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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5:2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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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国民

出版社:北方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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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绑票

大绑票试读:

大绑票第一卷

第一回 招灾惹祸

腊月。

冰雪封闭了老爷岭中段。

千山披银,万木裹素,山风呼啸,天地间好一派撕棉扯絮纷纷扬扬的大雪。

风雪稍定,才得见山口处有一破败的小镇、破败的火车站,铁轨游丝般地从谷底蜿蜒入山。月台上竖一站牌——磨刀石。

站牌侧,立一铁路巡捕,大檐帽下两耳冻得状如草蘑,白惨惨的好不难看。他不停地轮换着用两手捂耳朵,屁股后的匣子枪左晃右荡,腋下的黄红两色信号旗已然落于地下,眼见得要为风雪卷走,他连忙用脚踩住。“老总。”

背后一声唤叫,同时在他肩头拍了一掌,险些把他按坐在地下,足见这人力气之大。他连忙摸屁股后头的匣子枪,怎奈手指已冻肿成胡萝卜般硬,抠不开匣子枪皮扣。“老总。”

那人又唤叫一声,并且转到他面前来。那叫声响亮却和悦,他才松了摸枪的手,复又捂耳朵。他见那人面嫩,二十出头的年纪,身体却壮大,头戴貉壳帽,齐眉盖耳;披羊皮大氅,宽腰带紧束棉袄,袄内凸起,想必怀着枪,口鼻火车头样地喷着白气,他感到扑在脸上的灼热,不免气馁了三分,咽下去“妈了巴子”问:“干啥?”“打牡丹江过来的火车,啥时刻到站?”“说不准。”“你说不准谁说得准?”“东条。”“东条?”“日本国首相,皇姑屯炸张作霖就是他指使人干的。小鼻子大扯啦!要和大鼻子(沙俄)争着吃这两条线(铁路)。胡子也大扯啦!座山雕阳历年根下在海林站劫了票车。还有共产党……”

巡捕贼眼一溜,见站台上有一对男女。男的穿得讲究,女的裹得严实。看样子也在等车,男的不时拿出怀表看。表是金的,黄澄澄地发着光。他撇开眼前的山里大汉,向那一对男女走过去,绕到男人身后,冷不丁打掉男人的裘皮软帽,在后脑勺上一捋,大叫:“好你个共产党!”

男人并不惊慌,怀表在空中旋转,金链已然在手中缠了个疙瘩。“承蒙老总抬举,我咋就像个共产党?”“张大帅留下的规矩,铁路上抓共产党讲究‘妈了巴子是免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你他妈了巴子的说话簆簆乎乎不说;东北人大饼子脑袋——扁的,你后脑勺子溜溜圆,南蛮子脑瓜,就冲这后脑勺,你不是共产党也是共产党嫌疑犯!走,陪我巡捕房一游。”

男女对视,哧哧笑上一阵,女人笑得露了脸,腮上现出一点红痣,痣上生一撮黄毛。男人说:“老总,我妈生我那年,谷子地撂荒了,没给我灌个小米枕头睡,就长了这么个惹是生非的后脑勺子。”把金壳怀表拍在巡捕手上,“我还是共产党么?”

巡捕把金壳怀表掂了掂,很重,真金的。他揣进怀里。“共产党穷棒子,哪有你这么大方。你两口子别在这冰天雪地里等了,去馆子里喝一壶去。大雪埋了铁路,电线也给风刮断了,这车指不定啥时进站。”

说毕他复又回到站牌下,见山里大汉还站着,想必他已看到自己刚才那一番讹诈,没好气地说:“还竖在这干啥?站台上不缺电线杆子。”“等你检查后脑子,免去共产党嫌疑。”“你不是共产党,也窝窝头踩一脚——不是块好饼。腰是鼓囊囊的,啥家伙?”“喷子(枪)!裤裆里还有根鸡巴,你来拿。”

巡捕吓得舌头伸出半晌缩不回口内,眼睁睁地见山里大汉下了站台,跨路基,隐入一片风雪山林中去。

山林中藏了一溜马队和几十挂爬犁。牵马的、驾爬犁的每人都配有长短枪支。一干人等虽是蓬首垢面、浑身霜雪,却个个机敏英武。这便是奔走于完达山老爷岭一带,威震江湖的商匪——郑家马队。方才在站台上戏弄巡捕的山里大汉便是马队大当家的郑大烟袋的长子,少当家郑武。郑大烟袋膝下无女,只有二子。小儿子郑文自幼寄养在他的好友、牡丹江富商胡三球家里读书。此次他又与胡三球贩一批货物到磨刀石,郑武是带马队接货。

见郑武进了树林,炮手们纷纷立起。

郑武说:“马喂料、人打尖(吃饭),天黑进镇里过夜。听火车打鸣出来接货。”

众炮手依言而做。

郑武捅了下炮头杜栓,低声说:“站牌下那巡捕,站台上那狗男女都狗卵子上席——不是好丸子,多留小心。”

杜炮点头。

牡丹江发往密山的火车逆风雪而行。

入夜。火车驶入山中,行进在大山的褶皱里。火车爬坡,车速渐缓,路基旁的雪窝子里突地冒出几条人影,跃上车厢。

车厢里。车灯昏黄如豆,乘客睡得东倒西斜,勾肩搭背,千姿百态。

过道里坐卧着牡丹江逃出的灾民,宛若一堆垃圾。

车厢尽头,对坐着二位老人。

一位,身着软缀棉袍,足下厚底毡鞋,鹤发中分,手托三只钢球,不住地旋转,嗡嗡之声又给他平添了三分斯文。

此人便是胡三球,江湖人称三球王。

一位,毡帽头扣了半张脸,下半张脸乍满青须。二目从不正视他人,总是一闭一睁。身穿豹皮坎肩,一条长腰带紧束腰际。脚下一双牛皮乌拉,窝瓜般大小。称奇者,他口中咬的那一杆烟袋,硕大无朋,长三尺,烟袋杆细若竹梢,烟袋锅其大如拳。烟袋从不熄灭,终日轻烟袅袅。

此人便是郑家马队老当家的——郑大烟袋。江湖人称五毒炮爷。这二人过去都在张作霖手下闯江湖,只因张作霖割地为霸,成了军阀,他们嫌当兵吃饷受管制不自在,便辞去军职,伙同把兄弟老蘑菇、姜三膘子拉杆子到牡丹江一带立门户,号称牡丹江四杰。如今,大哥老蘑菇在西北楞占了楞场,当了把头,不再碰刀枪;老二便是胡三球;老三姜三膘子在八面通山里置了地产,不在江湖冒头;郑大烟袋岁居第四。

郑大烟袋又按紧了一锅子烟料,深吸一口,徐徐吐出,脸前飘起一团淡雾,目光更浑浊了。“二哥,你这一路上没言语,想必肚里憋着话。”

胡三球依旧不语,只是手中钢球旋得更快。“不说话我也明白,你是想走大哥、三哥的路,金盆洗手,过消停日子。”

胡三球微微颔首,正欲启齿,手中钢球陡地不转了,死死定于掌心。

郑大烟袋明白,二哥是发觉车厢里要出事。

果然,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瘦小枯干,手臂上一片片紫青,一看便知是个扎吗啡的穷酸。他侧侧歪歪地走到两人跟前,显然犯了毒瘾,一张瘦脸上涕泪横流,熬不住了,要挨着胡三球坐下。胡三球一瞪眼。“这四个座,我俩都买下了。”“座位下边的地盘你也买下了么?老客,容我钻进去睡一觉,我一不打鼾、二不放屁,不碍二位老客的事。”说毕俯身进胡三球座位下蜷缩成一团包袱样,临睡前筋筋鼻子,嗅郑大烟袋呼出的烟,“啧啧,这位老客点的是上等泡,借你这个味,我也能熬到磨刀石……阿嚏!”

胡、郑二位好一阵恶心。待那无赖睡去,胡三球对郑大烟袋娓娓述说,语音中不无伤感。“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大哥和老三退出江湖,这二年也落得个太平。过了年,我寿至花甲,该过个清静日子了。再者说,我走了一辈子黑路,虽说没做大恶,却也伤人无数。”手中钢球复又旋响。“我胡家代代行医,不想竟在我这儿改了门风。此次回牡丹江,我重振祖业,开个诊所,做些善事,到死那一天,眼皮也合得严实。”

郑大烟袋烟袋吸得揾揾啦啦响。“也罢!老弟我只得在江湖上独往独来了。我不比大哥,有把子力气;不比三哥,会经营土地;也不比你会接骨疗疮,我离了火药就活不下去。二哥放心,我五毒决不辱没咱牡丹江四杰的名声,一不薅秧子(绑票)、二不下套子(拦路抢劫)、三不贩黑泡白条(鸦片和人口)。小弟只有一事相求,武儿和我走江湖,踩着刀尖过日子,有前晌没后晌,闹不好郑家只剩文儿这一条根苗,你把他留在身边学医,也改改我郑家门风。二哥,你若不嫌弃,就招他为婿。你蝶儿也不小了,怕有十七了吧。”

胡三球隔着茶桌伸过手去,拍了拍郑大烟袋手背,算是答应了。“四弟,我也有一事相求,就是这大烟,你还是少抽几口为好,身体为本啊!”

郑大烟袋虽是点头,烟袋却抽得更紧。

车厢两端门口突然现出一伙蒙面大盗。为首一人翻穿羊皮袄,抖去一身霜雪,平端盒子炮,大叫:“别动!都给我消停。”

磨刀石小镇。

风消雪定,一勾淡月,寥寥寒星。

郑家马队扎在一处空落的大院里,人不离枪,马不下鞍。郑武与杜炮带几个炮手,在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酒店里喝闷酒。

酒店不大,字号却响亮——敲山酒楼。终日有客,汽灯彻夜不熄。掌柜的五短身材,光头,数九天也不戴帽子,头皮闪亮,与汽灯相映成趣。

墙角处,一卷破行李上,坐着位妇女,怀抱一男婴,身边立一女孩。女孩十一二岁模样,不住哀讨:“哪位大爷舍口饭吃吧……可怜可怜俺娘、俺弟……”

那妇女低头一言不发,一头散发披下来,遮了颜面,怀中男婴呀呀啼哭,令人心焦。

郑武一仰头喝干了酒,大海碗在桌上一顿,出了门。杜炮尾随其后。

站台上空无一人。二人侧耳倾听,万籁俱寂,不见火车响动,正欲转身离去,忽见白日讹人金表的那巡捕走上站台。

那巡捕想必在哪里吃了花酒,余兴未消,口里哼着骚曲:“小奴家好比一条船,凭你撑来任你玩……”

待他一溜歪斜行至站牌暗影处,一条黑影三跃两跃已到了他背后。那人想必是江湖上黑人(杀人)的高手,快似奔鹿,轻似野猫,踏雪无声,双手一抖,一根绳索飞出,如草蛇翻身,套在巡捕脖子上。那人收紧绳索,与巡捕背对背,一长腰,那巡捕双脚离了地面,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骚曲就此断了。“勒死狗!”

杜炮低声说,就要掏枪。“狗咬狗。”

郑武按下杜炮手中枪,两人回敲山酒楼去了。

杀人者将巡捕背到路基下的树丛中,从巡捕怀中摸出金壳怀表,借月光看看,按在耳朵上听听,嘻嘻一笑:“不借你玩了。”

而后他摇动树干,树枝头的雪挂纷纷落下,埋没了巡捕的尸身。然后他就地十八滚,混乱了自己的足迹,消匿在月夜中。

淡雾升起,月光收敛,寒星睡去。

天,要亮了。

车厢里。

盗匪守住门,为首的蒙面大盗由前向后,踢开过道上的人,审视乘客。嘴里叨咕:“知道这一车都是穷棒子,我一不扒叶子(扒衣服)、二不要钱,大爷我只找个活口(人)。”

他搜寻至胡、郑二人座前,郑大烟袋用烟袋杆一指胡三球:“老大说差了,这一车不都是穷棒子,他怀里有两个钱。”

蒙面大盗枪口指向胡三球:“看你这层叶子满扎眼,细皮嫩肉的,大米白面没少吃吧?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不容易,你的钱我不全要,老爷子,算咱俩有缘,你的钱见面分一半吧。”

胡三球悠悠地旋转钢球,语调平和:“不假,老朽确是带了几个钱,只是这钱上有刺儿,不怕扎手你自己来拿,就在我怀里。”

蒙面大盗向胡三球怀中伸过手去。

胡三球微微一笑,说了声“好没眼色!”手一抬,一只钢球飞出,“当”的一声将蒙面大盗手中盒子炮击落,那球在空中翻几翻复又落入胡三球掌中,依旧悠悠旋转。

蒙面大盗大叫:“扎手啦!”(遇上对手了)众匪徒纷纷从车两端向这里持枪挤来。车厢里喊声大作。蒙面大盗一猫腰,欲拔腿上的攮子,郑大烟袋斜刺里一烟袋打去,隔着绑腿把攮子敲碎在皮裤里,蒙面大盗只拔出个半截刀柄,傻愣愣地喘着粗气,蒙面布一鼓一鼓的,好不逗笑。

众匪徒一时成了呆鸟。

郑大烟袋用烟袋杆勾起蒙面人的盒子炮,放在茶桌上,说:“晚辈,你这两下子,吃两条线还嫩了点。快把脸上的趷趷蹡子扯下来,让咱相相你的小模样。相中了,兴许认你做个干儿子。”

两位老人哂笑。

蒙面大盗揭下蒙面布,脸已羞臊得通红,热汗融了须眉上的霜雪,一张阔脸上溪水横流。

两位老人同时叫一声:“姜青山!”

这姜青山和许大马棒早年曾在老蘑菇门下学过摔跤。日本人在奉天(沈阳)摆跤场,这俩人下场,把日本浪人摔十八个倒地不重样,抖了中国武林的威风。不想日后竟被日本人收买,在烟筒山金矿给日本人当把头。许大马棒提大马棒、姜青山牵日本狼狗——赛虎,残害华工。两年前许大马棒奸了日本曹长的娘们,偷了枪支弹药,骑了匹东洋马,姜青山牵了赛虎,两人逃出烟筒山,窜入老爷岭,与一伙强人啸聚奶头山。

胡、郑二位明知姜青山早已认出他们来,却蒙着脸动抢,念及大哥老蘑菇的情面,不再难为他,胡三球拍拍座椅,示意姜青山坐下,说:“大冷的天,你不在奶头山和许大马棒打狍子玩,怎么跑到票车上捣蛋?”

郑大烟袋用大烟袋把盒子炮挑进姜青山怀里,说:“你弟弟呐?”“我弟弟?”“赛虎哇。”

胡、郑二位又笑,姜青山也忍俊不禁,战战兢兢地在胡三球的座位上沾了半个屁股,用袄袖子揩抹嘴脸,抹去一脸汗水,一脸尴尬,说:“小辈儿一时眼拙,冲撞了二位师叔。实不相瞒,我吃这两条线是头一遭,也是迫于无奈。这年头世面不安,江湖不太平:老毛子砍树,小日本抠矿,官府刮地皮。民穷匪瘦,下头场雪那工夫,许爷带绺子压破了一个围子(攻破了一个庄院),搭上五六个疙瘩(脑袋),才抢了三麻袋苞米面。各股绺子穷急生疯,绺子吃绺子!座山雕砸了金大猪崽子的响窑(掏了老窝);占山好抢了鱼皮鞑子一沟马;九彪更大扯!占刁翎、卡林口,逮住谁咬谁。听说他和日本人的狼牙会狗连裆,要并了牡丹江一带地面上各股绺子,等日本人大兵开到,称霸牡丹江。我这次下山就是冲九彪下的碴子,梢子(土匪暗探)在牡丹江就瞄住了一个主顾,身上带着条子(金条),上了这趟车,给九彪送去。我在雪壳里趴了半宿,刚刚上了车,哪想到会上了二位师叔……嘻嘻,见了二位师叔的手段,开眼界!开眼界……”

姜青山干笑,露了两排苞米粒子样的黄牙。

胡三球说:“你半夜截车,也不比九彪磊落吧?”

郑大烟袋说:“你在江湖上咋做人,与我老哥俩无干,只是我们上了年岁,爱清静,你别在我眼前折腾,怎么上来的,怎么下去吧。”

姜青山连连称是,招呼手下人下车,临走,向二位老人说:“日后见了我恩师,替我和许爷捎个好。”“罢了!”郑大烟袋说,“老蘑菇知道你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还不挤出你卵子来。”

姜青山一干人等出了车厢。胡三球座位下的那扎吗啡的穷酸一骨碌钻出来,打开车窗探出头去,看姜青山匪伙是否真的下了车。

冷风碎雪灌进车厢。胡三球一捋白须郑大烟袋会意,两人同时按下车窗,扎吗啡的穷酸的头卡在窗外。

窗外,风刀霜剑,山势陡峭,树影狰狞。

敲山酒楼。

酒楼前屋摆着高矮残缺的十几张桌椅,桌上杯盘狼藉。后屋悬半截门帘,门里想必设有客房,已然留了客,麻将翻江倒海,男女调骂之声不绝于耳。

众酒客已伏案沉沉睡去,只有郑家炮手依旧细嚼慢饮,打熬时光。门帘挑处,胖掌柜出来,不唯光头,上身也赤着,一身大肉猪油般肥腻。“各位,进后屋下一注(赌);抽一泡(吸鸦片);摔一泡(嫖),钱撂在褡裢里也不能下崽……”

众炮手不搭茬儿。

郑武惦念老父,正然心烦,给胖掌柜一个冷脸,抽身离席,到炭炉边烤火。那妇人依旧抱着男婴坐在墙角,那女孩却奔过来,抱住郑武的腿。“大爷,舍口吃的吧。”

郑武冲杜炮一点手,杜炮飞过一只烧饼,郑武接稳,塞进女孩手中,抽出腿来,去烤火。

胖掌柜一声奸笑:“老大好慷慨。”

杜炮不忿,骂一声:“河边无青草……”“不缺多嘴驴!”胖掌柜狞笑一声接了话茬儿,然后一挑门帘进后屋去了。

郑武听胖掌柜之言,心里犯疑:“莫非他此话有所指……”女孩接过烧饼,放至唇边却没啃,递给妈。“妈吃吧,吃了有奶水,要么,小弟要饿死了……”“妈不吃,妈着急上火,嘴里起泡,嚼不动烧饼……丫,你吃吧。”

女人怀中的男婴哭嚎起来,女人掏出奶子塞进婴儿口里,堵住了哭声,女孩却手捧烧饼泪如连珠。

哭声惊动了后屋,白日里在站台上等车的那腮上生一撮黄毛的女人缓步踱出,指尖夹着洋烟卷。站在母女三人面前连连啧嘴。“啧啧,咋落到这个粪堆上。你这是从哪疙瘩来,到哪疙瘩去?”

妇人抬起头,眼泡红肿,一脸菜色,说:“孩子他爸在鸡东矿上背煤,矿坑塌方,把孩子他爸压扁了,眼珠子都冒出来了……没活路了,我娘仨了房做盘缠,回海林老家去。哪想到在八面通遇了胡子,盘缠钱给抢了……”“真可怜见的……让我看看孩子。”女人蹲下来,揭开襁褓,孩子一岁模样,口鼻端正,大瞪乌眼,欲哭无泪。“小脸蛋真招人爱,丫头还是小子?”“小子。他爸三代单传,得了这小子,欢天喜地,指望他传宗接代撑门户,哪想到……”

妇人讲到伤情处,撕着头发号哭。

女人只顾捋着黄毛看那男孩,万分怜爱的样子,说:“我要是生这么个小子就美了。我进门八年没开怀,我当家的领我到磨刀石来,就是扎古(医治)这病。我家在黑台,我当家的做皮货生意,有钱。”

说毕她摸出两块光洋,在手中掂得叮当响。女孩瞅着光洋,苦苦哀求:“大奶奶,赏我们一块,就够我们回老家的盘缠了……”女人又在手上加了块光洋,继续掂。“大妹子,咱俩商量商量,让我把这小子抱了去,光洋你拿了去。咱俩两将就。”“不中,可不中!卖了儿子,咋对得住俺那死去的当家的。”“娘仨一路饿死,就对得住你当家的了?再说了,你嫁谁不能再生小子,有屁股不愁打嘛。”“大嫂,你要领领丫头去,她十岁了,当丫头使唤、当女儿养着都中……”

女孩抱住一撮毛女人,且泣且诉:“领我去吧,挨饿挨打我都认可……弟弟是爸的心尖,弟弟还没舍奶……”

一撮毛女人忽地铁了脸。“买的就是小子,我也不开窑子,领丫头干啥?!”光洋揣进怀里,起身向后屋去,“大妹子,小子我抱去,是他的福分,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你琢磨透了,把小子给我送后屋去。”

后屋门口,站着白日里被人讹了金壳表的男人,手里托着俄国造木斗克(烟斗),一副吃洋饭的派头。向一撮毛女人说:“羊肉贴不到狗身上,买孩子干啥!妈的,这辈子倒了血霉,花钱娶了个骡子!”

女人不忿,反唇相讥:“屙不出屎来怨粪坑,指不定咱俩谁骡子哩!”

女人且骂且走,绕过炭炉,踩了郑武的脚,一声嗲叫:“好硌!”

郑武觉出这女人踩的一脚分量很重。

他眼见一对男女进了后屋,半截门帘下,男人皮靴上的霜雪已化了一汪浊水,想必他刚刚从外边进来。难道这男人就是在站台上勒死巡捕的强徒?难道这一对狗男女与这店掌柜是一伙,掌柜发觉我和杜炮出门去了车站,怕我见到这男人做歹,刚才来个敲山震虎?

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一紧,起身招呼众炮手:“出店,拉杆子离镇。”

一干人等出了酒楼,那母女三人已哭成一团,那男婴干哑的哭声尤响,与镇子中的雄鸡齐唱,唱破残日唱出个惨淡的太阳。“好凉快!好自在!”

那扎吗啡的穷酸的头被郑、胡二位卡在窗外,两手瘟鸡翅膀样扎煞着,细脖梗上青筋暴起却还嘴硬。“光棍!”“有尿(有能耐)不在喝凉水!”胡、郑二位喝彩,手下却用力。

扎吗啡的穷酸脖子压扁,气如游丝,却唱起了骚曲:

终日里、心牵挂、东院小娟,

夜黑头、来至在、她家后园。

投石块、敲窗棂、本是暗号,

她与我、打开门、迎进屋里。

双牵手、做个嘴、四目相对,

上炕头、钻被窝、忘落窗帘。

郑大烟袋用尖如利刀的指甲割破穷酸的棉袄,焦黑的棉絮中缠一条布袋,布袋上别着几十根金条!郑大烟袋与穷酸盘江湖黑话:“疙瘩哪个绺子结、条子哪块地里找?”(你是哪个匪帮的人?金条从哪儿弄的?)“哑巴爹、哑巴妈,揍出个小哑巴,三代不说话。”(我死也不讲)郑大烟袋一撇嘴:“条子沉水底,疙瘩扛回家。”(金条留下,留你条活命)“扛着疙瘩(脑袋)为吃饭,条子是咱满口牙,老大你一勺拿大!”(失了条子我绝不生还,你弄死我吧)

郑大烟袋本不图黑财,又见这穷酸一身硬骨,不免佩服,手下软了三分。胡三球扯下了穷酸的袄领,又给掖上,与郑大烟袋对视,复又提起车窗,放穷酸进车厢。穷酸一屁股坐在两人脚下,脸上鼻涕眼泪已冻凝了,如结了层白蜡。他喘如风箱,抖似秋叶,眼巴巴地望着郑大烟袋的烟袋。

郑大烟袋晓得他犯了烟瘾,见他眉目生得也还端正,不过三十岁的年纪,不觉动了恻隐之心,烟袋调过去。

穷酸吃奶样的噙住烟袋嘴,深吸一口,垂头弓背,憋住气来,半天不见丁点烟雾溢出口鼻。再抬起头来,才有了说话的气力。“刚才在座位下面,小辈听了二位先辈的字号,在江湖上早有耳闻。二位收拾姜炮那狗杂种,小辈见识了二位的仗义,二位的手段,晚辈折服。没说的,这条子见面分一半。”

说毕他要解腰间布袋。郑大烟袋拦阻。“那玩意儿我家后园子就种着哩,不稀罕。我只想请你报个山头,露个字号,日后在江湖上撞见,免得黑脸对黑脸。”

穷酸面有难色,结舌不语。胡三球打过去话头,说:“晚辈,你八成是熬不住金坑(金矿)苦,打采金船上逃出来的吧?”

穷酸连忙点头。“胡爷说得准称,我下坑三年,连个长头发的也没见过。二位前辈恕我没出息,想老婆啦……”

郑大烟袋觉得胡三球岔开话头有些蹊跷,正然犯疑,三五个乘警进车厢查票,吆吆喝喝的,车厢里一阵哗乱。郑大烟袋深知这些乘警可恶,方才姜青山打劫,他们明明听得动静,却佯做不知,待匪徒下车,他们却食尸乌鸦样来收拾匪徒留下的残羹,借机敲诈旅客。郑大烟袋对他们厌恶之极,扭头向车窗外。

车窗外,高山顶起旭日,朝霞从山坡泻下,雪山披红,万木滴血。

穷酸见乘警来,又欲往坐席下钻,胡三球用脚踩住他棉袄下摆,他挣不脱,面露惊慌之色。胡三球拿出三张车票,手指一点穷酸:“我们雇的脚力(脚夫)。”

乘警查票过去,穷酸立起,向二位抱拳:“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两位老前辈两番搭救小辈,他日定当以死相报……”

胡三球连连摇首:“鱼入水、鸟投林,各走各的吧。小辈,江湖路长,好自为之。”

穷酸连连称是,走了几步,车转身再度抱拳:“小辈散居江湖,实在无山头可报,两位恩人再见到小辈,称我‘两头尖’就是了。”

这号称“两头尖”的江湖客前脚走,郑大烟袋后脚问:“二哥,这小子黑话盘得上口,腰里带那么多条子,明明是黑路上的人,你怎么偏说他是蹲金坑的?金坑的规矩哪个不懂,只许穿空心棉袄,可这小子穿个里外三层。再说他从金坑逃出来也只能带沙金,可他带的是熟金……”

胡三球截断他的话,压低声音:“这两头尖定然是姜青山所寻之人;他身上的条子也定然是转送给九彪。九彪勾结狼牙会的事,我早有所知,这狼牙会后台是日本人,势力遍及关东,日本浪人和江湖败类结为一党,无恶不作为患江湖。方才我翻开这小毛贼的袄领,见他肩背上纹有狼牙!上次我在吉林遇见谢文东,他说这狼牙会已打发八个人,号称‘狼牙八浪’进牡丹江地面。从今日事看,谢文东言中了……四弟,我隐退江湖,你独自拉杆子,我委实放心不下。江湖凶险,前途保重,若是撞上狼牙八浪,退一步为进、矮一截为高。方才我打发走这‘两头尖’,也是为着你我少添麻烦。”

郑大烟袋口含烟袋,含含糊糊地说:“他别撞上我,我也别撞上他。”

磨刀石火车站。

一架俄式四轮平板马车从票房前长街驶过。车上一个巡捕、四个脚夫。马车走走停停,从犄角旮旯、壕沟里拖出冻饿而死的难民,醉不归宿、扎吗啡的冻死倒,横七竖八地垛在车上。

票房子侧面的出站口铁栅栏门开处,两个巡捕拖着昨夜被勒死的巡捕出来,也扔到车上,马车这才驶往镇外。一群乞丐、抽大烟的尾随其后,等车到乱尸岗时扒死倒的衣服。再其后是一群红眼饿狗。

镇里,店铺开板、当铺开门,赌局、妓院里送出脚下虚飘的男人。高矮错落的房舍盖了厚厚的雪顶,状似一群白蘑菇。白蘑菇之上飘散炊烟。

敲山酒楼正预备早点,炸麻花的油香散满了一条街。一条山里大汉,悄然进了酒楼,大汉身后跟着一条东洋狗。那狗头大如斗,兔耳蜂腰,腚后托着条狼尾,比驴大、比马小,走路却轻似狸猫,踏雪无痕。

郑武带着郑家马队打从酒楼经过,见了那人那狗,却不知那人是姜青山,那狗便是赛虎。他正然想进酒楼去看那落难母女三人是否还在,只听得火车长鸣,牡丹江开来的票车进站,他只得招呼马队去接货。

票车后挂了几节货车,脚力卸下布匹、盐、牛羊肉,郑家炮手们把这些货装上雪爬犁。票房子门前,胡三球与郑大烟袋话别。郑大烟袋向郑武招手:“混小子,见你胡伯咋没句话说!”

郑武正指使炮手们装货,却见一挂暖篷胶轮马车直驶入敲山酒楼后院,赶车人与胖掌柜、与昨日被讹去金壳怀表的男人交头接耳,还对他指指点点。他权当看不见,扭头向车站。车站以西,通向海林的铁路线上,那落难母女踩着枕木踽踽而行,向敲山酒楼一步三回首。女人怀中已然不见了男婴,夹肢窝里掖着小包袱,牵着女孩,没裹头巾,散发在凛凛寒风中飘拂。他心内禁不住一阵酸楚,暗想和爸爸久走江湖,每日里都见这人间惨剧,也真没意思。爸爸连呼两次,他才过票房子门前与胡三球问安。

胡三球见郑武牛高马大,一脸的忠厚,不免喜爱,不免羡慕:“老四,武儿出息了,能当你半个家。我可不敢和你比,膝下只有个丫头。”

郑大烟袋得意之余,感慨系之:“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可谁知道兵进翰林院,瞪眼不识丁。还是有点学问好。”

郑武接过爸的话茬儿:“爸说的是。胡伯,你回牡丹江,给蝶儿捎个好。你要严格管教我弟弟,叫他一心读书,早日功成名就,早日成个家。告诉他,他要当叔了。我的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要送到他身边去,念书、做学问,还要把孩子过继给他,不让孩子有我这么个半商半匪的爸。”

胡三球手捻胡须沉吟无语。

郑大烟袋脸上挂不住:“王八犊子!这也叫人话?”

郑家马队出了磨刀石镇。

辞别了胡三球,郑大烟袋心中很不自在,加上郑武那一番话,更败坏了他的心绪。想当年把兄弟四人在张作霖手下所向无敌,进牡丹江更如入无人之境。大哥老蘑菇敦厚仗义,从不图不义之财,江湖上颇负盛名。二哥斯文,老谋深算,自落草那一天起,就琢磨解甲归田,果然金盆洗手。三哥姜三膘子手段毒辣,手中四把飞刀,出手见血,且积财心切,若昨日他和三哥在一起,那两头尖早已死于非命了。再想想日后落得他一个人在江湖上跑单帮,心中不免怅怅,加之旅途劳顿,他昏昏欲睡。

郑大烟袋人蔫马也蔫,落在马队后面。

郑大烟袋跨下雪青马,马老牙平,一身青白相间的卷毛多半脱落,露着粗糙的皮。这马是他年轻时用一袋子火药和鱼皮鞑子(鄂伦春人)换的。别看它平素性如绵羊,可一听枪响就快似奔鹿,势如恶虎,钻山砬老林子履险如夷,一日之内横穿绥芬河大雪甸子,人送美名雪骆驼。雪骆驼善解人意,郑大烟袋的心思,它懂得一半,因此这马从不带笼头。

郑家马队行至一片山间平原,山光与雪光交辉,耀人眼目。马不嘶叫,人没言语,只有爬犁碾雪之声,咯吱吱响得单调。

郑武骑马走在前面。他的坐骑红似炭火,扬鬃摆尾好不气派。这马八岁口还没骟,咬马踢人,马队里几百名炮子,也只有郑武降得住它。红鬃马歇息一夜,草料吃足,见雪甸子开阔,要撒欢跑上一阵,郑武一则顾虑老父亲劳累,二则前面就是完达山与老爷岭交错之处,山不高,却险峻,马队要留得些力气盘山路,他手挽缰绳,压住大队。

在敲山酒楼看见的那挂胶轮马车从后面赶来,超过了郑家马队。

驾车的三匹马个个雄健,翻蹄亮掌好不威风。大车在郑武身边风驰而过,红鬃马惊了,人立起来咴咴地叫。郑武一勒缰绳:“吁!”

这一叫惊动了车里,车篷帘欠条缝,露出昨天被讹去金壳怀表的那男人的脸,正与郑武打了个照面。郑武一惊,手中缰绳松了,红鬃马一长腰,蹿出丈余远,郑武勒马不住,随大车穿过雪甸子,入了山林。

须臾,马队行至山口,杜炮听得山里有枪声,圈马到郑大烟袋跟前:“老当家的,山里有动静,先放一队炮手探路,大队就这里扎下,歇歇脚。”

郑大烟袋眼皮都没抬:“进山。在这股道上截我的人,牙还没出齐呐。”

果然一路太平,翻过山梁,会见郑武。此时天色已暗,郑家马队就在一座大马架子里过夜,炮子们睡在马架子里,门外放了哨,看守马匹货物。

翌日天明,自然是郑大烟袋早起,自然是先燃了烟袋,边吸边出门去。出了门自然是先看看雪骆驼。

槽头空了!雪骆驼不见踪影;红鬃马满头是血,已被割去两耳,正然暴躁地刨蹄。放哨的炮手倚着马架子站着,怀里依旧抱着大枪。

郑大烟袋过去,照准放哨炮手脑袋拍一巴掌:“别睡了!”

只拍掉了一只空狗皮帽子,无头的尸身歪倒在雪里。

郑大烟袋指头塞进口里,一声唿哨响出很远。山林深处,四平八稳地走出雪骆驼,想来没受伤害。他一转身,见郑武与一干炮手齐刷刷地站了一排。他倒背手走到郑武面前:“小子,你惹祸了。”

第二回 再入虎狼店

牡丹江火车站。

胡三球从票车上下来,早有脚夫替他拿了皮箱。屈指一算,今儿正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他料定蝶儿、郑文会来接他,虽是坐夜车困盹,也不免心头清爽,手托着钢球,迈着方步向出站口走去。

出了站,蝶儿已然为他雇了马车,张口爸累、闭口爸困地叫得胡三球心里酸热。郑文却在一旁苦脸拉得老长,不出一声。胡三球说:“文儿,怎么不欢喜?在学堂挨了先生的手板?”不问则已,一问郑文泪下来了:“二伯,你不在家,蝶儿打我……”

胡三球左手牵了蝶儿,右手牵了郑文,朗朗大笑:“文儿别怕,伯伯从此不出门了。”

郑武挨了爸一烟袋杆,虽是隔着皮袄,他也觉得出脊背上定然落了一条血檩子,痛彻心皮。杜炮查看马队,除死一人、伤一马外,别无散失。郑大烟袋命杜炮带马队慢慢行进,自己带郑武策马返回昨天郑武惹事的那条山沟。

这条沟叫窝风沟。冬日里,窝风又窝雪,胶轮暖篷车奔进沟里,陷了半截车轮,雪没及马腹,车速陡然慢了。

红鬃马先前是惊了,郑武呼之不住、勒之不停。后来郑武松了缰,任红鬃马尾随着胶轮暖篷车追下去,其心理无非是想戏耍一下车里人,吓吓他们。谁亦想车把式见有人追来,又把长大马鞭在空中连连爆响,大车越跑越快。郑武顿生疑窦,敲山酒楼那母女三人啼哭之声又响于耳际。进了窝风沟,郑武在马镫上一顿足,心中暗想:背着爸做事,只此一道,下不为例。他一拨马头,红鬃马闪入丛林。

暖篷胶轮大车已下了沟底,雪深路窄,大车行进得艰难。车把式站起在车辕上,一声“得驾!”恶如犇叫,三匹马吓得鬃毛乍立,奋力在雪中跋涉,热汗融了背上的雪,在腹下结成冰块,跑起来咔嚓嚓响。车把式骂声“孬里熊!”大鞭又起,鞭绳在空中打了个盘旋,落下来炸了三个响鞭。左一鞭打在左梢子马肩胛,右一鞭打在右梢子马后胯,回后一鞭兜在辕马肚上,三匹马同时见血。

三匹马疯了一般,已不是四蹄踏雪,像雪兔样地在雪皮上腾跃,大车风快,眼见得要奔出沟口……

沟口早立着一人一马。马是红马,人是白人,翻披羊皮袄,滚了一层雪,皮袄领立起,遮了脸,只露得眼睛在:“寒天饿不死瞎死雀,到底有人送年嚼果(过年的食物)来了,愧领了。”

驾车的那三匹马看来久于江湖黑路,见有人拦路,并不惊慌,收稳了脚步,慢慢向拦路人逼近。车把式怀抱大鞭,依旧立于车辕上,蜡住了一般。

那拦路人也是剪径的里手,双手交抱在胸前,皮袄下,不知哪只手握着枪柄。江湖讲究轻易不出枪,出枪就有响,枪响就死人,决不可端着枪瞎咋呼。

大车与拦路人接近……

车把式突地一晃身腰,高擎大鞭!

这大马鞭只有关东才有,鞭杆长丈五、鞭绳长两丈,鞭杆裹红绸、鞭绳系红缨,鞭梢狗皮所制,猪血浸泡,柔似游蛇,利赛钢刀,前后可打五丈,能轰七匹马大车,碗口粗的树木,一鞭可挥为两段。

车把式叫了声“着!”,鞭绳便在空中飞旋,却不下落,鞭哨撕风裂雪,揾叫声好不瘆人。

拦路人依旧不出枪。

大马鞭落下,一声鞭响,爆了个焦雷,群山战栗。鞭落处,红鬃马打个趔趄,拦路人飘落马下。车把式嘿嘿冷笑,再举鞭,要把拦车人打杀。

谁料拦车人复又端坐马上,只穿了件鹿皮坎肩,露了脸,正是郑武。他趁车把式怔在车辕上那一瞬之机,出枪发一弹,击碎车把式手腕骨,大马鞭应声落地。再一弹击穿车把式大腿。

郑武早年曾和爸爸在海拉尔贩过马,深知这大马鞭的厉害,也学得了制服这大马鞭的招数。鞭落时,他振两臂,把羊皮袄抖在空中,接了这一鞭,身子伏在马上,被击落的只是羊皮袄。“郑老大好身手,不愧是五毒炮爷揍的(不愧是郑大烟袋的后代)。”随着喝彩声,走下被讹去怀表的男人,衣冠楚楚,从从容容。

郑武小吃一惊,说:“你小子身手也不孬,夜里背死狗,我还不及你哩。既然你知道我的家门,你也报个字号,免得舌头咬了牙。”“那又何必,你不就是缺年嚼果吗,”男人探手囊中,取出金壳怀表,“拿去换两泡烟抽。”“守着太阳(老爷)过日子,表我不稀罕,把你娘们留下我玩玩,天短夜长,大爷闷得慌。”“女人是块地,谁种是谁的,好说好说。”男人挑开篷帘,露出一撮毛女人的脸。那女人冲郑武莞尔一笑,丑得可以。“只是这娘们老了点,郑老大别嫌弃。”“点灯看脸蛋、熄灯摸腚沟,两眼一闭、一样东西。叫她下车,孩子也抱过来,省得我费劲揍了。”“郑老大真可谓生冷不忌,好胃口!下马领人吧。”

一撮毛女人拍打车辕,哭起来:“当家的好狠心,炕梢炕头和你骨碌半辈子……”

郑武明知有诈,却一撇嘴下了马,他岂把这几个毛匪放在眼里。缰绳盘在马头上,枪放回怀里,绕到车尾。一撮毛女人拧着屁股,抱着孩子不肯下车,怀中正抱着昨日买来的男婴,想必孩子已然睡了,悄无声息。郑武冷不丁地探过手去,一个鹰叼,揭去盖在孩子脸的洋毯。

孩子大张着口眼,已绝了气脉!

郑武一阵心悸。

一撮毛女人大叫:“孩子受风啦!”

男人听得叫声,一甩手,袖口里抖落出一条绳子,套在郑武脖子上,又来个背死狗。

郑武不愧为江湖高手,若是他向前挣,必死无疑。他身子软软的向后,仰靠在男人背上,两脚腾起,一蹬车后板,双手平张,呈大字形,把男人压倒在雪地上,恰似轰然倒了一面墙。而后他运足气力,收双臂,双肘捣在男人的两肋上。

男人松了绳子,疼得在雪窝里翻滚。郑武弹跳起来,正欲一招儿结束男人性命,那女人却哇哇叫着跳下车逃跑。他弃了男人,追那一撮毛女人。从车尾追到车前,一把薅住女人的头发,往怀中一带,不料却薅空了,手中只落得一团假发,他眼前是个锃亮的秃头。这一撮毛原是男扮女装。

一撮毛在雪地上左跳右闪,快似狡兔,奔上一条山梁。郑武紧追不舍,上山梁时,与一撮毛仅三步之遥。一撮毛将怀中孩子向郑武扔过来,把郑武绊了个跟头,郑武再站起时,一撮毛已缩成一团,雪球样地滚下沟底。

沟底,风催雪走,乱木参差,郑武掏出枪来,已不见一撮毛人影,脚下包孩子的被已然散落,他连忙蹲身,解开襁褓。看那孩子可还有救。

可怜这不满周岁的乳婴,肚腹已被剖开,掏空,里边塞个油布小包,小包里一条布带上别着金条。原来这一伙强人借小孩的尸身掩人耳目,偷运黄金。“孩儿,你妈还当你此刻在富人家享受哩……”想到这一层,郑武心如刀绞。再往窝风沟底看去,车把式倚在大车轮上呻吟,那男人已缓过来气,卸下左梢子马,爬上去向沟口奔逃。郑武甩手三枪,那男人应声落马。兵家讲究射人先射马,江湖上却视马为“货”,只取马上人头。郑武自幼随父走江湖,人不比枪高时就玩枪,从不打死靶,上至飞鸟、下至貉獾,近几年练得一手好枪,弹无虚发。江湖中人惜弹如命,一枪取一个疙瘩,郑武连发三弹,足见其怒火中烧,想来那男人也难逃活命。他见那男人落马,一匹空马钻了老林,也没去追,下沟底,来到马车前。

车把式自知必死,也不逃,直勾勾地看着郑武。郑武用枪口指点着车把式面门。“报个山头,亮个字号,大爷我囫囵个打发了你,要不然我半斤八两地卸了你喂狼!”

车把式不语。

郑武用枪口塞进车把式嘴里,要撬开他的牙关。车把式猛然咬住枪管,牙齿咯蹦蹦碎裂。郑武拔枪拔不出,扣枪机,一声闷响,车把式挺尸了。

郑武在雪里搓净了手,擦了枪,把车把式的尸身扔进车里,又把右梢子马的缰绳拴在车辕上,掏出匕首,在马屁股上割下块肉来。梢子马疼得连连尥蹶子,撞得套绳嘣嘣响,大车只能原地兜圈子,车轮越陷越深,不动了。

郑武冷冷一笑,不出三刻,山兽们就会下沟来把死人活马啃个稀烂。

他来到红鬃马前,捡起羊皮袄,见皮袄已被大马鞭抽了个尺把长的口子。上了马,听得山沟口处有人喊叫,细细看去,见一撮毛坐在树杈上向他这面半吟半唱:“我在后,你在前,你我不顶一方天……” (我后死,你先死,你我不共戴天)

郑武见一撮毛已不在盒子炮的射程之内,就恶啐了一口,提马上山梁。

果不出郑武所料,一夜之间,山兽们就啃食了这里可啃食的东西。两匹马只剩两套骨架,车上的皮马套被嚼光,胶轮也被啃过。车把式已从车中被拖出,支离破碎,到处是沾了血迹的破棉絮。郑家父子赶到时,还有一群黑鸦在噪闹。

郑大烟袋下了马,围着大车转一圈,竟发现车把式一块完整的膀臂,贴近肩头处,纹有一颗狼牙!他问郑武:“还有呐?”“条子,我没敢拿,埋在雪里了……”“没问那玩意,我问你那孩子呐?”“我怕山兽啃,压在石头下边。”

两人上了山梁,到了郑武埋孩子处,石头被掀开,襁褓被打开,哪里有孩子,定然是喂了山兽,这里也定然有人来过!

好在条子没被搜去,郑武抠出来交给爸爸。郑大烟袋接过一看,别条子的布袋正是两头尖的!他心里一沉,举目四望,见山头上有三两只山鹫盘旋,命郑武上马,父子奔山头去了。

山高处,林木稀疏,却高大,浓枝挂了密雪,遮蔽了天日,林中幽暗。二人行至一株青杨树前,红鬃马惊得咴咴叫,郑武抬头,也吓得险些落马。

树杈上吊着那男人半截尸身。下半身已被山兽啃了去,肠子扯出几丈远,一只手扎煞撒着,向上扬起,另一只手攥着一团雪,脸上虽有伤痕,尚能辨清眉目。高空的山鹫是奔他上身来的!啃食他下身的山兽并未走远,潜在林中,贪食的呜咽之声从树间传来。

红鬃马已然安定了,嗅着雪面。郑武呆立于树下。

郑大烟袋坐在一棵倒木之上,重又拧紧一袋烟,悠悠地吸着。“武儿,坐下。”

郑武哪里敢坐,脊梁上的血檩子隐隐又痛,他目光闪烁地看着爸的烟袋杆,不知哪句话应答不对,脊梁上加几条血檩子,于是不则一声。“你说给我听,这档子事,你错在哪疙瘩?”“违了郑家马队规矩,爸教训过:绕着山头走,躲着绺子行,马不踏青苗,人不摘山枣,开口不言国家大事,闭眼不见天下不平……”“住声!谁让你背流水账。你多管闲事,下套子,截条子,罪在其次,你错就错在这枪端不平,弹不上线,活做得不利落!轻易不下手,下手不留情。山海关那里,日本人开着飞机屙趷趷,炸得遍地烟火,我的大烟袋够得到飞机么?我知道你这一代靠一根烟袋走江湖不中了,花大钱,下大力让你当上一流炮手,子弹瞎在你手里怕是有一马车了吧?可你这枪打的,瞎子敲锣——只能听个响。要是文儿随我闯荡这么多年,早能独自挑杆子盘山路了……人无论干啥事,三分功夫,七分天分啊!”

郑大烟袋举起烟袋。郑武脊梁上皮肉颤抖。

烟袋并没有打下来,郑大烟袋以烟袋为枪:“再和你说一遍,打枪不是用手,要用心!你手腕上挂上砖,肩膀上放水碗练枪,也是老驼子看戏——白搭功。旁人使枪,讲究三点成一线,我却讲究心观眼,眼观枪,枪观物,四点成一线。心里觉乎是那人、那物该打,就心静、气和、手稳、枪平。

”昨儿你在沟口下套子,你不图财就没想害命,伤了两人,放了一撮毛,你咋不先一枪撂倒他再抢孩子?我早就听说过‘一撮毛,雪上飘',那狗杂种是钻山砬老林子的好手,雪地里撵死过狍子,这工夫指不定跑到哪疙瘩去了。这仨人运黄金怕招人眼目,没带家伙,要是其中有一个人带了喷子,你怕是吃不上今儿早上的饭了。“你见了死孩子,心怒、手慌、弹弹虚发。你放了六枪只打死一个车把式,可爸爸我的盒子炮里只压三颗枪弹,不放四个子儿。”“你连打三枪,照说该打成个’品‘字,头一枪敲疙瘩,二一枪打左胸崩碎心肝,三一枪打右胸能透肺叶。可你抬头看这死倒,夹肢窝擦破了皮,倒是给他抠痒痒了。他落下马来,怕是给你演了个小戏儿……”

郑大烟袋看红鬃马。红鬃马前蹄在雪中刨出个粪蛋,不住地嗅着。“兴许这人压根没落马,从马上侧歪下身子,脚点地面,又上马跑到这儿。他骑的必是匹骒马,在这撒了尿,你看你那儿马正闻骚哩。不信你再看,就算你那两枪打中了他的下身,可中枪死的人血往下沉,脸白如纸。你看他脸色青紫,还有伤痕,必是被人拷打,勒死吊上去的,根本没中枪弹!”

郑武如热梦初醒,臭汗淋漓。“爸,一准是这狗男人去扒的石头,寻找条子。要么就是一撮毛。”“一撮毛好诈,知道我带马队在后头,不敢返回来冒风险;这人定是看见你藏条子,埋孩子,等你走后再下沟去取,不料被人逮住,好一顿折腾他也没吐口说出藏条子的地方,所以那伙人勒死他之后,下沟去只找到孩子,没抠到条子……这小子也真有尿,放他下来,扒个雪坑埋了他。”

郑武割断了绳子,那人落下来。郑大烟袋见他肩上也纹有狼牙,仔细辨认,摇摇头,沉吟不语。“爸,这人你认得?”“埋了……”

郑武埋了那半截尸身,回来见爸爸又坐在倒木上吸烟,只好垂了头,听凭发落。“这个娄子,你捅大扯啦。这人叫张占山,与座山雕张靠山是本家兄弟。早年在亚布力教过书,号称刀笔秀才,素来与江湖人交好。那年我在苇河撞了墙,丢了镖(押运货物被人抢去),他借了我一百五十块大洋堵了窟窿。后来座山雕拉杆子上山,抢了日本开拓团的火药库,连累了张占山,日本人把他绑了去,下了绥芬河大牢,见他是做学问的,会说日本话,就没整死他,弄到日本国受训,从此再没在江湖上冒尖。想不到今朝入了狼牙会,也落到这黑路上来了,竟在你这王八犊子跟前闪了脚。不管咋的,我还欠着他人情。”

两人两马伫然不动,高空山鹫远翔,四周山兽散去,空落落的林中好一阵静寂。“也是张占山合该在这窝风沟丧命,那伙人也是奔条子来的,在沟口下的套子,料不到你抢先冲散套子。武儿,你得罪了四股绺子,这张占山必是受了日本人的差遣,拿了钱去笼络九彪、座山雕,撑起个大杆子,他必是狼牙八浪的掌盘人(头目)。这为一股;钱是带给九彪的,座山雕又是他堂弟,这为两股;第四股就是下套子这伙人,你撞碎了套子,条子又落在你手上,他们能罢手?”

只是这第四股绺子是哪个山头,郑大烟袋吃不准。是姜青山?不能,在磨刀石前五站他就被他和胡三球撵下车,再快也赶不到张占山前头。思来想去,郑大烟袋心里没个底数。座山雕和九彪区区毛匪,他不放在心上,这第四股绺子想来也不过是竖不起山头的散匪,不足为虑。只是这狼牙会得留点小心。照说在这方圆百里的山林中,谁也奈何不得他郑大烟袋,飞机屙趷趷他也熊瞎子吃梨——不在核(乎),只是这狼牙会在城里也有势力,他挂记着牡丹江的胡三球和文儿。“爸,你打我吧……”“裤裆里擤鼻涕——瞅你这付熊样子,当年我喝多了酒,在酒桌上打了谢文东的二儿子谢发,你爷爷让我去赔个不是,我到谢宅又咬下谢发的一个耳朵来。自己的梦,自己圆,你去磨刀石,坐晚车去牡丹江,告诉你二伯,说我咬了狼牙,再把你弟弟带回郑家窝铺过年。条子给我,你这就走。”“让我换匹马再走吧,这秃耳朵马太难看。”“你还知道啥叫难看?你就骑它去,大模大样地在山路上走,遭了狼牙会的算计,该你倒霉,我欠人家一百五十块大洋,赔一个儿子,也算公平合理。”

说毕,郑大烟袋上马下山,赶马队去了。

郑武上马,返回窝风沟,走了一程,汗浸湿的内衣冻硬了,冷似寒石。

出了沟,下起了南风雪,雪粘,一时间,千树万树,披银挂素,连兜了几个圈子,郑武才辨出磨刀石的方向。

夜近五更。

磨刀石小镇沉沉睡去,唯敲山酒楼灯火独明。

酒楼前立有一排拴马桩,方便过路车马。天黑前就有一匹无鞍、无套的光腚骒马拴在桩上,此时冻得不时抬起一只蹄子来。那马前脚上有一条尺把长的鞭痕,皮翻肉裂,出入酒楼的车把式都赞叹这使马人鞭头上的功夫不浅。

车站上自打死了个巡捕后,夜里站班又加了个巡捕。二位熬了大半夜,冻得吃不住劲,来酒楼喝上两盅,见拴马桩前又多了匹红鬃儿马,与那骒马亲亲近近,交颈相磨。红鬃马下躺了个人,险些把个巡捕绊翻了,两人骂:“妈了巴子!找死……”“扎吗啡的,壕沟里死去!”

那人竟哼了一声。

两位巡捕见这人穿得整齐,想必兜里有铜板可翻,顺手拖进屋里。胖掌柜走至近前看那人,禁不住一扑哧。巡捕问他;“笑个屁,这人发疟子。”“我笑那马,秃了耳朵还起性。”

第三回 马队受挫

其实胡三球离了奉天之后,就暗中合计着洗手不干,要恢复祖业,安度余年。他所以不早离江湖,原因有二,一是他只有蝶儿一个亲人,给她积攒些钱,死也放心了。二是四杰之中他与四弟最为亲切。郑大烟袋虽武艺超群,手下又有四百余强悍炮手,但他意气用事,好使顶风船,胡三球对他委实放心不下,陪了他几年。如今他又应允了蝶儿与文儿的婚事,两人间又添了一层亲密,因此分手后想起四弟不免凄凄恻恻。

早在进牡丹江之初,他就在牡丹江城察哈尔街置了三间门面房,打发心腹人曲罗锅置办开诊所的一应物品。去磨刀石之前,他就卖了牡丹江郊外的田地产、房产,散了庄丁伙计,把贵重物品兑了金银,存入万年利银号,兑票就写在蝶儿名下。回牡丹江当日就搬家进城,第二日胡记诊所开张。

曲罗锅在诊所对过的阳春酒店包了几十张桌面,南北大菜,回汉两席,左右邻里,前后街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拉来吃。洋车拉来警察、官项,招引来街面上的花子、无赖,足足闹腾了一天。

诊所门前碎爆竹散落了有一寸厚,诊所里却消停干净。一排齐房高的药匣把一问大厅分为两室,后室胡三球独住,临窗一盆凤竹,青翠欲滴。贴墙两排书架,书架旁悬一幅字画:“难得糊涂”。前屋为诊室,壁上镶一排鹿角,为患者挂衣服用。玻璃柜里赫然陈列五棵山参,棵棵在七两上下。

拉药匣子、推药碾子一类杂活曲罗锅干。胡三球没打发走这曲罗锅,一则曲罗锅鞍前马后随他多年,忠心不二;二则这人外表笃厚,实则匪气不消,心黑手毒,又有一手好枪法,放他出去,恐为患乡里。他已在后屋给他接了间偏厦,预备为他说一房媳妇,磨磨他的性子。

蝶儿管理帐目,文儿依旧去学堂读书。

胡三球坐于诊桌前,衣着整洁,手捻白须,平托钢球,钢球交响之声给屋里平添了三分安谧。想想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干干净净地吃饭,心中不免得意,向后屋里喊:“蝶儿,打开洋戏匣子,放个曲儿给爸听。”

曲罗锅一溜歪斜地进来,显然贪了几杯:“二爷……”“往后叫大夫。”“大夫,警察署的栾警尉,也给您贺喜来了,你过去陪几杯……我再喝就得倒屙屎了。”“这是城里,不是黑窝寮子,说话干净些。”

说罢胡三球起身出门,他知道想在这察哈尔街撑起门面来,这黑狗子可得罪不起。

栾警尉生有一张阔脸,足可写张告示,见了胡三球,先擎起一杯酒:“久仰三球王大名。您不在商界发财,从医救病,可喜可贺。”

胡三球心里犯疑,他在外经商,很少在牡丹江市面上抛头露面,这栾警尉竟晓得他的身世。他心里犯疑,举止依旧矜持,与栾警尉碰杯,并向众人劝酒,和栾警尉挨肩坐下。栾警尉又说:“你手下打杂的伙计,说他在图门和马希山会过枪,睡过朝鲜娘们,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吐狂言。你们父女俩,加上这曲罗锅,三口人,不知那五毒炮爷的小儿子是年前就走呢,还是在此常住?你诊所里到底有几口子,给我个底数,日后也好照应。”

胡三球虽不知这栾警尉如何把他的底摸得这般透彻,但断定这栾警尉定然是讹诈他,他把筷子在桌面上一按:“这伙计是我雇的,有保人;小郑文是我招的养老女婿。不信,警尉尽可去查访。不假,我确是在江湖上玩过鹰、猎过雁,人称三球王的便是,可我不杀、不抢、也不讹诈,不信你也可去查访。”

栾警尉也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按:“算了吧,这市面上不太平,共产党闹、学生闹、胡子闹、日本浪人也闹,我哪有工夫查访这些虱子肚脐眼里的小事。兄弟今晚有公务,告辞了。”“不送。”

磨刀石镇。

敲山酒楼。

郑武噩梦不醒,他梦见自己被一条细蛇死死缠住,腾空而起,飘飘摇摇;一忽儿,又梦见他倒悬在水面上,一波一波的浪头随风打在他头上。

其实他被绑在一条长凳上,为让他苏醒,胖掌柜往他脸上泼冷水。

他已昏迷一夜,一天了。他在窝风沟就得了感冒,一路上顶风冒雪,心里窝囊,病势愈发深重,昏睡在马上。红鬃马熟悉路途,把他带到磨刀石镇,那马嗅着骒马的气味,又把他带到敲山酒楼。

两头尖并没有走,他在等狼牙八浪中的另两位兄弟——路路通、恨不平,在敲山酒楼会齐,一同进山,到刁翎镇黑背街去投九彪。这敲山酒楼就是狼牙会的暗窑(秘密联络点),胖掌柜就是这狼牙八浪之一。

不出郑大烟袋所料,刀笔秀才果然是这狼牙八浪之首,其次就是这两头尖。两头尖昨日见骒马跑回来,就知刀笔先生撞套子了。五更天郑武又来,他见郑武的皮袄有尺把长的口子,定然是大马鞭子抽的;又从郑武怀中翻出刀笔秀才的金壳怀表,就知此事定然与郑武有关。那红鬃马被割去了两耳,是一撮毛惯用的手段。由此可见这条子一准落在郑家马队手里,要么一撮毛何以报复他们。

一撮毛怎么不返回来送个信?郑武返回磨刀石又是何意?

两头尖百思不得其解,郑武又不苏醒,得不到只言片语,他万分焦灼。

胖掌柜折腾累了,坐下来絮絮叨叨:“这王八犊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你早死两天就好了,喂姜青山那狼狗,你这大个子,够它啃半月的啦……”

两头尖问:“姜青山那杂种来过?你咋没把他撂倒?”“我在他碗里放了点佐料(迷昏药),他先喂狗,狗不吃,他就不吃。那狗真恶,一尾巴扫断一根凳子腿。”

从姜青山想到胡三球与郑大烟袋,想到他在胡三球座位下听到胡、郑二人的一番言语,两头尖疑窦顿开,一拍大腿:“打发跑堂的去给我买火车票,我坐晚车去牡丹江!”“咋的?阳气顶上来啦,逛窑子磨刀石就有,黑灯瞎火的,死冷寒天的……”“咽下你这串狗屁!郑大烟袋的小儿子寄放在牡丹江胡三球家里,郑大烟袋得了条子,怕咱哥们琢磨他小儿子,让这小子去牡丹江接他弟弟回来。可惜这郑武要死了,我不得不去牡丹江再薅郑家秧子,换回条子。”“托人捎个信,让路路通哥俩办这个事,不就中了么,为啥你去?”“我得亲自走一遭,那胡三球可不是个好吹的灯。”“这傻狍子咋打发?快没脉了。”“你办吧。郑大烟袋在车上给过我一口烟抽,黑他儿子,我不下手。”

江湖上的规矩,凡有人洗手不干了,留在江湖上的人遇着多大的难处也不许去找他们。留在江湖上的人若作奸犯科,被官府拿了去,还要把洗手人的罪过揽在自己身上。所以,郑家马队押送货物去八面通,路过姜家大屯,郑大烟袋命马队不进镇里打尖,绕过姜三膘子的地面走。当夜又在一处丛林中野宿。炮手不离马、把式不离爬犁,就地拍雪墙睡下,前后三里撂了夜哨。郑大烟袋睡在一架小寮棚里。

郑大烟袋一年有八个月在山路上,马上吃得饱、雪地里睡得着,今夜却难于入睡,辗转反侧,身下的干树枝??蒭蒭响到三更。未查明那第四股绺子是谁,就打发郑武单骑去磨刀石,实乃他怒郑武不争气,感情用事之举。他睁眼见三星已转,心想若郑武不出事,此刻已到牡丹江了。

白日里他经过姜家大屯,他见屯里鸡犬不惊,炊烟袅袅,好一派升平景象,不觉羡艳慕三哥日子过得滋润,很想进屯与三哥痛饮几杯,叙叙旧,又奈何不得江湖规矩,只好短叹一声,圈马离了正路。心中暗想,若平息了郑武的乱子,押完了这趟镖,无论洗手不洗手,也要歇息个一年半载。

若论他与姜三膘子的友情,远不比他与胡三球;若论他与姜三膘子的交情,远比他与胡三球深。当年在张作霖手下吃饷,那年秋天压破当壁镇。张作霖治军严明,不准各股绺子进镇,他倒领着亲随在镇里穷吃涨喝、狂嫖滥赌。姜三膘子不忿,进镇偷偷摸摸地抢了钱庄不过瘾,还讨要老板手指上的钻石镏子。镏子在老板手上年深日久,捋不下来,他就连手指头一口咬下来,含了就走。张作霖知道是牡丹江四杰干的,可吃不准是谁,要他们出来一个,吊在兴凯湖边上喂蚊子。姜三膘子把抢来的金银往大哥跟前一推,光了膀子就走。他扯住姜三膘子,说:“我服五毒,这蚊毒不是没领教过,今日去锻炼锻炼。”兴凯湖边的蚊子大得一个洋火匣装不下两只,可他在湖边吊了三天两夜,解下来谈笑如初。为此,姜三膘子洗手之时拉着他的手涕泣:“老四,我欠着你一条命啊……”

人上了年岁,最怕回首当年,他睡不着就不睡了,坐起吸烟。拧紧了一锅子烟,摸出打火石,引火捻,吸着了烟,借着火亮他见寮棚旮旯处有几根牛骨。什么山兽能把牛拖进深山老林里啃?细看骨头上的牙痕,像是狼啃的,可狼得了肉必定把骨头也嚼碎,可这骨头上竟剩些肉渣!他抠下块肉渣来嗅嗅,这牛肉竟熏制过!这牛肉来自城里,一定是有人带着从磨刀石一直跟郑家马队到这里,这伙人没料到他绕过姜家大屯,进山里住宿,准备在这寮子里过夜,监视马队。马队进林子冲了这伙人,他们连牛骨头也忘了收拾,钻了老林。

这伙人定是这第四股!

此时已天交五更,郑大烟袋出了寮棚,招呼马队立即启程,离开这险恶之地。马队后部传来焦糊气味,他过去察看,装粮食、马料的五挂爬犁被烧了,五匹马一律割了马耳,把式一律割了头,就死在爬犁上。

是那第四股干的?

从手段上看却是一撮毛所为。

到八面通还有一夜两天的路程,人无粮、马无草。到姜家大屯借一些?郑大烟袋一咬牙,“莫叫三哥笑话,各守江湖规矩!”他打发五个炮手前头探路,自己押着大队急行。

走出五里,天色已明,忽见五匹空马跑回,炮手不见了。郑大烟袋叫杜炮稳住马队,催动雪骆驼,单骑人了丛林。

行三里,一片白桦林中,路旁边五个炮子绑在树上,眼见得就要冻毙。他勒住马,向林中喊:“我五毒打了一辈子雁,倒叫雁(煮)了眼。下套子的,出来露个脸,叫我看看你是哪国鸡巴揍的!”

林中一串朗朗大笑,随着笑声走出姜三膘子。“老四,嘴下留情,三哥想你呀,不这么着和你闹个笑话,”他一指绑着的五个炮手,“你能到大屯里和我喝上八大碗吗?老四,我料你碍着江湖规矩,绕着我的地皮走,就接你来了。管他那些规矩,走!进屯。守规矩咱哥们早就要饭吃了。”“三哥,”郑大烟袋没下马,“你这笑话闹大扯啦,烧了我五挂爬犁,砍了我五个疙瘩。”

第四回 大闹诊所

牡丹江。

胡记诊所。

开业两天,就诊医病的很多。尽管胡三球诊费低廉,药价公允,却也小有收入,散碎票子中居然有一张绵羊卷。第一次见了良心钱,胡三球乐陶陶地,原本想就曲罗锅酒后多嘴的事臭骂他一顿,就此也就免了。

曲罗锅也自知有错,嘴硬,难于启齿向胡三球认错,只是手脚愈发勤快了。

蝶儿去学堂接文儿去了。

文儿自小多病,所以才寄养在胡家。长到十八岁,身子骨也还单薄,面白唇红,眉目清秀,一副女儿模样。性格也柔弱,他与蝶儿同岁,却称蝶儿为姐,凡事听凭蝶儿摆布,上学、下学由蝶儿接送,已是惯常事情。不过文儿天性聪颖,在学堂读书总在上游,且爱书法,那“难得糊涂”四字就是他写的。

蝶儿虽俊美,却是男孩性格,主内、主外,当胡三球半个家。且自小学了些武功,和文儿在一起,总是占个上风。蝶儿十八岁,竟没一个来提亲的,一是蝶儿太强,一般人家不敢娶,二是家里有个文儿,众人都认可这是相配的一对。文儿与蝶儿卿卿我我,胡三球不予理会,顺其自然,所以郑大烟袋提这门亲事,他欣然应诺,只待瞅个机会,说给一双年轻人听。

胡三球抽出一张票子,递给曲罗锅:“去买套体面的衣服穿,顺手提几棒酒回来,到你的偏厦里喝去吧,可不许在街面馆子里显。”

曲罗锅乐颠颠地去了。

胡三球正想独自清静一会儿,听得远处人声嘈杂,料定是共产党又搞飞行集会。而后枪声大作,街面上有人跑过来。胡三球正要去关门,门却被撞开了,一个戴眼镜、穿棉旗袍的文化人跌了进来。“老先生,后面有人追我,容我躲一躲。”

胡三球不置可否,两人僵立着。

偏巧这时蝶儿接回文儿,没走正街,从房后暗门进来。文儿在自己房里换衣服,蝶儿到前厅来,见那文化人,说:“你们这些共产党,闹罢工饿死人,闹集会吓死人,跑到谁家连累人。有章程你到警察局里抢了枪,到山海关和小日本干去!”

文化人喘匀了气,撩起大袍擦眼镜上的霜,从容地说:“小妹妹,会有那么一天的。”

然后淡然一笑,说声“打扰了”,转身出门。

胡三球呵斥蝶儿:“多嘴!后屋去。”跟在文化人身后,预备文化人走后就闩门。此时敲门声大作。文化人依旧从容,对胡三球说了句“我们还会见面的”,举步出门。

胡三球一把拽住他,拉到诊桌前坐定,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戴在自己眼睛上。文化人会意,袖子捋起来,胳膊放在脉枕上。“脉沉,你阳气不旺,肾虚,这病也非一日两日了。”“说得是,我时常有些浮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你要是腿肿,可就不好救治了。”

蝶儿见爸也会做戏,禁不住要笑。文儿换得了衣服,也到前屋来,见那文化人,失口说出:“我们学堂的老师……”蝶儿忙掩住他的口,把他搡进后屋去。

栾警尉带了几个警察破门而入。“哟,诊所兴隆啊。”“我不想盼兴隆,只不过惨淡经营,够一家人糊口就可以了,可不敢为发财,盼牡丹江起瘟灾。不能比阁下您,多抓一个学生,多领一份赏钱。”

栾警尉不尬不尴,看文化人,看不出破绽;看胡三球,见他戴了眼镜。“胡大夫,三日不见,你怎么躲到玻璃后头去了?”“世面上乱事太多,见了怕脏眼睛。”“嘻嘻,别动气,兄弟这是例行公事,下属见有人躲进你屋里了,不得不进来看看。看一看对你也好,落个清白,窝藏共党可是灭门之罪。”

说毕栾警尉贼眼乱溜,目光定在蝶儿身上。“令嫒好标致。”

胡三球使眼色示意蝶儿进后屋去,蝶儿偏不,隔着柜台与栾警尉对视,直看得栾警尉心里发毛,向下属一挥手,转身要走。曲罗锅从街上回来了,与栾警尉撞了个满怀,他又喝了个酩酊大醉,手里还提着酒瓶子,软软地靠在栾警尉身上。“栾老总,今儿发财,打了多少学生……下回有这美事招呼兄弟一声,我可多少日子没过打人瘾了……”

栾警尉恼羞成怒,左手一拨拉曲罗锅,右腿使了个绊,大骂:“杂种,我带你局子里去过年!”

曲罗锅提身躲过脚下的绊子,一抬手,点中了栾警尉肩头的暗穴,栾警尉登时半身麻木。曲罗锅经胡三球点拨,颇通些点穴之术,胡三球怕他酒后伤人,喝骂:“滚回厦屋醒酒去。”

曲罗锅边走边满口喷粪:“栾老总,带我到巴蒿砬子过年多好,我保准床上床下的侍候你老婆……”

听这话栾警尉脸色惨白,忙不迭带人走了。

胡三球见栾警尉走远,对文化人说:“老弟,你出了门向东,过了正街就没事了。”

文化人道谢,起身要走。胡三球把眼镜还给他。“小女虽是嘴快,说得也有些道理,你们共产党人没几个,枪没几根,怎么可以卵击石。今儿要不是跑到我这里,你就死活难测了。”“您说得不全对。我虽不是共产党,可懂得些共产党的理论。要救这么大的中国,总得有人以卵击石,要用千百人的血去唤起民众,我就不能是这千百人中的一个么?”

胡三球暗想,共产党中有这些大义之人,终是能成大气候的,不免对文化人有些佩服,见他的衣服太显眼,让蝶儿取身棉袄,让他披了走。

送走了文化人,他唤来曲罗锅,问:“方才你说’巴蒿砬子‘是怎么回事?巴蒿砬子不是马希山的窝棚么?”

曲罗锅笑笑说:“二爷,今儿我一口酒没喝,你看这酒瓶还满着呐。我去商号买衣服,遇见了李德林手下的炮子杨三愣,李德林让他到牡丹江来买大烟。我从他嘴里套出了这栾警尉的根底,这小子原是马希山手下的炮头,马希山用钱给他买了个警尉,让他在牡丹江当梢子。没见我刚才一提巴蒿砬子,他就蔫巴了。他再来讹咱,只管揍!”“马希山这人,老谋深算,有些靠不住,还是小心为是。对姓栾的,也不可来硬的。”

夜已深了,胡三球正要去睡,又有人敲门。隔门听到呻吟之声,想必来了重病人,胡三球开门迎进来。

一个高个子搀着一个瘸子进了屋,瘸子抱着手,连连喊疼,说骨头断了。

瘸子也是狼牙八浪之一——恨不平。

胡三球让恨不平坐了,扯过手来看。“老弟,你这手没毛病。”

恨不平咯嘣一声掰断一根手指。“这手还没毛病么?”

郑家马队开进姜家大屯。

郑大烟袋与姜三膘子并辔而行,一路无语。

姜家大屯自姜三膘子住在这里,已有千把户人家了。三面环山,一面是细鳞河,河那边是万顷良田,今年雪大,田地上积雪二尺厚,明年又是个好年景。姜宅占了半垧地,方方正正地筑起土围子,丈把高,五尺厚,墙头可以跑马,四角设有炮楼。围子内又有套院,高房住家眷,两侧厢房住炮子和下人。姜三膘子行伍出身,不讲究养花栽树,布置庭院,只顾养马囤粮,占地收租。

客厅里,炭炉子烧得通红,早已备置了酒席。两人相对坐下,姜三膘子吩咐管家:“备五口棺材,打发人进后山沟里找回五个死倒盛了,埋在姜家坟地;再备五挂爬犁、十匹马,爬犁上装上高粱米、冻干粮,明早交给郑爷带了去;杀猪、炖肉、翻张子(烙饼),让郑家炮手吃好,晚上腾出暖房让他们睡。”说毕他也没让郑大烟袋,一口喝干了一大碗酒,大巴掌放在桌面上,说:“要是察访出是我杀了你五个炮子,你砍我五根手指头;要是不是我杀的,我砍你五个手指头!老四,你把手伸出来。”

郑大烟袋只顾抽烟袋。姜三膘子手攥成拳。“你信不过三哥……这要是倒退三年,我就给你来个三刀六洞!你人身上顶个猪脑袋,你想想看,古来杀人害命,一是图财、二是寻仇。我杀你的炮手,图希个啥?悔不该我今早来了闲心,和你闹笑话。老四,你叫我寒心啊……”

姜三膘子又喝干了一碗酒,眼眶有些红。

郑大烟袋觉得他言之有理,悔不该怀疑三哥,就干了一碗酒谢罪,然后讲述了郑武惹祸的经过。边说边喝,一坛酒老哥俩已喝了大半。

姜三膘子听罢,酒碗在桌上一顿,说:“人都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可我姜三膘子下生就膘(傻、愣),一直膘到老。依我看,大侄子要是只截了条子,把条子送给狼牙八浪也就把这宗事了了。可大侄子杀了他们两个人,就是把条子给他也不算完事,这个仇做下了。莫不如把条子一半给九彪、一半给座山雕,这两个王八犊子见钱眼开,和咱们联手,把狼牙八浪一齐弄死在这牡丹江地面!要是大侄子顺顺当当地把二侄子接回来,这条子咱就自己留着用,反正这钱也不干净。干咱们这一行的,谁的手上没血腥味。”

郑大烟袋摇摇头,说:“我武儿杀了狼牙会的人,他们也杀了我的人,两抵了。日后托付个靠得住的中间人,把条子递过去也就算了,江湖上谁不知我五毒不敛不义之财,只是这第四股绺子是谁?叫人纳闷。”“先别管这第四股绺子是谁,先想想他为啥总缠着你,烧你的粮草,砍你的疙瘩?”“为啥?”“冲你怀里的条子来的!你打这到八面通得两天路程,再回郑家窝铺得六天,你在明里盘山路,他在暗里打黑枪,这八天你有多少炮手够死的?老四,说来也笑话,真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是下套子起家的,大林子里一见你骑马过来,我一眼看出你褡裢里放着条子。往常雪骆驼走路轻得像雪花,现在走起来踩得雪壳子吱吱响。你褡裢里的条子最少也有三十根。”“啧啧,三哥好眼力,整整三十根。”

郑大烟袋说罢把包袱从褡裢里拿出来,放在酒桌上。姜三膘子打开包袱,呀!一色的纯金。郑大烟袋说:“这么着,我把条子寄放在你这里。我从八面通回来,直接回郑家窝铺,要是胡二哥和我两个小崽子没事,你就替我找个中间人把条子递过去,了了这档事。要是我那头出了麻烦,我打发人捎信给你,你相机行事。”

姜三膘子沉思不语。

郑大烟袋说:“三哥,你是怕条子放你这疙瘩会招来野狼,给宅子惹祸?”“扯哩!我姓姜的啥时怕过人,自打我住在这疙瘩,炮手们还没拿活人练过枪哩!中,就这么着吧。”

郑大烟袋醉了一夜,醒来时已是清晨。辞了姜三膘子,拉了马队出了姜家大屯。又行至昨日野宿之处,烧毁的爬犁尤在,只是那五个炮手葬于姜家坟地的冻土中了,郑大烟袋心内不免伤感。来到白桦林中,昨日被绑的那五个炮子交口称赞姜三膘子手段高明。郑大烟袋心内一紧:

三哥咋知道我的马队打这儿过哩?

又一想,也许是三哥早起练功偶然到这里,再不可怀疑旧友了。

胡三球哪里知道,他诊所对过的阳春酒店是狼牙会的暗窑。两头尖从磨刀石到这里时,一撮毛从刁翎九彪那里捎的口信也到了,刀笔秀才下落不明,大马鞭子死在郑武枪下,条子落到郑家马队手里。两头尖会齐了路路通、恨不平,雇了挂暖篷马车,就停在酒店门口,预备郑文从学堂回来就动手薅秧子。

不料先是文化人进了诊所,后是栾警尉带人搜查,郑文又走的后门,没个动手的机会。入夜,依路路通、恨不平两人的意思,进屋一顿乱枪打死胡三球和那伙计,薅了郑文就走。两头尖不准许,说:“大马鞭死了,可郑武还在咱手里,说不定这工夫他早死在敲山酒楼了,一命抵一命,也就算啦,薅住郑文,换回条子事大。再则胡三球的手段你们没领教过,怕咱三个也不是对手,那个伙计看样也不是吃闲饭的。不如等过这一宿,明儿郑文离了诊所再下手也不晚。”

路路通和恨不平既是惯匪又是无赖,素来不知深浅,非要进诊所闹闹,讹胡三球一把,逼他交出郑文。两头尖和一撮毛、胖掌柜常流窜于

牡丹江地面,这路路通、恨不平、马大鞭是刀笔秀才从图们带过来的心腹人,自成一伙,不把两头尖放在眼皮底下。听说大马鞭已死,牙咬得山响,若郑武在,定要活吞了他。两头尖暗想,让这两人闯闯,见识见识这牡丹江黑路上的山高水低,今后也好调理他们,就没再拦阻,说:“下套子、砍疙瘩是郑家的事,与胡家无关,别伤人过重,得罪了胡三球也没咱的好处,再说这是牡丹江街头,不比深山老林,不是玩喷子的地方。”

路路通与恨不平改了装束,暗藏了家伙,临去诊所,恨不平说:“两头尖,你八成是看上胡三球的丫头了吧。嘻嘻,那丫头水葱样的嫩。”

路路通说:“要我说,连那丫头一遭薅!胡家也有一泡钱哩。”

两头尖不吱声,只顾闷头喝酒。

胡三球行医振祖业过安生日子的心凉了半截。诊所开业不过三日,打发去了栾警尉,又来了两个无赖。他耐着性子给恨不平推拿接骨,用竹板固定了骨茬,敷了药,说:“好生将养,半日内必好。只收个药费,一块光洋。”

恨不平摸出两块光洋丢在桌上,咔嚓又掰断一根手指,“再给我接

一根。”

胡三球苦笑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沓光洋,压在两块光洋之上:“诊所刚开业,没腾出工夫来打发伙计送些嚼果恭敬二位,这几个钱二位拿了去,买两泡烟抽。”

路路通把桌上的一沓钱一字摆开,用拇指按了一遍,那些光洋就镶嵌在桌面上,足见他手头上有些功夫。“大爷不缺钱花,今儿我要人。”

胡三球手中钢球旋起,嗡嗡之声一阵紧似一阵,冷笑一声:“我已老迈,要我何用?你们缺爷爷,我可不缺孙子。”

路路通说:“你后屋里还有俩年轻的,让我带了去。”

恨不平说:“那丫头就不用带走了,老头,你就招我个倒插门女婿算了。爸!”

胡三球掌中三球旋得更快,滴溜溜浮于掌上,三球相磨,声似裂帛。“二位有事,可报山头、亮字号,何必在此含血喷人……”

不待胡三球话音落地,恨不平那条啷当着的瘸腿突地变长,原来腿内装有套管,管头灌了铅,有三五十斤重,他身子一拧,瘸腿踢向胡三球上身。

胡三球并不躲避,顺手抓起案头脉枕,挡住那假腿,往前一送。恨不平如踢在城墙上,套管弯曲,缩不回去,瘸腿倒比好腿长了。他单腿退跳几步,立身未稳,胡三球一扬手,飞出一球,击在他那条好腿上,他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路路通见恨不平失手,俯身要拾起击倒恨不平的钢球去打胡三球。哪知那球已磨得热似炭火,他的手未触钢球,已烤焦了一层皮,抱着手嗷嗷叫。

恨不平从屁股后拔出盒子炮,对准胡三球。

胡三球端坐如初,手中两球忽而上下翻飞,忽而在两个指尖上旋转。“小子,开枪吧。”“就不信你刀枪不入!”

恨不平一扣扳机,枪没响,再扣扳机,枪卡住了。胡三球边去拾飞出去的那一球,边说:“晚辈,我教你一招,好生听了,这数九寒天,枪要掖在怀里暖着,你把枪别在屁股后头,冻缩了撞针,怎么打得响?看你俩乳臭未干,网开一面,一山压一山,二位请出!”

说着胡三球已拾球在手,显然是嫌脏,把那球放进清水盆里去洗涮,登时一盆凉水沸腾起来。

路路通、恨不平二人吓得舌头伸出老远,收不回口内,忙不迭地滚爬出去。出了门,路路通才向屋里喊:“明儿我到警察局告你,行医不端,残害病人。”

胡三球没理会,回后屋去,一挑棉门帘,见曲罗锅站在门后,手提着盒子炮。

磨刀石镇。

敲山酒楼。

都说兵匪一家,其实有时兵匪也相互倾轧。两头尖走后,胖掌柜见郑武已死透了,就解开绑绳,从后屋拖到前屋,准备就着月黑风高,往壕沟里一扔便了。谁知拖至前屋,有个巡捕推门进来。“掌柜的,这人咋死在你后屋里?”

胖掌柜一时语塞,连咽了几口唾沫,随之谎话连篇。“这小子昨儿跑我这儿发疟子,烧得直说胡话,说大前天晚上那巡捕是他勒死的。我看这小子也不是个好东西,这不,我正要往巡捕房送呐……”“巡捕房也不是乱尸岗子,要死倒干啥!”

郑武松了绑绳,经这一拖三拽,疏通了血脉,竟“唔”了一声。胖掌柜连忙说:“咱开店做买卖,哪敢杀人。这小子活得还挺旺实,给他个娘们,他还能揍儿子出来……”“光凭发疟子说胡话就能证明他杀了人?总得有点证据吧。”

胖掌柜明知是讹诈,也只得拿出金壳怀表,放在巡捕手上。说:“从这小子怀里翻出来的。这表我认得,被害死那位老总在这儿显摆(显示)过。”

巡捕从容地把表放在兜里。“就这么点儿?”“……还有桩子上那匹马。”

门外拴马桩上,挨着红鬃马,又有人在拴马。拴马人身材高大,没戴帽子,一条长围巾由下至上裹了脸,只露二目,身穿俄式厚皮夹克,足下马靴油光锃亮。进门前,他白鹅出水般地抖落一身清霜,进屋后一圈一圈地解开围巾,高额大眼、鼻正口方,好一副男子汉气概。他没理会巡捕和胖掌柜,在汽灯下寻了张干净桌坐了。

巡捕见这人坦坦荡荡,便不予怀疑,对胖掌柜说:“人命要案,可不能马虎,你这就把他弄到巡捕房去,明儿一早马也给我牵了去。”

胖掌柜喏喏连声,照巡捕的吩咐做了。可他心里窝囊,赔了一块表、一匹马事小,留下郑武这祸根,坏了狼牙会的大事,他可吃罪不起。好在郑武没送进镇里的大牢,扔在巡捕房里,胖掌柜明白,那巡捕也不想真心办案,得了金表和马匹,等郑武断了气,往乱尸岗一扔了之。再说巡捕房就在敲山酒楼左近,总有整死郑武的机会。这么一想,他心里安稳了一些。

回到酒楼,看那大个子男人在伙计那要了一盘牛肉、两只鸡、一壶烧酒,斯斯文文地吃,只吃鸡腿和鸡翅,鸡头和鸡身扔在地上。胖掌柜添了三分恼,心里说“敲山酒楼就喜欢摆阔的!”

大个子叫住胖掌柜。“后屋有存宿的房吗?”“有。可就是你得垫个板凳睡,炕短。”“不是炕短,是我个儿高。请问您,刚才拽出去那小子可姓郑?”“他爹姓郑,他还能姓啥?”

大个子吃饱喝足,由伙计引着进了后屋。后屋里一条曲里拐弯的过道,两边是一间间小客房。进了一个单间,大个子见那炕果然短,倒是很热,炕沿边放了条板凳,凳上放了枕头,他连连夸赞胖掌柜想得周到,躺倒在炕上,头枕在凳上,告诉伙计天不亮前别叫醒我,而后鼾然睡去。

四更天,夜已到最暗时。

敲山酒楼过道里,一个人蹑手蹑脚地穿过。来到大个子房门前,轻轻推门,门竟没闩,吱呀一声开了。这人猫腰闪进房里,摸索到了板凳,举起剁冻肉的大砍刀,忽的劈下去!“小子,叫你再摆阔。看看你给大爷留下几个钱。”

胖掌柜不无得意,擦着根洋火点亮汽灯一照,呀!大个子不见了,他一刀把板凳劈为两半。他连忙提着刀追出门去。

门外,大个子那匹马也不见了,只剩下秃耳朵红鬃马围着桩子转,焦躁地刨着前蹄。

这马三天没吃草料了。

牡丹江。

胡记诊所。

胡三球见曲罗锅提着盒子炮,一脸杀气,问:“你这是做啥?”“我跟这两个小子一程,找个僻静地方,打发了他俩算了。”

胡三球咽下满口苦水,说:“既然你已随我金盆洗手,就不该拿刀动枪,支撑这诊所的门面也不是件易事,难免遇上些泼皮无赖、猫三狗四,这些事能文了就文了,退一步为进、矮一截为高。”

曲罗锅只得收了枪,嘀嘀咕咕:“啥文了、武了?这两个王八犊子明儿个勾搭上那姓栾的,看你咋了。”

曲罗锅睡去了。

胡三球却难于入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更觉劳乏,且意乱如麻,索性披上衣服,进了后屋。郑文已然睡了,枕畔还放着课本和一部药典。想来这孩子在学堂里得了文凭,要和他潜心学医了。他不由得心内一阵酸热。

再到蝶儿房里。蝶儿睡相也酷似男孩,手脚已伸出被子外。他给她掖严被角,挪来一只木凳,坐在床头,盯着女儿看。

胡三球的父亲是牡丹江一带的名医,主治红伤,且善推拿点穴之术,又怀有一身武功,壮年之时就支撑起好大一份家产。城里有诊所、药铺,乡下有窝棚、烧锅(酒作坊)。三十年前,哈尔滨土匪头子万大头,受老头子雇佣,到完达山一带抢地皮伐木材,攻破了牡丹江。万大头见胡家有些财产,就假称挂彩,让胡三球父亲去疗伤,实则是绑票。把胡家弄个倾家荡产,老父亲赎出后,一气之下暴病身亡。胡三球弃家出走,下江湖扯绺子,发誓报仇。怎奈万大头兵多粮足,又非同一般土匪,名义上是伪政府江上军,几次寻仇不得机会。十八年前,万大头与吴大舌头火并,被打散了,逃到牡丹江地面。姜三膘子与郑大烟袋知道二哥与万大头有家仇,偷偷下山,掳了万大头家眷,杀了百余口子,只留下万大头的独生女儿姣姣,用麻袋装了,送给二哥。胡三球见仇家后代,两眼出血,恨不生啖其肉,当夜就把姣姣睡了。背着大哥老蘑菇,把姣姣留在他的密营中。枕席之上,胡三球与姣姣细述了家破人亡之痛,姣姣也不免陪着胡三球落泪。加之胡三球通今博古,举止斯文,又是一表人才,姣姣对他有了几分情爱。三日之后万大头打发人拿巨金赎姣姣回去,姣姣此时已有了身孕,临别时竟泪洒胸襟。时隔一年,姣姣打发人送来一个女婴,就是这蝶儿,并捎来话说:既是仇家,难成眷属。你孑然一身,这点骨血留给你,死后坟前也有个烧纸的。姣姣别无他话,只求咱们的女儿长成后不为娼,不嫁匪。此后不久,胡三球又听说姣姣因生了蝶儿,被家人视为不贞,耐不住飞短流长,大年三十钻了松花江冰窟窿。胡三球愧悔难当,终身未娶。

为着姣姣这份遗言,蝶儿刚刚长成,他就离了江湖。

蝶儿的相貌与当年的姣姣决无二致。胡三球见了,每每伤情,让蝶儿过太平日子之心愈发坚定。他转回自己屋里,坐在躺椅上。

月光如洗,泄进屋里,窗前的树影在地面上摇曳,扑朔迷离。

天将明时,他到曲罗锅屋里。曲罗锅依旧是绺子里的睡相,头冲炕里,怀里抱着枪,他叫醒他,细细地吩咐:“栾警尉两次讹我不成,你又捅露了他的底,他岂肯善罢甘休;若是他和这两个无赖联手,再揪起那文化人的事,恐怕把事情闹大扯了。你拿上兑票,去银号取些钱来,再带上个棒槌(人参)送到姓栾的家里,也好消灾。这也是矮檐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两个无赖不像牡丹江人,他们大老远地奔我来,口口声声要带人,是怎么个根底,你顺便去摸摸。”

曲罗锅一骨碌起来,穿上鞋要出去。胡三球见他连日操劳,消瘦憔悴,心下不安,说:“等躲过这阵乱,你回乡下领个娘们来,成个家,也过几天舒心日子。”“我不介。你开个诊所还招了这么多是非,我成个家,指不定惹多大麻烦呐。还不如光棍一根,馆吃窑住,生是大爷一个,死是臭屎一堆。”

磨刀石镇。

巡捕房侧,关押郑武的小屋。

郑武眼前幻象连篇……

郑家合家欢宴,肉山酒海……

老婆生了个儿子,头大如斗,连连叫爸……

铁路上远去的母女……

老婆生的儿子竟成了被剖腹而死的男婴……

枪从车把式嘴里拔出,碎牙、紫血……

刀笔先生上半截尸身,山鹫……

爸的烟袋杆在他身上胡乱抽打,疼得他大叫:“爸爸……”

他喊醒了自己。

好一阵子,他的眼球才能转动。这是一间低矮窄小的耳房,窗上结了寸许的白霜,证明屋里尚温暖,证明屋外已是早晨了。门处有踏雪之声,想必有巡捕把守。靠北墙一铺炕,炕面无席,炕墙已被耗子盗了几个洞。炕沿下躺着个死倒,脸已被耗子啃去半边,想必是关内来的挖参人,长了个鼓溜溜的后脑勺,定然是被当做共产党嫌疑犯逮进来的。

此人倒霉,罪在爹娘。

他如何落到这般田地,在这里躺了几日?他无从得知,只觉得腹中饥渴难耐。他听得耗子洞里吱吱叫,料定这里有一窝小耗子。有耗子窝就有耗子存粮的洞。他揭开一块炕面坯,果然见炕洞里有一堆苞米,已然生了芽,他连抓了几把,塞进嘴里,嚼了起来。香虽香,却咽不下去。他爬到窗前,抠下一片霜含进嘴里,熔化了,与苞米粒一同吞了下去。

肚里有食物垫底,身子不那么沉重了。他倚着墙坐起。这时门外传来吆马之声,“得得”。那马偏不走,响亮的喷鼻。一会儿,窗前现出一个秃耳马头。

红鬃马!

它挣脱了笼头,闯到巡捕房来了。

郑武这才想起自己是奉爸的指使,去牡丹江接弟弟。爸怎样了?马队怎样了?他不敢去想。他见自己手脚紫青,显然被捆绑过,枪、表、钱已被翻去,一定是他发病后落入歹人之手。自己惹了祸,合该去死,万万不可殃及胡伯伯父女和弟弟郑文!得赶紧给爸个信息。他冲红鬃马一摆手,“杆子,家里去!”

红鬃马围着巡捕房兜了一圈,咴咴叫两声,撞翻几个拦阻他的人,四蹄生风,向郑家窝铺去了。

郑武知这红鬃烈马脚力甚好,且熟悉山路,今天夜里就能回家,心内稍安,就闭上眼睛又昏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脊背温暖,回头看,他倚靠的墙原是正房的烟囱。这种烟囱只有关东才有,大坯砌成,粗而不高,能容一人爬进爬出。江湖黑话称这烟囱为——望天窑,或由此进屋作案,或由此爬出逃命。郑武转身叩击烟囱,发出空洞的回声,心中一暖,生出一线希望。只是手脚无力,还在发烧,身上冷一阵、热一阵。须再吃些东西,也好积攒些气力,天黑时扒墙,从望天窑逃走。他又挪开炕洞坯,耗子藏的苞米已然被他吃光,大耗子惊走,只余一窝没长毛的小耗子冷得缩成一团。他想到父亲为练五毒功,蛇蝎都吃得,自己吃个耗子算得个什么。他把小耗子抓在手里,闭眼张口,要吞下去。小耗子在他掌心翻转挣扎,痒痒热热,且吱吱地叫,叫得像那敲山酒楼里妇女怀中乳婴的哭声……

郑武未曾吃这小耗子,胃肠里先是一阵翻江倒海。此时他听得门口有人对话,连忙把小耗子放入窝内,重又倚墙坐了,佯做昏迷。“老总,”一个人朗朗的声音,“这屋里,前天夜里塞进去那小子可还活着?”

郑武这才知道他已在这里待了三天了。巡捕洋洋不睬地说:“八成吧,今早还听他说胡话。”

一阵银钱响,想是那男人贿赂巡捕。“老总,你可知这愣小子的根底么?他姓郑,是江湖上强人郑大烟袋的大少爷。郑大烟袋讲究三枪六响(枪响三声,三个死人喊三声),谢文东都让他三分,当年打万大头,他一根烟袋敲碎了十几个疙瘩。他儿子死在你们手里……兄弟,我和郑大烟袋有点旧情,你就睁一眼闭一眼,让我带了他走,就当他死了。我是倒腾黄白货的,牡丹江、哈尔滨都有我的号子。”

巡捕和气了许多,只是有些为难。“事有点扎手。这小子没出息,图块怀表就勒死个巡捕,这巡捕偏又是镇里警察局长的外甥,人家要咱铁路巡捕房明儿个就把人送去。”

郑武这才明白,他昏睡之时中了恶人的诬陷。“这么说来,我也不难为老总,只求你把这两包药,这两包点心送进去,再给他些水喝,让他生前活个痛快,我也算对得起郑大烟袋了。”

巡捕答应了。那男人转身离去。郑武手扒窗台看去,男人已然走远,他只看见一双黑皮靴。

这人为何救我?是爸打发来的么?

不能。按日子算,此时爸正从八面通返回,还没到郑家窝铺,怎么知道我身陷囹圄。那么又是谁置我于死地?狼牙会么?

郑武正然胡思乱想,门锁响,巡捕进来,扔到他跟前两包药、两包点心、一壶开水。郑武胃袋里一百个馋虫往上爬。两包点心稀里糊涂地就吃了进去,两包大粒丸他嚼也没嚼,就着半壶开水吞下去,剩下的半壶水他不敢喝,别有用场。

然后他气沉丹田,静待药力发作。药力涌上来,他运用气功,催动

药力打通周身一百八十个穴道,出了身汗,病好了大半,脑筋也清楚了。陷害我的人,是狼牙会无疑。他们是奔条子来的。

搭救我的人,会不会是爸说的“第四股”?也是奔条子来的。

条子在爸手里,这四股恶人,无论薅了弟弟还是薅了我,都能逼得爸交出条子。这边陷害了我,弟弟那边也不太平,我若逃出去,决不可回郑家窝铺,直接去牡丹江。

腊月,天已到最短时,太阳在山尖上驻驻脚,就向西去了,不到吃晚饭时,天已黑透了。

郑武用开水浇湿墙面,土墙就一片片地剥落下来。开水用光,他用手抠,终于挪动了一块土坯,一股柴禾烟窜进屋来,他大喜过望,两臂陡然添了力气,三下两下又抠下几块坯来,头探进烟囱里,仰头看,烟囱口处的天空正有一点星!

他正要钻进烟囱爬出去,又怕走得过早,被人发觉留下后患。就又退回来,拖过那挖棒槌的死倒,放在他刚才躺着的地方。他刚刚缩身进烟囱里,忽听房顶上有响动。

房顶是木板,木板上苫着洋草,洋草上是积蓄了一冬的雪,有人扒开雪、抠去草、撬开木板,一团鹅蛋大的月光照进屋里,恰落在挖棒槌那死人的心口。一根竹竿探进来,竹竿头绑了一柄利刀,对准挖棒槌的心口连捅七刀,刀刀贯通。

这是冲我来的!

郑武连忙使了壁虎爬墙的功夫,三窜两窜上了烟囱顶,探出半个头一看——胖掌柜!

胖掌柜没有马上走,点了根洋烟抽,面对暗夜,小声叨咕:“郑老大,别怨我手黑,这也是你自找!只可惜你这个岁数了……”

这胖掌柜果然和刀笔先生、一撮毛是一类!那么诬我杀巡捕的也定然是他了。郑武恨不得立刻打杀了他,怎奈身子虚弱,手无寸铁,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胖掌柜叼着洋烟,抽出竹竿,又拄着那竹竿飘然下房,向敲山酒楼去了。

郑武双手按住烟囱顶,正欲拔出身子,忽听得门外有动静,一收身,出溜到烟囱底,从扒开的洞向屋里看。

门开了,守门的巡捕被人掐着脖子搡进来,按在地下。那人见巡捕余气未绝,掏出匕首,从巡捕眼眶子捅进去,搅。那人又向挖棒槌的这边摸索过来。借着房顶那一线夜光,郑武看见一双马靴。那人用匕首在挖棒槌的心口蹭了几蹭,压低声音说:“小子,乖乖地跟我走,点心、药丸管你够吃,要不,我抽出你筋来给老婆当晾衣服绳使唤!”

然后他一条麻袋兜头装进挖棒槌的,扛出门去。门外早停了挂马爬犁,他上了爬犁,飞驰而去。

这也是冲我来的!

这人就是爸说的第四股!

郑武怕穿皮靴的人识破他的掉包计,再转回来,连忙爬出烟囱,扑倒在房顶上,顺着房脊的斜坡滚下来,抓了两把雪搓去脸上的烟囱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火车站去了。

车站上停着一趟票车,郑武也没辨车头的方向,急急地上了车。

票车开动,离了磨刀石小镇,郑武悬在喉咙上的心才落在肝上,顿觉浑身酥软、疲劳已极,找个旮旯坐下,不一刻就沉沉睡去。睡前他心里念叨:“一觉醒来,就到牡丹江了。”

第五回 江湖险恶

牡丹江。

阳春酒店。

两头尖见路路通与恨不平狼狈而回,远不比去时张狂了。路路通抱着烫伤的手,恨不平一会喊手疼、一会喊腿疼。他冷笑一声说:“二位的伤不轻,再到对过扎古去?这牡丹江四杰,手最黑的属姜三膘子;招儿最绝的是郑大烟袋;力气最大的要算老蘑菇;功夫最深的就是这胡三球。当年最早拉绺子占山头的是姜三膘子,胡三球家败人亡,到姜三膘子绺子落草。姜三膘子见他枪没一根、马没一匹,想轰他出去。胡三球却要和他比试比试。姜三膘子的飞刀在江湖上也有名望,人称无弓箭,也有百步穿杨的准头。第一刀飞来,胡三球没躲,用手一挡,刀穿手掌。胡三球懂山规,让掌盘的见见血,算是进山礼。第二刀飞来,胡三球用牙咬住。姜三膘子下了狠碴子,第三刀飞出,手腕上下了功夫,刀打着转,这叫旋风吹枯叶。胡三球手中的球也转,三球出手,和刀转在一起了,球刀相碰,刀上落了许多麻点。姜三膘子不够脸,拔出第四把刀,胡三球说算了吧,咱俩都留点看家本事,往后也好平起平坐。这么着,胡三球入伙当了掌盘子的。恨不平,胡三球这人仁义,那一球打你只用了三分劲,要是用五分劲,再往上打一寸,就敲碎你玻璃盖(膝盖骨),这不平的路你也走不成了。”

路路通和恨不平听傻了,听迷了。“郑大烟袋和老蘑菇是咋入伙的?”“他俩早就拉起了杆子,只是绺子不粗,占不得大地盘,要和姜三膘子合股。郑大烟袋要和姜三膘子比试比试,老蘑菇说犯不上动武,在山下扛了块千斤石头,上山往姜三膘子跟前一放,姜三膘子就服了,认他为大掌盘子的。二位没工夫给你们说大鼓书,说点正格的,你们俩进诊所一闹腾,嚷嚷着要人,露了马脚,胡三球已经看住了郑家老二,没见他一天没出门吗?要薅郑老二,必须得除去这胡三球不可了。可咱仨又不是对手,只有借警察的力量,困住这胡三球,才好下手薅秧子。借警察的力量,光靠钱买还不中,还得给胡三球栽赃!你二位今儿好吃好喝,傍黑听二人转、逛窑子,晚上回来,咱仨掷骰子!”

路路通与恨不平二人脸色焦黄。

这掷骰子是狼牙会的规矩,骰子打进小碟里,中了谁的点,谁就得到胡记诊所门口上吊而死,黑话说这叫“挂幌子”。

两头尖骂了一声:“熊色!看你们挑不起大栓的样子,窑子就别逛了,白往老鸨子手里搭钱。”

曲罗锅到银号里兑了钱,放进钱褡裢里,沉甸甸的。这钱就这么轻巧地送给栾警尉,他心里不忿。

打听到了栾警尉家,曲罗锅见这么个小小的警尉竟也住了深宅大院,又添了几分气,就没敲门,背对着门,坐在台阶上,这是江湖上跑码头,接头的规矩。

守门的家人冲他吆喝:“一边去,一边去,要饭也不找个地方!”曲罗锅不动。

家人照曲罗锅踢了一脚。

曲罗锅一闪身,夹肢窝夹住家人的脚,捋下棉鞋,一扬手扔到街上去。家人拔腿不出,曲罗锅腋下发力,疼得家人嗷嗷叫。曲罗锅说:“进屋通报一声,叫姓栾的出来见我。要么,我掰你脚趾盖!”

正晌午时,街面上热闹,行人见状,一片哗笑。

笑闹声惊动了内宅,走出栾警尉老婆。这女人身长面大,头发骒马尾巴样脏得打绺,趿拉着鞋,叼着小烟袋,俨然一位压寨夫人。这女人一张口就恶语连篇:“上我门口耍无赖,肚脐眼上下棒槌——找错了地方。怎么你还不走?想钻老娘肚里回回炉是咋的。”她拧着肥硕的屁股走到门口,见曲罗锅背门而坐,知是江湖中人,就先盘了黑话:“今年山风大,吹得满街跑土坷垃,什么价?(哪阵风吹来你这土包子?哪个山头的?)”“年根下,缺点嚼果塞塞牙,疙瘩结在巴蒿砬子。(快过年了,上你这讨口吃的,我从巴蒿砬子来,和栾警尉是一伙。)”

栾警尉既是马希山的梢子,栾宅就是马希山的秘窑。常有人从巴蒿砬子来,有事没事的都可在栾宅吃顿饭、住两宿。胖女人见曲罗锅盘对了黑话,就领他进了内宅。

曲罗锅本该盘对了黑话,就打出胡三球字号,说明来意,亮亮盘子(出示所送礼品),和栾警尉老婆定个时间和栾警尉见面交盘子,可他见栾警尉老婆活泼得可爱,也是他匪性未改,在这胖大女人的肥腿上捏了一把。“好肥嫩!栾大嫂有牙的嘴嚼点心,没牙的嘴喝骨笋油,能不胖。嘻嘻,栾大哥也本分,肥水不流外人田……”“屁!”胖女人拨拉开曲罗锅的手,“我当家的是个骚牙狗,没日没夜地跑骚,天天到姊妹楼去泡洋面袋子。我说,老娘没工夫和你嚼屁,去穿堂屋喝酒去。那屋有个高丽棒子,也是巴蒿砬子来的,人语不通,你陪他喝一壶。”

曲罗锅只看那人的背影,就知那人准是个土匪。那人用左手使筷子、左手端酒盅,右手放在腰际,下可以拔攮子,上可以抽喷子。曲罗锅转到他面前,险些喊叫起来!

此人竟是杨三愣。

这杨三愣明里是进城给李德林做大烟生意,实则奉李德林之命,摸栾警尉的底,瞅机会砍了马希山这根梢子。在曲罗锅来之前,他也冒充巴蒿砬子的人,混进栾宅。见曲罗锅,他卡巴了两下眼睛,说了句朝鲜话。他虽是汉人,可自幼在延吉长大,朝鲜话说得流利。

曲罗锅会意,嘟囔了句:“一个高丽、半个哑巴,只好喝闷酒了。”就挨着杨三愣坐下,小声说:“狗养的,你钻到这里干啥?”

杨三愣见栾警尉老婆进卧室了,说:“咱活着为啥?上为一张嘴,下为一杆枪呗!”

两人同时一扑哧。杨三愣又说:“我也是冲钱来的。姓栾的后园子柴禾垛高着呐(栾警尉家很有钱)!可这小子贪心不足,阳历年前马希山让他倒腾了长短喷子一百多把,他从中间吞了一口,用这些钱在牡丹江北边买了几处烧锅。这还不算,姓栾的还勾搭上了狼牙会,看样子要干个大买卖。”“你咋知道他和狼牙会有瓜葛?”“我一早就在宅子门口蹲坑,见他和两头尖打宅子里出来,狗扯羊皮的,很亲热。这两头尖是狼牙八浪里的老二,还有个大个子叫路路通,那个瘸子叫啥我就不知道了。喂,你小子到这疙瘩来干啥?”

曲罗锅留了个心眼,隐去路路通、恨不平闹诊所一节,只说到年根了,胡三球打发他来送点年嚼果,往后在栾警尉管的地面上过日子也好安生。

杨三愣一撇嘴:“这姓栾的王八犊子,你给他一尺,他要你一丈!有钱也不能往这没底的匣子里扔。依我的意思,今晚咱俩到姊妹楼下套子,讹姓栾的一把,要是他不给钱,咱就把他倒腾喷子吃二馍的事捅到巴蒿砬子马希山耳朵里去!那样,他栾警尉刮平了察哈尔街的石头路,也堵不上这个窟窿。他要是吐出一泡钱来,咱俩二一添做五。”

曲罗锅点头应了。他倒不图希钱,他想,要是就此把栾警尉讹住,也免得他再去诊所找麻烦。“姊妹楼见。”

杨三愣说毕一抹油嘴走了。曲罗锅随后拍拍屁股离了栾宅。上了街,他觉得钱褡裢轻了,酒桌上言语之间竟被杨三愣摸去了十几块银元。他憨笑一声:“这狗养的手真快。”

不知为何因由,昨日还青翠的那盆凤竹,今日却枯黄了。

胡三球手捋着竹叶,先是伤情,再把几天的糟心事串在一处想想,心中阵阵忐忑。

蝶儿素来不喜花草,更不善女红,所以不以为然,说怕是柜上匣子里的哪味药呛蔫了这竹。

文儿善解人意,见二伯脸上不愉快,就过来安慰他。他说他查过辞源,得知这竹叫凤竹,知其习性,冬日枯了不打紧,待明年春暖花开时,放到户外,经风一吹,又会返青的。还拿来纸笔,写了两句赞竹的词给胡三球看:

未破土时先有节,

到凌云处总虚心。

直到二伯舒心了,他才回后屋去与蝶儿闲聊。他问蝶儿:“再过几天学堂就放寒假了,二伯怎么不让我上学了?”“谁知道。这两天曲叔叔也忙进忙出的,药匣子也得我拉。有些人真讨厌,不是来看病,是来看我。”“放了寒假,药匣子我来拉。认清这忍冬草、茴香籽啥模样,怎么个用法,早些和二伯学得了医术,替他侍候病人。”“你凭啥赖在我家不走?你算个几?”“蝶儿姐又抢白我。二伯把我拉扯大,我哪能翅膀硬了就走,总得报答他,寸草春晖嘛。”“啧啧,喝了几天墨水,和我没毛的鸭子——穷簆。”“怎么说是穷簆?这是文言。喂,我教你的辞忘了么?”

蝶儿性子强,明明忘了,却说记得,还说你说上句,我接得了下句,实则是让文儿提醒她。文儿握着书,背着手,一副腐儒样儿。

雄兔脚扑朔,

雌兔眼迷离。

两兔傍地走,

安能辨我……

不知道!“’是雌雄‘。这里是说男女难辨的意思,比方你,就女孩样儿,男孩心胸。”

蝶儿羞怒,“你敢把我比成个兔子!”一把揪住文儿耳朵。

文儿未疼先叫:“不敢了……再拧,我喊二伯了。”

蝶儿松了手,摇摇头说:“你这耳朵软得像面片,往后指定怕老婆。”“怕老婆也好,西洋人就讲究男女平权。我要讨个比蝶儿姐还厉害的女孩做媳妇,我这人,总得有人给做个主心骨。”“我可不想嫁个软蛋,呼来喝去的,跟嫁个奴才有啥两样?我要嫁个比我爸还仗义、比你爸还武勇的汉子,宁可受他一人气,不受万人欺。”

文儿听罢,软了腿,坐在炕沿上茫茫然翻着书。蝶儿见了,忍不住莞尔一笑。文儿问:“笑什么?笑我么?”“还笑谁?文儿,你得打光棍了,这比我厉害的女孩还没下生哩。”

没有病人来,前屋安静,因此后屋一对少男少女的话胡三球听个真切,不由的心内几股甜泉涌出。想想、自己年轻时节,遭际江湖,刀下马上,哪有情男爱女这般若即若离的柔情蜜意。再想想与姣姣那一段乱世姻缘,就发誓拼了性命也要支撑这诊所,断断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堕入江湖。

思想到这里,他更是盼曲罗锅早些回来,也好听听消息,能否稳住姓栾的那警棍。眼见得天到过午,不见曲罗锅回来,他耐不住焦虑,出门去看。

飘起了清雪,看不很远,影绰绰的见街头晃悠悠走来一人,显然是奔诊所而来,怕是曲罗锅又大醉而回?

那人行至近前,原是个迈着方步的闲人。经过诊所门前,与胡三球交臂而过,他一眼认出这闲人就是几天前逃进诊所避祸的文化人!他拍拍他肩头:“老弟,进舍下暖暖脚吧。”

文化人头也不转:“老人家,你别是认错人了吧。”径直走了。

胡三球深感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知恩不报之辈比比皆是。忽见那文化人走过的雪地上留了个纸团,俯身拾起,退回屋里展开来看:“今日有二人去学堂,自称郑文亲戚,接郑文回乡过年,郑文不在,二人悻悻离去。二人皆非正派人物,望老人家谨慎。”

他冲文化人离去的方向抱了抱拳,暗说“多谢了”,把纸条放于三球之间研成粉末,那不托球的手掌中已出了一层凉汗。回到后屋,呀!文儿蝶儿早已不见了。

八面通,八面懵。

此地正是完达山老爷岭相接处,山无固定走向,山形复杂,山路交错,古来多少伐木的,贩山货的,挖棒槌的在这里走迷了,落得个尸骨无存。

死在深山老林里,才真叫做“尸骨无存”。迷途者在山里独行,必然惶惶然左顾右盼,便惹来了山兽尾随其后,那人累倒,山兽们就赴婚宴般地围坐一圈;不待人死彻底,便有不喜外者,抢先趁热掏食了肚肠,山鹫不怠慢,俯冲下来吸了两颗眼珠飞去;最可恶是那老狼,嘴巴插在地上,一声长嗥,招呼来无数子女,把骨头也嚼食了。春暖山青,树蚊、草蚊把这人的一点点残余拖入洞内消受。

这一带山林中死的人最多,因此这一带山林山兽成群,树木繁茂,无分冬夏一片葱郁。

自古这一带山林无人敢独行。

郑家马队匆匆在八面通山镇卸了货,收了镖银,人未睡个囫囵觉,马没吃顿饱草,郑大烟袋就命人马启程,不走原路,就从这丛林中就近穿过,直奔郑家窝铺。

马队行了一天一夜,来至丛林最深处。眼见得人马困乏,马打前失,人侧歪在马背上,堪堪不支。郑大烟袋却不发宿营令,一抖马鞭,向杜炮说:“叫山号,拉杆子出老林!”

这叫山号就是由马队打头的炮手开始喊,依次喊到马队尾,这样一可以惊走山兽,二可以让郑大烟袋心中有数,知道少没少炮手。江湖绺子拉老林,最忌有响动,讲究虎窜蛇盘、无声无影,郑家马队所以大张旗鼓地穿山林,是郑大烟袋念子心切,不得已而为之。

郑家马队上了老爷岭主峰,一个炮手被树枝刮下马来,再也上不了鞍,郑大烟袋命人把他扔在爬犁上,马队又行。

郑家马队下了冰碴子沟口一匹骒马累得溜了驹,郑大烟袋命令连那骒马一并打死,马队依然叫着山号急行。

死马的血腥气引来山兽,抢食的叫声瘆人毛骨。

出了冰碴沟,就是郑武惹祸的窝风沟。郑大烟袋马到沟口,见山坡上,刀笔先生被勒死的那片林中升起一股烟。这烟并非山火,也非篝火,什么样的猎人敢到这险恶林中狩猎。这火是迷了山路的人燃的信火。在木柴火上压上狼粪,冒的是白烟。古时烽火台上就这么点火传递军情,也叫做狼烟。

江湖中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郑大烟袋让马队依路而行,亲带几个炮手,奔山坡上信火而去。

郑大烟袋马到时,信火行将熄灭,有一人情知来人,却背对郑大烟袋马头而坐,盒子炮挂在离他五尺开外的一棵树杈上。

郑大烟袋一看便知这人也是江湖中人,很懂船靠码头的规矩(与绺子接头的规矩),就下了马,枪扔给杜炮,走过去,与那人背对背坐了。“你山上、我山下,

大山吐口白气,

引来疙瘩碰疙瘩,

哪股绺子,什么价?”“白烟一股,

独狼一条,

张开嘴向老大,

数到八颗狼牙!”

这人原是狼牙会的人!郑大烟袋佩服他敢独报山头,就转过身:“两块石头滚下山,

撞得叮筼山响!”

那人也转过身:“石匠对石匠,

谁不硬朗?

有话当面讲!”

说毕这人向郑大烟袋一抱拳:“五毒炮爷,你称晚辈大巴掌就是了。”

郑大烟袋见这人果然有一双大手,足可捧一斗米。“小兄弟,我儿冲撞了你狼牙会,你八成是冲这事来的吧?”“真叫您言中了。我正是为这个给你捎几句话,送个物件来。大不

幸,你家大少爷磨刀石巡捕房遭了柳叶(刀子)穿心。”

郑大烟袋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还挂得住:“我武儿也砍了你一个疙瘩,一还一报。”“一个疙瘩?”大巴掌用大巴掌一拍吊过刀笔先生的那棵青杨,“那我大哥咋死的?”“那你问你自己去。你还有啥话?”“死债了了,活债没完,我狼牙会还有三十根条子在你手里,我会里的弟兄把你家二少爷请到刁翎黑背街九彪秧子房,人都说’刁翎甸子赛北京‘,二少爷在那过个年可也不错,等正月初三你再打发人拿条子去赎他。二少爷托我给您带来点信物,”他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卷,放在地上,“五毒炮爷,等我走了你再过目。”“别慌走,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呐,何况你小子爽快,”他扭头对杜炮,“给他十块光洋,几泡大烟,别让他白跑一趟腿。”他再转回头来,大巴掌已不见了。他抬头,见大巴掌已然窜上树梢,借着树的弹力,他飘悠悠地上了另一棵树,身上的白斗篷鼓起恰似飞鼠,连窜了几棵树,窜出步枪射程之外,才从树上落下来,窜着树空走了。大青杨上还挂着他的盒子炮,杜炮过去摘下来看,只是个空盒子。

大巴掌敢一个人入深山靠码头,郑大烟袋不得不佩服他好胆量、好身子、好心计。狼牙会有这等人,确是小视不得。武儿死在他们手里也不窝囊。虽是这么想,他眼眶也有些潮,悔不该赌气打发他贸然下山。杜炮已把桦树皮包拾来,捧给他看。他打开桦树皮包,看清了里边的物件,忙合了包,不让炮子们看见。上了马,他对杜炮说:“你选十个马上功夫好的炮手,挑二十匹快马,奔姜家大屯。见了姜三爷,就说二少爷叫狼牙叼住了,取回条子来,我有用场。要快,歇马不歇人,年前务必返回郑家窝铺。”

又是一天一夜的急行,马队进郑家窝棚时,鸡叫二遍了。

郑大烟袋不善持家,郑宅没有围子和炮楼房里住炮手、马夫、下人。后院养马、饲猪,庄田里种菜菽和大烟。百十户人家多是关里逃来落脚的难民和郑家炮手。郑大烟袋的母亲和老婆与邻里交好,郑家又常接济穷困,所以人缘很好。这些山民家家习武,户户有枪,若遇兵灾匪祸,一棒锣响,郑大烟袋就能聚起千把庄丁来。所以他不筑围子、不立炮楼,也没哪个绺子敢动窝棚里的一棵草。

郑大烟袋没有立刻进家门,他见马棚里郑武的秃耳红鬃马正嚼着干草,笼头、鞍子全元,腿立时软了。

郑武妈打屋里迎出来,张口就问:“武儿他爸,武儿呢?今早这马就空跑回来了。”“武儿,让狼牙会给黑了……”

武儿妈一屁股坐在地上,惊得大张了口眼。郑大烟袋将她扶起搀向屋里:“你看你这熊色,只是听了个荒信,武儿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就先哭起来了……屋里去,别让武儿奶奶知道这事。老湣,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再哭吧。”

进了郑大烟袋老夫妻的卧室,他打开桦树皮包给她看。原来大巴掌捎来的是郑文的一只耳朵!

郑武妈听郑大烟袋详说事情经过,哭得昏死过去。醒转来,她强支撑起身子,先把文儿血淋淋的耳朵洗净,再和丈夫商量个应急之策。忽然她转悲为喜,大叫:“武儿爸,快来看!”

郑大烟袋正计算着杜炮几时能带着条子回来,听得武儿妈唤他,抬腿要进卧房,忽然武儿奶奶也叫他:“武儿爸,回家咋不先看看我?嗯!”

郑大烟袋只得进了妈的房里。“妈,这些日子身子可好?”“老病又发了,熬得过今年,怕也熬不过明年。年根下,你和武儿也别进山了,再把文儿也接家来,和我过个团圆年,咳咳,你听见没?”“听见了。”

郑文闷着头翻书,胡三球在前厅独坐,蝶儿生性好动,耐不住寂寞,问文儿:“你说你嫂子能生个啥?”“孩子呗。”“我是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看,一准是个男孩,我们郑家,几代没有闺女了。”“又是个小土匪。”

这话揭了郑文痛处,他啪地合上书,说:“土匪就土匪,明儿我捎信给哥,让那孩子生在山旮旯,长在山旮旯,永世别到街头上来,看人家的白眼,听人家的闲话过日子。”

蝶儿自知失口,连忙遮掩,说:“看看你,说了那么多的废话,我是想和你猜一猜武嫂生男生女,好给没见面的孩子买件小衣服,算我和爸的一点心思。”

也是文儿受蝶儿的抢白受惯了,蝶儿给他几句好听的,他旋即高兴了,说:“那就男孩、女孩的衣服一样买一件,兴许嫂子生一对双胞胎哩!”蝶儿自己穿戴好了,雪兔毛俄式围巾、大红缎子的棉袄,愈发光彩照人了。她又拿出郑文的料子大氅,亮皮硬壳帽,给郑文穿上,说:“走啦!逛买卖家,这就去买小衣服。”

郑文有些踌躇,说:“二伯今儿连学堂都不许我去,咋能让咱街上去溜达。”“看你这色,哪长了根男人骨头!不就是回来挨顿骂吗?麻溜的,走后门,别让爸听着动静。”

路路通与恨不平不知今夜谁就得到胡记诊所门前挂幌子,哪有心思去烟花酒巷,去学堂找一次郑文,郑文没上学。两人悻悻地回到阳春酒店,喝了一瓶红高粱烈酒,也觉得清淡如水,提不起兴致来。恨不平没话找话说:“你儿子八成该出牙了吧?”“槽牙都出齐了,我离家时,他都会喊爸了。”路路通长吁了口气说:“还是你老弟好,光棍一条,生没人拖累;死没人哭嚎……”“照你这么说,今晚就该我挂幌子去?”“扯哩!说不定今晚两头尖中了点。”

两人话不投机,又无心打架,恨不平说咱俩出去走走,散散一身的倒霉气。路路通说也是,两人起身出门。忽见曲罗锅回来了。胡三球打诊所里迎出来,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才回来?又喝了个烂醉。你可见到文儿、蝶儿了?”

曲罗锅也一愣。“没见。你咋让他出去了?”“屋里说!”

见胡三球和曲罗锅进了诊所,恨不平与路路通相对一笑,恨不平说:“这两个小兔崽子真也是屁眼子拔火罐——嘬屎(作死)。光腚麻雀子离了窝,看他还有啥章程!”“出去遛遛,撞上郑家秧子能薅就薅,薅不住就让他脑瓜子走铜!省得今晚上掷骰子。”“两头尖要的是钱,不要命。崩了他,拿你当条子送刁翎去?”

胡三球面沉似水,呵斥曲罗锅:“你几次喝酒误事,辜负了我一片苦心。要是你在城里呆不惯,眼下的事了结了,我打发你到郑家马队,吃刀枪饭去。”

曲罗锅也满脸的不快,说:“好狗还不守二门呢,二爷你撵我出去,我饿死在壕沟里也不另奔山头。”他见胡三球再不言语,自知言重了的样子,就又转了脸,嘿嘿一笑说:“这栾警尉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曲罗锅说了栾警尉如何倒腾枪支贪了马希山的钱;如何又勾结狼牙会;还有他和杨三愣今晚的打算。

胡三球一听,吃惊不小。第一惊是路路通、恨不平两人并非一般泼皮无赖,意是狼牙会匪。那么昨天他们闹诊所就并非一般的讹诈,定然有来头。从文化人给的条子上看,这狼牙会是冲郑文来的。莫非郑大烟袋冲撞了狼牙会?那他也该打发人送个信来啊……这第二惊是狼牙会动作如此之快,竟与这姓栾的结成一党。

他亲自泡了壶茶,给曲罗锅喝,让他醒酒,然后仔仔细细地对他说:“文儿、蝶儿出去穿戴得很整齐,不像是被抓走的样子,想必是闲得难耐,出门去逛。有蝶儿在身边,文儿也无大事。待会儿他俩回来,我看守他们一夜,明儿一早,你带了文儿坐火车去郑家窝铺,告诉四爷,狼牙啃到我家里来了。等这事平息了,你再带文儿回来。咱散了庄丁、卖了窝棚,人只有你我,枪只有一颗,牡丹江左近又没有咱可以拉得动的绺子,可不敢和姓栾的硬碰硬。不是房檐矮,那是咱个高哇……再者说,咱既已金盆洗手,你又去说姓栾的,这不是你我又卷入江湖了么?还有这杨三愣,当年是奸了亲嫂子,被撵出家门,才落入江湖的,你怎么可以和这种人为伍,合谋做事?”

曲罗锅听胡三球说得在理、说得中肯,禁不住脸上一赤一白的,说:“可不是咋的,杨三愣说话的工夫摸了我十几块银元。二爷,这回,你咋说我咋做。”“你后屋来。”两人进了胡三球的卧室,胡三球伸手从那“难得糊涂”的字画后面撕下一张兑票来,“你再跑趟银号取些钱来,今晚到姊妹楼,给姓栾的端去个大盘子。暗中把话递过去,他倒腾喷子昧了钱的事,要是有人捅到马希山那儿去,只要他不和狼牙会一起算计我,有多大窟窿我给他堵上!曲小弟,我若是有个闪失,蝶儿就托付给你了。这字画后面,裱着我所有的兑票,你和蝶儿照量着用吧。”

听这话,曲罗锅真想大哭一场,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是看久了江湖上凶险歹毒之事,堵塞了泪腺,流不出泪来,他咽下满口酸涩,应了一声,拿了兑票就要出门。胡三球喊住他:“无论事办得怎样,早些给我个回信。我说,你把惹祸的家伙给我扔下。”

曲罗锅把喷子,攮子搁在桌上。

桌上,路路通按下的那一排银元,依旧镶嵌在上面。

牡丹江何谓牡丹江无史可考。

不过这牡丹江确也是美不可言。自镜泊湖源出,过兰岗、走温春,贴着牡丹江城缓缓北去。这江过了柴河,水势骤然凶猛,硬是在威虎山开了条沟,然后水头撞在锅盔山上,陡地打了个弯,依山势向下,把一座高山劈为两峰,从此这山便得名奶头山。

牡丹江从柴河到高楞汇入松花江,遥遥千里之途,尽是险山恶岭,千古老林,它竟能安然穿过,令人叹为观止。

牡丹江夏日之美,自不必说,一江碧水滋养两岸草绿花红,浅水边白鹤成群,江面上叼鱼郎上下穿梭。最美的要属冬季。北方的河冬天就为路,三尺坚冰之上,可跑爬犁,可走大车。一场大雪过后,冰上盖雪,一条大江宛若长长一条缎带,飘飘北去。

牡丹江城此时更美,无论尖顶的俄式小楼,还是砖房草舍,一律盖了雪,红墙白顶,分外清新爽目。城边那一带江岸,成了游戏的场所。江面上有毛驴拉的爬犁,花上一个铜板,便可以兜风赏雪。江堤上泼了水,结了冰,便可以打爬犁,爬犁就着堤坡出溜下去,在江面上可以滑出二里远。爬犁箭打的一样飞出去,好不惊险,稍不小心,从爬犁上侧歪下去,滚成个雪球,帽子、围巾散落在雪里,引得江岸上人大笑不止。

蝶儿与文儿在街上逛了半晌,买了两套小衣服,仍不想回家,来到江堤边,看着人们打爬犁,跟着笑。蝶儿对文儿说:“你也去玩一把。”“不行不行。”“怕摔?”“也怕人笑。”“唉!白瞎你个男子汉大豆腐了。”

蝶儿见别人玩得快意,心痒难熬,把包袱往文儿怀里一塞:“我去打一把,摔个雪球给他们笑去。”

文儿一把扯住她后衣襟:“蝶儿姐,别这么疯疯张张的,你看打爬犁的哪有女孩?”

可不是,别说打爬犁,就是站在堤上看笑话的也没有几个女人。蝶儿急得跺脚,倒是跺出个主意来,一把扯了文儿,到一间瓦房后面去。

路路通和恨不平尾在蝶儿和文儿后面走了半个牡丹江城,两个年轻人从这个商店出来,又进了一个商店,还看了一场戏,都是在闹市区,路路通和恨不平寻不得个下手的机会,急得七窍生烟。

见两个年轻人去了江边,路路通和恨不平心中暗喜,倘若俩年轻人上了爬犁,下了江心,他们可就得以下手抓人了。恨不平不住口地念叨:“你俩玩玩爬犁吧!我管你们叫爸、叫妈啦……”“别捡个屁嚼个没完,”路路通说,“你去租挂驴爬犁下江心等着,我在这守着这俩小兔崽子,郑文上了爬犁,我就跟着下去,在江心擒了就走,奔对岸柳条通去。”

恨不平下江去了。

路路通见蝶儿、文儿离了江堤,到瓦房后面去,暗想:完茄子啦,这俩人要回去。隔不一刻,远远地见郑文从房后出来,急急地上了江堤,坐上了爬犁。他一阵狂喜,水蛇腰一弓,两条长腿生风,上了江堤,租了架爬犁。郑文坐爬犁出溜下去,他也随之下去。

郑文爬犁打得稳,笔直地滑下堤坡,冲向江心,堤上的人拍手喝彩。路路通从来没打过爬犁,心有些慌,眼睛还得瞟着郑文。下了江面,爬犁翻了,他先在空中转,后在冰面上转,好不容易两条长腿在冰面上支撑住身子,已然辨不得东南西北,听得堤上人讥笑之声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抓了把雪揉了揉眼睛,才看清爬犁跑出十丈远,帽子甩出五丈远。他拾起帽子在腿上摔打下去雪,扣在头上,才看见郑文扯着爬犁绳,走回堤上去。恨不平租的驴爬犁跟在郑文后面,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响得路路通心花怒放。他转身背向郑文,面向江堤上的人,哈哈一阵傻笑:“咱也是新媳妇生孩子,头一回。笑啥?牙龇得像脚趾盖似的。”

待郑文走到他身边,他摘了狗皮帽子连头带脸的扣在郑文头上,两条长臂把郑文搂个铁紧,往恨不平的爬犁上拖:“走旻,爷爷带你去个好地界玩玩!”

郑武醒来前就挨了顿肥打。醒来后竟觉不出哪儿疼。又挨了两下,才看清是两个乘警打他,因他没买车票。他身无分文,貉壳帽子已丢,皮袄又被打破,不值几个铜板,乘警见他无油水可榨,在一个小站,一脚把他踹下车去。

郑武并不沮丧,他约摸刚才这一觉已睡出了五百多里路,剩下的路程不多了,他沿着铁路线开步走,天亮时也到牡丹江了,只是浑身发冷,肚里无食,胃肠聚敛成个冰疙瘩。他见票房里亮着灯,走过去,想讨口热水喝。抬头一看站牌:

绥阳!

他在磨刀石坐反了车,离牡丹江更远了,他恨自己窝囊,照自己头上击了一掌。这一掌击得重,他蹒跚了几步,一屁股坐在站台上,向着暗夜呼喊:“狼牙会的……爸……你们谁来打死我吧!”

小车站上无人,听见有人狂喊,票房里的灯也熄了。他身逢绝地,自知合该一死,只是没把口信捎到牡丹江、没接回弟弟,辜负了爸和二伯,说不定会给他们惹更大的乱子。真也是活不起也死不起。正然无所适从之际,忽见票房子那边晃悠悠走来一人,站在站台上撒尿,尿毕,那人打了个寒战,猴样地蹲在路基上。

郑武心头一颤,暗想:今夜或许有去牡丹江的票车,我抢了这人,翻出几个钱,买票上车,明天上午就到牡丹江了。爸有规矩,郑家绺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时不犯抢。眼下我不是已经万不得已了吗?我郑武犯抢只此一回!

他束紧了腰带,一口唾沫吐在手心搓了搓,收腹提气,脚步放轻,绕到那人身后,两手掐住脖子,拖到路基下,松了手:“借两个钱用用,日后你到郑家窝铺去讨!”

那人翻了白眼,半天缓过口气来。“哥们……冲我要钱,就顶着在公鸡屁眼里抠蛋。钱,天黑前我还有一大把呢,在局子里坐了半宿,输个分文不剩,连炉匠挑子也押进去了。去牡丹江的票车一会就打这过,我想往车轱辘里一钻,一了百了。哥们,你活做得不利索呀,你把我弄死到这疙瘩多好,也落得个囫囵尸首……没说的,你再把我弄到铁路上去。”

郑武摊开两手,与这输钱的小炉匠面面相对,两人竟同时一笑。

去牡丹江的火车开来,车灯亮得扎眼。这是趟快车,绥阳小站不停,只是减了速度。

车头过去了。

列车过去了大半截。

郑武几步奔过去,一弓身又一长身,手抓住门扶手,两脚离地,身子贴着车厢横飘起来,他两手用力,拉直了身子,脚蹬在踏板上。俄式客车车厢门外可蹲一个人。郑武心里打算,为躲过查票的,不进车厢,冻死也要死到牡丹江。

车开快了,寒风似万把钢针刺人肌肤。郑武背风而坐,暗想那小炉匠此时已轧成肉酱了。

路路通抱着郑文,已靠近恨不平的驴爬犁,眼见得大功告成!忽的,他瞟眼上遭了针砭一样的痒痛,登时左腿成了一节朽木,不听他使唤。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郑文趁机挣脱出去,他怀中反抱着件毛料子大氅。再看眼前这人,红缎小袄,白绒披肩,一根大辫子盘在头顶,辫梢系一朵红绫,突突地跳,眉如倒月、眼似深潭,一张小嘴红润,恰似刚刚舔过了花瓣。好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

原来是蝶儿!

蝶儿想打爬犁溜冰,女孩儿又不好抛头露脸,想出个歪点子,在瓦房后与郑文换了衣服,女扮男装,玩个痛快。不料竟被路路通抱住。她见路路通口出秽语,一脸淫荡,不是拐骗妇女的贩子,就是街头闹窑子、砸馆子的无赖。所以先点穴,木了他的腿,不待他醒过梦来,拳脚齐发,把他打倒在地。

路路通起来一次,就被打倒一次。蝶儿有意戏弄他,拳打得花哨,路路通每次倒地的姿势都与上次不同,摔出十几个花样来。

堤上的人见一个姑娘把个无赖打得滴溜溜转,一边喝彩,一边下江底来看。路路通若是在地上,不至于被个小姑娘打得个人模狗样,连个拔喷子的功夫都没有。他在冰上站不稳,蝶儿偏偏又打他的下三路,他几番折腾,也站不起来,就来了个就地十八滚,坐起来,拔出喷子!

看热闹的人见这无赖要动枪,一片哗叫,风散了,也不见了蝶儿踪影。恨不平扯起路路通上了爬犁,说:“大个子,别在这耍猴戏了,回去等着掷骰子吧。”

蝶儿上了堤,见文儿坐在堤上,连唤几声他也站不起来。原来他见蝶儿上了爬犁,心里就打鼓,见她与路路通打斗,吓得他一屁股坐下站不起来,坐久了,暖了地下的冰,棉裤冻在堤上了。蝶儿见他穿了自己的花袄,好一个俊俏的新嫁娘!她扯起他来,忍不住咯咯地笑,“咋?吓尿裤子啦。”

两人手牵手回家,到察哈尔街才松开。两人从后门进了诊所,在后屋换了衣服,蝶儿刚要下灶间做饭,忽听前屋胡三球一声断喝:“蝶儿,前屋来!”

蝶儿答应一声,冲文儿一吐舌头:“今儿,怕要挨手板。”

胡三球听后屋的动静,知两个孩子平安回来,悬着的心落下来,怒火升起,见蝶儿进屋又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更加按捺不住,操起竹板。蝶儿伸过手来,连挨了十几下,却还笑。胡三球不由得手上下力,竹板啪啪响,暗责自己宠坏了这孩子,竟如此顽皮。又是十几下,蝶儿才咧咧嘴,要哭的样子。文儿从后屋跑出来,拉住二伯的手说:“打我吧……是我央求蝶儿姐出去玩的。”“滚进去!待会再打你。”

文儿在后屋听胡三球审问蝶儿,蝶儿说出去买小衣服,打爬犁,隐去了与路路通厮打一节。之后的声音渐弱,文儿听不甚清。许久,蝶儿进后屋,没正眼看文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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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站在胡三球跟前,伸出手准备挨板子。胡三球却语气温和地说:“坐下吧。和蝶儿出去胡闹的事,权且记下一笔帐,来日再算。前几天我和你爸在磨刀石分手时,你爸说让你回郑家窝铺过年去。我叫蝶儿替你打点行李,明儿一早你就和你曲叔叔上路。”“二伯,今儿我有错,你只管打就是了,撵我走可不行。你养了我十八年,待我比亲爸还亲,其实我不过是空姓了个郑字。吃你、喝你,临年下我走了,扔下你和蝶儿姐受冷清……再说过几天学堂就放假了,为啥急着走?”

胡三球怕吓着文儿,没讲实情,眼前的懊糟事,也瞒着蝶儿一半。“我想你爸让你回去,自有他的道理。大概是你奶奶年事已高,今年想居家团团。再则你嫂子不日临盆,你也好看看新人。听话,明儿早晨走,年三十正好赶上吃年饭。不出正月,我就打发人去接你回来。”

郑文不敢顶嘴,点头答应了,向后屋去,险些落下泪来。“文儿……”胡三球低声唤叫。“二伯有话说?”郑文止步。“等你过了年回来再说吧。”

睡到半夜,蝶儿听得门响,点了灯,见是文儿抱了个枕头进来。“蝶儿姐,我做了个噩梦,梦见有狼追我,我就跑,跑得好累……明儿我就走了,今儿咱俩一炕睡,你头冲外,我头冲里。”“不行。往后不许你随便进我屋里,不许和我动手动脚。”“为啥?”“因为……”蝶儿欲言又止,“因为你是个雄兔子。”

两人哧哧笑起来。

前屋里,胡三球坐在椅子上,人像是睡了,可手中托的球还转。他等待曲罗锅回来。

天气奇寒,星月也冻凝在空中,不见移动。遥遥地,火车鸣叫声传来,寒牛悲夜般地、一声迭一声地叫得人心碎。大地冻得哆嗦,不时绽开一条条裂纹。

第六回 失算姊妹楼

曲罗锅天将黑时就到了姊妹楼。

这娼门也分个三六九等。上流的,在城郊风景宜人处,独门独院,一座小楼,院内栽花,楼里喂鸟,大门可开进汽车来。这里养的窑姐都是走红的姑娘。来这里的多是西洋人,城里的官吏。二流的在闹市,一处一处鳞次栉比,互有竞争,比门面、比脸面。窑姐也训练有素,不唯床上能颠晕了嫖客,床下也能吹拉弹唱,打情骂俏,扯着耳朵劝酒,嫩一些的嫖客,不待上床就马跑两裆。来此的多是警察、商客等体面人物。三流的就惨了,流连于戏院、酒馆、赌场,见腰里像是有几个铜板的男人,勾了膀子、抢了帽子就走,来至低矮草舍,没二话,上炕就来一顿实惠的。这种妓女被娼门歧视,呼之曰——卖大炕的。找她们的多是街头无赖、脚夫、赶大车的。最可怕是溜出兵营的大兵,动作起来不遗余力,卖大炕的吃不住劲,不得不央求:“老总,省些力气吧,明早你还要上操哩。”

唯这姊妹楼与这三流不同,不在近郊也不在闹市,在牡丹江城东北的一个三岔路口上。门前是一片贫民寒舍,曲里拐弯的小巷子。后面是一片垃圾场,再后面是一座破废的砖窑。虽叫姊妹楼,却没有楼,几十间瓦房连成一片,门面也不显赫,只有几处角门有人出入。这姊妹楼从不招揽上述三流嫖客,名为娼门,实则是官匪联络之处。各股大小绺子掌盘子的,谢文东、李华堂、吴大舌头到牡丹江来都在这里下榻。

曲罗锅见栾警尉的俄式四轮马车停在门口,料定他在里面,他没有马上进去,他等杨三愣个损贼。他要告诉他,那十几块银元的事就算拉倒,我家胡二爷不在乎这几个钱;今晚说栾警尉的事也算拉倒,我替胡家办事,你回你嫂子那睡去!别搅了我的事。

等到姊妹楼里亮了灯,不见杨三愣。

等到姊妹楼里灯光转暗,隐隐听得架子床咿咿呀呀响,还不见杨三愣。

曲罗锅想,杨三愣指不定灌多了马尿,歪到哪个壕沟里睡死了。不等了。他敲开一扇角门。看门的茶壶(杂役)犯了烟瘾,一个喷嚏打了曲罗锅满脸唾沫星子。曲罗锅问:“栾警尉在哪个姑娘屋里歇着呢?”“没来。你个土包子也不懂个规矩,就是栾警尉在这疙瘩,这工夫能叫他出来见你么?”

曲罗锅摸出两块光洋塞到茶壶手里。“我打巴蒿砬子来,给栾警尉带点年嚼果。小老弟行个方便,到洋面袋子房里通告一声。”

茶壶接了钱,又听曲罗锅是从巴蒿砬子来,还知道栾警尉常嫖的窑姐,知道他也是黑路上走过来的人,语气温和了许多。“老客,算上你,今儿已有三个主来找栾警尉了。我去洋面袋子房里找过两回了,栾警尉不在。洋面袋子空着,老客你钻进去暖和暖和?”“不中,我怕淹着。”“腰里绑个扁担嘛。”

曲罗锅退了出来,围着四轮马车转一道,马背挂了霜,马肚子瘪了,车轮子冻在地上,证明这栾警尉进姊妹楼许久了,只是不想见人。他绕到姊妹楼后,上了房顶,居高临下,向洋面袋子房里看,高挑门帘,果然没有客。洋面袋子生得俏,要脸有脸,有腰有腰,只是皮肤黑了些,便浓施脂粉,每日里像从洋白面袋里钻出来的一样,故称洋面袋子。她与栾警尉交好,栾警尉包了她一年的身子。

曲罗锅大失所望,想跳下房去,回胡记诊所。忽然他觉得姊妹楼与后面伙房相连的一间房盖得别扭。这房本可以在东西两侧开窗,可这东西两面砌了死墙,房顶上却开了一个天窗,窗里透出灯光,门缝冒着热气,证明屋里有人。他一手按住钱褡裢,免得褡裢里的金银发出响声,轻落步,高抬腿三纵两纵到了那间房上,手在天窗玻璃上揉了揉,暖去了巴掌大块霜,向里一看——

栾警尉在这里!

他身后站个卫兵,大盖帽压了半个脸,腰里的匣子枪已打开了匣子,大张着机头。

他对面那人瘦小枯干,捏着个铁盒,不住地用指甲抠些白面抿进鼻子里。曲罗锅认得这人,是两头尖!海林县人,读过书,学过戏,骑马、使枪都是高手,还善用暗器。过去曾在金大猪崽子、许氏四杰的大团等好几股绺子里混饭吃,可他说土匪钻山沟,跳石砬子成不了大气候,两年前南下,在江湖上消匿了,谁知如今入了狼牙会。他身后有个人,身长腿短,像条板凳狗,可长了一双奇大无比的手。倘若给他做副手套,须做一条裤子用的布。他用大巴掌掰碎一块煤,添进铁炉子里,炉火旺起来,炉盖通红。他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烙一双大巴掌。

栾警尉和两头尖隔桌而坐。每人跟前一大碗酒,一双筷子,中间一个大鱼盘,盘里放了块十来斤重的肥肉,肉上扎了一把剔骨刀,别无他菜。曲罗锅明白,这哪里是喝酒,是两股绺子在盘黑话,会码头。看来这狼牙会抢先一步到这里堵住了栾警尉。方才茶壶说有两个人到这里找栾警尉,这第二个会不会是杨三愣?他一时不能断定。既然狼牙会已与栾警尉见面,我再来送多大个盘子也无济于事,不如早走,给二爷个信,叫他早拿主意。但他见桌上的肉没动,酒没喝,栾警尉与两头尖冷面相对,知道船还没靠码头,就耐下性子来等等看,用指甲划破糊玻璃缝的纸,侧耳倾听。

两头尖说:“这山路走到你这算一站,还是盘到巴蒿砬子?”

曲罗锅明白,狼牙会也知道栾警尉倒腾喷子,偷吞了马希山钱的事,以此来讹诈他,逼他入伙,陷害胡家。

栾警尉说:“嘴大吃鱼、嘴小吃虾,马爷不在乎我这一把。今晚风雪大,多说话,芟了舌头冻掉牙。”

曲罗锅明白,栾警尉不买帐,你把这事捅到巴蒿砬子我也不怕;你瞎传话,我就不客气了!

两头尖说:“三十根条子在郑家,薅秧子,抽条子,你吃半拉我半拉。”

曲罗锅恍然大悟,原来郑家马队套了狼牙会的钱,狼牙会闹诊所是奔郑文来的!“宁抠脚踩的土豆,不爬树摘瓜,这泡钱太远,爷爷不拿!”栾警尉说毕将筷子放在酒碗上,意思是要走。

两头尖捋开袖口,拔下肉上的刀,割破了手腕子上的血管,鲜血滴滴答答,像洒酱油样地洒在肥肉上,然后他割下一条肉,稀溜一声,像吞活鱼样的吃进肚里,又割了一条,用刀挑着,递过去:“栾大哥,就这么空肚走了?”

按江湖规矩,栾警尉吃了肉,咬住刀,喝干了酒就走,即便不帮忙,也得罪不了狼牙会。可他离开江湖几年,已没了这份吞肉叼刀的锐气,怕吃肉时两头尖捅了他,他嘴唇动了几动,不敢张口。他身后的马弁嗖地拔出匣子枪!

两头尖举着刀,咄咄逼人。

大巴掌却笑嘻嘻地过来,替栾警尉吞了肉,咯噔一声咬断了刀尖,随后端起两碗酒,那酒碗托在他烙热手上,旋即暖了,散出酒气。

栾警尉和马弁瞠目结舌。大巴掌说:“天这么冷,不喝了这酒,能出了这门么?”两头尖一气喝干了酒。

栾警尉手抖,喝一半洒一半。两人复又坐下,两头尖说:“栾大哥,薅了郑家,必然败了胡家。郑家的条子你不稀罕,胡家的钱都归你。我到万年利银号打听过,胡三球存在那里的钱,兑成票子,烧炕也够一年用的了。”

栾警尉的脸渐渐松弛,两人小声说话,两颗头忽而碰在一处,忽而分开,竟有了笑声。曲罗锅觉得该走了。忽然他背上一轻,钱褡裢没了,随后遭了一掌,他一头从天窗撞进屋里,碎玻璃飞溅。

暗算他的人大叫一声:“走风了!”跳房逃了。

曲罗锅之父是一面坡的富豪。良田千垧、骒马成群、三妻四妾。只是这曲罗锅是小老婆所生,又是罗锅,连累得母亲也被人瞧不起,爸拿她当下人使唤,不久母子就被逐出家门。他恨父,更恨背上的罗锅,每日里往墙上撞,爬到树梢上往下摔,要摔碎这多余物。适得其反,罗锅越摔越大,坚硬无比,恰似一面重盾。后来他妈病死,他便下了江湖,投了牡丹江四杰,跟随胡三球鞍前马后。那日郑大烟袋和他闹着玩,大烟袋在他罗锅上敲了一下,只震得他咳嗽了一声。郑大烟袋连称他“奇才!”又见他四肢短小,头缩进腔子内,送他个雅号——缩头龟。

他几次要带人去一面坡害他爸,给他妈报仇,胡三球不许。他只得偷着回去,逼他爸管他叫了三声爸才了了心头恨。

俗话说瘸子狠、瞎子愣、罗锅爱玩命。曲罗锅好强,行为与常人不同。穿山砬老林子,他从不骑马,滚雪坡、跳山涧他不是脚落地,而是背朝下,任罗锅摔打。这次他被人搡进天窗,依旧是罗锅朝下,一翻身的工夫,他看清暗算他的不是别人,竟是杨三愣!

郑家窝棚。

郑大烟袋沉沉地睡了半夜,把半个月的疲劳都睡出去了。醒来后见空了半边炕,郑武媳妇怕是要难产,闹得厉害,郑武妈过她房里照料去了。老妈妈的房里不停歇地传来干咳。他拧上一锅子烟,揾揾啦啦地吸起来。

今早上他过妈房里,和妈叙谈了一阵,回到自己房里,见郑武妈面带喜色。“武儿爸,我见文儿耳朵,不知孩子遭了多少罪,揪心啊!心想文儿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这耳朵也算咱的骨血,就用凉水暖过来,用温水擦干,细端详,这哪是文儿耳朵!文儿耳根后有个拴马桩,可这耳朵根平平的,还长了黑毛。”

郑大烟袋接过那耳朵一看,耳朵紫青色,这人起码死了十几天;再看耳朵掉下的碴口,不很齐整,不是用刀割下来的,指不定是在哪个冻死倒脑袋上掰下来的。“扔了去喂狗!”

这耳朵是假的,那么大巴掌的话全都不可信。郑武或许还活着,郑文也不在狼牙会手里。大巴掌冒死到窝风沟给我送信,约我正月初三去刁翎,是想稳住我,他们好趁这几天工夫杀武儿、薅文儿!嘿嘿,他心里一声冷笑,狼牙会呀狼牙会,你若把我郑某当做江湖豪杰,明来明去,当面锣、对面鼓,我就还你条子,送子谢罪;你跟我撒谎撂屁、明欺暗诈,我就缴你三十根条子、砍你八个疙瘩,铲除江湖叛逆!连九彪也一勺烩。纵然我郑家断子绝孙,也不向你们这几个毛匪说一句短话。

一袋烟抽完。他估摸杜炮他们该回来了,穿鞋披上大氅,出了门。自然还是先去马棚看马。红鬃马不吃草,伸长了颈子,向院外旷野上的暗夜茫然观看。这马秃了耳朵,鬃毛没有修剪,加上几日奔波,食水不周,瘦了许多,见了郑大烟袋,它摆尾刨蹄,万般情感难予言表。雪骆驼停止嚼草,往日蔫倒的耳朵雪兔样地立起来,耳朵转向东北方向。

郑大烟袋明白,雪骆驼已听到自家马队的马蹄声,杜炮离郑家窝铺不远了。

郑大烟袋叫醒了伙夫,让他们备饭、暖酒,叫醒了马夫,让他们腾出槽头,预备草料。吩咐完毕,杜炮也带着马队进了院,人是雪人,马是雪马。杜炮在马上对郑大烟袋说:“老当家的,我去晚了一步,没带回条子来。姜三爷昨儿接到狼牙会送去的二少爷的一根手指头,今早就打发中间人去刁翎,带了条子赎二少爷去了。”“打发谁去的?”“奶头山的许大马棒。”

郑大烟袋吃惊不小,呆立良久,烟袋都灭了。他早就怀疑这许大马棒是与郑家马队为敌的第四股绺子。许大马棒虽未露面,可姜青山截票车却是奔这条子来的。在姜家大屯旁丛林中夜宿,寮棚里那几块牛骨,没准是赛虎啃的……条子放在姜家大屯后,马队果然一路平安,没丢一匹马、没掉一个疙瘩。谁又知道条子不在我身上?

谁又知道条子放在姜家大屯,把文儿的手指头送去?

许大马棒的为人三哥不是不知道,怎么可以把我文儿的性命委给这种人?

再加上那日离开姜家大屯后,“三哥怎么知道我打从这里过”的疑问,郑大烟袋心口里窝了一团乱麻,难于梳理。

杜炮给郑大烟袋点燃烟袋,说:“三爷虽膘,可也不能膘到这粪堆上,那手指头又粗又长,还有股子烟油子味,压根不是二少爷的手指头,三爷咋就信了?着急忙慌地打发人去赎票……”“住声!我们哥们的事,犯不上你多嘴!”郑大烟袋呵斥杜炮,但杜炮的话又给他心里添了一层乱。心窝里的乱麻难于梳理就不去梳理了,他吩咐杜炮:“你这就打发人,把盘山路的、蹲山沟的各股小绺子给我招回窝铺来,好吃、好喝、好睡,我有用场派。你先睡一觉,一放亮时,你带一队人去磨刀石火车站,一是打听武儿的下落;二是文儿真的被薅,二爷会打发曲罗锅给我个信,你去迎迎他;三是摸摸敲山酒楼的底数,我看那掌柜不带个好人相。”

杜炮按吩咐去做了。

郑大烟袋吸烟袋,烟袋不很畅通,拧下烟袋嘴来,倒空烟袋杆,几滴烟袋油揾啦啦滴在雪地上,一片白雪顿时变得焦黑。

杨三愣先曲罗锅一步来到姊妹楼。这贼偷见曲罗锅背着褡裢,怀里不像有家伙的样子,又在楼前明来明去,就猜中曲罗锅听胡三球的话,不和他联手讹诈栾警尉了。他心中暗骂:“稀屎奴才!”就没露面和曲罗锅接头。

曲罗锅上房顶从天窗里偷看屋里栾警尉和两头尖靠码头的时候,他在门口听,比曲罗锅听得真切。他听得屋里船靠了码头,两伙人要平分了郑、胡两家的钱财,知道自己讹诈栾警尉的事是凉了。杨三愣素来嗜杀成性,是个喝完了酒摔瓶、吃了母鸡踩碎蛋的手。他暗想:我得不到这份钱,你们也别好受了!于是,他往门槛上撒了泡尿,门被冻住,谁也跑不出来。然后他上房,预备往里边扔颗手雷(手榴弹)炸死这四人就跑。

上得房来,他见曲罗锅趴在天窗向屋里看,见他肩上的褡裢比白天还鼓,心头一喜,果然胡三球给栾警尉加大了盘子。胡三球在江湖上枉称三球王了,叫个栾警尉吓成这草鸡样儿,也罢,这泡钱,我替姓栾的笑纳了。于是他拿了褡裢,为灭口,他又把曲罗锅推进天窗里。想那屋里四位,皆是铁腕杀手,曲罗锅定死无疑。他翻墙跳院,一溜烟离了姊妹楼。曲罗锅从天窗落下来,恰落在桌面上。那块肉被罗锅压成肉饼,压出滑腻腻的猪油,曲罗锅就以鱼盘为轴,整个人滴溜溜地转。若是往日在江湖上,这一打转的工夫,右手出枪、左手提攮子,这屋里的四个人顷刻毙命。但他的家伙都留在诊所,只好转了几圈翻过身来,嘻嘻一笑:“给诸位添个菜,缩头龟可是好嚼果,大补原阳。”

马弁吓得去开门,三推两推没推动,又退回来,四个人围定曲罗锅。

两头尖说:“爷爷不吃生王八,说个透亮话,放你爬回家。”“肩膀上顶个疙瘩,任你拿!人牙不磨狼牙。”

栾警尉说:“曲罗锅,这么说你是来找我的?”“不假,我家老当家的,让我给你端个盘子,捎句话,好在你的地皮上过个消停年、立个稳当家。栾老大,你若手头紧巴,万年利号子里,胡家银子凭你拿。一头是两条腿的人,一头是四条腿的狼,交哪头,栾老大你照量着办吧”

栾警尉拿出根洋烟,往烟丝里塞了块烟膏,在指甲上掂了掂,吸着。两头尖抖去落在棉袍上的碎玻璃,说:“你这罗锅里存了不少心眼,来诈栾大哥。你替胡三球捎话,怎么冻死了门,又从天窗下来?你不是来听风,就是要砸响窑!再者说,你给栾大哥送嚼果,亮亮盘子吧!”“都是杨三愣那王八犊子……”曲罗锅觉得说出杨三愣也没用,这小子指不定溜到哪个窑姐被窝里了。就说:“栾老大,你若信得过我,明儿我带你去见我家老当家的,你要多大盘子,咱一锣敲定!”

两头尖截住话头:“咱吃黑路饭的人,有头午没下午,还等得了明天?明天你兴许去巴蒿砬子泄栾大哥的底;明天你兴许勾来郑大烟袋砍我们的疙瘩!”他又转向栾警尉,“栾大哥,咱们的买卖可是先说妥了,这屙出的屎还能坐回去么?再说,这门也冻死住了,咱哥俩算是掉一眼井里了。”

然后两头尖嗬嗬地冷笑。栾警尉也笑了。

曲罗锅情知不好,心下一横,屡次误胡家的事,今儿只有以死相报!

他复又趴在桌面上,说了声:“诸位开餐吧。”头和手脚缩成一团,恰似懒龟卧沙滩。

栾警尉与两头尖会了个眼色,相对站起,却不轻易出手。

大巴掌又到火炉边烙那一双大巴掌。

马弁不识好歹,倒提着匣子枪,用枪柄猛击曲罗锅的罗锅。嘎嘣一声,枪柄折断,枪脱手,马弁的膀臂震得麻木,啊呀一声转身要走。曲罗锅铁地一探头,脑袋撞在马弁后背上,一声钝响,马弁抢前几步,立不稳,捂着胸蹲下来,一张口,一摊腥咸的血吐在地下。

栾警尉猛然掀翻桌子。曲罗锅就势立在地上。

两头尖风车样地旋转起来,一振双臂,两肘各崩出一柄短刀。两头尖就因这肘上的尖刀在江湖上得名两头尖,多少草莽英雄与他贴身短打,都死在这两柄尖刀之下。他久闻曲罗锅的罗锅坚韧,今日偏要试试。左手一刀从罗锅上划过,刀尖如燕尾剪水,虚飘飘的。右手刀下了力气,刀尖却似楔入榆木疙瘩之中,懞了几懞才拔出刀来。两头尖正然吃惊,曲罗锅飞起一脚,踢在他瘦小的头上,顿时他眼前万点金花飞散。

牡丹江四杰指导手下人习武,从不讲究招数,套路,只讲功夫。因此人人能各显其才,打法不一。这曲罗锅的身手就绝,一个大罗锅任人捶打,头、手、脚却频频出击,所到之处,非死即伤。眼见得马弁与两头尖力不能敌,栾警尉忙向墙角暗处退去。曲罗锅佯做看不见,把个罗锅向着他退过去。栾警尉脊已靠墙,无路可退,展开双臂把曲罗锅的罗锅连同双手一并抱住,手在曲罗锅胸前搅成一个死疙瘩。

曲罗锅并不挣脱,大叫一声:“杂种,我挤出你馅来!”深吸一口气,用力向后坐。栾警尉的肚囊夹在罗锅与墙之间,大张了口眼,只要曲罗锅再加一分劲,他就得把肠子肚子呕出来,手却抱得更紧。

烤手的大巴掌这时才一搓大巴掌,跃到曲罗锅面前,来了个双风贯耳。曲罗锅被栾警尉抱着躲闪不及,两个大巴掌像两块烧红的铁板,夹风带火的击在他头上,两耳铮的一声,他昏死过去。

待他苏醒时,又平躺在桌面上,两只胳膊已被两把攮子掼在桌面上,动弹不得。按两头尖的意思,干脆剖出曲罗锅的心肝,烀了下酒。栾警尉说不行,弄死他胡家的钱找谁要去。

见曲罗锅醒了,栾警尉问他胡三球万年利银号的兑票在哪里?曲罗锅不讲话。两头尖端来一碗酒,平放在曲罗锅肚皮上,擦了根洋火点燃,酒火把碗烧得嘎巴嘎巴响,烫得曲罗锅肚皮淌黄油,张开嘴。

四个脑袋一齐凑过来。

曲罗锅却对着破碎的天窗大骂:“杨三愣,我操你奶奶!”

几个人又商议了一阵,就离了姊妹楼。栾警尉把曲罗锅带回栾宅的私牢。两头尖命大巴掌星夜奔刁翎与一撮毛会合。自己回察哈尔街,进了阳春酒店。

路路通与恨不平面对面地坐着,在一只碗里练习掷骰子,见两头尖回来,未免有些尴尬。两头尖却不在意,说:“咱仨一块玩。我要五个点。”

他拿起骰子,在手中掂了掂,两根手指一拧,骰子掷出手,贴着碗帮旋了一道,落入碗底,五点朝上!两头尖玩了个花样,骰子放在右手上,左手一掂右手腕,骰子飞出三尺高,落入碗中跳了三跳,又是五点朝上!他又变着样的玩了三次,都中了五点。他二目圆睁,看得路路通二人不敢抬头,低眉看自己的鞋尖。“你们两个死熊揍的,想算计我?也没买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我两头尖是怎么下江湖的。我十二岁就下赌局,把我爸留下的二百垧地、三处宅子输出去了,两个老婆、一个八个月的胖小子也输出去了,这才落草,和你们这些牲口一半人一半的王八犊子混日子。”他举起骰子,“玩这玩意治你们,算我欺负你们。”他骰子扔入碗内。“还按会里规矩办,找会外人掷骰子。话又说回来了,谁中了点去挂幌倒也省心了;活着的人,要把事做利索!一个明里和栾警尉调走胡三球,一个暗里下手薅郑家秧子。”他看路路通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你这脸是咋闹的?窑子娘们儿给啃的?”

路路通不吱声。

恨不平说:“胡家丫头给打的。”

两头尖板了脸,说:“我说过,胡家人碰不得,你们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好,今儿我中了点了,今后就让一撮毛掌盘子。”

两头尖出了门,见胡记诊所还亮着灯。“三球王,曲罗锅你等不回来了!”他心中暗笑,然后向街两边看去。一个叫花子在街边蹒跚,看样子是想寻个背风处蹲一宿。他点手把叫花子叫进酒店,让他坐下,给他一根红肠、一碗白酒。叫花子不明其意,不敢就吃。两头尖说:“吃吧,没毒。”

叫花子三口两口就吃了红肠,只是酒量不大,一碗酒下肚,手都哆嗦了。两头尖把骰子放到他手里,然后问恨不平,“你?”“三星照亮。”

又问路路通。“你?”“六六大顺。”“那我只好来个一马当先。”两头尖又对叫花子说,“往酒碗里掷骰子。”

叫花子把骰子掷进酒碗里。

六点朝上!

路路通忽地站起。恨不平和两头尖身子也软了,揩去一脸冷汗,各自点了一泡烟抽。

叫花子不识脸色,冲三位说:“好事做到底,再赏我泡烟抽吧。”“吃五股想六股,吃了鸡巴想脆骨!”

路路通恶骂了几句,一脚把叫花子踢出门外。然后坐在凳子上打抖,凳子也抖得吱呀响。不知为什么,恨不平抽了泡烟更蔫了,说:“还是我替路路通挂幌子去吧。他有老婆孩,我跑腿子一个,再说我还是残废。”

两头尖说:“按会里的规矩办!你看他那熊色,活着也成不了气候。恨不平,你先把他的会号除去,等诊所熄灯,就让他去。”

恨不平把铁炉钩子捅进炉膛里烧红,扒开路路通肩头的衣服,烙他膀臂上纹的狼牙,一股难闻的油烟味冒起。路路通竟没觉出疼,向两头尖说:“你们把我先勒死,再吊上去……中不中?”

胡记诊所的灯终于熄了。

天将明时,也是天最暗、最冷时。雄鸡冻得伸不长脖子啼晓,只有狗远远近近地哀叫,“饿饿、饿饿”,似乎它们从未吃饱过。察哈尔街边的房子里,偶尔传来幼儿吵夜声、尿溜子抽打夜壶声,冰溜子冻断,咔嚓一声落在街上。

但这声音路路通听不见了,他踩着恨不平的肩头扒上房檐,系了绳子,头刚探进套中去,恨不平就抽身去了。

他死后身子更长了,脚离地只有一寸高。一寸下的地面上有一摊冰水,分不出是他流的鼻涕、眼泪还是尿。

第七回 三球王殒命(1)

恨不平行凶砖窑。

胡三球在天明时睡了一觉,手托的钢球可没有停转。醒来后,他在椅子上躺直身子,一长腰,浑身关节一阵嘣嘣脆响;深吸气,气沉下腹,然后向全身发散。

对眼前的祸事,他有上下两策,上策是用钱稳住栾警尉,送走郑文,与郑大烟袋联络,摸清祸事脉络,再做对策。下策是亲自带着一双儿女投奔郑家窝铺避难。那样几年来苦心设计,终于经营起来的诊所怕是保不住了,振兴祖业的宏志也化作三更一梦。曲罗锅彻夜未归,事态定然恶变,看来只有走这下策了。但他已铁了心,纵然拼上一死,也不让蝶儿、文儿重复自己的人生!

他痴想了一阵,不觉天已大亮,听得外有人声,他欠开门帘一看——

路路通吊在房檐上。一只恶狗已开始啃他的脚,尸体荡来荡去。门前围了一群人,可是没人赶狗。

胡三球关了门帘。看来这下策也走不成了。曲罗锅一定出了差错,栾警尉和狼牙会联手坑害我,路路通明里在这门口挂幌子,暗里就有人守住了这察哈尔街。我们三个人一齐走,肯定走不脱,只有我在前门迎住这些歹徒,文儿走后门,亏得曲罗锅建这房时留了一手,后屋有一个暗门,出了暗门,串两个胡同就到了另一条街。他一边往后屋走,一边想。“蝶儿可怎么办?”

文儿房里空了。他吃了一惊,转到蝶儿房里,才松了口气,蝶儿正然贪睡,文儿坐在椅子上写字,想必是温课。蝶儿睡相姣美,文儿一脸的书卷气,真可谓郎才女貌。胡三球下了决心。“两个孩子一路走!”

他摇醒了蝶儿,要她拿些盘缠,收拾行李,从后门出走,赶奔火车站。蝶儿不动,非要问个究竟。他一时也说不清,一摆手,让他们去前屋看看。然后他又把曲罗锅的枪、攮子塞进炕洞里,看墙上那幅“难得胡涂”,想摘下来又没动,那些兑票还是贴在墙上保险。

文儿见了房前吊着的人。吓得抖成个肉蛋,已然没了说话的力气。

蝶儿进了后屋,气白了脸,眼瞪得铃铛大。“爸,你说个明白,是不是郑家人惹了祸,摊到咱们身上?是那样四叔咋不来消灾顶祸?叫咱们……”“啪!”一记耳光打在蝶儿脸上,胡三球喝骂:“畜生!敢随便说你四叔。除开我和你四叔的这一层手足之情不说,就冲你自小和文儿相依为命这情分上,也该助他渡过难关。你现在就说郑家的长短,日后还……”

蝶儿没有说话,连忙拾掇行李,与文儿各挎一个小包袱,来至胡三球跟前作别。

文儿说:“二伯,过了年,你可去接我。”蝶儿说:“我们走了,你咋办?”

胡三球勉强笑笑,说:“这几个无赖无非是讹我几个钱,我破费百十块银元,和他们打个官司了事。办这些事,我嫌你们在跟前碍手碍脚的,所以打发你们下乡去过个消停年。”

门外吵闹声大作,已有人敲门。胡三球向两个孩子摆手,撵他们快走,蝶儿却抢前几步,拉住爸的手,泪似连珠:“爸,你一个人忒冷清,你早该办个老伴……”

胡三球推开她的手,“走!哪有工夫说闲话。”他转身向前屋去,回头再看一看女儿,见她左腮上一朵红云烧得透红,暗责自己刚才那一巴掌,下手过重了。

恨不平悲痛欲绝,抱着路路通两条长腿,哭得山摇地动。“俺哥俩是长汀人,俺做庄稼活弄折了一根手指头,”他竖起一根断指。“俺大哥”,他指路路通,“领着俺到牡丹江扎古手,昨儿个进了这诊所。这诊所的大夫说一张绵羊卷就能接骨,俺就接了。插了根竹片、糊了块药膏,对上骨缝,他硬冲我们要两张绵羊卷,说我的骨头格路,比旁人硬!俺哥说俺只有两张绵羊卷,给了他就没回长汀的盘缠了。他说俺撒谎,说俺放刁,把俺这根手指头也掰了。”他又举起另一根断指。“俺哥不忿,和他争强,他把俺哥打得满脸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路路通脸上的伤是昨儿蝶儿在牡丹江江面上打的。“俺哥憋不住这口气,晚上到这里寻了短见……哥呀!哥呀……你不该撇下俺嫂子和一个吃奶的孩子……我这废人,活个啥劲头哩!”

恨不平在地上打着滚哭,把自己的头发一匝匝地薅下来。众人越是劝解,他越是哭闹得凶。待栾警尉带着马弁,赶着四轮马车来到时,他喊了声:“老总!可要为民做主啊……”就像火燎了屁股的毛毛虫一样,聚敛成一个团,白眼上翻,口吐白沫,抽起了羊角风。

栾警尉下了车,看看吊着的,再看看躺着的,摇头叹气,“老牛婆趴在×门上哭,干哪行也不容易呀!这不,赶到年根底下了,还在我察哈尔街添了人命案。”然后他一手卡在腰间的皮带上,一手卡在下巴上,问众人:“这俩人,诸位可见过?”“见过。”有人说,“前儿晚这俩人黑灯瞎火的来看病,又吱哇喊叫的出去了。”

有嘴快的,把恨不平的话学说了一遍。更有嘴损的添上一句:“寻短?指不定是那刁狠的接骨大夫整死了吊上去的!”

栾警尉翻了那嘴损的一眼,说:“真也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你看见这胡大夫整死人了?你敢跟我到局子里去按手押,打证明么?”那人忙不迭地退出人圈外。栾警尉向围观的人一瞪眼:“你们喝胡家的开张酒,又来看胡家的笑话,真他妈了巴子的吃人饭不屙人屎!散了!散了!”

马弁敲门,敲几下不开,正要破门而入,胡三球出来了,问马弁:“老总,门敲得这么急,你必是哪根骨头有毛病了,我给你捏捏?”马弁卡巴两下嘴,放不出个响屁来。

栾警尉见胡三球头戴羊剪绒软帽,身披件藏蓝色毛料斗篷,手中托着钢球,慢悠悠地旋转,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风采。他脸上堆起笑,向胡三球一抱拳:“胡大夫,久违了。”“警尉阁下,您健忘,前几天你还到我诊所里查过人口哩。”“哦哈哈,想起来了,那是我到你这儿抓共产党嫌疑犯。怎么,那文化人把你的眼镜给拐走了?”“眼镜我送当铺当了,我缺钱,欠着巴蒿砬子几百块大洋哩。”

栾警尉怕胡三球当众揭他的底,岔开话头:“您老人家缺钱可不能掰人家手指头玩,逼出人命来,我也没法替你遮掩。”“你咋知道是我掰下他手指头来?他那条瘸腿也是我掰的吗?我做人堂堂正正,用不着你遮掩,你要是真想帮我,就把这幌子给我摘下来,他遮掩了我诊所的门面。”“这一时可办不到,警察局的规矩——死尸不离寸地。”“那这个毛毛虫也不能给我挪挪窝?我这人最不愿意看猴戏。”“他抽风了,往哪挪?胡大夫您会接骨,也会治抽风吧?”“谁说不会,当大夫的,不能把死人治活,可能把活人治死!”

说毕,胡三球俯身探出一指,要点恨不平的人中穴。恨不平知胡三球的厉害,这一指下来,轻则嘴唇点破,重则三两颗门牙捅下来。他一骨碌爬起,藏在栾警尉屁股后,慌乱间竟冒了句土匪黑话:“栾老大,大白天他要黑我……”

众人见状愕然,而后窃笑。

栾警尉见恨不平是个孬种,心里也气,觉得不该在这里多耽搁了,说:“胡大夫,这苦主可是有凭有证,你空口白牙的,叫我怎么了这案子?莫不如你带上曲罗锅和你的俩孩子,跟我到局子里走一趟,他们也当个证人,这官司也好打清。”“晚啦,曲罗锅一夜未回,我正想求你帮着找找呢。俩孩子昨晚就启程去了郑家窝棚,不嫌远你只管去抓。我四弟可有西洋大烟泡,等你去抽哩。”“胡大夫扯哩,昨儿还有人见你家丫头和郑家儿子一起在江边玩爬犁,咋这么快就走了?”

栾警尉向马弁一点手,让他进屋去搜。马弁拔出枪就要进门,胡三球手一横,他恰似撞了铁杠子一样,退了几步。骂:“我他妈的是警察!”“我也没当你是窑姐呀。我是让你跺跺脚上雪再进去,别踩湿了我的地。”

马弁只得跺去脚上的雪,进屋去。他在前屋后屋一阵翻箱倒柜,敲碎了些瓶罐,便没了声音,半天不见人出来。

栾警尉起急,又不敢独自进屋去看,对胡三球说:“带路,我亲自去搜。”胡三球面带讥笑:“你自个进去吧,那几个钱,不够三个人分的。”

栾警尉进屋,见马弁正在桌面上抠路路通按进去的那几块光洋。他左右开弓,连给马弁几个脖子拐,问:“你他妈了巴子的就值这几个钱!人呢?”“没了,后屋有个暗门。去追吗?”“追郑家秧子,是狼牙会的事;咱们带走胡三球,封了诊所,再慢慢嚼胡家这块肉。”他见蝶儿房里的桌上有张字条,藏进袖筒里,出门来,啧啧嘴说:“证人没了。只好您一个人陪我到局子里走一趟了。”马弁说:“把球给我带走,这是凶器。”

胡三球把手伸过去,意思是——拿吧。

恨不平没人声地大叫:“那玩意是老虎卵子——碰不得!”

马弁已被钢球发出的灼热呛得连打喷嚏,不知所措。

胡三球畅然大笑,震动一条察哈尔街。只见他一扬手,三只钢球飞起三尺高,他张圆了口,三球落人口内,一仰头,三球下腹,然后呼出一口热气,顿时化作一片清霜。

众人傻了片刻,才爆起一片喝彩之声。胡三球向众人一抱拳,说:“诸位邻里,我乍到这里,又摊了官司,诸位不识我的为人,说我几句不中听的话也属自然。今儿个,我就此机会向诸位亮个底,诸位记得想当年和哈尔滨绺子万大头开仗的牡丹江四杰么?我居其二,人称三球王的便是老朽。他日若有江湖上朋友来寻找,打听今日事,就说我遭人讹诈,讹我的不是旁人,一是栾警尉,二是狼牙会匪!”

胡三球话到手到,一把从栾警尉身后拽出恨不平,撕破棉袄,露出狼牙纹,扔小鸡一样扔到众人脚下。

牡丹江人对狼牙会也深恶痛绝,狼牙会闹窑子、砸戏园、逼良为娼、诬良为盗,与日本浪人狗扯羊皮。于是众人大哗,有人往恨不平身上吐唾沫。

胡三球一指栾警尉:“栾老大,你也敢脱了这一身官服亮亮底盘么?”

栾警尉可晓得胡三球这话的分量,他把事情给捅透亮了。胡三球要是死在我手里,他日他在江湖上的朋友来找我寻仇,虽然我明里有警察局,暗里有马希山,也难保住性命。郑大烟袋所向无敌,姜三膘子心黑手辣,老蘑菇最重感情,哪一个能放过我?再者说他揭了我和狼牙会隐私,这事叫警察局知道,我也抖落不清。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胡大夫,这么点个小事,你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和我到局子里走一道,话说明白了不就结了嘛。”

胡三球本不想离开诊所,又一想,把这些贼人引得远些,两个孩子更好脱身,一个钟点后发往磨刀石的火车就开了,他俩上了火车,这狼牙会、栾警尉便无计可施;我跟他们警察局里走走,他们又能奈我何?

想到这里,他上了马车,款款地坐下,又向众人一抱拳:“我三球王去局子里一游,待我回来,重整诊所,与众邻里交好,到那时再看我的为人。”

栾警尉与胡三球并排坐了。大车出了察哈尔街,栾警尉从袖口里拿出从诊所带出的字条看,又给马弁看,栾警尉识字不多,马弁根本不识字,只得又给胡三球看。“在你闺女房里拿的纸条,我想这纸条即便与本案无关,也对您老有用,念叨念叨我听听。”

胡三球接过纸条,大吃一惊,原来这是郑文写给学堂的请假条,说他何事、何时乘火车去郑家窝棚。好在仓促中他忘了写日子,字迹也潦草,栾警尉看不懂。胡三球暗自庆幸,说:“处方。桔梗三条、蛤蚧一条、鹿茸三钱……”

蝶儿有心计,出了后门,引着文儿拐了几个胡同,上了正街就喊了架暖篷马车,奔火车站去了。文儿此时已成了一匹离了家门的小犬,寸步不离蝶儿,蝶儿给他个脸子看,他便要落泪。蝶儿顶烦他这股没钢没火的样子,就不去看他。

到了火车站,两人也没下车,打发车把式去买票。车把式买回票来,说去磨刀石的车晚点一个钟点,两人只得又给了车把式几个钱,算是车租,坐在车里苦等。蝶儿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烧饼,掰一半给文儿,一半自己吃。她见文儿烧饼嚼在嘴里,腮鼓得老大,就是咽不下去,说:“你是不是想口水喝?”“嗯哪。”“有口粥更好?”“嗯哪。”“来碗汤吃着更顺当?”“嗯哪。”“你把这口烧饼给我咽下去,不介我就揍你!”

文儿伸长了脖子咽下去,咽得翻白眼。蝶儿忙给他捶背。文儿缓过一口气来,说:“我刚才……是想一件事情。我看今早吊在咱诊所门前那人,就是在江边打爬犁时,抱你那个人。”“没错!我也想起来了。”“那时你穿我的衣服,他一定是把你当成我了。这么联起来一想,你早上说得对,一定是我爸、我哥惹了祸,他们是冲我来的。”“那你说该咋办?”“……按你爸说的办呗。”“白瞎你这一身男人骨头,可惜了你身上还淌着四叔的血,你就不能拍拍胸脯说一声:’谁家有难谁家人当!‘嫁你这窝囊废过一辈子,死了也合不上眼。”“我自小长在你家,我虽姓郑,可我是胡家的人。再说,我也没说要嫁给你呀……”

听这话,车把式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蝶儿翻了车把式一眼,说:“老老实实地在马屁股后边接屁吃算了,别偷摸的捡笑!”车把式五十多岁,很和善,说:“我不是笑你俩斗嘴,我是笑闺女你长得很像一个人。”“谁?”“姊妹楼的洋面袋子。”“你这老头,活腻歪了!咋把我比窑姐?”

车把式叹了口气,向车里偎了偎,拉紧车篷帘,让车里更温暖些,说:“窑姐卖笑卖肉,虽是下贱,可她们都是好人家的闺女呀。就说这洋面袋子,是冲河乡下人,和她妈一块到牡丹江来卖山菜,卖了菜,娘俩就在这火车站走散了。她妈还当她上火车回冲河了就掐着两张车票上车了,把这闺女扔到牡丹江了。乡下闺女,要饭也找不准个门,只得坐在票房子里哭。栾警尉个王八犊子,每晚都到票房子查夜,把多少人撵出票房子冻死。栾警尉见闺女长得俏,说跟他睡一觉,就给她买张回冲河的车票。闺女万般无奈,不应也得应。闺女坏了身子,回到冲河,妈掐一顿、爸打一顿,婆家也退了婚。闺女一咬牙,又回牡丹江找栾警尉。栾警尉老婆恶,他不敢纳小(娶小老婆),把个闺女送进姊妹楼,五块大洋一个月,包了她的身子。”

听到这里郑文泪都快下来了。蝶儿问:“大叔,栾家的事,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瞒闺女你说,这马、这车都是栾家的,我不过是给栾家卖苦力。这不,你们上了火车,我还得回栾宅往乱尸岗子送死倒。”“栾家谁死了?”“唉!这话,你们听到了就当没听到,可别张扬出去,栾宅有私牢!昨晚上抓进来个姓曲的罗锅儿,鞋底子打碎了十几双,凉水灌了几喂得罗,这会怕是折腾死了。听着像是逼他要兑票。分赃不均,狗咬狗。”

两个孩子惊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听得去磨刀石的火车进站,两人下了马车,相扶将着,凄凄惶惶地向火车站去了。

北风刮得紧,房顶上、路边上的雪吹得纷纷扬扬,牡丹江城在一片迷茫中。

车把式见两个年轻人车脚钱留得多了些,抽出两张票子东掖西掖的藏了,余下的到栾警尉老婆那里交帐。“一个月的灯油钱又有了。”他心想,不紧不慢地赶着车回栾宅去了。

转过街角就是栾宅大门,他忽地觉得车辕一轻,知道车后上了人,他刚扭过头,一柄攮子就从他后心捅进,透出前心。他腿都没蹬,就向后仰倒,死在车里。

杀人者是杀人的行家,没拔攮子,血就没往外喷。杀人者对这车、这马、这把式都很熟悉,穿戴的和车把式一样,接过鞭子就赶车,驾辕的老马都没觉得换了人。

看守栾宅的门卫见自家车回来,问也没问,开门放进去。车没进马棚,穿过前宅,绕到私牢前停下。那人下了车,呸的一口唾沫把窗纸唾了个窟窿,单眼调线的往里一望——

曲罗锅死马倒悬蹄吊在房梁上,头耷拉着,嘴里血丝子淌出老长,死活难料。身下一口锅,锅下炭火未熄,锅内水冒着热气,想是刚刚被拷打过。

这人也是撬门压锁的行家,手握住锁,暖了锁簧,用一根钢丝插进锁眼,来回拉动,锁咯嘣一声开了。他提着门把手,开门进去,门不出声音。

这人来至曲罗锅身边,先没割绳子,摸脉,脉已不走,听心,心已不跳。这人薅下一根头发,拨弄曲罗锅眼毛,曲罗锅的眼皮居然抖了几抖。他干什么事都是行家,放曲罗锅也放得仔细,先割了吊曲罗锅手上的两根绳子,曲罗锅就靠在他怀里,再转半圈,离了曲罗锅身下的锅,然后割了吊曲罗锅两脚的绳子,再一抬曲上身,曲罗锅竟站了起来!

这人从贴身带的铁盒里抠出一点白面,抿进曲罗锅鼻子里,曲罗锅竟喘了口粗气,要打喷嚏的样子。他贴在曲罗锅耳根上低声说:“曲大哥,我是杨三愣。”

栾警尉的那挂俄式四轮车,往日只套一匹西洋马,那马肥得流油,由额至唇生了一带白毛,很是醒目,马车在街上一露面,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今日又套了匹矮小的蒙古马,那马一身卷毛,腿细颈长,透着根根瘦骨,一看便知是匹跑马。

两匹马驾车,大车跑得风快,出了察哈尔街,车三转两绕,竟到了姊妹楼。胡三球侧歪过脸去问栾警尉:“警尉阁下,啥时候警察署搬到窑子馆里办案了?”

栾警尉笑而不答,待到大车绕到姊妹楼后,停在破砖窑前,栾警尉才说:“三球王,区区小事何必惊动警察署,既然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这事就私了了吧。砖窑里还有个撑船的,等着靠码头呢。”

胡三球见日上三竿,已拖过了一个钟点时间,此时蝶儿与文儿已坐上火车了,自己和这几个毛匪戏耍一番,倒也有趣。他们若逼人太甚,这儿倒是个收拾他们的好所在。说:“请便。”

虽是眼旧窑,却打扫得干净,安放了桌椅,看来这儿久已是匪徒们接头的暗窑。两头尖早已等候在窑里,今日他穿得体面,头上扣着毡帽,没放帽檐,耳朵上戴着兔绒耳包,棉长袍一尘不染。“一根绺子一条线,两根绺子编成辫,大水冲得山头转,爷们,咱又见面。”“算啦!”胡三球选了个干净椅子坐下,并挥手示意栾警尉,两头尖也坐。“我已退离江湖,这黑话就不必盘了,那话也非唐宋诗词,登不得大雅。二位有话不妨直言。”

栾警尉心里疙里疙瘩的,不是个滋味。一是他与狼牙会合谋害胡家,一半是出于贪心,一半是被胁迫;二是胡三球已打发曲罗锅来送盘子,被压进自家私牢里,必死无疑。雪里埋不住死孩子,这事传扬出去,自己无论在官场或是在江湖上都难于立足。三是他亲眼见胡三球把三个钢球吞进肚里,谁知道那球什么时候,玩个什么花样出来伤人。所以他低头不语。

两头尖暗自替胡三球认倒霉,这事本与他无干,却闹得他家地覆天翻。若是郑武不发症子要死,在敲山酒楼就薅住了郑武,也无须来薅郑文,惊动胡家了。再想到胡三球在火车上解救过他,语气平和了三分。“您爽快,我也就不藏着掖着的了。您见到我裹在腰里的条子了吧。”“见了。足能买下一条察哈尔衔。”“那条子被郑老大下套子兜去了。”“扯!郑家马队从不断山路、吃赃钱,要是想得你条子,在火车上就下手了,你小子还能坐在这人五人六的和我讲话?必是你们破了山里山规,冲撞了郑老大。”

两头尖见胡三球一脸正气咄咄逼人,不得不吐了实情。“一撮毛怕走了条子,买了个孩子当了饺子皮。”

栾警尉听得胡三球肚内的球似在旋转。

两头尖接着说:“狼牙会属狼的,怎么做活与他郑武有啥关系,他多管闲事,抢了条子不说,还砍了我两个疙瘩!”“晚辈,把话放在秤上,秤杆端平了再说,既是动了手,他不砍你们的疙瘩,你们也得敲碎了他的疙瘩。往下说,郑武怎样了?”“死在敲山酒楼了。”

栾警尉听了胡三球肚中的钢球果然在转。

胡三球说:“如此看来,你们是要薅郑家秧子换回条子,郑武死了你们就要拿郑文顶坑。所以才到牡丹江来砸诊所、挂幌子,我若不交出郑文,你们就和栾警尉一起坑我个倾家荡产。是吧?”

两头尖再向胡三球抱拳:“冤有头,债有主,只要你交出郑家秧子,我保你过太平日子。栾大哥,你说是不是?”

栾警尉早料到两头尖会这么做,只要他狼牙会薅走郑家秧子,才不管我姓栾的能不能捞着胡家的钱财,说不定还反咬我一口!于是他佯做没听见两头尖的话,不则一声。

胡三球对两头尖的话只信了一半,但听了这一半,他就明白了全盘。窑里这栽赃陷害他的两头尖、明官暗匪又是无赖的栾警尉,都在格杀之列!又一想,郑武已死,郑文又走脱了,我要再和这几个毛匪计较,不是顶着再次下水入江湖么?武儿抱打不平,砍了两个疙瘩,死得也值,只可怜我和四弟,少怕伤妻、老怕伤子之苦,我俩都摊上了。他暗自叹息一声,说:“两头尖,郑文是我的义子,现今是我招的养老女婿,慢说他昨儿就走了,就是他不走,你掂量掂量你们这几头烂蒜的分量,能在我手底下带走他么?依我看,你们和郑家的仇,有两个结法。一是你们去郑家窝棚,有多大章程,找五毒炮爷使去。这二嘛,我倒能帮一把手。我打发人去郑家窝棚,让四弟把条子给你们捎来。他死了儿子,你们死了三个弟兄,各有所伤,这仇也就化解了吧。我成全你们,用我的家当作保。还是和为贵,你们闹我诊所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你把我当猴耍了!画个圈让我跳。”两头尖拍案而起。

胡三球在他肩头上一按,两头尖顿时矮了一节。“坐下!你还不比个猴子懂人味哩。听人劝、吃饱饭,消消停停地依我的话做去吧,不介,你狼牙八浪怕是都得死在牡丹江地面上喂蛆。”

这一按,胡三球袖子里掖的那张郑文的请假条落在地上。两头尖手快,拾起来攥在手里。

胡三球起身,对栾警尉说:“姓栾的,是你用车把我送回家去呀,还是送我到局子里见识见识?再者说我门口吊着个人,总得上下打点打点,你看我出多少钱合适?昨儿曲罗锅给你端个盘子,也没回去给我个信,不知你觉得这盘子够不够分量。”

栾警尉见胡三球锁住了两头尖,就来了个就坡下驴,跳出胡三球与狼牙会的胁持。对两头尖说:“我这个忙也算帮到家了。这船顶不住上水,靠不上码头,我看就算了,有话改日再盘。”

然后他站起来,对胡三球说:“我没见曲罗锅,八成他把盘子端我家去了。我可是一天一宿没回去了……”

两头尖眼睛冒血,费尽心机、搭上条人命的谋划,竟败在这栾警尉手里,他伸手要掏喷子,先崩了这栾警尉,再和胡三球玩命!谁料他刚抬手,就被胡三球一个鹰叼兔眼,掐住了手腕,把他的手拉过去,贴在自己的肚皮上:“小子,摸摸这里有啥玩意?”

两头尖隔着棉袄就感到胡三球肚内有三个碾滚子在转,耳边似听到隆隆之声。他心里凉了半截,他晓得这钢球的厉害,拿不住这胡三球,就薅不住郑文,丢了条子,狼牙会里也饶不了他,横竖也是个死,不如临死再赚上一个。他一指栾警尉:“您别听他馋母猪拱槽子——胡冒泡。昨晚曲罗锅到姊妹楼来送盘子,可巧我也给姓栾的端来个盘子。他见我的盘子大,船就靠了狼牙会码头,和我核计着薅了郑家秧子、砸了胡家响窑,他惦记着你万年利号子里的钱哩!”

栾警尉回话气短:“你这才是熊瞎子数手指头——瞎掰。我压根没见曲罗锅。”

两头尖说:“你吞了胡家的盘子,逮了曲罗锅,是我亲眼所见!你敢领三球王到你宅子里的私牢走一遭么?曲罗锅的尸首还没扔了吧?”

栾警尉语塞。他听见胡三球肚内的三个钢球飞转,交磨得咝咝响,像三条扭在一起撕咬的毒蛇,知胡三球已信了两头尖的话,自己一时如何能把这个谎撒圆,还是走为上,拔脚出窑。

两头尖从窑壁上抠下块砖来,咔的一掰两半,右手一块飞出去,击在栾警尉后背上,栾警尉三晃两晃没摔倒,伸手摸枪。两头尖左手一块砖飞出去,栾警尉摸枪的那条膀臂耷拉下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守在门口的马弁跳起来,用身子掩住栾警尉,抬手向两头尖发一枪,没打中。两头尖闪身躲在胡三球身后,一振臂、一跺脚,两肘、两脚顿时冒出四柄尖刀,他想无论马弁打死胡三球,还是胡三球打死马弁,他都要下杀手,决不让这背信弃义的栾警尉生还!

马弁枪口指向胡三球。

胡三球听到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亲随死在栾警尉之手,恨不得把这恶匪赃官化作齑粉。但他若出手伤人,就顶着又入江湖。他此刻正一脚踩在明路上,一脚踩在黑路上,左右为难。

栾警尉伤得不轻,向马弁喊:“搂喷子!放连珠炮……”

胡三球早已看清马弁的匣子枪是德国造,有快慢机,能连发二十响。一顿乱枪打进来,窑里的两个人非死即伤。已不容胡三球再想了,他一张口,肚内怒气把一只钢球顶出,那球飞起,也也叫着,击中马弁右眼,镶进眼眶里,把个右眼珠子也震了出来,耷拉在外,马弁登时倒地气绝。那匣子枪却打出一梭子枪弹,击在窑顶上,一时间碎砖飞溅、尘烟乍起,砖窑内难辨人形。

胡三球暗悔方才忘了制怒,口中喷出的钢球力量大了些,毙伤人命,两脚已落入江湖泥沼之中。悔后便是恨,恨栾警尉、两头尖两个毛匪又逼他下海。眼见得栾警尉堪堪不支,他便转身向两头尖:“你我眼下都属黑路上人,我本该这就打发了你,念你年轻,我网开一面,放你条生路,你带着剩下的几颗狼牙,滚出牡丹江地面!不介,我肚里还有两颗球,够你用的吧?”

两头尖后退,已退至砖窑墙角,咬牙切齿地说:“我两头尖竖着回牡丹江那一天起,就预备着横在这里。胡三球,要不是我念及火车上你搭救我之情,处处绕着你,这个活儿我早做利索了!你何必和我过不去?”

胡三球见他嘴硬,想教训他几下,再去收拾栾警尉。两头尖一指他身后,“躲喷子……”

胡三球暗笑,你让我转过脸去,你好下杀手!跟我来这套,你小子还嫩了点。他又逼进一步。“砰!”

胡三球背后响了一枪,正中他后心,他捂着心口,贴着墙倒下来,扭回头看去,打黑枪的是恨不平。恨不平把冒着烟的枪揣进怀里,冲胡三球嘻嘻一笑:“这打暖枪,还是您教我的呐。”

原来这恨不平在栾警尉带走胡三球后,钻进诊所搜了一遭,街前街后的转,又去了趟火车站,也没找到蝶儿和郑文,就转到这来了。见胡三球要打两头尖,就开了枪。

两头尖过去,一脚踢翻恨不平:“你为啥打死他?你们手里拿着枪是为了着打天下,不是杀人玩的。这三球王死在咱手里,祸你算惹大啦!”

恨不平不忿,说:“我知道这老杂毛和你有恩,可他和我有仇!路路通就是死在他门口的。”

两头尖屈指一算,进牡丹江地面不到半个月,狼牙八浪就只剩下五口子了,心中难免伤情,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展开胡三球掉在地下的纸条看,郑文的假条虽没注明日期,但这两头尖深通文墨,又机敏过人,他用舌尖舔舔墨迹,断定是今天写的。他知道郑文与蝶儿已坐火车走了一个钟点了,他叹息了一声。

恨不平问那纸上写的啥字。两头尖说了一遍,恨不平一拍大腿:“该着咱哥们走字,我去火车站,听人说去磨刀石的车晚了两个钟点,那票车这工夫还没出站哩!”

两头尖一跃而起,让恨不平卸下马来,顺着铁路线直奔火车站!

胡三球手捂着胸口,他觉得身上的血,三勾已淌出两勾,出气没有进气多了。走了一辈了江湖,该死八百回了,只不过命断送在这几个毛贼手里,有损一世英名,所以难咽下这口气去。听了恨不平的话,不知为什么腹中的两个钢球又旋转起来!

两头尖不知是怜惜老英雄,还是查看他死了没有,竟凑了过来。

胡三球一张口,一球飞出,带出一腔碧血,正中两头尖脑袋。两头尖头骨崩裂,脑浆子溅到窑顶上,人却未倒,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死个端端正正。

胡三球向来是以气发球,这次因腹背洞穿,只得以血发球,这一球已把他剩下的那一勾血耗尽了,眼见得恨不平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出窑去,口中却发不出球来。

恨不平出了窑,见栾警尉头冲下趴着,脸下一摊紫血,想是死了,就没理他,转身探头向窑里看,想给胡三球补上几枪,见胡三球二目大瞪如卵,怕那眼珠子也能像钢球样的飞出来击杀他,连忙蹦到四轮马车边上,卸下那匹蒙古马,奔火车站去了。

其实栾警尉没死,不过是受了内伤,缓醒过来之后,爬上马车回警察署了。当天就贴了告示捉拿恨不平,说胡三球勾结狼牙会匪逼死病人,害死警察。第二日,他领人勘察现场,见马弁已被野狗啃得只剩个皮带卡子,胡三球与两头尖尸体却完好,想是野狗们不能断定这两人死没死,不敢下口。

为防野狗再来,栾警尉命人推倒一垛砖,堵了窑口,将两个人的尸身封了起来。

第八回 暗藏野心

姜家大屯。

姜三膘子像是吞了块五分熟的肥肉,这肥肉在他胃袋中久不消化,所以他这几天腻腻歪歪的。心烦,打完大老婆打小老婆。按说这些老婆也该打,个个腚大腰粗,却没一个能给他生出个儿子来。

每日晨起也不到林子里练功了,天天在宅墙上走,从一个炮台到另一个炮台,每每向南张望,他在等两个人——

一个是人一半狗一半的姜青山。一个是浪荡公子许大马棒。

这两个人就是等不来,他心里更难受,时不时地想呕却呕不出,老婆打得更勤了。按说他是好胃口,素来吃饭生冷不忌,喝铁水都能消化。他爹就是有名的“吃不饱”,吃鱼不吐刺、吃鸡不吐骨头,他十六那年,爷俩三天内吃了匹瘟马。那时他爹是个有十几垧菜园子的小地主,每次进牡丹江去买大粪他爹都得掰根屎橛尝尝,不臭的、没油腥的不买,那是穷人屙的粪,上地都没劲。那年腊月,也不知哪股绺子把他家抢了,连第二年下种的菜籽都用麻袋背去了。

别人抢我,我就抢别人!这么着,他就下了江湖。

眼瞅着要过年了,这两个王八犊子不来,他肚子就总闹,耽搁了吃年嚼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条子还在他手里,三十根,一根不少。大巴掌压根没到姜家大屯来过。

杜炮见的那根手指头,是他打发人到乱尸岗子上掰的。

说他膘,却也是膘,打起仗来从不怕死,三九天也光个膀子冲杀。

拿他的话说,在江湖上这一辈子,都是枪子躲着他走的。可是经营财产,他却比谁都仔细。同样是金盆洗手,胡三球就和江湖上断绝一切往来,堂堂正正地做人。他却晓得这乱世之中,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人,再说堂堂正正的人本是无有的。他不仅宅子里养炮子,也没和江湖上断了线。他东边是刁翎九彪、占山好;南面是威虎山座山雕。后面是八面通,那片山里是八面来贼、四路走匪,说不准是哪股绺子扎在那里。谁都知道他姜三膘子有一身肥膘,都想咬一口,他要是不防备,那才是膘到家了。

光指着种大烟、伐山林、坐吃山空过日子不行,还得在黑路上做点手脚,可他既已隐退江湖,不好再亲自下海捞日月,事也凑巧,许大马棒和姜青山从烟筒山逃出来,无处落脚,在姜家大屯住了些日子。与许大马棒闲聊,他才知道他是土匪,人家许大马棒是洋匪,懂军事、能看地图、会说日本话,只要他管住裆间的玩意,日后必成大器。所以他给他钱、枪,让他拉杆子占了奶头山。所以他消消停停地在大屯里经营田地产,黑路上的事委给许大马棒做。

狼牙八浪带条子进牡丹江,是他的梢子得的信息,他打发许大马棒和姜青山去抓这泡钱。在票车上姜青山下套子,二哥和四弟给冲了,他不恼。这哥俩本是匪类,二哥却拿个酸文人架子,四弟愣充英豪,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喝。这哥俩居然把钱分为义与不义,笑话!郑武抢在许大马棒之前在窝风沟下套子,截了条子,他非但不恼,反倒笑了。你郑老四不是不发不义之财么?你儿子却断山路、砍疙瘩,老鼠生儿能不打洞?

郑家父子在许大马棒勒死刀笔先生的白桦林中说的话,躲在暗处的姜青山都听到了。姜青山把爷俩的话学说给他听,他一是怕四弟又把这些条子视为不义之财,狼牙会派人来叫他三声“老英雄!老前辈!”他又把条子退给狼牙会,就派姜青山暗中跟着郑家马队到了姜家大屯,他从四弟手中骗得了条子。他又怕郑武贸然下山,遭了狼牙会暗算,那样可就对不住四弟了,就打发许大马棒暗中随郑武去磨刀石,以防不测。郑大烟袋打发杜炮来要条子,他不信狼牙会这几只鸟能在二哥眼皮底下薅了郑文,二哥的手段之高自不必说,就说二哥手下那曲罗锅,十个八个的也靠不到他身边。但他又担心二哥那股酸劲耽误事,就打发姜青山去刁翎,探个虚实。文儿小时候他见过,真好看!他曾和文儿妈开玩笑:“弟媳妇偏心,生个儿子给二哥,再生一个就送了我!”

姜三膘子在宅墙上转了一上午,料定这两位今儿又不能来了,就下了宅墙,进了房里,觉得打老婆都没意思,就让人在暖客厅备酒,切八斤肥肉,炖个八分熟下酒,他要来个以毒攻毒。

刚端起酒盅,有人通报,许大马棒回来了。

姜三膘子最不讲究礼节,没出门去迎,让许大马棒到这暖客厅见他。

一阵刺马针响,许大马棒进来了,大皮靴锃亮、皮夹克锃亮、大背头也锃亮,还带了副墨镜,大冷的天墨镜居然没上霜!迎他进来的姜三膘子的小老婆为此惊奇,他说不过是在镜片上抹了醋,没什么可惊奇的。他这么一说,暖客厅里姜三膘子所有的小老婆都惊奇了,啧啧连声。

姜三膘子顶烦有人在他小老婆面前显摆。那一次姜青山扶着他新娶的小老婆骑着赛虎在院里跑了一圈,他心里老大不自在,就和姜青山打赌,说把赛虎烀了,他一顿就能吃了它。姜青山吓得从此对他的所有小老婆,四十岁的、十八岁的,一律称师母。他见小老婆又为许大马棒的墨镜啧嘴,冲她们一摆手:“各回各屋!”

小老婆们忙不迭地各回各屋。许大马棒冲姜三膘子抱拳:“师叔,近日无恙,晚辈回来晚了,让师叔惦记了。”“坐下吃肉吧!哪来的那么多酸词,有啥话,你就光腚放屁——照直崩。”

许大马棒就把他这一趟下山前后事说了一遍。

他从巡捕房里用麻袋套了郑武,扔上爬犁,出了磨刀石镇,解开袋子一看,哪里是郑武,分明是个关里挖棒槌的穷酸。关里来挖棒槌的,进山一百、回去一个。或是迷了山路、或是遇了山兽、或是遇了山匪。即便采了棒槌出了山,也难逃铁路巡捕这一关。这穷酸必是被磨刀石的巡捕搜了棒槌,害死了。这人死了怕有十天了,可胸口上那七八个刀眼却是刚刚捅的!

狼牙会先我一步下手了!那么郑武哪去了?

他又返回巡捕房,见一溜带烟灰的脚印去了火车站,断定郑武在他和狼牙会下手之前就顺望天窑走了,还弄了个死倒做幌子,不愧是郑大烟袋揍的!他见火车站上两列票车会车,一列去绥芬河,一列去牡丹江。他就上了去牡丹江的车。

他在火车上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寻找郑武的时候,郑武已到了绥阳。

姜三膘子问:“你到了牡丹江,可见到你二师叔了?”

许大马棒笑笑说:“不怕师叔你笑话,我到牡丹江是后半夜,就先到姊妹楼暖暖身子,打算早晨去二师叔的诊所。姊妹楼里只有洋面袋子的房空着。老鸨子让她背着栾警尉接客,可这小妹子仗着栾警尉的势力,硬是把我和老鸨子给骂出来了!下次去牡丹江,我非把她胯骨推掉不可!”“说正格的。”“我只好到赏夜庄住下,谁知碰上了杨三愣!这小子从哪掏弄的钱,敢进赏夜庄这么好的窑子馆?我问他,他说是从曲罗锅那儿要的。他说狼牙会买通了栾警尉,联手砸诊所、薅郑文,曲罗锅情知胡家要败,偷了二师叔的钱要跑,让他堵住了,见面分一半。栾警尉认识我,我不好出头帮二师叔,就连夜折回来了。”

姜三膘子已把八斤猪肉吃光,一个响嚼,臭了满屋。他想,纵然郑武能逃活命,这郑文也命在三悬。他万没想到狼牙会与栾警尉联手在牡丹江薅郑文,而二哥又对这儿的事一无所知。二哥纵然是本领过人,也难防暗箭。他用一根手指头哄走了杜炮,他一是怕四弟把条子退给狼牙会这群王八犊子,二是猜疑四弟也想独吞了这泡钱。谁料却误事

了。

把条子给四弟送回去?

面子上有点抹不开,又有点舍不得。

他撅了根火柴杆剔牙缝,趿拉着鞋进了他新近娶的小老婆屋里。这小老婆有了九个月身孕,快生了,正闹小病,头冲炕里躺着。他又抽了泡烟。从炕琴里拿出那包条子。

数一遍,五六三十根。

再数一遍,六五三十根。

能买下半个姜家大屯!

数到第三遍,数出十五根放回炕琴,剩下的十五根用手托着到了暖客厅。

许大马棒正往皮靴上抹油,拿了个毛刷飞快地蹭。姜三膘子把十五根条子摊在桌上:“你数数,十五根。”

许大马棒看一眼,又蹭靴子,没吱声。“你今晚好好歇歇,明儿一早就去刁翎,会合姜青山,探听准了你二师叔的蝶儿、你四师叔的文儿真的被薅到九彪秧子房去,就靠上九彪的码头,递过条子,把两个孩子赎回来。这事你办妥了,我割给你半垧大烟地。”

他见许大马棒依旧擦皮靴,语气里添了些分量:“见了姜青山那狗杂种,给我捎个话,上回我让他跟着郑家马队,吓唬吓唬他们,他妈了个巴子的竟砍了人家五个疙瘩!他要是背着我再做手脚,我把他和赛虎一锅烀了吃。”

许大马棒收了条子,问:“今晚我在哪屋睡?”“就睡这屋,我叫人把炕烧上。”

第二天一早,姜三膘子到暖客厅来,见许大马棒没了。守宅的炮手说许大马棒昨晚天擦黑就走了。他出了宅门,看雪地上许大马棒留下的马蹄坑,是奔奶头山方向去了。这小子一定是去拉绺子去刁翎,他打的啥算盘?

姜三膘子心中暗笑:“大马棒啊大马棒,想和我玩花枪,你翅膀上还差几根老翎!”

随后他吩咐炮头,让炮手们擦枪喂马,再把那挺用一沟树木和老毛子换的重机枪搬到马车上,随时准备开拔。

他又回小老婆屋里,再数数条子。未进屋已听见婴儿哭叫声,几个老妈子忙进忙出,告诉他,又生了个闺女。他一拍大腿:“妈了个巴子,赚钱有啥用?”

绑架

牡丹江火车站。

正所谓小难逃城、大难逃乡。

小难者:逃婚、逃债、逃田荒,到城里可卖力、卖血、卖皮肉;大难者:逃兵、逃匪、俗话就叫“跑反”。逃到乡下,可开荒、佃下地、下矿挖煤、上山砍树。

日本飞机昨晚炸了汪清镇,今儿牡丹江人就听说日本兵坐了闷罐车开到了宁安,有的听说已到了温春。

牡丹江城万民惊慌,如汤烧蚊穴。

有钱的,携带金银细软、娇妻爱犬,乘汽车、马车出了城;身上一无所有的,最为安稳;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不惊慌;那些衣服能打成一包的、钱够买张火车票的,就一股脑地涌向火车站。

铁路巡警不跑,谁来了也不会亏待他们,老毛子对他们就不错。他们把买不到票的,压根没买票的难民赶出铁栅栏之外,且打且骂:“跑个屁!日本兵能吃了你!”“喝你的血都嫌稀。”“关东人,亡国奴种,逃得命,改不了种。”

这么一闹和,火车在站里又停了半个钟点,从绥阳来的火车都已进站,去磨刀石的火车还没有发出。

大难当头,谁还到城里来,进站的车上没下来几个人。蝶儿与文儿临车窗对坐,见一个脚夫从进站的车上拖下一个人来,用绳子捆着脚,这人已冻挺了,像拖一节木头。因是倒着拖,这人的棉袄向上翻起,盖了脸。

这人从蝶儿、文儿的窗前拖过,文儿见这人的手不动,想是没有死透,就说:“这人真可怜,活着就得去喂狗。咱下去给他半个烧饼,他兴许就有救了。”“老实坐着,我看你更可怜。”

蝶儿呵斥一声,文儿便不敢言语了。

两个年轻人哪里知道,这被拖过去的人,就是郑武。

那脚夫也懒,他本该把郑武拖得远一些去喂狗,可他把郑武拖出铁栅栏门,扔在一家饭馆门口的壕沟里,解了绳子就走。饭馆老板娘正端了盆脏水出来,见了就骂:“往我门前扔死倒,看日本人来了打不出你屎来,算你没长屁眼!”

脚夫且骂且走:“打出我屎来,也得干出你尿来。听我的,麻溜走吧。”

老板娘一盆脏水泼下来,嘴里叨咕:“天塌了,自有地接着,就不信日本人不吃饭。”

这么一拖两拽,加上壕沟里背风,郑武苏醒过来了。他眼见得老板娘泼的那盆脏水里有半块烧饼,伸手去拿,他的手已冻肿成胡萝卜样,不听使唤,三拿两拿拿不起,烧饼冻在地上了。

此时火站内开往磨刀石的火车一声长鸣,出了站,震得大地一颤。

郑武抬眼一看,见了牡丹江火车站。心内一阵狂跳,忽地站起来了,冻在地上的棉袄撕去了个大襟。

到牡丹江了!

再往前走两条巷子,就是察哈尔街了,眼见得就能与亲人相见,“让蝶儿给我炖一盆肉汤喝……”他这么想着,摇摇晃晃地向胡记诊所捱去。

胡记诊所的门面依旧,只是门上贴了封条,旁边贴了张告示,郑武虽不识字,也知道胡家遭了难,身子一软,险些摔倒。

这时有个戴眼镜、穿长袍的人一把扶住他,说:“看病的,这胡记诊所黄了,我领你到前边百草大药房看病去。”

这人就是被胡三球搭救过的文化人。他早上到胡记诊所来,一是惦念着郑文出事,二是把胡三球借给他的棉袍送回去。哪知到了诊所时,恰逢胡三球被栾警尉带走。回学堂讲了两节课,他又到诊所来,看胡三球是否被放回来,见诊所已封,知胡家遭了陷害。他正然苦叹,见郑武在诊所门前发怔,再细看郑武,不难找出与郑文的相像之处,一定是奔胡三球来的!他知道左近就有警察监视,就连忙过来带郑武走。

他本想把郑武领回家去,见郑武病得不轻,嘴唇烧得青紫、手脚冻得淌黄水,就先扶他到百草药房去看病。

郑武迷迷糊糊地随着文化人走,到了百草药房,见一个人背着一个病人出来,上了一架暖篷马车。这被背着的不是二伯手下的曲罗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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