

微微一点头,万一响应声答道:“那我还上房顶去!棒槌,帮我一把!”

依样画葫芦地将万一响再次扔上了屋顶,沙邦粹扭头看着莫天留低叫道:“天留,那我咋办?”“你还能咋办?老规矩,跟在我身边,哪儿鬼子多你朝着哪儿扔手榴弹!有我这把德造二十响给你护身,你只管招呼着你的就是!”

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沙邦粹将怀中揣着的几枚日式手榴弹摸了出来,很是心疼地皱起了眉头:“这可都是好货啊……要是照着队长说的,要打得狠……可惜了……”

抬腿轻轻朝着沙邦粹屁股上踢了一脚,莫天留低声叫道:“我就说你是个胎里笨!你就不能想想法子?”“啥法子?”“一个晋造手榴弹上绑一个日式手榴弹,又能扔得远,又能炸得猛!还有这些个土坛子,你把引线都给拧一块儿,再给连上根长引线!”“这又是要干啥?”“大当家的说话你是没听见是吧?咱们要打得猛,还得撤得快!一会儿听见竹哨子响了,咱们扭头就冲着这地方跑,到时候鬼子跟着追过来,正好撞上这些土坛子爆炸!哪怕是炸不死他们,怎么着也能得着个吓一跳,捎带手的还能有一大片硝烟冒出来,替咱们遮挡着鬼子的眼睛!”

站在一旁看着莫天留分派着任务,栗子群脸上不禁浮现出了一丝笑意,但却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朝着莫天留摆了摆手:“赶紧准备!这回咱们连机枪都用上了,可算是掏了血本,一定得从鬼子那儿找补回来!我再去其他同志那儿看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这儿就交给你们了!”

利索地答应一声,莫天留蹲下身子,帮着沙邦粹将手榴弹与那些土坛子上的引线收拾完毕,这才背靠着土墙,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厚硝烟味道的冰冷空气,屏住呼吸等待着机枪响起……

像是只过去了片刻,又像是等待了许久,两挺歪把子机枪长点射的声音,终于在离莫天留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响了起来。或许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火力优势、对日军形成交叉火力控制,两挺歪把子机枪全都被安置到了屋顶上。才各自打出了两个长点射,已经将三四个猝不及防的鬼子打翻在地!

第二十三章 步步为营

枪响为号,早已经做好了短促突击准备的八路军战士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出手,朝着日军依靠着小码头形成的U形防御圈中扔出了手榴弹。虽说本钱短少的八路军战士一共才扔出去十几颗手榴弹,其中更以晋造手榴弹居多,但那些投掷手榴弹的八路军战士几乎全都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拉火之后掐准了时间出手的手榴弹一多半都是凌空爆炸,顿时炸得日军防御圈中一片鬼哭狼嚎!

几乎是踩着手榴弹爆炸的节点,手中端着晋造三八式步枪的八路军战士默不作声地朝着日军防御圈发起了冲击。虽说冲锋时的阵形并不像是日军冲锋那样有着严整的小组作战队形,但在彼此之间的交替冲击与掩护上,却绝不比日军士兵逊色。才不过眨眼的工夫,已经有十几名八路军战士冲到了日军防御阵地前沿。

如同从地狱中骤然冒出来的恶鬼一般,浑身都被硝烟染得发黑的日军士兵同样默不作声地从掩体后冒了出来,同样端着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儿,凶猛地朝着近在咫尺的八路军战士撞了过来!

就像是对日军的作战方式早已心知肚明,冲到了日军防御工事前沿的十几名八路军战士猛地朝前跨出了一大步,顺着前冲的势头半跪下来,齐刷刷地朝着跳出了防御工事的那些日军士兵打出了一个排子枪。而在那些骤然止住了脚步的八路军战士身后,几枚日式手榴弹也哧哧冒烟地越过了冲出防御阵地的鬼子头顶,摇摇晃晃地朝着小码头的方向飞了过去。

骤然间遭遇了近在咫尺的一顿排子枪,跳出了防御工事的日军士兵顿时叫打翻了好几个,剩下的日军士兵也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据枪朝着半跪在眼前的八路军战士瞄准起来。

几乎是在那些日军士兵止步据枪的同时,从不远处的几处屋顶、墙角的位置,三八大盖儿的枪声尖厉地响了起来,顿时将几个活靶子般站在防御工事外的日军士兵打得仰面就倒。而在那些跳出了防御工事的日军士兵身后,几枚日式手榴弹的爆炸声,也猛然响了起来……

毫不犹豫地朝后急退,十几名打出了排子枪的八路军战士一边后退、一边拉动着枪栓退壳装弹的同时,手中攥着德造二十响手枪或是其他类型手枪的武工队员们,如同幽灵般地从防御工事附近的屋子后边冒了出来,飞快地越过了那些后退着的八路军战士,抢到了日军防御工事前方,横着手中的短枪朝着已经在小码头旁准备靠岸的小汽船打出了一个扇面!

猛地一缩脑袋,蹲在第二道防御掩体后的岛前半兵卫感受着子弹从自己头顶呼啸而过,顿时扯着嗓门儿咆哮起来:“还击!援兵已经到了,还击啊……机枪,机枪?”

一边扯开嗓门喊叫着,岛前半兵卫一边仰头朝着身后的屋顶上看去,却是赫然发现两名顶替上了屋顶的机枪射手已经软软地趴在了机枪掩体上,显见得是在八路军进攻的第一时间里就被重点照应了……

环顾着身边幸存下来的不到十名日军士兵,岛前半兵卫赤红着眼睛朝刚刚登上了码头、正在飞快地展开作战队形的日军士兵吼叫起来:“你们都是一群笨蛋吗?为什么现在才来?冲上去,杀光那些支那人啊……”

伴随着岛前半兵卫的吼叫声,两条率先靠岸的小汽船上运载的日军士兵也顾不得再照着日军步兵操典所要求的那样展开作战队形,全都大声吼叫着朝岛前半兵卫藏身的掩体冲了过来。人还没冲到掩体附近,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日军士兵已经在跑动中据枪瞄准,朝着几乎抢下了日军第一道防御工事的武工队员们疯狂射击起来。

也顾不得小码头左近水深几乎可以没顶,被小汽船拖拽着靠在了小码头附近的木船上,几名日军士兵抱着掷弹筒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尽力扑腾着爬到了小码头上。还没等站稳身形,几名日军士兵已经在小码头上支好了掷弹筒,手脚飞快地朝着第一道防御工事外的武工队员打出了几枚榴弹!

耳听着榴弹划破空气坠落时发出的啸叫声,扑到了第一道防御工事外的莫天留顿时双手一抱头,整个人蜷曲起来跪在了掩体外,扯着嗓门儿吆喝起来:“鬼子打炮了……躲炮啊……”

喊声未落,几枚日军发射的榴弹已经砸在了第一道防御工事附近,顿时将跪在掩体外的莫天留震得凭空跳了起来,再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压根儿也不顾双膝摔得生疼,更管不了耳朵里嗡嗡作响,莫天留的喊声几乎都带上了几分尖锐的哨音:“棒槌,动手啊……扔了就跑……”

尽管耳朵叫榴弹爆炸的巨响震得根本听不清旁的动静,但莫天留还是听到了沙邦粹那霹雳般的大吼:“知道啊……”

吼叫声起处,一直躲在鬼子防御工事左近屋后的沙邦粹大步冲了出来,双手几乎同时朝着日军防御的方向一挥,两捆绑得结结实实的手榴弹,已经像是夜晚归巢的老鸦般,猛地朝着日军冲来的方向落了下去。

敏捷地就地几个翻滚,莫天留抓着刚刚刹住了脚步的沙邦粹的裤腿站起了身子,摇摇晃晃地朝沙邦粹叫道:“棒槌,拽着我跑啊……我叫鬼子的炮弹震得站不稳了……”

一把抓住了莫天留的腰带,捎带着再将另一名踉跄着摔到了自己身边的武工队员抓着腰带一提一抛夹在腋下,沙邦粹撒腿就跑,口中却是大声叫道:“拽着你跑个啥?还不如我提着你跑呢……”

叫沙邦粹提在手中,头晕眼花的莫天留倒也还没忘了扔在屋后的那些土坛子,顿时挓挲着手脚大叫起来:“你个傻棒槌!你这是朝着哪儿跑……那些土坛子还没点呢……”

不管不顾地撒腿狂奔着,沙邦粹大声应道:“有万一响照应着呢,错不了……”

话音才落,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炸响,疾奔如战马的沙邦粹都被震得跳了起来,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脚步。而其他那些狂奔着撤退的武工队员却是全都给震得狠狠摔在了地上,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起了身子,一边朝着沙邦粹破口大骂起来:“棒槌,你这是要疯啊?!你堆了多少土炸药在那屋子后边?连房子都叫震塌了……”

扭头扫了一眼被震塌的屋子,再看了看腾空而起的大股浓烟,沙邦粹一边拔腿狂奔,一边扯着嗓门儿应道:“我怕那些土炸药不够劲头,我又给搁了两个鬼子的手榴弹在里面,可算是下了血本了,就盼着能挡住鬼子一时半会儿……”

边说边跑,身上少说添了快三百斤分量的沙邦粹倒是连大气都不喘,片刻之间便冲出了油坊村的村口。而在油坊村村口外两座早已经搭建起来的机枪巢后,两挺歪把子机枪一左一右地将枪口对准了油坊村中唯一的一条大路,显然是摆好了阻击日军的架势。

挣扎着让沙邦粹将自己放到了地上,总算是稍微清醒了些的莫天留一边爬起了身子,一边朝着趴在机枪巢后把着机枪的苟大却叫道:“大却哥,大当家的不是叫咱们赶紧撤嘛,怎么还在这儿布置了机枪啊?”

抬眼看了看站在地上直打晃的莫天留,苟大却朝着身边歪了歪嘴:“咱们不能叫鬼子追上,可又不能让鬼子停下,那就只能这么打一阵、退一阵地慢慢磨鬼子!你们别耽搁,赶紧躲开大路,从我们两个机枪掩体旁边绕着跑!”

顺从地避开了大路,莫天留一边绕过了苟大却把守的机枪巢,一边下意识地看了看没有丝毫异样痕迹的大路:“大路上叫正光哥埋地雷、炸弹了?”“不光是大路上,咱们这俩机枪巢前面十步远近的地方也埋了地雷!赶紧走,鬼子追过来了……”

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油坊村村口的大路,莫天留赫然瞧见几十名日军士兵冲破了浓厚的硝烟,端着步枪号叫着朝两座机枪巢扑了过来。而在那几十名日军士兵的身后,一些皇协军士兵也参差不齐地奔跑着,一边朝天放着枪装弹,一边扯着嗓门叫嚷着:“冲啊……当家的说了,抓住一个八路赏大洋十块,打死一个也有五块啊……”“可不敢偷奸耍滑啊……后头有日本人的督战队啊……退后一步是个死,追丢了八路军也是个死,弟兄们豁出去了啊……”

眯起了眼睛,把控着机枪的苟大却再次朝着机枪巢旁站着的莫天留一挥手,示意莫天留先走,这才将机枪枪托不紧不松地抵在了肩头,稳稳地扣动了扳机。瞬时之间,一连串能让老兵听了都双腿发软的长点射,酣畅淋漓地响了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把控着另一挺歪把子机枪的八路军战士也打出了一连串干脆利落的短点射,顿时将冲在最面前的日军士兵打倒了好几个,这才大笑着吼叫起来:“苟大却,今天正好有枪、有弹、有鬼子,咱俩比比这吃饭的手艺呀?”

再次用一个长点射压得疯狂冲击的日军士兵不得不卧倒躲避,苟大却也是亮开了嗓门儿嚷嚷起来:“这还用得着比?看好了,我这个长点射,要打那左边第三个偷摸着摆弄掷弹筒的鬼子!”

第二十四章 进退两难

惨叫的声音,再次在不远处的一幢寻常农舍中响了起来。一名在那幢寻常农舍附近搜索的日军士兵飞快地端着枪冲进农舍之后,却又怏怏地退了出来,朝着另外几名闻声赶来的日军士兵说道:“是藤太郎……已经玉碎了!”

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闻声赶来的几名日军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根本就没有听见枪声啊?是有敌人埋伏吗?”

黯然摇了摇头,率先闯进农舍中的那名日军士兵低声说道:“是一张安装在房门后的弩弓!藤太郎踹开房门的时候,迎面挨了一箭,正好射中了眼睛……”

扭头看了看身后无人,一名闻声赶来的日军士兵低声道:“只是今天一天,已经有三名同伴落进了这样的陷阱,全都当场玉碎了。如果是在面对面的战场上玉碎,倒是也说不出什么。可像是这样在连对手都看不见的地方犬死,真是太不值得了吧?岛前阁下的命令,难道就真的正确吗?”

话才出口,几名聚拢在一起的日军士兵顿时心有戚戚地应和起来:“的确是这样啊!为了追击那些袭击了皇军的家伙,已经连续在山里奔波了五天。除了能远远地看见那些袭击了皇军的家伙之外,都没能抓到或是杀掉任何一个敌人,反倒是被这样的陷阱袭杀了十几名皇军士兵。连敌人都触碰不到的追击,真的算得上是战斗吗?”“不仅仅是这样,每一处我们进入的村庄里,哪怕是仔细地再三搜查,也都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随身携带的给养好像也快要消耗完了,再不能在战斗中获取给养的话,恐怕追击不能再勉强继续下去了……”“不仅仅是给养,连水也匮乏起来了。这两天进入的村庄里,连水井都被填埋起来。哪怕是让那些皇协军的家伙再次挖掘,能找到的也只是一些泥汤,澄清后也都有一股恶臭的味道!”“有的水井倒是没有被填埋,可井水里全都是让人恶心的东西……”“找到过泉水,可是抢先喝水的几名皇协军士兵全都中了毒……”“缺乏给养,就连饮水都不能保证,即使皇军士兵再英勇无畏,恐怕也不能把清剿坚持下去了吧?”“说到了水……谁的水壶里还有一点水吗?实在是太渴了,请给我一点水吧?哪怕一口都好,拜托了!”“早就喝光了!请再忍耐一下吧,已经让皇协军的那些家伙去挖掘村子里被填埋的水井了,或许马上就能……”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已经在村口打麦场旁响了起来。不过片刻的工夫之后,一名日军士兵,已经急匆匆地从村口方向朝扎堆站在一起的几名日军士兵急奔而来,口中兀自大声叫嚷着:“岛前阁下在哪里?知道岛前阁下在哪里吗?”

下意识地指点着岛前半兵卫所在的方向,几名扎堆站在一起的日军士兵禁不住朝急奔而来的同伴大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是敌人袭击吗?”

胡乱摆了摆手,急奔而来的日军士兵飞快地回应道:“被填埋的水井里埋设了地雷,挖掘水井的十几名皇协军士兵全都死了!”“真是这样吗?那些八路军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大威力的地雷?一次能炸死十几个人?”“是被炸塌的泥土活埋了啊!”“那水呢?找到水了吧?”“水井都被炸塌了,怎么还能找到水?”“那些皇协军的家伙都是笨蛋吗?作战的时候没有一点用处,即使是找水这样的事情都不能办到!真是浑蛋啊……”

也顾不得细听那些扎堆站在一起的日军士兵议论的话语,传讯的日军士兵飞快地穿过了并不算太大的村庄,朝着正坐在村中一处稍大些房屋外的岛前半兵卫急声叫道:“岛前阁下,村口的……”

不等那名急奔传讯的日军士兵把话喊完,坐在一张老旧椅子上的岛前半兵卫已经猛地跳起了身子,狠狠一脚踹在了那名报信日军的心口:“浑蛋!完全不记得军纪这回事了吗?!”

挨了狠狠一脚,急奔报信的那名日军士兵生生被岛前半兵卫踢得旋转着身子跪到了地上,好一会儿方才强撑着站起了身子,迎着满脸凶相的岛前半兵卫猛地一个立正:“哈依!阁下,请您原谅!”

歪着脖子,岛前半兵卫顺手从搁在身边的老旧木桌上抓起了一个半空的水壶,一口气将壶中清水喝了个干净,这才顺手将水壶扔到了桌子上:“那些皇协军的笨蛋又惹出了什么麻烦?”

猛地一点头,报信的日军士兵大声应道:“的确是这样!皇协军士兵在挖掘被填埋水井的时候,触发了炸弹!因为水井被炸塌的缘故,有十几名皇协军士兵被活埋了!”

满不在乎地低哼一声,岛前半兵卫狞声喝道:“只是为了报告这样的小事情,就能让你忘记了军纪吗?什么事情是真正重要的,难道你不明白吗?笨蛋!找到水了吗?!”

下意识地再次一个立正,报信的日军士兵应声答道:“阁下,被炸塌的水井没有办法再挖掘了,村庄周围也并没有找到能饮用的水!还有……因为刚才的爆炸,架设在水井旁的行军锅也被炸毁了……”

瞪圆了一双眼睛,岛前半兵卫厉声喝道:“怎么会连行军锅也毁掉了?!为什么要把行军锅架设在水井旁边?”“阁下,实在是……大家都没有水了,昨晚也吃光了所有的干粮。因为想要尽快让大家吃上热饭,所以才会……”

就像是一头被困在了牢笼中的恶狼一般,岛前半兵卫也不搭理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传讯士兵,只是自顾自地来回转悠着,眼神也很有些飘忽不定的模样。

自油坊村与援军会合之后,被彻底激怒的岛前半兵卫甚至都不等所有的援军登岸,就已经喝令着登岸的一部分日军对迅速撤退的八路军发起了追击。原本应该相对严谨的追击队形,生生被拉扯成了一字长蛇阵,直到整整一天之后,追击队伍方才形成了一个勉强还算是合格的追击阵形。

除了少量留在油坊村中看守小汽车与汽船的日军士兵之外,岛前半兵卫身边的日军与皇协军兵力达到了将近四百人。即使在与国民党正规军正面作战的战场上,这股兵力也足以对当面的国民党正规军造成极大的威胁。在某些时候,这股兵力的一次突击,或许都能造成对面阵地守军的全线崩溃!

但在这场追击作战中,那些异常滑溜的八路军士兵却像是并不害怕身后追击的大队人马。在一些拥有地形优势的位置,处于撤退状态下的八路军士兵甚至还能组织起一次有效的阻击,直到将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士兵压制下去之后,方才施施然朝后撤去。这也就更逗引得岛前半兵卫邪火上升,不管不顾地将追击行动进行下去。

尾随着八路军追击经过的村庄里,照旧是什么有用的物资都找不到,更寻不到一点能当成补给品的食物。越朝着深山野村中追击,水源也就变得越来越匮乏。山外常见的水浇地已经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全都是山坡旱地。有的村子里甚至只有一口水井,而那些水井也都被填埋或是被污染,根本无法为追击行动中的日军提供饮用水。

在追击进行到第三天时,山野荒村中的屋子里渐渐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陷阱。有些是埋设在房门后的地弩、窝弓,粗糙得连树皮都没有剥离的木质弓臂和麻绳制作的弓弦,加上一支或几支潦草制作的箭矢,看似粗陋,但杀伤力却是丝毫不打折扣。短短的两三天时间里,已经有好几名日军士兵被这样粗陋的武器夺取了性命。

还有埋设在村庄或山间小路上的诡雷,威力并不大的土炸药加上各样的废铁碎片甚至是碎砾石制作的各种诡雷,甚至都不能在一次爆炸后对踩中诡雷的日军士兵当场造成致命的杀伤,但因此而产生的伤员却极大地拖慢了日军追击的步伐,伤员们那痛苦的呻吟和低沉的哭泣声,更是对士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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