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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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开始爱自己·陶立夏美文集(共四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封面版权信息生活的比喻
练习一个人把你交给时间如果没有你目录CONTENT生活的比喻
序言 重逢之前
Chapter 1 人生说明书
Chapter 2 在阅读中自由
Chapter 3 如何说再见返回总目录
The Life in Words序言 重逢之前
旅途中忘带外套，去同一家店买了件一样的。甚至是在同样的季节。今年的那个游客用同样的动作穿上去年那件外套，低头走进多年前的冷风里。头顶，千万盏街灯正为你点亮。时差是时间不能咬合的裂缝。夜晚在咖啡馆里点热牛奶的人，坦然接受生活的诸多错觉。因为你自己就是个错觉。
在重逢之前，我们都要各自走完很长很长的路程。像那年夏天沿着峡湾开了整夜的车，都绕不到北冰洋的边缘。睡眠不足与疲惫带来的微醺里，我对人的际遇有了新的把握，比如失去和得到都是偶然也是注定。
希思罗五号航站楼，海关人员从层层叠叠的旧签证页中翻找有效的那一页。突然意识到自我治愈这个过程的艰难与诗意。自己给自己缝补伤口，将无法清除的残留物当成纪念品保留。
想告诉你，我又写了本书。这本书写给所有我在你生命里缺席的时刻。但人生里总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告别般挥手切断所有关联，不管它们是束缚也好，牵绊也好，温柔关怀也好。全部切断。回到浮游生物的状态，漂浮在深海之中，然后听从引力的慈悲，缓缓坠落，去往海底，与幽暗融为一体。但人生里同样总有一些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地把过去亲手粉碎的东西细细粘贴复原，层层叠叠的情绪深处是不愿明说的遗憾。你也知道辛劳之后那些东西遍布修补痕迹再回不到原样，但你不会觉得浪费了时间，因为这些修补痕迹才是你真正想要的。一种不被实现的挽回的努力。
所以我喜欢一切被归还的物品，音乐停止后被归还的寂静，火焰熄灭后被归还的灰烬，阅读结束后被归还的自我，平静碎裂后被归还的痛楚，你用并不坚定的背影归还给我的自由。
还有漫长冬季过去后，被归还的春天。只有流淌的时间，它从不被归还。
但时间留了离散在我们生命里，激起思念的余响。如果海水不平，潮汐不止，那我就要继续我的等待，继续我的远行。漫无目的，不离不弃。
来日相逢，你说你看遍世界，我说，我走过了内心。Chapter 1人生说明书
4号房间的钥匙
到达你所在的地方，
从一个你不在的地方启程，
你必须踏上那永远无法出离自身的旅途。
为了通达你尚且未知之路，
你必须经历一条无知之路。
为了得到你无法占有之物，
你必须经由那被剥夺之路。
为了成为你所不是的那个人，
你必须经由一条不为你所是的路。
而你不知道的正是你唯一知道的，
你所拥有的正是你并不拥有的，
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T.S.艾略特《为了到达那儿》（作者自译）
容易被天气与季节左右情绪是不成熟还是衰老的标志？
那天凌晨，爱丁堡用满天星光送我。仙后座的优美，北极星的寒光。守夜的前台爽朗的苏格兰口音因为我浓浓的睡意听来竟有点婉转。
这是我第六次来苏格兰，年末的倦意已经追上来，它们渐渐凝在笔端固成中年人的萧瑟。我虽没有被这个世界改变，但也没有能力让它变好。或许写作的人就应该活在玻璃罩里观察生活，所有亲身体验都将最终局限想象。
自出租车后备厢取出的行李箱被苏格兰深冬的寒气侵袭，冰冷坚硬，重得像用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付过车资，拖着行李箱快步走向机场的灯光。清早赶路的人汇聚成安静的人潮。
降落伦敦已天光大亮，走下廊桥时睡意未散，以为已经到了上海浦东国际机场2号航站楼。哪儿有这样容易的事呢。取完行李重新值机。行李箱内苏格兰的寒气已散去，快得就像我结束旅行重新被日常生活淹没。舷窗上的冰霜一次又一次消融风干。
再次过安检，摘下手表，寻找外套口袋里的硬币。这时我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一把钥匙，冰冷的触感。旅行途中不停整理行李，时常会丢失些随身物品，也总有些东西会出乎意料地随我回家，酒店前台给的小饼干、餐厅的收据、林间散步时插在纽扣孔里的小树枝……
还有这把钥匙。它来自阿伯丁郡郊外的一座叫Douneside House（杜恩塞德之家）的庄园，我明明记得已经在退房时将它交还。长长来路你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会留在你生命里，直到最后。但生命里的寓言太多了，这一则你也同样没有放在心上。
标示牌上的名字是Alasdair（阿拉斯代尔），曾属于一位苏格兰飞行员。
高地的冬天，天色早暗晚明，每天都摸黑起床。吃完早饭，窗外的天色才渐渐亮起来。我住的4号房间门外悬挂着一张黑白旧照片，三个可爱的男孩穿着苏格兰裙站在树林间。苏格兰旧式豪门喜欢定期请名家绘制油画作为全家福，但这张生活照中流露出的天真与快乐，分外触动我。因为这张照片，我查了酒店拥有者MacRobert（马克罗伯特）家族的历史。
照片中的三位MacRobert兄弟长大后都成了飞行员，大哥Sir Alasdair在二战前的飞行事故中丧生，弟弟Sir Roderic（罗德里克）和Sir Ian（伊恩）为英国皇家空军效命，先后在二战中为国捐躯。他们的母亲Lady MacRobert后来将所有遗产用作慈善基金，基金会赞助的众多项目中包括由英国皇家工程院颁布的MacRobert Award（马克罗伯特奖）。
1988年，Sir Alexander MacRobert（亚历山大·马克罗伯特先生）买下这座乡间别墅是打算作为度假屋使用，随后的几年房子进行了扩建，花园也是在那个时候修建的，如今依旧维护得当。Lady MacRobert去世后，这里成为酒店，曾一度只招待英国皇家现役和退伍军人，如今向所有住客开放。因为儿子的军人身份，Lady MacRobert要求酒店永远为现役与退役军人提供特别住宿优惠。酒店餐厅提供的餐食精致美味得颇让人惊讶，和我印象中的苏格兰食物截然不同。最后的一道甜点是香草冰激凌配杧果冰沙与布丁，装在葡萄牙产的红茶杯中端上桌来。餐厅的食材大部分来自庄园自己的花园，在热闹的夏天，共有30个园丁一起照顾这座花园。
在MacRobert家族曾生活过的房子里，我这个过客以十分接近的方式体会到曾有种生活方式叫苏格兰的望族，庄园、古董、花园，接受良好教育，然后承担责任。
阴错阳差留在我口袋里的这把钥匙会不断提醒，当我以谨小慎微的任性抵抗着时间的荒凉，有人已默默度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这是关于生命该如何度过，至为生动的一课。
一段锦绣
购物时店员常常会用印着logo的缎带将购物袋系起来，还会打美丽的结。觉得这个额外的手势很美，就算是买给自己的物品如此加持过也像份郑重的礼物了。
不过这也让我想到一个难题：礼物的包装材料该如何处理才好。它们一度那么好看甜蜜，拆完礼物之后难道就直接丢弃？但留着也没有多少用处。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把纸质的包装材料都留着，统一收纳，在寄快递时拿出来当防碰撞的填充物使用。缎带则修剪到合适长度后熨平，成了书签。有时朋友向我借的书里夹着缎带，觉得好看就拿去自用。礼物的边角料居然也成了小手信，皆大欢喜。
翻译与校对过程中经常会在书里夹很多缎带书签和易事贴，标注存疑和不确定的段落。虽然工作枯燥艰辛，但起码看着尚算悦目，也就没有那么怕打开书来继续工作了。
生活里来来去去，没有什么必须拥有，也不是什么都必须丢弃。如果能为生活中零碎的小物件找到适合的地方，也是种小快乐。我们和这些物品一样，都在找适合自己的去处，一个妥善得宜的位置。
生活里来来去去，没有什么必须拥有，也不是什么都必须丢弃。
洁净简单生活
多年前在奈良一座山寺中偶遇一幅书法，以拙朴有力的笔法写着：一以贯之。住持将它放在茶室角落，摘百合花供之。当时看得似懂非懂，喝完茶也就将这四个字忘在了脑后。最近换季整理衣柜不知怎么又想起这幅字来。
一以贯之，又以何贯之呢？想了想，决定为我的人生选这个词：简单。让生活变得简单，有很多办法，比如一物多用。
我已经很多年不买沐浴露和洗面奶，还有洁面油之类的清洁产品，因为一块香皂已经足够。旅行时，这块香皂还要承担起洗衣皂的职责，有时在物资匮乏的小旅馆甚至要拿来洗头发。
因为家里总是备着几块香皂，都不用买衣柜用的香熏包或驱虫的樟脑丸。还没拿来用的香皂放在衣橱、抽屉里，几天后衣物都会带着洁净的香味，穿上这样的衣服心情会变得更好。就像读书时候，喜欢的男生一定穿干净的衬衫，隐约有柠檬香气。
一块香皂从头用到脚，从旅途用到衣柜。说我懒惰可以，说我粗糙将就亦可。在我看来，这也算是“一以贯之”的某种解释方式吧。
不需要选择之后，生活简单起来。“迷惘”这种麻烦事，也就少了。我从一块香皂开始，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地过日子。
二手的想念
那年初春我在伦敦小住，朋友说他的朋友来英国出差，路过伦敦，问我能否代为照顾半天。不过是带路导购这样的琐事，我答应下来。
为着交通便利又容易辨认，我将见面地点定在Piccadilly（皮卡迪利大街）。我已有十余年时间没在Piccadilly Circus（皮卡迪利广场）那个丘比特雕塑下等过人。他比我到得早，坐在台阶上看手机。我问他有什么要买，他说不过是纪念品，并无特别要求。居然没有拿出长长的购物单来，我倒有点意外。他看看手表，说：“时间足够，附近有没有美术馆？”国家美术馆就在街角，我带他走马观花地看齐了特纳、凡·高、莫奈和达·芬奇，还有我自己很喜欢的那幅维梅尔。
然后到Liberty（自由百货）去买礼物。逛完Bond Street（邦德街）上的专卖店，路过皇家艺术学院，又进去看一个展。走得有些累了，天色也早已暗下来。我们坐在院中那尊雕像的脚边休息。身边坐着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轻声聊天。
他做威士忌生意，一般往来北京与爱丁堡，第一次路过伦敦。是一个非常爱说谢谢的人，而且总有很多短信和电话，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找僻静的地方回复。因为第二天就回国，我提议去马路对面的Fortnum&Mason（福特南美森）买些糖果茶叶之类轻便好看的手信。
逛到二楼，手机响，是短信的提示。他说声不好意思，低头回起短信。我等一阵，随手在身侧木头长桌上各种二手古董餐具中拿了一套勺子，售货员是位银发的老爷爷，穿黑色西装，很像那种得体周到的管家，结账时寒暄几句冬天快过去了、我很会选之类的客套话，问我是否愿意留下电子邮件保持联络。结完账回头看他消息果然也回完了，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不用和我吃饭了，赶紧去吧。”我说。
他愣了一下，说：“不去了，我说过要请你吃饭的，今天非常感谢你。”“很快我也回国了，回去约，伦敦能有什么好吃的。”
他犹豫。手机又响。
出了店门发现天色已黑透，沉沉的，透着寒意。我伸手拦下辆出租车，转头问他：“你知道地址吗？要不要我来和司机说？”他不大好意思地答：“她发了地址过来。”我出地铁后收到他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疑问：“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想一想只回了个单词：Enjoy。
后来他告诉我说他等了三年，这次来伦敦的行程一早告诉她知道，终于在返程前夜收到愿意一同吃晚餐的回复。如果看不出这一下午他都在等人，而且这场等待在很早以前就已开始，那我大概吃不了写故事这口饭。我不能告诉他的是，数年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曾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类似的神情。所以，我知道。
我的餐具都是不成套的混搭，十只碗大概有八个花样，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正式的勺子，但一直将这套二手银勺子留在柜中。有时整理柜子擦拭灰尘时听到它们碰撞，银质餐具特有的空空的脆响，会觉得心软了一下，因为那是一个人将自己的心悬在另一个人袖口上时，羞怯紧张、藏也藏不住的轻轻颤动的声响。
麻利的朋友
厨房有不少亚麻餐巾，和那些随意的餐具一样颜色各式各样。最近收到了从“失物招领”寄来的Fog牌红色亚麻餐巾，喜气洋洋的颜色，质地爽滑，与已有的都不太一样，很喜欢。
上好的亚麻这种材质很像我喜欢的那类人：初见时棱角分明，洒脱率性，利落之外总是保持着些距离。等相处久后熟悉了，又会渐渐变得分外柔和，所有棱角都磨成了贴心，但骨子里的坚韧是一直都在的。
有次吃完饭从餐厅出来，我在迎面而来的冷风里裹紧大衣。走出没几步，身后的朋友快步跟上来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挺胸。长期伏案写作，不自觉地驼背。会这样拍着我的背提醒的朋友不多，但确实有几个。其实能遇到一个，就是幸运的。这位朋友的性格，就很像亚麻。工作虽忙，对朋友的生活依旧不忘照拂。
我喜欢他们这样乐观的人，对人的缺点对事的不足有直接的体察，却依旧宽容。与悲观主义的决绝推断不同，乐观的人愿意留更多的可能，他们的每个“或许”都是条可以尝试去走的路。在我看来，乐观不是肤浅或幼稚的品德，就如同悲观未必深刻。乐观的人们足够强大，在体谅与鼓励他人的同时，有的是底气对自己的判断与决定许诺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只是很多人未能为自己的乐观准备下足够的筹码，输在了盲目上。
一生总该结交几个亚麻餐巾般的朋友，朴素体贴，老了以后一起喝茶逛街时可以说：我们的友谊也旧得很好看。
一生总该结交几个亚麻餐巾般的朋友，朴素体贴，老了以后一起喝茶逛街时可以说：我们的友谊也旧得很好看。
每当没有退路可走
今天没有什么特别，我从卧室走到书房去工作，可能是翻译，也或许写点零碎文字，然后暗自祈祷它们有一天会像野草那样生长着，自己连成章节，长出个长篇。但今天又有点不一样，我路过客厅时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只红色的马克杯，the mug。
这只写着“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静，继续前行）字样的马克杯是六年多前在伦敦买的。后来不知怎么它就成了我的吉祥物：书稿结尾时才拿出来给自己做杯咖啡。因为这时候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需要一点鼓励，一点加持。朱利安·巴恩斯已经把这种忐忑无力总结到了一个完美的书名里：《终结的感觉》。
今天要结尾的是一本翻译的书，已经为之忙活了两个月的时间。当时编辑发来样章问我要不要翻译，看了前言就答应下来。因为这本书将为大家解答很多问题，尤其是关于写作的。
在这本书里，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将成为你的写作课老师。他是毫无保留的朋友，也是严厉的老师，教你写作这门手艺的技巧，还有应对因此而陷入混乱的生活的方法。
至于为什么杯子上写的是“keep calm and carry on”而不是“let's celeberate”（让我们庆祝吧），是因为翻译初稿完成之后，将有很多很多的修改，很多很多的推敲。这是比翻译更困难的过程，你容易自我怀疑，自我否定。
这只红色的杯子告诉我，喝完这杯咖啡就要开始走一段有些难走的路。
Keep calm and carry on.
不仅仅是修改译稿，在完成自己的文章时也会有这样的忐忑。你知道自己写得远远不够好，甚至可以说不及格。你把与自己旨在谋求解决方案的对话扭曲成一场自我折磨。也有情绪比较好的时候，会很想得开。对自己说：聪明伟大如契诃夫或福楼拜，是否也会在某个深夜看着手稿觉得自己写得不好？这样的情况一定有吧。同理，电视上那些美得耀眼的明星说不觉得自己好看，甚至相貌有各种缺陷，我们也应该相信他们说的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
人生是不能也不该与他人比较的。我们要过的，无非是自己那一关。虽然这世界上最难取悦、最不知通融的，正是自己。不过学会无伤大雅的沮丧和失望也是人生的必修课。有一天，你会足够强大，清楚知晓牢笼的存在却不被它囚禁。为了能抵达那里，现在就让我们keep calm and carry on。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