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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18: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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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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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风声

柳林风声试读:

1.河堤春晓

鼹鼠正在小巢里做迎春大扫除,已经忙了整整一上午。他先是用扫帚清扫,接着用揩布擦;

然后踏上楼梯、台阶和椅子,用刷子蘸石灰水粉刷,直弄得喉咙里、眼睛上满是灰尘,一身黑毛沾满了石灰,胳膊酸了,背也疼了。春意挟着神圣的不满和渴望精神,在头上的空气中、脚下的土地里涌动,在鼹鼠的周围弥漫,甚至渗透进他那又黑又矮的小巢。难怪他忽然把刷子往地上一扔说:“麻烦!”,“算了吧!”,“该死的大扫除!”他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就飞奔出门。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由分说地呼唤他,他奋力冲向陡峭的小地道,这对他来说相当于贴近阳光空气居住的动物们的石子车道了。他的小爪子忙碌地刮啊、抓啊、扒啊、挖啊,又挖啊、扒啊、抓啊、刮啊,一边顾自嘀咕着:“向上,加油!向上,加油!”终于,“噗”地一声,他的大鼻子暴露在了阳光下,他的身体滚在了一大片温暖的草丛中。“这儿真好!”他自语道,“比粉刷屋子要来劲多了!”阳光晒在他的毛皮上暖洋洋的,和煦的春风轻抚着他那发热的额头,长时间与世隔绝的穴居生活之后,鸟儿欢快的合唱对他那已经发木迟钝的耳朵来说,简直是一片呐喊。他为这勃勃生机兴奋不已,春天到了,不必搞大扫除可真快活,不禁腾空跃起,穿过草地,向另一头的篱笆跑去。“站住!”老兔子在隘口叫了一声,“私家道路特许过境费六便士!”不耐烦的鼹鼠不屑地一头就把他撞倒在地,一边沿着篱笆疾步小跑,一边打趣急忙从洞中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兔子们:“笨伯!笨伯!”他讥笑着,在他们琢磨出满意的应对前,早已溜之大吉。于是,兔子们开始互相埋怨:“你好笨啊!为什么不告诉他——”“干吗你不说——”“你应该提醒他——”诸如此类,他们总是这样;当然,全都为时已晚,马后炮无意义。

一切是那么的美好,令人难以置信。鼹鼠忙碌地在草地上逛来逛去,一会儿沿着篱笆漫步,一会儿又从矮树林中穿过,发现到处都有鸟儿们在筑巢,有鲜花初绽,绿叶吐芽——万物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充实繁忙。在这些忙碌的公民中间,鼹鼠是唯一的闲汉,他着实有点自我陶醉,压根儿没有一点良心发现,悄悄催促他“快去粉刷!”。毕竟,假日的妙处与其说是安心让自己休息,也许还不如说在于旁观他人忙忙碌碌。

他想,自己真是幸福美满,突然,漫无目的地闲步之时,他在一条碧波盈盈的河堤边站住了。他一辈子从没见过河流——这是头光滑、蜿蜒的大个子动物,哗哗地奔流不息,咯咯地抓住漂浮物,又哈哈地笑着把它们给放了,然后又扑向新鲜的玩伴,它们刚脱身,就又被逮着,抓住了。一切都在摇曳,在颤抖——像闪烁的星光,波光粼粼的,波涛涡转,潺潺汩汩。鼹鼠被迷住了,一时间心驰神往。他在河边迈着小碎步,就像小孩子跟在大人身边,被动人心弦的故事牵着一路小跑。他终于累了,就在河堤上歇下,小河潺潺依旧,仿佛世上最动听的故事组成了呀呀学语的队列,它发自地心,最后要倾吐给无所不纳的大海。

他坐在草地上放眼小河对岸,目光抓住了水位线上边露出的一个黑洞,迷迷糊糊中,他想到,对于一头要求不多,喜欢有一处小巧雅致的河滨住地的动物来说,这里地处洪水线以上,远离尘嚣,还真是一个安逸舒适的家园。正看得出神,好像有一个亮亮的小东西在洞中一闪消失了,接着又闪了一下,犹如小星星一样。当然,这里显然不是该有星星的地方。如果是萤火虫,它也实在太小、太亮了。他定睛看时,那东西对他眨了一下,证明是只眼睛;

随后,一张小脸开始慢慢在眼睛周围显露出来,如同画框一般。

这是一张褐色的小脸,长着络腮胡子。

一张严肃的圆脸,眼睛里带着一开始就吸引住他的光芒。

一对小巧的耳朵,一身浓密的丝毛。

是水鼠!

这两头动物站起来,机警地互相注视。“你好,鼹鼠!”水鼠说。“你好,水鼠!”鼹鼠应道。“你想过来吗?”水鼠紧接着说。“噢,说得轻巧。”鼹鼠答得有点烦躁,毕竟他对河、河堤生活和习俗都生疏得很。

水鼠不声不响地俯身解开缆绳,轻巧地上了一条小船,这船鼹鼠刚才倒没看见。船身漆成外蓝内白,正好够两个动物坐。尽管鼹鼠并不十分了解小船的用途,可还是立刻就动了心。

水鼠灵巧地把船划过来停住,伸出前爪拉鼹鼠小心翼翼地跨上船,说:“扶住!好了,跳!”于是,鼹鼠不无惊喜地真的坐在了一条地道小船的船尾上。“今天过得真快活!”鼹鼠说,“你知道吗?我平生还没有坐过船呢。”这时,水鼠正将船推离岸边,操起了船桨。“什么?你从来没——你从没有——,我的天,我——好吧,那你天天都干些什么呢?”水鼠惊得张大了嘴。“船上的日子真有那么好吗?”尽管鼹鼠毫不怀疑,他还是有点难为情地这么问。他背靠在椅子上,审视起靠垫、船桨、桨架等等奇妙的装置来,感觉到小船在身下轻轻地摇晃着。“好?

是风景这边独好,”水鼠身子前探,划了一下水,庄严地宣告,“信我的话,小朋友,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没有——比摆弄小船更值得尝试的了。就只摆弄船。”他梦呓般念道:“摆弄船——摆弄船——摆弄船——”“注意前面,水鼠!”鼹鼠突然大叫一声。

已经太晚了,小船猛地一头撞上了岸。梦游者、快乐的船夫,仰面倒在了舱底,四脚朝天。“——在船里——以船为家,”水鼠若无其事地继续念念有词,快活地大笑一声站了起来,“船里还是船外,这都没有关系。船的可爱之处就在,怎么样都无所谓。不论有没有出发;

不管是到达了目的地,还是到达了别的地方,还是什么地方都没去成,你总能忙个不停,也不知道在忙个啥;

而且,你总是刚了旧愿又结新账,当然啦,事情可以做一下,但最好还是别做。来吧!如果今天早上你确实有闲,我们一起顺流而下,玩他一天怎样?”

鼹鼠狂喜,激动得直晃脚趾头,心满意足地伸了伸懒腰,美滋滋地向后倒在靠垫上说:“多棒的一天啊!我们马上出发吧!”

水鼠说:“那,先等一下!”说着,水鼠把缆绳从码头上的一个环里穿过,打了个环扣,就爬进了他的小洞。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顶着一只满满的午餐柳条筐蹒跚地走了出来。“把东西推到你座位下面。”他一边把柳条筐往船里递,一边对鼹鼠说。不一会儿,他解开缆绳,重新操起了船桨。“里面有什么呀?”鼹鼠好奇地扭着身子问。“里面有冷盘鸡,”水鼠简短地答道,“冷盘口条冷盘火腿冷盘牛肉泡小黄瓜色拉法式小面包水芹野鸭罐头肉姜啤汽水柠檬水苏打水——”“好了,好了,”鼹鼠听得心花怒放,“也太多了!”“真的这么想吗?”水鼠认真地问道,“只是我平时郊游带的东西而已;其他动物还说我抠门,抠得刚刚好!”

鼹鼠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沉浸在即将开始的新生活里,陶醉在波光、涟漪、花香、水声和阳光之中,他用爪子在河水中犁出条条波纹,开始做起长长的白日梦。水鼠真是个好小伙,只管稳稳地划着船,也不打搅他。“老兄,我蛮喜欢你这件衣服的,”过了半个来小时,水鼠才开口,“我总有一天也要给自己弄一件黑色丝绒宽松衫,一旦买得起,我倒要弄件穿穿。”“你说什么,”鼹鼠努力集中起注意力,“你一定觉得,我很不礼貌;这一切对我都太新鲜了。那么——这是——一条——河吧!”“是大河。”水鼠纠正道。“你真的住在河边?多惬意的日子!”“我不光住在河边,还与河相伴,住在河上,还住在河里呢,”水鼠说,“这河对我来说,既是兄弟姐妹,又是叔叔阿姨,是玩伴,是饮食,当然,还是洗澡水。这是我的小世界,我别无他求。她没的东西不值得去拥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不值得去了解。上帝!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美好啊!

不管是冬夏,还是春秋,小河永远有河的乐趣,河的兴奋点。二月里发洪水,我的地窖、我的储藏室到处都是我不喜欢的饮料,浑浊的河水一直漫到我朝南卧室的窗外;

洪水退去时,会留下斑斑的泥痕,发出葡萄干蛋糕的味道,灯芯草和水草会堵塞渠道,大片的河床倒可以让我闲逛。不用弄湿脚,就可以找到新鲜的食物,还有人们不小心从船上掉下的东西!”“难道没有发闷的时候?”鼹鼠斗胆问,“只有你和小河,没人说个话什么的?”“没人可以说话——哦,不能怪你,”水鼠大度地说,“你初来乍到,当然不了解情况。这河堤如今很拥挤了,所以,现在很多人干脆搬走了事。哎哟,这里早已大不如前了。水獭、翠鸟、、水鸡,这些动物整天在周围,总是想支使你做些什么——好像人家没有自己的事情似的!”“那一片是什么?”鼹鼠问,一边向小河一侧挥了挥爪子,那里有黑压压的林子,围着小河一侧的浸水草甸子。“那里?噢,不就是野林子嘛。”水鼠不耐烦地说,“我们这些河滨居民不常去那里的。”“是不是,是不是里面住着的人不大好?”鼹鼠有点紧张地问。“那个嘛,”水鼠回答说,“让我想想。松鼠倒没什么,兔子——有些比较好,但是兔子好的坏的都有。当然,还有老獾。他就住在树林的深处;

不喜欢住其他地方,哪怕你倒贴他住,他也不干。亲爱的老獾!没人敢冒犯他。最好别惹他。”他意味深长地说。“为什么?

谁会冒犯他呢?”鼹鼠问。“那个嘛,当然——有其他一些动物,”水鼠迟疑地解释,“黄鼠狼——大白鼬——狐狸——诸如此类。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讲也没什么大碍——我跟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相会的时候,我们一起共度良辰美景——但是不必否认,他们有时也会放肆,而且——我是说,不能真的相信他们,这是事实。”

鼹鼠非常清楚,追根究底可能发生的麻烦,哪怕是旁敲侧击都是有违动物界规矩的,所以,他引开了话题。“那么,野林的后面呢?”他问,“那里一片蓝色,模模糊糊,可能是山脉,也许不是,它有点像城镇的炊烟,也许它只是飘荡的云雾?”“野林界外就是花花世界,”水鼠说,“那是无关紧要的,对你对我都一样。我从来没有到过那儿,也永远不会去,你也不会,只要你头脑清醒。请不要再提起它了。好啦,隐蔽的水湾到了,我们就在附近吃午饭吧。”

他们离开干流,进入乍看像泻湖的一处水面。铺着绿色草皮的山坡在两岸延伸,如蛇一般盘根错节的褐色树根,在静止的水面下闪动。前方,隐约可以看见泡沫翻滚起伏,导流坝伸展着银色的肩,与滴着水的不停转动的水车相连,水车又连着磨坊的灰色斜屋顶,空气中洋溢着抚慰的嗡嗡声,单调而柔和,不时有欢快的说话声清脆响起。这一切真美,鼹鼠只能捧着两只前爪,不断感叹:“噢,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水鼠沿着河堤划去,将船停稳,帮助依然摇摇晃晃的鼹鼠安全登岸,然后拎出午餐篮。

鼹鼠请求水鼠赏脸,让他来打开柳条筐,水鼠乐得宠宠他,就答应了,自己四脚摊开,躺倒在草地上休息;

那位激动的同伴抖开桌布铺好,把神秘的包装一件件拿出来,按内容排好顺序,每打开一样新东西,就惊叹一下:“我的天,我的天!”一切就绪后,水鼠说,“开始吧,老伙计!”鼹鼠非常乐意听命。他跟大家一样,大清早起来大扫除,马不停蹄地干,到这会儿都没来得及吃喝;

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简直恍如隔日。“你在看什么?”水鼠问。这时,他们的饥饿感总算不那么尖锐了,鼹鼠的眼睛也终于能够从桌布上挪开了。“我在看顺着水面游去的一道泡泡。”鼹鼠说,“一看这东西就觉得滑稽。”“泡泡?噢!”水鼠说着,愉悦地啧了两下,很欢迎的样子。

一张宽宽的、亮晶晶的嘴从河堤边冒了出来,水獭把自己拖上岸后,抖落着外套的水珠。“小气的叫花子,干吗不请我,水鼠?”他一边说,一边向食物走去。“这可是临时安排,”水鼠解释道,“对了,这是我的朋友——鼹鼠。”“幸会。”水獭说,两个动物从此成了好朋友。“到处都吵吵闹闹的!”水獭继续说,“今天,好像满世界的动物都上岸来了。我到这个隐蔽水湾也是想求片刻的清静,却不料撞上你们!

——至少——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他们身后传来一阵,那道篱笆还厚厚地积着去年的树叶,里面一个有条纹的脑袋,耸着两个高高的肩膀,正透过树叶向他们窥探。“出来,老獾!”水鼠喊。

獾向前小跑了两步,咕哝说:“嘿,有伴了。”然后转身不见了。“他就是这样的动物!”水鼠失望地说,“讨厌社交!今天,我们是别想见着他了。好吧,跟我们讲讲谁在岸上?”“蛤蟆出来了,”水獭答道,“坐着他的新赌船,穿着新衣,一切全是新的!”

两个动物相视大笑。“起先除了航行还是航行,”水鼠说,“后来就厌倦了,又开始赌博。从早到晚,整天整天地赌,别的都不喜欢,昏天黑地的。去年坐游艇,我们全都得去跟他待在游艇里,还假装我们喜欢。他当时可是打算在游艇里安度余生的。不管他开始什么,结果总是一样,一会儿就玩腻了,再去另找新鲜。”“不过,他还是个好人。”水獭沉吟道,“只是没长性——特别是在船里!”

从他们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小岛后面隔开的干流。这时,赌船一眨眼闯进了视野,舵手个子又小又敦实,正在奋力把持方向。他划得水沫四溅,船也摇晃得厉害。水鼠起立,向他打招呼,但是蛤蟆——因为这小个子就是蛤蟆——摇摇头,坚守自己的岗位。“如果他摇晃成这样子,不出一分钟,他就会掉下船的。”水鼠说着又坐了下来。“当然会的,”水獭咯咯笑着,“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蛤蟆老兄跟船闸管理员的故事?这事是这么发生的。蛤蟆……”

一只掉队的蜉蝣突然转向,好似受了涉世不深年轻气盛的影响,以一种如醉如痴的样子古怪地逆流而上。一个漩涡,然后“噗”的一声,蜉蝣一下都不见了。

水獭也不见了。

鼹鼠向下看去,耳边还响着水獭的声音,但是他刚才还躺过的草地上空荡荡的。水獭不见了,消失在地平线外。

水面又出现了一道泡泡。

水鼠哼起一支小调,鼹鼠想起动物界的规矩,对某位朋友的突然无端失踪无论如何不得做任何评论。“好了,好了,”水鼠说,“我想,我们该动身了。我们谁来打理这个午餐篮呢?”听口气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件差事。“噢,请让我来吧。”鼹鼠说。水鼠当然答应了。

整理篮子并不像打开时那样令人愉快。什么时候都不会的。鼹鼠决意愉快地体验一切,可是他刚刚将篮子理好、用皮带扎紧,就发现一个盘子在草丛中向他瞪眼,把这件东西放进篮里后,水鼠又指出谁都该注意的一把叉子,还有,看那!

那个芥末罐,他居然不知不觉地就坐在上面了——最后,东西总算整理完了,还好没把他的耐性耗尽。

夕阳开始往下沉,水鼠在梦幻状态中轻轻地往回划去,兀自低吟着一些诗句,没大理会鼹鼠。鼹鼠饱餐了一顿午餐后,甚感自足得意,而且自觉已经很适应坐船了。这时,他开始躁动起来,他说:“水鼠!求求你,我想划船,现在就要!”

水鼠微笑着摇头,他说:“还不行,小朋友,等等吧,等到你学了几课以后再说,这可不像你看起来这么容易啊。”

鼹鼠安静了一两分钟,但是他开始越来越妒嫉水鼠,他划得多么有力又多么轻松啊。鼹鼠的自尊轻轻对自己说,这每一个动作他也会做。他跳起来,突然抓过船桨,弄得正在凝望河水吟诗的水鼠大吃一惊,一跤仰面跌下座位,再次四脚朝天。胜利的鼹鼠此时已经取而代之,十分自信地握紧了船桨。“别胡闹,你这蠢驴!”水鼠的喊声从船底传来,“你不会划,会把船弄翻的!”鼹鼠把船桨猛地往后一挥,向水里划去,可他根本还没有碰到水面就摔倒了,两只脚高举头顶,倒在了平躺着的水鼠身上。

鼹鼠大惊失色,急忙去抓船帮,接下来一个动作就是——扑通!

船翻了,他自己在水里拼命挣扎。

噢,我的天,这水真冷。噢,感觉真湿。他开始下沉,下沉,水在他的耳边响得厉害!当他重新浮出水面,又是咳嗽,又是喷水的时候,这太阳看起来是多么明媚,多么亲切啊!

发现自己又开始下沉时,他感觉到了绝望的黑暗!

这时,一只有力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脖子。是水鼠,而且他明显在笑——鼹鼠能够感觉到他的笑,他的笑从胳膊传下来,通过水鼠的掌心,传入他的——鼹鼠的脖子。

水鼠抓过一条船桨,塞到鼹鼠的胳膊下面;

然后,他在鼹鼠的另一侧又同样做了一遍,接着,他在后面一边游水,一边把这头无助的动物推到岸上,拖出河,在河堤上放平。这时的鼹鼠已经瘫软,湿漉漉的样子很狼狈。

水鼠替他揉搓了一阵,把水挤掉一些以后说:“好了,老伙计!你就在纤道上尽可能地来回跑,直到身上暖和起来,毛发也干了。我呢,还要潜下水去找那个午餐篮。”

于是,这个灰溜溜的鼹鼠,带着一身水和一肚子的羞愧,开始来回跑,直到身上差不多干了才停下来。水鼠又下了水,把船扳正停住,然后麻利地一点一点把漂浮着的财物打捞上岸,最后,他又潜到水底,捡回了午餐篮,举篮上岸。

一切恢复秩序,可以再度起航了,鼹鼠恍惚而沮丧地在船尾坐下。开船时,他情绪激动地低声说:“水鼠,我慷慨的朋友!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的举动真是太蠢,太不知好歹了。一想到那个漂亮的午餐篮可能再也找不到,我就难过。说实在的,我的行为像头蠢驴,我知道。你能不能不计较这一次,宽恕我,让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好吗?”“没关系,放心吧!”水鼠轻松地回答道,“对水鼠来说,弄湿一点算什么呢?我在水里的时间总是多于在岸上的。不要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我说!

我真的希望你过来,跟我待一阵子。我的家是很简陋——一点不像蛤蟆的豪宅——当然,你还没去看过呢;

但是,我可以让你过得很舒服。而且,我会教你划船、游泳,你很快就会跟我们一样在水里往来自如了。”

鼹鼠被他的仁慈姿态深深打动,以致于竟无言以对,只能用爪子背抹掉一两滴眼泪。水鼠知趣地朝另一个方向看去。不一会儿,鼹鼠的精神又恢复了,甚至还能对几只嘲笑他是落汤鸡的水鸡直截了当地回敬几句。

他们回到家,水鼠就在客厅升起了明亮的炉火,把鼹鼠按到一张壁炉前的扶手椅里,又为他拿来睡衣和拖鞋,给他讲起了小河的故事,一直讲到晚饭时分。这些故事对居住在地下的鼹鼠来说,非常引人入胜。有关于导流坝的故事、突发洪水的故事、会跳的狗鱼的故事、还有汽船抛出瓶子的故事——至少瓶子是被抛出来的,是从汽船那边过来的,那肯定是汽船把瓶子抛出来的喽;

还有苍鹭的故事,他们对说话对象挑挑拣拣的;还有下水道里的探险故事;与水獭一起夜出垂钓的经历;

和老獾一起野游的故事。晚餐吃得很开心。晚餐后,鼹鼠困乏之极,不得不由周到的主人护送到楼上的主卧室。鼹鼠万分自在、心满意足地把头靠上枕头,意识到,他新找的朋友——小河正拍打在他的窗前。

对于解放了的鼹鼠来说,这一天只是许多类似日子的一个开始。这些日子随着盛夏的到来,每一天都变得更长、更有趣味。鼹鼠学会了游泳和划船,开始领会流水的快乐,如果他的耳朵贴着芦苇根,还不时可以听到清风吹拂其间、窃窃私语的某些内容。

2.大路朝天

“水鼠,”一个明媚的夏日清晨,鼹鼠突然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帮个忙。”

水鼠正坐在河堤上哼一首小调。这是他刚刚创作的,所以很投入,没太理会鼹鼠和其他的东西。一大早,水鼠就跟他的鸭子朋友一起在河里游泳。当鸭子们突然把头都没到水里,只有脚露在水面的时候,他就潜下水去胳肢他们下巴下面的脖子——如果鸭子有下巴的话,直逼得他们匆匆冒出水面,拍着水,生气地向他扇起羽毛,因为,头钻在水下的时候,被别人这么捉弄,那感觉真是没法说。最后,鸭子们哀求他自管自,别再招惹他们了。水鼠这才走开,坐在阳光下的河堤上,为鸭子们编了一首歌:

鸭子小调:

河湾那片僻静处,鸭子们正戏水,穿过高高的灯芯草,尾巴翘起来了,一大片尾巴!

鸭子的尾巴,公鸭的尾巴,黄黄的鸭蹼啊,一抖,黄黄的鸭嘴全都不见了,它们是在水里忙!

鲤鱼穿行在水下绿油油的植物里,吃的都储存在此,又清凉又充实,光线又不亮。

人人都有爱好!

我们偏喜欢头朝下,尾朝上,自由自在游啊游!高高蓝天上燕子歌唱又翱翔——我们在水下游呀游尾巴翘到了高天上!“我说不出自己对这首小曲有多少欣赏!”鼹鼠小心地说。他自己不是诗人,也不在乎谁懂,倒是一副率直个性。“鸭子也不知道!”水鼠开心地回答,“他们说,‘为什么不能让他们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归依天性,非得被某个坐在河堤上的家伙一直盯着,还被他说三道四、胡编乱唱地消遣?

真是一派胡言!’瞧,这就是鸭子们的话。”“就是啊,就是啊。”鼹鼠万分真诚地说。“不是的!”水鼠生气地喊。“好吧,不是的,不是的,”鼹鼠赶紧抚慰他,“但是我想问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蛤蟆先生?我可是听说了他不少事情,真的很想结识一下他。”“噢,当然啦,”好性子的水鼠说,一跃而起,把当天脑子里的诗兴打消殆尽,“把船备好,我们现在就划船过去。要找蛤蟆,什么时候都行。无论多早多晚,他就是那个样。永远是好性子,永远都是那样喜相逢,伤别离!”“他一定是头很好的动物吧。”鼹鼠一边评论,一边跨进小船,操起船桨,水鼠则舒舒服服地在船尾坐定。“他真是最好的动物了,”水鼠答道,“那么单纯,性子又好,还很热情。或许他不太聪明——我们不可能都是天才嘛;

而且,他有点爱吹,有点虚荣。但是,蛤蟆兄他有某种了不起的品质啊。”

小河转弯了,他们看到一所漂亮、气派的红砖老宅,屋前的草坪修理得当,一直伸展到水边。“这就是蛤蟆府,”水鼠说,“左边那个小湾有一块牌子竖着,上书‘私人码头,请勿停靠’,通向他的船屋,我们在那儿停放小船。马厩在右边,那儿。你现在看到的是宴会厅——很古老了。蛤蟆很富有,这座宅子是附近最体面的房子。我们当着蛤蟆的面可不这么说。”

船滑向小湾,驶进了大船屋的阴影里,鼹鼠把船桨放进船舱。他们在那儿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小船,有的从横梁上吊下来,有的系在船台上,就是没有一条在水里。这地方有一股废弃已久的味道。

水鼠环顾四周。“我懂了,划船已经过时。他玩腻了。不知道他现在又玩起什么时髦了?跟我来,我们找他去,马上就会听到他的高论了。”

他们下了船,信步穿过鲜花点缀的草坪,寻找蛤蟆的踪迹,恰好看到他坐在藤椅里,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膝盖上铺了一张大地图。“哈哈!”蛤蟆大喊起来,看见他们就跳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他热情地握了握他俩的爪子,也没打算等介绍鼹鼠。“你们来得太好了!”他继续说,一边绕着他们手舞足蹈。“水鼠,我正打算派一条船下去找你来着,严令他们把你即刻带到,不管你在做什么。我非常需要你们——你们两个。现在,你想玩些什么?

进屋来吧,吃点东西!你不知道,你的出现是多么吉利!”“让我们先坐一会儿吧,蛤蟆!”水鼠说着,一屁股坐进了一张椅子里,鼹鼠在他身边另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礼貌地对蛤蟆“可爱的府第”大加褒奖。“全流域最棒的房子,”蛤蟆大声地说,“就漂亮而言,那是天底下少有的。”他情不自禁地补充一句。

这时,水鼠用肘轻轻推了一下鼹鼠。不巧,蛤蟆看到了这个动作,一下就脸红了。一阵痛苦的沉默。不一会儿,蛤蟆就放声大笑。“没事,水鼠,”他说,“我说话就是这样,你知道。而且,这也确实不是一所破房子,对吗?

你自己也蛮喜欢它的。好了,现在说正题。我们实际一些。你正好是我要请的动物。你一定得帮帮我。非常重要的!”“我猜,是你划船的事。”水鼠说,一副无辜的样子,“你划得不错的呀,尽管还是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只要有足够的耐性,接受一定的训练,你就可以——”“噢,得了,划船!”蛤蟆很不耐烦地打断道,“这是傻孩子玩的游戏,我早就不玩了。完全是浪费时间,就这样。看到你们这班伙计还在漫无目的,把精力花在这上面,我真是深感遗憾,为什么不放明白些呢。不,我发现了真品,唯一真正值得奋斗一辈子的事业。我要把余生都投入进去,我后悔过去浪费了许多时间,已经追不回来了,都浪费在不值一提的事情上。跟我来,水鼠兄,还有你那可亲的朋友,如果他愿意做我的朋友就太好了。就在马场,你将看到不可不看的东西!”

于是,他带路来到了马场,水鼠满脸狐疑地跟随其后。就在那儿,他们看到一辆吉卜赛大蓬车已经从马车房拉到了露天,那车闪着崭新的光亮,车身是绿底衬明黄,轮子是红色的。“到了,看那!”蛤蟆喊道,跨开两腿,伸展了一下身体,“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就体现在这辆小车里。大路朝天,开过尘土飞扬的公路,去荒原、公地、树篱、丘陵!

去营地、村庄、乡镇、城市!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到了别的什么地方,处处有家!旅行去,变花样,趣味无穷,好不激动人心!

整个世界在你的面前伸展,啊,不断变换的地平线!请注意,这是世上同类中制造最精良的马车,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进来看看里面的布置。全是我一手设计的,我操办的!”

鼹鼠大有兴趣,激动得不得了,急忙跟他登上了踏步阶,钻进大篷车内。水鼠只是呲了一下鼻,两手深深插入口袋,站在原地不动。

车厢内的确非常舒服、紧凑。有小小的睡铺——靠墙折起的小桌——烹调炉、柜子、书架,鸟笼里面还有小鸟一羽,还有各种尺寸、款式的锅、盘、杯和水壶。“一切齐备!”蛤蟆得意地说,顺手打开一个柜子,“你看,饼干、罐头龙虾、沙丁鱼——只要你想得到。这里是汽水——烟草在那儿,还有信纸、熏肉、果酱、扑克牌、骨牌——应有尽有!”他们下踏步阶的时候,蛤蟆接着说,“今天下午我们起程的时候,你会发现,要带的什么都没有忘。”“你说什么,”水鼠慢条斯理地一边嚼着草,一边说,“我耳朵里有没有刮到有关‘今天下午’、‘我们’、‘起程’的事?”“亲爱的水鼠兄,”蛤蟆央求道,“别用这种硬邦邦的傲慢口气说话好不?

你明知道你必须来。没有你,我根本就搞不定。所以,求你就当事情定下了吧,别争论——我受不了的就是争论。你肯定不想就在又闷又古板的河堤上了此一生吧,就住在河堤的小洞里,还有船上?

我要让你见见世面!我想让你过得像个动物,我的伙计!”“我才不在乎呢,”水鼠固执地说,“我不去,断无二话。我就守着我的老河堤,在小洞里、在船上过日子,一如既往。还有,鼹鼠也会站在我的一边,我怎样,他也怎样,是不是,鼹鼠?”“当然,”鼹鼠忠诚地说,“我永远支持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有二话。但是,蛤蟆的主意听起来好像也——呃,蛮好玩的,是不是!”他向往地补充了一句。可怜的鼹鼠!

探险对他来说是如此新奇,如此刺激,生活中这新鲜的一面真是太诱人了;而且,他第一眼看到这亮丽的大篷车和里面的小家当就被迷住了。

水鼠知道他的心思,他犹豫了。他讨厌让别人失望,而且他也喜欢鼹鼠,为了让他高兴,几乎愿意为他赴汤蹈火。蛤蟆在一旁观察着这两位。“请进,用点午餐吧,”他客气地说,“让我们好好讨论讨论。不必匆忙决定。当然,我也不是真的很在意。我只是想让哥们你们快乐。‘活着为他人’是我的座右铭。”

午餐时分,蛤蟆索性放肆了。当然,午餐像蛤蟆府的其他东西一样,非常棒。蛤蟆不理水鼠,他向阅世不深的鼹鼠大举攻心,唠唠叨叨。他天生就是一头很健谈的动物,经常放任自己的想象,他描绘的旅行前景美妙无比,开放的生活快乐非常,一路的景致多姿多彩,令鼹鼠激动得都坐不住了。于是,对这三位来说,旅行就这么阴错阳差地决定了。水鼠呢,尽管心里还没被说服,他还是让他的好脾气克服了抗拒情绪。他不忍心让两位朋友失望,这两位已经深深地陷进旅行计划和向往中,安排了未来几周每一天的活动。

初步准备完毕,胜利了的蛤蟆就领着他的伙伴来到牧马场,让他们去套老灰马。蛤蟆事先没来打过招呼,令老马非常恼火的是,蛤蟆分派他来承担这项风尘仆仆的探险中最吃亏的工作。他当然更喜欢牧马场,水鼠他们费了半天劲才套住他。与此同时,蛤蟆用那些日用品把大篷车里的柜子塞了个结实,他在车底挂上草料袋、几网兜洋葱头、几大束干草和篮子。最后,马被套住了,上了车架,他们出发了,一边走,一边一起打开了话匣。他们要么在车边走,要么在车辕上坐着,很随便。这是个金色的下午,他们踢起的尘土的气味很丰富,令人陶醉,道路两旁是茂密的果园,鸟儿快乐地向他们鸣叫;

好心的徒步旅行者经过他们时,向他们道“日安”,有的还停下来对他们美丽的大篷车大加赞赏;还有兔子,他们坐在篱笆里自家的门前,举着前爪,大呼小叫地:“噢,我的天!我的天!”

夜深了,他们很累,却很开心,离家已经有数英里远了。在远离居民区的一处公地上,他们停顿下来,把马松开吃草,自己则在马车边的草地上坐下,简单吃些晚饭。蛤蟆又开始大吹自己的宏伟蓝图。此时,星星在他们周围变得更大更清楚了,一轮黄黄的月亮突然从无名处悄悄露脸,她是特别赶来做伴,听他们聊天的。最后,他们纷纷钻进了马车上自己的小睡铺里;

蛤蟆蹬了蹬腿,睡意蒙地说:“好了,晚安,伙计们!这才是真正的绅士生活!谈谈你那条老河吧!”“我从不谈我的河,”耐心的水鼠回答说,“你清楚,蛤蟆。但是,我想念它,”他深情地补充道,声音低沉,“我一直在想它呢!”

鼹鼠从毯子下面伸出爪子,黑暗中抓住水鼠的爪子,捏了一下。“你要我怎样都可以,水鼠,”他低声说,“我们要不要一早就开溜,很早——非常早——跑回我们河边的洞里去?”“不,不,我们坚持到底吧,”水鼠悄声回答,“太感谢了,但我还是要支持蛤蟆一把,直到旅行结束,留他一个人不太安全。旅行不会太久的,他的热度从来长不了。晚安!”

旅行结束果然比水鼠估计的还要早。在呼吸如此之多的野外空气,经历如此之多让人激动的事件之后,蛤蟆呼呼睡去了,次日清晨,无论怎样厉害的摇撼都弄不醒他。于是,鼹鼠和水鼠只好很有风度地默默干起活来。水鼠去照应马,升起火,清理前夜的杯碟,备好早餐;

鼹鼠则步行很长的路,到最近的村里去买牛奶、鸡蛋,以及蛤蟆当然忘了供应的各种必需品。这些辛苦活干完之后,两头动物累坏了,正歇着呢,蛤蟆出现了,精神焕发,兴高采烈,感叹大家现在过的是何等轻松愉快的日子,把操持家务的顾忌、担心和辛苦全抛到了脑后。

他们愉快地漫步青草郁郁的丘陵和狭窄的小巷胡同,像前一次一样,他们在一块公地上宿营,只不过这一次,两个小客人要让蛤蟆干他该分担的那份活。于是,第二天来临的时候,蛤蟆当然就不再对原始生活的单纯大唱赞歌了,他还真的企图回到睡铺去,但是硬被拖住了。像前一次一样,他们沿着狭窄的乡村小道行进,到公路上已经是下午时分,这是他们第一次上公路;

说来就来,不可预测的灾祸也就在这时接踵而至了——那灾祸对他们的历险产生的影响非同小可,而对蛤蟆今后事业的影响则是压倒一切的。

当时,他们正在公路上轻松地溜达,鼹鼠挨着马头,正跟他说话,因为马一直抱怨说,他被忽略冷落了,他们一点都没有为他着想;

蛤蟆和水鼠则跟在马车后面边走边谈——至少,蛤蟆在说,水鼠只在间隙插两句:“对,就是,你对他怎么说来着?”——一边却完全想着另外的事情。这时,身后远远地,他们隐约听到一种告警声,就像是远处一只蜜蜂的鸣唱。他们向后瞥了一眼,只见一小团灰尘,带着一个黑色的能量中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他们飞驶过来,尘雾中,有一声隐隐的“嘟嘟!”,像一头痛苦不安的动物在叫。他们没怎么把它放在眼里,转身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只在一眨眼间,平和的氛围陡然变了,随着一阵大风和一串巨响,车已经开到了眼前!

他们避之不及,一下跳进最近的一条沟里。“嘟嘟”声尖叫着直刺他们的耳鼓。他们有那么一小会儿,瞥见车箱内闪亮的厚玻璃板和昂贵的摩洛哥皮革,这是辆华丽的轿车,宽展轩敞,攫人心魄,热情奔放,司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汽车瞬间拥有了天下的大地和空气,掀起一团遮天蔽日的尘雾,完全将他们裹了起来,然后就在老远的地方化为一个小点,又变回到蜂鸣声中去了。

老灰马步履沉重地走着,正梦见他那静静的牧场,碰到这种新情况,干脆本性发作。尽管有鼹鼠拉着缰绳,好言诱导他培养高尚的情操,但他还是立起了后腿,又撞,又退,直把马车带向公路边的深沟里去。他前后晃悠了一分钟——接着,只听一声揪心的碰撞——亮丽的吉卜赛大篷车,连同他们的骄傲和欢乐一起侧身跌进沟里,破损得无法修复了。

水鼠在路当中蹦上跳下,简直暴跳如雷。“你这蛮子!”他大叫大嚷,一边晃着两只拳头。“你这流氓,你这强盗,你——你这——路——霸!——我要把你法办!我要举报你!

我要送你上各级法庭!”他的思乡病这时差不多好了,一时间,他俨然是这艘亮丽航船的船长,船被对方水手野蛮驾驶逼得搁了浅,他试图找出所有厉害的话来表达愤怒,出出恶气,这些话是他以前骂那些汽船船主时常说的,他们总是把船开得离岸太近,推出的浪头总是要浸透他家前厅的那块地毯。

蛤蟆一屁股坐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中央,两腿伸得直直的,愣愣地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出神。他大气短出,脸上挂着平和、满足的表情,间或可以听见他低低地喃喃自语:“嘟嘟!”

鼹鼠在忙着宽慰马,过了一会儿终于让他平静下来了。接着,他过去察看侧翻到沟里的马车。这个场面实在是惨不忍睹。面板和窗户都被撞得粉碎,车轴扭曲得不像样,一只轮子飞了,沙丁鱼罐头滚得到处都是,鸟笼里的小鸟可怜兮兮地抽泣,哀叫着要出来。

水鼠过来帮忙,但是他们的合力都不能把马车扳正。“嗨,蛤蟆,过来帮一手,行不?”他们喊。

蛤蟆一句话也不答,连坐在公路上的位置都没有挪动,于是他们过去瞧出了什么事,却发现他正处于某种恍惚状态,脸上浮着笑靥,两眼依然直勾勾盯着他们的搅局者所留下的尘烟。不时还可以听到他喃喃地说:“嘟嘟!”

水鼠摇着他的肩膀,厉声问道:“蛤蟆,到底来不来帮一把?”“多辉煌啊,多动人的场景!”蛤蟆喃喃地说,一点都没有挪动的意思,“简直是行进的诗句!这办法才叫真正的旅行!这是旅行的唯一办法!

今天在这里——明天就进入了下星期!跳过村庄,越过城镇——永远是别人的地平线!噢,无上幸福啊!嘟嘟!噢,我的天!我的天!”“别发傻了,蛤蟆!”鼹鼠绝望地喊。“想想,我居然从来就不知道!”蛤蟆还是迷迷糊糊地念叨,“浪费了那么多年。从来不知道,甚至做梦都没想到过!可是现在——现在我知道了,现在完全领悟了!

噢,从今以后,面前延伸的道路是多么光辉灿烂!车后会扬起好大的尘雾,我要无所顾忌地高歌猛进!雄纠纠气昂昂,我会不小心把什么样的马车扔进沟里啊?

丑陋的小马车——普通的马车——鲜艳的马车!”“我们拿他怎么办?”鼹鼠问水鼠。“没什么办法的,”水鼠断然回答,“因为确实无能为力。要知道,我打小就认识他。他只是入了魔,又迷上新东西了,入迷初期总是这个模样。他会连续发呆好几天,就像幸福梦游中的动物一样,一切实事都别指望他。别管他。让我们去看看该怎么收拾那马车吧。”

经过仔细检查,他们发现,就算他们成功地靠自己把车扶正,那马车也无法上路了。车轴扭得没法修,飞掉的那个轮子也是支离破碎的。

水鼠把缰绳在马背上打了一个结,牵着马头,另一只手则提着鸟笼,鸟笼里停着那只歇斯底里的笼民。“来呀,鼹鼠,”他愁眉苦脸地对鼹鼠说,“这里离最近的市镇也还有五六英里地呢,我们只能步行了。出发越早越好。”“可是,蛤蟆咋办呢?”他们一同出发时,鼹鼠焦急地问,“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让他一个人坐在马路中央,还这样地魂不守舍!不安全。如果又来个什么东西呢?”“噢,去他的蛤蟆,”水鼠狠狠地说,“我跟他拜拜了!”

可是,他们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蛤蟆赶上他们,爪子一边一个,挽起他们的胳膊,依然气喘吁吁,两眼盯着虚无。“说正经的,蛤蟆!”水鼠严厉地说,“我们一到城里,你就得直接去警察所,看他们是否知道那辆汽车,属于谁,你要投诉车主。然后,你就得去铁匠铺,或者车轮铺,安排把那辆破马车拖去修。这会花上些时间,但马车还没损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同时呢,鼹鼠和我就去找一家住店,找几间舒服的房间,这样我们就可以等到马车修好再走,等到你受惊的神经复原了再走。”“警察所!投诉!”蛤蟆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要我投诉那辆美丽的,那辆赐予我仙境的汽车?修车!我跟马车永远拜拜了。我不想再看到或听到那辆马车的事了。水鼠噢!

你不知道,对你答应一起旅行我有多感激!没有你,我根本走不成,我就可能永远不会看见那个——那只天鹅、那束阳光、那道霹雳!

我可能永远听不到那动听的声音,闻到那令人心醉的气味!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你,我最好的朋友!”

水鼠失望地转过头去。“你看看这像什么话?”他隔着蛤蟆的头对鼹鼠说,“他简直无可救药。我放弃了——我们到城里以后就去火车站,运气的话,我们可以搭上一班火车,送我们今夜回到河堤。从此以后,你就甭想再看到我跟这个烦人的家伙一起出游!”——他哼着鼻子,在剩下的那一段令人疲乏的跋涉旅程中,他只同鼹鼠说话。

到了城里,他们径直走向火车站,把蛤蟆放在二等候车室里,给了搬运工两便士,让他严密看管蛤蟆。然后,他们把马留在一家客店的马厩里,告诉店家怎么处理马车和车里的东西。最后,一辆慢车把他们送到了离蛤蟆府不远的车站,他们护送着了魔的、梦游的蛤蟆回家,扶他进屋,指示管家给他喂食、宽衣,让他睡觉。接着,他们从船屋里取出自己的小船,沿河划船回家,很晚才在他们自己温馨的河畔家居的前厅坐下吃饭。水鼠回到家里,总算高兴,满意了。

第二天,鼹鼠起得很晚,一整天都过得很逍遥。晚上,他在河堤边钓鱼,水鼠踱着步过来找他。水鼠一直都在朋友家串门,聊天。“听到消息了吗?”他说,“整条堤没有别的话题。蛤蟆大清早就赶早车进城了,他订购了一辆很大、很贵的汽车。”

3.野林森森

鼹鼠一直想结识獾,大家都说他是大人物。尽管难得露面,但这片地域的每头动物都可以感受到他那无形的影响。然而,每当鼹鼠跟水鼠提起他的愿望,总是感到被一拖再拖。“没问题,”水鼠会说,“獾早晚会露脸的——他总是突然造访——那时,我就会引见你。最好的好人哪!

但是你千万别以貌取人,认识獾是一个发现的过程。”“你就不能请他来——赴宴什么的?”鼹鼠问。“不会来的,”水鼠简单地回答,“他讨厌社交、请帖、赴宴,讨厌所有这类事情。”“那么,如果我们过去拜访他呢?”鼹鼠小心地试探水鼠的口气。“噢,我肯定他不会喜欢这种做法,”水鼠有点警觉地说,“他非常怕生,这样做他肯定生气。我虽然跟他这么熟悉,可连我自己都从来不敢到他家去。况且,我们去不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住在野林深处。”“好吧,就算他是,”鼹鼠说,“你告诉过我,说野林也没什么嘛。”“噢,我知道,我知道,是这样,”水鼠含糊其辞地说,“可是,我觉得现在可不会去。现在不行。路远着呢,而且,这个季节他也不会在家。如果你能安静等待,他总有一天会来的。”

鼹鼠只好接受这个说法。但是,獾一直没有来。这个时节,每天都自有其娱乐节目;

直到夏天都过去很久了,直到寒冷霜冻、道路泥泞把他们都逼进了室内,高涨的河水奔腾着流过他们的窗外,其速度足以嘲笑任何一种划船动作,鼹鼠这才发现,他又对孤僻的灰獾念念不忘了。獾一直离群索居,住在林子深处的洞穴里。

冬天,水鼠特别贪睡,早睡晚起。在他那短短的白天,水鼠时而写诗,时而干些零碎家务;

当然,总是有动物来串门聊天,于是,就讲出了不少故事,对各自夏天的经历也各有评说。

夏天的乐章真是充实,尤其在人们回顾的时候。其中的插曲不知凡几,丰富多采!

河堤的踩街戏文一直在延续,河堤的图景不断更迭,步伐庄严,剧情顺势展开。紫色的黄连花最早来到,镜河沿岸到处是一丛丛茂盛的、互相缠绕的紫色茎须,它一看到自己的倒影相对大笑,就抖个不停。千屈菜柔和得像一团粉色的晚霞,也是竞相盛开,不甘落后。聚合草,白紫相间,也排在队伍里;

终于,一天清晨,迟开摆谱的犬蔷薇灵巧地登上了舞台,好像弦乐由雄伟的和弦转入加伏特舞曲,庄严宣告它登场似的,人们知道,六月来临了。戏班子中有一名成员还是姗姗来迟,那是水泽仙女要追求的羊倌;

是淑女们倚窗等待的骑士;是将沉睡的夏天吻醒并报以爱情的王子。只有当快乐芬芳的、着琥珀色紧身衣的蚊子草优雅地加入队列时,这出戏才可以开场。

而这又是怎样的一出戏啊!

风雨拍门时蜷缩在洞穴中的懒洋洋的动物们,想起了那静谧迷人的早晨,日出前一个小时,尚未消散的白雾低低地贴着水面,接着,有早起的动物跳水,还有动物在河堤上匆匆而过,太阳突然君临天下,大地、空气和水体发生光辉灿烂的变幻——灰暗变成金光闪亮,万物重现斑斓的色彩,自大地中喷薄而出,绚烂辉煌。他们想起了炎热的正午,大树下的灌木丛中那昏沉沉的午休,太阳光以细细的金色光柱和光斑照射下来;

他们还想起了下午的划船和游泳;

想起信步走过满是灰尘的弄堂,穿过金黄一片的玉米地的景象。那凉快的长夜终于来了,此时此刻,他们收拢万千思绪,结交重重友谊,还为来日计划各种历险。在那些短短的冬日里,动物们围坐在炉火旁,发现还是有那么多的话题。不过,鼹鼠还是有不少空闲。一天下午,水鼠在炉火前,边打瞌睡,边创作一些押不好韵的诗句,他趁机打定主意自己去野林探密,或许能碰巧结交獾先生也未可知。

这天下午很冷,安静无事,头上的天空一片铅灰,他从温暖的客厅悄悄退出,来到室外。大地光秃秃的,树叶都掉光了,他想,冬天,大自然沉沉入睡,进入一年一度的休眠期,而且好像还把被子都踢掉了。他从来没有看东西看得那么远过,可以一直看到事物的内里,一览无余地那么彻底。小灌木林、小山谷、石坑,这些隐蔽处在草木繁茂的盛夏时节都是很神秘的探险宝藏,现在都悲哀地把自己,连同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外,它们似乎在请求他,把寒酸相忽略一阵,直到它们又可以像先前那样在盛装的化装舞会下狂欢,用老一套的诡计诓骗他、诱惑他。这既有点让人怜悯,又有些讨人欢喜——甚至兴奋。他很高兴自己喜欢卸了妆的乡村,地道、脱尽了华丽的装饰。他看到了它的本色,很美、很强健、很纯朴。他不要温和的苜蓿,不要摇曳不定的结籽青草;

山楂树篱的屏障,山毛榉和榆树林涛滚滚,离开远点最是好看。鼹鼠精神抖擞,向着野林推进。前面的野林低低的,危机四伏,像平静的南海中黑色的暗礁。

树林入口处没有什么令他警觉的。残枝在他的脚下咯吱作响,断木不时地绊他一下。树桩上的蘑菇很像滑稽脸谱,因为酷似某种熟悉但又遥远的东西,着实让他愣了半晌,但一切都很有趣,很刺激。他兴致勃勃地推进着,深入到的地方光线开始稀疏,树枝越来越低,左右都有洞穴向他张着丑陋的嘴巴。

现在,一切都很安静。暮色持续地、迅速地弥漫上来,会聚在鼹鼠的身前身后;光线像潮水一样退去。

接着,各种脸开始露出。

先是从背后,模模糊糊的,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小小的、鬼鬼祟祟的楔型脸,从一个洞穴中向他张望。他转身面对时,那东西又消失了。

他加快了脚步,轻松地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然会没完没了的。他过了一个洞口,又一个洞口,一个又一个,然后——对!——不对!——对!

很明显,有一张窄窄的脸,眼睛很锐利,从一个洞口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他迟疑了——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继续前进。突然,像一贯如此似的,远处近处每个洞口都出现了脸,成百上千,迅速地来来回回,所有的脸都以恶毒和仇恨的眼光看着他,眼神冷峻、阴险、刻薄。

他想,假如他可以躲开这些土丘上的洞穴,就不会再看到这种脸了。于是,他离开了小道,闯入林中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时,唿哨声开始响起。一开始,声音很刺耳又很微弱,远远的在他身后;

但是,这已经有点催着他抓紧向前赶了。接着,还是很微弱,很刺耳,听起来却像是远远的在他前面,不禁令他彷徨,想往回走。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唿哨声又在他的两边响起,好像声音接力,贯穿林中,传到最遥远的那一端。不管是谁,他们显然是警惕的,有准备的!

而他——他却势孤力单,赤手空拳,孤立无援;夜幕越拉越拢了。

这时,嗒嗒声开始响起。

起先,他还以为是落叶,声音是那么纤细、微弱。但是,它越来越响,还有一定的节奏,他知道这不是别的,是嗒嗒的脚步声,还在老远呢。是在前面还是后面?

声音听起来先是在前,接着是在后,然后,前后都有了。脚步声越来越响,还越来越多,后来他以这样那样的角度焦急地倾听,还觉得到处都是,好像在向他逼近。他停下脚步,注意地听了听,这时,一只兔子穿过林子,径直向他奔来。他等待着,期望那兔子放慢脚步,或者避开他转向另一条道。然而,那动物冲过他身边时几乎擦着他,一张脸特紧张,眼睛瞪着。“从这里滚开去,你这笨蛋,滚开去!”鼹鼠听到他在嘀咕。兔子说着就绕过一个树桩,消失在朋友的洞穴里了。

嗒嗒声越来越响,后来听起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在鼹鼠周围的干树叶地毯上噼啪作响。整个林子现在都好像在跑,拼命跑,追啊,赶啊,向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包围过去?

慌乱之中,鼹鼠也开始跑了,毫无方向,他不知道该躲到哪里。他撞着什么了,摔倒在什么上面了,闯入什么里面了,他冲到什么东西下面了,他又躲闪在什么后面了。最后,他在一棵老山毛榉树下,找到一个又黑又深的洞,躲了进去,那里既可以遮蔽,又可以躲藏——甚至还安全,但谁知道呢?

反正,他累得实在一步也跑不动了,只能钻到落在洞内的干树叶下,蜷缩成一团,希望自己能有那么一刻是安全的。他埋伏下了,又是喘气,又是发抖,一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唿哨声和嗒嗒声。这时,他终于彻底明白,这可怕的东西,其他田里的和篱笆里的小居民们曾在这里遭遇过,他们称之为最黑暗的时刻——水鼠试图替他挡驾,却没有成功——那东西就是“野林的恐怖!”

此时此刻,水鼠正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在炉火边打着盹。写了一半诗歌的稿纸从膝头滑落到地上,头后仰着,嘴张开着,他正在梦游葱郁的河堤呢。有一粒煤炭滚落,炉火噼啪响了一下,窜起一束火苗,他突然惊醒了。想起刚才正在做的事,水鼠弯腰把诗作从地上拣起,细看了一分钟,就四下张望,想找鼹鼠,问他是否知道同某个韵脚押韵的好词。

但是,鼹鼠不在。

他倾听了一会儿,屋子里好像很安静。

他叫:“鼹鼠兄!”叫了好几遍,没有回答,于是起身,走进客厅。

鼹鼠习惯挂帽子的木钉上,帽子不见了。他总是把高筒套鞋放在雨伞架旁边,现在也不见了。

水鼠走出屋子,仔细检查屋外那有些泥泞的地面,希望发现脚印。果然找到了。高筒套鞋是新的,刚刚为过冬买的,鞋底上底纹很新鲜,很清楚。他发现,套鞋的印迹笔直而有方向,直指野林。

水鼠神情非常严肃,站着思索了片刻。然后他返身进屋,在腰间系上武装带,插进一对手枪,抄起支在墙脚的一根粗柴棍,步伐敏捷地向野林走去。

他到达第一排树,毫不犹豫地冲进树林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急切地四处张望,想发现朋友的任何迹象。不怀好意的脸从这儿、那儿的洞穴里探出来,一见这个勇敢的动物,看到他的手枪和手里握着的又粗又难看的棍子,就又马上消失了;

还有唿哨声和嗒嗒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在他刚进林子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了,现在也渐渐逝去,一切安静非常。他勇武地穿越树林,直到最远的边界,后来,他摒弃所有的道路,索性披荆斩棘到处找,不辞劳苦。他一遍又一遍地朗声高喊:“鼹鼠,鼹鼠,鼹鼠!你在哪里?是我——是老水鼠!”

在林子里耐心搜索了一个多小时后,他终于高兴地听到了一小声回呼。根据声音的指引,他好不容易穿过越来越浓的夜色,来到一棵山毛榉树下,树下有个洞,从洞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说:“水鼠,真的是你吗?”

水鼠爬进洞内,找到了筋疲力尽、浑身发抖的鼹鼠。“噢,水鼠,我吓坏了,你简直不能想象!”“噢,我能理解,”水鼠宽慰道,“你不该真的就出走的,鼹鼠。我一直尽力不让你来这儿。我们河堤动物一向很少单独来这里的。如果不得不来,至少也是结伴而行;

那样,一般才不会出乱子。再说,来这里前,有很多很多事情需要先了解,这些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而你还没有。我是说口令啊,记号啦,富有魔力的咒语啦,还有兜兜里要带的植物,要背熟的口诀,要玩的计策把戏,了解的话就简单。如果你个头还小,就必须知道这些,否则有麻烦。当然,如果你是獾或者水獭,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咯。”“勇敢的蛤蟆先生肯定不会介意单独来这里的吧?”鼹鼠问。“老蛤蟆?”水鼠问,开怀大笑,“他决不会独自来这里的,给他一帽子基尼金币,他也不干的。”

鼹鼠被水鼠轻松的大笑所感染,情绪好多了,看到水鼠拿的棍子和闪闪发亮的手枪,更是大受鼓舞,身子不再发抖了,慢慢觉得来了胆量,恢复了自我。

这时,水鼠说:“听着,我们真的需要振作起来,趁天还有些亮光,赶快回家吧。在这里过夜不是个办法,你知道,会冻死的,这是其一。”“亲爱的水鼠,”可怜的鼹鼠说,“我非常非常地抱歉,我已经累瘫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我真的要回家,你也得让我在这里再多歇一会儿,把元气恢复过来。”“噢,好吧,”好脾气的水鼠说,“歇吧,反正现在已经快要漆黑一片了,过会儿应该有点月光。”

于是,鼹鼠又钻到干树叶底下,伸直身体,即刻就进入了梦乡,只是睡眠有点断断续续,而且还不很安宁。为了暖和,水鼠也把自己尽可能地盖起来,躺着耐心地等待,爪子里握着枪。

鼹鼠总算醒了,精神好了很多,情绪也恢复到了常态。这时,水鼠说:“听着!我先出去侦察一下,看看是否一切太平,然后,我们一定得出发了。”

他走到隐蔽处的入口,探出头去。接着,鼹鼠听到他在轻轻地自言自语:“嘿!嘿!热——闹——啦!”“出什么事了?水鼠?”鼹鼠问。“出雪了,”水鼠简短地回答,“应该说是下雪了,下得很大。”

鼹鼠过来紧挨着他望出去,发现曾对他来说是如此恐怖的树林,现在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洞穴、坑洼、水塘、沟坎等等,黑糊糊的、针对徒步旅行者的威胁正在迅速消失,到处都铺上了闪亮的仙毯,它是如此纤巧,根本经不起粗笨的践踏。细腻的粉末充盈在空气中,碰到脸颊时有一丝刺痛,黑树干在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光亮中矗立着。“唉,唉,人算不如天算,”水鼠想了一下说,“我们必须起程,我看得碰运气了。最要命的是,我说不上我们到底是在哪里。现在,这场雪又把一切变了个样。”

确实如此。鼹鼠真有点不敢认,这就是刚才的林子。然而,他们还是取道那条看似最有希望的路线,勇敢地出发了。他们互相搀扶,用一种不可战胜的乐天情绪,假装在每一棵冷漠而沉默地迎接他们的树木里,看出了一个老朋友,假装在千篇一律的白色空间和黑色树干中,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通道、隘口或道路。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早已不知道时间了——他们停下脚步,精神沮丧、疲惫不堪、不知所措,在一棵倒伏的树身上,他们坐下来喘口气,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腰酸背疼,一路磕磕绊绊,弄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已经有好几次掉到洞里去了,浑身湿透;

雪越积越厚,小脚几乎都拔不出来。树也变得越来越粗,比任何时候都更难分出彼此。这林子好像是走不到头了。没有开始,里面也没有差别,最糟糕的是,没有出路。“我们不能在这里坐太久,”水鼠说,“要再努力一下,想想办法。天寒地冻的,过不了多久,雪就会积到我们走不出去为止。”他朝四下瞥了一眼,思索着。“听着,”他又说,“我有一个想法。前面好像有一处小山谷,高高低低的,一会儿是小山丘,一会儿是小山包。我们就往那儿下去吧,找一个地方挡挡风雪,山洞或者山窝,地是干的,就在那里好好休息,休整好了再出发。现在大家都快走不动了。而且,说不定雪会停,或者有什么奇迹会发生。”

于是,他们再度起身,跋涉进那个山谷,到处找有干地和遮掩的山洞或者角落,以求保护自己免受凛冽寒风和漫天飞雪的侵袭。他们正察看一处水鼠所说的那种山包时,鼹鼠突然绊了一跤,大叫一声,脸朝下扑倒在地。“噢,我的腿,”他喊,“我的小腿!”他在雪中翻身坐起,用两只前爪揉他的腿。“噢,可怜的鼹鼠。”水鼠友善地说,“你今天好像运气不佳,是不?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腿吧。”他说,一边跪下来看。“小腿果然划破了。等等,我拿手帕替你包一下。”“一定是被隐蔽的树枝或树桩绊倒的,”鼹鼠一脸苦相,“噢,我的天!我的天!”“这个伤口很平滑,”水鼠仔细检查着,说道,“树枝或树桩弄不出这样的伤口。像是被锋利的金属割的。奇怪!”他想了片刻,又查看了周围的小丘和山坡。“好了,管他什么整的,”鼹鼠说,痛得语无伦次,“不管什么整的,总是一样痛。”

但是水鼠把腿小心包扎好以后,就撇下他,开始忙着在雪地里挖什么东西。他抓着、铲着、探测着,四条腿忙个不停,鼹鼠则等得不耐烦了,不时嚷嚷一下:“好了,水鼠!”

突然,水鼠喊起来:“好哇!”然后是“好哇——嘞噢——嘞噢——嘞!”接着就在雪地里摇摇摆摆地跳起了快步舞。“你发现了什么,水鼠?”鼹鼠问,还在揉他的腿。“过来看!”水鼠兴奋地说,还在跳。

鼹鼠一瘸一拐地过来,要看个究竟。“好了,”他慢慢地说,“我看得够清楚了。东西以前看到过的嘛,见得多了。我管它叫常见物品。门刮!好了,那有什么?

干吗围着一个门刮跳舞?”“但是,难道你看不出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你这个呆鸟?”水鼠不耐烦地喊。“当然,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鼹鼠答道,“还不就是某个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家伙,把自家的门刮落在野林里了,丢的地方刚好,足以让每个人都摔跟斗。他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我就这么说他。我回家后,要向——向什么人投诉,看我不会!”“哎呀呀!哎呀呀!”水鼠叫起来,被鼹鼠的愚钝弄得大失所望,“够了,别吵了,过来挖一下!”他又干开了,弄得积雪四处乱飞。

又苦干了一阵,他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一块非常破旧的擦鞋垫露了出来。

看看,我说过什么来着?”水鼠胜利地宣告。“根本什么都没有嘛,”鼹鼠回答,一脸认真,“好了,”他又说,“你好像又找到了另一样家常垃圾,用烂的,人家扔出来了,我看这下你称心如意了。去吧,假如要跳的话,你去绕着那玩意儿再跳会儿舞,尽了兴,我们或许可以再上路,不用在垃圾堆上浪费时间。难道可以吃这块擦鞋垫不成?

或者,拿它盖着睡觉?或者,坐在垫子上像坐雪橇一样滑雪回家?你这个让人恼火的啮齿动物?”“你——是——不——是——说,”水鼠激动地喊,“这块擦鞋垫一点意义都没有?”“没错,水鼠,”鼹鼠有点发脾气了,“我想,这种蠢事我们干得够多的了。谁听说过,一块门前擦鞋垫有什么意义?

一点意义都没有的呢。它们根本就不是有意义的那种东西。垫子有自知之明的。”“嘿,你——你这木鱼脑袋,”水鼠真的生气了,“该住嘴了。不许再说一个字,如果今晚你想睡在温暖、干燥的地方,就只有挖了再挖,刨了再刨,在这四周仔细寻找,特别是这边的土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水鼠奋力攻打旁边的一个雪堆,用他的棍子这里探探,那里戳戳,然后就狠命地挖起来;鼹鼠也在忙着挖,除了想对水鼠表示好意,没别的理由;他觉得,他这位朋友有点疯狂。

劳动了大约十分钟后,水鼠的棍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好像里面是空的。他又干了一阵,直到爪子可以伸进去摸索。接着,他就叫鼹鼠过来帮他。两个动物奋力挖着,终于,他们的劳动成果完全展示出来了,鼹鼠一看大惊,疑团顿消。

在看似雪堆的一侧,立着一道坚实的小门,漆成墨绿色。边上挂着一个铁制拉铃,借着月光,他们看到,拉铃下面的一块小铜牌上,精巧地刻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写字母——獾先生。

鼹鼠惊喜地一跤跌坐在雪地上,“水鼠!”他忏悔地叫起来,“你真是奇才!真正的奇才,你真的是。我现在全懂了!

你是一步一步证明出来的,用你智慧的大脑。我摔倒受伤,你一看我的伤口,你伟大的头脑就对自己说:‘门刮!’然后,你说干就干,并找到了割伤我的门刮!

你有没有就此罢休呢?

没有。有的人就会满足于此,但你不。你继续在动脑筋。‘让我找到一块门前擦鞋垫,’你对自己说,‘这样,我的推理就得到证明了!’于是,你当然地找到了门前那块垫子。你太聪明了。我相信你可以找到任何你喜欢的东西。‘现在’,你说,‘那门一定存在,就像真的看到似的。剩下的事除了找门就没有别的了!’啊,我在书里读到过类似的事情,但从来就没有亲身体验过。你应该到那种能受到应有赏识的地方,你在这里,在我们这些动物中间简直就是埋没人才。如果我有你的头脑,水鼠——”“但是,你没有,”水鼠有点不友好地打断说,“我猜,你是不是打算在雪地里坐着,说它一晚上?马上起来,看到那个门铃啦?拉重些,能多重就多重,我来敲门!”

水鼠用棍子打门,鼹鼠跳起来拉那个门铃,抓住绳子就摇起来,两脚离地。远远地,他们隐隐听到了回应的低沉铃声。

4.老獾先生

他们耐心等着,好像过了很久,一边在雪地里跺脚取暖。终于,他们听到一阵慢吞吞拖着脚,从里面向门走来的脚步声。鼹鼠对水鼠说,这声音像是谁穿着又大又破烂的毛毡拖鞋走过来了,这点鼹鼠倒很聪明,因为正好被他说中。

传来门栓后弹的声音,门开了几英寸,刚够露出一个长长的大鼻子和一双惺忪眨动的睡眼。“下次这种事情再发生,”一个生硬、猜疑的声音说,“我就会非常非常生气的。这次是谁,在这样的夜晚打扰别人?说话呀!”“噢,老獾,”水鼠喊,“请让我们进去吧。是我,水鼠,还有我的朋友鼹鼠,我们在雪中迷路了。”“什么,水鼠,我的小朋友!”獾惊呼起来,语气大不相同。“进来,你们两个,快点。啊哟,你们一定冻坏了。真没想到!雪中迷路!而且还是在野林里,这么晚。进来吧。”

两个动物急于进门,反而滚在了一处,只听到门在身后欢快而令人欣慰地关上了。

獾穿着一件长长的睡袍,拖鞋真的破烂不堪,爪子里拿着一个碟子烛台,或许在他们打门的时候,他正要上床。他和蔼地俯看着他们,拍拍他们的头,慈父般地说:“这可不是小动物们出门的晚上噢,恐怕你又在搞什么恶作剧了吧,水鼠。但是,来吧,到厨房里来。这里有一流的炉火,晚饭齐备。”

他在他们前面拖着步子开路,手里持着灯,他们跟随着他,互相挤着走,急不可待。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阴暗的,实话说,非常破旧的走道,进入一个中央大厅模样的房间,从那里望出去,可以依稀看见其他长长的、地道一样的分支走道,神秘而看不见尽头的走道。但是,大厅里也有门,看起来很舒适的结实橡木门。獾推开了其中一扇,他们马上就置身于一个升着炉火的大厨房,亮堂堂、暖烘烘的。

地上的红砖都磨旧了,宽大的壁炉里烧着干柴,两边是两个惹人喜爱的壁炉角,嵌入墙壁之中,不用担心穿堂风袭来。一对高背扶手长椅面对面放在壁炉两边,喜欢社交的人还可以坐这里。房间当中立着一张原木长桌,搁在支架上,两边各放一溜长凳。桌子一头,一张扶手椅已经推回桌子底下,桌上还摆着獾吃剩下的充足的粗茶淡饭。一排排洁白无暇的盘子在房间远处食具柜的架子上向他们闪烁,头顶的屋椽上挂着大批火腿、一扎扎干草药、一网兜一网兜洋葱和一篮篮鸡蛋。看起来,这倒像是英雄举行庆功宴的地方,疲惫的收割者也可以围着餐桌聚集几十人,使丰收宴充满欢笑和歌声,而两三个品味简朴的朋友也可以随心坐,舒服尽兴地吃喝、吸烟、闲聊的地方。红砖地笑对熏黑了的天花板;

久坐发亮的橡木高背长椅互相交换着愉快的眼光;食具柜上的盘子在向杂物架上的坛罐微笑,快乐的火光跳动着,一视同仁地在所有的物品上面嬉戏。

好心的老獾把他们按到高背长椅上,让他们脱去湿外套和靴子好好烤火。接着,他又拿来了睡衣和拖鞋,亲自用热水给鼹鼠洗小腿,用创可贴把伤口贴好,鼹鼠很快就完好如初了。在灯火和暖流的包围中,他们终于暖和起来,身体也干了,疲惫的双腿撑在面前,身后的桌上开始摆放起盘子,发出诱人的叮当声,对这两头受困于暴风雪的动物来说,现在已经安全靠港了,寒冷的、走不出头的野林刚刚被关在门外,却好似已经甩得很远,而他们遭受的所有那些磨难,只不过是梦幻而已,都快被忘得差不多了。

他们总算是烤了个舒服,这时獾催他们入席,他在那里为准备便餐已经好忙了一阵。他们早就饿了,但是真的看到面前为他们摆开的晚餐,似乎问题又变了,该在这么多诱人的食物中先吃哪一样好呢?

其他东西在他们来得及赏光之前,是否会有耐心等他们呢?

有好一会儿,要他们说话是不可能的。慢慢地,对话终于恢复了,但这种对话也很够呛,从塞得满满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这样。獾一点都不在意这种事,也没注意胳膊肘支在餐桌上争食这种事,也不在乎很多人一起发话。他自己没有进过社交场合,所以认为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当然知道他是错的,眼界太窄,因为这种事还真的很有关系,解释起来的话却是太费时间了。)他坐在餐桌上首的扶手椅中,听事情经过的时候,不时严肃地点点头,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奇怪和震惊,他也从来不说,“我早就说过,”或者,“我总是这么说,”或者评论他们本该如何如何做,或者本不该做什么事。鼹鼠开始觉得,他实在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晚餐终于结束时,两个动物都觉得肚皮绷紧了,自己又安全又体面,而且此时,不会在乎任何人或任何事。柴火烧得很旺,余烬发着光芒,他们围聚在炉火旁,心想,这么晚睡觉真是好惬意,好独立,好充实。他们闲聊了一会儿,獾就热切地说:“听着!告诉我一些你们那个世界的新闻,老蛤蟆怎么样了?”“噢,越来越糟糕了,”水鼠神情严肃地说。鼹鼠这时正靠在高背长椅上,沐浴在火光中,脚跟抬得比头还高,努力作出很悲哀的样子,“就在上个星期,又撞车了,撞得不轻。你瞧,他非得自己驾驶,自己呢又是一点不会,无可救药。假如他雇一个体面、沉稳、训练有素的司机,付他好工钱,把一切都交给他,他会把一切都搞定的。可惜没有,他自以为天生就会开车,没人能够教他什么,后果可想而知。”“都撞了几回了?”獾忧心地问。“是撞车的次数呢,还是车的数量?”水鼠问,“噢,不过,对蛤蟆来说,反正都一样。这是第七次了。其他嘛——你知道他的马车房吗?

啊哟,里面都堆起来了——不夸张地说,都快堆到天花板了——至于汽车的碎块,没有一块比你的帽子大的!这是另外六辆的结局——如果有结局的话。”“他住了三次院,”鼹鼠插话道,“至于他要支付的罚款,想想都觉得可怕。”“就是,可好戏还在后头呢,”水鼠接着说,“蛤蟆很殷实,我们都知道,但他也不是百万富翁。而且还是个糟糕透顶的司机,无法无天。要么送命,要么破产——逃不出这两样,早晚如此。老獾!

我们是他的朋友——我们不该做些什么吗?”

獾细想了片刻。“注意,”他终于开口了,严肃地说,“你们当然知道,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两个朋友很同意,能理解他的意思。根据动物界的规矩,在非活跃季节——冬季,动物们不会做任何费力的,或者英雄主义的,哪怕是略微活跃的事情。所有动物都昏昏欲睡——有的干脆冬眠了。所有动物都多多少少受着天气的制约,他们都在休息,暂时脱离了辛苦的日日夜夜。此前那些日子里,他们的每一条肌肉都曾经历过严峻的考验,每一分精力都曾得到充分的施展。“很好!”獾接着说,“但是,一旦春暖花开,夜晚变短,我们半夜就会醒过来,感觉闲不住了,即使不是在日出前希望起来干活,也会日出而作——你们知道的!——”

两个动物郑重地点点头,他们知道!“那时,”獾继续道,“我们——也就是,你和我,还有我们这里的朋友鼹鼠——我们将认真照料蛤蟆。我们不能再容忍任何胡作非为。要让他回心转意,必要的话要强制他服理。我们要把他改造为有理性的蛤蟆。我们将——你睡着了,水鼠!”“我没有!”水鼠惊醒了。“晚饭后,他已经两三次睡着了。”鼹鼠笑着说。他自己感觉清醒,甚至很新鲜,他不知道为什么。当然,原因很简单,他天生就是地下动物,在地下长大,獾的家正合他意,令他有回家的感觉。水鼠呢,他每晚睡觉的卧室,窗口都对着微风习习的河道,自然会觉得这里的空气沉闷些,压抑些。“好了,我们都该睡了,”獾起身,取来碟子烛台,“来吧,你们两个,我领你们去你们的房间。明天早上晚些起来好了——什么时候吃早餐都行!”

他带着两头动物来到一间长长的房间,半似卧房半似仓库。獾的过冬贮藏品随处可见,占据了房间的一半面积——有成堆的苹果、萝卜、土豆,成篮的坚果、成缸的蜂蜜;

但是所剩地面上放着两张白色小床,看起来又柔软又亲切,床单虽然粗糙,却很干净,很好闻,有熏衣草的香味;

鼹鼠和水鼠用三十秒抖掉了身上的衣物,无比幸福和满足地钻进了被窝里。

按照獾交代的意思,两头疲惫的动物第二天很晚才下楼吃早餐。他们发现厨房里有明晃晃的炉火,两只小刺猬正坐在餐桌边的长凳上,用木碗吃燕麦粥。他们进去时,刺猬们扔下勺子,站起身,向他们点头致意。“好好,请坐,请坐。”水鼠和颜悦色地说,“接着吃你们的粥吧。你们这些小朋友从哪里来啊?我猜是在雪地里迷路了吧?”“是的,先生。”大一点的那只刺猬尊敬地说,“我和这个小比利,我们想找到学校去——哪怕天气这么坏,妈妈还是要逼我们去上学——当然,我们迷了路,先生,比利吓坏了,紧张得直哭,毕竟他还小,还很脆弱。后来,我们碰巧找到獾先生家的后门,就斗胆敲了门,獾先生是位仁慈的绅士,大家都知道的——”“我知道,”水鼠说,一边给自己切了几片火腿,鼹鼠则打了几个蛋到一个深口锅里,“外面的天气怎样了?你不用老叫我‘先生’的。”水鼠补充道。“噢,糟透了,先生,雪下得很厚了,”刺猬说,“像您这样的绅士这种天气里是不出门的。”“獾先生到哪里去了?”鼹鼠问,一边在炉火前把咖啡壶加热。“房主进了书房,先生,”刺猬回答,“他还说,今天上午他会很忙,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打扰他。”

每个在场的动物当然都能充分理解这个说法。前面已经说过,假如动物在一年中有半年活动频繁,另半年相对来说实际上处于休眠状态,这后半年中,如果有什么事要做,或恰有什么人来访,是不能一直以犯困搪塞的。该借口过于单调了些。动物们非常了解獾,他吃了丰盛的早餐,已经退到书房里,靠在一张扶手椅里,腿搁在另一张椅子上,脸上盖一块红手帕,正按本季节的常规“忙着”呢。

前门的铃声叮叮当当地敲得很响,水鼠正在吃黄油土司,满嘴是油,就遣那个小刺猬比利去看看是谁。客厅里传来一阵跺脚声,很快比利就领着水獭回来了,水獭扑到水鼠身上,一通拥抱,一声亲热的问候。“走开!”水鼠气急败坏地说,嘴里满满的。“我就知道在这里可以找到你们的嘛,”水獭高兴地说,“今天早上我到河堤,他们全都大惊失色的样子。水鼠一夜没回家——鼹鼠也没有——他们说,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而且,雪把你们的脚印都掩盖了。但是我知道,陷入困境的动物大都求助于獾,或者,獾总会了解一些情况;所以我就直接来这里啦,穿过野林,踏过雪地!我的天!

红日初升,直照着黑树干,这个时候走雪地还是蛮不错的!在一片寂静中行走,经常会有雪块从树枝上滑落下来,突然噗地一声!

吓得你跳起来,赶快找地方躲。晚上,雪堡和雪洞会平地里冒出来——还有雪桥、雪台、雪墙——我可以待上几个小时玩这些东西的。地上到处是被雪的重量压断的大树枝,知更鸟傲慢自负地在断枝上栖息、跳跃,好像这一切是他们的所为。一串队形不整的大雁从头顶上飞过,高高地衬着灰色的天幕,一些秃鼻乌鸦在树林里盘旋,看半天,才带着厌恶的表情拍着翅膀往家里飞;

我没有碰到什么明事理的动物,没法打听消息。大约走了一半的路,我遇到一只兔子,坐在树桩上,正在用爪子洗他那张呆脸。我从背后爬过去,前爪猛地搭上他的肩膀,把他吓得够呛。我不得不打他两下耳光,才让他恢复知觉。我总算想办法从他嘴里知道,昨天晚上,他们的一个伙伴在野林里看到过鼹鼠。他说,兔穴之间谣传,鼹鼠——水鼠先生的好朋友,处境如何如何的糟糕;

如何迷了路,而‘他们’正出门去狩猎,一圈一圈地追他。‘你们为什么不做些什么?’我问。‘你们就算没有脑子,但你们的数量成百上千,都是很结实的个头,跟黄油一样膘肥,而且兔穴四通八达,完全可以把他请进来,让他安全些,舒服些。不管怎样,可以试试的。’‘什么,我们?’他只会这么说,‘做些什么?

我们兔子?’所以,我又给了他一个巴掌,就撇下他走了。别无他法的嘛。不管怎样,我知道了一些情况;

而且,假如我有这个运气再碰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我或许会知道更多消息——或者,他们也会开窍一些的。”“你难道没有一点——呃——紧张?”鼹鼠问道,一提到野林,昨天的一些恐惧感又回到他身上来了。“紧张?”水獭笑的时候露出一口亮闪闪的坚硬白牙,“如果他们对我有任何企图,我倒要借给他们一些胆子。来,鼹鼠,给我煎几片火腿,像个好小伙。我真的饿坏了,我还有很多话要跟水鼠说呢,好久好久没见他了。”

于是,好脾气的鼹鼠切了几片火腿,派刺猬去煎一下,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早餐上,让水獭和水鼠头碰头,热烈地打开话匣,敞怀叙旧,真是滔滔不绝,就跟潺潺的河水一样。

水獭刚吃完一盘煎火腿,又返回去添,这时,獾走进客厅,又是打哈欠,又是擦眼睛,用他那平静、简单的方式与大家寒暄,问候了每个动物。“一定到了吃午饭时间了,”他对水獭说,“最好留下,一起吃午饭。你一定饿得够呛吧,今儿早上真冷。”“敢情!”水獭向鼹鼠眨着眼睛说,“贪吃的小刺猬用煎火腿填他们的肚子,看得我直觉得饿。”

刺猬喝了稀饭,还辛苦煎了一阵火腿,这会儿刚开始感到饿,他们怯生生地看着獾,羞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听着,你们两个小鬼现在回家找妈妈去吧,”獾和蔼地说,“我会派人带路的。敢说你们今天不用吃正餐了,我打赌。”

他给了他们每人六便士零钱,头上各拍了一下,他们就毕恭毕敬挥着帽子,行了礼,然后走了。

这会儿,他们都入了座,开始一起吃午餐。鼹鼠安置在獾先生旁边,因为另外两位还在热烈谈论着河畔轶事,别的事暂且分不了他们的心,他就趁机告诉獾,这里的一切是多么舒服,多么像家。“一旦完全到了地底下,”他说,“就会脚踏实地。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也没有什么能扑过来。你完全是自己的主宰,不用跟任何人商量,也不用管别人说什么。头顶上的事情也是这么个样子的,随他们去,别替他们操心。想上地面的时候,上去就是,那里也有不少东西在等着你。”

獾只是对着他微笑。“跟我说的一模一样,”他说,“除了地下,天底下就没有安全、和平和清静。而且,假如眼界扩大了,想扩张一点——嘿,掘一下土,挖一下石,就搞定了!

如果嫌屋子太大,只要堵上一两个洞穴,又搞定了!

无需建筑工人,无需商人,也没有人在围墙外旁观,说长论短让你听,最重要的是,没有恶劣天气。看看水鼠,只要来几尺洪水,他就不得不搬家租地方住,又不舒服,地段又不方便,还贵得要命。再说蛤蟆。我对蛤蟆府没有任何意见;

作为房子,那该算这一带最体面的了。但是,假如失了火——蛤蟆住哪儿?假如瓦片吹掉了,墙壁塌了裂了,窗户打破了——蛤蟆住哪里?

假如房间里有穿堂风——我自己很讨厌穿堂风——蛤蟆该住到哪里去呢?

不,地面、室外对四处周游和谋生来说是不错的,但是叶落归根,最后还是要回到地下——这是我概念中的家!”

鼹弟由衷赞同,獾由此对他非常友善。“午饭以后,”他说,“我要带你看看我这个小地方。我相信你会欣赏的。你理解家居建筑该是什么样子,你懂。”

于是,午餐后,趁另两头动物凑到壁炉角,就黄鳝的话题开始激烈争论的时候,獾点了一盏灯笼,让鼹鼠跟上他。穿过客厅,他们进入其中一条主地道,摇曳的灯火照亮了两侧大大小小的房间,有的只是衣橱,有的差不多像蛤蟆家的餐厅一样宽大宏伟。垂直转弯,走一条小通道,就到了另一条走廊,同样的景观。面对这里的规模、深度,面对四通八达、绵连而昏暗的走道,还有那坚固的拱顶,塞得满满的贮藏室,随处可见的砖石结构,柱子、拱门和石板地面,鼹鼠惊呆了。他终于说:“獾啊,你哪来的时间精力完成这一切的?这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啊!”“如果真是我完成的,倒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了。”獾简单地说,“可实际上,都不是我完成的——我只是根据需要,清理出了走道和房间。实际空间还要大,周围都是。看得出来,你搞糊涂了,我要解释给你听的。哦,很早以前,现在野林林涛翻滚的地方,在树木自生自长,长成现在这片林子之前,这里有一个城市——也就是一个居住着人类的城市。他们在这里,就在我们站立的地方生活过,行走、说话、睡觉、做生意。他们在这里拴马、饮宴,从这里骑马出征,驾车经商。他们很强大,很富有,还大兴土木。他们造房子是百年大计,因为他们以为,这个城市是会永存的。”“但是,他们到底情况怎么样了?”鼹鼠问。“谁说得上来呢?”獾说,“人们来了——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欣欣向荣,大兴土木——接着又走了。他们就是这样来去自如。但是我们持之以恒。我听说,这里有过獾,早在那个城市兴建之前就有。现在,这里又有獾了。我们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家族,或许会搬走一段时间,但是,我们会等待良机,很有耐心,所以我们回得来,以后也永远是这样。”“那么,他们终于走掉的时候,那些人?”鼹鼠说。“当他们走的时候,”獾接着说,“大风和暴雨就主宰了这里,一年又一年,耐心地,没完没了的下着。或许,我们獾也以我们渺小的方式略施了一些影响——谁知道呢?

一切都塌了、陷了、平了,慢慢地——残垣断壁,夷为平地,烟消云散了。然后呢,一切都长啊、长啊、长啊,渐渐地,树种长成了小树苗,小树苗又长成了森林,荆棘和蕨类蔓延过来,增添葱绿。腐叶土产生了,又湮没;

溪流在冬春汛时节带来了沙和土,淤积覆盖这个地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家园又准备好了,所以我们就搬了进来。在我们头上,在地面上,也发生着同样的事情。动物们来了,喜欢这个地方,就各占一块,驻扎下来,繁衍子孙,兴旺发达。他们从不为自己的过去犯难——从来不这样,他们太忙了。这个地方当然有点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洞;

但是,这也未尝不是优点。他们也从不为将来犯难——将来人类是不是又要搬回来——过一段时间——很有可能的。野林里现在是有点拥挤了;

住着常见的动物,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不列举了。组成一个世界需要各种各样的动物。我估摸,你这个时候也知道他们一些底细了吧。”“是的,确实如此。”鼹鼠说,微微抖了一下。“好了,好了,”獾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是你第一次跟他们打交道,是不是啊。他们也不是真的那么坏。大家都得过日子,也让别人过日子,互不相扰吧。但是我明天要传话出去,我想你以后不会有什么麻烦了。我的任何朋友都可以在这个王国里随意行走,否则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们回到厨房,发现水鼠在来回踱步,很不安的样子。地下的空气对他来说很压抑,让他受不了了,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像在担心,不回去照看,小河就会逃掉似的。所以,他穿上了外套,手枪也插回到腰带上了。“走吧,鼹鼠,”他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得趁天亮抓紧离开。不想在野林再过一夜了。”“没关系,我的好伙计,”水獭说,“我跟你们一起走,蒙上眼睛都知道每一条路的;而且,假如有个脑袋讨揍,你尽可以放心让我来。”“你真的不用发愁,水鼠,”獾平和地补充说。“我的通道建得比你想象得还要远,树林边各个方向都有出入洞口,尽管我不喜欢搞得尽人皆知,但你一定要走,就从我这些捷径中走。现在,就安下心来,再坐会儿吧。”

然而,水鼠还是急切地想离开,回去伺候在河边,于是,獾又一次拿起灯笼,领路进了一条潮湿、气闷的地道。地道曲折而又倾斜,一部分有拱顶,一部分则是从岩石中劈出来的;

一段令人疲乏的路程,好像走了好几英里。终于日光开始透过洞口前交错的树枝藤条模模糊糊地照进来;

獾匆匆跟他们道别后,就赶紧把他们推出洞口,用匍匐植物、树枝枯叶把一切都掩盖好,尽可能看着自然些,然后就撤回了。

他们发现自己就站在野林边上。身后堆积、交织着岩石、荆棘和树根,杂乱无章;

前面是一片广袤的静悄悄的田野,围着成行的篱笆,在雪的衬托下黑白分明,更远处闪动着一条熟悉的家乡小河,一轮冬日红红地、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熟路的水獭开始做领队,他们懒洋洋地,成一条直线向远处的栅栏门走去。他们在那里停下,回头看时,只见整片野林黑森森的,浓密紧凑,在大片白色的包围中虎视眈眈地挺立着;

他们同时调转头,迅速地各自奔回家,奔向炉火和火光映照的熟悉的东西,奔向从他们窗外传来的小河欢快的说话声。他们了解小河的脾气,完全信赖它,那河可从没有用任何稀奇古怪的事吓唬过他们。

鼹鼠急急忙忙地赶路,热切地想象着他回到家,来到他熟悉喜爱的东西中间的那一刻;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耕地和篱笆墙的动物,与犁沟、牧场常来常往,与傍晚散步的小巷和花园苗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狂暴大自然难解难分的雪虐风饕、坚苦卓绝,或现实的矛盾冲突,是其他动物的事情;

而他必须做智者,必须待在舒适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归宿,也自有其历险,足以让他消受一辈子。

5.家园甜蜜

羊群挤挤挨挨着拥向羊栏,喷着细鼻子,蹬着细前腿;

他们的头都抬着,淡淡的水汽从拥挤的羊圈升腾到寒气逼人的空气里。水鼠和鼹鼠正兴致勃勃地疾行而过,一路有说有笑。这两头动物与水獭郊游了一天以后,正穿过乡野回家。他们在开阔的高地上打了猎,探了险,那里有故乡小河某些支流的细小源头;

冬日苦短,夜幕正向他们逼来,而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赶呢。他们一脚高一脚低,迈过耕地,听到羊叫,就朝他们赶去;

这会儿,他们已经离开羊圈,发现了一条羊肠小路,脚步轻松些了,同时也回答了所有动物都揣在心窝里的小疑窦,明白无误地说:“对啊,没错,这路通向我们的家!”“看来我们正往村子里赶。”鼹鼠有些疑心地说,放慢了脚步,因为羊肠小路不知何时变成了小径,接着又扩大变成了小弄堂,现在又把他们送到了碎石子铺平的大路上。动物不喜欢人类的村落,他们自己常走的公路,都是自成体系,绕开了教堂、邮局和酒馆。“噢,没关系的,”水鼠说,“这个季节,天黑后他们全都乖乖地待在家里呢,围坐在炉火边,男人、女人、小孩、猫狗,一切的一切。我们满可以悄悄溜过去,不会有任何麻烦或不快,而且,假如你喜欢,还可以从窗口看一眼,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十二月中旬的傍晚来得很快,他们踩着薄薄的雪粉悄悄靠近村子时,夜幕已经完全包围了小村庄。外面的黑暗世界里没有什么看得清,除了街巷两边暗淡的一块块橙红色,这是从每幢小楼的窗扉溢出来的烛光或炉火光。大多数低层的花格窗都没有百叶帘,从窗外看进去,只见屋内的人围坐在茶桌边,要么埋头做着手工活,要么就在说笑比画,人人都洋溢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优雅,这是高级演员都不可能捕捉好的神态——这种自然的典雅往往伴随着全然忘我的专注。两个远离家园的观众随意从一个剧院转到另一个剧院,看到有人在摸着猫,看到昏昏欲睡的小孩被抱起来送到床上睡觉,看到疲倦的人伸伸懒腰,在冒着烟的干柴上敲灭他的烟斗,眼睛里不禁流露出某种渴望。

可是,直到看见一扇拉下了百叶帘的小窗户,夜晚里只透出一片若隐若现的空白,充满压力的外部自然大世界被关在门外忘却了,他们才强烈地泛起居家的感觉,想到了围墙内窗帘密闭的小世界。紧靠着白色百叶帘的地方挂着一个鸟笼,现出清晰的剪影,每根铁丝、栖木,每个配件都历历可数,甚至昨天吃剩的无楞方糖也看得清清楚楚。中栖木上停着羽毛蓬松的居民,头埋在羽毛里,看起来离他们很近,仿佛伸手可触,甚至那饱满羽毛的纤细羽锋,都像在透亮的银幕上清晰描画出来了。他们正看得出神,那沉睡的小家伙不安地动了一下,醒过来了,抖了抖羽毛,抬起头。他们可以看见他张着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又把头埋向背后,蓬起的羽毛慢慢收拢下来,一动不动了。这时,一股寒风灌进他们的后脖子,冰冷的雨加雪刺了一下他们的皮肤,他们如梦初醒,感觉到脚趾好冷,腿脚也酸了,而家还远得累人呢。

一走出村子,就马上看不到村舍了,路的两边,透过黑夜,能嗅出田野的友好气息。他们打起精神去走完最后一段路——回家的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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