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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5:0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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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克里斯·蒂高登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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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电影同名小说)

刺客信条(电影同名小说)试读:

序章

安达卢西亚,西班牙

1491年

天空是金色的火焰,镀满它所触及的一切――崎岖山脉的岩石表面、在其下方延展开的城市、以及摩尔人城寨上方琉璃瓦制的屋顶;而在那里的敞开庭院中,它们的火焰也熊熊燃烧着。

一只雄鹰在猎猎劲风中翱翔着,趁着那片金色还未被渐渐浸没的夜幕所带来的寒冷淡紫色所取代之前,一路飞向夜晚的归宿。在它的下方,那些人忙于看守熔炉、锻造剑刃。无论是鹰、强风还是天空都不能引起他们的任何注意。

他们的面容被阴影所包裹着,被他们工作时所穿戴的兜帽所遮蔽;他们打磨着钢铸的刀剑,用熔化的金属浇筑成新的兵刃,用钢锤将炽红的金属锻打至顺服的灰色。没有人说话。打破沉默的只有他们作业时的刮擦、击打声。

在这巨大的城塞入口外站着一个人影。他的个子高大,身形挺拔,肌肉虬结,既阴郁又焦躁。尽管他同其他人一样穿戴着兜帽,他却不是他们中的真正一员。

还不是。

毋庸置疑,它存在于他的血液之中。他的父母就曾隶属于这个他将会立誓以死守护的兄弟会。在他还仅仅是个孩子时,他的父母就教会了他如何战斗,如何藏匿,如何跳跃、攀爬。所有这些都是假借着玩耍冒险的名义进行的。

那时他还太年幼、太不经事,无法理解自己所学的这些课程背后隐藏着怎样残酷的真相。后来,等他长大了一些,他的父母才向他说明自己是谁、为何而效命。他并非自己命运的主人――他为这个想法而不快,并曾经抗拒、不愿追随他们的脚步。

而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那个敌人嗅出了他们的踪迹。

它观察了他们的行动、他们的习惯。这个古老的宿敌,如同捕猎者一般将他的父母驱离了群落,驱离了他们的兄弟和姐妹,然后以压倒性的人数袭击了他们。

然后这个古老的敌人杀死了他们。

并非利落的死亡,并非怀有尊严的死亡,并非经由一场公正的战斗而带来的死亡。噢不,绝非如此。这个敌人绝不会如此。这个敌人将他们用锁链捆绑在火刑柱上。他们的脚下堆了木柴,柴堆上――以及他们身上――被浇上了油。他们被点燃,伴随着人群为这可怕的盛景所发出的欢呼。

他们被抓走时他并不在场。他曾想过――并且现在、当他将身体重量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时,他仍在想着――如果他当时在那里,他能够扭转局面吗?那些当时来得太晚的兄弟会成员们向他保证说,不,他不能。没有受过训练是做不到的。

凶手们没有任何想要掩盖自己所作所为的企图,他们甚至还为抓住了“异教徒”而大吹大擂。领导那场袭击的人名叫欧哈达,身材高大,胸膛宽阔,眼神冰冷,而内心比眼神更冰冷。当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神父宣判阿吉拉尔的家人,随后烧死了他们的时候,欧哈达就站在这个怪物的身边。

要救他们已经太晚了。但要拯救他自己还不算迟。

一开始,兄弟会拒绝了他,他们怀疑他的动机。但玛丽亚从他身上看见了复仇的渴望之外的东西。她打破了他粗暴的哀恸以及那本能的、冲动的愤怒,触及了置身其中的那个人――比起向杀死自己全家的人进行复仇,那个人的眼光还能够看得更远。

那个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东西比他所爱的事物更重要――那就是信条。有些东西将会比他们存在得更长久,将会被传递给未来的世代。

传递给刺客的孩子们――像过去的他那样的人。

因而,他接受了训练。其中一些很简单――他因此为他的父母祈福,感激他们带他进行的那些“玩耍”。另一些比较困难,当他动作太慢、太漫不经心或仅仅是太过疲累的时候,他便会收获伤疤引以为证。

他学习了自己家族的历史,以及驱使他们行事的勇气――在那些外人看来,在那些心跳并不会像兄弟会成员那般加速的人看来,这些行为肯定就如疯狂的鲁莽。

而自始至终,玛丽亚都在这里。

她的笑容明亮,而挥舞的刀光比笑容更明亮。当他颓唐时,她毫不留情地催促他;在他成功时,则褒奖他。而现在,她正在里面,帮助准备进行这场典礼。这场将会让他到达那些被杀的家人期望他所在的位置上的典礼。

当几个戴着兜帽的人影出现在门前时,他停下了自己的沉思。他们举手示意他跟上。他沉默地遵从了,心跳因期待加速,但随着他拾级而下、步入开阔地带,又逐渐沉静下来。吟诵的声音进入了他的耳中:“Laa shay’a waqi’un moutlaq bale koulon moumkine(万物皆虚,万事皆允)。”

在中央的一座矩形台面前,其他戴兜帽的人松散地围成一圈。一端,站着一位新入会者所熟悉的人:本尼迪克特,他的导师。本尼迪克特训练了他,并和他并肩作战。本尼迪克特是个和善的人,从不吝于笑容和赞赏,但桌上的烛光和灯台上的火把晃动的光芒,照出的脸庞近来已欣悦不再。

正是本尼迪克特与玛丽亚一起,向这个失落的年轻人伸出了援手。他并没有假装自己可以取代这个失魂落魄的儿子被夺走的父亲,但他尽了自己所能。他受到在场所有人的尊敬――包括这个新入会者。

当他开口时,他的声音强而有力,他的话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异端审判所终于将西班牙交到了圣殿骑士手中。苏丹・穆罕默德和他的人仍然坚守在格拉纳达。但如果他的儿子,王储本人被抓住,他将会交出那座城市,以及伊甸苹果。”

那些布满刺青、多数还印刻着疤痕的脸上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但阿吉拉尔能够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因这个消息而变得紧绷。本尼迪克特看着他们,似乎满意于自己的所见。

他阴暗的注视最终落在了新入会者的身上。是时候了。“阿吉拉尔・德・奈尔哈,你是否发誓,在我们兄弟会的荣誉之下为自由而战斗?你是否将保护人类不受圣殿骑士的暴虐侵害,并守卫自由意志的存在?”

阿吉拉尔毫无迟疑地回答:“我发誓。”

本尼迪克特继续开口,他的语气强烈尖锐:“若伊甸苹果落入他们的手中,圣殿骑士将毁掉阻挡他们步伐的一切。所有反抗,所有异议……人们为自己着想的权利。向我发誓,你将牺牲你自己、以及现在在此所有人的生命,来阻止他们得手。”

阿吉拉尔感觉到,这并非既定程序的一部分;本尼迪克托想要抹掉那一丝怀疑的阴霾,确认在这最危急的时刻,这名新入会者已完全明了他所被要求的一切。

但阿吉拉尔毫无迟疑:“是的,导师。”

导师棕色的双眼审视着他,随后点了点头,站到了阿吉拉尔的身边。他握起这个年轻人的右手,那只手上缠绕着绷带,静候着即将到来的祭献。他轻柔地将这只手放在一段包裹着雕刻、箍有金属装饰的木段上。

这块木段上还有其他颜色更为阴沉、有着古老锈色痕迹的装饰。

本尼迪克托将阿吉拉尔的手放在那上面,随后,这名长者将一柄伸出两齿的刀具架在这年轻人的无名指上。阿吉拉尔知道导师感觉到了他不由自主的紧张。“我们自身的生命不值一文。”本尼迪克托提醒他,他的注视刺入阿吉拉尔的双眼,“而伊甸苹果是一切,鹰的灵魂将会看顾未来。”

他的母亲和父亲留给他了一份狂热的爱,以及一段让现在的阿吉拉尔迫切渴求去追寻的历史。他们也丢下了他。他曾以为自己孤身一人。而马上,他就不再是一个人了。马上,他就将进入一个巨大的家庭――兄弟会。

本尼迪克托猛将那柄刀具压下,切下了手指。

痛苦剧烈无比。但阿吉拉尔挺立不动,没有吭声,也没有本能地抽回手。血液涌出来,迅速浸湿了绷带。阿吉拉尔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生存本能与经过训练所构筑起的规则争斗着。而此时,绷带已经将血液全部吸尽。

这柄刀已经被打磨得极尽锋利,他对自己说。伤口很干净,它会痊愈的。

而我,我也将痊愈。

玛丽亚朝他走来,递上一只以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华美金属臂铠。阿吉拉尔小心地将手伸进去。在伤口碰到臂铠边缘时,他咬紧牙关克制着不看疼痛难忍的手,只是看着玛丽亚,看着她温暖的、蓝绿色双瞳的深处。刺青的刻印亲吻着她的前额、脸颊、双眼下方,加深了她的美丽。

玛丽亚,最初,她以一种姐妹般的身份与他接触,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远远不仅止如此。阿吉拉尔了解她的一切: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当她熟睡在自己的臂弯中时吹拂在自己皮肤上的轻柔呼吸。她大腿的线条,以及她戏谑地掐他时双臂的力道。而在那之后,她会以自己口中的温度犒赏他。

但这一刻毫无戏谑。玛丽亚对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但阿吉拉尔很清楚,若他在这里失误,她的利刃会第一个迎上他的咽喉。

在所有一切之上,她是一名刺客,在所有牵系之前,她已与信条相系。

而他也将如此。

她的声音,甜美而有力,说出仪式的话语:“当其他人盲目地跟随着真理,谨记……”“……万物皆虚。”其他人齐声说。“当其他人被道德或法律所制约,谨记……”“……万事皆允。”

阿吉拉尔继续承受了片刻她的注视,随后依照所学过的,稍稍轻弹了一下手腕。随着一道明亮的金属闪光,他手臂下部的刀刃有如因被解放而欢腾般,一跃而出,填补了被切去的无名指所留下的空缺。

当阿吉拉尔开口时,他的声音因紧绷而颤抖:“我们行于暗夜,侍奉光明。”

他吸了一口气。“我们是……刺客。”

在他们上方,一只鹰发出长啸,仿佛欢欣鼓舞。  

第一章

  

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巴扎半岛

公元1988年

卡勒姆・林奇听见那只鹰的啸鸣。他抬起了头,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观望着。他看不清楚,在天空的映衬下那看起来不过是个剪影,但他冲那里一笑,同时拉起灰色运动衫上的兜帽,盖住他深金色的头发,做好准备。

他也即将起飞。

他一直想这么做,自从他的父母几个月前第一次搬到这里开始,他就一直想这么做了。他们常常搬家,卡勒姆对他家庭的这部分早就习以为常了。爸爸和妈妈会做他们能得到的所有奇怪工作。他们会停留一阵子,然后继续上路。

正因为如此,卡勒姆从未真正有机会交上朋友。因此,在今天,在他终于有机会这么做的今天,他却没有任何观众。他倒不是特别介意这一点,实际上,这样也不坏――因为原本他就绝对不应该做这件事的。

卡勒姆将自行车一路拖上那栋年久失修的空置旧屋楼顶,在这过程中他一脚踏穿了一块烂透的地板,结果撕开了自己的牛仔裤,把腿也划伤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一年前就在一家低价诊所打过破伤风针了。

卡勒姆已经习惯待在屋顶上。晚上,他的父母以为他好好地待在自己屋里时,他会从卧室窗户爬出去,爬上屋顶,溜进夜晚的凉爽和隐秘之中――溜进好多好多万幸他的父母毫不知情的“灾难”之中。

今天,卡勒姆的目的地是一个巨大的船运集装箱,正伫立在卡勒姆和他的自行车所在的屋顶下方不远处。他们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二十英尺左右――小菜一碟。

只不过,当他在自行车上坐好,一脚踏在踏板上、另一只脚踏在屋顶上时,他的心脏却扑腾个不停。

他闭上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用鼻子呼吸,以便让他疯跳的心脏和短促的呼吸平静下来。

你已经过去了,他对自己说。已经完成了。看着这一路上的每一寸。看着车轮如何完美地着陆、你该如何赶快把车身转过来,这样才不会一路从另一头冲下去。

哦,这个场景可不太好,他立即试着将它从脑海中抹去。但是,这就像那个老笑话里说的――“别去想粉色的大象”,然后,锵锵,突然之间你就满脑子是它了。

卡勒姆调整了一下方向,看着自己踩着踏板、飞起、着陆――胜利。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如同一只雄鹰在飞翔。

他能做到。

慢慢地、冷静地,卡勒姆睁开双眼,握紧车把手。

现在。

他全身心开动,猛踩踏板,双眼并没有盯在那飞快缩短的屋顶边缘以及摊在屋顶和集装箱之间的那团垃圾堆上,而是只盯着自己的目标。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当他猛向上拽起自行车前轮时,轮胎已经飞入半空。

他越过下方的垃圾堆,脸上绽开了完美、纯粹喜悦的笑容。棒极了!就要成功了!

第一个轮子到达了。

第二个,没有。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甚至都没有时间感到害怕。卡勒姆就和自行车重重地落在那堆旧床垫、垃圾和其他破烂堆成的小山上。那是他这几个礼拜以来辛辛苦苦拖来的。他试着动了几下,看起来没有哪根骨头摔断。虽然脸上的一道划伤在流血,而且浑身都痛,不过没什么大碍。

自行车看起来也不成样子,而它所遭到的破坏比任何其他东西都昭示了他的失败。“该死的。”他咒骂道,随后将把自行车从垃圾堆中拖出来。他一点都不愿意去思考要怎么对父母解释自己身上的伤。

他花了几分钟来查看自己。脸上和身上有几道划伤,一些乌青,没什么太糟糕的,连腿上的划伤都已经不流血了。那辆自行车也有些小损伤,不过还能骑。

很好。卡勒姆抬起头,眯着眼睛,当看见那个小黑点时微笑了起来,是那只鹰。好吧……爸妈也不用马上就知道所有的事。

他骑上车,追了一会儿那只鹰。

当卡勒姆回到自家所在的那个破廉价住宅区时,阳光下的阴影已经开始拉长了。

他的自行车在土路上激起了黄色的沙尘。所有的一切都披上了这种苍白、漂浮的金色。几根彩色装饰三角旗横拉过路上,为这条路提供了仅有的些许色彩。

卡勒姆恢复了以往的好心情。他已经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下次要怎么改进才能成功。说到底,刚才那确实还是第一次尝试。他可不是个会放弃的人。他明天要再试一次――或者,现实一点说,等他的父母把自行车还给他以后就试。

直到卡勒姆距离镇子已经很近了,他才注意到有什么事不太对头。人们跑出自己家,有几个人手拿饮料坐在椅子上,但大多数的人都四处站着,就这么……看着。

他们在看着他。

他们的脸上谨慎地保持着空白,但卡勒姆的胃抽搐了起来。

有什么事不对劲。

他加快速度,在房门前丢下自行车,又瞥了一眼身后那些沉默、肃穆的邻居们。

卡勒姆的心跳又加快了一点,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他伸手去握门把手,然后手僵住了。

门大敞着。

他的父母总是把门关上的。

卡勒姆吞咽了一下,踏入小小的室内门廊。他停了一下,听着,缓慢地移动着,仿佛一个陌生人,走进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通往房子主屋的门也大开着。他伸出小小的手,拨开长长的琥珀色串珠,这个家里的大多数房间都用这来当作虚饰的屏障。

没有谈话声或是笑声,没有炉灶上煮着晚饭的味道,没有碗碟的碰撞轻响。唯一的惯常声响是佩西・克莱恩的嗓音,轻而飘渺地从那台老旧的灰褐色收音机中传出来。以及还有电视机在后面发出的嗡嗡声――某个新闻节目:“今天我们请到了艾伦・瑞金博士,阿布斯泰戈工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主持人正在说,“艾伦,看起来似乎这个世界正岌岌可危。”“确实如此,不是吗?”说话者有一种上流人士的英国口音。卡勒姆瞥见一个接近四十岁的男人,衣着光鲜,样子讲究,有着黑色的双眼和犀利的容貌。“人类似乎下定决心要用持续不断、越来越广泛的暴力来毁灭自身。我相信,除非我们找到我们攻击性天性的最初根源,否则我们所知的文明必将毁灭。不过,在阿布斯泰戈工业,我们正想法分离这种关键成分――”

电视中的人继续唠叨着。卡勒姆没有注意,继续向前走着。房间里很黑。这没什么稀奇的,这里的夏天很热,而黑暗可以带来凉爽。但这并不是一种友善的黑暗,卡勒姆意识到他的双手变得黏糊糊的。

当他踏入起居室时,他能够看见母亲坐在厨房里,在窗前形成一道剪影。卡勒姆松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然后他开口叫她,但他的话哽在了喉咙口。他现在意识到,她正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坐着,靠在椅背上,手臂垂在两边。

她没有动。一动也不动。

卡勒姆僵住了,紧紧注视着她,他的大脑试图理解哪里出错了。有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手上滑下,慢慢地滴到了地上。它滴入一片扩散开的红色水洼中。这一点,残忍的阳光就捕捉到了这一点。

卡勒姆的双眼被这一动静慑住了。随后,他慢慢地追随着那道红色的方向看去。

鲜红的血液慢悠悠地沿着一条银项链滴下,卡勒姆记得每天都能看见它挂在母亲长而纤细的脖颈上。一颗八角星,中间有一个钻石的形状。在那上面,用黑色雕刻着一个很像是字母A的记号――如果A字的线条是由装饰般、稍稍弯曲的刀刃组成的话。

那条链子现在正从她的手中荡下,而银色的链环被侵染得鲜红。

虽然眼前的一切和身体的反应都足以让卡勒姆掉转目光、转身逃离这一幕。但卡勒姆站着,定在那里。

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她的衬衫左袖已经被浸透。

而她的喉咙……“妈?”卡勒姆嗫嚅道,尽管喉咙上的开口意味着她已经死了。“Laa shay’a waqi’un moutlaq bale kouloun moumkine。”

这个低语引起了卡勒姆的注意力,他惊恐地注意到,房间里并不仅仅有他和母亲。

杀死她的凶手也在这里。

那个人站在电视旁边。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二的高个子男人,正背对卡勒姆注视着窗外。他的头上戴着一顶兜帽。

再一次,卡勒姆的视线被别的动静吸引,那同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红色液体――他母亲的血正从谋杀者手腕下延伸出的刀尖流下,滴落在便宜的油毡地板上。“爸。”他轻声说。他的身体就要开始呕吐、就要崩溃、想要蜷缩成胎儿的样子再也不要动弹,与此同时他的世界正在崩塌。这不可能是真的。

慢慢地,那个戴着兜帽的人影转过身,卡勒姆的心脏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他意识到自己是对的。这个身影是他的父亲。

约瑟夫・林奇的双眼充满哀愁,就仿佛连他也在悲恸之中。但这怎么可能呢?就是他把――“你的血脉并不仅仅属于你自己,卡勒姆。”他的父亲说,嗓音中带着一丝多年身处美国都未能被完全改变的爱尔兰口音,显得沉重而痛苦,“他们找到我们了。”

卡勒姆瞪着他,无法理解这其中任何一部分,甚至这所有的一切。然后,他的父亲完全转向他,开始向他走来。脚步声在这恐怖之屋中响亮地回荡,一个本该是普普通通的声音,一个电视里的交谈声和佩西・克莱恩唱着她没有发疯都无法淹没的声音。

疯了。我疯了。这不可能发生的。

然而,让卡勒姆惊讶的是,自己的双腿开始了某种完全不疯的行动。它们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要躲开他的父亲――这个刚用一把刀插进自己妻子喉咙的人。

这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向他走近,缓慢、无情、如同死亡本身一般无可逃脱。卡勒姆后退的脚步忽然停下了。

他不想生活在一个他的父亲杀掉了他母亲的世界。他想要去和母亲在一起。

约瑟夫・林奇也停下来,他的双臂无力地、几乎是无助地垂在他的身侧,血从那柄被他插入自己妻子脆弱咽喉的刀刃上滴下。“他们想要你身体里的东西,卡勒姆。藏身在阴影中。”他的父亲说,仿佛他的心脏正随着这些话语碎裂。

卡勒姆瞪视着他,他自己的心脏猛击着他的胸膛。他无法动弹、无法思考――

轮胎的吱吱声和外面车辆的阴影打破了这致命的魔咒。这名凶手抬起头,越过他儿子的头顶,注视着那些甩着车尾在房门外停下的车辆。“快走!”他冲自己的儿子大叫,“快走!马上!”

卡勒姆惊跳了起来,冲向台阶。他刚刚还僵硬的双腿现在三步并作两步猛冲,冲出了窗户,上到屋顶,这条父母从未察觉的自由秘密小径,现在变成了一个杂技演员的逃生路。

他以此生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奔着,毫无犹疑地向上或向下跳到下一段长长的屋顶,在跌倒的时候翻滚一圈、一跃而起再度奔跑。从眼角的余光里,卡勒姆看见似乎有十几辆黑色的厢型车涌了过来,仿佛洪水冲下布满尘土的街道。

卡勒姆躲了起来,花了一点时间平复自己的呼吸,并冒险向下瞥了一眼。

在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他瞥见一个苍白、瘦骨嶙峋的人,一头黑发、一身黑衣、还戴着黑色墨镜。这看起来几乎就像他刚刚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个人,但这当然是不可能。

可能吗?在这个男孩完全无法理解的理由之下,他感到一阵战栗。

厢型车一掉头,卡勒姆就再度跑了起来,从屋顶上跳进一堆垃圾中,继而沿路飞奔而去,远离那一群廉租楼房、远离他死去的母亲和杀了人的父亲、远离身为卡勒姆・林奇所意味着的一切。  

第二章

  

三十年之后

汉兹威尔刑事司法部

得克萨斯州,美国

弗兰克・基姆勒,四十七岁,在汉兹威尔刑事司法部担当警卫已经超过十七年了。在这期间,他已见识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所做出的最糟的事。但不知为何,他仍然常常惊异于笼罩在他日常中的黑暗;而经过糟糕的一天后,他总是回到家,向妻子保证自己会辞职,找个更平静、更安全的什么职业。某种让他晚上回到家可以和他的女儿们讲讲的职业。然而到了第二天,基姆勒总是会回去工作。

在十月二十一日这天晚上,监视器屏幕在他身旁和背后播放着,红肠奶酪三明治和一听可乐碰也没碰地放在他身边。他坐在那,看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屏幕,一边同他的妻子珍妮丝打着电话。“突发新闻,今天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发生三起疑似刺杀事件。”新闻播报员阴郁地冲着摄像机说,“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卡西安・拉克罗斯,得州石油巨富卢瑟・怀利,以及中国媒体大亨张柏林,三人全部在光天化日之下于四季酒店被杀害。”“对,亲爱的,我现在正在看新闻,”基姆勒说着,“同一天三个。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我知道,这太可怕了。你在哪里?”“我刚刚开进车道,”珍妮丝说。她的声音在颤抖。“他们拦了一些路。到处都是警车。路上都堵住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到家!弗兰克……我真希望你不在那里工作。”

他也这么希望,但他没法这么说。相反,他说:“哦,亲爱的,我留在这里可比任何人都要安全。我担心的是姑娘们。她们和你一起在家吗?”

他一边说,双眼一边飘到电视屏幕上那三个受害者的图像上。与此同时,珍妮丝告诉他苏珊正在楼上写作业,但帕特里西亚打电话说会晚回家。“你说她还没回家是什么意思?明天可是要上学的!”“她打电话回来,说她和她的朋友们在商场,黛比的妈妈正尽快赶去接她们。她没事的。”

一阵很长的停顿,随后珍妮丝说:“你……你能回家来吗?我正在做菜肉馅饼。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吃些安抚食物。”

他看了看他的红肠三明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能等着回家热热再吃了,宝贝。我被困在这儿了,我大概九点能到家。”

他冲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的熟面孔招招手:“我得挂了。雷蒙德神父来了。”

弗兰克挂下电话,转向那名神父,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雷蒙德神父最近四年一直来这里,而弗兰克开始喜欢上了这个话音轻柔的干瘦年轻人。雷蒙德神父在这行的资历还相当浅。有一次,他曾告诉过弗兰克,在找到自己的真正使命之前,他曾是东海岸某个大学的英语教授。弗兰克能很容易地想象出他站在学术讲堂里,就关于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或者其他什么人侃侃而谈。“总是这么准时,神父。怎么样?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整个城市都封锁了。我妻子花了三个小时才到家。”“我很高兴她平安无事。”雷蒙德神父回应道,看起来深感宽慰,“女孩们怎么样?”“一个在家,另一个和一些朋友被困在商场里。我试着照顾她们,但是……”

弗兰克叹了口气,挠了挠脑后。几年以前,他就开始掉头发。上一次雷蒙德神父来的时候,他曾拿这个开玩笑,说弗兰克可以当个削发僧侣。“我有点担心他们,你知道。看看现在世界上发生的事……这没法令人感到愉快。”

雷蒙德神父满怀同情地点点头:“那……那个人如何了?”“很安静。他只是在画画,一整天。这是违反规则的,但你能怎么办?今天是这家伙的生日。还有,许多年前,他爸把他妈杀了。这种事是会搞乱你脑袋的。”

弗兰克抬起头,哀伤的棕色眼睛注视着神父:“我不知道,神父。他杀了个皮条客,于是我们杀他。这没道理……”“上帝的行事――”雷蒙德神父开始说。“――与我们不同。”弗兰克叹了口气。

神父拿出一条手帕,抹着他的掌心,带着谦和的微笑望着弗兰克。“你一直都没能习惯这工作的这一部分。”他说。“没有习惯。”弗兰克回答道,“而我也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雷蒙德神父将手帕收好,向另一个走上前来、准备护送他回去的警卫点点头。“替我向珍妮丝和姑娘们问好。告诉她们我会为她们祈祷的。”

304号囚室的犯人并非什么天赋异秉的艺术家,雷蒙德神父这样想。但他确实高产,并且以一种近乎愤怒的专心致志,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上。

一张张长方形、奶油色的马尼拉纸上画满了画,从让人难以忘怀的,到光怪陆离的,贴满整个墙面,一直到人能碰到的最高度。在另三面墙上,黑色、绿色和蓝色的粗马克笔在墙上留下了胡乱的涂鸦或是奇异的符号,其怪异恐怕连噩梦的创作者都难以理解。

雷蒙德神父观察着这个将近四十岁的囚犯,对方正坐在地上,用一块炭涂写着。这名犯人停了下来,用他的拇指搓着画面上的一个点,将生硬的黑色线条涂成柔和、模糊的形状。他只在门打开的时候抬了一次头,示意神父进来,接着站起身,安静地坐在行军床上,抬头注视着神父,神色中带着一丝无聊。

钥匙碰撞声传来,门在这名上帝的侍奉者身后关上。他聚精会神地观看着这些让人不安的图像,没有露出一丝厌恶,而只有慈悲。在走进这将赴死之人的囚室之前,他定然曾见过比这更粗俗的东西。

雷蒙德神父怀着严肃和沉思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炭笔速写画出戴着古怪头盔的人;块状、几不成形的身体只能隐约看出是人类,正在彼此拥抱或厮杀;埋藏在花朵间的骷髅;一张深洞般的嘴在尖叫;一只挥出十字形的手;一个被火焰吞没的人影;一匹近乎骷髅的马在恐惧中嘶鸣。

有一幅画让神父停了下来:那是一幅简略、几乎是漫画式的形象,画的是一个老派的刽子手,黑色的兜帽拉过他的头顶。

随后他转向这名囚犯。

他有个名字,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有名字。雷蒙德神父确保自己会使用这些名字。每一次,在这些人将死的时刻,让他们知道其他人理解这一点,这非常重要。“你就是卡勒姆・林奇,”神父说,他的声音平静而和蔼,“我是雷蒙德神父。”

卡勒姆・林奇的双手沾满了炭粉,他红金色的头发被剪短,而那双蓝眼睛的深处有某种东西闪着光,让神父明白卡勒姆・林奇平静的表象下实际并不平静。“你是来拯救我的灵魂的吗?”囚犯问道,他的嗓音因长时间没有说话而嘶哑。“差不多就是这样。”雷蒙德神父迟疑了一下,想着是否应该提到弗兰克告诉他的事,随后决定继续说下去,“我,呃……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卡勒姆因这句话而轻笑起来。“是啊,”他说,“派对才刚刚开始呢。”

雷蒙德神父感到不知所措。在这种时候,在这个男人将面对死亡的时候,他才应该是那个提供慰藉的人。他接触的大多数人都很情绪化――恐惧,愤怒,其中一些人会后悔。但现在,雷蒙德神父站在这里,看着这个似乎全然平静的男人,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坐下吧,”卡勒姆说道,又加了一句,“你让我紧张了。”他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但神父在面对这名囚犯的一张小条凳上坐了下来,打开了他的圣经。他有几篇最喜欢的篇章,这些年来,它们曾似乎给那些被宣判的人们提供了些慰藉。

现在他翻到其中一篇,并开始读:“‘于是他说,神啊,请洗清我的罪过,而我将清净。让我倾听爱与欣悦之声,而尽管你将我碾压粉碎,我亦将再度完整。’”

雷蒙德神父抬眼望向囚犯,他显然对此毫无兴趣。神父已经发现,人们应对死亡的方式,就如同每个人的个性一般大相径庭。有些人在听说上帝将会原谅他们、说只要他们真心忏悔就将得以进入天堂时,他们会流泪哭泣。有些人会愤怒――情有可原――口中全是粗鲁、仇恨、残暴的言辞。有些人只是坐着,静静抽噎,不发一言。当然,所有这些都应该得到尊重。

而卡勒姆・林奇和他彬彬有礼的厌倦也是如此。“你对圣经没有什么兴趣,对不对?”雷蒙德神父问,并知道这只是句自问自答。

卡勒姆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我能说些什么,给你提供慰藉吗?”

雷蒙德神父并不期待能得到答案,但让他吃惊的是,卡勒姆说:“有一篇我母亲过去给我读的诗,《摘苹果之后》。”

神父很高兴自己过去的职业使得自己现在能够满足这个人最后的请求。上帝是良善的。他点点头,说:“我知道这首诗。罗伯特・弗罗斯特。”他开始念。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首诗并不像弗罗斯特的其他诗,诸如《雪夜林畔小驻》或《火与冰》那样为人所熟悉,但这是雷蒙德神父自己很喜欢的一首。它奇妙而哀伤,非常适合今天的卡勒姆。

神父用一种轻柔、平和的语调念诵着诗句。诗中的梯子似乎直指天堂,而讲述者没有机会装满的那只空空的苹果桶,则让雷蒙德神父想到一条被中途截断的生命。

就像那名受害者的生命;就像卡勒姆・林奇的生命所将面临的。

当神父停下来喘口气时,钥匙的碰撞声再次响起。门打开了。

行邢的时间到了。

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探视,神父会提出要求念完这首诗。但这场探视并不是这样。在这里,死亡是有既定时刻的,而人,即便是侍奉上帝的人,也不得不让出舞台。

卡勒姆站起身。雷蒙德神父也站了起来,站在他身边。至少他能陪卡勒姆走到那个房间,并站在那里,陪着卡勒姆直到他的灵魂离开身体。

至于在那之后它会去那里,雷蒙德神父无法假装自己有所了解。

卡勒姆的手腕和脚上挂着锁链,发出碰撞的响声,那杂乱的响声一路跟随着他走过那条冗长、却不知为何让人感到太过短暂的走廊,走向那个将结束他生命的房间。

那位神父没能念完那首诗,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卡勒姆已将它熟记在心,无声地念完了它,想着一首诗能怎样地唤起收获水果的香味,以及邻近冬季所带来的回响。

他的心思并不在他们把他绑上的那张轮床上,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在一个安全而平静的地方,伴随着蜂蜜色的光线流淌在窗户上。在那个没有时间的地方,他七岁,而妈妈还活着,她的声音甜美而轻柔,他满心信任地靠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温暖,她的薰衣草香皂隐约的香味逗弄着他的嗅觉。那个记忆中带着睡意,如同那首诗。

绑带紧扎住他的腿,绕过他的胸口。

睡意和平静的景象不过是个幻象。就如同安全是个幻象,安全早已永远地被粉碎,那把血腥的刀刃也终结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那首诗诉说着冬季的熟睡,诉说着蛰伏深眠,诉说着潜入梦乡直到春天。但他现在所面对的并不是这种睡眠。卡勒姆正身处于死刑室。

他们绑住了他的手臂,让静脉鼓出。他曾经进过医院,见过静脉注射的滴液。但这一次,伴随着他每一次剧烈心跳注入身体的将不再是对身体有帮助的药剂,而是毒剂。

走廊的窗户打开着。卡勒姆斜着眼睛想要看清窗户,但监狱长站到了他的面前。

监狱长的语调简明,毫无感情;近乎无趣。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呢,卡勒姆苦涩地想。这些说辞监狱长已经说过足够多次了。本州光是今年就有一打以上的人被处刑。“特此通告,卡勒姆・林奇犯下一级谋杀罪,被宣判死刑,并于今日,2016年10月21日执行。犯人还希望做出什么最后的声明吗?”

他妈的,生日快乐。

在一个美妙的、完美的瞬间,恨意和愤怒驱散了对即将到来的黑暗的恐惧,只留下挑衅,以及随之而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幻觉的勇气。“告诉我的父亲,我会在地狱等他。”

也许到那时,他就能得到些答案了。

轮床缓慢地斜抬起来,卡勒姆抬眼盯着天花板。这个动作,机械,不带情感,缓慢而平稳,突然完成了那名神父、那一路走廊以及监狱长的通告都没能做到的事。

它让这变得真实了。

他汗如雨下,难闻又湿黏。他的呼吸现在变快了,而他难以抗拒那可怕的好奇,转过头,看看那透明的液体的死亡通过管子悄悄爬入他的手臂。

当它进入他的身体时,感觉起来是冷的,而他心脏击打胸膛的每一次跳动都将死亡更深地推入他的身体中。

我自己的身体正在杀死我,他想着。

愤怒激发了他,但仅仅一瞬间就在那赤裸裸的领悟之前蒸发殆尽――这领悟对他来说来得太迟了,没能改变他在那天的行动;太迟了,没能让他收住手或别拔出那把刀;太迟了,什么都再也做不了,只剩下灼热的悔恨以及响彻他体内的四个字:

我不想死。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里的那些人影:他们正注视着一个人类在自己面前死去。严峻,表情冷酷;苍老,皱纹刻入脸庞,冷漠得如同他们是由岩石所雕刻的。

至少,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有一个例外。

麻痹掌控住了他,卡勒姆的身体开始不听自己的使唤,无法转动自己的头,当眼泪涌出来的时候无法闭上双眼。

因此,在黑暗降临前,卡勒姆・林奇所看见的最后一件事物是阴影包裹下一个女人椭圆的脸庞,而他无法克制地想着,自己是否正被死亡天使所注视着。  

第三章

  

我死了,卡勒姆想道,我一定是在地狱里,而这地狱是一片白色的荒原。

依靠睫毛遮住刺眼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他视线模糊,双眼灼热疼痛,像是两个正在燃烧的煤块嵌在他的头颅中。他的整个身体都觉得寒冷,除了双手是温暖的,似乎正在被人握住。影像闪现:蜂蜜色的光芒,轻笑,他母亲的双臂环绕着他,轻语着摘苹果的故事。

一个身影在他面前浮动,消失又出现。也许那是他死时所见到的那个天使。

他退入黑暗之中,又再度清醒过来。这里有某种医院的味道,干净却寒冷,和那白色墙壁、白色光线同样寒冷。

他怀疑天堂怎么会闻起来像消毒剂。这应该是医院。他的头脑告诉他。

也许有什么事出错了――或是,对了,也许是州长打来电话下达了大赦,然后他们在所有毒药进入他的心脏之前停掉了静脉点滴。他的双眼搜寻着白色设备部件上彩色的小光点,随后,对上了那名天使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色双眼的注视,那名注视着他死去的天使。

她的椭圆形脸庞上有一双大眼睛,四周被黑色的短发所环绕,而她的皮肤仿佛瓷器。在她的前额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这非但没有破坏那种完美的光滑、反而将其衬托得更甚。她全身包裹着白衣,红色的嘴唇上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在怀疑之中,他伸出手碰触她的脸颊,想要看看她是否真实。

在卡勒姆碰到她之前,她轻柔地抓住他的手,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温柔又有力的手指握着。“我是索菲亚・瑞金医生。”她用音乐般的嗓音说,语调里带着一种柔和的口音。

他试着分辨。法国?英国?这增加了她的非现实感。但她仍旧在说话,而她下面所说的话紧紧抓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昨天晚上六点整,你接受了处刑并被宣告死亡。因此,对于这个世界上所有知情和关心你的人来说,你都已不再存在。”

他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我还活着。但我还是被困住的。

我得从这里出去。

卡勒姆的身体迟缓、不听使唤,但他强迫它服从自己的意志,笨拙地将点滴从右臂上拔去,他手脚挥动,呻吟着努力要从那张病院躺椅上爬起身。

那位天使――索菲亚・瑞金医生――完全没有动手阻止他,尽管那双注视着他的柔和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你最好坐下,”她建议道,“你的身体还在消解毒素。”

卡勒姆眨眨眼睛,想要调整焦距,但他的双眼疼痛:“我的眼睛……”他呻吟道,用掌根揉搓着双眼。“你现在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虽然不太舒适,”她说,“河豚毒的药性非常剧烈,但这是我们能骗过狱医的唯一办法。”

她用轻柔的口气说出这些话,逻辑严密,就好像她能够理解:卡勒姆现在的感觉就像是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卡勒姆眨着眼睛,因那不合作的双眼感到恼火,努力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索菲亚・瑞金倾身向前,她的脸贴近他,她的声音抚慰人心:“卡勒姆。”

他听到她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转了回来。她如此美丽,让他忍不住怀疑这只是个长眠之前的梦――或者,是个噩梦。这是否是他大脑的最后一搏,叫嚣着他是存在的,是重要的?“我是来帮你的,卡勒姆。”有多少人曾对他这么说过了?他想着。但她看起来仿佛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而你可以帮我。”

有那么一会儿他确实想要这么做。但随后更多的记忆回来了。不。不,她不是个天使;现在他已经清醒到可以理解这一点了。她是个医生,她绑架了他,他必须逃走。

他能够模糊地看到两道金属杆,看起来像是门把手,于是他朝它们扑过去。让他吃惊的是,它们立即打开了,他重重地摔在干净的白色地板上,喘不上气来。

两个一袭白衣的人影从他的左侧匆匆地大步走近。卡勒姆转向右边,仍然无法起身,他趴在地上,像个动物一样用前臂拖拽自己,逐渐感到自己的下肢开始跟着动了起来。他听见索菲亚的声音在身后说:“让他走。”

在一间监控室内,几个观察员监视着一些屏幕。安全负责人麦克高文身高六英尺,有着宽阔的胸膛,头发和胡须打理得很短。他半阖的双眼总是带着欺骗性的困倦,却从不漏看任何事。现在,这双眼睛正注视着卡勒姆・林奇,注视着这个死人,跌跌撞撞地进行着徒劳的爬行逃脱。

在一间办公室里,古董武器与一台美丽的三角钢琴相伴,上好的美酒和吧台椅相望。一个举止优雅的男人正坐在那里,身穿休闲的羊毛衫和黑色长裤,灰色头发和线条清晰的脸庞让实际年纪很大的他显得时髦。他注视着卡勒姆向那虚妄的自由挣扎。

卡勒姆咬紧牙关,对自己不听使唤的身体懊丧地低吼。他跌跌撞撞、摇晃着冲过一道道门,踉跄着经过看护、技师、冰冷的金属墙与石头。人工照明沿着墙壁流转,仅有一点自然光透过滤窗,从高处投下来。

卡勒姆继续前行,磕绊、跌倒又执拗地重新站起,像个醉汉一般走过一棵棵树干――树干,这在这全然的室内显得极为奇异,但倒是也不会比他在此地所见到的所有其他事物更奇怪了。

不过,随着一步一步继续前行,他的双眼逐渐适应,身体开始受到控制,他开始加快速度。他蹒跚地经过一个腰后别着枪的保安,冲上台阶。保安没有阻止他。“别碰他。”他听到索菲亚说。她在他身后,跟随着他,而她的声音给了他新的力量。她看起来尽管如同天使,但却是他的狱卒。

他跑过一道金属坡道,在双脚落地引起的回声中,进入明亮的阳光照射之下。卡勒姆猛抬起手臂,遮挡刺眼的光亮。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花园之中。

也许他终究还是死了。他没有那种想象力能编造出这一切。

这里有小径和草地,长椅和小树,还有鸟儿的歌唱。卡勒姆眯起眼睛,慢下脚步,四下环视。在这奇异的花园中,他并非独自一人。这里有看护人员,以及……病人?囚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他们穿着同样的灰色套头短袍,白衬衫,以及长裤。

制服?卡勒姆不喜欢制服。

有些人奇怪地打量着他,但其他人只是走来走去,冲自己低语,对他陡然而突兀的出现毫无兴趣。他向前走着,双眼终于调整了过来。他走向一堵矮墙,站到了上方。

在一侧,卡勒姆看见了直升机:光洁、线条流畅、毫无疑问极其昂贵。但它们引不起他的注意。在很远很远的下方,坐落着一座城市。但这并非是一座美国城市。这座城市有着摩天大楼,没错,但卡勒姆还能看到古老的教堂、清真寺、高塔。

你已经不在堪萨斯州啦。卡勒姆想道,而他体内有某种坚持粉碎了。

他是个多么大的傻瓜。他要有多愚蠢,才会相信自己有办法可以逃脱。他还活着,现在他接受这一点了,但是,再一次,他被抓住了。

然而,这一次,他并非一名囚犯。他身处于一间该死的城塞之中。

正当他站在那堵墙上,绝望、些许动摇着,一个中年黑人站上了他的右侧。他白色的胡子精心剪短了,光着脑袋。“去吧,”他催促道,“下手吧。”

卡勒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软底鞋,上面用尼龙搭扣扣紧。这双鞋,以及他本人,有一半已经踏在墙壁边缘之外。“跳下去。”

随后这个男人咧嘴笑起来。

卡勒姆感觉到,现在其他人的视线转向了他,但他不敢朝他们看。他在颤抖,意识到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掌控。他不知道自己是会踏前一步,选择向下跳――还是会就这么跌下去。

跳下去的想法非常诱人。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再也不做其他人的囚徒。但随后卡勒姆想到了当他以为那清澈的死亡正打入他的血管时、那种恐惧和领悟。尽管发生了这所有的一切……他却并不想死。

一个声音从他的另一边传来;索菲亚的声音。一边肩上是魔鬼,一边肩上是天使,他思忖道。“在这里你不是个囚犯,卡勒姆。”

听到这句话,他转头面向她,双眼怀疑地眯了起来。“在我看来却很像。”他说。“我是来这里保护你的,”索菲亚继续说,她的身姿挺立,神态平静,“如果你能听我说完,一切都会得到解释的。但如果你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就什么也不会知道。你必须要信任我。”

信任?简直是荒谬。看在上帝的份上,她绑架了他。无论她怎么说,他都是个囚犯,而她却站在这里,要他信任她。

但是……他还活着。“我在哪里?”他并没有从墙上爬下来。“你在马德里,阿布斯泰戈基金会的康复中心别栋。”

卡勒姆的双眼睁大了一会儿。阿布斯泰戈?他知道这个名字,当然了。每个人都知道阿布斯泰戈工业――从咳嗽药水到早餐谷物,所有东西都是由他们生产的。老天,他们搞不好还造了用来处死犯人的戊巴比妥和事后他们的爱人哭泣时用的纸巾。

随后他咧开嘴,开始轻声笑起来。索菲亚丝毫不受打扰地继续说:“这是一个民营组织,致力于对人类进行完善……”

他因这疯狂、充满意味的讽刺而笑得更厉害了。他自己,和任何“人类完善”的一点点影子,都全然风马牛不相及。

你可真是找错了人了,他想着。

但天使还没有说完:“有了你的帮助,卡勒姆,我们可以试验一些根除暴力的新方式。”

根除暴力。

他的笑意消失了。暴力一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它高效、便捷、无需准备并且随时可以上手。一直都是如此。

但这不是真的。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麻烦,这点他知道;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精力过剩,但从不残忍,从不施虐,从不……暴力。暴力在他母亲的生命被终结的那天进入他的生活,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一样拒绝起身离开,但在那之前,从未来过。

如果她真的能做到呢?如果他能够帮助她呢?

如果在某个地方、有某个孩子再也不用担心某天起床,发现自己的母亲在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下午身处厨房流干血液而死呢?再也不用发现自己的父亲站在那里,手里一把奇怪的刀正在滴血呢?

索菲亚・瑞金坦然接受卡勒姆长久的凝视,她的双眼看起来……快乐。几乎是喜悦的。见鬼,在他看来她仍像个天使,哪怕药效已经消失了。

一声尖锐刺人的声响。一枚小小的飞镖突然射在卡勒姆的脖子上,他随之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第四章

  

愤怒涌上索菲亚的心头。考虑到正注意着她的人,她很快将愤怒又压制了下去。她转过身,看见麦克高文毫无歉意地注视着他。

当然是麦克高文了。在她明确告诉他们不要干涉卡勒姆之后,不会有其他警卫胆敢介入。“我能处理的。”她冰冷地说。“你的父亲要带他进去。”麦克高文解释说。

当然了。父亲说的,所有人都会听从。她从多年以前开始就厌倦了这点。现在,这已经不仅仅是种妨碍,更暗示着对她能力的不信任。这是对她有能力保证的结果的直接干涉,而这结果明明是他们双方都迫切渴望的。“他是我的病人。这是我的项目。”

索菲亚继续承受了一会儿安全负责人的凝视。她不会骗自己说这才不是老掉牙的争权夺利,而她也不想把自己的领导地位拱手让给麦克高文。

他也不是唯一一个注视着她的人。他很不明智地选在了这些病人面前来挑战她。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毫不关心,但会关心的那些人都在场……并密切注意着这里。

穆萨正如他一贯所做,在怂恿卡勒姆、试图让情况变得更糟。索菲亚看见林也在这里。这个中国女人懂英文,但就像穆萨习惯喜怒外露、喋喋不休一样,她习惯沉默不语。暴脾气的内森和温和的埃米尔同样也在这场对峙中担当着沉默的见证人。

索菲亚很清楚,她的父亲正从自己办公室的屏幕上观看着这一切。当他在这里时,他总是在观看。她爱她的父亲,并尊重他的观点。但她希望他也能表现出自己有同样的感受。

卡勒姆刚刚经历了一场极端的煎熬,并才回复过来了一小会儿。他不单单是在心理上还未准备好接受将要面临的事,甚至连身体上都还未准备好。他还没从毒药的效力中恢复过来。那种毒药让他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死亡,好从监狱中逃脱。

索菲亚原本计划给这个新来者一些时间来进行调整,以便了解她在这里所进行的工作的价值、了解它的重要性。不仅仅是对于全人类的重要性,也包括对他个人的。

然而,她的父亲从伦敦赶来,决意要加速一切进程,但他却还没有确切地告诉她为什么。

索菲亚曾希望卡勒姆会自愿地接受所有这些事,会主动与他们一起合作,而不仅仅是为他们工作,但首席执行官艾伦・瑞金迫使她妥协了。

一如往常。

麦克高文只是毫无感情地直视着她。他知道他会赢的,而索菲亚也知道。

最终,她苦涩地说:“准备好阿尼姆斯。”

卡勒姆被两个魁梧的勤杂人员一路拖下走廊,意识时隐时现。他的脑袋向后垂着,试图透过被麻醉的视线看清楚这个新房间。这地方――不,他现在知道这里的名字了,马德里阿布斯泰戈基金会――的所有一切都是怪异的、无法理解的,而卡勒姆已经足够了解哪些怪异是因为药力作用而来,哪些则不是。

首先是医院,干净得不可思议。随后是他跌跌撞撞走过的一系列中世纪与现代的走道和房间,它们被奇异地结合在一起。屋顶花园和居住在里面行尸走肉一般的人们,坐落在距离地面如此遥远的高处,仿佛他们正与鹰隼或是与天使一较高下。

但这……

教堂。尽管卡勒姆几乎都没有途经过多少教堂大门,他还是第一个想到了这个词。石制地板由美丽的马赛克图案装饰着,中央是一块空旷的场地,由地面以及第二层的一连串拱门所环绕。整体效果看起来如同一个蜂巢。

卡勒姆隐约地瞥见墙上有画作,而画面的灰暗不仅仅来源于他模糊的视线。阳光透过高窗,融合了模糊的蓝色人工照明光,穿过一座座摆着剑、弓、刀一类过去年代武器的玻璃柜中,黯淡地照耀在经过的人身上。

在中央那块开阔地带的周围,所有一切都是最尖端的科技。卡勒姆看见屏幕上闪烁着光芒的奇怪图案,随后他集中注意力想出了另一个词,可以描绘这个奇怪的场景:实验室。

那么,接下来他又会被怎样对待呢?

第三名看护一路小跑而来,将一条沉重的帆布带系在了卡勒姆的腰间。卡勒姆低下头,正看到带子咔嗒一声卡紧。是因为他被下了药,还是这帆布带的搭扣看起来就是像个A字?

出于自的本能,卡勒姆开始恐慌。不管是金属搭扣还是上面有闪亮字母的带子,锁链就是锁链。他疯狂地抬起头,看见索菲亚平静地注视着她,那双寒冷的蓝色双眼中没有任何想要解释的意思。“刀具准备好了吗?”她问道。卡勒姆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一名部下,那人正站在一排监视器和键盘跟前。“就在这里。”这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说。他只是离开监视器走向一个展示柜,就这么一步从现代化的二十一世纪退回冷兵器时代的十四世纪,并将某个东西递给那两个看护――或者实验助手,或者随便什么其他的见鬼头衔。“我们已确证过它们的出处了吗?”索菲亚继续问。“它们明确无误曾属于阿吉拉尔,由他的埋葬处所获得。”

埋葬处?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鬼,盗墓的?

索菲亚让他相信她,说一切都会有所解释。因此他才会信任她,而这个信任换来的是被一支飞镖扎中,像只什么动物似的,随后就如同字面所说、被一路拖下这个教堂一般的地方,而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没有任何可以解释得通的地方。

现在每个实验助手都拿着某种手套或臂铠。那两个抓着卡勒姆手臂的人更加重了力道,随之那皮质的东西被套上卡勒姆的双手。

他抬头看向索菲亚,他感到眩晕和紧张,完全手足无措。“这些是什么?”他低吼着,尝试――徒然无功地――抵抗。它们是皮质的,闻起来很陈旧,并且不知为何有些熟悉。“这些遗物和你的DNA将使我们能够具象化地与你的血缘祖先进行接触。”索菲亚回答道。“什么?”卡勒姆能听懂每一个字,但连在一起却毫无意义。索菲亚继续与自己的助手对话,但她的双眼一直看着卡勒姆。“进行最终准备程序。我们的回溯目标:安达卢西亚,1491年。记录所有一切。”

屏幕亮起,而卡勒姆飘忽的目光注意到凹室里出现的图像、图纸、蛛丝般涂写的数据。每一样都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能力,就像飞机超出猫的理解能力一样。“手臂准备好了。”索菲亚的其中一名助手告诉她。

手臂?

卡勒姆听到一种不祥的液压呼呼声响从头顶传来。药力已经从他的体内消失了,因此非常明显,他正被一架巨大的机械设备缚着。穹顶上射下的光在机械光亮的表面闪动,某种机械臂螺旋而下,以一种欺骗性的柔和嗡鸣着,摇动、打开,如同一条机械蛇从睡眠中醒来,直至其展现出U型的尾端。

它急落到卡勒姆身后,优雅地就位。手臂应该就是这个了,而它只有两根手指的机械手现在正稳稳地将卡勒姆拦腰抓住。

极度的恐惧涌遍他全身。他的胃抽起,随时有失控的危险。但他不知怎么地控制住了这可怕的恐惧,让自己有机会大口喘息,但同时也愤怒地问:“这是什么?”

她用那张天使的面孔注视着他,随后低下头,似乎无法直视他的双眼。她的话语里有种东西,听起来仿佛是真诚的悔意:“我很抱歉,卡勒姆。我并不想这样做的。”“那就不要做!”

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某种深藏而原始的东西,正在告诉他如果她下手做了她准备做的事,那他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自己了。

索菲亚抬起头,用一种混杂着哀伤和强硬的眼神注视着他:“硬膜接入。”

十个细小的金属点定在卡勒姆的脖颈上,像某种机械昆虫的腿。在他来得及躲开之前,某种尖锐的、长长的东西,伴随着极度的疼痛刺入他的颅骨底部。

他尖叫起来。

卡勒姆曾经有过无数次斗殴,甚至他还杀过人,当然,也有好多次险些被杀。他曾在被警察抓捕前逃跑、被枪击、被刀刺、被打得命悬一线。

但他从来没有尝过如此的痛苦。

不是医院。不是实验室。

这是一间刑房。

随后,就如同到来时一样迅疾,痛苦逐渐褪去。并非完全消失,但足够让卡勒姆大口吞下空气、喘息着,茫然而愤怒:“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索菲亚注视着他,平静,自控:“你的过去。”“我的过去?”

极度诡异地,他想到了在三十年前的那个下午,那台老旧收音机里放着的那首歌:佩西・克莱恩的“疯狂”。

我要疯了,他想,这真是太疯狂了。

卡勒姆低头看着索菲亚。现在他已陷入了纯粹的、出于本能的恐慌之中。她似乎感受到了这一点,因为她的声音和态度已经有所改变:“仔细听我说,卡勒姆。你正要进入阿尼姆斯。”

这个词以她所无法预料的效果撼动着他。在少年时期,他曾知道有家公司推出了一种昂贵的软件,这间公司就是后来的阿布斯泰戈娱乐。他曾听说过一句传闻:这家公司正在开发基于某个人先祖记忆的游戏,想必是找来某些舒舒服服地坐在时髦办公室里的幸运雇员,在传说中看着像个高级躺椅,名叫阿尼姆斯的设备上花了点时间搞出来的。

当卡勒姆在少年管教所和寄养家庭进进出出时,他把从店员的鼻子底下偷软件的技巧练得炉火纯青,并将它们卖给那些有太多钱、生活中却太少有真正威胁的孩子手中,让他们得以间接感受下持刀干架和暴力的滋味,双手和鼻子却不用沾血。

而这就是阿尼姆斯?这个可怕的东西,这个贪婪、无情,仿佛出自某人腐化而深埋的噩梦的手臂――这就是某个小孩手上的电子游戏的出处?

索菲亚继续说着,将卡勒姆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你即将看到、听到以及感受到的,是某个已经死去超过五百年的人的记忆。”

卡勒姆突然意识到,在她说话间,索菲亚已经慢慢地、有意地从他身边退开了。新的恐惧钻过他体内,他恳求地向她伸出手――向着这个此地唯一一个似乎真正将他视为人类的人,这个将他放入这只手臂中的人:“等等!”他乞求道,但已经太迟了。

他被猛然吊入半空,仿佛被一个巨人抓住,仿佛这整场折磨不过是某种扭曲的游乐场项目。那只手臂抓住他,以无法挣脱的力量摇动着他,而卡勒姆・林奇无助地吊在上面,如同这无情机械掌中的一只破布娃娃。“你必须要理解,你无法改变发生的事,卡勒姆,”索菲亚说,抬高了声音以盖过吊臂的嗡嗡声,“试着跟从那些影像。如果你试图改变任何事,或试图挣脱,这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跟从那些记忆。”

自那可怕的一天――他撞见母亲仍有余温的尸体,看见父亲朝他步步走来,父亲手上那把用来杀死母亲的刀还滴着血,准备将他也杀死的那天――卡勒姆就决定永远、绝对不让任何人控制他。甚至在监狱中,他也一直保持着自我的意志。

但在这里,这只手臂,在一瞬间就将一切自我控制从他身上夺走。而卡勒姆有一种可怕

的预感,不知怎的,他们将从他身上夺走一些东西,甚至包括那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拥有的。

更多的机械嗡鸣。手臂将他四处移动,索菲亚正在下达指示,它们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却将影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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