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合众国(如果美国在二战中败给日本,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一出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抗日神剧,华裔科幻作家徐泰哲完美续写《高堡奇人》)(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1 05:4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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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彼得·特莱亚斯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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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合众国(如果美国在二战中败给日本,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一出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抗日神剧,华裔科幻作家徐泰哲完美续写《高堡奇人》)

日本合众国(如果美国在二战中败给日本,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这是一出发生在美国本土的抗日神剧,华裔科幻作家徐泰哲完美续写《高堡奇人》)试读:

中文版序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有一件事常使我感到不安,那就是在美国,人们对太平洋战争所知甚少,几乎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西线。但对我来说,我听过太多二战亚洲战场的惨剧,我想写一本与之相关的书与美国读者分享。为此,我采用过不少写作形式,包括一部席卷韩国和中国的谋杀悬疑小说,还有一部展现未来主义上海的图像小说。而《日本合众国》的创作源于菲利普·迪克,当时我在阅读迪克的一些信件,得知他想为《高堡奇人》写一部续作。唯一的问题是,研究材料的内容令他心神不安,他发现自己无法重新审视这段或然历史(我在完成《日本合众国》后也有同样的感觉)。于是我有了为《高堡奇人》写一部精神续作的想法,不过故事背景设定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书中的许多想法源于伊拉克战争。其中让我最为震惊的是,我从媒体和公告上看到的信息(战争进展顺利,当地人欢迎美军)和现实(伤亡人数在十万到四十五万之间,军事行动血腥而混乱)之间的巨大差异。历史在我们的眼前被重写。在《日本合众国》中,我想展现最真实鲜活的现实。我不想写一本为暴力开启静音模式,甚至美化暴力的书。在这本书中,战争的恐怖并没有被掩盖,而是被残忍、血腥、直白地写了出来。一些来自巴格达中央监狱的影像令我大受震惊,它们不可思议地渗入本书的一些描述中。《日本合众国》显示了在那样一种社会中,人们需要付出的代价。我试图展示各种角色如何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中努力保存自己的人性。审查官石村本总是戴着一副事不关己的面具,竭尽全力以玩世不恭的面貌来保卫自己的内心情绪。而秘密警察月野明子,她内心深处的自我与顽强忠诚的表面形象激烈开战,潜意识的反思在奇异诡谲的梦境中爆发(这一灵感来自《红楼梦》中一些非常有想象力的梦境,《红》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这两个角色在寻找睦罗贺大将的过程中起了冲突,又携手合作,呈现出整个故事的二分法与困境。

乔治·华盛顿党与恐怖分子之间有相似之处,借此,我将美国依旧面临的许多问题重新语境化。书中展现的是另一种世界,但它与现实的汇合点最令我不安,也最具启发性。我经常谈到《日本合众国》的写作过程非常困难。调查研究期间我噩梦连连,太平洋战争中所有受害者的遭际在我脑中萦绕不散。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不得不继续写下去,因为这段历史有其重要意义,而我也希望能将之与更多人分享。

从这本书第一稿完成到现在,已经快三年了。回过去看,有些地方我希望当时能够及时调整。与任何小说一样,对于这本书,我有一些遗憾,也觉得有些领域可以处理得更好。同时,本书的核心仍然忠于我想表达的信息。主题最能体现在全书结尾,实际上,结尾是我最先写下的部分。整本书是一个倒置的迷宫,故事层层堆砌在核心之上,而不是相反。每一段对话,每一个暗藏秘密的环境都会以某种方式与两个角色的最终启示结合起来。《日本合众国》能在中国出版,这对我是莫大的荣幸。年少时代,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就是《三国演义》,我曾无数次沉浸在刘备、诸葛亮、曹操等人物的冒险故事中。前面也提到了我是多么喜爱《红楼梦》(包括初版电视剧)。还有其他许多中国文学著作对我影响巨大,从《西游记》到蒲松龄的鬼怪故事。能够与中国读者分享这部小说是一个了不起的机会,感谢新星出版社、我的编辑陶凌寅和我的代理人谭光磊。感谢每一位翻开这段黑暗历史的读者。彼得·特莱亚斯2018年2月

0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

1948年7月1日

8:15 AM

美利坚合众国的灭亡以一系列签字仪式发端。二十岁的石村鲁斯对此尚不知情。她被关押在数百英里之外的在美日裔拘留营里,营地原本是一座残破的军营,后来胡乱搭了几座岗亭,又在外面围了一圈带刺的铁丝网。几乎每样东西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尘,鲁斯感到难以呼吸。她的囚室里一共住了十二人,其中两人正在宽慰另一名难友纪美子。“每次都放他回来的。”难友们劝慰道。

纪美子心烦意乱。她的眼睛哭肿了,喉咙里哽着痰和尘泥。“上一次,他们把伯纳德打得好惨,一个月都走不了路。”伯纳德唯一的“罪行”就是八年前曾因公出差,在日本待了一个月。尽管完全忠于美国,他仍然遭到了怀疑。

鲁斯的床上乱糟糟的,乐谱七零八落地散在军毯上。她的小提琴断了两根弦,第三根也纤弱欲断。乐器旁边那几张泛黄的乐谱是施特劳斯和维瓦尔第的名作。她们的桌子、椅子,就连搁物架都是用破盒子、板条箱以及各式闲杂物件搭凑而成的。木质地板即使每朝打扫依旧积满尘土,其间还有缝坑,走路时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油炉散发出油脂齁掉的腻味,冰冷的寒夜里根本不足以取暖。鲁斯望了一眼纪美子,却见她哭得更厉害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关押他过夜。”纪美子说,“以前每次,每次都放他回来的。”

鲁斯看得出,纪美子身边的两名狱友都表情严峻。过夜羁押通常意味着最糟的情况。鲁斯打了个喷嚏,感觉喉咙里有什么东西黏黏的。她握拳用掌根捶捶胸口,想让呼吸顺畅一些。此时仍是清晨,但热气已然显露,她的脖子上覆满了汗珠。极端天气常年主宰着这片沙漠地带。她的视线投向纪美子年轻时的照片——一位雍容华贵的千金小姐,原本是一笔巨额财富的继承人。“鲁斯!鲁斯!”营房外,她的未婚夫伊齐基向囚室飞奔而来,“卫兵全跑光了!”他边叫边闯进屋内。

鲁斯擦去伊齐基头发上的尘土,问道:“你说什么?”“美国兵全跑了,整个早上都没见着人影。有些老辈人说,看见他们开车走了。”

纪美子抬起头。“美国兵全走了?”

伊齐基笑容灿烂。“好像是。”“为什么?”“我觉得是被吓跑的。”“这么说,那是真的了?”纪美子问道,声音里饱含希望。

伊齐基耸耸肩。“我说不准,只听说天皇要求将我们全部释放。”“我们和天皇有什么干系?”“因为我们都是日本裔吧。”鲁斯猜测。“我只是半个日本裔。”伊齐基回答。他是中日混血,干瘦的身板外加溜肩,使他看上去比实际矮了不少。常年在田间劳作,伊齐基晒得满脸黝黑,皮肤褶皱重重,像梅干似的。他个头本就不高,额前还生就一绺卷曲的黑发,更为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的狡黠。“老辈人都说我们是美国人。”“再也不是了。”鲁斯说。她知道,在持有合法美国国籍的公民当中,就连只有十六分之一日本血统的混血儿也被抓进了日裔拘留营。这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瘦,她也不例外,四肢纤细,嘴唇开裂。她皮肤白皙,头发却乱作一团,枯涩的发丝纠缠打结。相比于伊齐基的激动,鲁斯的站姿透着沉着与坚定,飞扬的尘土也没令她大惊小怪。“你们怎么了?”伊齐基转而问纪美子。“伯纳德整晚没回来。”纪美子回答。“去审讯楼找过没有?”“我们进不去啊。”“卫兵早都跑光了,咱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他们五人便走出狭小的囚室,踏上拘留营的场地。几百间营房等距排列,划为几大片区域,营内萧索凄凉。一块标牌上写着“51号战时集中管理中心”,文字被人划掉,改成了“51号审讯楼”。大多数营房的外墙上都糊着焦黄的纸,经历风雨侵扰,碎片纷纷剥落。这些纸糊了一层又一层,原是为粘紧并加固外墙涂料,但贴得越厚,反而使得整面石灰墙越不耐用。他们走过了一座垮塌的教学楼、一片棒球场、一家算是小卖部的门面,还有一块像是居民区的地方。到处人去屋空,不少房舍只剩下残垣断壁。这座牢狱之城蒙着无穷无尽的尘埃,骄阳不遗余力地施行着火热的意志,照得人头晕眼花。

一行人正前往审讯楼,忽见营地西北角的哨塔外围了不少人。“去看看怎么回事吧。”纪美子的一个同伴说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了一眼纪美子。她无心理会人群,撇下同伴一溜小跑奔向了审讯楼。

他们二人便转身前去哨塔,已有几个人进塔内查看。“一世”和“二世”们全神贯注地在旁围观,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他们大声嚷嚷着,提建议或是问话。年长的一世们是最早漂洋过海来美国的移民,而年轻的二世们则在美国出生;大多数人鲁斯都不认识。难友们齐聚此地,有那个朝天鼻上长了三颗痦子的男人,那位眼镜镜片开裂的女士,还有那对双胞胎,因应对苦难经历的不同心境而长出了不同脉络的皱纹,连面容都显得相异。苦难是位公正的艺匠,任谁的骨架皮肉都要经他雕琢,褶纹的阴影记录着严酷磨难留下的刀痕。大多数囚犯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却都尽量保持着衣衫的整洁,布料破损的地方都精心打上了手织的补丁,以免进一步撕裂。可是鞋穿破了就没那么容易缝补,又没法添置新的,他们往往只能改穿凉鞋,脚上磨起了老茧。听得这里吵吵嚷嚷,不少半大小子也好奇地跑来一探究竟。“谨防美国兵躲在隔间里!”“说不定只是偷懒去了!”“他们的口粮带走没有?”“武器呢?”

没过几分钟,那几个进去查看的人便搜寻完哨塔回到外面。他们确认美军士兵已经撤离所有岗位,武器也全部带走了。

难友们立即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主要问题是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回家啊!不然还要做什么?”一个年轻人提议。

老辈人不大情愿。“回哪儿去?现在情况都还没摸清楚,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万一外头还在打仗呢?”“不等逃出去,我们就会被乱枪打死。”“万一美国兵只是在试探咱们呢?”“有什么好试探的?他们人都跑了。”

伊齐基看看鲁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们真要放咱们走……我爸妈一定不敢相信。”

回想起那天美国兵闯进教室,命令他们出去排队站好,掐指算来已经好几年了。她原以为是要去参加野外考察之类的短途旅行,因为他们只让她带一个手提箱,装点随身物品。后来得知那已是她在圣何塞的最后一天,而喜欢的书一本都没带上,她哭了好久。

人群突然发出感叹声和急促的惊叫,朝着南方指指点点。鲁斯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腾起一小团移动的尘土,看来正有一辆小吉普车朝他们驶来。“哪国的旗子啊?”一个年轻人问。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吉普车侧窗,可旗帜的图案隐没在尘雾之中。“星条旗。”“不对,你傻啊,明明是个大红圆。”“你瞎了吗?绝对是美国旗。”

随着吉普车逐渐驶近,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仅数米的路程仿佛有几千米那么长,有人甚至怀疑那是海市蜃楼,那救兵的幻象不过是作弄他们。烈日的热气袭来,他们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心中的期待却渐趋高涨。每一丝炎风都使鲁斯胸口气浊憋闷,但她拒不离开。“看清楚旗子没有?”有人问。“还没呢。”另一个人回答。“你眼神咋那么不好使?”“就你眼神好使!”

一分钟过后,车已很近了,足以辨认出车旗的图案。“是日本皇军的人。”

吉普车停了,走下来一个步伐坚定的年轻人。他身高约莫一米八,身着日本皇军的棕色制服,腰系“千人针”,即绣有千针的红色腰带,以祈武运亨通。狱友们纷纷围到他身旁询问:“外面情况怎样?”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先鞠了一躬,然后才噙着泪花说道:“你们大概没有认出我。我就是以前的史蒂芬,四年前逃出拘留营加入了皇军,现在叫佐藤福作,是皇军的一名伍长。我是来报喜的。”

和身边的大多数人一样,鲁斯断不肯相信。小佐藤失踪时才十四岁,面容消瘦,个头尚不足一米五。其他男孩都不让他一起打棒球,因为他太矮了,每次击球都三振出局。“外面情况到底怎样?”一个女人问。

他喜不自胜地朝他们笑,与军人的形象很是不相称。然后,他郑重宣布:“我们胜利了!”“胜什么利?”“今天早晨美国政府投降了。”他说,“这里不再是美利坚合众国,要改叫日本合众国了。有些叛军仍然在逃,妄图到洛杉矶建立一个据点,但很快就会平复下去。昨天已经给了他们教训。”“昨天有什么大事吗?”“天皇陛下投放了一件秘密武器,让美国人明白,他们绝无胜算。巴士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能载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们自由了!天皇陛下亲自过问你们的境况,还吩咐给诸位安排了新家。所有拘留营里关押的二十多万名日裔,如今将在大日本合众国重获新生。天皇陛下万岁!”他放声高呼。

一世们本能地跟着呼喊:“天皇陛下万岁!”而生于美国的二世们却全无这种意识。

佐藤改用日语再次呼号:“天皇陛下万岁!”

这一次,所有人一齐用日语跟呼道:“万岁!”

鲁斯也呼喊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胸中涌动着庄严之感。

身后,一辆军用卡车驶入营地。“我们带了酒食,大家一起庆祝这个好消息吧!”佐藤大声宣布。

接下来的情景让鲁斯大开眼界。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身穿整套皇军军服的混血女子,蓝眼睛,黑色卷发。佐藤向她敬了个礼,说道:“欢迎您,中尉!”

她挥手示意他礼毕,然后用热爱而关切的眼神望着人群,说道:“我谨代表帝国,向历经磨难与牺牲的诸位致以敬意。”她深鞠一躬,久久不起,以示情深意切。从她说起英语毫无瑕疵的口音判断,她一定是第二代日裔。鲁斯发现,很多人也像自己一样被这位女军官惊呆了;狱友们从未见过男兵向女上级敬礼,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鲁斯特意看了看她的新军刀,对任何一位军官来说,佩刀就如同勋章,象征着荣誉。“我叫吉田益代,是在旧金山长大的,和你们许多人一样,我以前也有个西方名字,叫艾丽卡·布莱克。我的母亲是一位勇敢的日裔女士,她教给我传承文化的重要性。和各位一样,我也曾因为‘间谍活动’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抓进拘留营,与家人骨肉分离。是皇军救出了我,给了我新的日本名字和身份,我终于不必困在那个虚假的西方身份中了。我们曾经愚蠢地渴望融入美国,却从未被接纳;而今,我是大日本皇军的中尉。诸位皆是帝国的子民,也即将获得全新的身份。祝贺你们!”

这时,四个士兵推着小车,运来卡车后厢里放着的几桶清酒。“谁去把杯子拿来。”

不多久,大家便纷纷举杯敬天皇,并向福作(史蒂芬)打听战争的细节,有些老辈人带着吉田中尉参观拘留营地。酒一下肚,伊齐基的脸便“唰”地红了,他对鲁斯说:“咱俩也该参军去。”“你参军能干什么?你做俯卧撑还不如我做得多哩。”她取笑他。“我会强壮起来的。”他抬起小臂摆出健美姿势。“像小老鼠似的。”她摸着他手臂上鼓起的那一点点肌肉说道,“你发现了吗,他们俩佩的都是新型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我压根没看见他们有枪。”“据说十八式改良了击针复位弹簧较差的问题,性能更好。旧款用的是八毫米子弹,而——”

突然,一声尖叫传来,人们纷纷侧目。审讯楼方向传出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鲁斯这才意识到,经历过刚才那一轮翻天覆地的洗礼,她差点忘了纪美子。

审讯楼是营内唯一的三层楼房,用作卫兵的宿舍楼,并设有一个特别审讯中心。它以红砖建成,气派规整的长方形楼体两端各附一栋侧楼。楼里经常在半夜传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哭号。月光明朗的时候,从某个角度看去,它映着清辉,就像一颗泛着血光的红石头。每个人走近这座楼,都要用尽全身力气抑制本能的颤抖。楼顶上,星条旗依旧高高飘扬。

十二个血淋淋的囚犯被抬出,都瘦骨嶙峋,瘀伤遍布。“这里出什么事了?”佐藤伍长问。

一个身上只缠了块腰布、头发被扯掉半边的人哭喊道:“他们杀了我的兄弟,诬陷我串通帝国,我倒还巴不得呢!”他想往地上啐一口,可是嘴里太干,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的头皮上满是割痕,鼻孔大张、双眼鼓突的模样活像黑猩猩。他气得青筋暴跳,大声控诉:“我是美国公民,可他们待我连狗都不如!”

伍长回答道:“天皇陛下已出面营救大家,替咱们向美国人报了仇。”

这时,前门内出现纪美子的身影,怀中抱着一具人形。

鲁斯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伯纳德,两条腿都没了,腰部以下只剩缠满绷带的残端。纪美子面无血色,眼中是过度惊吓之后的麻木,仿佛石化了。鲁斯凝视着伯纳德,想看他是否仍有呼吸,但看不出来。“可怜的纪美子。”鲁斯听见有人说,“她家那么有钱,可现在她什么都不剩了。”“有钱人最惨了。”

许多人惋惜地点点头,以示赞同。“这位大姐……”佐藤伍长开口。

但他还来不及往下说,纪美子已劈头盖脸地连番怒问:“天皇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早一天救我们?”“您请节哀顺变。要知道,杀害您朋友的不是天皇陛下,而是美国人。我向您保证,众位在这里受的苦,天皇陛下已经百倍地报复到了美国人头上。”“报不报复关我什么事。他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大叫道,“既然天皇这么无所不能,为什么不早一天派你们来?”“请您冷静。我理解您心中的悲痛,但是,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去他妈的天皇!去他妈的美国佬!”“我再提醒你一次,因为我知道你是精神受了刺激。请勿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否则——”“否则怎样?他要报复我?我啐他个——”

佐藤伍长举起他的南部十八式半自动手枪,对准纪美子的头部开了火。她的脑袋随之爆开,脑浆和鲜血洒了一地。她颓然倒下,双臂紧抱着死去的男友。“任何人不得对天皇陛下出言不逊。”伍长重申,把手枪插回皮套,绕过纪美子的死尸,来到其他幸存者面前,宽慰他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伊齐基浑身战栗。鲁斯伸手揽着他,问道:“还想参军吗?”她也和他一样恐惧。

她回头看着纪美子的尸体,强忍住眼泪。“挺住。”鲁斯双手捧着肚子,对伊齐基说道,“为了小红子,咱们一定要挺住啊。”

圣何塞南

1948年7月2日

12:13 PM

鲁斯和伊齐基上了车,与另外几百辆车一起,沿着九十九号州际公路向南面的

洛杉矶

进发。她看着伊齐基,回忆起他们的恋爱时光。起初,两人在聊到政治和宗教问题时吵了起来,随后演变为无休止地恶意攻击对方有关上帝与存在本质的观点,很快,两人打作一团,往后不多久,竟然就成了恋人。她暗自揣想,或许当时是厄运当前的感受将两人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了一起。

车窗外,鲁斯看见一片山峦般的浓烟,又似波涛翻涌的烟海。缕缕黑烟像是毁灭之神挥写出的狂草,空中那一道道哀恸的汉字笔画漠然混合交融,恰如苦难连缀不息。远方的天际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颤动,仿佛融化在了地面上。“德军已经占领了整个东海岸。”前面一个听收音机的人大声转述最新消息,“隆美尔已进驻曼哈顿,元首计划于本周抵达。德军俘虏了拒不投降的拉瓜地亚市长,另有人代他接受了投降条件。”“圣何塞有消息吗?”“没有。”

收音机里,洛杉矶市长弗莱彻·鲍伦正在发表演说安抚美国人:“目前是暂时的过渡时期,只要不反抗日军,就能尽量减少伤亡。”“希望我叔叔没事。”伊齐基对她说,“他名下有洛杉矶最大的服装厂之一,我们在稳定下来之前,可以先去他那里找活儿干。”“我只去过洛杉矶一次,市内的有轨电车真叫四通八达。你想好改成什么名字没有?”“我为什么要改名字?”“你昨晚没听中尉说吗?我们所有人都要改日本名。”鲁斯告诉他。“我就喜欢姓‘宋’,叫‘伊齐基’。”“你可以保留西洋名字作外号,但大名还是得改。”“那我姓石村好了。”伊齐基说。“真的?”“只要你不介意。”“我当然不介意。你是说真的吗?”“真的。除非你想改姓氏?”

她笑了。“我改姓氏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你准备叫个什么名儿?”“你觉得呢?”“直树怎么样?”“怎么写的?”“笔直的直,树木的树。”“谢谢了,我不要。你又打算改个什么名字?”“你的还没定呢。那么……车怎么停了?”

车窗外,车辆排成了一条长龙。前方是一片宽敞的营地,搭了好几顶硕大的室外篷房,军人与平民在其间穿梭奔忙。营地外围停着军车、坦克,天上还有巨大的热气球,几架战斗机飞掠而过。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纹丝不动。司机收到一条无线电消息,立即通知所有乘客:“南面战火未停,上头建议我们先歇一歇,在这里过夜。马上会有人来支帐篷搭行军床。”

鲁斯很高兴有机会舒展舒展双腿。他们很快下了车,鲁斯指着篷房,说道:“来比一比谁先到?”“你没问题吗?”伊齐基问道,垂下眼帘看她的肚子。“多运动对身体好。”说完,她一个箭步率先冲了出去。

很多人正在下车,所以他们想跑也跑不快,还得注意避让路上那些或拖家带口,或独自行走的人。有些人显得很不耐烦,还有些人茫然顾盼,被头顶呼啸的战机吓得愣住了。“快看那些气球!”鲁斯朝伊齐基大喊。营地另一头,几百只热气球整齐地排成长列,一半没有充气,一半准备升空。“真漂亮啊!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别想骗我分心!”伊齐基大声答道,飞快地赶上来,冲到了她前头。

鲁斯于是又落在伊齐基后面。见此情景,几个人戏谑地起哄:“应该男的追女的才对!”

一群少年挡住了伊齐基的路,鲁斯再度领先。“你们俩都适合当逃兵!”另一个人大声打趣道。

鲁斯抢先抵达篷房,一股伤员身上的恶臭扑鼻而来。有个胖子在陪一个小男孩绕圈圈,边跑边叫:“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大猩猩!”

伊齐基也到了,这怪异的大猩猩之歌听得他云里雾里。

医生们忙着照料伤者。这里的战士不是她以前见过的那种发型保守、制服笔挺的传统军人,相反,他们的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有紫有橙有绿,有的留着扫把头,有的顶着一头脏辫,感觉要编上好几个小时。他们也不全是日裔,各族裔的士兵齐心协力照顾数千来名伤员。篷房内光线要暗得多,一分钟后,他们的瞳孔才渐渐适应。随着虹膜中央黑孔的放大,更多恐怖的景象进入视野,两人下意识地握住了对方的手。眼前不仅有亚裔,更多的是高加索裔、非裔、拉美裔,还有很多人的皮肤剥落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到处可见裸露的肌肉、烧焦的皮肤、耷拉的四肢,有的伤者表皮碳化,身上覆了一层黑迹,好像一碰就会碎似的。粪便和呕吐物的气味混合着焦臭,令他们愈加反胃。一个女人怀抱烧得炭黑的婴儿,不肯放手;许多人思念亲人,号啕大哭。一个少女的头发几乎全烧没了,鼻子不知去向,却是左眼吊在那里;皮肉焦黑的人们,活像在四千度高温下融化变形的蜡像。鲁斯看见好几桶生锈的钢钉,正纳闷时,忽然反应过来,它们不是被氧化了,而是被血染得暗红。三个平躺的人身上绑着夹板,金属管半露在体外。军民们推着小车,源源不断地运来半死不活的躯体。“这——这儿怎么了?”鲁斯问。“敌人发动了超级武器。”一个伤员解释道,“圣何塞几乎整个被摧毁了。”“圣何塞!”鲁斯惊呼,“怎——怎么回事?”“我当时在市郊,突然看见一团蘑菇形状的爆炸云。”另一个人补充道。“更像是黑云组成的盆景,越变越大。我从来没见过那种东西。”“当时强光一闪,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对,闪了一下。”“就在那之前还是安安静静的。”“然后到处起了大火,地面震动不止,之后又下起黑雨。”“黑雨?”伊齐基问。“我觉得是石油。”一个面部烧伤的女人回答。“我家狗全身的毛都没了,皮也化了,下颚骨就那么露在外头。”“到处都是尸体,黑雨下了一个小时才停。”“那是日本鬼子造的新式武器。”“可不只是武器那么简单!”一个满脸黢黑的人大声反驳。他缺了左臂,全身缠满绷带,“爆炸之前我看到一个巨人,比楼房还高,长着两只红眼睛。”“你疯了。”一个人说道,另外几人纷纷附和。“我没疯!爆炸之前我真看见了,当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你脑子错乱了吧,蠢蛋!哪儿有那么高的人。”“我也看见了。”另一个声音讲述道,“就是那个巨人弄得地动山摇的,我还看见他往空中吐火。”“那到底是什么呀?”“你们都没听说鬼子天皇拥有神力吗?就是这么回事,他凭个人的神力摧毁了圣何塞,我们哪有胜算斗得过这样的人啊。”“鬼子预先发了警告,要求所有人从圣何塞、索萨里托和萨克拉门托撤离,否则天皇将从天上降下火雨。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哈哈大笑,还以为他们是虚张声势。”“为什么上帝不来保护我们?”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突然降临的沉默,竟比片刻之前那充斥篷房的号哭更叫人心神不宁。

鲁斯瑟瑟发抖。伊齐基忙搂住她,摩挲着她的侧肩。“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一位医生骂道,“赶紧出去!”

他们立即被一名护士带了出去。“我以前就听说天皇是神。”鲁斯说着,踏出篷房外,一手紧握颈间的十字架,“他不会真有这么大本事吧?我是说,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八名佩戴卐字袖章的白人男女走过,一边与日本军官交谈,一边用相机记录下受害者的情况。他们不停地问这问那,说的是两人听不懂的德语,声调又高又急,表现出极度的激动与求知欲。“不知道。”伊齐基回答她。天神行走凡间,摧毁城市,这种念头把两人吓得不轻。“咱们回车上去吧。”他有气无力地提议。洛杉矶

1948年7月4日

10:23 AM

绘着日本旭日旗标志的坦克驶过洛杉矶的街道;以满洲Ki-99高空战斗机编队为首,几百架轰炸机在空中呼啸而过,如一群遮天蔽日的蝗虫。城里充斥着硝烟和火药的味道,满地横尸,幸存者为死去的家人放声恸哭。各栋建筑火势未停,房屋层层垮塌,街面损毁严重,遍地砖石瓦砾。天边,互不交融的几种颜色陡然相接:交战的火红、荒凉的苍灰以及淡去的蔚蓝。气温依然很高,偶尔吹来轻风抚慰焦躁;除了流浪狗和辛苦奔忙挽救家园的蚁群,街上看不到活物的踪影。四周零星爆发出枪声,战斗机引擎持续不断地轰鸣,而美军阵地上却出奇安静,这死寂应和着每一声焦灼而沉重的呼吸——难以相信,他们真的战败了?

伊齐基和鲁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军在城中行进。那些士兵好像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是十几岁的少年,手里牢牢地握着步枪,步伐中洋溢着骄傲,靴子整齐划一地踏出胜利的节拍。

作为数千名被解放囚犯中的一员,两人也坐上了庆祝日本胜利大阅兵的特别观看席。他们所在区域的上方拉着一道标语,上面写着“解放亚洲同胞,打倒西方暴政”。

还有几千名美国战俘身戴手铐脚镣被押游街,沿路经受奚落辱骂和嘘声的轰炸。伊齐基转头看鲁斯,注意到她的十字架项链不见了。

前一天他才和鲁斯去过叔叔的工厂,那里的景象令他无比震惊。主厂房成了一个弹坑,其余房子虽然立着,也都烧得只剩灰白的骨架。一位华裔老人坐在废墟旁自言自语,他两鬓都生出了缕缕白发,愁苦与悲痛堆皱在脸上,脖颈间是一圈圈深深的褶纹。“这里怎么了?”

老人抬头看他。“日本轰炸机炸毁了这个街区所有的工厂。”“你知不知道宋亨利在哪里?”“干什么?”他紧张地反问,视线扫向鲁斯,“你是谁?”“我是他侄子。”

老人转眼盯着伊齐基的脸。“亨利还活着。活下来的人不多,没被烧死的基本上都被枪杀了。”“为什么会被枪杀?”鲁斯问。“因为反抗了。”“你以前是这里的工人吗?”伊齐基真心实意地问道。

他摇摇头。“我老婆是。”“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可是——”“你们走吧。”他说道,又开始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两人只好走开。伊齐基说:“我叔叔家离这儿只有几英里路。”

他们沿途所见的每一栋房屋几乎都遭到了损坏。好几条街上的房子被全数烧成平地,大片残烬依稀标记出曾经的城区。主街上烟柱参天,道路消失无踪,建筑开膛破肚,往常在城中川流不息的车辆如今寸步难行。他们遇见的美国人个个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失魂落魄如同披着外衣的幽灵。他们只是木然地看着鲁斯和伊齐基走过,精神已被头顶那阴魂不散的艳红“日之丸”完全摧垮。一个白人女子走到他们跟前,她赤着脚,上衣撕烂了,脖子和肩部满是鲜血,好像穿着一件披肩。“你们有没有见过我丈夫?”她手持一张速写画像问道。

伊齐基和鲁斯看着那张画,它技法拙劣,线条简单,毫无特征可言。“抱歉。”鲁斯说着走上前,想宽慰她。

那女人立即尖叫:“别碰我!”表情变得像野兽一样狰狞。她蹲下身子,两手曲成爪状护在身前。“离我远点儿!”她激动地喊道,眼神已然涣散,似乎已深陷入一段伊齐基和鲁斯无法看见的恐怖记忆。

在废墟间穿行了一英里后,他们来到一处检查哨。整条街道被一队日军封锁,街垒后面停着两辆坦克,此外还有几十条异常肥硕的军犬。值岗的中尉拔刀指向伊齐基,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日语。他皮肤黝黑,面须几天未剃,制服袖子溅上的血污已经干透。伊齐基答道:“我日语说得不好,但我们——”

中尉将刀架在伊齐基脖子上,像是一旦得不到满意答案就要砍了他的头。就在这时,一名大尉上前喝止了他:“快住手!”“我没打算下手。”中尉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答道。

大尉没理会这句狡辩,而是转头打量两人。“你看不出这位女士是日本裔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我们是来参加明天的庆典的。”鲁斯答道,然后解释了他们从哪里来,并拿出了证明两人已从拘留营被释放的盖章文件,“我们想顺道去看他叔叔。”“你叔叔在哪儿?”“再过几个街区就到。”伊齐基答道。“去见你叔叔吧,完了再到这里来,我派人送你们回去。”“那边安全吗?”

中尉挥刀大笑道:“美国佬已经流血战败了。他们再做什么,都不过是螳臂当车,没什么好怕的。”

伊齐基和鲁斯向官兵们鞠躬致谢。伊齐基弯腰时看见,数十颗砍下的人头堆成一堆,视野中却见不着他们的身体。持刀的中尉目光凶狠地看着他俩,叫伊齐基不寒而栗。他意识到中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脖子。

他们快步通过检查哨。“真不敢相信这里是洛杉矶。”伊齐基望着满眼废墟说道。“至少红子长大后不会因为拥有东方血统而觉得生来低人一等。”“你这么想?”“想想美国人是怎么对我们的,就算没被抓进拘留营的时候,也总是管我们叫小日本或者支那人,动不动就来我们的店里搞破坏。他们觉得亚洲人都长得一样——认不出华人、日本人、越南人、朝鲜人的区别。”“但是美国代表着梦想,超越了种族与血统的界限。”伊齐基说。“付诸行动的时候他们早把梦想忘了。”“但这毕竟是他们的奋斗目标啊。”“那你是希望美国佬打赢吗?你想让咱们都回牢房里去?”

伊齐基犹豫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只要红子能生活得更好。”“她会顺利长成大姑娘的。”鲁斯向他保证。“你就这么肯定怀的是女孩?”“我有这种感觉。”“如果是男孩,可以给他另外取个名字吗?”“‘红子’有什么不好?”“我想给他取个西式的名字,比如伊曼纽尔。”“不然就叫‘本’吧?”

伊齐基笑了。

艰难跋涉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伊齐基叔父的住所。房前草坪几个月没修剪了,上面到处是子弹壳。

看见侄子前来,宋亨利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他低声咕哝。

见叔父还活着,伊齐基原本欢天喜地,完全没料到会遭此冷遇。“我们来是想求您扶助一把。”“我实在是爱莫能助。日本人把我的工厂毁了,也随时可能来抄我的家。”“我们刚刚去过厂房那里。”伊齐基说,“看得人真不是滋味。”“你们怎么通过戒严区的?”“全靠鲁斯帮忙。”

亨利五官一拧。“你在日裔拘留营里找了个日本老婆?”“我们还没来得及结婚,不过快了。”“你倒聪明,以后就高枕无忧了。”他用极度憎恨和厌恶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狠狠向鲁斯瞪去。“我是美国人。”鲁斯说。“你是个鬼子。”“我的家人在战场上也是为美国战斗的!”鲁斯气愤地说道,“我有两个叔叔为美国捐躯,战死在德国。我在这里出生,从没去过日本,可是美国兵对这些一概不管,照样把我抓进拘留营!”“你知道日本鬼子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俘虏的吗?剁碎了喂狗!把人当成免费的狗粮!”

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一位皇军元帅的演讲,他向美国人保证,日军的主要使命是维护和平,解放曼扎拿等地死亡集中营内被关押及处决的日裔兄弟姐妹。“一旦确认了他们的自由与安全,我军将立即采取行动撤离。”翻译官的英语说得非常流利,只有一点轻微的日语口音。

伊齐基的叔父嗤了嗤鼻子。“他们愿意赶紧滚蛋?哼!”“叔叔……”伊齐基开口。“我有七位至交在东边不远处被日本鬼子抓了,鬼子逼他们挖自己的坟墓,挖完就被枪杀了。有一个人活了下来,靠的是装死,在死人堆里待了两个晚上。那次总共打死了一千人,全是近距离平射!”“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是——”伊齐基再次开口,试图安抚叔父。“你懂什么叫愤怒!我的亲朋好友全被他们杀光了!”“我们也都失去了亲人。”伊齐基提醒他,“但现在战争结束了,美国战败,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战争才刚刚开始。除非你愿意平静地受死。”他的叔父狠狠瞪着鲁斯,“去跟那帮屠夫一起生活吧,我和你不是一家人。”

叔父回到了屋内。

与叔父重逢的记忆涌上心头,伊齐基眼看着最后一队美兵俘虏走过,不禁打了个寒战。战犯来自各个民族,他们忍受着败兵之辱,眼神里没有顽强勇武,只有顺服。

他紧握住鲁斯的手。此时,阅兵庆典刚过四分之一。“怎么了?”她问。“我们要怎么生存啊?我原以为叔叔会帮忙。”“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能在这里开始新生活。”“关于我叔叔骂帝国那些话,你怎么看?”

轰炸机持续飞过,士兵的队列仿佛无穷无尽,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不可一世,得意扬扬。不难理解,他们毕竟打败了看似无可战胜的美国。日军趁美方重视欧洲战场时发动致命突袭,占领了夏威夷、阿拉斯加和加利福尼亚。“时代会变的,就连最凶残的杀手也能被和平的生活改变。”鲁斯说。“变成什么?”伊齐基问。

美国国旗从洛杉矶市政厅降下,日本日章旗冉冉升起,鲜红的日之丸取代了星条旗的红白蓝,将一切融入炽红的实心圆中。这天是七月四日,原本为纪念美国独立而准备的焰火被点燃,用于庆祝洛杉矶的陷落。空中火树银花,勾勒出战败的图景;刺目的红光散落如雨,又似洒向天空的鲜血,长久不灭,闪得人眼花缭乱,这血光凶相预示着惨淡的未来。一些美国人暗地里结社组党,计划反叛和抗议,他们相信眼下仅仅是假降,真正的战斗即将开始。而日军早已运筹帷幄,做好了清剿叛乱的准备。

四十年后

洛杉矶

1988年6月30日

0:09 AM

石村红子没有一天不想到死。如果生命的结局是杯鸡尾酒,它的主调当是苦味,点缀以淡淡的青柠,一口喝下,世虑全消。然而此时,石村手中擎着的这杯鸡尾酒比他的口味甜了太多,只因为他当晚的约会对象兼古蒂法妮喜欢果味酒饮。蒂法妮是一位风情万种的红发丽人,脸颊上缀着点点雀斑,碧绿的眼眸与纤细的唇线迸发出似火的激情——两人初次目光交汇时,他就被她点燃了。蒂法妮欣赏传统华夏服饰,她今天身穿一件粉红色旗袍,亚洲风的装扮与承袭自爱尔兰血统的容貌大胆混搭,叫人过目难忘。而石村红子,虽然其父是中日混血,但他的长相仍和纯正的大和民族无异。他热衷于追逐时尚,形象总要向东京的最新潮流看齐,和剧场内大多数军官一样,用发油将中长发梳成了大背头。他身穿棕色军装,徽章上标示着皇军大尉的军衔,朱红的领章老是碰到他发福的脸,加上凸起的肚子——虽然他拒不承认——不难看出,食欲和重力都是他的斗争对象。他吮吸着鸡尾酒里的冰块,品味舌尖上冰冷的麻木感。

想来看这场华人马戏表演的是蒂法妮,她从记者团的朋友那里打听到开演的消息,得知门票仅向军官开放。用她的话说,这是一场“畸形秀”,演员全是些稀奇古怪的人物,自出生起就一直过着偏离常规的生活。譬如舞台中央那个女人,胡须比石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长,她抓着胡须像绳索一样挥舞甩荡,绳影翻飞令人目不暇接。她的搭档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以夸张的角度扭转身体,配合她在长须勾描出的各种几何空间内翻腾起舞。“这么怪异的表演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着迷?”他低声问蒂法妮。“怪异之为怪异,也是偶然的、随机的。假如所有女人都长胡子,那我就成了世界上最怪异的女人了。”“最怪异,但仍是最漂亮的。”“‘漂亮’这个词儿太没特色了。换作我,才不会花钱去看那个呢。”“那我说,激情暗涌、魅惑撩人,是不是好点儿?”“一点点。如果你是世界上唯一不长胡子的男人,我就把你弄进马戏团给人参观,什么广告词都不给你写。”她说道。“门票怎么卖?”“一百日圆。”“就这么点儿?”石村问。“你嫌少啊。”“我以为少说也得一千吧。”“我可没那么贪财。”说着,她撒娇地伸出食指戳他的臂膀。

他们身处一间圆形的演出大厅,观众席餐桌的次序按军阶排列。晚餐盛上来了,刺身与牛排,东西合璧,配以京都特级大厨亲制的特色米饭,完美的溏心温泉蛋。军官们大多在抽烟,厅内光线昏暗,只有舞台上投射着花哨的五彩灯光。烟草、生鱼片、威士忌、香水,混成一抹愉悦的气息。蒂法妮握着石村的手说:“今晚你兴奋吗?”“当然。”石村低声回答,“我早就该升少佐了。跟我同一届从伯克利军事游戏学院毕业的战友,大部分都已经升到大佐了。”“在审查厅任大尉的工作也不赖呀。”蒂法妮说,“又轻松,又有大把时间随时来陪我。不过你总算熬成了石村少佐,我应该祝贺你。”“祝贺什么,基本上还是跟以前干同样的活,只是工资涨那么一点。”“停车位也能好一点。”

他笑了。“那样的话,可能我会经常开车上班了。”他晃晃酒杯,望着冰块在酒里浮动,“没想到捱了这么久。”“皇天不负有心人嘛。”“谢天谢地。你知不知道,这都让我成了同事里的笑料?‘石村,你都三十九岁了,怎么还是大日本合众国资格最老的大尉啊?’”“你不喜欢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不喜欢这种焦点。”石村说。“那你要是被关进马戏团笼子,多半活不长吧。”“那要取决于跟谁关在一起。”

他好奇舞台上那个长胡子的女人剃净面须是什么样。看着她浅褐色的眼睛,他惯常的白日梦又开启了,他想象她巡回世界各地,为帝国军官卖力表演,从新德里到北京再到曼谷,浑身萦绕着烟味的军官目瞪口呆,被她毛发丰盛的面容催眠。待她退至幕后,另一名耍刀的演员上台,自称是曹操的后人。他用五把大刀玩起杂耍,猛将其中一把抛得极高,刀尖垂直落下穿喉入腹,鲜血冲天喷涌。几个军官和女伴吓得倒抽凉气,以为这耍刀的准是失手刺死了自己,不料他仍旧手舞足蹈地跳着,全然不顾满头淋漓的鲜血——原来都是草莓酱。他拔出大刀,邀请观众上台“替我把头砍下来”。

蒂法妮跃跃欲试,石村刚要反对,这时,一个面部涂着白粉的日裔女服务员走过来说道:“石村桑,抱歉打扰,有您的电话。”“观看表演期间我不接任何电话。”石村说着,把女人打发开。“长官,恕我冒昧,对方坚持一定要让您接。”

红子转眼看向蒂法妮。“你真要砍他的头?”他问她。“你看我就砍。”“我看了那种场面会想吐。”“只是变戏法啦。”“我马上回来。”石村说。“等你回来就结束了。”“你可以一五一十讲给我听。”“那可比不上亲眼看啊。”

他在她脸颊上吻一下,便跟着女服务员走下台阶。途中他向几位上级军官鞠躬行礼,但很知趣地没去打扰双双对对的那些。出了表演厅,他掏出方形折叠“携计”,打开翻盖,展开成正常使用时的三角形状。携计从最初的“便携式计算器”发展而来,在战后几十年中功能不断增加完善,除用以通话外,还包含图像显示和“记海”(即存储着全部数据的数字空间)数据搜索等多种模块,三角形触控玻璃显示屏与处理器相连,银色边框更凸显流畅的设计。“接过来吧。”他吩咐服务员。

没有信号传来。“怎么回事?”他问。

在厚重的白粉和猩红的唇妆掩饰下,她脸上的表情很难解读,像是一张神秘的彩绘面具上嵌着两颗不相称的瞳仁。“请您跟我来好吗,长官?”“去哪儿?”“去一个私人房间。”“你不是说有电话找我吗?”石村语气严厉。“我想和您谈谈。”“谈什么?”“私下谈可以吗?”“在这里谈就行。”“私下谈更好,那样才能把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表演艺术中心新近粉刷过,墙上鲜艳饱和的红色与深蓝色流露出奢靡的气息。几乎每个角落里都摆放着大日本合众国英雄军官的雕塑,将他们刻画得英姿勃发。石村细看雕像上的铭牌,其中一块讲述了安藤大佐的壮举——在平息圣迭戈叛乱期间,因感染伤寒杆菌而自沉于叛军的引用水源中,以散播病菌;另一块介绍了厨艺差劲的炊事员冈田军曹,靠着在一千颗栗子里下毒,就毒死了一千个北美人;下一块记录着女飞行员高桥中尉舍身撞向坚不可摧的航母舰桥,与敌机同归于尽的故事。都是光荣牺牲的烈士,很少有活着的军人的塑像,石村暗暗思忖。

他被领进一个大房间,屋里有上百只鸟笼,鸟儿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对狭窄的空间、干燥的空气和不新鲜的食物发表不满,鸣叫直刺耳膜。即将上台表演的几只鸟则紧张地动个不停,希望能以自己的歌喉迷住人类,收获雷鸣般的掌声。“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石村问。

服务员脱下和服,嫩若粉桃的肉体衬着神女一般雪白的脸,显得十分怪异。“你干什么?”石村正色质问。

她的胸部紧紧缠着布条,但从那贫瘠的围度和裆间的尺寸来看,显然应该将她称作“他”。“你这番美意我心领了,我今天已经有女伴了。”石村说,“所以,除了脱衣秀之外——”

话音未落,那人竟掀起一小块肚皮,石村见状不禁抽搐了一下,随后看清下面露出一段皮制底板,微型电路植入深处的骨肉之中。他从和服里取出一条连接线,直接插进肚子上的一个电路接口。那块活动的表皮虽说是假的,但下面的线路上残留着血迹和脂肪,想必腹腔内还嵌了一个电话直转站。石村曾听说过私人信使的传闻,即利用人体生化电能、心脏脉冲和腹内集成的射频接口实现通话,但亲眼见到“人肉电话”还是第一次。他们租金不菲,石村想象不出谁有如此重要的消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他。这种电话无法追踪,也不能被金属扫描仪探测到,而信使本人也只起到信号中继的作用,对通话内容一无所知,以避免身份暴露后泄密。要想绕开宪兵队和特高课这两支秘密警察队伍的布控,只有他们是唯一可靠的手段。“您有电话,长官。”装扮成女性面容的男子说道,“需要借您的携计一用。”

石村同意了,将对方的连接线直接插进携计,心中纳闷是谁要费这么大周折跟自己通话。他插上耳麦,塞上耳塞。“你听说了吗?”一个声音问。“听说什么?你是谁?”石村反问。“你听说了吗?”那声音重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听说克莱尔的事了吗?”“哪个克莱尔?”“克莱尔死了。”线路另一头的声音说道。

嗓音听上去很耳熟。“大将?”石村试探地发问。“克莱尔死了。”那声音重复道,这一次似乎努力抑制着痛苦。“‘克莱尔死了’是什么意思?”“那些该死的浑蛋竟敢伤害她,我要把他们千刀万剐,丢进油锅里炸一百遍,然后拿去喂豚鼠!”“是您吗,大将?”他问。即使对方放低了声音,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无误。“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因为我的错误丢了性命。”“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线路那头的声音嗤了嗤鼻子。“你都自身难保了,石村。”“那您打来电话是何用意?”“因为她信任你,也因为以现在的处境,我无法给她料理后事。拜托你为她安排一场体面的葬礼,不要神道教仪式,按美式的,基督教仪式,她喜欢的那种。”“您确定她死了吗?”

一段长久的停顿。“大将?”石村叫道,怀疑信号是否已断开。

没断。只听大将又说:“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保护我至亲至爱的两个人……能答应我吗?”“当然。您现在——”

通话断开了。信使将接线拔出石村的携计,盖上肚皮,又穿上那身和服。群鸟仍旧在叽喳乱叫。“如果您今晚向任何人提及本次通话,我将奉命杀了你。”信使警告道。“那明天呢?”

信使没有理会他,转身离去。

石村快步跟上。他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但那人已消失无踪。他调用全身心的自制力忍住了立即呼叫通信中心的冲动,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他和克莱尔已经多年未见了,上一次分别时的欢声笑语犹在眼前。冷静下来之后,他回到门外,用携计拨通了中心的号码。“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长官?”接线员问。“我想确认一下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这就为您查询,石村桑。您今天过得怎样?”“再好不过。你呢?”“为天皇陛下效力,每天都很愉快。”女接线员语调轻快地答道,“您好,当前没有睦罗贺克莱尔的死讯。洛杉矶有五位同名市民健在,您想查的具体是哪一位呢?”“睦罗贺和弘大将的女儿。”“我能查到她的地址和就业情况,但没查到讣告或死亡通知。”“会不会是数据有延迟?”“我们的数据每小时更新一次,当前没有新消息,长官。”“可以帮我接她的号码吗?”“请问是军事——”“对。”石村不耐烦地打断她。“我这里需要您提供入网码,以用于——”“算了吧。”石村转念一想,又问,“知道她父亲现在在哪儿吗?”“没有关于睦罗贺大将目前行踪的信息。”“谢谢。”石村挂断了通话。

他想到克莱尔,感觉自己非得再来点酒精不可。他快步回到蒂法妮身边,耍刀的节目已经结束,现在是八名矮个子演员在和大熊猫同台表演杂技。一个女的刚演完火烧活人,把自己弄成了一幅炭画像,指节如同起了一层脆壳,筋脉好似挂满血球的破损管道。石村仰头痛饮一杯。“出什么事了?”蒂法妮问,“半个小时了。”“那个服务员想跟我上床。”他撒了个谎,心想这么离奇的话反正她也不会信。“那你上了吗?”“你还当真了?”“对呀,我当真的。这种事情我不介意,甚至还觉得给我长面子呢。”蒂法妮说。“长什么面子?”“一个女人想在我眼皮底下把你偷走。真够胆大的。”“或者是愚蠢。”“我今晚不跟你回家啦?”“嗯。我这边的晋升仪式也要闹到很晚。”他说,“之后怎么安排?”“再约个美女陪你啊。”“你约的下一个已经排着队在等了?”“你介意吗?”“绝对不会。”

她伸手搭上他的胳膊。“那是什么事弄得你这么心烦?”“鬼魂。”石村回答。

舞台上,一个人自溺于水中,眼看他大张着嘴即将缺氧窒息而死,片刻之后终于复苏。石村红子感同身受。

2:12 AM

依照惯例,圣莫尼卡审查厅的军官们要纵夜欢饮,以祝酒仪式提前庆祝节日之后即将正式下达的晋升状。这家“函馆酒楼”的招牌菜是美味的生蚝和鲍鱼,酒楼下面三层对大众开放,顶部两层则专供宴请庆典包场,每层楼都是和室装修,客人脱鞋之后方可进门。面对可围坐六十人的长桌,石村正准备坐下时,被广田中将的一名副官拦住了。“跟您说个事儿?”对方说道。

副官带他来到相邻的房间,这位染了一头红发的中尉鞠了个躬,说道:“对不起,上级决定,本轮晋升中您仍留任大尉。”

过了好一阵,石村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怎么回事?不都是论资排辈往上升的吗?”“我不清楚其中细节。”他回答,“谢谢您的理解。”“我是不是得罪谁了?或者无意中触犯了什么规矩?”“再次向您道歉。我只负责传话而已。”

石村将重心移到另一只脚。“我想……我想我还是先回去吧。”“上级要求您在场参加庆典仪式。”“为什么?我又不晋衔。”“到场了又走,您脸上挂不住吧。”“不走脸上更挂不住。”石村忿忿地说道。“您声音太大了。”中尉提醒他,隔墙薄得像纸,“我一通知完,您就走了,对您的部门影响也不好。”

石村尽力控制住怒气,不让双手颤抖,中尉漠然的表情无异于火上浇油。“听你的意思,我是别无选择了。”

中尉陪同他进门,又陪他走到长桌的末尾。所有即将晋升的军官都被安排在中将座位的左右两侧,石村却在正对面,因为座次按军阶排列,他位列末等。尉官区域已经来了两名刚毕业的年轻准尉,点头哈腰地招呼着其他上级军官,却对身旁刚刚坐下的石村视而不见。

石村在榻榻米上浑身难受,如坐针毡。圣莫尼卡审查厅厅长广田中将终于莅临,在座的全体起立鞠躬。“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他高声宣布,骄傲地环视即将晋升的下属,挥手示意众人就座,“世间只有两种关系是神圣不容亵渎的,其一为臣仆对天皇陛下的忠诚,其二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深情。诸位皆以赤胆忠心效忠天皇陛下,功绩卓著。”

他们喝下一杯杯清酒,直到酒气染红了脸。

二十三名即将擢升的军官接过特别的仪式刀,在手上割开小口,让血滴入杯中,融入仪式指定清酒“特定名称酒”,以这种大米发酵而成的琼浆与血浆混合,进行所谓的“血祝”。男女艺伎表演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歌舞,讲述当年日军打败美国的辉煌胜利,赞颂帝国不惜巨大牺牲,只为拯救世界于美利坚合众国的暴政与动荡中。“敌人称我们为‘黄祸’,”一个女伶唱道,“即使我们皮肤并非黄色。我们以鲜血为代价击退俄军,战果却被《朴次茅斯和约》窃取。”歌声连绵不绝,高亢的音调轰击着石村被酒精麻痹的内心,撕扯着他的自尊,即使是调味完美的生蚝也无法抚慰他心中的愁闷。

得到提拔的军官们终于乘车走了,去开启下一场私人庆典,纵享浮华浪荡,在神道教吟唱中保持整夜不眠,直至第二天早晨到岗。虽然本周休假,他们却疲于参加各类庆祝活动,直到七月四日——大日本合众国皇军胜利纪念日。石村对此一清二楚,因为他在上一次晋升时体验过,那已经是

十年前

的事了。“年轻将领就是我们的未来!”广田中将慷慨激昂,极尽溢美之词地赞颂他们地位的重要性。这位军人脾气暴躁、恪守纪律,犀利的鹰眉让多少下级官员为之畏惧,今晚却表现得像一个快活的老祖父。“大家为他们干杯!”“干杯!”在场所有人用日语高喊,一口喝下杯中酒。

石村的酒杯已经空了。他也不想为他们干杯。他瞟了一眼手表。“再来一杯!”中将下令,并举起酒杯。男女服务员在场内穿行,为在座各位斟满,石村这一次怎么也躲不掉了。“祝愿他们激励年轻一代,以更大的热情和勇武为天皇陛下效命!”“干杯!”

六轮干杯过后,中将放下了威严的架子,唱起歌来,他的副官立即叫上一名艺伎将他搀扶出去了。场内再次全体起立行礼,保持鞠躬姿势约一分钟,直到他离开。酒宴随之结束。

石村揉揉屁股,一晚上坐得从皮肉疼到骨头,叫他满心怨怒。他摇摇晃晃走出门外,醉得弄不清这是哪家酒楼,甚至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要打车,在街上等了一会儿,却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又坐在了一家酒吧里。旁边的水族箱内,辐射鱼游来游去,发着神秘的幽光。“这些都是特殊品种,从旧俄勒冈和加利福尼亚北部那片海里捕上来的。”一个女人说道。她顶着一头紫发,面色憔悴,满脸镶金戴银。“你是谁?”“我是刚才庆典上的一个演员。”她回答。“认不出来。”“那是因为我摘了假发卸了妆。我演的是石原莞尔。”“很荣幸能与解放满洲的英雄共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在大街上晕过去了。”

他记不起来。“平常我酒量没这么差。”他要了一杯清水,“多谢你热心搭救。如果你能帮我拦辆出租车,我会加倍感激的。”

她拉起他的手。“你多大年纪了?”“快四十了。”“你真是个可爱的四十岁大叔。”“你今年多大?”“你猜。”“我醉得没法猜了,而且我也不想得罪你。”石村说。“得罪我?”“今天这日子特别怪,我的情商降到了最低谷。”“我每天的日子都特别怪。你放心,我不会跟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计较什么得罪不得罪。”她这番话听得石村好不痛心,顿时清醒了几分。“我还没那么老吧。”“我去帮你拦出租车吧。”

她于是扶他出门。暂时看不到出租车经过,只有霓虹招牌闪着靛青色的光芒。熙熙攘攘的车流慢速前行,如同一群受虐狂自讨煎熬,所幸电动引擎静无杂音。所有的驾驶座都在右侧,尽管那是日本本土的传统。“你戴着那些鼻环,疼吗?”石村问。“戴着非常舒服,不戴我反而觉得像没穿衣服一样。”“你上台表演时会把它们取下来,对吧?”“表演的时候我就是另一个角色。你平时话也这么多吗?”“只在陌生人面前。”石村回答。“我不喜欢话多的男人。”“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你好像生气了。”

她摇摇头。“我只是希望你能少说两句。”“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见过的大叔基本上都很无趣。”“惭愧,尤其是今晚。”他说道,想起了庆典,又想到克莱尔,“谢谢你。”“不谢。回头见。”她掏出携计,边走边玩起游戏。他认出了背景音乐。“你在玩《死亡荣耀》?”石村冲她喊道。

她转过身。“你也知道?”“出于工作需要,每款游戏我都玩过。”“你玩得好吗?”“还不赖。”“从来没人在模拟战斗里打败过我。”“我要不是醉成这样,一定能改写你的战绩。”石村说,“我清楚所有的作弊代码,可以给你讲一大堆。”“你够了。”

她抬脚走开,沉浸于游戏之中。

石村给蒂法妮打电话,但她的携计关机了。他于是发了条文字信息:“祝你现在比我开心。”他看了一眼时间,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要上班了。酒精作用下,他觉得自己的四肢像是被激光切割之后又缝回了身上,又如拼装的人体模型,用纤细的绷带维持着身体的完整。他麻木地走向一家汽车旅馆,一步一步迈向崩溃。这时,碰巧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挥手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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