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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1 05: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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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艺鸣

出版社:中国铁道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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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的战争

葬礼上的战争试读:

第一章

出殡的时间已经定下来,明天中午出丧。院里垒起了大锅灶,桌子、凳子、锅碗瓢勺都是借来的。按照阴阳先生和霍城的安排,臣雪和娟子就是穿着孝衣,坐在孝房里守灵。霍老黑的尸体就停放在屋里的门板上。前面点着三根香烛,地下铺着柴草,光线暗淡,烟雾缭绕,像在寺庙里。尸体尽管盖得很严实,但臣雪和娟子还是非常反感。他们只能忍着,入乡随俗嘛。

天黑下来之后,帮忙的人都走了。臣雪把大门插住,脱了孝衣,随便吃了几口饭。他俩的心情非常糟糕,也累了,和衣躺到西屋炕上睡觉,一心盼着明天上午,赶紧把爷爷埋了拉倒。当他俩迷迷糊糊地被房顶上的骂人声、狗叫声惊醒的时候,娟子第一个坐起来,屋里黑咕隆咚。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那骂人声太近了,是从房顶上传下来的。娟子到屋外看了看,天上还有星星。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狗叫声、麻雀声、鸡鸣声的伴奏下,那骂人声的确是从房顶上传下来的……“霍老黑你个操你娘的……霍老黑你个老流氓……霍老黑你给我出来……霍老黑你就是个畜生……霍老黑你个老不正经……”“臣雪,好像是你奶奶在房顶上骂你爷爷。”娟子走回炕前,把臣雪推醒,让他听那似骂似哭的声音……“疯子!简直就是疯子。”臣雪用被子蒙住头,继续装睡。臣雪已经明白爷爷为什么从梯子上摔下来了,他娘的病也一定和这骂声有关。臣雪担心的事终于爆发了。奶奶这么公开地骂爷爷,就等于把他家里一直隐藏,秘而不宣的脏事翻了个底朝天。“臣雪,你给我起来。”娟子拽掉他头上的被子,“你奶奶是不是经常这样骂你爷爷?”“胡说。”臣雪坐起来吼着,“那疯婆子的胡诌你也信?”“怪不得你叔叔不给你爷爷打幡摔瓦。”娟子说,“我明白了。”“你明白个屁。”臣雪说。“我敢说,你奶奶的疯病,是被你爷爷气出来的。”“你别在这放屁好不好?那你和丁厂长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一对狗男女?”“你别总疑神疑鬼好不好?我就是欣赏丁厂长的经营才能。”“敢承认就好。自古美女爱英雄。”“我承认什么了?我是说我佩服丁厂长的经营才能,这有错吗?我仰慕他为人直爽、果断和男子汉的气魄,这有错吗?”“你早就让我当王八了,还有脸谴责别人?”“别整天小肚鸡肠。”

天刚刚亮,门外就传来三声炮响。三个大炮都蹲在地上,一字排开地爆炸,飞到空中炸响了。窗棂上的纸发出“刷刷刷”的颤抖声。梧桐树上的麻雀“翁”地一声吓跑了。

狗不怕炮声,“汪汪汪”叫成一片。紧接着,就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娟子小跑着开开大门。

这么早?娟子感到特奇怪。娟子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娟子叫什么。各自都有分工,进到院里,各就各位忙碌起来。烧火的点火,挑水的挑水,做饭的开始切菜,放炮的拿着炮袋子,还冲着娟子笑了笑,到街上放起炮来。这一大早,霍老黑的家里就这样沸腾起来了。

臣雪和娟子穿上孝衣,戴上孝帽,来到霍老黑的灵前,疲倦地坐在柴草上。柴草味、香的味道扑鼻而来。他们用手捂住嘴和鼻子,闭上眼睛,各自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臣雪上初中的时候,就住在县城,很少回家。即使回来,除了和霍城玩一会儿之外,从不出门。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没有参加过,这其中的曲里拐弯事,一点也不懂。等终于轮到自己头上时,还真得感谢霍城。若不是霍城再三相劝,他早就让火葬场的车把爷爷拉走烧了,还举行什么葬礼呢?爷爷生在霍家庄,一直住在老家,死在村里,又是烈属,理应在老家举行葬礼。臣雪虽然是国家干部,在地委机关工作,那也得入乡随俗。霍城说先去请二臭叔,臣雪尽管不情愿,那也得去。包括打墓、埋在哪里,出殡时在什么地方站、在哪跪、如何请乡亲、如何摔瓦,都提前给臣雪讲了又讲,说了又说。

整整一上午,村里犹如炮火连天的战场一般,大炮和唢呐声接连不断。放炮的压力很大,霍城好像把炮厂里的炮都买回来了,如果不使劲放,哪放得完呢?天空、大地、树木、窗棂簌簌颤动,把家家户户,角角落落,以及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翻腾起来了。尽管狗没有闭上它们的嘴,力图和炮声决战到底。在接二连三的炮声中,狗的那点叫声,都被炮声淹没了。麻雀们虽然没心没肺,却有自知之明,没敢和炮声抗衡,早就躲得远远的。

天,一直阴沉沉的。十点多钟的时候,第一场大雪过早地下起来了。天空中,雪花犹如棉花朵一般,铺天盖地地往下飘着……顷刻之间,地下、房上、树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有人说是炮放得太多,吓得太阳躲进云彩里,派雪下来抵挡一阵。有人说是霍老黑的“事迹”感动了苍天。二臭那兔崽子,不给老爹披麻戴孝。老天爷把大地、房屋和树木,都变成白色,好像白幡一般,来给霍老黑送殡来了。

临近中午,雪越下越大。臣雪的几家亲戚冒着雪都来了。臣雪好多年没有回来,和他们没有来往过,大都认不清楚。尽管在吊孝时候,阴阳先生都一一告诉了臣雪和娟子,转眼之间,又忘到脑后了。

霍城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叼着烟亲自指挥。他一再强调,炮声和唢呐,一下也不能停。这炮声就是战斗的号角,唢呐犹如唱戏的锣鼓。炮声和唢呐声响得越紧密,越连续,越响亮,就越能说明“孝子”请乡亲们的诚意。

雪,尽管下你的,什么日子都能改,就这埋人的日子不能动。别说是下雪,下雨,就是下刀子,这人该怎么埋还怎么埋。乡亲们哪怕穿着雨鞋,披着雨衣,冒着淋漓的大雨,踩着汤汤水水,该怎么抬棺材还怎么抬。这是葬礼的规矩,也是风俗。

抬棺材的架子早就摆在大门口。这架子是村里的共有财产,必须要十六个人来抬。其他男人都跟在后面,走一道街,要换好几次班。架子定位放好之后,就有两个男人往大门口挖坑了。这两个人都是五十几岁,经常挖坑。不管谁家埋人,都要在大门口挖坑。一人一锨一锨地挖,一人一桶水一捅水往里倒,目的就是把坑里的土变成泥,还用稀泥在坑的四周抹了又抹,目的是少往下漏水。

有不懂的年轻人就感到蹊跷,问他俩为什么要在街当中挖泥坑?有人没有好气地训斥说:“干什么?等你爹娘死了之后,让你也跪泥坑里。”“为什么要跪泥坑啊?”“因为你不为人,不孝,大家就要闹丧。你不跪在泥坑里,就没人抬你爹的棺材,明白不?”“不明白。要是有人就是不跪泥坑呢?”“不跪?那人举起手中的铁锨,看到了吗?这可不是吃素的,你要是敢不跪在坑里,这一锨就把你拍进去。”

跪泥坑,是为整治那些不孝儿女和不为人的而准备的。倘若都知道你不为人,虐待父母,那就在埋葬你父母那天,让你跪在泥坑里。用这种闹丧的方式,来给活着或者不孝子女们敲敲警钟。不管谁家死了人,都有人挖泥坑。泥坑比大缸还粗,得能容下一个人。泥坑里都灌满水,这是不可缺少的一项程序。

吃过午饭。雪,突然停下来。高低不平的路面,墙根下的杂草,砖头瓦块和棺材架子上都被白雪盖住。雪,真是好东西,它凭着特有的体积和数量,在很短的时间,把表面上肮脏的物件,统统地都盖在下面,连空气都是那么白。只有那个泥坑格外显眼,几片猥琐不堪的树叶和几根枯干的柴草在坑沿上摇晃飘动。吃过午饭,男人们陆续赶到,尽管有的还躲在女乡亲们中间。按照惯例,只要“孝子”跪在大街上请乡亲,随着唢呐声忧伤起伏的调子,那些男人们就会蜂拥来抬棺材。棺材要从家里先抬到架子上,棺材转完大街,再抬到坟上去。这是葬礼的程序,同时也是风俗。就像在大门前挖泥坑一样,虽然不是每家都用,却一直保留到现在。而最终抬不抬你的棺材,完全取决于“孝子”和死者在平时的岁月里都干了些什么。特别是上了吊、跳了井、喝农药死了的老人们,他们的儿子们,必须要到泥坑里。否则,那棺材绝对是没人抬的。这抬棺材,虽然说都是自发的,盲目的,事先没有人安排,也没人做过记录。但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的。只要大伙都来抬着你的棺材为你送葬,那就说明你没有白活,你在大伙的心目中是个人而不是畜生,全村人都来帮忙,送你最后一程,结束你的一生。这人在世上,孝敬老人,抚养儿孙,辛辛苦苦、酸甜苦辣一辈子,活要有个活样,死了也有个死样。不能像死猫死狗那样没有尊严,不举行什么仪式,不抬着棺材转转大街,不管什么时刻,随便挖个坑,好像见不得人,偷偷摸摸地埋了拉倒。也不能像猪、羊、牛、鸡、鸭一样被人宰杀吃了,变成一滩臭屎。

天空微微发白,树上的枝杈间,都挂着一簇一朵的雪球,处处都呈现出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色。放炮停止了,唢呐停止了,狗叫声也停止了。那一群群麻雀又飞到树上,蹦蹦跳跳,摇尾晃脑,叽叽地叫着。整个村子和人们的心里都平静下来。那个大锅一样的泥坑,耀眼地就摆在那里。前来看热闹和抬棺的男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大门口摆着十几个花圈,都是地委、县委、县政府、臣雪和娟子的朋友送来的。地委的领导、臣雪的朋友、娟子的朋友以及丁厂长,都站在一边。吃过午饭之后,先为霍老黑入殓,装进棺材里,然后才开始请乡亲。霍城领着披麻戴孝的臣雪跪在泥坑的旁边,孝帽盖住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扶在雪地上,冰冷的寒气立刻刺进他的肉体里,犹如摸着冰块一样。臣雪觉得必须坚持,不就是跪一下吗?霍城早就给他讲清楚了,只要他一跪下,霍城一喊“孝子请乡亲了”,就算完了。当臣雪跪下的一霎那,他才发现眼前多了一个泥坑。遍地都是雪白的,就那个泥坑特别凸显出来,好像是刚加满了水,树叶和杂草随着水纹来回晃悠。他不明白泥坑是干什么的,霍城怎么没说呢?

霍城大声地喊了两遍:“孝子请乡亲们了!”“孝子请乡亲们了!”喊完了,霍城才发现不对。应该是“贤孙请乡亲”。可是已经改不来了,只能随弯就各拧了。按照惯例,只要孝子跪在地下,喊过“孝子请乡亲”,炮声和唢呐立刻就行动起了,大家就在炮声和唢呐的伴奏下,前去抬棺材。炮声和唢呐,催促着赶紧行动起来,先去十几个人把棺材抬到架子上。这是葬礼的序曲,也是一场戏的开始。任何事情都是从开始到结束,人也是一样,从母体里出来是人生的开始。死,就是人生的结束。人生就是要经历从生到死这漫长的过程。人生多少年结束,用什么形式来结束,各不相同。

唢呐已经吹起来了。炮声再次响起来。臣雪跪在地下,手扒在雪上。霍城没说让他起来,他只能趴在地上。霍城吃惊地看了看站在那里原地不动的人们,他心里“突突”跳了起来。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非要臣雪跪在泥坑里吗?霍城心里央求着,有这个必要吗?这泥坑虽然每次都挖,可跪进泥坑的没有几个人。霍城承认,在霍家庄,是有几个人跪过泥坑里。其中有哥仨,都不让他娘在家里住,老娘没有办法,只能借了房子住在外面。大辈们让那哥仨轮着给老娘送饭。可那哥仨都忙着自己的事,经常忘了给娘送饭。老娘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到邻居家要点吃的。到了冬天,也没有人给老娘生火。老娘被冻死了。当老娘死了时,乡亲们好好地闹了闹丧。在埋他们的娘那天中午,老大先给乡亲们磕了头,请了乡亲,没人动。老二老三来请,还是没有人动。大管事的知道大家的意思,尽管是十冬腊月,那也得让那哥仨轮着跪,谁跪不到泥坑里,棺材就是没人抬。

还有就是两口子。埋他娘那天,男人已经跪到泥坑了,还不行,有人要求他老婆也跪到泥坑里。刚开始的时候,她老婆就是不跪。大管事的让好几个人前去劝解,最后他老婆终于跪到泥坑里,大家才来抬棺材。霍城知道,这泥坑,不是专门针对臣雪挖的,不管谁家死了人,泥坑都有人挖,每次都加满水,将土泡成稀泥,只要有人跪进去,就犹如跳进黄泥汤里。霍城觉得他是支书,又是大管事的,臣雪跪不跪泥坑,多半看他周旋。霍城很有自信地大声喊道:“乡亲们,霍老黑可是烈属,大臭是烈士,臣雪是地委干部,大伙就高抬贵手,就点到为止吧!”可是,炮声只管响,唢呐只管吹,还是没有人挪步。霍城没有办法,让炮声和唢呐都停下来。现场安静下来。霍城没有想到,还真有人和他叫板。但他依然抱着拳,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才高声地喊了几声。这次他没有喊“孝子”请乡亲,也没有喊“贤孙”。他只喊行啦,别闹了,请乡亲了!请乡亲啦!居然还是没有人动。

霍城没有办法,蹲到雪臣的面前,要他跪在泥坑里去。“因为你在省城,整年不回来,明白吗?”

臣雪恍然大悟,这才想起这泥坑的用途。臣雪劝自己,不能耍脾气,谁让我是孝子贤孙呢?这叫干什么“吆喝”什么,不就是弄一身泥?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想到,村里埋人这么麻烦。霍城架着臣雪的胳膊,“扑通”进了泥坑里。臣雪哪里想到,泥坑的水和稀泥有三尺多深,冰凉刺骨的泥水,淹没了他的腰,灌到皮鞋和裤子里,犹如跳进冰窖一般,冻得他直打哆嗦。雪臣心里说,我是怎么啦?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招谁惹谁了?我和二臭叔赌什么气呢?我要是和二臭叔早有来往,或是亲自去求二臭叔。二臭叔不会不来打幡的。他颤抖着站在泥里,手、腿、全身被快被冻成冰块了。他骂着霍城,骂着乡亲们,这是什么破葬礼?这是在惩罚爷爷,还是在惩罚我?

霍城一看,完了,那两个挖坑的,这么舍得卖力气,坑挖得特别深,水加得过满,稀泥也多得出奇,都溢出来了。这样的天气谁受得了呢?臣雪刚刚下去,霍城就说:“好了,赶紧把臣雪拉上来。”臣雪弄得满身泥浆,孝帽掉在泥坑里,五官都错位了。

现场异常地安静。大家的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霍城觉得大家该满意了,目的已经如愿。臣雪到底是干部,有涵养,有风度,再怎么委屈,为了爷爷,还是跳进了泥坑里。霍城犹如报错了节目一样,又重新报了一次。他这次用尽了力气,口齿清楚,吐字准确,铿锵有力,大声地喊了几遍:“请乡亲啦!请乡亲啦!”

仍然没有人动。霍城没让放炮,没让吹唢呐。只要没有炮声,唢呐不响,狗就不叫。那群麻雀,趁机又落在树上,瞅着人群,连跳带叫地折腾来折腾去。霍城有点生气地问:“怎么还不动,还有什么要求?”这时候,霍城才感到臣雪请乡亲们是有点不妥。说孙子不是孙子,说儿子又不是儿子,又很少回来,和乡亲们没有联系。在这紧要关头,提点要求也是在所难免的。霍城走到人群跟前,问这是干什么?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丧已经闹了,臣雪已经跪在泥坑里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霍城哪里想到,没人提出条件,而是从人群中爆发出不抬霍老黑这个畜生的声音……“霍老黑是个畜生,不是人。”人群中乱起来,“不抬这个畜生!”一边喊着,一边四处散开。好像是看了一场打仗电影,又一窝蜂似地散了。

霍城大喊着:“乡亲们,不能这样。霍老黑是烈属,大家闹了丧,臣雪又跪了泥坑,已经得到了惩罚。乡亲们!我们不能这样……”

第二章

1

霍臣雪的老家,坐落在后街中间。并排两座院子,一模一样的门楼。臣雪的娘和爷爷住在西边,门垛上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院里有一棵梧桐树。另一边住着叔叔二臭和奶奶一家。二臭家的院子里有棵老槐树,枝叶超过了房子,蔓延在小院的上空。

二臭的儿子亚新已经六岁了。这天早晨,天还没有亮,就被奶奶的骂声惊醒了。亚新“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推醒了桂花,说:“妈妈你听,奶奶又骂霍老黑了?”“臭小子不许动,睡你的。”桂花抱住亚新,催促着再睡一会儿。“妈,我睡不着了。他们说霍老黑是我亲爷爷?”“对呀!你奶奶是在骂你爷爷。”桂花突然觉得孩子长大了,家里的脏事,也应该让他知道知道。别像她一样,嫁过来之前,什么也不知道。媒人骗了她,父母也骗了她。等她知道家里的真相之后,亚新已经六岁了。但桂花仍然想弄个水落石出,她不想被蒙在鼓里。她不能像婆婆那样过日子。她有话要说,有气要喊,就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承认,这事是她挑起来的。婆婆被气疯了,也为二臭惹了大祸。

昨天傍晚,霍城让她管着婆婆,只要婆婆不再骂街,二臭就能回到学校去。桂花已经尽她所能,对霍城进行弥补,即使最后无法挽回,她也没什么可后悔的。至于霍城让不让二臭继续当老师,那是二臭的造化,也是自己的造化。“妈,你不是说爷爷死了吗?霍老黑咋又成了我爷爷?”亚新瞪着疑惑的大眼睛质问桂花。“霍老黑就是你爷爷。是你爷爷不要奶奶和你爸了,他和你大娘混在一起了。”“霍老黑为什么不要奶奶、爸爸和我们呢?”“桂花,你和孩子瞎说什么?”二臭坐起来,惺忪着眼,抱怨桂花。“我就是要让儿子知道你们家里的那些人,那点儿事。”桂花一提起这些事,心中的怨气就如乱石崩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二臭听着娘的叫骂声,却没有下炕的意思。

桂花说:“还不快把娘从房上弄下来。要是让霍城听到了,又该拿你这老师说事了。”“说就说呗,大不了不当老师了。你不就是想让娘骂霍老黑吗?”二臭没好气,说:“你个祸首,事都是你挑起来的,现在又后怕了?”“告你说二臭,要不是为了你继续当老师,我就要让娘骂死霍老黑那个老畜生,否则,我这口恶气就出不来。”“现在好了,我娘被你折腾疯了,我看你就是一根搅屎棍子!”“我是在为娘出气。霍老黑欺负了娘一辈子,我就是想给那个老畜生点颜色看看,他娘的,他和儿媳妇有了臣雪,还敢和她住在一起。既然你不想替娘出气,那你就看我的……”桂花说到这儿又后怕了,忙改口说,“算啦算啦,娘还在房上骂着呢。天又这么冷,还不快去把娘拉下来?”“自从霍老黑搬出去,我娘就对我说,就当你爹死了。”“吆嗬!你这没良心,挨千刀的。你是说,我是丧门星,我是祸水了?”“你就是祸水。”二臭撂下这句话就想往外走。“给我站住!”桂花咆哮着,枕头随着喊声抛到二臭的背上,又从他背上弹出去,正好掉在尿盆里。刺鼻的尿骚味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屋子。

桂花赶紧扔下亚新,跳下炕去,光着身子,赤着脚,从尿盆里拿出枕头,扔到了院子里……

2

桂花刚嫁到二臭家的时候,这个家死气沉沉,平静得出奇。院子里的槐树,枝叶繁茂地蔓延开来,覆盖了半个院子。只要有人回来,那狗就狂叫几声。那群麻雀从早到晚,在槐树枝上上窜下跳,叽叽喳喳,给这个家带来一些生命的气息。二臭是村小学的民办老师。桂花从小就崇拜老师,她的理想就是要嫁给老师。嫁给二臭之后,她还想要一个像她娘家一样活泼、快乐、很有人气的家庭。她婆婆总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很少说话,脸皮好像是被贴上的,和身上的血脉没有贯通起来,皱皱巴巴的没一点表情。桂花觉得婆婆是给她脸色看,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起初,她和婆婆赌气,住在娘家,就是不回来。每逢星期天,都是二臭死皮赖脸地叫她回来。桂花便向二臭发牢骚,说你娘到底怎么了?整天不说不笑,即使笑也是皮笑肉不笑,难看极了。

二臭让她别多心,我娘就是这脾气……

桂花的娘家离霍家庄十几里地,娘家也是住在大街上,院里也有一棵大槐树。娘家的大门总是敞着,无论谁走在大街上,一眼就看到北屋里。街坊邻居都喜欢到她家串门去。

二臭家本来就在大街中间的明面上,她没见过婆婆到大门口站一下,街坊邻居也没有到她家串过门。她家的大门总是关着。大街好像是一面镜子,只要开开门,就能显现出她家的秘密一样。桂花尽管不习惯,但在生孩子之前,她很少在婆婆家常住,有了亚新之后,桂花就不怎么回娘家了。有一天,她把大门推开,抱着孩子到街上去了。桂花心里说管她呢,她倒想看一看,她婆家到底是个什么摸样。可是她刚一转身,就听到大门“咣”地一声关了。她知道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桂花又转回去,把大门踢开。狗大叫了起来,霍老黑家的狗也汪汪起来。树上的麻雀一看大事不好,“嗡嗡”地都飞走了。她大声地对婆婆说:“娘,关什么大门呢?”

婆婆站在北屋门口,脸沉得像深潭里的死水,嘟嘟囔囔,也没有听清说些什么。桂花抱着孩子往街西走,她专门找到霍嫂家的大门底下。霍嫂这儿,和桂花娘家一样,纳鞋底的,搓麻绳的,非常热闹。霍嫂看到桂花,抱过孩子说:“哎,二臭家的,你怎么舍得出门了?你想改变你家的门风?”“看你说的,二臭家的门风怎么啦?”桂花疑惑地问着。“我看看,这孩子长得到底像不像二臭?怎么起了亚新的名字?”霍嫂抱着亚新,把话岔开,往大门外走了几步,背着耀眼的阳光,细心地打量着亚新……“名字是二臭起的,亚新就亚新。”桂花满不在乎地说。“我感觉这亚新有点儿那个。”霍嫂说。“是吗?怎么个不好?”桂花说。“二臭是老师。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不知道是啥道道。”霍大婶撇着嘴说。

桂花觉得霍大婶话里有话,好像是讽刺二臭。“霍嫂,你看你像买小猪一样挑剔。”霍大妹子瞥了一眼霍嫂,“你恐怕是想看看亚新到底是谁的种吧?”“行啦霍嫂,现在哪能看出来?”霍小奶奶说,“即使能看出来,又不归你管,又能怎么样?”“看你们说的……”霍嫂把孩子还给了桂花。

这年,进入霜降这一天,桂花吃过午饭,还是在霍嫂大门底下,和她们说笑。太阳被白云围绕着,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彩,放射出淡淡的光芒。这时候,从街西边开来一辆吉普车,狗听到这异常的动静就不约而同地“汪汪”起来。

吉普车开得很慢,路面上卷起一阵尘土。在霍嫂的带领下,大家用手呼扇着,走出大门张望。吉普车在桂花家的门口停下。霍臣雪从车里下来,迈入霍老黑的家里。霍老黑家的狗“汪汪”起来,桂花家的狗也随着“汪汪”起来。梧桐树和槐树上的麻雀也不管是谁家的亲戚,谁的儿子,一律按贵客对待,在树上翻飞起舞,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霍嫂撇着嘴说:“有什么好看的?和你们家的男人比一比,谁有臣雪有出息?人家是地委机关的干部,回来坐汽车,挣国家的钞票,住好几层的高楼。”

霍小奶奶鼻子里动了一下,轻蔑地说:“哼!再大个官我也不稀罕,我丢不起那人,要不是觉得没脸回村,哪有今天?”

霍大婶说:“哎!那就是说,乱七八糟的家庭,才能造就特殊的人才?”

霍小奶奶说:“哎!那好,等你儿子娶了媳妇,也让你老头子和儿媳妇弄一个臣雪来。”

霍大婶反驳说:“放屁!让我说,趁你还能生,你老公公的身体又那么棒,你们赶紧生一个出来,说不定就沾大光了。”

霍小奶奶不依不饶:“我就不明白,我公公的身体棒,你怎么知道?”

霍大婶说:“别放屁了。我这是在提醒你,省得你当事者迷。”

霍小奶奶坏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和我老公公试验过呢。”

霍大婶说:“别不要脸了,你才和你老公公试过呢。”

霍小奶奶说:“你让大伙听听,是你说我老公公身体棒,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他的身体棒呢?”

霍大妹子插话:“哎!你们听我说,这男人的身体棒不棒,从外表可看不出来。有的男人,壮壮实实、人模狗样,真到了床上就是稀泥一滩。”

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霍大婶说:“看来霍大妹子用过不少男人,你们瞅瞅,人家怎么啥都懂啊?”

霍大妹子说:“别瞎说好不好,这是我家男人说的。”

霍大婶说:“那就说明你男人用过不少女人呗?要不他怎么就知道了。”

霍小奶奶说:“人家男人是司机,常年跑外,当然用过不少女人了。”

霍嫂说:“你们胡说什么呢?都眼热了?我看就该给你们嘴戴上笼箍子,省得想到处乱吃草。有桂花在这,谁也不准乱说了。”

桂花觉得她们是在暗示什么。大伙说笑的时候,都拿眼斜着她,仿佛这话是专门让她听的。桂花只有婆婆,难道她们不知道她公公已经死了?“哎!桂花,你认识臣雪吗?”霍嫂觉得桂花什么都不知道,“哎!二臭没有给你说过你公公和臣雪的事?”“没有,二臭和媒人都说他爹早死了,你们可别吓唬我,臣雪和二臭咋就扯到一起了?桂花似乎感觉到什么……”

这些女人大眼瞪小眼,有的说:“谁给你说你公公死了?你公公是烈属,就是你邻居,和你大嫂梅花住在一起,他们的儿子就是刚才坐汽车回来的那位。”“哎行啦,别胡说了。”霍嫂训斥说,“臣雪是霍老黑的孙子,什么儿子不儿子的,乱嚼舌头,小心让二臭撕你们的嘴。”“哎就是的,二臭娶你那天,好像没请霍老黑和梅花。”“就是,也没有见臣雪回来。”“你们还有完没完?”霍嫂大吼一声,“桂花嫁的是二臭,与霍老黑、梅花和臣雪没有一丁点关系。请不请霍老黑、梅花和臣雪,二臭娘自有打算。”“还是霍嫂清楚。”霍大婶撇撇嘴,“霍老黑早就和二臭他娘分家了。霍老黑和儿媳妇过的是烈属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是二臭娘老实、好欺负。咱们三里五乡、十里八里,哪有两口子分家的,哪有老公公和儿媳妇一起住的?要是遇上我,我非得和他大闹天宫不可,美死那个王八蛋了。”“哎!又瞎说。霍老黑住北屋,梅花住西屋,是一起过日子,不是一起住。”“你去看了?真是的。”“那你看到了?”“二臭娘能忍到今天,也不容易,肚量太大了,换了谁恐怕也做不到。”“那叫窝囊!我就不赞成二臭娘的做法。要是遇上我,非要与霍老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就不相信,霍老黑狗日的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霍老黑和二臭娘是夫妻,只是分家,又没离婚。大臭是烈士,霍老黑和梅花是烈属,二臭娘却不是烈属。”“傻娘们,这你就不懂了吗?”霍小奶奶解释说,“大臭是霍老黑的大老婆生的,二臭娘不是大臭的亲生母亲,当然就不能当烈属了。”“什么耶!”霍大妹子很内行地说,“没有的事。大臭牺牲的时候,二臭娘已经嫁过来好几年了。二臭娘就是霍老黑的合法妻子,是大臭的继母,二臭娘应该是烈属。我觉得是霍老黑和梅花从中捣鬼,有意坑害二臭娘。”“当时你要是二臭娘,”霍嫂打断说,“你也不懂。你才懂了几天?好啦!就此打住,谁也不许再说了。桂花别听他们的,那些都是上辈人的事。”

桂花已经听明白了。二臭爹根本就没有死,不但和儿媳妇住在一起,还有了孽种。桂花拽着亚新悻悻地往回走,迎面正碰上吉普车开过来。臣雪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远远瞅了瞅桂花,一副漠然的样子。

深秋的凉风轻轻地吹着,树上的麻雀跟了过来,像是在欢送臣雪,争先恐后地叽叽喳喳。不知道谁家的狗带了头,许多狗都“汪汪”地叫起来。尘土从车后吹到前头,臣雪来回扇着眼前飘舞的尘土,看到桂花脸上的怒气,把头缩回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桂花躲到一边,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一霎那,臣雪的脸盘、表情、神态,就在脑子里刻录下来。桂花当即断定,臣雪和二臭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臣雪不愧为地委干部,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男人的帅气。看来,坏事就是瞒不住当乡人。二臭和臣雪不是什么叔侄,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吉普车缓缓地开走了,大街上扬起了烟尘……

桂花暗自琢磨,媒人为什么要欺骗我?爹娘也说公公死了?他们怎么就不打听打听?竟把女儿嫁到这样一个混乱的家庭里?他们都欺骗我,我要报复,我要让他们的脏事都暴露出来。桂花拉着亚新走到门口,发现她家的木门关住了。霍老黑家的大门也关住了。霍老黑家大门和院墙简直和她家的一模一样,即使生人乍看,也能看出是出于一人之手。土坯垒起来高高的院墙和门楼,墙外抹着白灰,木门中间挂着一对狮子头的铁门环。大门垛上挂着“光荣烈属”的牌子。

桂花没有敲打门环,她抬起脚踹了几下。木门像生闷气似的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家里的狗叫了起来,霍老黑家的狗随着叫起来。老槐树上的一群麻雀“嗡”地飞到霍老黑家的梧桐树上,警觉地摇着尾巴,跳来蹦去,叽叽喳喳……好像是说,出事啦!出事啦!

桂花不想自己开门,她就是要闹出动静来,不能让霍老黑和梅花再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桂花听到霍老黑和梅花都从屋子里出来。梅花说:“老黑,你看这狗,街上一有动静,它就叫个不停。”

霍老黑好像是拿起一个东西,打起狗来,“我让你乱咬,我让你乱咬。臣雪刚走,现在哪有人来?你再咬我还揍你。”狗挨了一棒,“汪汪汪”地狂叫了几声,好像是被驯服,钻到狗窝里去了。梧桐树上的那群麻雀,害怕霍老黑,又从梧桐树上“嗡”地飞到老槐树上,它们各自都找准了自己的位置,警觉地摇头晃脑,上蹿下跳,叫个不停。

桂花在大门外等着,亚新学着娘的样子,用小脚踢门。二臭娘知道她是故意挑衅,二臭下学回来,都是自己开门。可是这天下午,桂花就是不想打开门闩,谁给我插上的,谁就给我开开。桂花再次把脚踹在大门上,把她的愤怒,通过门的响声,传到婆婆和霍老黑的耳朵里。亚新憋不住了,把着门缝喊着奶奶。老黑家的狗又从窝里窜出来,和二臭家的狗对叫起来。霍老黑仿佛又拿起什么东西打在狗的身上,仍然咆哮着:“你这个畜生,你再乱叫乱咬,我就杀了你,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看你这狗东西有改没改?”

桂花终于在狗和麻雀叫声的夹缝中,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大门吱地开了。二臭娘没有看桂花,也没有搭理亚新。她知道桂花是成心的。桂花迟早会知道的,可又能怎么样?我苦熬到今天,我也知足了。我的二臭已经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都有孙子了。你再怎么闹,你已经是我家的媳妇了。

桂花是想激怒婆婆,她想让婆婆对她发火,在院里和她大吵一顿。然而,婆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感到婆婆内心里深处,有好多无可奈何和苟且偷生的悲哀。

桂花黑着脸跟婆婆来到北屋。亚新早跑到西屋玩去了。屋子的正中摆放着大方桌,方桌后面是一长长的条杌,条杌上摆放着两个很古老的瓶罐,两把很旧的柳木圈椅,人一坐上去,就吱呀吱呀响。墙上挂着一幅发了黄的下山虎的画,虎身后是座小山,天空中白云密布,怒涛翻滚,两棵松树,一股清澈的溪水流向远方。两边配着条幅,上面写着,温如蛟龙戏水,凶如猛虎下山。

婆婆坐在柳木圈椅里,又戴上老花镜,纳着鞋底。她心里明白,就凭桂花踹门的举动,原来也不是个善茬。

桂花感觉到婆婆是假装平静,“娘,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是烈属;为什么和霍老黑分家;霍老黑为什么和儿媳妇住在一起,臣雪到底是谁的儿子?”

婆婆叹了一口气说:“还提它干什么。”“不,我想知道,媒人和二臭都说公公死了。原来霍老黑还活得好好的。我既然嫁到这个家里,我有权知道真相。我知道你很委屈,如果你愿意,我就为你讨个公道。”

二臭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摘掉老花镜,眼泪犹如“虎画”上的溪水,无声地流下来。二十多年来,从来没人问过她的过去,她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内心的憋屈。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桂花竟然说出这句话来。二臭娘激动起来,放下手里的鞋底,起身从瓷罐里掏出那把杀猪刀来放在桌子上,颤嗦嗦地说:“霍老黑趁我睡着了,绑住我的手和腿,堵住我的嘴,拿着这把杀猪刀子,逼着和我分家。”二臭娘哽咽起来,紧接着就泣不成声,嚎啕大哭……桂花没有劝,她想让婆婆尽情地哭一会儿。那哭声传到了院子里,狗又叫了起来。霍老黑家的狗也感到声音异样,便跟着汪汪起来。那群麻雀好像不愿意听到哭声,便“嗡嗡”地叫着从槐树上飞走了。“桂花啊!”二臭娘止住哭声说,“只要你答应我,我什么都告诉你。”“娘,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之所以支撑到今儿,都是为了二臭。你可要好好和二臭过日子,把亚新养大,娶妻生子,堂堂正正地做人。”“娘,你放心,你为了二臭,为了名声,守了这么多年活寡,你应该走出家门,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把心中的憋屈都喊出来,让全村人都知道,别人骑在你头上拉屎撒尿,抢走了你男人。”“娘都明白。想当年,我也会和老黑吵架、撒泼。那时候二臭还小,霍老黑心狠手辣,恨我不死。你说万一我被气个好歹,或是被霍老黑暗算,小小的二臭落到他俩手里,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今儿我不怕了,二臭有了你,又有了亚新,我放心了。”

二臭娘就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3

臣雪和二臭十岁那年,二臭挑唆同学,说臣雪是爷爷的儿子。臣雪上去就和他们干架,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梅花看到臣雪被打,心疼死了。

臣雪嗫嚅着,说:“二臭不让我叫他叔叔,让我叫他哥哥,同学们都说我是爷爷的儿子。”梅花把臣雪抱在怀里……

等霍老黑回来,梅花把二臭撺掇同学们说的话重复一遍。霍老黑坐在圈椅上,黑着脸运气,因为能算出臣雪是他儿子的人,只有二臭娘。老黑曾警告过她,你敢再胡说,我就和你离婚。霍老黑没想到,二臭娘这个欠揍的,竟然说给二臭。“这让孩子怎么做人呢?你就眼瞅着,那娘俩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们等着,混账东西。”霍老黑拿着棍子,来到这边。二臭正在院子里玩耍。二臭比臣雪大一岁,长得又黑又瘦,脑袋上坑坑洼洼。

霍老黑二话不说,抡起棍子打在二臭的屁股上。二臭疼得一瘸一拐喊他娘。二臭娘从屋里冲出来:“老黑,你这个狗日的,为什么打我的儿子?”她抓住棍子,要和老黑拼命。“我让你胡说,我连你一起打。”霍老黑抽出棍子边向二臭娘打过去。

二臭娘躲闪不急,挨了一棍子。二臭跳过来,抱住霍老黑一条腿,大喊着:“霍老黑,你个老东西,老流氓,老畜生……”“臭小子,你叫我什么?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揍扁你?”“我就叫你霍老黑!叫你老东西!老流氓!老畜生!你不配做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二臭仍然抱他的腿转圈圈,不依不饶地喊着。霍老黑扔掉棍子,用手打在二臭的屁股上。“好!有种。那我今儿就打死你。”

二臭娘把二臭推到了屋里。霍老黑随手拿起锄头,还要追打二臭。“今儿要不把你娘俩制服了,我他妈的就管你叫爹,我就是你们儿子。”

二臭娘一看老黑的架势,便拿起一把粪叉来,挡在屋门口,和老黑对势起来,不让老黑靠近二臭。“霍老黑!你办的脏事你清楚,你再敢动二臭一手指头,我就叉你几个窟窿。”

霍老黑把锄头摔在地下,手指戳着二臭娘:“好好好!有种,我怕你了。”

那天晚上,霍老黑没有在这边吃饭,也没有和二臭娘说话。二臭娘知道老黑还生着气,一直到老黑躺在炕上,也没有理他。老黑挨着南墙根睡,二臭娘在中间,最北边是二臭。二臭娘睡着之后,便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动她的胳膊,有点疼,以为老黑要上她的身子,后来感觉不对,腿也有点疼了。二臭娘睁开眼睛,夜深人静,黑乎乎的。她想点着灯看个究竟,可是手和腿都被捆住了。二臭娘刚想喊,嘴也被毛巾堵住。霍老黑才点着灯,冷笑着说:“喊啊!你怎么不喊了?”然后拿起这把杀猪刀子,贴上她的肚子,“你这臭娘们,竟敢在二臭面前胡言乱语。你再不老实,我就杀了你和二臭,把你们扔在山沟里喂了狼。”

霍老黑心想,我还制不了你这娘们,你越来越放肆,竟然敢把老子的事告诉我儿子。我必须和你做个彻底的了断。霍老黑把刀贴在二臭娘的肚子上,拍着二臭娘的脸,压着嗓子说:“你想好了没有?想死还是想活?”

二臭娘鸡吃米似的点点头。“那你还敢不敢再和二臭胡诌?”

二臭娘再次点点头,身子缩了缩。“知道怕就行,你要是敢把二臭吵醒,这刀就插进你的肚子里,让你的血像猪一样,汩汩地冒出来……”霍老黑又感到二臭娘缩了缩身子。“那我给你两条路,一是离婚,把二臭给我留下。二是分家,你带着二臭过,我和梅花过……”霍老黑不着急,时间拉越长,二臭娘骨头抽得越干净。等把毛巾拽出来,二臭娘已经像一摊烂泥了。她选择了分家,她不能没二臭。即使不和老黑分家,她也不敢再和老黑睡在一个炕上了。“好!我就相信你一次。你要是再逼我,还敢骗我,我就把你娘俩都杀了,喂了狼,你看我敢不敢?”

霍家庄就在封龙山脚下,封龙山后面,山连山,岭连岭,山岭相连。大雪封山之后,狼经常进村来寻找肉吃。二臭娘嫁到过来之后,发生过好几次狼偷吃猪和孩子的事。

霍老黑和二臭娘分家之后,各过各的日子,过年拜年,臣雪当兵,二臭娶桂花,都再没来往过。臣雪在部队上提了干,转业到地委工作,娶了城里的媳妇,就是很少回来。即使回来也不在家过夜,吃顿饭就走了。每次都是开着汽车,梅花和老黑送到门口,吉普车冒着蓝烟,弥漫到村子上空,招来麻雀和狗的叫声。

桂花听到这里,气得心中冒火。霍老黑这个畜生,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娘,走,我们出去,先问问那狗东西,你们既是夫妻,霍老黑是烈属,你为什么不是?”“走,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霍老黑不要脸,那我就让他没脸到家!”二臭娘来了精神头儿。

桂花和二臭娘走到大街上,二臭娘指着霍老黑的大门,说:“桂花,你给我敲开那对狗男女的大门。”

桂花踹门,霍老黑的木门像敲鼓似的,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霍老黑家的狗先汪汪汪叫唤起来,桂花家的狗像是为主人助威,随即呐喊着起来……

大街上有几个人走过来,看到这情景,谁也没往跟前凑,都停下脚步看热闹。霍老黑的院子还没有听到动静,桂花又踹了几脚,大门再次发出强烈愤慨的响声。小亚新也跟着凑热闹,在大门上踹了几脚助威,喊着,开门、开门!

两家的狗都叫了起来,它们像是比赛似的,你一声我一声,一声比一声洪亮,不甘落后地疯狂地叫着……

霍嫂大门底下的女人们,都远远看着桂花和二臭娘。桂花果然不同凡响,第一次听说霍老黑的丑闻,就动员婆婆找霍老黑,公然地敢踹烈属家的大门了。

第三章

1

霍老黑和梅花坐在柳木圈椅上,听到有人踹门,心中像敲鼓一般,怵然生出些恐惧来。他俩做梦都想不到,谁有这么大的胆量,竟然敢狂踹他家的大门。他家的狗首先跳出来,冲着大门狂叫唤起来……二臭家的狗和树上的麻雀也跟着凑热闹。霍老黑心里正骂狗和麻雀,大门又被踹了几脚,还有孩子的喊声。霍老黑没有听错,确实是有人踹他家的大门。他让梅花别动,顶着窜到脑门上的怒火,边走边问:“谁啊?踹什么踹?”

梅花紧跟着走出门来,霍老黑让她回屋去,嘟嘟囔囔拉开门插棍,竟然是他老婆和桂花。他不想招惹她们,就想赶紧把门插住。桂花双手使劲推着大门。霍老黑毕竟老了。桂花是有备而来,大门已经开开,就别再想关了。“霍老黑你给我出来!我今儿想问问你,你是烈属我为什么不是?”二臭娘终于发问了。“就因为你不是大臭的亲娘,你要是不服就问县里。”

桂花用肩膀顶着门,霍老黑冲着桂花嚷道:“你在这捣什么乱?你要再不放开,我就去叫支书。”“哎哟哟!”桂花阴阳怪气,“我是来拜见公公的。”“去去去!你要是再捣乱,我可真去叫干部了。”霍老黑伸手来推桂花,他只想把关大门,不想和二臭娘翻腾那陈年老账。“霍老黑!”桂花煽风点火,“你可没白活啊?你不想要老婆和儿子就不要了。你想和谁过,谁就跟了你,还当了烈属,好事怎么都让你占了?”

霍老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扔下门,背着手,走进院子里,说:“反了反了!梅花,你快去叫支书,她们是欺负我老了。”“好。”梅花走到门口,瞥了一眼桂花,“蹬蹬”地向村委会走去。

霍老黑倒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这时候,二臭娘已经跳着脚骂了起来:“霍老黑你个老流氓!霍老黑你个老无赖!霍老黑你个老不是东西!你说你还是人吗?霍老黑你就不是人,你就是一畜生,猪狗不如!”

二十多年前,二臭娘背地里也没少骂霍老黑。那时候,只要二臭娘一骂他,霍老黑就揍她,在她脸上扇几巴掌,还用离婚来恐吓她。二臭娘立刻就像猫一样地老实了。霍老黑想到这里,返回到门口,走到二臭娘的跟前,抡起胳膊就想扇她的嘴巴子,一边说:“我让你骂!我让你骂!”

霍老黑举起的胳膊,却被桂花档住了。桂花猛地往后一推,霍老黑倒退了几步,就蹲在地下。“你敢打我?”霍老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你看支书来了怎么收拾你。”“现在你还敢打人。”桂花说,“我倒要看看支书能把我怎么样?”“我打老婆怎么了?”霍老黑气喘吁吁,“她要是再敢骂……”“哎哟,现在怎么又成你老婆了。”桂花撇着嘴说,“你钻进儿媳妇被窝里的时候,你当烈属的时候,你领到抚恤金的时候,她怎么就不是你老婆了?”“你这个狐狸精,”霍老黑有气无力,“我们家的事都是你挑的?”“霍老黑你个狗操的!霍老黑你不是人操的!”二臭娘又跳着脚骂起来了……

二臭娘突然明白过来,霍老黑已经老了,不是过去的老黑了,所以才敢跳起脚来骂他。“霍老黑你出来,到大街上说道说道。你和我分了家,和那不要脸的过在一起。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我倒要看看你死后,谁给你打幡,谁给你摔瓦……”“好!骂得太好了。”桂花竖住大拇指说。“简直是笑话!”霍老黑在院里,喘着粗气喊着,“我今儿真是很后悔,当初就该和你离婚,留你这个祸根。”“也是的,你干了缺德事,当你死了,谁来为你打幡摔瓦,披麻戴孝?谁会为你抬棺入坟呢?”“桂花!你这是胡说什么?”支书霍城走到跟前,他听到桂花和霍老黑吵架,不满意地喊着,“你又不了解情况,少听别人乱嚼舌头,上辈人的恩恩怨怨,你少瞎掺和,听我的,领着你婆婆回去。”“支书啊!你看看!”梅花掉着眼泪,“她们这样欺负人,我们以后还怎么过呢?”“她还打我。”霍老黑指着桂花,“她把我推倒在地,你看我这一身土。”“桂花,老人就算有一千个错,”霍城说,“你也不能打老人。”“别听他胡说。你问问大伙,他想打我婆婆。我就是挡了他一下,是他自己摔在地上的。”“好了。你们堵着门口骂烈属也是绝对不允许的。”霍城看了看四周,大家都躲得远远的。二臭娘和霍老黑,又打又骂,竟然没一个过来劝解。霍城把声音故意提得高高的,“你们这也太不像话了,还有没有王法了?”“骂了,就是骂了。”二臭娘瞪着霍城,“我骂我老头子,怎么了?我要是犯了法,你就把我抓起来。”“我说大娘啊!”霍城板起脸来喝斥,“在大街上骂谁也不行,要是想骂,你到你家里骂去,回到炕头上,钻到被窝里骂去。你让大家评评理,你堵住人家门口胡骂乱骂、东拉西扯,成何体统?”“我没有乱骂!你说老黑和梅花是不是畜生。”二臭娘疯了似的地喊着,“我骂他们弄出了孽种。我骂他们猪狗不如。老黑就是个畜生,那娘们也是畜生,我还说老黑就是死了,我儿子也不会给他打幡摔瓦,我今儿就是骂了!不但今天骂他,我还要天天骂他,非把他骂死不可……”“你这简直是胡搅蛮缠,你这是在撒泼,耍无赖。”霍城满脸怒气,指着二臭娘的鼻子,“只要你站在大街上指名道姓地骂人,那就不是你们的家务事。”“哎!我们是不是两口子?”二臭娘喊着说,“他是烈属,我为什么不是?我现在就想搞明白,当着大伙能说清楚吗?”“你这个问题,我给你解决不了。”霍城觉得只有高声、有气势,才能压住二臭娘,“在定烈属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当时你怎么不提,现在算后账,晚了。”“我就在家里,我给老黑奶儿子呢。”二臭娘老泪横流起来,“老黑根本就没告诉我这件事,这都是那娘们捣的鬼,欺负我不懂。我就是不明白,大臭根本没有动那个娘们的身子,她咋就有孩子了?咋就是烈属了呢?”“哎哎!我警告你,说话要有证据。”霍城说,“你应该不应该是烈属现在已经盖棺定论,你要是不服,你可以到县里反映。”“我当然有证据了。”二臭娘说,“大臭刚从部队回来,霍老黑就要给大臭娶媳妇。大臭结婚第二天就走了。我感到很奇怪,就问大臭为什么要走。大臭和我说……”“别说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霍城赶紧制止住二臭娘,“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你就站在大街上,站在房上,站到天上,你也当不上烈属。你儿子当了老师,又娶了媳妇,还有了孙子。你不好好享福,跑到大街上这样吵闹,这是何苦呢?”

二臭娘哽咽着:“要是让你遇到老黑这样的畜生,你恐怕早就杀了他了。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身上像压着一座高山。我肚子里装的全是气。我要不是为了二臭,我早就死了。”二臭娘说着坐在地下,拍着大腿大哭……“我明白了。”霍城点点头,瞪了一眼桂花,“我就知道是你挑的。我可告诉你桂花,不管有什么理由,哪怕你婆婆像窦娥一样冤,你们站在大街上辱骂烈属,都是犯法的事。我是没办法管制你婆婆,我也没法处理你,那我就处理二臭,从现在起,不准二臭再当老师了,有劲你们就闹下去。”“不当就不当呗,你有本事把二臭开到台湾去。”桂花这么说着,口气已经软了下来。她心里突然后悔起来,我说这些气话干什么?如果二臭不能继续站在讲台上,他就转不成公办老师了,那我嫁给二臭不就是白忙活了吗?“这可是你说的。”霍城赌气地说,“但愿你别后悔。再有一条你可明白,烈属是受政府保护的。我还是那句话,在你们家里,愿意怎么吵就怎么吵,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只要到大街上骂人,我就得管。我是不能把二臭开到台湾去,但我有权取消他当老师的资格。如果还不服,那我就让公安局把你们抓起来……”2

下课的钟声响了,教室里的学生们,挤着跑出来。天阴沉沉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二臭拿着课本,刚从教室里走出来,一阵大旋风,卷着灰尘和树叶,打着旋儿刮过来。二臭用书本挡住眼睛,闭住嘴,让旋风刮过去,拍拍身上的土,往办公室走。霍嫂缩着身子,避开风向,跑了过来,歪着头说:“二臭,你赶紧回去,你家桂花正领着你娘大吵大闹呢。”“你说什么?”二臭被摸不着头脑,“闹什么呢?”“你不想想,能和谁呢?和你爹呗!你娘把你爹那点事都抖落出来了,又是在大街上……”

天空越来越灰暗,太阳躲进了云里,灰蒙蒙的尘土把天空搅了个昏天乱地。村子里的树木,随风摇曳,发出酷似吹号似的响声。原来随处可见的麻雀们,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那几条野狗,顶着大风,尾随着二臭。二臭赶到家门口,霍老黑的大门已经关住了。娘的脸色惨白,白发盖住眼睛,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桂花往起拽,二臭上前架住娘。二臭娘突然挣脱出去,一头撞在霍老黑的大门上。二臭娘来势凶猛,二臭和桂花都没防备。娘的脑门撞破了,血流下来。霍老黑家的狗又叫唤起来。二臭家的狗跟着汪汪……“娘,你怎么能这样?”二臭上把娘抱在怀里,“作孽的是他们,想骂你就骂。”“二臭,你是这么想的?”“只要娘高兴,能出气,天天骂那老乌龟都行,咱以后不在大街上骂了。到房上骂去,当着老天爷骂,让他们抬不起头来……”“二臭,我就是想替娘撑腰,让娘出出气,煞煞他们的威风……”“娘,咱们到诊所去。你头上还在流血,让医生包扎一下,回来再骂好不好?”“不,我不去。”二臭娘两眼发直,再次挣脱开二臭就往村东跑。边跑边疯了似的喊叫着,“我只要二臭,只要你不杀二臭,你想和谁过就过……”“娘,你这是怎么了?”二臭紧跑了几步,把娘拦腰抱住,使劲地摇晃着,“你在说什么?霍老黑是不是威胁过你,想杀我,你说啊?”“二臭,娘已经给我说过了,霍老黑为了和梅花一起过,在半夜三更,曾经绑住娘的手脚,堵住娘的嘴,拿着杀猪刀子威胁过娘,逼着娘和他分家的,否则就杀了你和娘。”“这个王八蛋!”二臭咬着牙,在霍老黑的大门上狠狠地踹了几脚,大喊道,“霍老黑,有本事你给我出来,你看我敢不敢先宰了你?”

霍老黑家的狗再次狂叫起来,二臭家的狗也跟着叫。街上那几条野狗被二臭的举动吓跑了。“霍老黑跑不了。”桂花拉着怒火满腔的二臭,“咱们还是先给娘上药去。”

二臭又踹了踹霍老黑家大门,便和桂花架起娘的胳膊往诊所走去。3

二臭刚回到学校,就被校长叫到办公室了。校长耐心地劝解二臭:“实话实说,霍城做得对,就应该给烈属做主。否则,那些流血牺牲的烈士,不就寒心了?我希望你要搞清楚,保护烈属不受到伤害,是霍城推不掉的责任和义务。”“我知道,”二臭说,“那霍老黑霸占烈士的老婆,就不犯法?”“哎,这事可不能乱说。”霍校长摆摆手笑笑,“得有证据。”“那就让霍老黑和臣雪做亲子鉴定,准能查出臣雪到底是谁的儿子。”“别胡说了。就算臣雪就是霍老黑的儿子,那谁也没有办法。”“可我娘说,大臭哥是看到霍老黑和梅花光着身子在炕上才走的。”“那又有什么用,大臭已经是烈士了。桂花也是的,要是因为你娘没当上烈属,到县里查查政策不就清楚了?何必在大街上吵闹?我的意思是,既然已经闹了起来,那就让桂花给霍城道个歉去。霍城我了解,吃软不吃硬。”“道歉?”“二臭,你可别忘了,祸是桂花惹的,不就是一句话吗?霍城在气头上,当着那么多人,已经把大话说出去,你总得给个台阶吧?”“算了。我宁可种地,也不让桂花给那流氓道歉去。谁不知道,只要是女人求他,哪一个能清清白白地回来?”“二臭,你越说越混账了。你怎么就不明白,那都是嫉妒、造谣、污蔑、圈套。再说,你和别人一样吗?为了家务事,就断送你的前程,值得吗?如果能继续站在讲台上,你马上就会转成公办老师。你不让桂花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了?只要桂花人到,就是礼到了。”“我知道,校长是为我好,是在帮我,我会好好考虑的。”“考虑什么?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兄,必须让桂花去,这是命令。”

二臭走到大街上,一看到人,就觉得有点儿丢人。可霍嫂偏偏从大门里跑出来,问二臭为什么回来?霍城是不是把他开除了?霍嫂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女人,有的站在前头、有的站在后头,把二臭围在中间。“霍嫂,你这是明知故问。”二臭脸上带着苦笑。“这个王八蛋,还点炮就响。”霍嫂骂着,“听嫂子的,叫你娘和桂花,堵在霍城家门,好好骂他一场,把那狗日的事都给他抖落出来……”“二臭,别听霍嫂的。骂人也得有证据,总不能无缘故地乱骂吧?霍城的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怎么没证据呢?好多家都要不上房基地,大龙的老婆就能要上,为什么?”“行了,别净说些混话了。二臭,我给你说,有证据咱也不能骂人家,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但找还是要找的。你娘骂你爹,这本来就是家务事。你们家里那点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装什么臭傻呢?”“哎,别不懂装懂了。烈属受到骚扰、谩骂,支书是要管的。烈属受政府的保护,对二臭专政专政,也是有情可原的。”“专政个屁。霍老黑和二臭娘先是夫妻,为什么就不是烈属呢?这就是吵架的原因。二臭娘问得对,既然是两口子,二臭娘为什么不是烈属?”

霍嫂向来见火就着,煽动着说:“二臭不好意思去找,咱们去找霍城,他为这事开除二臭,就是不对。这不是欺负我们后街的人吗?”“哎,你还别说,这个办法不错。只要霍嫂一句话,我们都跟着你上,替二臭讨个公道。”“我谢谢大家了,你们可千万别去。”二臭撂下这句话,就溜走了。

二臭推开门,身子变成软塌塌的了。脸上像霜打的树叶似的,嫌隙出僵硬干燥来。狗已经看清楚是他了,还是“汪汪”起来。霍老黑家的狗也跟着起哄。二臭第一次感到狗的叫声是如此烦人。二臭黑着脸咆哮起来:“叫什么叫?”上前踢了一脚。狗摔倒在地上,一骨碌又爬起来,瞪着眼看看二臭,一声也没有再叫。

二臭娘坐在门槛上发呆。二臭当不当老师,回来与不回来,好像跟她没有关系了。桂花从厨房里出来,腰里系着围裙,惊诧地问:“怎么,霍城还真把你给开除了?”

二臭脸沉下来:“不当老师也死不了。”“胡说,事是我惹的,干嘛拿你开刀呢?”“算了,我宁可种地。给他道歉,等下辈子。”“这不是当不当老师的问题。不行,我找那狗日的去。”“不准去!”

桂花把围裙扔在一边,说:“怕什么?我就要去。”

亚新正在屋里玩耍,一听桂花要出去,便喊着妈妈,追过来。二臭眼急手快,拽住了亚新。亚新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二臭娘还坐在北屋的门槛上,两眼呆滞。亚新再怎么哭闹,都与她无关。二臭把亚新抱起了,放到屋里,任凭他哭。然后和娘并排着坐下,搂住娘的脖子,说:“娘,你这是怎么了?说句话好不好?”

二臭娘嘴里嘟囔着,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4

桂花到了村委会,没有霍城。

村委会在村西口的公路东边,院子很大,一边是戏楼,一边是办公室,又是村民开大会、看戏、看电影的地方。树木落叶的季节,秋风高起,花草枯萎。院子没有树木,凡是空闲的地方,都长满了杂草。野花早已凋零,杂草没了水分。那些残黄、卷曲、僵直的树叶,被大风挟持起来,飘落在草丛中,从这边滚动到那边,又从那边飘到这边……

桂花暗自下了决心,见到霍城,不再吵闹,不能赌气,要和霍城好好说说。二臭当着老师,那是我的脸面,我之所以慌着嫁给二臭,不就是冲着他是老师吗?二臭好不容易快要转正了,可不能让我给搅黄了。

霍城好像知道桂花要来,桂花刚站了一下,霍城就来了。看到霍城,桂花的怒气早就随着风跑得无影无踪了。她捋了捋头发,给了霍城一个羞怯的笑脸。

霍城剜了桂花一眼,坐在椅子上抽烟。桂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站在霍城面前,委屈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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