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四)(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3 08: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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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溪司香旧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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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四)

中华艳情文库第二十辑——海上尘天影(四)试读:

第四十六回恣欢情忘情媚知己 征俗语谐语引同侪

话说莲民留住在柔仙那里,少顷老妈子送了四个碟,四个菜来,还有一碗莼菜。柔仙先尝了一尝,道:“煮得这个味儿,好东西叫你们一做便走了味。”因问俊官道:“生的可还有么?”

俊官道:“还有半小磁缸,我把清水养着。”柔仙道:“老东西呢?”俊官道:“去到百花楼摇会了。”柔仙道:“你把这生菜送到厨下,我自去煮,这个赏老妈子吃了罢。”莲民道:“不必再煮了,将就些罢。”柔仙道:“搁在那里,也是坏了,趁你在这里报销了,到放心。”说着便扶着俊官的肩去了,莲民在房里看他做的词稿,其中好的甚多,内有浣溪纱一解咏落花云:

王惨香埋不计年,韶光如梦梦如烟,销魂无可奈何天。疑是前因曾历劫,枉将后果说生天,只留幽怨使人怜。

看了一回,柔仙已煮好莼菜,走进房来。莲民道:“你这落花词,何其说得沉痛呢?”柔仙道:“言为心声,不能自己。”

说着大家坐下对酌,饮了几杯,柔仙说笑如常,把方才这件事竟似忘怀了,莲民、俊官不解其故。柔仙又几次向莲民劝饮,自己也陪饮了十余杯。柔仙酒量向来最多三杯,今番莲民看他忽然改了常度,心中也不觉诧异,因叫他不要饮了,柔仙道:“人生行乐耳,良会无常。同心罕观,酒逢知己,何以拘拘?”

于是说说笑笑,又饮了两杯。颇觉有些酒意,因笑向莲民道:“我已经半年不到戏班子里去了,也没唱过,那老货恨得我牙痒痒的。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所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你向来爱听我乔醋一出,这回子我演你看!”遂命俊官去取出一件戏衣来穿了,便在灯下一节一节的演唱起来,换了几次衣服,演到说白里头念巫彩凤的诗,说:“不识河中金雀女,可能再会月中人。”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莲民也陪他下泪道:“这支莫演了,你换了衣服,请你唱醒妓一出。”柔仙换了衣服,坐了叹道:“你是月中人,我是金雀女呢。”莲民道:“请你唱醒妓这曲儿。”柔仙道:“有什么唱头?劈头惊一棒,刺骨冷冰心。”莲民道:“我最爱他这两句。”柔仙又唱道:“绮罗丛里粉骷髅。”莲民道:“本来我要你知道这个意思。”柔仙道:“你为什么常替我哭呢?”莲民笑道:“也不过是泥人劝木人罢了。”

柔仙道:“可又来,大家都是无心物。”说着又要饮酒,莲民把杯子夺了去,说道:“不许喝了。”柔仙道:“再让我饮一杯,我唱支楚江情你听。”莲民道:“好似熟得很,你且说是什么戏?”柔仙又笑道:“难为你这个也不知道。”莲民道:“我一时想不起了。”柔仙道:“是于叔夜想莫素辉呢!”莲民笑道:“不差,请你喝半杯,你唱!”柔仙道:“不许,要饮一杯呢!”

莲民软恳道:“好妹妹,你有些醉了,身子又不好,少饮些。”柔仙瞅了一眼道:“醉死了不关你事!”莲民听了这句话,便不以为然,道:“不关我事,我相识你也多时了。”柔仙虽然微醉,觉得说话造次了,说道:“你不用生这个心,是我说错了。你一杯总要斟,我喝呢!”莲民只得斟了一浅杯,送到唇边,柔仙一饮而尽,便慢整衣冠唱起来,后来唱到楚江情,道:“梦锁葳蕤,怕逐东风荡。只见蜂儿闹纸窗,蝶儿过粉墙。怎解得咱情况?”莲民笑道:“响遏行云,音将落月,此曲能移我情矣。可惜妹妹精神不佳,不要唱罢。”柔仙道:“你也难得听我唱,自今以后,不知何时再唱给你听!我就勉强唱完了罢。”

于是莲民倒了一杯茶,请他喝了。柔仙把这出唱完,觉得香汗淫淫,不胜劳倦,便换了衣服,莲民便催吃了稀饭,命小丫头撤去。自己同柔仙盥漱了,不敢便睡,并坐在床上,把故事想出来,讲给柔仙听。又道:“十四日,韵兰派我们男客花神祠东院,你们在西院,不准混淆。恐又要似延秋榭赏荷的关防呢!”

柔仙倦极不理,俊官接口道:“苏姑娘说在殿上可以大家玩的,不过东西院不能来往,以免烦杂。”莲民看柔仙双眼微饧一回子,身子一晃荡,恰恰倒在莲民怀里。柔仙身子瘦弱,轻细玲珑,莲民捧了起来,命俊官替他脱衣解带,伏侍他睡了,俊官叹息而去。莲民闭了门,也登床安睡。柔仙到了三四鼓方醒,嚷要喝茶,莲民倒给他喝了。柔仙觉得骨节疼痛,莲民给他细细抚摩。这夕的缱绻恩情,或笑或啼,真胜寻常万倍。次日午后方得起身。俊官道:“韩爷差人来催过了。”莲民向柔仙安慰一番,急急回到采莲船,秋鹤已替他把行李都搬到花神祠东院了。莲民便又过来,到得东院,看见秋鹤同着莲因、佩纕,正在挂单条书画呢。见他来了,笑道:“你好自在,也没见到这时候方才起身。”莲民告谢了,笑道:“我是仗着秋鹤的交情,谢你这位女孟尝,这回子也不能请你们了。”佩纕笑道:“你同我们做的像还没谢呢!入座这日,我姑娘另备两席送到你东院,请你坐首位呢。”说着,柔仙也走过来,众人看了柔仙,觉得总有些形容惨淡。柔仙是不爱打趣的,众人也不同他说笑,只问他为何这个样子。莲民把昨晚被责之事,告诉一遍。众人都替他不平,秋鹤道:“我看你们两人,总要成了连理枝方好。”

柔仙道:“连理不连理,我们老货要五千元呢,叫他五百元,也取不出!”莲因道:“也是同我当初的老东西一样的。”佩纕道:“他要五千元,断不能依他五千元的!”莲民道:“先前曾有三千元之话,最少仍旧,此数也难筹措呢。”秋鹤道:“可惜韵兰近日因造了花神祠,手头都枯索了,若无这件工程,他的力量还能帮助。”佩纕道:“你要成全他两人,我有一法。现在知三、芝仙都去做官了,你可以请燕卿写封信给知三,请文玉写封信给芝仙,你也会同了写去。再去劝劝兰生几位朋友,各助若干,便可成功此事了。”莲因道:“果然是一条计策,但恐不能得到五千。”佩纕道:“且有了若干,再说,就是柔仙嫁了莲民,即使俭省,也须要千金之利,方可敷衍。这是善后之计,最是要紧的。”秋鹤道:“我想这件事,无论姓马的肯不肯,我们给他五六百元,不算少了。肯便肯,不肯,只得请子虚之官势,发堂择配,抑勒从良,你道如何?”莲因道:“虽然也是一说,我想若能多筹若干,除了善后之事,就多给他几个钱,苟其无可如何,只得下此毒手了。”柔仙莲民听了这些话,自是感激。佩纕道:“这件事就托秋鹤,得暇先替他去筹款罢。但事宜秘密,不可给老太婆知道。柔仙回去,原是照常,也不好说起。”柔仙点头称是,几个人谈妥方各散去。从此莲民住在东院护翠轩中,另有一个仆人,替他看屋,就是莲因那里拨来的香公。莲因住在西院,因偶动凡心,知道尚有半载孽缘未满,所以死心塌地守了,也不去坐关参禅,等到了满期再行用功。终日惟与玉成论论禅理,倒也自在。

到了初九重阳,大家在此花神祠聚会,演礼一天。过了重阳,初十日,先是浙江开榜。十一日,正是江南发榜,顾府上殷勤望榜,阳府上的双琼小姐、绮香园里的叶佩纕也不免关心,兰生倒也不在心上。岂知等到天明,了无信息。松风、水月到电报局去听信了,尚未回来。听得远远里一片锣声乃是别家中式的欢笑声,贺喜声,历历可辨。这夜兰生住在衙门中,静安寺许大人等了好久,不见报来。心也死了,遂上床安睡,一觉竟到天明。这里彩虹楼洪素秋也替兰生、黾士望榜,到十二早,忽然六七个人,鸣着锣,吹着号记,撞进绮香园,到彩虹楼来。

佩纕知道兰生中了,心中大喜。告诉了韵兰,韵兰也替他得意。

佩纕先赶到彩虹楼,路上逢着几个报子,又报到绿芭蕉馆、幽贞馆去了,佩纕这一喜非小,不但从此终身可托,兼之姊妹姑表门前,也可说得嘴响。因向最后一个报子问道:“顾少老爷中了第几名?”那人也听不清楚,只管走说:“是老爷中了,我们园里报了,还先要到静安寺。”说着已经走远,佩纕想道:

难道他家里反没去报么?究竟不知中在那里?我到彩虹楼便知道了。于是从花神祠后侧一径向北,只见还有几个戴了暖纬帽的,立在那里,大约是争赏。碧霄同玉田生及兰生的母亲吉田氏,倚在楼窗中笑着,向佩纕招手,嘴里不知说什么。佩纕想道:儿子中了举,母亲自然得意了。这回子我必须同他叩一个头道喜,才好。又想道:倘然别人替他道喜,也叩头还好。

若别人道喜,并不叩头?单是我一个人叩头,倒是无私有弊。

碧霄是嘴快的,或加上一声说笑起来,岂不羞死!仔细一想,倒不如不见二太太也罢。但是已经被他看见了,这时候心中忐忑,欲上不能,欲下又不能,只得上去拌得他们说笑我一场,我便逃开便了,乃信步上来,那报子又得了钱下来了,佩纕又问他少老爷到底中在第几名,报子看了一看佩纕笑道:“上边有报条标在那里,你去看罢!”佩纕不再问,走到门口,见一张红报条高高揭起,入门立定一看,但见上写着:“捷报贵府舅老爷洪名昉,本科浙江乡试中式第六十八名举人。”佩纕心里头好似冷水浇了似的,澈骨生寒,一团高兴顿时冰消瓦解,只得勉强进去,同素秋道喜,安慰了二太太一番。素秋便要到黾士家里去,佩纕道:“奶奶去了,十四日怎样呢?况且我家姑娘说过,这日人数最齐,平常日子,不轻容易有这些人的,奶奶不回来,岂不扫了兴么?”碧霄道:“你放心,我已同他说了,十四必定回来的。他因哥哥尚在浙江未回,所以去望望,现在他中了,恐怕拜老师,画清供,又须耽搁,十四这日,无论他忙不忙,我们捉也要捉他到花神祠,我不管大奶奶的威势了。”说得众人都笑了,佩纕笑道:“奶奶好说话,你二夫人便封了王了。”王田笑道:“素奶奶这等阿弥陀佛,真个十个里头拣不出一个的。就是我们吉田太太,那里的太太啊吓,实在没得说了,也并没听见言重过一句儿,可见妻妾间也要修的。”

此时素秋已梳妆好了,匆匆上轿。一面走,一面向佩纕道:“你不用送我,你问碧丫头要浙江乡试题名录看去,仲蔚也中了极高呢!”说着走了,佩纕向碧霄取了题名录一看,见第一名解元胡天,仁和县附生。亚元是程瑞清,仲蔚中在第五名。佩纕因兰生未中,心里纳闷,敷衍了一回,方才回来。碧霄道:“那里去?”佩纕道:“我要到花神祠,去看外国戏台。”碧霄道:“我同你一起去,回来我要去看秀兰呢!”说着便同佩纕走了。

到了花神祠,见戏台设在正殿后的草地上,把活络甬道暂时拆去了,留着一个月影园台,四周用竹篷彩绸遮着,高仅二尺许。

左右矗着长木杆,四围十二根木柱,横着长梁,合成一个圆顶。六盏大电气灯,间着煤气灯十余盏。莲民前两日喘症大作,这回子略好,扶着病同玉成、莲因、萱宜也在那里看呢。大家相见了,议论起来。玉成道:“没见过有圆戏台,怎么演呢?”

佩纕笑道:“演的时候,你看就是了。”莲民道:“可惜此台规模太小。”碧霄道:“又不是马戏,也玩了。”萱宜笑道:“我也从没看见外国戏,到底怎样好玩?”莲因道:“大约全中国的幻戏儿就是了。”佩纕道:“闻得班里有日本兄妹二人,善演飞刀,可惜被日本招回去演戏了,否则倒好看呢。”碧霄笑道:“你知道么?这两个是玉田姑娘老子的徒弟,我昨儿同玉姑娘说,这回是我们千载一时的大聚义。横竖左右无局外的人,到这日我们大家献些技艺出来,就请玉姑娘演飞刀,可惜我现在不能献术给你们看,否则比前回延秋榭舞的更稀奇呢!”佩纕道:“我们姑娘也说过呢,这日不妨大家献些技艺,横竖正殿上是日戏。等他做完了,我们就在戏台上玩。若是各姑娘献技,我们姑娘也来弹一回瑟。不过我没有什么本领,奶奶们不会的,是不必说了。”玉成笑道:“我但能唱乡下的田歌,扮龙灯里的采茶娘子。”众人听了,皆笑起来。看了一回,碧霄道:“我们去罢。”玉成道:“昨日听见幼青姑娘同老娘争闹,闻说为一个杨姓客人要娶他的事,现在不知怎样了,何不去望望他呢?你们去,我也去。”碧霄道:“好,我们就去。”莲因道:“姊姊早回来吃饭。”玉成答应着,与佩纕一同就走了。到了绿芭蕉馆,只见幼青的假母丁氏妆束一新,跟着一个老妈子,正出门呢。

见了众人,笑道:“进去罢,幼丫头在里头陪客呢。”佩纕道:“姆姆,他怎么同你生气?”丁氏笑道:“不要说起,昨日闹了半天。有个客人心心念念的要娶他,你想他虽然不是我自己亲生,到底从小梳头缠脚捧大的,他不肯离这里,我也舍不得他。若是客人好,还好。我打听这客人,家中已有两个如夫人,都是花烟下贱,并非善价娶来的。客人也是穷串,不好便去转卖他人,所以我讨了重价,他也不想了。我现在要到关帝庙去烧香,各位进去罢。各位失陪。”说毕就去了。

碧霄拉了佩纕的手,向里便走,一面说道:“理他这老恶货,口是心非。面上糖蜜似的,心里比刀箭枪炮还厉害,我一眼也不去看他。”大家走到里边,只见幼青陪着一位熟客人呢。

佩纕、碧霄却认得是任十郎,名义,是浙江一位财主,最有义气。幼青要想从他,他因祖宗的定训,娶妾即要出族,不准入祠,所以不能娶他。碧霄未曾从良之前,与十郎也最为合机,这番也无所避忌。一同进房,幼青、十郎迎了出来,招呼坐下。

云绡送了茶,十郎称碧霄为姨太太,碧霄笑道:“你们读书人,总是朱文公的卵胞,什么姨太太、二太太,仍旧叫我碧霄不好么?”任义笑道:“姑娘还是这般爽直,可见性情是改不来的。”

又看了玉成,笑道:“这位黑姑娘是谁?”一句话说得玉成面孔紫涨起来,众人也不禁好笑。看了玉成不好意,便不敢笑出声来。幼青把任义打了一下,推他坐了,笑骂道:“只有你没见世面,黑的白的,看得仔细,你家里奶奶怎么样的,粉妆玉琢呢?他是太原来的劳大奶奶,因姑爷死了,来寻莲因姑娘,要做姑子,也是花神祠的人呢!”任义道:“莫不是所说的余四宝余玉成么?”幼青道:“又来了,余玉成便是余玉成,什么直呼他的名呢?”任义遂走来,向玉成作了一揖,笑道:“奶奶得罪,我实在不知道,不要记在心里就是了,我的绰号叫直嘴老鸦,大家知道的,奶奶后来叫我绰号就是了。”众人听了,又笑起来,佩纕只是笑着指他,说不出话。幼青要撕他的老鸦嘴,玉成这时候,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得立起身来,福了一福。那任义揖毕,已经回转身来了,背对着玉成。玉成这福,又是不伦不类的。众人见了,又笑起来,连门口的小丫头都笑了。孟云绡闭着嘴走了出去,玉成臊得什么似的,还是幼青忍着笑说:“劳奶奶你莫理他们,我有一个西洋的万花筒,你见过没有?你同我到缦斋里去看。”遂拉子玉成,便走到了缦斋,去架上取来,教他看。玉成颠颠倒倒的看果然是千变万化,各有不同。有六角的,有八角的,每角形式颜色,都是一样。幼青又把一只长六七寸宽二寸来高的八音匣,开给他听。

玉成道:“声音还好,终不如苏姑娘那边一个,走得长久。”幼青道:“这个每只价钱不过十余元,那边要一百几十元呢!一倍加上十余倍,自然好了。”两人敷衍了一回,重到房里。只听碧霄、佩纕正在同云绡、任义谈论隔夜客人要娶幼青的事呢。

见幼青进来,佩纕便道:“姑娘来了。”碧霄笑道:“你到底嫁不嫁?”幼青道:“无赖小人,要我嫁他,他还做梦呢!我娘见了银子,便是性命。后来姓杨的嫌伊身价大了,便谈不下去。”

佩纕道:“他肯出多少呢?”幼青道:“娘要三千元身价,不能再少一个。他也没有还价,我看他打去了八折六百元,不知道拿得出拿不出。”任义笑道:“他果然张罗了三千元交来,你怎样?”幼青鼻子里哼了一哼道:“三千元可料他今生也巴不上了,便是有了三千,强娶我去,我也没什么要紧。”碧霄笑道:“没要紧,便封了姨太太。”幼青道:“我死了还有什么姨太太?”

一语未终,只见素雯走进来笑道:“门还未过,已经自己称起姨太太来了,待我来认一认,怎么样一个姨太太?”众人大家立起让坐,幼青反坐着,红了脸,笑骂道:“烂蹿子,嚼舌头,不得好死的,一来便把我打趣儿,恨得我要撕你这穷嘴!”

素雯一面坐,一面笑道:“你们看他自己称的姨太太,我不过顺着白说了一句,他便仗着姨太太的势劲儿,要撕嘴。你们从今可记了,要撕人的嘴,须做姨太太。做了姨太太,便有撕嘴之权呢!”说得众人皆笑了,幼青便走过来,素雯看见,逃了出去,在房门外笑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我求你,老爷好好的伏侍姨太太。”引得幼青追了出去,碧霄道:“我们也走罢。”任义道:“冯姑娘替你说句话儿,这个园里还是你肯抱不平,不怕人。幼青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有人要娶他,他情愿从良,这是不用说了。若有人要强娶他,或者丁家妈贪重利许给了,幼青心中不愿,你住得近知道的,替我出场。什么事都推在我身上,你速给一个信通知我,我便来料理,不与你相干。我住在南市,路远,此地信息自不甚灵。若是我回了杭州,你只要打一个电报,到贯桥胡光泰就是了。倘然他们要钱,我这里尽有。”碧霄连连点头笑道:“既蒙委任,当不负所托。但弄出祸来,要孙行者当呢!”任义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头可以断,言不肯悔负了,人岂是猪狗畜生呢?”

佩纕笑道:“言太重了。”碧霄道:“我想着一事,要问你,这里住的仲莲民,怪僻脾气,你虽不善欢他,也是知道的。他的相好柔仙,也是天生的孤僻性情,两个知己得不可开交。莲民要想娶他,而腰无半文,马氏要索身价五千元,这里又凑不起巨款。莲民又无朋友的,韵兰景况,看他场面虽好,他为造这花神祠,把园契已抵借了一万金,也是力尽筋疲了。这件事虽然别处有些首尾,但所少尚巨。我因你是有肝胆的人,替你说同他梳栊梳栊,或一千,或几百,成全这件美事。”任义道:“你说别人都可以商量,便是不认识的人,亦可以分忧。惟仲莲民不肯,不但是那天不同我捏像,倒也小事,便是花神祠存案咨部一节,我也是为义气上费了多少心力。你们的冶秋也知道我的,他倒当面得罪我,说我是功狗,我要见秋鹤,他又霸占着,说我不是。我难道见于秋鹤,便假仙佛么?”碧霄道:“这件事也不用提了,他是坚僻自在的人,知道什么呢?你不要为莲民,只为柔仙同我面上。”说着便要替任义跪,任义连忙挽住了,道:“我的奶奶,你怎么为他这等好心?不要受了哄。”碧霄道:“我并不怨。”任义道:“我和柔仙也没什么,连应酬都是冷冷的。但是他的景况,也可怜。罢了,我为你二位情份,我就赠五百元。等十月开了庄,你们来领,但是我算送你和柔仙的,并不是为了莲民,也不要他见情。”碧霄道:“我和柔仙领你情就是了,到谈妥有了眉目,我便给你信,你便送来,免得我们来领费周折。”任义道:“也好,但是幼青这件事,我要托你。”碧霄道:“你尽放心,不是夸口。我冯碧霄若在园里一日,便保护他一日。况且有你助力,我还怕人么?不过我劝你替他赎了身,也是好事。”任义道:“刚才我和幼青说过了,他的妈最少要三千元,我也不能再少给他,今年岁底必定有以报命。”佩纕笑道:“这个还好。”碧霄遂同佩纕、玉成走了,方才出门,见幼青进来笑道:“为什么不多坐一回?”碧霄道:“我要去看秀兰呢,那人等你,你进去罢!”幼青笑了一笑,面红着进去了。玉成道:“刚才姓任的真个是爽利人,但是这位幼青姑娘,同柔仙姑娘的身价,何以这么的贵?”碧霄冷笑道:“这理的姑娘,都是贵品。到得绮香园里的女孩儿,三千元的价,是极贱的了。”玉成道:“吾不信,似韵兰姑娘身价若干?”碧霄道:“你要问他,他是并没身价。他若心里头肯,一个钱也不要,还把绮香园的产业带去倒送他。他若不肯,不要说三千元,便是一百万元,也不肯嫁。”玉成道:“真也是说不定了,姑娘呢?”碧霄笑道:“我是一钱不值的。”玉成笑道:“像佩纕姑娘值几许呢?”碧霄方要回答,佩纕笑道:“越说越不好了,莲因姑娘等奶奶去吃饭,奶奶跟着我们走,做什么?”玉成道:“阿吓,忘了,停一回再会罢。”说着独自去了。

这里两人走到华纕仙舍,佩纕向碧霄道:“进去坐一回,好不好?”碧霄道:“我要去问他一部帖呢,不进来了!”佩纕遂自进去,碧霄方过了虹影桥,忽见一个小丫头飞奔上来叫道:“冯奶奶,秀姑娘在吾们屋里请你去。”碧霄看是锦儿,便道:“秀兰姑娘在你们姑娘那里么?”锦儿点头道是,碧霄遂向幽贞馆来。只见秀兰同月仙、韵兰在幽贞馆讲什么呢,燕卿也在那里,三人见碧霄进来,秀兰先笑道:“姨太太连日不见,今日鸾风遐临,有何见谕?”韵兰笑道:“你看碧丫头嫁了人,身体愈加发福,面上好似消瘦些。”碧霄一面坐,一面听他说,只见燕卿未说先笑。韵兰笑道:“燕丫头疯么?为什么见了碧丫头,便傻笑?”燕卿吃吃笑道:“我听你说的话,我就想着一个典故来了。你可知道冯姨太太身体发福,都是五官四肢的东西并进去的。现在冶秋去了,他的号改了瘦鹧了。”说着又扑嗤的笑起来,秀兰想了一想,骂燕卿促狭,韵兰却是不懂。

碧霄道:“我也并没改这个号,你又编派我什么呢?”秀兰笑道:“他说鸇是食雀者也。”韵兰遂哈哈大笑起来,说:“燕丫头真促狭!”引得碧霄要起来打他,燕卿连忙笑着告罪道:“姨太太,我不敢了,饶我这一遭儿罢。”佩纕听得热闹,也走了进来,笑道:“刚才为了姨太太,引得幼姑娘猴急,把素雯姑娘追赶一回,这回燕姑娘又要招碧姑娘了,碧姑娘不似幼姑娘好惹的。”碧霄听了,向燕卿笑道:“如何?你们再敢无礼否?”

燕卿笑道:“小的总也不敢了!”韵兰因问方才姨太太这件事,碧霄笑道:“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偏不愿做姨太太;一个是别人要他做姨太太,他也情愿做姨太太。因为从中有一个人不愿他做姨太太,所以不能就做姨太太。如今因有人成全他做姨太太,便几几乎将做姨太太。”韵兰道:“我知道了,你后头说的,是柔仙欲嫁莲民,是明公正气的奶奶呢,不是姨太太子。前头说的是谁?你到底说明白了,不要姨太太长,姨太太短的,混闹!”碧霄遂把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了。秀兰道:“这个客人,也算是野狸儿想吃天鹅了。”月仙道:“他也不到我们溺盆里来打几个筋斗。”韵兰道:“任老十到底是好人,亏你募化得动。前日秋鹤说起过了,这个月要替他去设法起来,大约二三千元,或者总办得到的。”燕卿笑道:“天下募化劝捐的道儿极多,从未闻捐募了钱娶老婆的。”秀兰道:“不但娶老婆,并娶妾嫖赌的也很多,你真少见多怪了。”燕卿道:“你说那一个?”秀兰道:“你不听见从善堂里姓谢的么?绅士借施济之名,故意开这个堂,因北边捐助来九个元宝,给了收条,未经落册,上半年他同事窠里争闹,把这件闹出来,幸亏弥缝得早,日报上未经登出,就是言国祥九百元娶一个妾,岂非捐募款项里来的么?现在办账的人,真心为善的固多,但亦不免有几个保不住自己。”韵兰道:“秀丫头也是寓言八九,其实大家要保子孙的,那里肯伤了天理。况且现今明明说给他娶老婆,与这个也是不同。但莲民是不知守家的,柔仙又是怪僻。倘然凑了成数,倒要替他管账,月给若干,不能多支。若一经他的手,便又是销金锅子了。”燕卿道:“我们这些人总是要散的,替他操心,倒要一个长久的人才好。”月仙道:“那是不妨,就叫秋鹤替他存在伯琴或仲蔚铺子里就好了。”说着,只见老妈子送上饭来,四个碟子,四个小碗,四个大碗,一碗是漾花罗卜,清蒸南腿,一碗是京冬菜闷蒸鸭,一碗是麻菇笋尖汤,一碗是鸡粉蒸鸽蛋。那小碗呢,一碗是虾子玉兰片,一碗是镇江米醋炒蟹粉,一碗是宁波美人蛏乾干贝汤,一碗是鸭掌冬菇汤。

四只碟子,是火腿野鸡杏仁秋梨,另有一碗虾仁煮菜,是韵兰每餐必要吃菜的。碧霄笑道:“多时不到幽贞馆吃饭了,这回盛肴,大约是为吾等设的,倒要请教请教。”只听见门帘外笑道:“不过是求乞讨饭罢了,请教什么?”众人一看,原来是珊宝,连忙让坐,碧霄笑道:“不差,是求乞讨饭,又来了一个乞婆。”众人都笑起来了,珊宝笑道:“我知道他们今日有虾子玉兰片,所以来的。”碧霄笑道:“冠冕得很呢,不请自己走来了。”珊宝笑问韵兰道:“韵丫头你今儿吃饭,都下请贴邀帖,为什么我那边不叫佩纕备送一副来?”侍红刚送酒来,听见了笑道:“吃便饭要用什么帖呢?菜又是家常的,不过添了四个碟子。”珊宝笑道:“这么说,原来你们也没请过,就自己走来的。”说得众人都笑了,此时韵兰、佩纕先坐好了,说道:“坐罢,不要逗口了。”众人便随意坐了,各自斟酒。燕卿笑道:“姊妹们和气好,也没这样的熟不拘礼。这么看起来,佩纕坐在第二位,韵兰坐在第三位,真不知谁宾谁主子?”说着只见珊宝狠命的把这碗虾子笋吃,顷刻剩了无多。韵兰笑道:“你看来了一个饿鬼,人家不动,他只管受用。”珊宝笑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得合席大笑起来,佩纕的酒,咽夹了在鼻子里出来,月仙、秀兰吃的蟹粉,连忙回过头来,喷了一地。韵兰吃的火腿,都吐在桌上。燕卿干贝汤,也喷在桌上。碧霄把牙箸夹着两块蛏乾,坠到地上来。

一双手只指着珊宝笑骂:“小妖精!”停了一回,笑定了,丫头把桌上边上擦干净了,送热手巾擦脸。韵兰笑道:“真有趣!刘姥姥说得好,你述得更好。”珊宝笑道:“他也问得好,你也问得好,我吃了你饭,无以为报。等你开心吃下去,容易消化些。”众人略略饮了酒,便大家吃饭,一时完了。韵兰只吃一碗,秀兰也是一碗,月仙吃小半碗,燕卿一碗半。惟碧霄、珊宝每人吃了两碗牛,佩纕两碗。大家漱口擦脸毕,散坐吃茶。

碧霄方问秀兰:“颜鲁公的中兴颂碑,可有原拓?”秀兰道:“先前有一册宋拓,被叔献借去了。现在一册,是托人在湘省浯溪拓的。尚算拓得好,若要原拓,没得找处了,你要他干什么?”碧霄道:“前日有一个湖南人,拿来怀素帖同中兴颂两种,怀素帖我有在那里,不用,买了一张,中兴颂看字迹糊涂,墨彩也不匀,恐是假的,所以要借去比较比较。”秀兰道:“中兴颂都是墨迹,不甚清匀的。他这个颂刻在崖石上浯溪,共有三崖骈立。中崖刻这个颂,年深月久,一则石质消磨,二则高低不平,最为难拓。大约湖南人带来是真的,你见的怀素帖,是全套么?”碧霄道:“也是四纸。”秀兰道:“不对,永州绿蕉庵的怀素,笔迹全套,共有五张呢。他四张必然少了一张,可见你藏的,也是不全。你同我去看我的,好不好?”碧霄道:“韵丫头、珊丫头同去。”韵兰道:“十四日的事,还未妥当,我不去了。”珊宝道:“我还要去替客人画扇呢!因为这里有炒笋,才来吃饭的,我也没空陪你,先回去了。”月仙道:“我也要回去。”珊宝道:“吾们同走罢。”说毕便走。燕卿笑道:“你请了偏不同你去,你不请我还是我同你去罢。”碧霄笑道:“到底还是我的燕卿姊姊。”说着左手携了秀兰,右手携了燕卿,向外就走。韵兰笑道:“不送了。”秀兰笑道:“礼无不送,主人何妄自尊大?”韵兰也不理他,同佩纕去写十四日派定的执事单去了。

却说燕卿、碧霄、秀兰三人到寒碧庄,见文玉也在绿冰壶,手中执着一枝三尺来长的细竹竿,竿端缚了尺余长的细纱绳,绳端系着一个小皮球,在门口地上抛滚,引两只小猫奴顽呢。

猫奴见个这个球,跳跃奔走,忙得什么似的。文玉见了,只是嬉笑。纫芳在桌子上磨墨,文玉见了秀兰笑道:“等了好久,要请你写一副琴对呢。有一位客人是京里下来的,慕你芳名,请你写对。因知你不见生客了,不敢来。现下在我屋里立等,我所以请纫姑娘先替你磨墨。”一面说,一面把引猫竹竿放了,把这副泥金对展开。秀兰笑道:“你的客人,请我写,润笔最少五十两。”一面说,一面去把两部法帖,取给碧霄、燕卿看。

这里文玉笑向秀兰道:“多谢你,不要为难,我领你情就是了。”

秀兰笑道:“好重大的情,一送便是五十两,写什么句子呢?”

文玉笑道:“有什么英雄儿女的最好。”秀兰道:“到也难,最好有现成的。”于是低头想了一回,道:“有了。”便去笔床上取一枝中判净纯羊毫,先在清水里润浸一回,等他慢慢的化开了,再把水洒去,遂走到桌子边蘸了墨,一挥而就。上头写着:

乙未重阳后两日为松泉先生赏正,广陵女史秀兰陈敏集句并书。

联句是:

太白狂浮客舞剑,小红低唱我吹萧。

就仿的僧怀素体,写得笔笔飞舞。盖了图章,文玉等他干了,便取了,称谢一声去了。燕卿道:“我也要回去,同走罢。”

也跟着就出去了,那碧霄把两种帖看了一回,笑说道:“比我那里的真个好得多,这样看起来,我那里的,真也是真的。不过怀素帖不全,中兴颂拓得不好罢了。”秀兰笑道:“你要考究碑帖总要写个门生帖儿来。”碧霄笑道:“索性借我携去对一对。”秀兰笑道:“借是可以,但不要久假不归呢。”碧霄道:“我从来不是这等人。”于是又坐了好一回,方携着两帖回去。不题。

光阴易过,到了十四这天,韵兰、佩纕一早梳洗了,便到花神祠来。打发人四处邀客,各人也甚高兴,次第都到。三位太太,十一点钟先后就来了。旧班男客人,知三、芝仙做了官,仲蔚、黾士新中举人,在杭州未来。伯琴病,只有乔介侯、舒友梅、胡顺唐、顾兰生、程萧云、莲秋鹤、莲民七个人,又添了两席新班男客,有与秋鹤等一面的,有并无一面的,悉令秋鹤代替主人陪客。任义因莲民在座,把请帖预先璧谢不来,此皆东院之客。那女客除三位太太之外,通是主人,那花神祠恐怕游人混杂,这日东首并不开门。标着一个字条儿,众人本欲进来一游,见于这字,就不进来了。未知纸条所写何语,且容下章告知。第四十七回上主台前群芳助祭 花神祠内戏士惊迷

那字条上写着“花神祠现已完工,兹定于本月十五日开门起,至二十五日止,任凭游人入览。又每年逢花诞前五日起,开门十日外,其余一律闭门。外人幸勿轻进,伏乞原谅。”这个信息传出去,就四路风传,上海乃通商要埠,知道的人更多。

子虚恐怕滋事,先期示谕,标帖禁止,折花拔草,使酒打降,又照会洋务交涉官,请巡厅派了巡差两人,在该处弹压。韵兰知道此十日内,游人必多,索性定了游例,登之告白:

—十日内花神祠每夜演戏。

—游花神祠每位取票洋三角,若兼游绮香园加收票洋三角,卖票之处在绮香园口。

—借花神祠演剧请客,每天四十元,晚加灯火,洋十元,守门赏两元。

—过个日期内,入游者每位洋一元,送拓好断肠碑名录两纸,碑记一纸。

—每年花神祠,自花诞前五日起,开门至十八日止,任从游人入游。

—游客入内,花神祠、梅雪坞、延秋榭、牡丹台四处,均有香茗伺候。若在花诞期内,花神祠、牡丹台均有小酌,其余地方只可外观,不能入内。

—如欲借园内梅雪坞、延秋榭两处请客者,园费十二元外,灯彩赏洋每席八元。若欲做寿开贺除席赏洋外加取花红喜赏四十元,夜席每席加赏四元。如欲点戏在某处让座请客者,另议酒席,均由客人自备,欲令园主人代办者亦可。

—游园如欲装配画船者,每船收洋十元,夜色加四元,如岸上兼用铺设者另议。

—本园主人所收游资,除开支经费外,其余悉充女塾公项。

这个告白一经布告,人人都知道花神像好看,园中景致必佳,所以大家要来赏识,这也是韵兰筹费的深心。姑且不表。

十四早午前十点钟,男女客差不多通已到齐。女客中也有几位新客,无非是太太们的亲戚世谊,如顺唐夫人、黾士夫人、介侯的如夫人、友梅夫人,或有朋友的夫人,均是因亲及亲,因友及友来的,又有熟客的内眷,也来了数人,共得九人。韵兰只得同三位太太商议,与太太一起客席排在后殿。这早佩纕先督着人安设坐位,排列一副名贵祭器,同香炉烛台。那些灯彩,隔夜早已端整妥帖子。韵兰恐他人不能周到,特派侍红、霁月在三位太太处照料。日里头内殿洋戏台上,一班西乐,在那里吹打。西院除倚虹已死外,共断肠碑列名女客二十六人,都是司花仙女。是早三位太太先到西院,一群美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由佩纕前导到西院,与三位太太见礼,一齐磕下头去。

太太连忙吩咐免礼,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还了半礼起来。韵兰又率众人出来,到得殿,在长生位前拈了香,太太也跟来还礼。

此时正殿上供桌后面,另放着一个高座。座上供着一个神位,用黄缎做的,高约四尺,宽约七八寸。上用泥金写“灵霄上帝,造化主宰,万物元君”十二个字,三位太太,先行派定襄祭陪祭司事美人名单,用赤银炉缎子把名字写在上面,品蓝缎子纕边。这些字都是绿绒剪成的,另有祭文一篇,写在黄缎子上。

那名单上写着:“某年月日花神祠落成众花神受职后感谢天恩,会同致祭。”所有主祭、陪祭、执事、美人、公议派定开列姓名于后:

主祭仙姑一名:汪瑗。

陪祭仙姑十一名:谢琼,谢架,陈敏,冯云,林玉双,金绮玉,田生,余四,宝史,月仙,马利根,史月红。

司香司烛仙姑二名:阳钰,张轸。

赞礼仙姑二名:赞鸣吴文玉,赞引洪绣鸾。

读祝仙姑一名,金环。

司帛仙姑二名,顾贞,秋霞裳。

司乐仙姑二名:金绥,花安。

司爵仙姑二名:冷海棠,向凌霄。

献花仙姑二名:叶佩纕,施俊官。

司炮仙姑一名:白秀芬。

众人看了,各赴斋房少待,更换大妆,萱宜笑道:“司炮真不容易呢!”程夫人笑道:“要你自己放么?你看着,叫老妈子放就是了。”萱宜蹙着双眉,只是摇头。碧霄道:“你不能管,我来帮着你,且到放时再说。”此时三位太太先到殿上,停了片刻,将交午时,监祭遣人来请,说道:“时候到了,请出去开祭罢。”此时男男女女,上上下下,均立在旁边。便是园外的人,有熟识园里头人的,也都进来看。幸亏地方大,挤得已是满满的。众人排班出来立定,程夫人一声吩咐开祭,赞鸣仙姑吴喜珍先到殿上,喝司炮仙姑升炮。白秀芬随了炮手老妈子出来,到庭心里把地轰连放三声。那萱宜最是怕炮的,连小爆竹都是不敢近。这回子没法,身子抖着,把两手紧按两耳,众人都笑起来了。升炮已毕,鸣赞喜珍与赞执事者各司其事,与祭者各就其位。于是司香、司烛、司爵等人,都由旁边斋房出来,引钟一声。素秋引着韵兰,及陪祭仙姑出殿。殿上铺着大红贡缎刻绿锦垫,主祭陪祭一齐就位。鸣赞呼:“降神!”柔仙执壶,凌霄执爵,斟了酒,授于韵兰。韵兰转身向外走到门口,把酒泼在地上,重还到锦垫前。鸣赞呼:“上香,再上香,三上香!”双琼把点着的香分三次,双手送给韵兰,每送一次,必把左膝稍屈。韵兰也屈左膝,双手敬受,受后在主宰位前一拱,再屈膝送交雪贞,雪贞送交伏侍侍儿,在香炉里去插了。

鸣赞再呼:“上烛!”双琼、雪贞各执着一枝手臂粗的蟠龙红烛,韵兰把火来点着了,二人交丫头分插在两个烛台上。鸣赞呼:“主祭视牲!”引赞引韵兰在供桌上看了一回,仍旧引回,呼:“复位!”鸣赞呼:“主祭陪祭行礼!”引赞唱道:“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各人遂跪下磕了三个头,立起身来。鸣赞又呼道:“奠爵,奠帛!”司爵的柔仙、凌霄,各去整了爵杯。

司帛的珩坚、霞裳各去在盘里整了帛。引赞唱一跪三叩首,柔仙、凌霄、珩坚、霞裳叩毕头起来。鸣赞又呼:“初进爵。”柔仙双手执爵,屈着左膝,送交韵兰。韵兰屈左膝,双手受了,在主宰前,献了一献,再屈左膝,送交凌霄。凌霄屈膝双手受了,供到主宰位前,鸣赞又呼:“再进爵,三进爵。”皆如前礼。

进爵已毕,鸣赞唱道:“献花。”佩纕、纫芳二人,把各种秋花献到桌上。鸣赞呼:“行礼!”引赞便呼道:“主祭陪祭行礼!”

鸣赞呼:“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跪,叩首,叩首,六叩首!兴,跪,叩首,叩首,九叩首!”凡唱兴字,主祭陪祭大家立起来,唱跪,再跪下去,这便是三跪九叩首的大礼。

九叩已完,鸣赞、引赞也行了礼,鸣赞又呼:“司香、司烛、司帛、司乐献花;司爵、司炮、仙姑行礼。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又唱:“读祝仙姑就位!”引赞便去斋房里,引了莲因出来。在韵兰左手稍后,三四尺锦垫前立着,又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礼,便引到供桌上。去取了黄缎祝文,双手捧着,引赞唱道:“跪!”莲因跪了下去。鸣赞呼道:“读祝!”莲因便把祝文读起来,各位美人从没见过这等礼节的,大家微有笑意,只不敢笑出来。看的人都笑着,程夫人等叫老妈子吩咐看的人,不许交头接耳、说笑,众人只得止住了。此时所有与祭的,只得聚精会神,正正经经,把心地打扫收拾。正是临之在上,质之在旁的样子。把个兰生、秋鹤,欢喜得无可不可,窃窃私语,说:“女孩儿家应该如此吐气,享这荣福。过了第十天,我们也约着几位朋友,照这个样祭花神方好。”萧云笑道:“不要多讲,听他读祝。”只听莲因念道:

某年月日汪瑗等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灵霄上帝造化主宰万物元君之前曰:维吾主知摄群伦,能周万物,超心炼冶。神含育而无私,御气冲和,秉聪明而作圣,全权独揽,大化能通,救世界之昏蒙,赦生灵之罪过。瑗等凡间薄植,尘海遗芳,荷溟漠之洪慈。感清虚之圣眷,祥钟花诰,青天镌授职之碑,宠贯云章。碧汉下题名之录,许司香国,共受崇封。是九极之殊荣,开千秋之创局。今者新桐彩焕,老圃秋深,谨邀同辈以斋心,用上清香而稽首。呜呼!

予小女承流布化,敢忘九造栽培。愿诸天鉴气钟灵,默佑群芳懋勉。敬伸芹献,用达兰,忱尚饷。

读祝已毕,执事丫头把祝文接了,依旧供到祭桌上。引赞唱读祝仙姑:“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唱起乐,乐奏羯鼓催花之章。殿上乐工奏起乐来,文玉、素雯便唱道:

大哉天帝

至圣至灵

三无蹩躃

两大氤氲

化生万卉

吐秀储英

灵鼍一振

天地回春

香蒸空色

锦绣乾坤

皇仁浩荡

付我权衡

群芳效顺

敢昧前因

敬陈雅奏

来格来歆

念毕,引赞也呼:“行了一跪三叩首礼,兴!”鸣赞唱道:“主祭、陪祭、司事、仙姑行送神礼!”引赞便又呼道:“众人皆跪叩首,叩首,三叩首,兴!”鸣赞唱道:“焚帛!”珩坚、霞裳遂去取了盘里的绣帛,同祝文及派祭执事名单,双手捧着,一起送到碑亭后边大铜鼎中,焚化,鸣赞又呼:“望燎鸣炮!”

主祭、陪祭、司事各人皆回身向外望着,一面放炮。萱宜掩着耳,不敢向前。等焚完了,鸣赞呼道:“乐止!”回身撤祭退,引赞遂领了主祭、陪祭、司事各人,向斋房中鱼贯而退,方才祭毕。三夫人命仆妇丫头把祭席撤去,另换供筵,殿下看的人真是见所未见,无不喝彩。三位太太也不胜得意,同兰生走到斋房里来看众美人,韵兰等已换了常服,又向太太谢了。此时只有兰生最忙,这个门前去看看,那个门前去谈谈,又看着双琼、佩纕笑一回,又去执霞裳的手,双琼笑道:“我劝你自在些罢,我们还要去各人像前去让让呢!你替我到外边去照应,到是正理!不要我们出来,香烛还没全点。”兰生听了有理,只得出来照应,这里秋鹤早已遣人在殿上及两廊,香烛供品安排起来。调停已妥,方差人来请。于是众人大家出来,见八仙蜡台都摆设在两廊殿上,一对大鹤烛台,两对金童玉女烛台,都点着一色的椽烛。韵兰便要先到两廊去让,众人那里肯听,都到殿上来,便跪下磕头,急得韵兰还礼来不及。当众人在殿上行礼时,但听一连声又是三炮,戏台上一声锣鼓开台,演起戏来。一个武生先把一只雄鸡裂开了颈,将鸡血洒在台上,以压杀气,这也是中国毫无道理之俗例。那戏第一出,便是十三福。以后是万花记,及各色吉祥名目,看的人愈加多了。韵兰、佩纕、俊官回了礼起来,便到两廊一处一处磕头,众人无不回叩。闹了好一回,足足叩了二十四处,惟倚虹一处,碧霄替他来回了礼。程夫人道:“云姑娘已升天了,我等还亲眼梦中看见,与我们是不同的,不可不祭他一祭。”于是三位太太走来拈香,碧霄挡谢不住,过来谢了。忽听得半空中豁喇一声,众人大惊,仰面急看时,似有五色云纷纷坠至屋脊而没,云尽处似有一位仙女拱着两手,背上似负着刀剑模样,向空冉冉而去,看得人无不惊异,韵兰笑道:“这是倚丫头不敢当几位太太的拈香,所以来谢的,背上的恐怕是剑呢!”凌霄道:“他这样惨死,收场倒好。可见人只要有志气,太太我们让完了,大家先去看戏去罢。”吴太太道:“我们的席在后殿,不便看戏,就是各位姑娘的席面在西院,更不方便,索性也叫他们移到厢楼上来罢。他们怕拘,我们坐在东面,他们坐在西面,也不必过来应酬,好么?”程夫人笑道:“好极。”就叫把后殿的席移过来,又命韵兰也叫人把西院席面移来,每间厢房坐九个人,或八个人。韵兰也要众人热闹,便命去搬了来。所有一班小唱,叫他们在南面向东的小楼上唱,听他的声音。韵兰等在太太处应酬了一番,方来坐席。这时候戏已第四出了,重新跳起女加官来,班中小旦拿了牙牌戏目折,到东西厢楼,请太太奶奶姑娘点戏,说爷们的席,方才也移在殿上。已经点了四出,现在做的,还是他们点的呢。程夫人等遂点了阴阳报、香山寺、八仙上寿、彩楼配四出。韵兰和各姊姊妹妹商量,点了蟠桃会、春秋配、富贵图、孝感天、万花献瑞、游龙戏凤、十美图、长生乐八出,原来这班都是京班优伶,还有几个弋阳梆子名角,里头有个高彩云是一时名手。太太点的四出做完了,方接演蟠桃会,都是热闹戏文。锣鼓喧阗,真是繁华得了不得了。兰生走到楼上来,探了一探,双琼一眼看见笑道:“你来看什么,仔细罚你磕头斟酒。”兰生笑道:“这是公地方呢,我也不怕。”喜珍笑道:“你不怕么?碧霄替我们拉住。”碧霄笑着不动,兰生溜到东厢楼去了。程夫人笑道:“你在下边殿上正桌不好,又跑到这里来。”兰生笑道:“这个锣鼓声音,还了得,头也晕昏了。”

许夫人笑道:“这里不闻么?”兰生道:“我因为他们闹酒,要喝大斗我所以避他一回。”顾夫人就执着兰生的手,叫他在肩旁边坐下,叫他吃梨儿。顺唐的夫人洪氏笑道:“兰哥儿的酒量还窄,幸亏舒知三同庄姑爷不在席上,若是他二人在席上,更要闹得厉害呢!”许夫人笑道:“他们的酒肠,真是通海呢,恐怕饮中八仙,也不过如此。”兰生笑道:“太太不知道,他们现在算饮中后八仙呢!知三未到以前,拍了一个图,我这等酒量也在里头,倒也好玩。”黾士的夫人谢氏笑道:“几个呢?”

兰生笑道:“共是八个人,一个是伯琴名酒隐,一个是知三名酒狂,一个是芝仙名酒怪,一个是仲蔚名酒豪,一个是秋鹤名酒丐,一个是萧云名酒逸,一个是介侯名酒痴,我名酒侠。”

洪氏笑道:“酒丐酒怪,题得别致,倒是你的侠字好,必定你肯使钱,周济人,方题这个名呢!”许夫人道:“但能使钱,不能占钱,什么稀罕!他老子这个年纪,已经学做生意了。”顾夫人道:“我兄弟在这时候,正跟他做监商,也是年年亏本。”

程夫人摸着兰生的颈项笑道:“还亏他这么年纪就进学,今科虽不中,下科是必定中的。我家老爷背地里常赞他才学好,眼见得就要娶姑娘了,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给他。”顾夫人笑道:“你家的双琼姑娘,这么标致,又是体面聪明,同他倒是一对玉人儿,肯给他么?我来做媒。”许夫人道:“他老子说他的命,要十八岁缔亲呢。若是亲家太太不弃时,明年姑太太就替我做媒,请双姑娘的八字年庚,我们就做了真亲家。”程夫人笑道:“这是好极了,况且他两人从小聚在一处的,将来必定和气。”

兰生听了,自是欢喜,只听得下边萧云走到楼梯边来,叫兰生道:“他们通关都完了,你到底也来应酬一回子,便是不肯喝大斗,就是小杯也须喝几杯呢!”兰生只得下来,只见韵兰、佩纕也在下面替众人敬酒呢,韵兰笑向兰生道:“你好,我来敬酒,你倒跑了开来,敬酒不领,要罚你了!”兰生连忙作揖笑道:“大王斟酒,万不敢当,我刚才来了。被你们一吓,到太太那里听他们讲故事呢!还没下楼呢,姐姐要罚我,我到楼上替姐姐敬还如何?”韵兰笑道:“也不用敬还,现在介侯、秋鹤等要我打通关,你替我打好不好?”佩纕笑道:“姑娘你在这里行令,我还得上去周全一回,俊姊姊一个人照应不到呢!”韵兰点头,佩纕就上楼去了。兰生道:“酒呢?”韵兰笑道:“也是你替我喝!”兰生笑道:“好自在话儿!”萧云、秋鹤等也笑了,韵兰笑道:“你见我打过拳么?”兰生道:“我说的吃酒不替呢!”韵兰笑道:“各喝一半如何?”秋鹤道:“我来替韵兰喝,也不用叫兰生替你打拳,你就做你的黑白双单,我们大家猜就是了,但是仍旧两手不脱空呢!”韵兰于是便做猜子酒令,把围棋子五枚,两枚黑,三枚白,于左手擎了一枚白,右手擎了两黑两白,伸出去先给莲民猜。莲民道:“双。”韵兰道:“我输。”莲民道:“两枚。”韵兰道:“你输。”莲民道:“两黑两白。”韵兰笑道:“又是我输。”这先两杯不用秋鹤替,自己喝了,莲民饮了一杯,秋鹤笑道:“我饮三杯,不用猜了,黾士猜罢。”韵兰于是又把这五枚颠乱了,左右手皆握着,把右手伸出。黾士道:“双。”韵兰笑道:“你输。”黾士道:“不是四枚么?既然两手不脱空,不知一枚,还是三枚呢,就是一枚罢!”韵兰笑道:“你输。”黾士道:“了不得,倒是三枚,我可要输三杯了。”三枚通是白,韵兰放拳出来,果是三白,于是黾士饮了两杯,韵兰又自己饮了一杯,说道:“现在都要秋鹤替饮了。”于是换了子,又把右手伸出来。介侯道:“我一气说三杯,输赢只在一句。”韵兰道:“也好,你猜。”介侯道:“一句便了给呢?”萧云道:“你只管猜罢。”介侯道:“也是三枚白。”韵兰笑道:“好厉害!你看见我做么?”于是秋鹤替饮三杯,友梅道:“我也一起说。”韵兰又把右手伸出,友梅道:“两枚黑。”韵兰放开手心,仍旧是三枚白。友梅笑道:“总想不到还是这个。”于是饮了三杯,韵兰又给萧云猜,介侯道:“省得累坠,也一起猜罢。”萧云笑道:“我不要一起,还是三次猜的好。”韵兰道:“就是三次,快猜!”萧云想了一回道:“是单。”韵兰笑道:“不好,又是我输了。”萧云笑道:“难道仍是三枚么?”韵兰笑道:“猜定。”萧云笑道:“三枚。”韵兰笑道:“你输。”萧云笑道:“上他当了,是一枚,我猜是白。”

韵兰舒开掌来,乃是黑的,介侯道:“如何?我叫你一起猜,你到底输了两杯。”萧云笑道:“我上他的当,若是一起猜,便全输呢?”于是大家饮了酒,韵兰又给兰生、顺唐,及上首一桌人猜了一遍,方才告竣。遂立起轻移莲步,再到厢楼上来。

又到东首去应酬一番,然后复回西厢楼上。

此时众人在那里飞花击鼓,一个人在厢后敲鼓,席上把一枝像生花,你传与我,我传与彼,循环相授。鼓声卒止,看花在谁人手里,便是谁人饮酒。饮了自去击鼓,下回又是何人饮酒,何人击鼓,那鼓或疾或徐,或久或暂,不是一定的。韵兰坐下去,也和他们玩了一回,幸亏几间厢楼,都是通的,可以一字儿排着。这花传到那里,仍旧折传回来,韵兰也轮着了一回。此时台上正演游龙戏凤,这位姑娘,又风流,又大雅,又庄重,又玲珑,真是福慧心灵。众人也看得出神,彼此交头接耳,谈论不已。一回子收了令,东厢早已撤席。佩纕也催吃了些饭,把东西收拾去,漱口擦脸。桌子抹好了,大家吃茶看戏。

等长生乐做完,已将上灯。大家放了赏,管班的领了高彩云同一个雏伶,到东西厢楼谢了,收拾戏装自去。太太及众美人大家散坐,四处游看,闲杂人也散了一散,兰生等也随意游玩。

时已薄暮,韵兰命内外殿上一律再收拾一通,然后点灯。煤气灯也点子,电灯乃不用人点,自己能亮的。一班西优已到,三位太太等兴致未衰,要看西戏,又要早早回去,所以催他早演。

晚席都排在后殿,隔了东首一间,连东首厢房为男客坐地排席之所。这日本拟将诗社补开一社,韵兰因见人多事冗,时候局促,且又有中西戏剧相扰,所以也不敢提起了。此时男女客也有回去的,然男客还有两席,女客还有六席,分了席面,按次坐下。一席后面放着一张长罗汉榻,三位太太随意歪着吃喝。

晚上都是清洁菜蔬,并参浓炙厚味,又多端整各样水果,各客各菜,大家颇觉自在。少顷西戏士开演摇铃数下,这里马利根、阳双琼、玉田生三个人,恐西伶不知华语,故安排代作舌人,替众人传话,岂知西伶皆能说中国官话的,此时场上挂着一条白布大门帘,泰西结花的阔边,高约一丈二三尺,分开两边,帘里头相去数尺,又有一条玻璃布门帘。西伶三四人出来,先放了一回五色电光,电光中现出许多景致人物。放毕,一个西人出来,先操西语,佶倔聱牙的说了一回,均由马姑娘、阳姑娘等传话,那西人手中拿着一枝木杆,长约三尺,粗仅如指。

出来了又作华语,说道:“阿呀,戏房里不曾带得东西出来,叫我做什么呢?”于是摸头摸耳,在场上团走,作无可如何之状。既而又想了一回,便立定说道:“只好做空戏了。”于是做了一回鬼脸,引众人笑。忽将木杆向上一指,空中忽有一张西洋椅子下来,西人笑道:“好了,天主送我一张椅子,我可以坐了说话了。”众人但见空中一影也没有,也不知道这张椅从那里来的,已经奇了。忽然又把木杆一指,空中又来了一个六脚面盆架子,大而且矮。西人又作惊异之状,好似出于意外的。

众人从此后看他的木杆,只见他这杆指到那里,便有一件东西过来。看不出来的地方,其先来了一双大铜锅,又来了一柄大铜钳,又来了一个锅盖。西人点头笑道:“叫我煮汤吃么?”

于是把铜锅向众人看了,空无所有,遂放到架子上,西人道:“可惜没得水,我来问天去借水。”把这木杆向空中划了两三划,只听得霹雳一声,众人到吓了一跳,双琼是看见过的,连忙招呼,已不及了。顾夫人手中的杯子,被这一惊,都坠下来,连忙换了杯子,那里响还未止,只见半空中来了一条黑龙,上半身被云雾遮着,看不清楚。那电气灯霎时暗起来,觉得凉意瑟瑟,那条龙把双须向铜锅里一蘸,只见清水直涌的出来,连地下都溢满了,西人连忙摇手笑道:“够了够了。”这条龙还不去,西人怒,把木杆一击,但觉一阵大风,众人又是一吓。风过去,龙也不见。场上设着一张大长桌,桌上白桌布毯,放了几十副刀,又台布、磁碟、盐、醋、玻璃瓶、时鲜供花之类。

两边几十把小交椅,神异不测,众人惊得呆子,西人从容不迫道:“我好请客了,但是请各位姑娘吃什么呢?”只见戏房里来了一个姑娘,西人道:“好极,你来帮我请客。”姑娘笑道:“你又要请谁?”西人道:“今日是请中国的活花神,你能说中国话的,同我去请来。这里头有三十个座位,你就请他们罢。”

姑娘笑道:“你空有排场,还没有东西,请客吃什么呢?”西人道:“你同我点一样菜罢。”姑娘笑道:“中国人喜吃五香鸽子,你就请他吃这样!”西人道:“可也难了,那里来鸽子呢?”

姑娘便在帽上拔了一根白鸟羽给西人道:“你便把这个煮罢。”

西人摇头说:“不好,怎么能煮呢?”姑娘笑道:“你叫他变鸽子就好了。”西人沉思一回,点头称是。便把这鸟羽包在一张纸里,向空一掷,便不见了。须臾只见一只鸽子飞到锅里来,众人大家惊异,西人同西姑娘也大喜。接着一串鸽子共数十只,在空中鱼贯样的飞来,都到锅里。西人并不去宰,又不去炒,只把锅盖掩了,即见锅里热气浓香,蓬蓬勃勃。遂把铜钳去夹,都煮熟了。姑娘遂到后殿来请,有去的,有不去的,不去的把鸽子送来,果然是新出于釜,香味极佳。大家以为奇异,西人遂命手下人把长桌等撤去,方同姑娘进房。这是第一出。

不一回铃声又振,一西人出来,在场上说了好多诨话,便下台向各人借洋元。里头有许多人带来洋元的,不过程夫人借给他金对开两元,许夫人借给他十元汇丰银票一纸,碧霄借给英洋八元,佩纕、月仙、舜华各借给他英洋六元,小兰也借给他英洋四元,西人用小白巾一方,都当着众人包在巾里,便置放在程夫人面前桌上,自己上台去了。众人看洋包明明白白在程夫人面前,珩坚的婢暗香手去一摸,洋票同洋元都在里头。

西人连忙摇手,叫他不要动,自己执着一个玻璃大杯,向着台下,空空如也。洋人把手作画符捏诀状,放在桌上,向空中一招,只见洋票洋元在空中同蝴蝶一样的,在程夫人面前飞来,落在杯里,铿然有声。那程夫人面前包里的洋钱,已不见了,这方白巾子,也变了一个大蝶飞到杯上,自己盖了,看的人大家奇异。那西人另取一枝火枪,一个铁筒,在台下随意找一个小厮上去,叫他把洋钱、洋票倒在铁筒里。又给一个小洋瓶,瓶里是药水,叫小厮把药水倾在里头,便把一个铜锤乱捣。再另行倾在一个玻璃盆内,已是粉碎了,遂命都匿在火枪里,小厮方才下去。西人把火枪放在当台,到戏房里去,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西人出来,立在当台,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了,仅剩一件汉衫。众人不知命意,眼睁睁看着。西人把小西人两手反缚了,用一条极长的绵索,千回百结的,绑在台中一根柱上。

小西人急得面如土色,大哭起来了,西人向众人道:“这个是我的徒弟,因他贪懒愚蠢,所以今日送他的魂灵回西洋去。”

众人大家吓了,惊疑之间,西人已取火枪在手,吴太太连忙叫玉田挡住,程夫人笑道:“假的呢。”

话未说完,洋人已把火枪向着小西人脑门开了一枪,轰然一声,烟迷台上。台下的人面如土色,迨烟尽时,看台柱上的小西人,不知那里去了。密密的裹扎,也不知道解得这么快最奇者,这些洋票洋元,仍旧在台下人的身边,更不知道他几时来的,许夫人等都笑着面面相觑。那西人又进去了,又是一出。少时铃声响处,一个西女戴花插羽妆束如仙,赤了脚出来,打筋斗,唱曲文,作种种幻相。又有一西人出来,把西女扯住,叫他不许动,西女便不动了,立着笑。西人把一方白巾,蒙在西女首上,骈着两指,向他不知写什么,便把洋巾揭开,那西女变了赤发红脸鬼子。西人倒吓了一跳,连忙把洋巾掩着再写了一回取开,变了青发蓝脸。又蒙又取开,变了花脸。于是变阴阳脸,黄脸,黑脸,绿脸,金脸,共变了六七个样子。到后来,仍旧变了原样。西人不许他变本相,西女偏要变本相。于是彼此相骂,西人要打他,西女初起逃走,后一面逃,一面跳起来。愈跳愈高,跳到一丈多高,竟凌虚在空中不下来了,同美人风筝一样飘飘然在空中倒转,不知道怎么粘牢在空气里头的。众人大家喝起彩来,兰生、月仙、雪贞、双琼、佩纕、幼青喜得手舞足蹈。韵兰众人,议论这个缘故,真是见所未见想不出道理来。马利根笑道:“这个新戏,便是泰西也不多见,叫蹑雷凌空,最难学的。须要身子坚实,身里用许多玻璃隔架学这个十个人,要死五六个呢。他方在逃走的时候,正是鼓动身边的电气。凌空的时候,满身都震,好受不得呢。”双琼笑道:“这个法儿,恐怕总有五金线联络。”玉田道:“有两根极细的精铜丝拖在地下呢,不过给灯耀了看不见。”众人细看时,果然隐隐有一丝拖下来,那西人升空了。大约半刻方才下来,面上都转了色,便逃进戏房里。西人假意追了进去。停了一回,方把西女扯了出来。西女笑嘻嘻的又是一跳,西人急急扯住了不放。西女把西人乱打嘴巴,西人大怒,提起右手,将西女头上狠命击了一下。岂知把西女这头打了下来,滚在地上的,溜溜的转,看的人又替他吓起来。忽见头中长出一条白肉来,初仅数寸,渐伸渐长,长至七八尺。一端伸到头边,把个头接住了,渐渐缩进去,缩到颈边。这个头仍旧原原的长好,那西人初起,也似失色,后来更加慌了。看他把头接好了,方有喜色,便一同进戏房里去。这是第三出。

看的人一忧一喜眼都花了,秋鹤等一班人,也都喝彩。少顷铃声又响,第四出戏来。一个西人出场,一手拿了一枝竹棒,长二三尺,一手拿一柄三尺长的薄钢刀,宽约一寸,其薄如纸。

西人圈做刀环来在腰里。登场之后,又有一个小女孩出来,年纪不过十一二岁,与西人打诨了一回,方才进去。西人把棒向空而指,来了两只藤椅。大家坐了,西人又把棒一指,忽然来了一个骷髅,在空中转动,也不坠下。西人便与骷髅讲起话来,问他那里人,骷髅把下颏摆动,作跳舞之状,其声甚清,说:“我是罗马亚力三大的王后该萨氏。”西人道:“你既是王后,把当日的大略情形,说给看戏的众位听。”骷髅便飞出来,凌在空中,众人无不恐怖。西人摇手说:“莫慌。”只听那骷髅说:“当日罗马富强的情形。”均操西语说了一句,必须略停再说。骷髅说一句,双琼、玉田姑娘替他翻译一句,说:“当日王宫豪富地下多铺白玉金砖,每日国王费用二十万磅。百姓造一花园二百万金,请客馒头镶嵌着金钢钻、珍珠、宝石。每宴客一次,须四十万磅,或一百万磅。最穷的百姓,也有数万家产。我在宫中,王极宠爱。珍珠帐、黄金床、有男妾十余人伏侍。后来罗马王死,便苦了。”说到被掳一节,便哭起来了。西人听他哭便喊他回去,打他要他变人。骷髅急急要逃,转瞬间忽然变了一个绝色美人,如花如玉,向着众人嫣然微笑。众人看他实在体面,西人故意同他打诨。只见这个美人,渐渐老起来,忽然又变了骷髅。西人又要他变人,但见电光一闪,那骷髅变了一个男孩。西人把竹棒指了一指,空中来了一只竹篓,便把男孩放在篓里,颠倒拿了。把一柄薄刀取下来,在篓里戳进去,两头通透,看的人无不失色。西人把这篓翻转来,人已不见,但见一条大白蛇,粗逾径尺,探首出来四五尺,舌如朱砂,缩伸不定。众人又都惊异,说道:“如此戏法,真是神出鬼没。”

那西人把这条蛇斩了数段,须臾均不见了,方入戏房。停了一回,有两个西人出来,演了一回电光影戏,方才收场。已是十一点钟多,西人把场上自己的东西收好了回去。他是不用赏的,众人也就席散撤去了,散坐喝茶。见时候尚早,太大及月仙不能等了,先自回去。韵兰等大家送过,男客也都散归。不过兰生、莲民、秋鹤三人,还混在里面纵谈。月红见好玩,也不肯归,晚间住在小兰房内。此时佩纕便要吟诗,碧霄道:“这时候还要做诗,也太拘了。我有一句话儿,你们听不听?”雪贞因问:“何事?”碧霄把这话说出来,正是锦簇花团,而今快意,风流云散,从此分襟。不知碧霄所说何言再看下章笔墨。第四十八回谢仙女弄神呈幻戏 冷海棠抱病补诗钟

碧霄道:“好景无常,新欢有几。吾们今日的快聚,是难得的。若要做诗,我们可以再约一日,到那里赏菊去。我来做一个东道主人,今日我们大家有什么本领,献些出来,敬敬花神,就算敬了自己。大家搬到大殿上去好不好?”喜珍、素秋、月仙笑道:“你们有本领尽管献去,我们只得好看。”双琼笑道:“我知适才大家要奏技,只好把机器戏给你们看。”碧霄道:“不能做,尽管随意。倘有一技的,总要献些出来。”珩坚道:“好。我来画一张写意的花神聚宴图。”秀兰道:“我来题诗。”

珊宝道:“我来舞。”正说着,只听得正殿上外边豁喇一响,响过后,音乐飘空。小丫头来报:“屋脊上有一朵红云,云中似有一位女仙样子!”众人大为惊异,一齐走出来。向空一望,果然红光灿烂,一个仙女在那里,负剑冉冉而立,相去数丈,却看不清楚面庞。众人知是仙灵,于是大家回廊叩首,并请问大仙姑姓名,那仙人也连忙在云中还叩,道:“别来半载,众位奶奶姑娘已不认得么?我是碧姑娘的丫头,云倚虹是也。知众位今宵献技,奉太君之命,特来助兴。”众人大喜,碧霄、韵兰连忙招呼他下来,倚虹笑道:“久弃下方,不履尘土。两位姑娘都好么?婢子参拜叩首了。”只见倚虹又跪着,韵兰谕他免礼,说:“你既不来,请问现在何处作何勾当?”倚虹道:“婢子系百花宫玫瑰仙子,现居离恨天。各位都是那里人物,同这里花神祠的职衔一些不差。苏姑娘是那里的总花神,姓汪,号幽梦灵妃。唐朝武则天时候,曾经谪降一次。他的宫殿,十分体面呢!”舜华道:“姊姊当日,到底怎么样的受辱呢?”倚虹道:“既往不咎,来者可追。现在苏灵妃的境遇,是极盛的时候了。不日还有一件喜事,但好景无常,前因易昧。天下的事有兴必有败,有盛必有衰,祸福相倚,乐极生悲。但愿格外留心,照理行去,自然可登彼岸。湘姑娘是不用说了,就是莲姑娘满了尘缘,也便可证果。其余奶奶姑娘,都是有根行的人。”

佩纕、月红、纫芳、喜珍都道:“你去子,我们也难得会了,你把我们的结果,逐一个说说。”湘君道:“这个倒不必问他,我们随缘做去,自然得了终身。”倚红道:“太君向我说,有一句口诀,请教众位参详。”素秋道:“你且说来。”倚红道:“说也不懂字义,就把我这口单剑赠给凌霄姐姐罢,上面有小字,请大家看便知道了。”说毕,把背上一口单剑连鞘解下来,向地下一掷,只见红光一道,砉然一声,那口剑已落在凌霄门前,香气蓬勃。凌霄大喜,连忙拾起来,仰看倚虹,已不知那里去了。大家十分惊异,便进大殿来。簇在一处看时,碧霄认得是倚虹平日所用的海青剑,那剑鞘上已另行镌着几字,是谨赠凌霄仙姊,遂把剑拔出来,只有海青二字,并无别字。碧霄道:“他说有小字在那里呢?”文玉道:“你看鞘里头有什么?”素雯便把鞘在灯上一照,说道:“里头好似有个纸拈儿。”霞裳连忙拔了支金簪,在里头剔出来,果然有一个字条儿,是蝇头小楷,上写着道:

凤一行,众芳歇。三竺魂,孤坟魄。断弦琴,望夫石。有假心,无定迹。帐中兵,马上血。

恶姻缘,三生孽。历茫茫,尘天劫。否泰交,露新月。一笑逢,朝金阙。断肠碑,常不蚀。

原来是二十句三言文,湘君看了叹气,莲因虽又新犯尘缘,但向来修持甚密,故尚知此中约略,也在那里同碧霄众人见句意不好,大家议论,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问问湘君、莲因,那里肯泄漏元机。凌霄大叫道:“不要猜这哑谜了,云姑娘赠我这一口剑,我来舞一回,你们看,冯姑娘指点指点,好不好?”

碧霄道:“极好。你替我舞罢,我这回不能舞呢。”众人知他为坐喜的缘故,于是大家到正殿前台阶上来。韵兰的瑟,雪贞、萱宜、莲因、幼青的琴,柔仙的箜篌,佩纕新学的筝,文玉、素雯的琵琶,双琼的机戏,玉田生的倭刀,珩坚、秀兰的文具,燕卿、小兰的笛,均差人去取到,放在后面桌上。于是先看凌霄舞剑,虽不及碧霄工夫,却也可以去得了。碧霄在旁一一指点,说:“你这后来一套解数,是下下乘,不可学的。舞剑之学,虽心企万象,横绝太空,身在此地心在遥天,一意贯注,方臻神妙呢。”凌霄默然,雪贞要看他轻身之法,马利根也同凌霄说了,凌霄便把剑交给丫头青雁收好,自己脱了外衣,把裤管扎缚了,穿着银纱窄袖紧身小夹袄,束了一条绣鸾带,手上的金钏,都退去了。台上本有一条白棕绳,直通至庭心两根高木杆上,木杆东西各一根,当中一条粗麻绳,台上一条棕绳,系在这根绳上,是刚才做戏用的。凌霄走近戏台,纵身一跃,直到台上,打一个筋斗,踊上铁条,两手缘行,居中坐在上面,手也并不握着,众人替他危险,俊官叫道:“姑娘仔细。”柔仙笑道:“他有功夫,不要紧的。”

话未说完,凌霄将身一耸,已立了起来,复蹲了一蹲,雪贞道:“啊呀,险极了!”忽见凌霄同燕子一样的一飞飞到白棕绳上,把两手握着绳子,缘到当中一根绳上,坐在一根短木横架上。木之两端,均缚着绳的,凌霄向着众人微笑。众人靡不喝采,喜珍笑道:“原来他有这等绝技!”忽见凌霄在横木架上立起来了,拍着两手歌道:

凌风兮升天,飘飘兮飞仙。云舒霞卷兮,鸾鹤回旋。罗袂偏反兮,直上太华之颠。

歌声朗澈,不啻落珠玉于九天,听霓裳于月府,正在称赞,忽见他一失足,倒栽葱一交从架上直跌下来。兰生、秋鹤急叫道:“阿呀,不好了!”喊叫未完,只见他两瓣金莲,钩住架上,把身子倒垂在下面。众人被他这一吓,冷汗都吓出来了。心中霍霍的替他鹿撞,见他仍旧钩牢,遂拍掌叫好,忽见他把两瓣莲足,在绳上倒跑起来,直近铁条,把身子向上一提,已钩在铁条上了,方才从容下来,笑脸盈盈,并不气喘,众人大家称赏。兰生笑道:“可惜碧霄嫂子这回不能舞剑,否则更好看了。”

韵兰笑道:“我们大家也去献丑。”秀兰笑道:“你是总花神,应该比我们的技艺好些方配。”韵兰笑着也不理他,于是各美人分占座头,鼓瑟的鼓瑟,弹琴的弹琴,书画的书画,箜篌的箜篌,筝笛的筝笛,琵琶的琵琶,满堂音乐,盈耳洋洋。韵兰的大八音琴,也取了来开着,马利根在那里鼓弄风琴,一时满殿花光,耳中目中,便是《红楼梦》大观园中,也未必有些富艳繁华。除非广寒宫中,瑶池会上,或者有此光景。大家玩了两三刻工夫,书画方完,仙音罢奏,莲民因身子不好,听柔仙弄宛箜篌,说了一回私话,便去睡去了。

秋鹤、兰生两个人,乐到无可不可,就请教双琼的机戏。

那一套在第十六章业已表过,此处不题。又有一套,一个径尺锌片筒,把他打开了,放在台阶上,大家坐了看他,只见飞出两只仙蝶来,作纯白色,在空中飞舞。少顷又飞出一对绿蝶,少顷又飞出一对墨蝶,于是黄蝶、米蝶、青蝶、点花蝶,共飞出来七八对,花团锦簇,羽衣翩翩,最后两只大蝶,其巨若箕。

一银红色,一紫红色,飞入小蝶中。各小蝶纷纷围着,或上或下,或右或左,或后或前。双琼又放了红绿两色的电光,把众人的眼都看花了。湘君命舜华拿了一个拂尘来,手中执着,危坐在上边,口中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众人只向庭心看着,那里去管他,惟莲因、秀兰心知湘君有异,也不去说破。大家正在喝彩之际,忽听嘹唳之声,半空中来了仙鹤一双,口衔一个灯匾,飞在庭心。离地十余丈,屹然不动。众人大家惊异,仰着首向上看时,灯匾上乃是“花好月圆人寿”六个大字,于是震骇非常。忽又听仙乐之声,湘君假意笑道:“恐怕有神仙来了,我们大家应当肃立。”说着把佛尘向空一掷,霎时间变成一座金桥,金光灿烂,直通到霄汉。双琼的彩蝶,也无心看了。果然两只仙鹤,缓缓的飞下来些,湘君命众人静看,不可交头接耳。定着神看那仙鹤集在桥上,便有许多仙女,每人执着锦绣灯牌一对对的,在桥上分级而立。那前面一个灯牌最大,写着“万花总主”,前面还有一对牌上写“左侍萱花仙姑,右侍珠兰仙姑”,后面的灯牌上,是水仙仙姑、荷花仙姑、菊花仙姑、梅花仙姑、酴醿仙姑、芍药仙姑、海棠仙姑、芙蓉仙姑、碧桃仙姑、牡丹仙姑、桂花仙姑、木香仙姑、莺粟仙姑、凌霄仙姑,素馨仙姑、绣球仙姑、辛夷仙姑、杜鹃仙姑、玫瑰仙姑、石榴仙姑、山茶仙姑、玉蕊仙姑、栀子仙姑、蓼花仙姑,凡十二对,共二十七位仙女执着。那仙女生得千娇百媚,富丽庄严。

韵兰、素秋是忠厚的人,便要跪叩。萱宜笑道:“这是湘姑娘的幻戏儿呢。”

话未说完,只听下边双琼所放的彩蝶筒里,吁吁数声,放出数道烟火来。这个青烟,先把这座金桥迷住了。那烟火是各样的花,这个筒名百蝶万花筒,花也分为各色,喷高五六丈,约五六分钟方才放完,那金桥仙女都不见了。此是湘君障眼幻戏,园外都不能见的。众人大家叹为观止,遂请玉田生奏技。

玉田生取八柄柳叶短飞刀,走到台阶上来。庭心里竖了一块三尺宽一丈长的杉木板,板前竖一根五寸径,五六尺长,龙须草扎成的小柱。玉田立在台阶正中,先把两柄刀在上边一上一下的接掷,既而添了两柄,直至八柄。添完,但见一座刀光山,人也看不见了。掷了一回,嘎然一声,两柄刀飞去把草柱截了一段,既而又飞两柄,又截去一段。凡八柄刀截了四回,离身三丈远的草柱都截完了,把刀仍旧取回,又齐飞起来。初起头霍霍的闪铄,既而融成一片,忽然变成一排的光,直飞到板上去。叭哒一声,八柄刀一字儿钻在板上,众人大家喝采。五田生满面笑容,声色不动,回到座上。凌霄、碧霄更加佩服,拥着玉田,再请他飞刀。玉田笑道:“再飞也不过如是。”碧霄一定再要飞,玉田却不过情,叫把刀再取来,把这板横铺在阶下,于是又一上一下的飞起来。飞到极忙之际,又听霍然一声,变成一道白光,倏然环在空中,如虹桥一瞥。只听得飕飕瑟瑟一道白光,落在板上,将八柄刀攒聚在板上如一朵菊花,韵兰等无不称奇,道:“果然厉害!若在阵上,不用炮火,这个刀还能抵当么?”玉田笑道:“这是玩意儿,那里上得战场?”说着大家归坐,佩纕命把这些东西收拾,珩坚道:“各位的绝技,都拜领过了,不过便宜了碧丫头,将来恭喜过了。你不把你的剑术给我们玩,我不依。”喜珍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散罢。雪丫头还是回去,还是住在彩虹楼?”雪贞笑道:“我同双妹妹都住在彩虹楼了。”兰生道:“我也住在这里了。”霞裳道:“太太方才再三吩咐,叫我同你回去的。你又贪顽了,仔细太太同我淘气。”兰生一想不差,只得回去。于是大家离座,不过佩纕、秋鹤、莲因在那里,监督收拾排场。众人坐轿的坐轿,乘车的乘车,纷纷回去。韵兰、月红、小兰及侍红等回幽贞馆,湘君、舜华回漱药盦,燕卿回闹红榭,文玉回棠眠小筑,秀兰、纫芳回寒碧庄,柔仙、凌霄回桐华院,珊宝回延秋榭,素秋、碧霄、双琼、雪贞、玉田生、马利根回彩虹楼,素雯回韵香馆,幼青回绿芭蕉馆。

次日是开门祠的日期,隔夜倚虹前来,外边已轰传四处,说花神祠果有灵感,天上特差仙女前来,因此来的人愈加多了。

祠中特雇一班优人演戏,并有巡差在彼处弹压。花神祠西辕门也开,颇有人入内游玩。韵兰为筹费起见,另派人在园内伺候。

天香深处,先数日已堆了两座菊花山,任人赏玩。于是韵兰议定园中房屋,不取租金,惟愿住园中者,但许静候从良,不准接客。那柔仙的假母马氏,便为难起来。柔仙心里要嫁莲民,而不能自主,嘱莲民以后勿再前来,使马氏心冷,便容易讲价。

莲民本来抱病静养,二则囊橐萧条,就守戒不去。有时看见柔仙,彼此故意避着,马氏便想把柔仙搬出园去,所有以前欠的房金百余元,便托辞不付。碧霄知道马氏不能长久,便催秋鹤任义替他速为料理。玉田生回国去了,素雯、燕卿又大家不合起来,彼此竟至攘臂。燕卿还有几个旧交,尚须往来,况现在韵兰的新令,也不能格守。燕卿便借了这个缘故,搬出园中,在外租屋另住,而心中深恨素雯,必思报复。素雯曾欠二千债项,系燕卿经手,燕卿遂唆使人去索,素雯无可抵当,只得从良。有一个姓叶的武员,要想娶他,愿出嫁费三千金,素雯虽不知性情,但熟客往来,已经三载,便同韵兰商量,韵兰道:“我们这个事业,本以从良为宗,他既是武官,你去之后,但能生了一子,便可出头。你自己想想,可嫁即嫁,年纪已不小了,若耽误机会,恐怕后来难呢!你不信,可到红庙里观音菩萨那里求求签。”素雯点头称是,当日又谈了一回,便各散去。

到了次日,素雯备好了香烛钱粮,到红庙去。但见人山人海,有求子的,有求名的,有求财的,有还愿许愿的。素雯焚香叩祷已毕,取了签筒求得一签,乃是中中。其句云:

恩爱夫妻,如鱼得水。深而又深,余却一子。

素雯得了这签,归计遂决。十月初五,便嫁了叶姓,把夙债都还清了。嫁去之后,便得了喜。岂知这位姓叶的,是极残忍的人,娶了两位如夫人。一个被他杀死,一个被洋枪轰死。

素雯初到,尚被宠爱,后来渐渐的暴虐起来。大夫人见他坐喜,竭力保护。叶姓适因从征出外,素雯始得相安。然已被他把利刀截去了右手拇指,请西国医生医好。到明年七月生了一子,武员回来,心中颇喜。不到半月,又因细故反目,竟把素雯在水缸中浸了三日,绝食致死。此是后话。

自花神祠公祭后,光阴易过,又是十月初旬。莲民旧疾未愈,柔仙又得了痢疾。莲民要去探望,走到漱药盦门前,看见柔仙同一个客人,后面跟了马氏,立在柳荫下讲什么呢。莲民不能上去,四目相视,马氏便同柔仙及客人进去了。这晚莲民回来,十分难过,增了咯嗽之症,便写了一封信要想寄去,又恐柔仙见了,反为不美,更加忧虑。过于一日,得柔仙密信,叫他不用过去张望,但催秋鹤、任义、碧霄、韵兰四个人,速为设法,我近来日日与马氏争闹,使他厌极了,自然肯让嫁人。

莲民便来与秋鹤婉商。岂知碧霄、素秋要搬回宝应,秋鹤一无空日,安慰他一番:“等宝应回来,必有法儿,你虽不去见子虚,我来出场。倘马氏索价过昂,便把柔仙发堂择配。”莲民心中稍为安适,九月二十八日,韵兰在幽贞馆赏菊。因下元日芝仙差人来接珩坚,到浙江住,所以韵兰便借此送行,又把燕卿请了来,素秋等又都来聚了一天。佩纕趁此开了一社,月仙、莲民病瘵,柔仙病痢,伯琴病虽愈,而喜珍又患产后,均不能到。柔仙那里有回条来,告谢韵兰,其略云:

韵姊如晤。刻接手柬宠招,且感且愧。妹本欲前来,奈四五日来忽忽不乐,兼得河鱼之疾,奄奄倚枕,正怯秋寒。宠约持螯,窘不能赴。命薄于纸,愁迷若因。帘卷西风,真比黄花憔悴。撮合之举,眼睁睁望日如年。乞早作良图,以防中变。

仲郎处乞为宽慰,冷海棠苟延残喘。总望三生石上,连理枝交。

若果天不相怜,鸳鸯惊梦,亦惟有一死以待来生耳。仲郎送来茄楠香珠痢疾丸,为恶鸨矫命冒收。昨日查知,始向取到,殊可恨也。冯碧姊有暇否?闻即日将回宝应,钟情姊妹,相见无多,幸请常来谈心,以补后日相思之苦。今日诗社,必当别有新吟,惜愁病缠绵,不能躬与其盛。倘能病起,再当补作一题,追随骥尾,如何?

冷海棠伏枕上福

众人看了这信,到替他伤感。珊宝道:“这封信不用给莲民知道,韵丫头替他催秋鹤赶紧就是了。”韵兰笑道:“你不识得秋鹤么?不好同他说么?”珊宝笑道:“我偏要你催。”碧霄道:“我这几天料理行李,不能闲,明日我们去望望他。”说着,小丫头送上姜醋来,每人门前装了四个蟹,两个团脐,两个尖脐,秋鹤、介侯一班在采莲船吃蟹,燕卿命把雄蟹多装几个去。

文玉笑道:“你看他没良心,自己要吃团脐,把尖脐给别人吃。”

燕卿道:“你知道什么,介侯吃蟹,只爱蟹螯同蟹脚,不吃蟹身的。”珊宝笑道:“嘎,原来为私爱相好起见,但是多送些醋去才好。”秀兰笑道:“介侯是不吃醋呢,不然,为什么荐了知三呢?”湘君笑道:“我不信,难道知三和他是同干……”

尚未说完,被燕卿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班不得好死的小蹄子,串通了,把我来开心!”文玉笑道:“不用说了,燕姐姐猴急了。今日要举诗社,还是好做诗罢。”当时韵兰又命人送了十几个螃蟹给吴太太。佩纕已剥了一筐子的黄,送到韵兰面前。湘君笑道:“这是平儿孝敬凤姐的故典,你把醋多倒些。”韵兰光喝了半杯酒,一面吃筐子里的蟹,一面鼻子里哼道:“并不是夸口,从来并没有和别人吃过醋,他信便请教,不信由他去。”此时纫芳、舜华、琴娘、青雁、暗香、云绡、鹣儿、玉怜、明珠、柔儿、金姐、素秋的丫头绿香、雪贞的丫头抱玉,各剥了黄,给主人吃。莲因吃素,只吃素菜。俊官也请到了,众人问了柔仙的病势,无不叹息。俊官也心中闷得很,喝了几杯酒,便又剥了一壳黄,送韵兰吃。勉强笑道:“婢子是总仙姑右首的侍儿,左侍既服侍得仙姑,不敢不孝敬!”说得众人笑了,佩纕道:“我们诗到底做不做?”双琼身弱,且新近发了一回肝气,所以吃了一个蟹,便不吃了。听得佩纕说,便接口道:“什么不做,我前日看见一本书,名曰:《诗钟》,都是两句对的,七言诗句,有两个法儿。一个是每句嵌一个字的,一个是每句咏一物,或一人,以工致为上。我们今日何不就玩这个?”佩纕道:“我本来拟咏诗钟,既这么着,请大家拟起题目来,就先做咏物罢。每咏一联,以寸香为度,过了便不算。即有佳句,也不录取。”秀兰道:“甚好。”于是大家拟起题来,限物名、人名、地名、书名四项。拟好了,写了短纸条上,分放在两个竹筒里,用银箸夹出来。一面催吃了饭,盥漱毕,撤去碗碟,随意喝了香茶。凌霄道:“你们去做诗翁,我们不做诗的,到采莲船去闹。”他们遂约了绿香、鹣儿、柔儿一班去了。这里佩镶替众人在筒中夹出题目来,每人两题做一联,以寸香为度,香尽交卷。众人大家将题目看了,便各自吟哦起来。到了寸香烧尽,都已交卷。有做两联三联的,佩纕只许每人一联,同俊官替他们录出,把自己的也写了出来,交侍红拿到采莲船评定,再拿过来。凌霄也跟了来,说:“这么两句,容易得很呢!你们给我两个题目,我回去叫柔丫头做去!”

俊官道:“我也要回去了,同向姑娘携了一同去!”韵兰道:“停一回,你把我们做的,都取去给他看。他若有精神,便把我们这些题目都做一联,也不要紧。”凌霄道:“你们把方才各人的原稿交给我带去罢!”纫芳道:“也好。”便一齐交与俊官。凌霄道:“稿虽带去,题目不好重复的,你把杜丽娘溺器盆、曹植碧筒杯,四个题就是了。”俊官遂匆匆去了。湘君等遂把评定的诗钟看,第一名珩坚,第二便是双琼,幼青考了殿军,倒也并不在意。珊宝笑道:“好厉害,姑嫂二人占了状元榜眼。”

湘君、莲因笑道:“大家来公读罢!”于是彼此拥在一处看道:张敞蛾棱写样双弯绿珩坚美人睡鞋鸳被销魂一捻红。

佩纕笑道:“题目也好,对也实在工致艳丽,不愧第一了!”

韵兰道:“做这等句子,最须典雅工致,有一字平仄不调,对仗牵强。干支不对干支,卦不对卦,采色不对采色,便不好了。”

珊宝、湘君道:“须刻露为上上,见了句子,便知道题目,便算工夫。”秀兰、莲因道:“就是作诗,我也不喜平仄不谐之句。虽是古拙,总不好读。一三五不论,都是藏拙之说。”雪贞道:“看下回罢,不要议论了。”于是又看道:

二乔雀台春,锁风难寄双琼。

捣衣砧蟀院,秋寒月自明。

燕卿道:“好个蟀院秋寒月自明!把捣砧做得融化极了。”

文玉道:“你现在搬去了,我夜夜忆你,也有这个光景。”说着眼圈儿红了,燕卿道:“没得这个浪妇,同我作对,好姊妹谁愿意分开来?现在他嫁的老公,我打听得也是无常性的,又躁急,又残刻,他将来不得好死!”幼青是素雯莫逆的,听燕卿毁素雯,心中便不自在,因冷笑道:“燕卿姐姐,把素雯姐姐恨到这分儿?”燕卿道:“嗳,除死了方肯忘记。”珊宝恐怕说出气来,便道:“不许讲心事,看完了,再说罢。”遂念道:

自鸣钟报晷一,机行画夜韵兰。

董仲舒下帷,三策建天人。

燕卿道:“工切之至,如白香山诗,老妪都解了。”下面是:

孙康冬夜读书常映雪素秋

纸鸢春郊飞影快凌风

秀兰道:“以上的两联都好。”又看下面写的,韵兰眼快,便把题按住了,说道:“你看这两句做的什么?”碧霄看道:

仙浆合享温柔味,官韵还联伉俪缘。

秀兰笑道:“下句定是吴彩鸾,上句总是妇女用的秽东西。”

看填的名是燕卿,韵兰便把手放开,秀兰一看,下联不差,上联是月经布。便笑道:“谁促狭,出这个题目?”纫芳道:“燕姑娘自己出的呢!”秀兰道:“也罢,轮着他,叫他自作自受!”

燕卿笑而不语,众人又看下边的道:

寿字香心瓣如焚都曲折湘君

戴宗脚根快走肯迟延

珩坚道:“在神行两字上着想,也算匪夷所思。”又看下面道:

电气灯空际光明偷列缺碧霄

姜尚梦中经济待文王

珩坚笑道:“文王对列缺,真不容易呢!这个好处在一个偷字。”碧霄道:“你看鹊桥怎么对王羲之?”素秋看了念道:

鹊桥三匝排空疑雁齿秀兰

王羲之一窗坐暖写鹅经

素秋道:“秀姑娘的心思,真是蚁穿九曲了。”佩纕笑道:“但是这经字,对不过齿字。齿字形体门,经是文学门。”燕卿笑道:“他们经学先生谓之通经,我们每月的月经转来,也是通经,可见他们通的就是我的经。这么说起这个经字,也是形体门了。”说得珊宝、韵兰、秀兰、幼青、佩纕、文玉几个人都笑了,素秋骂:“他刻毒!”燕卿道:“我骂的还算好呢!我看现在的经学甚少,连我们的经还通不上来呢!”说着碧霄又看下面的诗钟道:

帘波湘影丝摇秋瑟瑟萱宜

张君瑞佩声夜待月迟迟

养由基百步眼光功贯虱雪贞

寡妇

十分心事梦惊鸳

蒲剑出匣曾被芒作作幼青

屈原问天难诉怨深深

佩纕道:“匣字对天字总不合,出匣何不对斫地呢?”幼青笑道:“改得真好,我明儿送门生贴子过来。”说着又看下面的道:

琴侬心宛转通司马珊宝

百里奚俗谚荒唐说食牛

珩坚、素秋笑道:“司马对食牛,真是玲珑七窍,亏他想出来的。”佩纕点头道:“本来应该如此对法。”于是又看下面乃文玉、莲因、月仙、佩纕四人的诗云:

火轮船海上鲸波飞一舰文玉

梁夫人军中鼍鼓警三通

邯郸枕入梦游仙徵幻化莲因

郑康成解诗黠婢效聪明

薛夜来针穿一线能传巧月仙

腊八粥米和双弓当御冬

橄榄吴都赋物曾沿左佩纕

李白荆郡陈书愿识韩

幼青道:“左对韩字,真是天造地设,怪道他要议论人对得不工呢!”说着只见凌霄差着人过来,说:“柔姑娘病势仍旧这样,俊官也不来了。姑娘们的对都看了,他拟了两个,说草率得很,请姑娘替他改罢。”遂把一个字条儿交给碧霄,韵兰道:“我把我们的看完了,再看他的。”于是又将下面这个看道:

司马迁千秋气壮龙门笔

桂花一抹香分兔窟枝

赵飞燕楚楚舞完娇费力佩纕

鸡毛帚谯谯谈罢净无尘

珩坚笑道:“佩纕姑娘原来有兼人之技,做了两个,毕竟才气不凡。”佩纕道:“我们看柔姑娘的罢!”碧霄摊筹看道:

碧筒杯金茎凉吸三升酒

曹植彩笔豪称八斗才

溺盆仰承俯注佳人泽

杜丽娘梦想神游倩女魂

韵兰、珊宝看了,掩口而笑,燕卿也吃吃笑道:“只仰承俯注四字,把这个情形活画出来了。”双琼、雪贞看了,两人的面上微微红起来,纫芳道:“金茎一联,真是绝笔呢!”说着只见兰生进来,众人大家招呼,兰生笑道:“你们如此快乐,作什么呢?”众人笑道:“你来迟了,我们做诗钟。”一面佩纕把诗钟给兰生看。

此时天色已夜,佩纕方点起红烛十几对,插在菊外,这些菊花的碎影映在彩墙上,分外好看。韵兰乃排了便席,随意说笑吃喝,直闹到半夜方止,各人也次第归家。次日九月二十七,秋鹤生诞。韵兰替他庆贺,除萧云、友梅、介侯男客外,女客不过园中几位,都到采莲船相聚。一早秋鹤先到韵兰处道谢,佩纕笑道:“做生日也极平常,反来谢起来了。”秋鹤道:“蒙你姑娘如此青眼,我这身子都是你姑娘的了,还有什么说的?”

说着眼圈儿红了,韵兰看他感恩之色,流露言表,心中自是感动。因笑道:“你快先去罢,叫人把延秋榭收拾收拾。前天珩坚姑娘送你的十八幅罗汉像,可先挂起来,大家好来赏识。我们恐怕要吃午饭才能来呢!”秋鹤听了便走了。到了午后,客人渐到,男客在采莲船,女客在延秋榭。先吃了面,随意坐起说笑,看这罗汉,果然画得又别致,又精神。韵兰道:“罗汉之说,我听秋鹤说过,大约是印度的古典。”湘君道:“罗汉只有十六,并无十八。十八尊之说,是俗例也。”碧霄道:“你深通内典,能举十六尊的名字么?”湘君道:“可惜柔仙妹妹病不能来,他连每人的生身地址事业,都知道的。我但知道大略,或言是十二个强盗,或言是经商之人。据释典云,佛茄梵般涅槃时,以无上法嘱付十六阿罗汉,东坡集里有十八罗汉赞。后二尊,一曰庆友,一曰宾头卢。然宾头卢即是卢度卢,其名实重复也。今考各罗汉的名,第一位,阿迎阿达机尊者,第二阿资答尊者,第三拔纳须尊者,第四嘎礼嘎尊者,第五拔杂里逋答剌尊者,第六拔哈达喇尊者,第七嘎纳嘎尊者,第八拔哈喇錣杂尊者,第九拔嘎沽拉尊者,第十喇呼拉尊者,第十一租查巴纳塔嘎尊者,十二毕那楂拔哈喇錣杂尊者,十三巴纳塔嘎尊者,十四纳阿噶塞纳尊者,十五锅巴嘎尊者,十六阿必达尊者,共十六尊。另外有降龙伏虎二尊,降龙名戛沙鸦巴尊者,伏虎名纳达密答喇尊者,凑成十八尊。唐·贯休和尚曾画十六应真像,载在宣和画谱中。”莲因道:“不差,我在杭州因圣寺见过,笔意实在奇特呢!”佩纕道:“四金刚有名字么?”文玉道:“封神传载得明明白白,有水火琵琶、混元伞、花狐貂、摄魂剑是魔家四将,你没见么?”湘君笑道:“这是世俗的妄说,佛教都称他是天王的。阿含经上载东方天王名多罗噬,领乾闼婆,及毗舍阇神将,护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领鸠盘茶,及薜荔神将,护阎浮提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义,领一切诸龙,及富单那,护瞿那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王,领夜义罗刹将,护郁单越人,所谓金刚者,因他所执的杵,故有这个称呼。俗称执剑的为风,执琵琶的为调,执伞的为雨,执蛇的为顺,因名风调雨顺。但这蛇并不是蛇,也不是貂,其实是蜃也。”秀兰笑道:“他信这个,便有这些原原本本的考据,我就不信。这些名字,先就佶屈聱牙的了。”只见秋鹤过来笑道:“时候还早,各位姑娘何不玩玩牌呢?”韵兰笑道:“你想抽头么?你要我们赌,你去取牌来!”秋鹤笑道:“我到姑娘那里取去。”

韵兰笑道:“你倒便宜,借我之赌具,你自己抽头!”秋鹤也不理会,便走了。少顷果然取来。于是韵兰、佩纕、幼青、碧霄,看宁波的麻雀和牌;湘君、莲因、纫芳、珊宝,看苏州的二十四倍头碰和铜旗牌;秀兰、舜华、凌霄、文玉,玩崇明五会头么六、独脚王、四六封王的。韵兰桌上,佩纕取了四白四发,只等下家碧霄一张九万。岂知九万斗出来,给幼青和了去,佩纕遂直立起来说道:“可惜,否则你们码筹都要完了。”那边湘君和了一副天官立直断、磕碰七不同、断长断、五子七倍头,二千四百余副,三个人都输完了。这文玉三个人,一个看望。

文玉桌上一张四六蝶牌,与梅花相会,梅花已经敲了三张了,不过桌上一张蝶四六手口一张花牛头五六。若是五六来便会头宕,二千五百六十副,岂知被舜华和了,文玉也嚷起来,一算反输十回码子。时候已是上灯,遂大家罢赌坐席,秋鹤来一一的敬酒,于是猜枚行令。到十点多钟方散,转瞬是珩坚到芝仙任上,大家又饯别了一回。碧霄即日亦要搬,因挂念柔仙,约了韵兰、湘君来看他,并且告别。未知若何,且看下回。第四十九回惨埋香肮脏海棠魂 大获利兴建兰花畹

却说碧霄同湘君来看柔仙,只见他已是消瘦得不像样了,见了大家下泪,柔仙勉强支持起来。碧霄道:“快别起来,你且睡着。”柔仙强笑道:“我本来睡得不耐烦,今早喝了一碗莲羹,觉得闷闷的。这个老货方才同我恼了一阵,他又出去了。”

碧霄道:“恶性不改,天天这样子,怎么了结呢?我做尽恶人,不能常久保你的。”柔仙道:“听得姊姊甚为难过,因有要搬回家去了,到底几时动身?”湘君道:“还有三四天。”柔仙红了眼圈道:“碧姊姊是我冷海棠的护花铃子,现在去了,我又三灾八难的,老东西又没良心,姊姊去了,几时还来望我薄命的柔仙?不知道今生能见不能见?”说着,眼眶子里簌簌的垂下泪来。韵兰、湘君,亦觉酸鼻。碧霄一面擦泪,又怕伤他的心,因勉强笑着劝他道:“我在这里,也未必能十分看顾妹妹。现在还有韵兰姊姊、湘君姊姊,你有什么,可以告诉他,就是凌丫头,也是爽利的人,又近,早晚可以叫他。我去了,明年春间便要到这里来。你自己保重罢。”韵兰道:“你以后要什么钱,叫俊官来说就是了。”柔仙叹气道:“病到这个样子,不要想什么,不能好的了。不过碧姊姊去了,想着旧日姊妹好,寄一封信来,我见姊姊的信,好像姊姊在面前,同见于姊姊一个样儿呢!”韵兰、湘君、碧霄眼泪也掩不住了,柔仙又道:“我这个病据医生说,须防冬季痢疾,好了倒是气涨厉害!横竖早晚总是一死。我死之后,求三位念姊妹情分面上,要请莲氏把我这棺柩带归去呢。”三个人听了言语,都不能说了,只管擦泪。

停了一回,碧霄道:“因为你总是这个想,那里能好呢?你但且宽些,何至于此!我有一句要告诉你,你与莲氏一节,我们已同秋鹤说了,等他送我们去后回来,便当成全。任义借助五百金,秋鹤已经取去了。”韵兰道:“昨日取来的,现下存在我那里。”湘君道:“听得兰生愿助的款项。柔妹妹去后,日用可以敷衍了。”柔仙道:“多谢各位!昨晚秋鹤都同我说过了,说还有另助的巨款,差不多也有千余金。但是我那老货,必要三千,少了不相干的。这几天他忙得很,三日前,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来看我,恐怕别有变局,要叫秋鹤早早完全才是。”韵兰道:“你放心,秋鹤送到了,就回的。多到半个月工夫,包你妥贴。”碧霄道:“他送到我家,即便催他回来。不过莲民的病,倒要叫他赶紧医治方妥。”湘君叹道:“世上的情缘,虽是空的,然到周折的地方,真是好事多磨,无可想法。”韵兰道:“柔妹妹的事,就怕这个老厌物中梗,虽说经了官,可以发堂择配的,但他们的伎俩,实在可恶。这件须瞒着,不要给他知道才是,否则他的暗计,何等厉害,被他知道,更多枝节了。”

柔仙道:“什么厉害不厉害,横竖我拼着一死就是了,不过负了各位的盛情。”说着,又哭起来。湘君道:“何至于此!快莫操这个心。”柔仙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罪孽,今世罚我做这行事业!就是这行也罢了,偏生有了知识,要给人管束身体不能自主!我死不怕,但白做人一世,与草木同腐,姊姊等进退自由,前程远大,将来每逢节期,想着我命苦的冷海棠,替我做一碗羹饭,烧一陌纸钱,叫柔仙三声,我在冥中,便听见了,感激姊姊们的厚意,当来保护呢。”一面说,一面频频试泪,三人皆涕泪横流。良久,韵兰见柔仙,一阵咳嗽,喘气不过来,因道:“我们谈了一回,他也乏了,我们去罢。”湘君道:“不差,好去了,让他养养神罢。”三人遂起身来,碧霄道:“我去了,我们将来再会罢。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总得成功。自今以后,你也要耐些性儿,不要常受他没趣。便是他不教训你,你的身子,也须保重,病才得好呢。我最怕伤心,走的日子不来别你了,横竖明年可以相会的。”柔仙哭道:“做妹子常承好姊姊照顾,向来是我当亲姊姊看待的,这个恩,感激在心里,一些未曾酬报,每想等我出头的日子,做姊姊的奴婢,报答报答,恐怕白操这个心了。姊姊去后,须保重,早给一个信。我自此一别,今生恐怕不容易相见,我畏风如虎,不能来送姊姊了,我就在床上叩头,算送别罢。”说着,便爬着磕头。碧霄连忙挽扶他睡,同湘君、韵兰走。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遂不能复留,挽手一同去了。三人一路把眼泪重新揩擦,出了门,彼此分别,各回屋子里。

自此碧霄便部署行李起来,韵兰和他患难同心,与寻常姊妹不同,也帮着他料理。忙了两天,碧霄方才动身。合园姊妹,都来相送,皆是离别,可怜黯然欲绝。柔仙赠他金缕曲一支道:

去去休回首,念家山乡心枨触尹邢佳偶,一片秋波归掉急。

枫落吴江时候,恨未饯长亭杯酒,惟有离魂留不得。愿西风吹转河桥柳,每立到斜阳瘦。青楼姊妹情何厚,真羡尔侠肠豪气,眼空九宵,怜我多根飞絮弱。多少殊恩生受,临到别泪珠盈斗。

把抉还期相会日,怕明年花落难依旧,知己感成孤负。

碧霄回去一节,姑且不表。

那莲民的病也无起色。是年十月初六立冬,秋鹤已送素秋、碧霄去了,中途水浅,行舟留滞多日,韵兰早与秋鹤议过,要在幽贞馆后面,辟一小圃,专种兰花,便在北首造一只九畹亭,便度地庀材,把后面假山迁移他处。十一日动土开工,韵兰亲自指挥,倒也极忙。要看柔仙,也不得空。又因莲民病重,特拨了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伺候。到十四日傍晚,正在督工,忽工人声噪起来。韵兰走去看时,工人正在那里取去地中几块石板,那石板底下忽现出四只大缸,上面另有磁盖封着。韵兰心知有异,连忙止住他,暂且罢工,不用鼓噪。工人道:“里面必是藏银,仗着姑娘洪福我们大家也得沾润些。”佩纕道:“你们且把缸起上来。”众人便七手八脚,那里抬得动。韵兰道:“先把一个缸盖起开,看是何物?”一个砖匠,便将斧凿掀开一看,都是大锭黄金,颜色已有些黯黑了。取了一个细看,锭上有四个字,汪氏所藏。韵兰本姓是汪,不觉喜从天降,遂命赶办香烛牲醴,亲自祭谢了,方命工人把四缸起开,叫霁月、侍红、伴馨、锦儿几个丫头,搬回春影楼。工人等都重赏了回去,韵兰心中欢喜无尽,命佩纕把金宝细估,共估得一万三百三十三两,时价四十三换,合银四十四万四千三百十九两。于是园中姊妹,大家前来贺喜,挤了一屋,议论纷纷,说毕竟总花神福大,有此意外之财,且注明汪氏,是上天有意特赐的。

韵兰笑道:“从此我们的女义塾可以成功了,并且可以开设西塾,教女学生西文西字。今日请你们回去,替我想想学堂章程,我明日要想去见阳太太,愿助账款四万金,有此一衬,外边的议论也可息了。”家人大家称是,说这事明日必定上新闻纸的,如是办理,则官场中也不至生心。就是女塾的事,也可以先谈起来。舜华道:“怪道祭殿这日,云妹妹说有一件喜事,原来就映在这个上头。”家人坐了良久,大半回去,惟珊宝、秀兰还在那里替韵兰记账。韵兰笑道:“你们从今以后,可以都替我办事,每人招一个妥当女婿,住在园里,不用忧愁了。”秀兰笑道:“恐没现成福气。”珊宝道:“这一件银子,别的事还缓,柔丫头同莲民倒可以完全成功了。他要三千,便给他三千,再有悔议么?”秀兰道:“秋鹤同碧丫头听得这个信,不知喜到怎样呢?便是素奶奶、珩奶奶、燕丫头,听了也喜欢的。”

正说着,只见凌霄差老妈子来送信,说:“不好了,马氏今早带了柔姑娘逃走了,俊官在屋里哭,要想去寻呢!”韵兰等吓了一跳,忙问道:“到底怎么?”老妈子道:“老东西预先把衣服运出去的,屋中剩下些粗东西,不值一百元。今早他骗柔仙,说新到一个医生,替他去看病,便不回来。方才小丫头银珠,到他房内看帐子都没了,吵起来,俊官过去,寻见箱子都空子,柔姑娘的衣饰,大半是老东西管的,都被他带去,现在凌姑娘请姑娘去!”秀兰等听见了都吓一跳,说:“了不得,柔丫头此去,性命不保了,若非给他买去,定是柔仙先死。”于是大家忧愁,边忙过硐华院来。俊官哭得泪似人儿的,凌霄接着湘君,文玉也先到了,大家把这件事告诉韵兰。韵兰等先到屋里,周围一看,只有柔仙房里还排着装修,箱厨里的首饰衣服,也所剩无几了。问问俊官,也有知道柔仙私赠给莲民质当的,也有因柔仙病中被马氏偷去的。众人坐在房里,觉得物在人亡,无限的感慨。又见俊官呜呜哭泣,要去寻主人回来,珊宝劝他从缓商量。湘君道:“他这一去,也是注定的。先前我已算到了,因要他跟着莲民出家,或免此祸,无如嫁人,尚且被马氏拦阻,出家是更不能了。我见事极为难,也不敢逆天强做。”韵兰道:“佩纕你知道欠我们多少钱?”佩纕道:“房金五百二十元,马氏还叫柔姑娘借我的金钏没还呢!”韵兰道:“实在可恶!”

珊宝笑道:“他屋里的东西,就算抵了欠款!”佩纕道:“屋里东西,一半是我姑娘借给他们使用的呢!”秀兰因问凌霄道:“究意他为什么逃去?”凌霄道:“我也不知道,你问俊官。”

俊官道:“我也不知道。大约他曾听得秋鹤要替姑娘强赎身体,他恐怕得钱少,前日有一人来看姑娘,还有一个做媒婆的王家妈。姑娘说情迹可疑,他必定要卖我了。他因惧碧霄姑娘,不敢便走。其实他走的主意,早已定了。今见碧姑娘、秋鹤都走,他便走了。”说着又哭,珊宝向佩纕道:“你即刻便去叮嘱园里的人,莲民那里不许走漏消息,他若知道了,便也要寻死呢。”

韵兰道:“今日已晚,明儿叫人去打听,他欠我的房金物件,我要登在报上,有人通信,谢他若干,必当有人通信的。”湘君叹道:“天定胜人,这也是聊尽人事罢了。其实寻不寻,是一样的。”因一眼瞅着俊官道:“这个人也可怜,韵丫头今儿便收着他罢。他倘愿遁入空门最好,若必要恋着主人,怕有变端呢。”韵兰道:“这屋里怎样呢?我叫伴馨、侍红今夜陪他收拾,明日到我屋子里去。莲因只有一个佛婆,余姑娘也没叫他,到西院去伏侍也好。倘愿回去,我便给他二三百金,好好去嫁个女婿。”俊官哭道:“姑娘去了,未知死活,我又无父母兄弟的人,叫我回到那里去?”韵兰道:“你不用忧,你且今夜想想,到底怎样,明日同我说。”湘君叹道:“天下大数,总有一定的,我也不敢多说。但过于固执,就不好了。”秀兰道:“柔丫头还有诗稿东西,我替他收了去。”凌霄道:“方才寻过的了,都在这只文具箱里。”秀兰便去掇来,看诗签信封词稿诗稿,还有前日送去各姑娘的诗词散稿子,都齐齐的放在里头。还有手写小楷的一本黄庭经,又有金签上写的一首哭《花月痕》里傅秋痕的长歌、吊韦痴珠的七律两首,均折叠的齐齐整整,放好在那里。秀兰道:“闻得莲民有送他的东西同诗词,为何不见?”

俊官哭道:“我们姑娘,把仲老爷的东西,日夜藏在身边,还有一个小照,与自己的小照,合藏一个小镜匣里,这回子带了去了。”大家想着他这种深情,无不下泪。秀兰命一个老妈子,把文具箱送到寒碧庄去,还与众人谈了一回,韵兰叮嘱了侍红、伴馨许多话,自同佩纕回幽贞馆去了。湘君临行,不胜叹息。

次日韵兰尚未起身,伴馨已先赶回来,说:“俊姊姊收拾了自己的首饰,夜里逃走去了。昨晚临卧的时候,他说一定要去寻姑娘,我们苦劝良久,他不听,现在不见,大约真个寻他姑娘去了。”韵兰连忙起来,文玉也来了。昨日的事,大家都已知道了,说道:“这还了得!”韵兰道:“你还不知道俊官也走了,他必要寻他的姑娘。痴丫头,如此执性,叫我怎么样呢?”

文玉跌足道:“还有这件事么,姊姊快去登报找寻!”韵兰一面梳洗,一面叫佩纕做告白登报,又要去见程夫人,安排轿子。

此时幼青、马利根、秀兰、珊宝、湘君、莲因、玉成、凌霄、萱宜也都来了,谈论掘藏失人的事。少顷,轿子备好,韵兰吃了早点,吩咐佩纕写信,告诉珩坚、知三、仲蔚、秋鹤、碧霄、素秋等,又命人去替兰生、介侯、友梅等,自己便上轿去了,至晚方回。佩纕已把各事办理妥洽,九畹亭仍旧开工。五六日,园外的人言真是藉藉,说园中出了新闻,园内却无所事事,不过赶紧催工而已。十月廿二,秋鹤尚未回来,韵兰盼望殊切。

莲民的病日甚一日,九畹亭已有一半工程,子虚来提去账款四千金,出了收条。女塾的章程,都拟好了,定于明年开塾。请了中西一员的先生,还有针线妇女,凝把莲民搬到彩虹楼去,命秋鹤管理塾中一切。廿四一早,午后韵兰方午睡起身,忽龙吉来报,说仲老爷死了。韵兰一惊不小,问:“怎么死呢?”

龙吉道:“刚才得了一包信,还有东西,他就哭了,说大家不应该瞒他,看了又哭,哭了又看,就呕起血来,霎时间吐血斗余,便死了。”韵兰急得赶到花神祠东院房里,只见莲民已被人扶在床上死了,面白如纸,地下都是血。老妈子在那里,桌上放着柔仙寄来的东西及书信,还有一信,字迹极劣。韵兰先将柔仙的信,看见上写着:

薄命妄冷海棠:临绝上书,仲郎知己,窃妄以风尘弱质,貌乏倾城,谬荷垂青,得成莫逆。申江一载,挚谊千重。谈心则银烛频更,联句则金荃同写,而且怜青楼之误堕。每思援手,引出火坑,无如穷愁无措,力与心违。虽任韩两公子之情肠,冯苏两姊姊之侠骨,殚心竭虑,百计张罗,岂知漏泄风声,为恶鸨觑破。遂以就医婉赚,卖妄于陈墓周家,竟以五千市骏。

出园之后,诱到船中,一叶秋波,扬帆竟去。十六抵镇,妄知事已为难,早拼一死。抵家之后,周姓甘言相诱,深恐不免受辱。遂于次早吞金,百转回肠,痛激心肺。惟时奄奄一息,已乏生机,但我两人相见一场,天不假缘,未能好合。今生已矣,倘上天怜我两人心苦,则玉萧再世,或能修到鸳鸯。惟念君亦在病中,不知如何消瘦,所望加餐减恨,强付达观。珍重吟身,努力自爱。鄙陋如妄,世不乏人。愿重觅新交,勿以妄为念。

所有前赠之鸳鸯佩,及诗篇信件等物,妾本来常带身边,刻下垂死之人,无所用处,因包聚寄呈。往日恩情,一齐还缴。另外小照一张,以当记念。呜呼,余缘未尽,来生尚愿重逢知己。

此后终须自爱,临死无限依驰,惨淡之至。

又启者,此信写后,无可寄达。忽俊官寻踪而来,誓将身殉。妄竭力相劝,嘱其将信物寄呈,请将俊官收之。彼与妄生死同心,见俊官如见妄也。

此时园里的姑娘都来了,看了这信,无不泪眼相对。韵兰、凌霄只管呜呜的哭。珊宝、秀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佩纕一面哭,一面替莲民办理后事。燕卿、月仙也得了信,进园来哭泣。

上下人等,个个叹息。停了一回,秀兰又看字迹极劣的信原来是俊官写的,其略云:

当日出门后,无处找寻柔姑娘。忽遇王媒婆,方知已将姑娘卖给陈墓周姓。得便乘夜催船去问,既至彼处,姑娘已死半日。重复回阳,周家知其旧婢,心中颇喜,命去婉劝姑娘。某主婢相逢,万分惨淡。嗣见姑娘,惨痛万状。宛转搔爬,自知已乏生机,遂以信物相付,口不能言。某坐视其死,无如之何。

窃念主人信物,郑重相胎,遂待周姓将姑娘殡硷,方乘间出门,将信物交邮局寄来。某侍奉数年,无可报答,亦定于今夜自缢,但愿仲郎病愈后,前到陈墓领取桐棺,合葬一处,不胜感祷。

施俊官临死上言。

众人看了,又大家哭起来,说:“了不得,真是柔丫头的义婢了。”说着忽见秋鹤回来了,原来已知莲民、柔仙之事,今见了莲民大哭,众人好容易劝住了。又把两封信给秋鹤看,秋鹤含着泪只有哭的份儿。介侯等一班朋友,也得了信,前来看视莲民。子虚也差人来,没有一个人不哭的伤感。良久,便替他办理殡殓之事。秋鹤先把碧霄去后的事,向众人告诉了一遍,又带子些土仪,送给韵兰。各人又向秋鹤讲一番掘藏,及助赈义塾的话。此时黾士、仲蔚,都已到申,次第来吊。韵兰便差秋鹤,星夜动身,领柔仙的棺木,并采访俊官如何下落。

秋鹤不便就走,等次日把莲民殓了,方才动身。韵兰就命他先到七子山,看看父母的坟墓,便在左近,觅一块山地,以葬莲民,并将柔仙同葬,以遂生前同穴之愿。所有柔仙奇来的东西,均放在莲民棺中。秋鹤向韵兰取了盘费,去了不题。

这里莲民的事,方才妥帖,那仲蔚等又议欲借花神祠替黾士及自己开贺。韵兰得了意外之财,便闭了园门,不卖游客。

黾士与柔仙相好,不免替他感伤。开贺完毕,便特雇小火轮,到苏州七子山等秋鹤。到十一月初二,黾士方赶回来,说:“秋鹤叫他把莲民的棺材送去,七子山已买了一块地,不过三四十元,在汪墓西首。柔仙的柩,费了许多曲折,方能领到。俊官后来果然缢死杨树上,周姓来收了,厝在柔仙一处,遂一同运回,初七日安葬。”众人不免又伤感了一回。仲蔚、黾士谢了一月的客,便送莲民灵柩去了,直至十一月十六秋鹤、黾士方才回申,说:“已替韵兰上了坟,烧纸扫墓。”韵兰心中自是安慰,又不免想着父母,伤感了一回。这夜叫秋鹤住在春影楼,与他谈心,并写了信,通知宝应。此时九畹亭业已告成,两人便将两月来园中事务,细细商议。又想着贾倚玉,虽闻死信,究不知抛骨何方。若尚在人间,亦当再图归结。要等秋鹤过了年,亲到北方探听。秋鹤答应着,韵兰也安慰了。十二日,碧霄生了一子,当时写信,通知吴太太。韵兰、秋鹤自然欢喜,连忙寄信寄礼物去贺,吴太太得信,也回去了。谁知十八日,喜珍作故,于是大家又忙起来。吴太太仍赶回申江,万分悲苦,也得了一病,只得回到宝应去。吴太太十二月廿二得病,明年正月死。子虚得了京信,派充美日秘墨出使大臣,于是又忙起来,赶紧料理,交代陆道进京,把家眷暂住绮香园天香深处。

韵兰更要安排赏梅花的,正在忙乱,梅花又不大开,便把这件事稍缓。那秋鹤又要回去省亲,向韵兰告了半个月假,约岁内到申,韵兰又送他百元度岁之费。萧云跟子虚进京去了,到十二月醉司命日,秋鹤又来申江,打听得贾倚玉果然死在关外,告诉了韵兰。韵兰自是惨然,本来替莫须有戴孝,不甚艳妆,此时在疑似之间,且未经过门的人,所以也不敢再换重孝。光阴易过,岁事阑珊,程夫人请秋鹤照应一切。廿六日过了年,这日幼青,竟被了一个客人强骗了去,不知所终。假母丁氏,失了钱树子,哭得死去复生,又托人去寻,杳无消息。秋鹤、韵兰替他安慰,叫他且暂住在园中,到明年再说。幼青的恩客任十郎,听见了连忙替他四处招寻,报上出了赏格,那里有踪影儿。

原来骗幼青的客人,便是四十三章说过的杨姓。他一定要娶幼青,又无重价,便与他同党商量,内中有一个认识幼青的费了数十金,贿给丁氏,要同幼青坐马车,幼青本来不肯,给丁氏软说软求,方才肯了。到静安寺西首曹家渡,已有同党歇船在那里。客人假做半路相逢,到船上去坐,已邀幼青同去。

船上已备了酒席,幼青不知是计,给他用迷药灌醉了。开船顺潮竟去,及至醒来,已出南浦,到松江三泖塘了。幼青本来年幼,未经见此,遂吓得不敢开口,竟依从他。那姓杨的知幼青勉强相从,不能长久,过了三月,遂再卖至宁波,宁波人又转卖在江山船上。不到一年,失足落水而死。丁氏寻不到幼青,回苏州常熟去了,此是后话。因湘君请乩,幼青临坛,方知此事。今表过不题。这年韵兰定于二十八日过年,因逢月小,这日正是小除日,自有秋鹤前来帮理年务。是日午后,秋鹤把各铺子的账项,收的收,还的还,所有存项利息,也结了清账。

新得的四十余万金,存在银行,早已在西历月底算过。其任十郎捐助柔仙的款项,已替柔仙用在坟上。到上灯之际,秋鹤已回来了。那锦香斋小客堂,已另行收拾。靠里面一张八仙大拱桌,并排着一张花梨桌子,沿门口正中另放着一张小供桌。于是秋鹤治外,佩纕治内,韵兰叫侍书靠锦香斋东壁,放着一张七巧盘藤椅,上面展着一张大虎皮,自己穿着粉青庄缎元狐皮袄,天青龙缎洋边玉狐披风。脚下踏着一个八宝錾银海棠式圆脚炉,手中抱着一个赤金八卦小手炉,坐着看秋鹤换哥窑花瓶里的红黄绿三样天竹蜡梅,及松柏之类。水仙盆里换了水仙,一回子韵兰嫌热,命把身傍边的圆炉火暂时撤去,那伴馨、侍红,把錾金五事件,及祭器玉碗、玉杯,一件件搬出来,秋鹤逐件的替他排设。地上先已铺了洋毯,韵兰又命侍红立在旁边装烟,自己坐着只顾看。少顷,银蜡台上点起两枝臂粗的盘龙红烛,焚了一炉檀降香,这是放在桌子口上的。桌子稍进,另有一对点铜锡台,烧着两枝大守岁烛,香炉里插了一炷线香。

桌上大三果架,银丝罩里是橘子、谏果、荸齐三色,小三果架,银丝罩里装着榛粟、白果、杏仁三色,干果牲盆三只。一只是鸡,一只是小猪,一只是鲤鱼。银碟玉碗中装着蘑菇、冬笋、鱼翅、白木、耳葛、仙米、燕窝、笋干、海参、江瑶柱、熊掌、榆肉、扁尖之类。韵兰从小看见惯的家乡风俗,桌子上要祭元坛赵公明的。相传赵是回回教人,回教不吃猪肉,故桌上另供了三个高脚组,里头是羊肉油鸡板鸭鱼脯香菜。又有一碟酱、一碟醋、一碟盐,斟了一杯高梁酒,三牲盘边又有素三牲,是用面粉做的。还有来其香乾面筋五六样素菜,也有盐醋放着,又有米豆巾帼笔砚文件,排着小猪,也煮熟了身上戮一柄解手刀。几上两把牙箸,八个酒杯,八个茶碟,碟里泡着鲜茶,那屏风上张着一轴百神图,换了橘黄描金龙凤对。两壁单条都换了,门口桌上也点着香烛,供着牲果。那堂上挂的八盏玻璃灯,都点了蜡,檐下四盏大明角灯也点子。祭祖另在幽真馆里,另办一桌家常祭菜。壁上换了岁朝清供图,顶板墙壁,一律揩擦干净。韵兰仍命把围炉火抬进来,里面烧着十二个欢喜团炭,脚炉手炉,命佩纕归好。秋鹤因请韵兰上香斟酒,韵兰笑道:“你不好替我么?”秋鹤道:“这是妹子的事,总要你先行礼。”

韵兰命把自来大洋琴取来,开着放在桌上,听他打一回儿,把大红贡缎锦边缂丝龙凤妆金拜垫取来展开。韵兰重新擦手洗脸,去上了香,敬了酒,便走垫上居中,向上站好,裣衽朝参,盈盈下拜,拜了起来,凡三献爵。拜了三次,便到幽贞馆去祭祖。至情感触,又不觉流泪起来。秋鹤等苦苦劝慰,等他拜完了,同佩纕、侍红、霁月、伴馨去拜。韵兰因向秋鹤谢了,大家仍到锦香斋谈心。韵兰道:“我自历劫以来,吃的苦也不少于,向来过年,总没今年顺遂。幸赖上天眷佑,得至今朝,也算称心如意了。所不足者,父母早亡,贾氏客死,我但凡有一个体己人相助,也不至流落风尘。”说着眼圈儿又红了,秋鹤听谈得体己人一句,心中觉得没趣。韵兰看秋鹤情形,知道言语说造次了,因只得解释道:“你莫多心,你的人果然好胜我的亲阿哥,但是我和你虽亲,仍然不过兄妹。若是夫……”说到这里,又缩了口,面上微微的红了一红,秋鹤听他这话,觉得无限恩情,亲切之至,又十分感激起来。因道:“妹妹放心,我也不知道和妹什么缘法,但觉得什么事情,都甘心替办的。”

韵兰道:“你莫忙,明年义塾的事,总要责成你办理。办妥了有功,办不好了,倒要罚呢!”佩纕笑道:“姑娘这么说,恐怕天下没得这个理。从来大小事件,好有罚无赏么?”韵兰笑道:“别人不能,我和他可以行得。”伴馨等听着都笑了,秋鹤也讪讪的笑。谈了一回,韵兰命先把幽贞馆的祭筵撤去,自己去焚了纸锞,卸了披风,便在幽贞馆安排夜饭。与秋鹤、小兰、佩纕、霁月、侍红、伴馨一席,锦儿等小丫头及老妈子,分了几席,小子等在外边吃。时逾三鼓,方才完毕,遂安排送神,又奠了酒。庭心里矗着一个柴扎的,三灯火上边插着松柏、冬青、豆箕之类。中间都是引火之物,一时烧着,剥剥毕毕的响。

其纸宝冥缎另焚在一个铜炉里,丁儿放双声大爆竹二十枚,龙吉把一万百子点了火,霎时声振庭心,良久方毕。韵兰自己送了神,便命撤去三牲,及小碟中各祭品,所有干湿三果并摆供,仍旧设着,遂回幽贞馆坐着谈心。到四鼓以后,秋鹤方回采莲船。珊宝也是这日过年。方才完毕,韵兰觉得困倦,吩咐上夜婆子几句话,便去睡了。

次日除夕,大家无所事,韵兰到秀兰那里,请他写各处门上的春联,无非百事宜春吉祥的句子。写好了叫人分到各处去粘贴,惟大门上的联句,是湘君一人拟就的。是晚大家守岁,到了天明,仅不过略睡了一睡,便起身来。韵兰赶紧梳洗,龙吉放了开门爆竹百子,那锦香斋、幽贞馆、春影楼,一色都换石青石绿秋香竹青绣锦垫子。椅披地毯,不过免了红色。客堂灶前祖宗堂前,都点了香烛,供着岁朝糕团果子。外国房收拾好了,供着祖宗父母神影,也点子香烛。韵兰换了大衣,至各处拜了年,遂又吩咐轿子马车伺候,自佩纕起到小丫头小厮,均到锦香斋来,分班叩礼。韵兰谕令免礼,众人那里肯,韵兰只得坐了,惟与佩纕、小兰还了礼,霁月、侍红等还了半礼。

此时小兰、佩纕及侍红等都一律的艳妆,大毛衣服,伺候韵兰出门。只见秋鹤也衣冠进来,先到喜神前行礼。韵兰笑道:“你还要客气,我们行了常礼罢!”秋鹤笑嘻嘻的跪了叩头,韵兰还礼不迭,起来,秋鹤道:“我还要到各位姑娘屋里贺年,佩姊姊各位姐姐,就在这里行了礼罢,你们都不用到我屋子里来。”说着便又与佩纕等彼此行礼,韵兰笑道:“什么说?我们真个不到你屋里了,便在这里先还了礼罢!”于是大家又与秋鹤叩贺,秋鹤一一的还了礼,便走了。韵兰抬身送出来,秋鹤道:“妹妹何必如此,太生分了。”韵兰笑道:“那是一年第一次,你特来贺我,好不送么?”其时轿子马车已伺候在外,秋鹤自去。韵兰、佩纕、小兰、伴馨上了车,到静安寺红庙拈香,又到顾府贺喜。进城时节,另有蓝舆伺候,回来已是午后,急急的到花神祠拈香,顺到莲因处贺喜,便在西院吃了素饭,然后到程夫人及各姊妹屋里道喜。有遇的有不遇的,回到屋中,已将薄暮。足足的应酬了一天,也烦极了。侍红送上各姑娘的名片,说姑娘去后他们都陆续来贺喜,便是乔太太、洪太太、舒太太也都来呢,姑娘必得今日去还叩才是。韵兰道:“阿呀,我浑忘了。现在那里来得及呢?只得明儿去了,恐怕还有别处要去,就仅着初二这一天罢!你取笔砚来,我来开地方!”于是任公馆、陆公馆、胡公馆、金公馆、严公馆、蒋公馆,连义塾教读西席,黄姑娘、谷先生、何先生、庄伯琴、仲蔚处,共十余处,都开明了。是夕韵兰一早便睡,次日又去应酬了一天。

回来乏极,便又睡觉。秋鹤疑是韵兰抱恙,急得了不得,来陪了一夜,不曾安睡,韵兰却一夜不醒。次日初三,精神都复了旧,秋鹤心中始慰。韵兰到珊宝处玩了一天牌,傍晚回来,叫秋鹤住在那里,夜间替他写公塾章程,以便刊印。写完了已是夜深,佩纕等都睡了。韵兰命伴馨泡了筒热水,叫他也去睡觉。

韵兰到后房去了一回,与秋鹤谈心,因见左右无人,便笑道:“今夜小酌,你肯领情么?”秋鹤笑应了,遂同至春影楼。秋鹤饮了几杯韵兰的醇酒,觉得有些醉意,受不得了,乃下楼来安睡。不觉身子不大受用,胃中欲吐,只得睡了。直睡至天明起身,韵兰已在那里梳洗,见了笑道:“老饕老饕,无福醉饱。”

秋鹤道:“龙生九子,善号曰饕,善食曰餮。你这个典,又用俗了。”是日陡觉天气奇寒,午后便下起大雪来,至晚未止。

韵兰忽想着一事,向秋鹤说。未知何事,再看下回。第五十回风流云散雪坞开筵 威重权行花园执法

当日下了大雪,韵兰见了,因向秋鹤道:“现在梅雪坞的梅花盛开,下了雪,我们好赏雪了,你去请你一班好朋友来,看这个雪。若下了今晚一夜,必有几日开花,我们就定初七日罢。”秋鹤笑道:“踏雪寻梅,真是雅人深致,我就去约他们,姑娘们你命佩纕请去。到这日,我们男女还是分了两处宴赏。”

韵兰笑道:“甚好,你去干你的罢!这日,我就算年酒,一举两得了。”秋鹤便去了,这里韵兰吩咐佩纕,预备请贴,到次日分头去请。佩纕道:“今早我在天香深处,恍惚听得雪真姑娘那里有什么丧事,双琼姑娘有病,二人恐未必到。”韵兰道:“你但去请,便是了。”佩纕便去照办,原来双琼之病,已十日有余,近日方才好些。去请了双琼,欲思散散闷,便允了。

惟雪贞的丈夫诸又人新死,雪贞尚未过门,得了这个信,宛转欲死,哭得泪人似的,也顾不得了,向仲蔚、伯琴说:“要过门去成服,抱木主成亲,替他守节。”伯琴等无可奈何,只得成其素志,便连夜打点雇船,冒雪送他前去。因此伯琴、雪贞,都不能来了。此信传到绮香园,韵兰、秀兰正在珊宝处,大家叹息,秀兰道:“为什么近来我们花神祠,这班人,大家不顺,死的死,寡的寡,失去的失去?”佩纕道:“不是倚虹姊姊有众芳歇的一句么?上句是凤一行,大约凤字与冯同音,冯姑娘一走,众姑娘便失了色了。孤坟魄,坟是墓,暗切陈墓,又厝在镇外,是指柔姑娘。俊官的望夫石、断弦琴,便说的喜奶奶同雪姑娘子。下文的不祥,不知着谁?”韵兰叹气道:“若果如此,我要哭死了。”珊宝道:“天数难逃,我们只要自己守定了就是了,忧愁也不中用的。”

闲文少叙,转瞬初七。虽不见日却是天气晴明,雪深一尺,韵兰起来心中自是欢喜,连忙梳洗毕,佩纕上楼来请姑娘同行。

大家用些点心,下边竹舆已经伺候好了。韵兰一个人登台,佩纕、伴馨、侍红三人随着,到梅雪坞来。只有马利根、莲因、萱宜、玉成、湘君、凌霄、舜华、月仙、月红先到了,笑道:“好个主人太太,客人反先来伺候。”韵兰一面下轿笑道:“我是万花总主,你们都是我管下的散仙,不应该伺候么?”说着只见珊宝同秀兰、纫芳来了,笑道:“你们来得什么早!”韵兰笑道:“十一点半过了,你们自己起身迟了,还说早!”珊宝笑道:“昨儿秀丫头约我今日同来,今日我梳洗毕,等了好久不来,我只得过去,他还睡着呢,给我掀他的被,他方起身,赶紧梳洗,吃了些点心,就赶过来。我不去他还在那里做梦呢!”

湘君方要接话,只见文玉披着鹅黄皱纱粉红边小狐皮斗蓬,后面跟了金姐走过来,秀兰笑道:“我们迟,还有迟的呢!你看天气又不狠冷,又不下雪,还披着这个!”文玉一面把斗篷宽下,一面笑道:“早晨起来,这个雪气逼着人,狠有些冷,所以穿这个。”萱宜笑道:“为何来迟?”凌霄笑道:“大约被客人啰唣了,不叫他起来。”文玉笑道:“这几天实在冷,睡在被里觉得暖,懒得起身,好似多睡一回好一回的。”莲因道:“温飞卿的诗,寒恋重衾觉梦多,真是至理至情。”文玉道:“阳太太,双琼姑娘还不来么?”韵兰道:“不差,佩纕好打发人去邀请他就来,说客多齐了。”佩纕笑应,便差人去了。忽见黾士、仲蔚、生兰三个人在外边进来,佩纕连忙迎出去,笑道:“你们在北首便高叫!”秋鹤道:“客人来!”只见秋鹤同友梅、介侯迎出来,把三人接进去,到北间坐地,只见双琼也是披着猩红广皱元缎纕边大元斗篷,扶着明珠的肩,后面霞裳跟着一齐来,家人迎接入内。明珠一面把双琼的斗篷宽下,霞裳笑道:“阳太太昨儿到我们太太那里,尚未回来,恐怕不得来了,也不必等他。”侍红笑道:“你怎么倒来了呢?”霞裳笑道:“我昨日来请双姑娘,反被他把我留住,说明日同你去赏梅花,韵丫头做东呢!”霞裳说到韵丫头三字,觉得造次了,不应如此称呼,但已经说了出来,不能改了,便讪讪然脸上不好意思起来。众人也知为这个不便驳他,只有双琼笑道:“你这个快嘴丫头,我们是惯了的,怎么你好叫他韵丫头?”双琼这么一说,霞裳愈加臊了,韵兰怕他下不来场,便笑道:“这有什么呢?我们大家花神庙里的姊妹,不要说霞姑娘,便是我那天去看素秋奶奶,叫差了,也叫他素丫头起!”幸亏素雯在那里,他倒答应去了。众人想着当日的情形,大家叹息。文玉道:“素雯丫头,到底有信息么?”韵兰道:“一无影踪,我颇想他呢!”

珊宝道:“我们一班人,怎么一时之间,寥落起来?珩奶奶到天台去了,素奶奶、碧丫头宝应去了。雪姑娘又做了孤鸾,素雯丫头嫁人,柔姑妹索性死了,又死得这么悲惨,连俊官都从他死,莲民是不用说了,只有燕丫头,搬了出园,还可以找他来,再停一年,只怕去的去,嫁的嫁,萧瑟到不知什么似呢。”

众人听了大家叹气,佩纕、霞裳、凌霄、双琼,竟出了几点眼泪。文玉道:“燕卿姊姊来么?”韵兰道:“因雪贞姑娘不能来,所以园外的人,索性不请,几位男客人,是园外的,也是秋鹤去请来呢!”凌霄道:“我们来了好久,应该把梅花去赏赏。”

双琼道:“不差。”于是大家一齐出来,只见秋鹤一班人,在那里折梅呢?大家看这梅花压了雪,分外精神,果然是冻干欹斜,暗香清冽。有红梅几树间杂在白梅、白雪之中,愈觉娥媚。双琼、莲因便去携了一个大磁缸,取梅花上的雪去煎茶。湘君道:“我昨日同秀丫头已来,取得不少了,还送给韵丫头两大缸。”

韵兰笑道:“正是,还没谢呢,明儿我有知三送我的黟孙墨茶送你。”文玉道:“我也听得墨茶一种,出在黟孙小桃源,说其味极好,也从未品过。”韵兰道:“现在有梅花雪,佩纕你去教人取一包来,大家品品,究竟如何?”佩纕答应着,便差人去了。停了一回,方取了来。又到莲因屋里,取了一个竹炉,用瓦罐盛水。霞裳同双琼亲自在炉上煎水泡了,其色微黑,大家细品,果然不同。秀兰道:“椎青竹裹自煎茶,古人的茶都是煎的,现在是泡的,究竟煎不如泡。”韵兰道:“煎有煎的时候,适当其可。苏轼所作‘鱼眼已过蟹眼生,茶鼎已作苍蝇呜’,便是煎茶的火候,但毕竟也要叶子好。”月仙道:“我最爱云雾茶,这个叶子,其细如发,味也香美。”萱宜道:“天台云雾,本来贵品。”月仙笑道:“云雾茶出在安徽不是天台。”双琼道:“我泡过福建的茶饼子,毕究不如散叶。”韵兰道:“茶饼也有韵致,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古人也用茶饼的。”文玉道:“他是说的普饵茶,这个茶到底不佳,也不配第二泉。”莲因道:“第二泉在惠山,我喝得最多,第一中冷泉,却没尝过,不知好不好?”韵兰笑道:“你要喝,这个到秀丫头那里去。他镇江最熟,常有人送来。”秀兰道:“这几天恐怕又有人送来了,是我托他带的,等他送了来,每位送你们一小坛子。”珊宝道:“上回你送我的,还搁着没用完呢。”佩纕道:“我前日在小连珠姑娘那里,有个客人送来的什么荷珠露,比这个好,有些清香,可惜多生了小虫儿。”湘君道:“名打拳虫,不妨事的,就是名泉,也要陈久生过了虫吃方好。”月仙道:“这个虫多,变蚊的,第二年还要生虫,第三年不生了。”此时已交午后一点钟。韵兰命老妈排起席来,左一席双琼、霞裳、萱宜、文玉、小兰、玉成、舜华、佩纕,右一席湘君、珊宝、秀兰、莲因、纫芳、凌霄、马利根、韵兰共十六人。酒过数巡,听得北首秋鹤那里嚷五嚷六的猜拳,凌霄也要拇战,双琼道:“我们不要学这个市井气!还是行令好,你不能行,等我们替你,你豪爽,就请你同佩纕做令官监酒!”

韵兰道:“行什么令呢?”双琼道:“那天的诗钟甚好,现在我等看梅赏雪,就把梅雪做诗钟如何?”湘君道:“这个太容易,我想里头还要嵌字,他谱上说的,把一本书放在桌子上,一个人随意说第几行、第几字,便随意翻出这个字来,再说第二个字再翻出来,便把这两个字,分嵌在两句里,须并排嵌。如这句把这字嵌在下句,也要嵌在第一,这句嵌第二下句,也要嵌第二,嵌在第一个字,名凤头格,第二个字,名燕颔格,第三个字,名鸢肩格,第四个字名蜂腰格,第五个字名凫胫格,第六个字名鹤膝格,足一个字名雁足格。”秀兰道:“倘两个平声,或两个仄声,都是雁足格,岂不是两句都是平声句了么?就是在第二第四第六也不能对!”双琼道:“倘两平两仄不合格,可以重翻的,翻对了一平一仄才做。”文玉道:“倘然一个实字,一个极虚的字,怎么呢?”韵兰道:“这个没法,不能换了,总要对得熨贴稳妥才是。”月仙道:“那是难了,又要切题,又要安排字的位置,恐怕没得好句呢!”双琼道:“只要细细的想,譬如又开了一个诗社。”莲因道:“谁人翻书?”凌霄道:“是说第几页第几行么?”佩纕道:“还要说第几个字,你说我来翻,不好罚一大杯,好的众人公饮,不能饮者一杯算了。”凌霄笑道:“我不能先来饮了。”说着,斟了一大杯,一饮而尽。

月仙、玉成、马利根、霞裳、小兰都道:“我等也只好喝一杯,陪凌姑娘。”于是大家饮了。佩纕道:“谁人先说?”韵兰道:“从那席上轮下来,自然双姑娘先说。”凌霄便斟了洒,佩纕命人取了一本书来,却是慕真山人著的《青楼梦》。佩纕道:“第一字是凤头格,我来替你们写录出来,大家好看看。”遂又命人取了纸笔墨壶来,上面先写着一个双字,凤头格。凌霄道:“第一页第四行第八字,又第七页第七行第七字。”佩纕翻开一看,是天字还字,佩纕道:“都是平声,幸亏第一个字,是不用换了,双姑娘请教罢!”湘君道:“侍红去点一枝细盘香,以半寸为度,你做了墨记,到了墨点那里,你便把几上挂的铜铃击一声,就算过令,不完卷罚两大杯,不好罚一大杯。”侍红遂去取了一枝盘香做了墨记,点在小铜架上,等着击铃。双琼想一回,说:“浑写大意,可以么?”佩纕道:“只要好都使得。”双琼便念给佩纕写出来道:

天赋性情同耐冷,还留香色许争春。

佩纕道:“包括浑雄,真是名句,大家当贺。”于是各人饮了,轮到萱宜,凌霄说道:“第二页二行第二字,同第三字。”

佩纕道:“燕颔格而字骨字。”萱宜道:“而字怎么做呢?”莲因道:“你快想罢,香狠容易完呢!”萱宜便想了道:“实在难。”

走去看看香,还有一分多,乃苦心孤诣的想,忽然笑道:“有了,只是不好,佩姊姊替我写。”因念道:

反而香动来银雀,刻骨寒生战玉龙。

湘君道:“上句稍晦,下句极好。”萱宜道:“心肝都呕出来了,不好也只得罚酒。”佩纕道:“不用罚,还是贺。”大家又饮了,凌霄又说了字,佩纕翻出来说道:“文姑娘做了鸢肩格,者字疏字。”文玉道:“者字更难对了,不过王者香的典可用,但切兰花呢?”于是立起来,走来走去的想,又走到花前,看了一回,回转来看看香。又到假山边立着,回来道:“实在想不出,换说一个我喝一杯。”便拿起来一饮而尽,佩纕道:“文姑娘多饮了。”文玉道:“你只管换罢,第五页,第一行末一字,二行,第三字。”佩纕一看道:“裘字子字,蜂腰格。”

文玉道:“这个还好。”于是又细细想起来,便道:“有了。”因念道:

矶石羊裘闲钓月,灞桥驴子瘦驮寒。

韵兰佩纕皆拍掌起来,珊宝笑道:“好个瘦驮寒,真是超心炼冶。”双琼笑道:“文玉姊姊的者字疏字,我现在想了一个,但是不好。”韵兰道:“你且念出来。”双琼道:

鸟声者者林都失,花影疏疏月正明。

韵兰笑道:“工切之至,我贺一杯!”便一气饮了。轮到月仙,月仙道:“蜂腰本应我做的,韵丫头应仍做鸢肩格。”秀兰道:“不差,停回子文丫头做鸢肩了,现在只得月仙妹子做鸢肩格,这都是令官粗心,要罚一杯。”佩纕笑道:“就是我差,罚一杯!”便斟了一杯,饮尽。凌霄说了字,佩纕翻看了,说:“月仙姑娘鸢肩格,欲字先字。”月仙道:“这是容易的。”便到西首空桌上自己取了水烟袋,吸了三四袋,便道:“佩丫头写。”见是:

明来欲饮寒如许,春早先开冷不知。

佩纕道:“真是贴切,现在轮及我凫胫格的了。”凌姑娘说字了,众人大家饮了贺杯。凌霄道:“第十七页,一行第六字,第十二页,十行第一字。”佩纕翻出给大家看,天字月字。佩纕笑道:“题目太容易了。”便略想一想,写出来。众人看时,但见写的:

高士喜逢天白战,美人宜共月黄昏。

众人大家贺过,凌霄又说了两个字。佩纕道:“水字休字,鹤膝格,轮到湘姑娘了。”湘君口中嚼着瓜子,也不答应,只笑了一笑,脉了一回,便道:

草阁吟痴何水部,竹腰压瘦沈休文。

秀兰笑道:“湘丫头,了不得!那里想出两个人来?”佩纕道:“可惜阁字不对腰字!”珊宝道:“换了便不通,只得如此呢。”于是大家贺了。珊宝笑道:“现在是我的雁足了,凌丫头快说,佩纕快翻!”凌霄便说了两页数行数字数,佩纕把书一看,道:“珊姑娘,是女字心字。”珊宝笑道:“阿弥陀佛,题目好了,容易完卷。”便出坐,踱到窗口。倚着窗槛想,又把香唾,唾在雪里,看他溶化一回。又出去走到梅林边,折了两朵梅蕊嗅着,看那冻雀喙小花蕊儿。文玉笑叫道:“香到了,侍红鸣铃了。”珊宝便急急的赶进来看香,真个要尽了,便道:“佩纕快写,我念你听!”佩纕便执着笔听他念,念完写在上头。众人看道:

香口才华吟谢女,春风消息见天心。

大家又不觉拍案起来,韵兰笑道:“现成典故,真是夫子自道!”秀兰笑道:“两句好比天造地设似的,我要五体投地了。”

珊宝笑道:“什么着你跪下来?”秀兰笑道:“等你洗澡,我请秋鹤替跪好不好?”珊宝瞅着秀兰啐了一口,佩纕笑道:“又耍凤头了。”凌姑娘说罢,这回秀姑娘做了。凌霄便随意检了此字东字,秀兰想了一回说道:“上句不好,只得将就罢。”因念道:

此日山中孤梦冷,东风竹外一枝斜。

文玉道:“还算稳惬。”此时马利根那里有人来叫马利根,只得先走。众人送了出来,霞裳也要走,双琼不许。霞裳道:“初九家里年酒,还有许多事未了。”双琼道:“你同兰生一起走。”霞裳道:“我到兰生那边去看看。”便走到北首,众人方才席散了,要走。霞裳便与兰生出了后门北首,私走了,兰生本来不肯回,要来混一回,给霞裳逼着,遂不得不走,众人也不来相别。女席上凌霄又说了两字,检得是不字天字,燕颔格。

轮到莲因,莲因想了一回,便叫佩纕写着,众人看时是:

鄂不花清留贾岛,长天梦冷怯袁安。

众又大家称好,轮及月仙本是鸢肩的。因两个鸢肩方才都做过了,月仙遂做蜂腰格,得未字毛字。众人因只毛字,大家看着月仙抿着嘴儿笑,月仙也知道了。红着脸,臊起来换一个字,什么毛不毛。凌霄笑道:“你毛还不懂么?”大家又哈哈大笑,双琼背着脸,假意拈带。萱宜把巾掩了口,也嘻嘻的笑。

凌霄道:“我来换一个!”因道:“第三页第七行第九字。”佩纕检是杯字,月仙道:“好了许多。”便思索起来,停了好久,舜华道:“香到了。”月仙道:“有了,佩纕姊姊写罢。”

话未说完只听得丁东一声,侍红把铃击,舜华道:“铃已响了不好算。”双琼道:“他说在前应该宽免。”佩纕遂叫月仙念,自己写着。众人看时,是:

花曾著未增乡思,寒欲持杯动酒情。

佩纕等均击节叹赏。于是轮到韵兰,乃凫胫格。韵兰笑道:“凌丫头题目放宽些,不要出了难题,不能完卷。”凌霄笑道,“我那里知道了,你要自己选了两个罢。”珊宝道:“不要摇唇鼓舌快说罢!”凌霄道:“第二十一页二行第九字,第二十页三行第八字。”韵兰道:“皇天保佑不是难题。”佩纕检出看时,是家字则字。众人笑道:“你祈祷不诚心,偏偏是古怪难对。”

韵兰笑道:“家字还好,倒是则字难。”秀兰笑道:“则效准则,都可用的。”双琼道:“代猜要罚。”韵兰笑道:“我偏不用他迂腐套头。”遂拈了一个青果嚼着,又命伴声装烟,只管摹神的想。停了一回烟也不吃了,笑道:“有了,佩纕快写,你们看服不服?”于是念出来,佩纕写好了,传向众人看时是:

党帐休辞家伎雍,唐宫还待则天催。

大家一齐叫妙,道:“只个则字,亏你对的真要压元白了!”

珊宝笑道:“兰丫头仔细受苦。”凌霄道:“为什么?”珊宝笑道:“不是去年倚虹说过,他在武则天时候,曾受罚降生他是百花仙子,被这女皇帝一催,又要倒运了?”文玉道:“《镜花缘》不准的?”珊宝道:“《镜花缘》不信,难道倚虹的话,我们大家当面听得的,不准么?”湘君笑道:“韵丫头现在已经受罚了,不知几时再罚?只要自己守得定,怕他什么?”双琼道:“不要议论了,酒已够了,令已完了,凌姑娘倘要拇战便战。”凌霄道:“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吃饭罢。”于是韵兰又替各人斟了一巡酒,便催饭来吃。双琼身弱不能吃饭,喝了三口粥,便漱了口,擦脸了,便问兰生、霞裳要同回去,小丫头回道:“他们都私自走了。”双琼无法,只得同明珠先是回去。众人都已吃完,漱口擦脸已毕,送了双琼出来,再回屋里散坐吃茶,谈天。佩纕把做的诗钟,另录一纸,已是上灯。大家告别回去,韵兰也就回到屋里。佩纕直等众人将梅花坞的酒具及地方收拾已毕,方回华鬘仙舍来不题。

次日兰生来望佩纕,佩纕将诗钟卷给他同赏一回,忽然想双琼之病,曾否大愈,昨日闹酒乏不乏,遂欲来看双琼,与兰生同去。兰生大喜道:“我正要去看,并要拍张新年衣冠小照。”

于是两人遂去拍照,秋鹤忽得冶秋的信,说军事掣肘,所用人非,战事万分紧急,七月至九月,尚能得手。刻日连败数阵,死者数万人,饷馕不支,孤营难守。某既受国恩,誓以身殉,舍弟诸仗照拂云云。秋鹤便替他忧虑起来,岂知祸不单行,是日韵兰也接着宝应的信,吴太太于初六日身故,于是碧霄不能来申。秋鹤与韵兰商量,即日约了伯琴、兰生、黾士,前往宝应吊丧去了。转瞬元宵,花神祠开一日的门,晚间张扎灯彩,大殿庭心里一座灯牌楼,大殿上都是广东细彩,中有机器,自然活动,花草人物,禽兽介族,惟妙惟肖。配殿上按着花神,各花另装五彩灯火。戏台上鳌山一座,用一班好身手的健儿演舞,龙灯马灯狮灯,内殿庭心里,燃放西洋焰火流星,爆竹花筒,红绿电火,各处树枝上,也挂着东洋五色小纸灯。韵兰在西院治席款待女客,是晚游人杂沓,鱼龙漫衍。红男绿女,珠翟成行,鬓影衣香,真有倾国来观之势,仲蔚、友梅、介候等邀着诸多朋友,在东院宴赏,另招一班女戏孩演戏。西院里另有珠翟新奇灯火,均是园中姊妹公赠的,燕卿送一出西洋水战故事尤为幽奇,惟游人一概不准入内。倘有与里头认识的,也只许女人入观,外边巡差兵役,逡巡弹压,以防滋事。其爬窃之流,亦属不可枚举。众人竟闹了一夜一日,方才闭门。此举惟佩纕最忙,到了那里,此处又去叫了。当热闹之际,文玉那边看守的人张七私来看灯。巡夜的到那里,见寂然无人,遂进去看了一遍,幸未被窃。因命手下的人,来告诉韵兰,韵兰转饬佩纕查问,那张七已知道了,讪讪的偷走回去。佩纕听得,带了老妈子、丫头、小厮去查,等张七到延秋榭后面,佩纕已经过去了。张七便不敢回去,要寻幽贞馆里的人说情。恰恰遇着珊宝同玉怜,因取要紧物件回来。珊宝是园中最和气的人,上下部爱他,张七见了,如睹青天,忙跪着叩头求他说情。珊宝道:“你也自己不好,看守门,怎么锁也不锁便走开?”张七道:“我的妻子妹子,都在殿后看灯,我去叫他来小屋子吃夜饭,因就回来的,所以门未扃着,并未贪懒去看灯。”珊宝道:“你离开总是不好,你且去,我就叫人来说。”张七道:“我的菩萨姑娘,我去了,他要打呢?请玉怜姑娘陪我去走一躺好不好?”珊宝道:“我要紧取东西呢,他就来便是了。”说着,只见张七的妻秦氏同妹子也到了,连忙替珊宝、玉怜请安。珊宝道:“你二人同他先去,我便差人来。”秦氏道:“他实在是来叫我们吃饭,还没走到我那里,刚才听得里头苏姑娘着恼,传佩姑娘叫他带人到棠眠小筑来,我打听为这个事,所以也来求谢姑娘行个方便。既这么着,我三人先去,请姑娘就差人来。”

说着同了张七走了,到文玉屋里,只见两旁五六个老妈子、小丫头提着灯,有三四个小厮仆人执着藤条,立在外檐下,佩纕正坐着门前,点了两盏大洋灯,就是北边的气死风,方要差一个小厮来拿张七,张七急昏了不敢进去,叫秦氏同妹子先进去说情,秦氏二人一径入内,看见佩纕怒容可掬,只得跪下告诉:“张七并非擅离职守,因叫我们吃夜饭,他少年粗心,未把门拽上是有的,求姑娘开恩饶他一次罢。”说罢叩头,佩纕道:“你们起来,也不用求我,是苏姑娘叫我来的。”张七的妹子道:“苏姑娘请姑娘来,本来应该办理,但也是无心之过还求做主。”佩纕道:“你们去叫他来,我自有道理。”秦氏二人遂出去叫张七进来,到佩纕面前跪下叩头,捣蒜,佩纕冷笑道:“你好大胆,叫你看夜,就是有事,也该叫人带看,或替了方走。现在如此,倘贼来偷了东西去,你将怎样?”张七又叩头道:“我实在该死,求姑娘减恕一次。”佩纕道:“你上回看果子给人偷了去,你老子娘来求我,已从宽饶恕了,这回子还有何说?”秦氏等再替他求,张七哀告道:“下回不敢了,求观音菩萨,千手千眼姑娘做主!”引得两旁立着的人,都笑了,佩纕也不禁笑起来。只见玉怜进来,佩纕连忙起身,玉怜笑道:“我们姑娘叫我替妹妹说,他这个人还诚实,不过少不更事,现在幸亏不少什么,请妹妹饶这一次,以后两罪均罚罢。你姑娘我们那里替他说去了。”佩纕笑道:“论理应该给他些厉害,既姊姊亲到说情,也是他的造化。”便向张七道:“下回再敢么?”张七道:“万不敢了。”佩纕道:“再如此你仔细,这回子玉姑娘来了,大面情是他饶你的,你谢他!”于是张七夫妇妹子,均向玉怜叩头。玉怜笑着,把身子回转,张七三人又向佩纕叩头。佩纕道:“起去!”三人便起身出去,佩纕到里边又向张七吩咐了几句,便与玉怜到花神祠告诉韵兰、文玉、珊宝去了,韵兰等听得事已过去,便也不题。

次日张七又来向韵兰磕头,又去谢了珊宝、佩纕,也乏极了,睡了一天。转瞬十八,秋鹤已回申江,把碧霄、素秋合信交缴,并告诉丧中一切。韵兰及园中各人,略略安慰。十九是女公塾开馆之期,得女学生三十余名,韵兰、佩纕,又忙了一天,塾中外事,都交秋鹤,内事请莲因就近办理。秋鹤便搬在西院,萱宜搬在绿芭蕉馆。光阴易过,又是初三。子虚到申,此番场面,更阔大了。住了五六天,见了属员下了扎子,带了家眷,乘公司船出洋去了。马利根也附了同去,所有东西拍卖了,气球送给韵兰、程夫人母女,与园人熟悉了,临别之际,颇觉依依。韵兰在梅雪坞别兰生,借彩虹楼邀齐园中粉黛,专饯双琼,并亲送到船。大家相对,觉有无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兰生只说得一句“千万保重,三年再见”,双琼哭了,执着兰生的手,也只说得一句,“你不要忘我!”兰生无限伤心,口占一绝,嵌着双琼去了四字,其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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