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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2 03: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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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白石一文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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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命运

你是我的命运试读:

白雪之信

1

好像有点喝多了。

时值年底酒席不断。昨晚和前晚虽都抱着无须逞强的心理准备才出门却还是喝了很多。不过,今晚的醉态没那么简单。

一回到家就直接进卧房,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床上重重倒下。

连日来的酒气未消就赶上沼尻电设的尾牙宴,实在糟透了。总觉得最近自制力突然开始衰退。

已经有三十多分钟,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趴卧着。喉咙干渴,好想喝冰水。

这下子没资格嘲笑课长赤坂宪彦了。他在本质上虽是个直爽的好人,却正在缓慢毁灭。整日沉溺于酒精,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在时间与数字的日日追逐下,不知不觉地渐渐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并且,肯定也已开始被时代淘汰。

那么自己呢?

真的能够断言,自己与赤坂截然不同吗?

沼尻社长今年的情妇和去年的是同一个人。社长过去每年都会换情妇。至少就自己所知的这几年,年底尾牙宴带来的女人年年不同。据赤坂表示,社长似乎就是借由这样不固定交往对象才能勉强与夫人维持和平。

那个女人想必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吧。她一语不发,面带浅笑,今年也坐在社长身边。只见她仅与赤坂说了三言两语。当时自己正忙着替坐满餐厅大包厢总计五十名的各家业者一一斟酒赔笑,所以不清楚课长和她讲了什么。两人看起来并不怎么熟。她与出入沼尻电设的各社社长仅止于点头致意难得开口,对于络绎端上来的菜品也浅尝辄止,可也没表现出觉得无聊的态度,只是宛然端坐如佛,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至少能与她交谈的赤坂,果然堪称厉害的业务高手吧。

不过话说回来,社长究竟执着于那个女人的哪一点?她并不特别美,也不是那种浑然妩媚风情万种的类型。完全看不出她能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蓦地叹口气。占据脑袋芯子造成阵阵刺痛的根源似乎总算拔除了。即便左右晃动脸部也不会难受了。只要再过个十五分钟,类似麻痹的全身倦怠想必也会渐渐消退吧。无人的室内泛着隐约寒意,再不赶紧开暖气也许会感冒。

沼尻依旧精力旺盛,让情妇随侍身边自己高谈阔论,畅快饮酒。泡沫经济崩溃已有四年,照理说公司的业绩也应渐渐蒙上阴影,但是在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出那种迹象。不过,时代的潮流无人能够抗拒,自己置身的电话业界也逐渐被手机渗透,前途正急速从灰色转为一片漆黑。事到如今,就算给商品加上任何附加价值,桌上型电话的生意恐怕都不是移动电话的对手。眼下面临的,若用流行的字眼来说,正是典范转移。就像不管打造多少艘“大和号”战列舰终究敌不过航空战力,同样的现象正在这个业界不断发生——月初自家公司办尾牙宴时,太田黑业务经理就曾跑来业务一课这桌慷慨陈词。他说得对极了。“有了这么多方便的功能,那种小鼻子小眼的手机,纵使能在个人之间普及也不可能在公司行号之间普及吧。”还能这样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的,顶多也只有课长赤坂了。

八月,非自民党政权的细川联合内阁成立了。到了这个月政府终于开始推动稻米市场自由化。然后昨天,十月二十六日,前首相田中角荣逝世。时代正在加速变貌。一切都在毁灭,没有该珍惜的也没有该守护的,暧昧不透明的未来正要一口气吞噬吾人。

说到这里才想起,沼尻讲了一则颇为耐人寻味的逸事。

这是第一次听说的故事。沼尻没有经营者常见的讲来讲去都是同一套的毛病。讲过一次的话至今还没从他口中听过第二次。就此而言,他算是个优秀的经营者。男人一定要有很多抽屉,哪怕每只抽屉并未塞得满满的,至少抽屉越多越能发挥实力。专业技术人员不行,就是因为他们欠缺这种城府的深度。自家公司在两年前就任的社长也是十几年没出现过的技术专才。他大刀阔斧地猛砍预算,动不动就喜欢干涉芝麻绿豆的小事,搞得公司里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业绩也急速下滑。

沼尻说他在重考大学的时代见过田中角荣。

沼尻的父亲是前任社长也是公司创办人,本就与从事营造业的田中有工作上的往来,因此他曾在新年随同父亲前往位于目白的田中家。“田中家的事务楼有个比这里更大的大厅,挤满了来拜年的客人。当时的田中先生只是干事长还没当上总理,但已有权势滔天无人能及的气派。我老爸忙着和同行在别的房间交换名片互相拜年,我一个人夹在杂沓众人之中无所事事地呆坐在大房间,因为穿学生服的小毛头只有我一个,又不认识任何人,所以简直坐立难安。眼前超大型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椿山庄西式前菜啦、千代新餐厅的年菜啦,还有某某家的高级寿司,所以我只好埋头苦吃。结果本来坐在远处亲自替客人调威士忌的田中先生,突然一手拿着酒杯来到我对面的空位。雄霸天下的自民党干事长就在我眼前这么一屁股坐下,我当然被吓得魂飞魄散。”

沼尻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他是在我替大家斟完酒回到自己位于他正对面的座位时,开始说出这番话的。“令我吃惊的是田中先生吃寿司的方式。他叫用人替他拿来酱油后,一边对着我说:‘喂,同学,寿司这样吃最好吃了。’一边把寿司上的生鱼片蘸满酱油吃得狼吞虎咽。我简直目瞪口呆。而且他还一边吃,一边频频跟我搭话,我浑身僵硬地告诉他:‘我现在是重考生,打算今年再考一次早稻田。’‘嗯嗯,是吗?是吗?好好念书。’他如此勉励我。”

两年后,沼尻又见过田中一次。

那时他已顺利考进早稻田大学,轮到他代表父亲一个人去拜年。这次田中已就任总理。既然人家已贵为现职总理,自己当然不敢再登堂入室,只在铺了碎石的宽敞玄关把贺年的礼物交给秘书打声招呼。但当他正要离开时,田中送客人来到玄关门口,沼尻站在远处看见田中穿着木屐照例摆出一手遮额的拿手姿势送客的身影。没想到,田中倏然将视线自黑头车队转开移向沼尻这边,然后对着他大喊:“喂,同学。你考取早稻田了吗?”

沼尻用不胜感慨的语气总结:“两年前的正月仅一面之缘,而且穿着和发型都已截然不同的小毛头,他居然还记得我这张脸。不仅如此,也记得我说过要报考早稻田。那让我大吃一惊。老实说,我甚至背脊一凉,心想:天哪,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物。”

对于沼尻说的这个小故事,在座的社长们纷纷看似叹服地猛点头。

然而,自己心中萌生的唯有感慨:即便是那样的田中角荣最后不也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吗?我一边斜眼偷窥身旁满脸肃穆专心聆听的赤坂,一边不由暗忖,到头来,田中肯定也是和这个男人一样被眼前的工作追逐,被时间追逐,跌跌撞撞地走上可悲的末路。

赤坂在公司里被称为“赤鬼”先生。经理太田黑是“黑鬼”先生。二人都是从业务员做起,一路高升为总公司的重要人物。但是,最近“赤鬼”与“黑鬼”之间似乎渐生嫌隙。今晚“赤鬼”这种拉业务的方式迟早会落伍吧——“黑鬼”,想必已有这种先见之明。

为了讨好大老板沼尻,赤坂率领业务军团大举入侵每年惯例聚集所有相关业者的尾牙宴。当然,宴会的费用一半由业务一课负担。目的就是要博得想在情妇面前展现实力的沼尻的欢心,让他当场下令业者们换电话。站在业者的立场,这根本无法拒绝。这下子,每年预估都有十家公司的更新订单自动送来业务一课。光是这样便可让赤坂在年初挣得总计超过一亿日元的业绩。相对的,他平日对沼尻的忠心表现非比寻常。从赠礼到今晚的这种酒席招待,只要赤坂一声令下,全体课员就得忙得团团转。

自然不可能无人抱怨。尤其是女职员们更是怨声载道。像两年前一毕业就入社的大坪亚理沙就是,去年她头一次受命表演“花旦”,之后立刻嚷着要辞职,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挽留下来。所谓的“花旦”,是新来的女员工每年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都得着小短裤粉墨登场的余兴表演。去年的“花旦”表演的确很过分。《五个相扑的少年》这部由本木雅弘主演的相扑电影卖座,再加上女星宫泽理惠也与相扑关胁贵乃花发表婚约,使得五名新社员被迫穿着体育服绑上大红兜裆布表演女子相扑。

过完年,业务本部果然也郑重检讨过这件事,据说“赤鬼”遭到“黑鬼”的严厉警告,二人之间出现裂痕。仔细想想,那起无聊事件应该就是导火线。

男人们做的事,真的都神经兮兮的。

在公司待了七年,真是越来越厌烦。

2

冲过热水澡后,亚纪穿着睡衣在做皮肤保养,然后去厨房泡红茶。在马克杯注入满满的伯爵茶,再加上大量的橘子果酱。这样就完成了速成淑女伯爵茶。对于酒意未退的身体来说,这种混合了佛手柑与柳橙的甘甜香气是最佳恢复剂。啜饮热红茶,总是能够令人精神一振。可以感到之前的忧郁心境已消散无踪。

她在小餐桌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奶油黄壁面的时钟指针已走过午夜两点。也许是因为稍微打个盹儿后冲了澡,现在她毫无睡意。

感到领口微寒,她连忙起身。若是泡完澡着凉岂不枉费热水澡和红茶了。亚纪去卧房披上开襟外套。顺便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完全吹干,抽出塞在最底下那个抽屉里的信封,拿着信回到餐桌。

把还剩下一半的红茶倒进水槽,在爱用的巴卡拉水晶酒杯注入冰库的伏特加放在桌上,然后再次落座。含着少量的酒用浓稠的液体滋润整个舌头和口盖。烈酒瞬间挥发,甘甜的热气直达太阳穴。“我的今天”终于过完了。

亚纪如此感到。同时也想起刚才在床上想到的事。这样用酒抚平酒的倦意,也是在如实呈现出自制力的衰退吗?

她将手指伸进手边早已开封的方形信封。

里面装的是对折的喜帖、婚礼邀请卡、举行喜宴的饭店地图,以及一张回复用的明信片。望着喜帖的平凡内容,目光在末尾并列的二人姓名上停驻了半晌。

佐藤 康

大坪 亚理沙

日期是下个月的一月十五日星期六,成人节。距离婚礼已经不到一个月。之前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亚理沙也说过:“冬木前辈,你还没寄出出席回函吧?当天我只能靠你了,所以你一定要来哦。我已经决定了,新娘捧花一定要让你接到。”

这时的亚理沙非常快活。天生的逞强好胜虽然还是一样,但本来应该同时并存的顽固与爱钻牛角尖的毛病已销声匿迹,变得非常开朗。尾牙席上也完全没露出去年那种臭脸,称职地扮演招待。

二人的婚事确定是在十月。短短三个月后,而且是在成人节这天,能够在这种一流大饭店敲定中午十二点开始的喜宴,想必是因为亚理沙的父亲是大型连锁饭店的高阶主管吧。对亚理沙而言,现在正是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期。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打算怎样,都能保持从容大度,要说理所当然的确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结婚对象佐藤康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向来最怕高调,内心肯定对豪华婚宴非常不以为然。

想起前晚快十二点打来的电话中他那沉郁的嗓音,亚纪可以确定这点。

她与康约好今天傍晚五点见面。在公司虽然偶尔也会碰到,但是若说私下交谈,这通电话算是暌违有两年之久。当然,本来更是再也不可能假日单独见面。

在那通简短的电话中:“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忙,但后天十八日星期六,能否抽空跟我见一下面?”

康如此开口要求。亚纪当然问起他突然联络的原因。“关于我们的婚事,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详情我想等见面再说,行吗?”

无言思忖半晌后,亚纪在会面只限三十分钟这个附带条件下答应了。事到如今,再与昔日交往过的男人见面已毫无意义。但是,康的用字遣词令她有点好奇。虽然既不霸道也不是苦苦哀求,但他那种语气中潜藏着过去交往时不曾窥见的某种威严。无懈可击的贤明本就是他的信条,但当时的康虽然循规蹈矩却完全没有耀眼光芒及慑人的魄力。他的工作表现也是一板一眼,亚纪一直以为他的个性与冒险八竿子打不着。但现在他在社内的评价,已经完全颠覆了亚纪的那种看法。现在的佐藤康是公司网络事业部门的明星人物之一,尤其是在网络商用化方面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自家公司本是作为电电集团的中坚企业而诞生,虽因开发电算机而在某段时期远近驰名,之后却因生来的母体坚守日本作风导致业绩江河日下,处在这样的公司里,康成长为罕见的创业家型人才。大坪亚理沙能够掳获佐藤康,在社内甚至还被当成小小的新闻。

康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转变的,亚纪有点想亲眼确认一下。她知道这只不过是无聊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没有拒绝康的要求,因为那股好奇心凌驾于成年人的分寸之上。这或许同样也是自制力衰退的表征之一……

亚纪一口气喝光伏特加。喉咙一阵烧灼感。

她抿紧双唇,缓缓吐出炽热的呼吸。桌上那张回复缺席的明信片,已将“缺席”的地方用笔圈起。一个月前收到时,她就立刻填好了,但是终究还是迟迟没能寄出。

仔细想来,她与康的恋情极为平凡。当时二十五岁的自己远比现在活泼,二十八岁的康想必也比现在更加孩子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相识,包括康的九个月赴美研习期在内一共交往了两年。康从美国回来不久,亚纪就主动提出分手。

自那时起已过了两年,亚纪想。现在自己二十九岁,康也三十二岁了。造访他的故乡是在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节。她在下雪的新潟与康的家人一同度过岁末年初。

亚纪的脸孔火热,双掌托腮闭目。

笼罩整个长冈、下个不停的大雪在亚纪的脑海里清晰重现。康的父母都很慈祥,年长五岁的哥哥与嫂子也很质朴,仿佛可以直接感受到他们温暖的胸怀。

对自己来说,那种温暖就像那下个不停的大雪一样太沉重了,亚纪想。

康的老家在新潟经营着首屈一指的大型酿酒公司。在长冈郊外拥有大片土地,以一家人居住的主屋为中心建造了许多酒窖。对于代代生长于东京老街的冬木家的一员来说,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她对康没有丝毫怀念。但是,在新潟与他的家人共同生活的那几天时光,却不时在亚纪的心头缓缓化为追忆涌现。同时,若说在那追忆的前方完全没有浮现康的身影,倒也并不尽然。

自长冈回来一个月后,康向她求婚了。那是法国阿尔贝维尔(Albertville)冬季奥运会开幕的当天。亚纪深夜回到家,一边独自望着开幕式的实况转播录影,一边陷入长思。那是按部就班极为坚实的求婚,其中也一丝不苟地织入了康这个男人的诚实。但是,亚纪的心不为所动。虽然拼命想动,却很清楚怎样也无法动摇。她觉得答案老早之前就已出来了。

正式回复是在五天后。当天桥本圣子在一千五百米比赛挤进前三名,日本女子首度获得冬季奥运会奖牌。康完全不掩困惑,面带疑虑地问她原因。“虽然喜欢你,但是,我发觉,并没有喜欢到想跟你结婚。”

明知这个答案很平庸,并且,明知应该说出更明确的理由,亚纪还是只能这么回答。结果,那种平庸就是自己与康这段关系的一切。

到了春天,她收到康的母亲自新潟寄来的信。

说到这里,那封信到底塞到哪儿去了呢?

康也将与亚理沙结婚,他与自己的恋情即将成为单纯的过去了。年底大扫除时一定要找出那封信,要赶紧扔掉才行。

伏特加的醉意扩散全身。把喜帖和明信片装回信封后亚纪站起来,关掉厨房的灯走向卧室,一边思忖:不过康为何突然要求见面呢?“关于我们的婚事有话要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康与自己的旧情让亚理沙发现了?可是,那不大可能。依亚理沙最近的样子看完全没有那种迹象。但是,事到如今康也不可能重翻两年前的旧账。依照康的个性,八成是整理房间时发现什么二人的回忆纪念品,想丢却又丢不掉,所以才临时起意决定还给她吧。他就是有这种一板一眼的规矩毛病。

回到已经非常暖和的卧房,她钻进被窝。

睡意降临。

还是不要出席婚礼吧。亚理沙或许会失望,但是只要说当天身体临时不舒服就不会有问题。傻乎乎出席前男友婚礼的愚行切不可犯,那也算是对步入人生新旅程的新娘聊表饯行的心意。

不管再怎么衰退,自己好歹还保有这点程度的自制力。

亚纪在心中这么盘算后静静入眠。

3

亚纪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到家时全身都已冻僵了。到昨天为止的好天气遽然一变,冷得简直夸张。虽才下午一点,天空已笼罩着厚厚的云层呈现夕暮时分的昏暗,仿佛随时要下雪,亚纪在回程中铆足了劲儿用力踩脚踏车。

她一边啜饮着前几天回老家时母亲给的姜茶,一边就这么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灰暗天空半晌。

东京的冬天还真是没劲儿,她蓦然想起康这句口头禅似的说法。“既不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唯有北风又冷又干,把手脚冻得特别冰冷。这种冬天就像窝囊的半吊子。”

康是她交往的第一个外地人,所以在东京长大的亚纪当时对这种说法一半是反感,一半也感到新鲜。“那你是说新潟的冬天特别有大将之风喽。”

她半带嘲讽地说。“虽然没有大将之风这么了不起,至少我觉得是像样的冬天。”

记得当时康的回答果然颇有他的本色。

那么今天的东京应该是个像样的冬天吧,亚纪凝视着寒冷的天空思忖。

喝完姜茶,她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午餐是在外面简单打发的,所以晚餐她打算好好煮点东西。昨晚的沼尻电设尾牙宴是公司客户的最后一场尾牙,在接下来不到十天的时间,必须为了二十八日的年底工作总结算,拜会各家客户致意并且整理累积了半期的文件资料。书写数量庞大的贺年卡也是重要工作之一。这是一年当中最能悠哉喘口气的时期。

她早已决定这星期不出去吃,每晚都在家里用餐。她想让应该已被油腻的菜品和大量的酒精弄得疲劳不堪的肠胃好好休息。血液肯定也变得很黏稠。她刻意不吃早餐,午餐也打算带糙米饭团去公司。相对的,晚上她打算煮点儿健康的东西吃。这一个月以来,忙得几乎没拿过菜刀,也差不多开始手痒想煮菜了。

中学时亚纪就开始受母亲调教,所以料理三餐从来不是问题。母亲孝子的手艺相当好。亚纪与弟弟雅人,也是从小就吃着不豪华却美味可口的东西长大的。单凭这点,孝子想必就堪称伟大的母亲吧。“烹饪这码事,是守护自己及自己所爱之人的重要手段哦。”

孝子以前就这么告诉亚纪。

像现在,水及食品的安全性、地球环境的问题在全世界掀起广泛的议论后,如孝子所言,慎选食材,选择安全的水及调味料来烹调食物,不正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最佳技能吗?

想到这里,亚纪停下执刀的手,再次想起康以前说过的话。“对人类而言,判别对象是敌是友的指标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水是否亲和,如此而已。比方说对于我们公司制作的电脑及半导体而言,水就是大敌。对汽车及家电制品也是,凡是使用金属及化学物质的东西全部都是,电力和磁力之类亦然。这些讨厌水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们人类的敌人。相较之下,植物与动物、泥土与空气,还有大海,对人类而言在本质上是好的。所以像我们这种专门负责生产厌水制品的人,如果在工作时不格外小心,即使以为对人类有益,事实上也极有可能做出危害人类的行为。所以我总是铭记在心,对这种地方真的要当心才行。”

那时的亚纪只觉得康的这番话天真幼稚,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奇妙地萌生不同的反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频频想起佐藤康,恐怕还是因为约好了今天傍晚将在暌违两年之后与他会面吧。

自长冈返回东京的新干线上,康说:“迟早我也打算回乡下和我哥一起经营酒厂。长冈的稻米和水质都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家的酒是日本最棒的酒。”

当他以难得激昂的表情如此宣告时,亚纪似乎隐约领悟到,自己不是能够与此人携手一同走下去的对象。

结果,亚纪拒绝他的求婚后,他不但没有辞职回乡,反而成长为公司网络事业的明星人物,可见当时他那番表明心迹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乡愁产物,但即便如此,康在之后两年的转变之大还是令亚纪至今仍无法理解。

今晚她打算煮西班牙海鲜饭。正好看到有新鲜的鲂鱼、蛤蜊、花枝,所以买了回来。另外,也大批采购了一周分量的食材。

海鲜饭本来就是亚纪的拿手菜之一。两个月前,通过杂志报道得知有种意大利制的海鲜高汤粉,她立刻去银座的百货公司搜寻回来试用,复杂深奥的鲜美以及方便省事令她赞叹不已。之前做海鲜饭必须花半日工夫从高汤开始熬,所以她很少做这道菜,但最近每个月都会利用一次这种海鲜高汤粉享受自己偏爱的美食。今晚她也准备了法式蒜黄酱,打算好好大快朵颐。亚纪的酱汁妙就妙在用了与美乃滋等量的鲜奶油。酱汁圆润柔滑的口感与清淡的海鲜是绝妙搭配,再多也吃得下。翌日,把剩下的汤加进白饭煮成意大利炖饭,又是一道极品佳肴。酱汁和炖饭的做法都是孝子教的。当然那种高汤粉,上次亚纪回老家时就已特地买回去孝敬了母亲。

孝子打电话来,是在亚纪已调好海鲜饭的味道、才刚把锅子放进保温容器之后。她拿着分机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开始讲电话。墙上时钟的指针已过了下午三点半。

母亲每周都会打两次电话来。周末固定有一次,另一次多半是在一周过半时。每次都会聊上将近一个小时,有时甚至会超过两小时。位于两国的老家亚纪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假日也会与母亲相约在银座碰面一起逛街。每次把母女俩长年来的这种交流讲给朋友或男友听,有人视为理所当然,也有人啧啧称奇。“因为亚纪家,爸爸妈妈都是学校老师嘛。”童年玩伴经常这么说,但那样的她们直到婚前也一直维持类似母女的关系,除非因为丈夫调职搬到外县市,否则婚后也照样与母亲保持密切往来。

和母亲的缘分是很难淡掉的,亚纪想。

世人老是批评儿子与母亲的相互依赖,恋母情结更是成了窝囊男的代名词,但实际上母女之间恐怕也有同样甚至更深的依赖关系吧。可是,做媳妇的女人们却不反省自己,只顾着抨击丈夫与婆婆之间的关系。亚纪经常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也太自私了。母女之间的感情,无论是在生产、带小孩或生活周遭都有许多相通的要素,所以其实远远来得更加紧密吧。

她照例与孝子一聊就没完没了。

东拉西扯地聊完种种话题后,孝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说到这里,亚纪,这次的新年假期你打算怎么过?又安排了旅行吗?”

去年,亚纪与中学时代的三名友人一起去越南玩了一星期。今年年底高岛洋介邀她“要不要去泡个温泉”。不过她与高岛的交往尚浅,她还没下定决心要一起旅行共度数日。“我还没决定。况且现在才安排可能别处也都客满了。”

她含糊其辞地回答。“那么正月二日那天,我希望你能回来一趟。”

看来今天打电话来的正题是这个,亚纪暗想。“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怎么了?那天有什么事吗?”“你说对了。”

孝子有点卖关子地说。“雅人好像要带女朋友回来哦。前天他忽然打电话回来,说要介绍女友给大家认识,希望亚纪姐姐也在场。”

弄了半天,原来是这回事啊,亚纪有点怅然若失。雅人想结婚的对象似乎已经出现,这个上次回家时孝子就已提过。比亚纪小一岁的雅人已经二十八岁了,所以不管哪天宣称要结婚都不足为奇。亚纪与他算是从小感情就不错的姐弟,但彼此都有工作后,来往已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尤其是雅人任职报社,直到两年前有整整四年时间都待在岩手和山梨的分社,一年能够见上一两面已经算是很好了。现在他调回总社,在社会组跑了一年警视厅新闻后,从今年起总算如愿以偿地成为艺文组记者。不过每天好像还是一样忙于工作,记得和他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中元节时。“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雅人的选择我都不会有意见。”“这话是没错啦,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把女朋友带回家过,所以我想他这次应该是认真的。我们如果没有全家出席欢迎人家那就太失礼了。”“那倒是。”

亚纪也同意。“对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妈你上次不是说你也不清楚。”“好像是雅人采访时偶然认识的人。他说是去采访庆应大学的儿童心理学教授时,在那位教授的研究室遇见的。那个女孩好像也在研究儿童心理。”“多大年纪?”“听说是二十四。”

听到是二十四岁,不知为何,亚纪的脑海忽然浮现大坪亚理沙的脸孔。“那就是研究生喽。这样等于是雅人的学妹,说不定是意外的绝配。”“既然是那孩子选中的人,我想一定如你所言是个好女孩吧。”

未来的学者吗?亚纪在内心说道。她觉得这果然很像雅人会做的选择。

和事事明快果断的亚纪比起来,严格说来,雅人从小算是个沉默内向的少年。这点和担任国文教师多年、目前在墨田区的都立高中当校长的父亲四郎很像。雅人的个性低调而平实,从小就拥有过人的专注力。他就职时,本来还有点担心报社那种猥杂的环境或许不合他的性子,没想到他的工作表现意外稳健,现在已如愿调到艺文组,可见雅人的那套方式还是很管用吧。至于亚纪,似乎也同样遗传到担任英文教师、大学时代有过一年留美经验的母亲孝子的个性。她的好奇心旺盛,相对的,也多少有点三分钟热度。孝子在亚纪小学三年级时辞去工作走入家庭,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专心教育两个孩子,但亚纪长大之后渐渐明白,部分原因也是孝子天生厌倦一成不变的脾性所致。

原本雅人自己在毕业时也曾十分犹豫是否该继续念研究所。他的专业是近代日本文学,大学和他那个女友一样念的是庆应大学。早稻田毕业的亚纪实在难以想象,庆应校友对母校的深厚感情是那样非比寻常。雅人也不例外。现在遇上校友而且是在母校邂逅,说不定正是雅人内心受她吸引的重大原因。“对方叫什么名字?”

亚纪忽然想到忘记问重点。“听说叫作加藤沙织。加藤就是常见的加藤,沙织是三点水一个少的沙,编织的织。”

亚纪将“加藤沙织”这四个字烙印在脑海,兀自想象一名线条纤细安静伫立的女子。虽然只知其名不知长相,但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与雅人是天作之合。二人一定会发展到结婚吧,这个想法涌上心头,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明了直觉。同时,在如此确信的刹那,亚纪在内心深处忽然感到,这段婚姻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这虽然也只是一种直觉,但这次却伴随某种难以言喻的莫名悲哀。这绝不是说二人的感情会破裂,而是正因为婚姻幸福反而令二人步向悲哀的结局,类似这样的预感倏然掠过她的心头一隅。

太荒谬了,亚纪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想象。“那么,她如果和雅人结婚就变成冬木沙织了。”

她像要弥补似的如此脱口而出。“对呀。”

孝子语气有点懒懒地附和。“妈你怎么了?捧在手心拉扯长大的儿子要被人抢走了,做母亲的还是会有点舍不得?”“才没那回事。”

孝子一笑置之。“只要雅人能得到幸福,我毫无异议。”孝子说。

听着那小小的笑声,亚纪蓦然感到,母亲该不会也怀抱着自己刚才感到的那种莫名所以的危惧吧。

亚纪这时自觉今天的自己好像有点不正常。弟弟的女友与大坪亚理沙同年,再仔细一想沙织的沙也是亚理沙的沙。加藤这个姓氏多少也和佐藤康的佐藤有点类似。的确,亚理沙婚后就会变成佐藤亚理沙。她的丈夫康过去曾是自己的恋人,而被康邀约的自己,即将与他见面。

她感到人心真是奇妙。弟弟的婚事与康的婚事根本毫不相干,却在脑中如此无意义地错综交汇,甚至在心中唤起不祥之感。然而,这种毫无根据的思考断片,就像片片雪花坠地之后失去形状,只不过是转瞬间的消融之物。

亚纪一边敷衍电话彼端的孝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转向刚才还在看着的窗口。

她这才发现窗外早已飞舞着真正的雪花。

凝望被风吹送无助飘落的雪花,亚纪慌忙往墙上的时钟一看。指针正好指向下午五点。

糟了,她想。与康约的就是傍晚五点。看来和孝子聊着聊着似乎令她完全忘了时间。约定的地点是车站前的丹尼家庭餐厅,就算现在出门骑脚踏车也只要五分钟就会到,可是她还没梳妆打扮也没换衣服。

亚纪打断还在继续聊雅人的孝子,说道:“总而言之,正月二日那天我会回去的。顺便也帮我转告雅人,我很期待与沙织小姐见面。妈,我现在有事要出门我们改天再联络。”

匆匆挂断电话,亚纪弓腰打算从床上起身。但她打住动作再次重重坐下。

紧握着分机,再一次,她看向窗户。

飞舞的雪片数量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这里是七楼,现在整面窗子都是雪。亚纪眯起眼,想起两年前降在长冈的霏霏大雪,试图将其与眼前的风景重叠。但,那只是徒劳。这场雪根本不可能像当时一样掩埋千门万户与芸芸众生。

没劲儿的冬天,康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亚纪的脑海。也许他说得对。这种飘飘然随风吹送的雪算不上是雪,康一定会笑着这么说。对于今天骄傲地宣称这是个像样冬天的亚纪,他一定也会耸肩失笑吧。然而,自己就是生在这样的东京,并且一直生活到现在,亚纪想。

和佐藤康分手果然是对的。自己不可能下定决心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城市与他厮守一生。

时钟的指针已指向五点十五分。就算现在开始着装出门也会超过五点半。

索性爽约吧,亚纪忽然想。

事到如今和他见面又有什么话可说。二人已是分道扬镳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同时,即使今天这种约会放鸽子也无所谓的。分手之后的男女,简而言之肯定都是这样,亚纪想。

4

把脚踏车停在丹尼餐厅的停车场,亚纪小跑步奔向餐厅入口。手表的指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分。让人等了这么久,现在她感到很抱歉。康一定等得都累了吧。

一进店内,亚纪立刻发现他的身影。他也认出亚纪,在亚纪走近之际将原本叼在嘴里的香烟在烟灰缸摁熄,站起身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亚纪说着急忙脱下大衣,在佐藤康对面的位子坐下。康也几乎同时重新落座。窗边的桌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及堆了数根烟蒂的烟灰缸。“我看你一直没来,还以为我是不是说错了碰面时间呢。”

看似毫不在意的康微微浮现笑容。若是过去交往时,他想必会比亚纪自己更担心她是否出了什么事。“真的很对不起。临时接到一通电话,实在走不开。”“这话该我说,这种时候找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虽然在公司偶尔会擦肩而过,但二人已有两年没有这样单独见面了。不过,对康的印象倒是和在公司偶尔撞见时没两样。这么面对面让亚纪得以确认,今天一整天频频想起的与他那段过去已经完全风化,在自己内心不留任何痕迹。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几许紧张似乎骤然解消。

然而,这么想完之后,紧接着亚纪终于注意到康穿着西装。灰色西装配上深蓝色领带,打扮依旧低调。亚纪念头一转,以前没留下特别的印象也许是因为他那身服装。“你今天也上班?”

向女服务生点了一杯红茶后,亚纪说。“要整理平日没能处理的文件,星期六几乎不得休息。”“是吗?真辛苦。”

仔细一看,康好像胖了一点。下颚隐约多了一点肉。他已三十二岁,似乎也有了与年纪相应的沉稳。“那你待会儿还要回公司?”

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乎答案,她还是问道。康缓缓点头。“对了,你说一定要跟我谈的事到底是什么?”

只见三十分钟,当初如此强调的是自己,亚纪一边这么想一边说道。

康朝手表一瞥:“我会长话短说的。”

他说。这时红茶送来了。才刚提起的正事又被吞回去,他默默地注视亚纪啜饮一口红茶。他这种停顿的方式令亚纪齿痒。她感到,康还是一样过度谨慎。“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她放下杯子催促。于是康报以苦笑。“有什么好笑的?”

亚纪也不知怎的感到好笑,咧嘴说。“没有,只是觉得你还是一样这么性急。”“我才没有。”“你就是有。我会准时在三十分钟之内讲完,所以你也用不着这么心急吧。况且你还让我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呢。”“所以我不是讲过了,是临出门时临时接到电话身不由己,也跟你道歉了不是吗?”“可是,约定就是约定呀。”

康越发觉得有趣似的笑着。“你这是什么话。突然打电话来,硬要人家非跟你见面的可是你。”“这点我的确感到很抱歉。但我希望你别误会,因为我并不是在生气。”“这点小事我起码还知道。”

亚纪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红茶。和以前的康比起来,现在他在闲聊之间处处洋溢着自信。但并不会令人感到不快。“我可以抽烟吗?”

康从衬衫胸口的口袋掏出一包“七星”和一次性打火机说。“请便。”

亚纪今晚并没有别的安排。就算三十分钟的会面变成一小时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以后也不会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既已决定见面,纵使在这人身上多花点时间应该也不会遭到天谴吧,亚纪决定换个角度这么想。

不知是否察觉到她这种心情,康津津有味地吞云吐雾。望着他那副模样,亚纪思忖,现在才想起以前的康应该是根本不抽烟的。“真稀奇。”“什么?”“香烟。”

对方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你以前应该不抽烟吧。”

这时,不知怎的康肃然板起面孔。于是亚纪略略做出戒备。“过了两年,即便是我这种无趣的男人,多少也是会变的。”

听到这种话,亚纪当下暗想还是三十分钟一到就结束这次会面吧。男人老是这样,只要有了自信就会变得厚颜无耻不知分寸。说出这种无聊的讥讽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然而,康的下一句话出乎亚纪的预料。“你这种动不动就发火的个性也还是老样子呢。”

他一边熄掉香烟,脸上再次浮现讨好的笑容。“被你甩掉之后我就开始抽烟了。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是的确,这玩意儿会养成习惯。在公司是因为没有抽烟场所,所以我尽量不抽罢了。”“既然味道不好干吗不戒掉。香烟可是最容易致癌的物质。”“的确。但是,那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非改变不可。虽说这想必不是抽抽烟就能改变的,但是当时立刻想到就能做的我也只想得到这个。不过,这两年我在其他方面应该也改变了不少哦。虽然完全不觉得是朝好的方向改变。”

康不带自嘲意味地如此说道。亚纪牢牢盯着他的脸。的确,他变了,她想。以前他应该不是能够如此坦率直言的人。“也不尽然吧。你现在可是公司最会赚钱的人。我一直觉得,你很努力。”“谢谢。能够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我做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待在我们公司,网络事业的前途注定黯淡无光。枉费我们在商用连线服务上抢先一步,高层已失去干劲。等到明年针对个人的服务供应商将会不断崛起,可是我们早早已有落伍的迹象。本来日本就已经比美国落后十年了。再加上,如果又被别家公司抢先,不到五年我们肯定就得被迫退出这个市场。虽然我很怀疑现在不做大幅投资到底是何心态,但主管会的消极态度令我目瞪口呆想生气都气不起来。无论是人员还是预算,到现在都还只有其他公司的一半程度。”“看来在那位社长的领导下果然没戏唱。”

业务内部平日就对那位理工科出身的社长大肆挞伐。新兴事业果然也是如此吗?亚纪一边推测一边说道。“正好相反。”

没想到,康断然否定亚纪的发言。“我们公司真正懂技术的只有若杉社长一个人。虽然他在社内的评价似乎不太好,但是实际上只有他看出公司的未来下场。事到如今,我们就算生产再多个人电脑、交换机、电话机,也赶不上其他公司。可是老头子佐伯先生和富山先生等人却只知道抓着过去的光荣历史猛扯若杉先生的后腿。结果,拜这些注重老旧硬体的家伙所赐,若杉先生的计划连三分之一都无法做到。昨天我也和社长一边吃晚餐一边谈了很多,最近他自己好像也已陷入绝望。我还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呢。社长大学时代的好友是细川总理身边的人,跟着一起进了官邸,关于明年官邸要架设的网页据说也私下找社长征询了不少意见。所以,本来好像已经谈妥由我们公司的员工和NTT的技术群合作企划网页的格式,没想到,上周却因为无法得到董事会的认可使得整个计划泡汤了。现在到底是怎样,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实状况。”

佐伯、富山二人是负责技术方面的常务和副社长。昭和四十年,在各家公司为了开发国产电脑激烈竞争的时代,他俩都是身为开发部核心人物发挥辣腕的工程师。即便如此,康说的话还是令亚纪吃惊。她深切感到,处于和他们这些业务人员不同层级的次元,他正面对每天的工作挑战。“董事会为什么会将那么有利的计划叫停呢?”

康朝她耸肩。“大概是觉得会有损企业的政治中立性吧。本来只是电电集团的小喽啰,历代社长都是由邮政及电电公社那边指派过来的人,现在居然讲什么政治中立,我倒觉得简直令人喷饭。佐伯先生等人的论调,只不过是为反对而反对罢了。”

康说到这里,端起手边的杯子把剩下的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再次垂眼看手表。“其实,有件事非拜托你不可,所以今天才特地请你抽空出来见面。”

康抬起脸时,已经肃然端坐进入了正题。他这种转换话题的态度,带有干练生意人特有的犀利。亚纪微微感到被他的气势压倒。“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失礼,也猜想你肯定会心里不舒坦,但明知如此,还是非得拜托你不可。”

亚纪微微点头,默默直视康的脸。“关于我们将在下个月十五日举行的婚礼,虽然亚理沙邀请了你,但是很抱歉,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去。”

佐藤康表情紧绷地说出这番话后,双手撑桌深深朝她一鞠躬。

5

康离去后,亚纪心不在焉地待了半晌,她向来收拾空杯子和烟灰缸的女服务生点了一杯啤酒后,看看手表。时间是晚上六点十九分。康果然信守承诺,三十分钟一到就谈完走人了,她想。“当然,你一开始指出的理由也是原因之一。如果顾虑到亚理沙自然更不用说。但是,比那更重要的是,我担心会给你惹来麻烦。其实,我自己多少也觉得,应该不至于演变成那种事态。但是,如果仔细回想那个人这段时间的言行举止与样子,我就觉得如果让她跟你面对面,恐怕有点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突然听到我这么说,我想你一定觉得惊愕,但我绝对不是在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提出这种唐突的要求实在很抱歉,但是请你体谅我的真正用意,十五日那天能否答应我绝对不会出席?”

康最后又是一鞠躬,但亚纪到头来只说出一句“让我想想”,并未给予肯定承诺。她本来就不打算出席二人的婚礼,所以就算立刻点头答应应该也无妨,但康过于奇妙的真心告白,令亚纪的心情动摇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地步。

到最后,她只顾着在意千万不能让康发现自己这种内心的动摇,根本没心情好好回答。说出“让我想想”已经费尽全身力气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亚纪将送来的啤酒一口气灌下一半,然后吐出一口气。

基本上,这么奇特的事简直闻所未闻。说穿了,康是用那一本正经的面貌与说话态度强迫她答应如此荒唐的要求。

可是,自己聆听康的说明居然渐渐感到胸口紧绷。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手脚颤抖几乎喘不过气。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至今犹在体内余烬未熄。

听到康请求她不要出席婚礼,亚纪当下想到的是:亚理沙果然还是发现自己与康过去的关系了吧。亚理沙故作平静频频要求她出席,背地里肯定是隐藏着想要试探未婚夫康的执拗心态——亚纪如此直觉。换言之,亚理沙渴望康能亲手与过去彻底做个了断,而他也顾及她的心情,所以只好专程向亚纪提出这种失礼的请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看着陷入沉思的亚纪,康接着又说:“亚理沙对我们的事毫不知情。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出于我个人的请求。”

于是,亚纪当下的反应是:“那么,是你不希望我出席婚礼喽。你是想说你无法忍受这种不知分寸的行为是吧?”

她想起当她这么顶回去的瞬间康那看似困扰的表情。之后他抹去满面愁容,用强调的语气郑重声明:“若只是那种程度的理由,我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见你。我起码还猜得到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出席我们的婚礼,况且即便是现在你仍是我最信赖的人。只是,我认为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亚理沙好像一再拜托你出席,以你的个性说不定会被她的热情打动,无可奈何地决定出席。万一真的演变成那样,我判断你的一番好意反有招来尴尬事态之虞。所以,我才会这样不顾羞耻地恳求你。”

喝光啤酒,亚纪终于稍微镇定下来。不知何时已入夜了。之前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不见踪影。她望着自己映在昏暗玻璃窗上的面孔,亚纪不经意间想起,康的母亲叫作佐智子。同时,仅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数日的,那张脸孔与声音、身形,也在脑海清晰重现。那是个瘦小的人,和一百六十五厘米高的亚纪站在一起起码差了一个头。听说那年她正好满六十岁,所以现在应该是六十二岁。那是个总是带着温柔谦和笑容的女性。即便现在这样刻意回想,还是没有留下特别强烈的印象。

只有一件事记忆特别深刻。那是亚纪与她单独去长冈郊外的温泉做一日之游时。起初本来说好是康、佐智子与自己三人同游,但康在前一晚开始发烧,最后变成佐智子与亚纪去。和不熟的对象单独出游,令亚纪有点想打退堂鼓。但唯独那时佐智子的态度强硬。“亚纪,虽然有点早,但咱俩就先过个纯女性的新年吧。”然后硬是半强迫地把她拉出门。

由佐智子驾驶“佐藤酒厂”的厢型车,她俩一大早就出发了,但户外正吹着连五米外都看不见的强烈暴风雪。不过长冈的干线道路拥有最先进的融雪装备所以还是勉强可以行车。“虽然其他县市的人都在说角荣先生的坏话,但是他替我们打造了这么棒的道路,我们可是打心底里感恩有这样的政治家哟。”

佐智子握起方向盘来意外大胆,似乎很享受开车。只听她一个人絮絮说起酒厂及两个儿子的往事,亚纪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有默默点头的份儿。“在东京长大的亚纪,想必觉得这样的冬天很受不了吧。”

被对方这么一问,亚纪回答:“不过,我认为雪真的是无可挑剔地非常美。”

于是,佐智子说:“其他县市的人,如果说雪很美,新潟的人马上就会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会觉得别人根本不知道在雪地生活有多辛苦,凭什么讲得这么轻松。像我先生就有那种倔强的毛病。可是我啊,最讨厌那样了。我认为那是别扭的雪乡臭脾气。我也是在这长冈出生,一直生活在这里,但我可从来没有讨厌过雪。正如亚纪你说的,我也认为雪真的很美。每年冬天来临我都会好感动哦。”

她说着笑了。

山路果然险恶,抵达温泉区是在近午时分。

雪已完全停了,天空一片蔚蓝。她们坐车抵达建于半山腰的老旧小温泉旅馆,受到旅馆主人的郑重欢迎后,亚纪二人换好衣服便立刻去露天浴池。出了建筑物,走下积雪的石阶后周遭是整片银白世界,亚纪甚至忘了穿着雪木屐的裸足被冻得麻痹的冷意,不由自主地痴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色。走完石阶,自悄然无声的空气底层传来幽幽水声。拨开前方戴着绵帽的树林一看,是辽阔的河岸。浴池就坐落在岸边。那条河也从两岸到河心完全结冰了。冰冻的河面在终于开始照耀的阳光下闪闪生辉。那堪称雪、冰与光交织而成的天然艺术。“我家附近就有座小神社,供奉那块土地的镇守神。本来这条河就是镇守神的神体哟。”佐智子说。

的确,亚纪也感到眼前的景色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正月三日已过,再加上又是大白天,或许因此没看到别的客人,浴池等于被她们包下来了。起先不太热的水温令人有点不放心,但整个人浸下去后腰部渐渐涌起暖意,与刺痛整张脸的寒气混在一起,有股无法形容的舒爽笼罩着亚纪。水蒸气与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化作前所未见的雪白烟雾,就连应该紧靠身旁的佐智子也在白烟中朦胧不清。

泡完长澡回到旅馆,亚纪穿着浴衣罩着外褂寻找先回来的佐智子,结果旅馆主人把她带到一楼的内室。那是个约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大房间,正中央铺着鲜艳的绯红色地毯,面对面放了两套豪华午餐。而且,同样罩着外褂的佐智子端坐在下座的坐垫上早已在等候亚纪。

二人互敬热酒之后,佐智子肃然坐正:“这次,谢谢你肯远道光临。犬子不成才,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说完她静静低头行礼。然后,“还让你陪我这种欧巴桑一起泡澡,真是谢谢你。”说着浮现一如往常的微笑。

吃完饭,要离席前,佐智子说了这样的话:“其实,三十六年前,我也像现在的亚纪你一样被我婆婆带来这里。然后就像刚才一样一起泡澡,我婆婆也是这样让我坐在上座,对我鞠躬说她儿子要交给我照顾了。我那时候已经跟我先生订婚了,所以和你的情况有点不同,但后来听我婆婆说,佐藤家代代迎娶媳妇时都是这么做的。我想,也许是为了亲眼确认即将嫁进门的女孩是否身体健康足以传宗接代才有这么一套仪式吧。不过,我听了之后倒也没有不高兴,能够在这种形式下让婆婆把未来的丈夫托付给我,我单纯地只觉得很开心。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儿子,那孩子带媳妇回来时,我一定要做同样的事。可是大儿子娶媳妇时,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开口,终究还是没能这么做。结果,康带了他配不上的出色女孩回来,所以我心想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终于提出今天这种无理的要求。不过,你不需要觉得有负担哦。因为我只是任性地做了一直以来很想做做看的事罢了。”

温泉很棒,也享用了美味大餐并且和佐智子敞开心扉拉近了距离。所以,亚纪当场只是老实地把她说的话听进去而已。“彼此彼此,我也要请您多多照顾”这句话好像也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回答的。然而,现在加上刚才康说的话,再回想当初那半天的事,佐智子的确已经认定亚纪会成为儿媳妇。

据康表示,两年前佐智子得知他与亚纪分手,受到的冲击似乎比康还严重。“你八成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我老妈至今还在唠叨,如果你肯嫁过来该有多好。老实说,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她为何对你执着到这种地步。总言之,她好像还没对你完全死心。当我告诉她已和你分手时,她脸色大变,嚷着要自己去找你当面恳求你,在家闹了半天。我和我哥联手阻止她都费了好大力气呢。结果,这次我决定和亚理沙结婚后,她反而好像更无法忘记你,又重提两年前的旧事,懊恼万分地说她那时还是应该去找你说服你才对。你也见过她一次,所以应该了解,她本来并不是那么感情用事的个性。严格说来,她应该算是温顺内敛的人,什么事都听从我那任性老爸的,况且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灵敏的直觉。可是,只要一提到你,她就激动得连我都无法理解,如果问她:‘你真的那么不喜欢亚理沙?’她会说完全没那回事,可是另一方面又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亚纪不是别人能够相提并论的人。’”

可以看出,详细说明内情的康渐渐染上困惑的神色。他一边叙述一边频频叹气。

总言之,近两年以来,据说佐智子老是把亚纪的名字挂在嘴上。“我听得都腻了,真怕我老妈会做出什么鸡婆的举动。幸好,到目前为止好像完全没事,所以姑且值得庆幸。”康说。听他的口气,似乎不知道佐智子写过信给亚纪。

亚纪始终抱着哑然的心情聆听康的叙述。

一边听,一边试着回想分手的第二个月佐智子寄来的信中的内容,但她毫无印象。突然收到那种东西,对当时的亚纪而言只觉得烦。她怀疑也许是康向母亲哭诉,让母亲写来这种无聊的东西。所以,也没仔细读信就随手往哪儿一塞。之所以没有直接撕掉,只不过是因为康出乎预料的执着令她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因此她判断还是把信保存下来以防万一发生什么纠纷时还能当作证据。

然而,看来那似乎是亚纪疑心过度的误解。

心头躁动激烈到喘不过气,是因为听到康说佐智子在今年三月因蛛网膜下出血曾一度病倒。幸好及时发现保住一命,但从那之后,佐智子对亚纪的执着据说变得日渐露骨。“简直有点病态了。”康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虽然据说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如常过日子。“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死,她开口闭口都是你。‘你和亚纪真的没希望了吗?难道就不能想办法从现在开始重修旧好吗?’她常常这样嘀咕。从入夏之前,她就开始吵着要直接找你至少跟你谈谈也好。过去她虽然偶尔也会说类似的话,但她自己似乎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可能做那种举动。可是夏天之后,她好像真的想去找你。到了八月,我和亚理沙开始交往后,我告诉她我已有了喜欢的对象,也在九月订了婚,我妈果然鸣金收兵。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对你执着不放。所以,如果下个月在婚礼上看到你,我猜我妈的想法肯定又会大受动摇。假使我妈真的在婚礼上抓着你不放,我想,你一定也会不知如何是好,况且我妈的身体状况也是个问题。如果过度激动再发作一次,那就真的无法挽救了。”

康热切地劝说。“对你真的很抱歉。”他一再鞠躬,“向你提出这么恼人的要求实在很对不起。”他再次强调。但是,凝望康那副模样,亚纪却萌生出截然不同的念头。

那个念头,现在剩下自己一个人冷静反刍,其实极为单纯。简言之,亚纪对于自己当初拒绝康求婚的判断陷入深深的怀疑。继而,那股怀疑也伴随着强烈的后悔与自责。

暌违两年的佐藤康已有了远远超乎当时亚纪想象的成长,单看他在公司受到的评价也能确定,而且在事隔许久后这么面对面一看,亚纪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没有喜欢到想要结婚,但是说穿了该不会只是亚纪的判断有误?至少对于今日的康,亚纪丝毫不觉得他平庸。

不过,突然涌起强烈懊悔的最大理由,并不在此。

亚纪听到康转述佐智子至今仍强烈渴望自己当她儿媳妇的炽热心愿后,毫无道理地被感动了。佐智子如此看重自己,自己为何当初会拒绝康的求婚呢——她这才理解两年前自己做出的选择有多么重大,不禁惊愕得浑身震颤。

再次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

店内开始进入晚餐时段的杂沓拥挤。放着空啤酒杯坐太久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亚纪缓缓起身,披上放在一旁的大衣,再次凝视自己映在窗上的身影。这种白色及膝大衣其实已经完全不适合自己了,她想。

这么想的瞬间,再一次,她感到汹涌起伏的情潮自下腹部猛然涌至喉头。即便在亚纪看来也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更美丽的亚理沙穿着结婚礼服的身影闪过脑海。接着想起的是至今仍塞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张缺席通知。已将“缺席”二字圈起,在上方一笔一画地添上“恕我”,并在通信栏写上“恭贺二位成婚。诚心献上祝福”的那纸雪白明信片上的文字历历如在眼前。

我不甘心,亚纪想。

所以,她才会迟迟无法将那张明信片寄出。亚纪感到,刚才康的叙述逼得自己不容分辩地直视沉在胸口底层的那颗赤裸裸的真心。

亚纪将视线自窗户移开,像要一步一步踩紧般迈步走向门口。

自己肯定是失去机会了,她想。身为二十九岁还没找到伴侣的平庸女子之一,她非常懊悔。得知亚理沙与康订婚时,其实也很懊悔。但是,现在比那时更甚数倍,自己的确正被懊悔不甘所驱策,亚纪想。

外面的寒意比起白天更加冷彻骨髓。路灯的光线在夜晚的冷空气中发出清冷的光辉。

还是去参加婚礼吧。如果康的母亲主动找自己说话,就好好说出当时的心情,郑重地告诉她彼此都已无法再挽回逝去的时间了——亚纪如此下定决心。

6

冬木家代代行医,明治时代中期在两国这个地方开设医院。因此亚纪堪称五代相传的道地江户小孩。曾祖父的父亲本为四国高松人,却来到东京就读东京医校,当了医生。从此“冬木医院”成了两国一带知名的医家,曾祖父在相扑道馆聚集的当地也因地缘关系据说在战前成了谷町(相扑后援会成员)之一。谷町本是明治末期由于大阪谷町街的外科医师免费替相扑力士诊疗而产生的新名词,就此意味而言,曾祖父才是道道地地的谷町。

战后,祖父也继续行医多年,但亚纪念中学时祖父骤逝只好关闭医院。他有四个儿子,三男夭折,长男、次男都成为医生,唯有亚纪的父亲身为老幺却当了教师。本来应该让两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继承家业,但大哥进了大学的外科就这么当上了教授,二哥也加入大学医局成为东京郊外某国立医院的副院长,因此无法继承家中的医院。

结果,继续住在两国老家的是自祖母过世以来,亚纪三岁那年开始与祖父同住的四男四郎一家。

由于只是将原本一楼医院、二楼住家的格局简单改建,因此亚纪的老家虽大,住起来却很不方便。最主要还是太过老旧。虽曾一再整修但房子本体是战后立刻兴建的,所以已有五十年历史。因位于地震、战火而蒙受重大损害的地区,所以梁柱选用的都是坚固建材,却还是不免给人古色苍然的印象。孝子这几年频频提议拆除重建,但亚纪的父亲四郎却迟迟不肯点头。格局的确也很古怪。一进玄关就是客厅,光是这个西式房间就足足有十五坪(约五十平方米)。这也难怪,因为这间客厅是将候诊室与诊疗室、处置室全部打通直接使用。另外,一楼还有四郎的书房和父母的卧房,二楼则有亚纪与雅人的房间、过去祖父母住的四坪和室、存放医院时代旧病历等物的仓库、浴室及晒衣场。现在如果有客人留下过夜时就利用二楼的四坪和室。

在冬木家,正月两日向来习惯在那间大而无当的客厅吃寿喜烧。例年总有和四郎比较亲近的学生近十人上门拜年,过了中午就开始热闹开动,但今年雅人邀请了加藤沙织,所以四郎应学生之请,傍晚改去其中一人的家里做客。

雅人与沙织在下午四点过后离开。四郎也紧接着出门,现在大餐桌只剩下亚纪与孝子相向而坐。“好像忽然变得很冷清呢。”

孝子一边泡茶一边咕哝。

刚才打开的电视正在播放东京电视台惯例播出的十二小时连续剧。这次演的是《织田信长》。扮演信长的高桥英树姑且不论,扮演秀吉的三田村邦彦实在不太适合这个角色。孝子也说:“三田村要演也该演明智光秀才对嘛。”

房间墙上挂着一九九四年的崭新月历。亚纪是一九六四年出生的,所以今年正好满三十岁。她深深感到,三十岁,是个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的年龄。“不过,雅人今天喝了真不少。”

孝子啜饮苦涩的浓茶说。“被妈这么一说的确是。人家沙织比他沉稳多了。”

对对对,孝子也跟着附和。

加藤沙织是个令人颇有好感的开朗女孩。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来说,算是相当成熟,感觉上比雅人稳重多了。若要说令人意外之处,顶多也只有沙织滴酒不沾的体质。冬木家包括亲戚在内人人都是酒中豪杰,四郎、孝子、亚纪的酒量固然都很好,但雅人似乎深受祖父和曾祖父的遗传,堪称千杯不醉。当然他本就生性谨慎,所以从来不会让自己酒醉失态,但他的酒量之强简直非比寻常。这样的雅人选中的对象居然完全不喝酒,着实令亚纪有点惊讶。“那,怎么样?妈对沙织,还满意吗?”

亚纪开门见山地问。

孝子露出稍做思考的动作。“她应该是很好的女孩吧。最主要的还是雅人好像用情很深。初次见面虽然无法断言,但那孩子如果肯嫁进来我当然不会有太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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