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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0: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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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立宪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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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拭

擦拭试读:

写作者与故乡(代序)

故乡是写作者一生的精神依托,无论这个故乡是乡间,还是城市。作为写作者的出生地,故乡在他的望眼里,也在他的心里。故乡有写作者的童年,有那么多快乐的往事,尽管故乡也有悲哀,但在童年的回忆里,快乐是最主要的部分。跳皮筋的快乐,小巷里的追逐,糖炒栗子的气息,在春天的原野上感知百鸟欢鸣,在夏天的池塘里感知扎猛子的快乐……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写作者快乐的源泉。花悦目光,草怡精神,羊伴土路,狗欢身边,鸡鸣霜晨,炉燃冬夜,在写作者的心中,故乡的一切都成为写作的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故乡是写作者的底气。生命曾经与故乡的这一切有过紧密的联系,所以这样的表达是坚实的。

写作者的回忆是执着的,这种回忆永远没有尽头。写作者在他的作品里重现了故乡,留下了他与故乡相伴的岁月,这样的表达连通了无数的心灵。文学是回望的艺术,写作者的回望里带着他一生的留恋,这种留恋也留给了后来的读者。从这个意义上说,这种回望就有了久远的意义,它可以超越写作者生活的岁月。

写作者重视故乡的自然带给他的感受。日照东篱,月照板门,霜冷长天,雪白大地,四季的轮回不能不在写作者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的心情是草木的心情,他语言的灵动是江河的灵动,他翅膀一般的想象是鸟儿的想象,他梦的飘逸是云朵的飘逸。爱默生在《自然》一文中说:“谁最见多识广,谁知道土地、流水、草木、天空有什么甜美和功效,以及如何获取这些魔力,谁就是富贵之人。”认识自然从故乡的自然开始。风撩拨衣襟和头发,露水打湿裤脚,虫儿爬上手心,写作者一点点地感知自然,其作品的开阔感就是从故乡的原野开始的,故乡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世界。

写作者重视人在故乡中的表现。人的悲喜,人的命运,就是这一表现的主体内容。从一张笑脸到一片笑声,从一句话到许多句话,从一个面对到一个转身的背影,从一个弯腰到抬头痴痴地远望,故乡里该有着怎样的快乐,该有着怎样的欢聚与离别,该有着怎样的艰辛与渴望,该有着怎样的生命的短暂与爱的绵长。从外表到内心,从童年到老年,从自己到亲人,从亲人到别人,写作者把对故乡人的重视提高到特别的高度上,这使他的作品显示出无比的亲切和深邃。写作者会把故乡的许多眼神看成是对自己的照耀,会把故乡的许多笑容看成是对自己生命的映衬,会把故乡的许多话语看成是护佑自己的伞,会把故乡的许多思绪看成自己头顶的云。同时,写作者重视与人相关的物在故乡中的状态,狗吠鸡鸣,牛哞马嘶,在写作者的作品中不仅仅是陪衬。人与物相依才构成生活,而人与物的命运是相通的,只是物比人的命运还短暂。写作者要从一个别样的角度写物,要让它们的呼吸融入人的呼吸,要有大悲悯。

写作者不仅在自己的作品里重现故乡,而且在一定意义上创造了故乡。故乡也不是永远不变的,故乡也不是处处美好,所以在自己的作品里创造故乡就成为写作者永远的追求,也就是说,这个故乡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还是心灵意义上的故乡。这种创造的美好就成了写作者近乎宗教般的心灵依托。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许多属于写作者的故乡的村庄消失了,即便有些写作者的故乡在城市,在日益变化的今天,也有他们许多不情愿的失去,所以创造故乡既是写作者命运中注定的选择,也是心灵的需要,审美的需要。

太多的写作者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写作,他们中有的可以把异乡看成故乡,而有的一辈子都融不进异乡。但不管怎样,怀恋都是写作者在远离故乡的地方的最大安慰。时光流逝,就是置身故乡的写作者,也无法走回童年意义上的故乡了。但用文字留住童年,这是写作者的特长,也是写作者的骄傲。帕屈里克·怀特在《回头的浪子》中说:“童年毕竟是艺术创作者所能汲取的最纯洁的源泉。”苏童在《童年生活的利用》一文中说:“一个写作者一生的行囊中,最重的那一只也许装的就是他童年的记忆。”怀恋童年并且表现,这是所有深思故乡的写作者的最大课题。远离故乡的写作者常常把异乡同故乡作对比,在这样的对比中人世的沧桑感就愈加浓厚,命运的冷风就吹得愈紧,思想的力量就愈加厚重。另一方面,远离故乡也使写作者的人生视野开阔了,在回首往事和正视现实中写作者的力量逐渐强大起来,那个在世界背景上的小小故乡也逐渐强大起来。人生的根基,以一种久远的力量作用于写作者的人生。人生前途的不确定性,让异乡漂泊多了许多酸涩,而故乡那个遥远的所在正以坚定的形象等待着我们的回归。对于异乡漂泊者而言,身体上的回归不容易做到,而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回归。故乡山河的教育,故乡亲人的期望,甚至当年那个瞩望远方的自己,都会成为写作者的力量。故乡与异乡的况味,我们有限的人生是品味不尽的。只有在外漂泊的人才更能理解故乡的重要,而身处异乡的写作者尤其如此。比之于出生在城市的人,我们不少出生在村庄的人不大愿意提及自己的出生地,似乎自己出生在农村就是低贱的。出生在农村的写作者应该以此为永远的骄傲,而出生在城市的写作者也不要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知道,写作者无论出生在何处,他们都该是大地的赤子。在世界的意义上看故乡,就越发看出故乡的价值,写作者的望眼就越发深沉;在故乡的意义上看世界,就越发显出从故乡到世界的必然,就会把对故乡的爱带到世界的路上。放眼前程而又回溯故乡,对于写作者是多么重要。作家李娟有一篇散文《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写的是嗜赌成性的外公当年卖掉了草屋里的家私和外婆藏着的铜磬之后又要卖家里的一只猫,猫在第三次被卖到更远的地方之后没能逃回来。李娟写道:“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同被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怜惜着它。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连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李娟借遥远年代的一只猫表现她强烈的寻根意识,极为感人。

在有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写作者对故乡的另一种表现。许多年前看到一位作家的一篇小说,当小说的主人公回到故乡,他看到的是亲情的淡薄,最后他不得不离开故乡,继续他漂泊的路程。小说带给我们非同寻常的思考:你所依托的美好故乡并不存在,人一生都在寻找故乡的路上。由此看来,对故乡的表现是多方面的,它所带给人的思考也是多方面的。

细细想来,人在途上的命题自古有之。李白的《静夜思》以一种通俗的表达寄寓游子的乡思,故乡之外的寒凉全在那一个“霜”字中,举头和低头之间,故乡的思绪无限地延长,这首诗因此成为所有思乡者静夜里的心理剖白。“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的思考是独特的,他借助一个细节,表达了远离故乡的人对故乡的惦念,令人佩服。看来,对故乡的表现需要独特的思索,要别开生面。

写作者与故乡,这故乡让人更多地想到村庄,但不要忘了,城市也是我们不少写作者的故乡。城市里的许多居民都是从一个个村庄走来的,这里值得写的东西很多,关键是写作者要写出独特的体悟来。—— 第一辑 ——第一辑暮色中的麦田奶奶的雪和红棉袄

奶奶是满族人,是我家祖祖辈辈唯一的少数民族。她深眼窝,小个儿,但她矮小的身躯却包容着天底下博大的爱,她柔弱的双肩背负着家族和母亲的责任。我苦于不会摄影,否则我会为奶奶的手拍一幅特写。她的手骨节粗大,满布老茧,似和她的身材不相称,特别是那缺了一节的拇指,每次看到都让我的心房深深一痛。

算起来奶奶一生养育了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孩子,这些孩子有亲生的,也有族人的,有儿子辈的,也有孙儿辈甚至重孙辈的。

我大爷(我爷爷的大哥)一家曾经搬到北荒一个叫烂马沟的地方。我大奶身体本来就不好,在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后撒手而去。我爷爷就套马爬犁到几百里之外的烂马沟把我大爷一家接回。我大奶生下的第四个孩子是男孩,回来后奶奶开始喂养这个可怜的孩子,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活下来,奶奶为此难受了好多年。大奶死后,留下的三个孩子中最小的才四五岁,孩子想妈的哭声在许多个夜晚揪着她的心,孩子流泪,她也跟着流泪。抚养那么多的孩子,已数不清奶奶一生做了多少双鞋子。就在那个遥远的冬天的深夜,奶奶纳鞋底累得眼睛昏花的时候,把针扎进了大拇指,奇怪的是没有流血,再加上麻绳的摩擦,感染的手于是化脓,钻心的疼痛把她折磨得彻夜难眠。贫困而无钱医治的岁月,奶奶是怎样挨过来的呢?

在那艰难的时光,平凡而琐碎的一切挤满了奶奶所有的青春岁月。平时,她拉扯的孩子中谁要是被欺负受了委屈,她会据理力争,在这方面,她的心情绝对不同于自己孩子被欺负时的那种宽容。而在他们头疼脑热的时候,奶奶一面为他们张罗钱抓药,一面跪在神龛前一遍遍地祈祷。过年前,她最大的愿望是给那些失去母亲的孩子——我的叔伯伯伯和姑姑——每人做一件新衣服,但生活实在困窘得很,她就让我爷爷去县城买回旧衣服给他们穿。大爷死后,奶奶和我爷爷一起努力给我大爷的大儿子——我的大伯——娶上了媳妇。二爷死后,她仍和我爷爷一起相继为二爷的两个儿子——我的二伯三伯——娶上了媳妇。还有我的几个叔伯姑姑都是我奶奶把她们养大后出嫁的。

奶奶共生有七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孩子因肺炎夭折,这在奶奶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创痛。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常常一遍遍地喊我两个叔叔的名字,泪水打湿了那些难熬的日子。

奶奶四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早已娶了母亲。在那个没有任何节育措施的年代,奶奶最后一次怀孕了,后来生下了比我小几个月的小姑。听母亲说,当年奶奶因为和儿媳同一年怀孕,特别的羞窘,她拼命干活,目的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到了大月上,索性就躲在房中不出来了。我深味奶奶的痛苦,这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悲哀。就是这一个个不断出生的孩子夺去了我们家族中好几位女性的生命,又是他们磨损了奶奶的青春,那时四十多岁的她腰已经累弯了。在我还没有断奶的时候,母亲又怀上了妹妹。想奶吃的我整天哭嚎,拉着奶奶的衣襟不让她做饭,奶奶只好把小我几个月的小姑放在柴堆上,在灶前解开怀给我奶吃。我一口吮住父亲吃过的、姑姑吃过的、如今已无多少乳汁的乳房。小姑非常懂事,她似乎知道自己是侄儿的长辈似的,静静地坐在柴堆上看我恣情地霸占属于她的东西。长大之后,母亲每提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愧对小姑,愧对奶奶。而我的这位小姑在我的整个童年岁月中始终是我的保护人,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小长辈。

小时候,我的哭闹是出了名的,比如雨天我偏偏不在屋里待,母亲只好撑一把油纸伞抱着我在外面站着。气人的事多得是,为此我常常挨母亲的打。那时我会大声地喊奶奶,而当奶奶来时我又哭喊着一万个拒绝,气得她直劲儿地流泪。

奶奶怕我哭,她会想出很多办法。那时二姑和老叔都上小学,放学回来的时刻是奶奶神经最敏感的时刻。她会马上迎出去,把二姑和老叔的书包藏起来,一般是藏在自己家或别人家的柴垛中,因为她怕我要二姑和老叔的书包。本来为哄我,母亲给我弄了个书包,里面的文具一应俱全,但东西往往是别人的好,所以每当快到放学时,我便趴在窗前盯着门前的路。时间长了,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藏起了书包。当我想起要用书包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着。奶奶带人房前屋后找,最后还是失望而归。多少天之后,不知是谁去仓房收拾粮囤,才从里面找出了被我埋进去的书包,奶奶这回笑不可仰。她一生高兴的时候确实不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奶奶到齐齐哈尔大姑家为她看孩子,再后来大姑一家去黑河西南一百多里一个叫新华的地方,当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的所在地。不久我也来到大姑家,奶奶希望将来大姑一家返城时也把我带去。奶奶依旧是起早贪晚地忙,她蒸出的馒头是那样好吃。有一次我跟一些人上山采榛子,事先也已告诉了奶奶。可当我正起劲地采摘时,她却气喘吁吁地跑来,她说怕我迷路。十几里的山路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近六十岁的人来说实在并不轻松。不久,一师二团的人马分流到通北和赵光东面的红星农场等几个地方,爷爷也随之到红星农场的一个马号喂马。我当时想去爷爷那儿,而奶奶并不同意,她仍然希望大姑一家返城时把我带去。她打心眼里希望她的长孙能在城市里读书,走出祖祖辈辈都离不开的村庄。我执意要走,气得她直掉眼泪。临行前,奶奶偷偷把我叫到一边,说:“你要是嫌你爷爷那儿不好,你就回来。”我最终没有回去,我没有随大姑一家返城,成了奶奶的一块心病。好在多少年之后我考上了大学,实现了她老人家最初的心愿。

一九九四年奶奶身体不太好,我和安达的弟弟相约去看她老人家。从安达启程是在上午,望窗外的雪地,我心潮难平。那越往北越厚的雪,让我想到许多深厚的人生经历,甚至让我感到了非凡的沉默。经历这东西,从来就无法选择,就像如雪的岁月悄悄落下来,变成了奶奶头上的白发,那白发在苦难的高纬度上,是一生一世的雪。

在新世纪的第三个春节前去齐齐哈尔看我的奶奶,心中是别样的兴奋,兴奋的是我奶奶已近九十一岁,身体依旧健康。只是大姑去世的消息一直瞒着她,她只知道得病的女儿在烟台养病,却不知道女儿已离她而去。她有时也暗自垂泪,得知远方的电话,她要拿过话筒想跟女儿说句话,她真真不知道,这个话是无法说了。

听说奶奶做了一个关于红棉袄的梦。有一天她跟家人说要把那件红棉袄找出来重新做一做,家里人不解:你哪来的红棉袄呢?可奶奶固执地认为有。最后还是大庆的小姑打来电话,告诉她确实没有那件红棉袄时,她才相信。奶奶把梦境当成了现实。说穿了那是奶奶梦中的一个意象,一个关于青春的意象。在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长河中,奶奶的青春早已无迹可寻,她甚至没有一次认真的揽镜自照,没有过一件真正鲜艳的衣衫,青春被苦难的岁月黯淡成一片似乎从未翠绿过的叶子,这片叶子硕大无朋,为一窝一窝的雏鸟挡风挡雨。

如雪的白发和那红棉袄该是一种怎样的对比,在白发和红棉袄之间,是祖母操劳的一生——我永远沉思不尽的一生。祖母时代

祖母在这个春天去了,永远地去了。作为她的长孙,无论怎样不舍,都无法留住她的生命。祖母活了九十三岁,这是不少国王都不敢奢求的年龄。我曾经为祖母的长寿而深深自豪过,我甚至以为她的生命是永远坚韧的。生命的消去竟因为别人感冒的一次传染,她的脆弱是因为她生命中曾经有过太多的刚强吗?我找不出答案,只有泪水无力地滴落,只有红肿的眼睛看着空中匆匆过往的云。

五十六年的故乡生活,三十七年的异乡岁月,这就是祖母生命的全部。

丧子的悲哀,对那些没妈孩子的艰辛抚育,是祖母前半生最不能忘记的生命段落。贫穷、饥饿,无以尽数的痛苦,都没有压垮我的祖母。祖母吃过太多的苦,那苦像田野上的灰菜,可以让她全身浮肿,却不能将她坚定的身影从大地上抹去。有一年,父亲从乌龙沟打到了一些鱼,为了挣几个钱,很少出门的祖母竟担着担子到邻近的村屯去卖,那叫卖声引得别人一声赞叹:这老太太喊得还挺豁亮呢。那是她生命的声音,那是她生活中努力的声音。在岁月之河的上游,祖母一袭青衣,满目深情,我们全家人谁没得到过她的滋润?

小时候,我对祖母的感情胜过对母亲的,所以当祖母决定去齐齐哈尔大姑家带孩子的那一刻,我曾是怎样的孤独无助啊!从此,我的想念蔓草一样疯长起来,常常向遥远的北方痴痴地张望。还记得我和老姑同爷爷去齐齐哈尔的情景。那是一个奇冷的冬天,我们坐汽车走了一百多里路到达县城后,又踏着白雪覆盖的街道赶往火车站。还记得火车站那挂在墙上的大钟,即使困得两个眼皮直劲打架,也不敢闭上眼睛,我怕万一赶不上深夜那趟去往齐齐哈尔的火车,我怕见不到我日思夜想的祖母。无论候车室外的北风怎样尖厉地呼啸,白雪怎样在那风中怪舞,我的等待和盼望都是最美的花,在心底悄悄生长。因为祖母的关系,我对齐齐哈尔这座城市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它甚至就是我灵魂里的意象。深远的嫩江环抱着一座城市,而祖母的爱环抱着什么呢?想象中我已是她怀抱中的城市,心里满是爱的重量。

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齐齐哈尔,我愿意和祖母坐在一起,听她的话语把岁月遥远的道路扯起,任她的感喟飘向窗外寂寞的月光星光,而我呢,总能在她的话语和感喟里体味一种历史的感觉和生的意义。我仿佛就是为这一切而来,让祖母对我的照耀穿越一个又一个冬季。

前些年的一个夏天,祖母曾到安达的弟弟家小住。那时她基本不能从事体力劳动,那缠绕了她八十几载的忙碌也变成了轻松。我曾专程去看她,我走时她也表现得挺平静。可后来听母亲说,当我走向车站,祖母却泪流不止。在她的几个孙子当中,她对我的关心总是超过对别人的关心。那一天我留给祖母一个背影,想全天下祖母的孙子有多少为了前途而远离了祖母,他们在炎凉的世态中回望祖母,并期待回到她的身边。

今年春节前我去齐齐哈尔看望祖母,她虽然已认不出我,但说到“大孙子”,微笑一下子就浮上了她的唇边。她问及我的工作,问及我妻子的身体和我女儿上大学的情况。她已忘记了我的年龄,当她听到了我的回答,她感叹时光不饶人。我告诉她我已买了房子,新楼已装饰一新。这个新楼来得太晚了。参加工作二十多年,我没有像样的居室可以迎接祖母的到来,而这回她又由于身体的原因而无法去住,这是怎样的遗憾呢?这是我最对不住她老人家的地方,祖母没住过的屋子少了多少内涵啊!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正在远方的大学里给学生上课。听父亲说祖母在弥留之际用尽最后的力气叫我,这是怎样的告别方式,她以最后的牵念和悲怆,完成了她一世对后代的守望。从我小时候她对我的亲切的呼唤到她生命最后一刻对我的揪心的呼唤,时光奔走在她的皱纹和我的沧桑之间,这一段需要我永记的岁月里,有祖母的山高水长。

送祖母回故乡墓园的那一天,天气晴好。此前下了一场雪,最后五十里待修的路充满了泥泞。一面是阳光,一面是泥泞,就像祖母的一生,阳光怎样安慰泥泞呢?祖母一生苦难的经历里,也有阳光般的欣喜,那欣喜就是她后代的出息,那欣喜就是我们现在美好的生活。在故乡的山岗上,祖母可以安息了。

从墓园回来后,我看到老家屋中祖母出嫁时的嫁妆——一口老木柜。这被母亲和我视为珍宝的老木柜,它漂亮的花纹让我想到从前祖母年轻的时候,想到她擦拭木柜时那灵动的双手,甚至想到她木纹一样荡漾开去的笑声和她浓云一样的美丽的发髻。老木柜给了我许多遐思。许多年前我就在那木柜上写诗,柜上一盏油灯伴着我到深夜。“一口木柜的前身/是一棵多么漂亮的树/想剖白心情的时候/树就不再是树了/就可能成为谁的嫁妆/就可能成为乡情里的意象。”这是我的诗《祖母的木柜》中的最后一段。在这里,我想对祖母说:敬爱的祖母,你虽然去了,但你永远活在我的文字里,我会秉承你的善良走向属于我的远方,让别人不要忘了我曾有过一个多么令我骄傲的祖母时代。为谁流浪

爷爷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步幅很大,好像天生就是一个适于流浪的人。

在那个遥远的冬天,他为了全家的生计而去遥远的山上拉木材卖。冰天下梦想,雪地上穿越,却无法穿越劫匪的背后一击。劫匪早已觊觎他的马,他用掌锤子在爷爷头上狠命地一击。爷爷头上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了一片雪地上,他昏倒了,劫匪扬长而去。多亏山里好心人的相救,爷爷才被送到附近的小镇上,免于一死。

这是我童年时听祖辈和父辈讲了无数次的有关爷爷的惊险经历。如果说劫匪劫去的是两匹马,那么无情的岁月劫去的就是他的青春。当我记事的时候,爷爷已年近五十,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赶着马车总在外面跑的人。当然也有安静的时候,当他劳作返回家中,他端着一碗饭安静地蹲在屋中的柴堆旁吃着。只是有一天我的哭声搅扰了爷爷的午餐,那是因为老叔无意中放跑了我笼中的漂亮的鸟。爷爷无心吃饭,他一再哄我。那一次的亲密接触,让我第一回感受到了这位老也不着家的祖父的细腻和慈祥,那种对隔辈人的宠惯,除了他慈善的天性,再就是亲情抹去的粗糙化成的长者的仁爱。我们的祖孙情正式建立。

我八岁的时候,家因父亲工作调转而搬到了离故园一百四十多里的地方,留下了爷爷奶奶等人在老家。爷爷一有空就去看我们,还时常哭诉着要在我们所在的异乡盖房子,爷爷舍不得我们,我觉得爷爷变得多愁善感了。可当有一天我们返回家乡,爷爷没有在那里等我们,为了带大姑的几个孩子,为了老叔和老姑的前途,他和奶奶开始远走他乡,从此开始了他五十岁之后的流浪生活。

身为医生的大姑本在城市工作,后随一批医生下乡,去了黑河,爷爷奶奶就随大姑一家去了,那是一个距黑河市区一百六十里远的地方,当时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某团所在地。爷爷在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喂猪,孤独和寂寞困扰着他,困扰他的还有不时跑到屋中的蛇。爷爷用镰刀砍死了无数长蛇,他是一个勇敢而善于调整自己心态的人。在猪号后面的山上,他开出了一片倭瓜园,一片僻远中的花,那是爷爷生命中的微笑。

两年后,由于兵团的迁离,爷爷又随兵团的一部分人马到赵光东面的一个农场喂马。破败的茅屋,昏暗的油灯,这就是他置身的环境。火炉和热炕同他一起与那个寒冷的冬天对抗着。由于家人不在身边,他常常吃粗劣的大子粥和蒸得半生不熟的馒头。推开门是北风的尖啸,抬望眼是一天的寒星,走进马厩是对老马的一遍遍抚慰。这就是爷爷的生活,单调而充满寒意,寂寞而耐人咀嚼。在人生的途路中,他就是一匹负重的老马。

后来爷爷随大姑家返回了齐齐哈尔。几次想回家乡定居,却因种种原因而不能,但他却把每一次回乡看作是最大的快乐。回故乡的路很长,坐上火车的他因为疲惫而睡去,这给小偷以可乘之机,他要拿给儿女的钱几乎被偷窃一空。一抢一偷之间,时光已走过了许多年。许多年爷爷都在重复着那条回家的路,生命的路有多长,回家的路就有多长。爷爷给我们看那被小偷割坏的兜,一个口子不啻割到了他的骨肉,他因此上火而大病一场。

爷爷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不久他又到大庆某地喂牛。一天夜里他出去给老牛添料,突然间的眩晕使他不省人事。喂了一辈子牲畜的人,喂给自己的却是苦难,是脑出血带来的瘫痪。这是他自己没有想到的,生命在付出后竟以倒在荒原为代价。

得知爷爷有病的消息,是在他病情已处于恢复期的时候。爷爷的病很重,半个身子不好使,进一步好转后生活依然不能自理。就是在这样的艰难中,他还要拄一根拐杖每天出去锻炼。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活画出了他一生流浪中的坎坷,深陷的眼窝中那种对生的渴望成为一种光芒,望岁月一步步挪远。这中间,爷爷和奶奶多次回故乡。到了村口他非要一步步往家里挪移,那种踏在乡土上的自豪感,让他的眼中和脸上流露出在异乡少有的微笑。那些不解岁月的顽童跟在他身后,他们不知这位老爷爷来自何方,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回家。这是一种丈量,土地的深厚和情感的深厚,该是一种怎样的默契,述说着人世的风雨。每一次离开故乡,爷爷都不住地向原野上望去,那高粱穗上仿佛有他从前的热血,那谷穗上仿佛有他从前的汗滴,那纵横的阡陌上有他从前踩过的脚印,还有他的心跳和他或急或缓的呼吸。就这样,他把原野望进了他的生命,成为都市寂寞中的回味。

因为爷爷的流浪,我也曾是一个流浪少年,跟随他到过多个地方。而我能考上大学,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为骄傲的事,是我一段流浪后最好的落脚点。爷爷是因为旧病复发而病逝的,在他同疾病做斗争十几年后,他倒下了。记得在都市的一隅,他曾给我背诵两首唐诗,其中就有王翰的那首著名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当时只惊诧于一位农民对唐诗的记忆。如今想来,爷爷背的这首唐诗难道不正是他人生的写照吗?这是冥冥之中的谶语呀!如果说异乡几十年的生活是沙场的话,爷爷可不是没回吗?他为子孙流浪征战,最后死在了异乡。值得爷爷欣慰的是老叔和老姑最后都走进了城市,过着远胜于父辈的生活。

一九八九年那个初夏的一个早晨,当爷爷的葬礼就要举行,我却把窗外的树冠望成了屋顶,而把发白的天空望成了落雪。这是眼睛严重近视所致,但只是如此吗?在我心中,天意里的雪,是人类屋顶的几许寒凉。当大姑、父亲和老叔等亲人送爷爷回家的时候,他们想没想到爷爷的流浪?故乡墓园里爷爷安息了,一抔黄土告慰了流浪的灵魂。姥姥的桥

我曾看到过姥姥的一张照片,她老人家安闲地坐在那里,一身土布长衫,一个长长的烟袋。那该是姥姥晚年中一个晴好日子,那一天的板凳也是多情的,它让姥姥坐在上面,让她的一生得到一个短暂的休息。

由于大舅的关系,姥姥一生也没有安闲,痛苦最终把她击倒了。

大舅是旧社会中的文化人,日伪时期他是一个乡的动员股股长,土改时被关进了监狱。大舅没有走出那个时代的局限,在寻找生存出路的时候自己却走上了绝路。姥姥好多次走在遥远的雪路上去看她的长子。那是一个寒冷而沉重的冬天,她一个人穿着两条棉裤走在深雪里,她要把其中的一条送给她的儿子。因为当时规定不能给犯人带东西,而大舅还穿着秋装,为了不被发现,她只好把两条棉裤穿在身上。那时的姥姥很像一座缓慢移动的桥,一头是濒死的儿子,一头是儿子的父亲、新婚的妻子、弟弟妹妹,一头是绝望的哀伤,一头是难以言说的牵念,姥姥负载的太沉重了。辽阔的雪野,朔风中的乌鸦,还有墓地上的红棺材,她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滚爬而过,她要给她的亲生儿子送去最后的温暖。从那一刻开始,姥姥的生命中便只有冬天了。

村里的几个无赖趁这个家遭难之际,合谋要抢大舅的遗孀——新婚不久且美丽出众的大舅母。那天早晨,姥姥把儿媳藏在一辆拉柴的爬犁上,混出了村子,回到了娘家。姥姥模糊的泪眼望断了关于长子的一切。

丧子失媳使姥爷重病在身,坚强的姥姥毅然决然地让二舅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她要让二舅为全家洗刷因大舅所蒙受的耻辱,她不想让子孙后代永远背负日伪家属的恶名。二舅去当兵,家庭的重担落到了姥姥的肩上。冬天的夜晚,姥爷已咳嗽得不能躺下,姥姥除了照顾姥爷,还要穿着单薄的衣服出去喂那一匹犁田耕地的老马。多少个夜晚,一盏马灯照亮马厩,也照亮了那些暗淡的日子。

卧床的姥爷需要调养。那时老舅还小,姥姥起早下河起须笼(一种柳编渔具)。乌龙沟冰冷的流水该记得一个女人的身影,该记得一个女人捕到鱼时的欣喜,那是多么难得的欣喜呀。

为了老舅上县师范学校读书的事,姥姥和姥爷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鉴于大舅的事,姥爷坚决不同意老舅去读书。当年的大舅能双手打算盘,肚子里有几两墨水,结果被征去当了什么劳什子股长,结果年轻轻的便送了命,读书有什么好果子。而姥姥却不这么看,她的理由是现在是新社会了。正是她的远见卓识,使老舅最终走进了县师范学校的大门。

送走了最后一个儿子,满腔的爱便转移到我的身上。母亲在家中排行最小,我却是下一代中的老大。我生之初穿的蓝色的小裤子就是姥姥给做的。选用深远的蓝色为我做那个小裤子,那一天的天也很蓝吧?那一天姥姥的天空也很蓝吧?裤腿上的刺绣是鱼的图案,我总觉得那是从姥姥爱的湖泊里游来的。那细密的针脚,让我想起神情的专注和无尽的慈爱。大布衫,长烟袋,从沟南走来我的姥姥。高粱地,玉米地,时间的微风穿越那绿色走廊,它是怎样掠过苍老的面额?那是多么艰难的年代,姥姥把烙好的白面饽饽送给我。那温软的话语,那慈祥的笑容,那对我长久的注视,是在补偿她平日的想念。

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讲起姥姥有一次来看我和妹妹(那时母亲刚生下妹妹)的情景。那是在一个雨后,被暴雨抽打过的小河仍暴怒不止,二道沟子的一个小木桥被冲毁了。那一天姥姥那么急切,那一天熟悉的放马人回家取了一块长长的木板横到沟子上,姥姥愣是从那木板上小心翼翼爬过来的。爱是可以穿越一切的,那时的姥姥是让我的回味悄悄走过的桥。

我稍稍懂事能和母亲去姥姥家看她的时候,她已是在病中了。坐在炕上。她依然一脸慈爱地望着我,向我问这问那。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懂忧伤的孩子,就知道去外面疯闹。姥姥家的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的夏天那里的蝴蝶那么多。我脱下背心,去追赶那一只只斑斓的快乐,它们像在和我开玩笑,忽而近,忽而远……

我七岁那年的秋天,姥姥去世了,那一年她只有六十四岁。母亲抱着吃奶的弟弟去姥姥家时,我只听说是病重。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母亲回来了。当我躺在被窝里问及姥姥时,母亲的回答是平静的,我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百思不解死亡的意义。

在姥姥逝世三十四周年的那一年,我想起那个夏天的蝴蝶,想起了姥姥的死,写了一首诗《那个夏天的蝴蝶》:“七岁的我/很想变成外祖母屋后的一棵树/让那么多斑斓的蝴蝶/落满我的胳膊//我总也捉不住它们/那抡起的背心儿/像我的童年//不懂忧愁的孩子/才愿意望那些围绕我的快乐/我的病痛中的外祖母啊/那时就在后窗中望我//后来那些蝴蝶飞远了/夜色弥散开来的时候/我茫然于太阳的沉落/我的外祖母/也长眠在快乐飞不到的地方。”失眠的河流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正是父亲读初中的时候。那时读初中,要到远在一百二十里之外的县城。父亲是从艰难的家境中走出来的,那时我的两个叔叔相继被肺炎夺去生命,贫穷和苦难正在折磨一个家庭,因此父亲背负的是人生太多的沉重。起初他在学校吃住,由于没钱,他常常喝稀粥度日,最后就连稀粥也喝不上了。对学业的渴望鼓舞着一颗少年心,但家境的窘迫又使学业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仙岛。村中赵磕巴的女儿曾是祖父家的童养媳,虽说叔叔夭折了,但赵磕巴毕竟是念旧情的人。由于赵磕巴的关系,父亲得以和赵磕巴在县城郊区的一个本家——一个曾经做过道士的人——住在了一起,从此有了吃口饭的地方。那时赵磕巴一家也搬到了城边子上,和那老者一起生活。父亲一边帮那老者喂马种地,一边继续着自己的学业。不知父亲帮道士喂马时是怎样的感觉,我想那几匹老马一定让一个少年初尝了人世沧桑的滋味,于是那老马的咀嚼和一个少年的咀嚼便有了相同的况味,于是青灯下一个少年的静读便意味深长。起初,那老者并不知道父亲和赵磕巴一家的关系,当老者得知实情后,便狠狠地说了赵磕巴一顿,好像自己有愧于一个少年似的。冬天,父亲没有鞋穿的时候,那老者就给他买了双蒲草鞋。父亲在老者家待了两年,这两年,老者以自己的良善默默关注着一个少年的成长。但不能一切都靠人家,父亲因此而多思多虑,他失眠了,而且是严重的失眠。失望和担心已把一个家庭的憧憬逼到了悬崖边上,眼看学业无以为继,祖父和祖母也彻底地失眠了。

父亲在无奈中休学了,这休学背后是祖父和祖母对他生命无恙的寄托,因为他们不能没有儿子,否则他们将失去生活最后的指望。为了治他的失眠症,家里倾囊甚至借钱求医问药,但效果并不好。后来祖父想出个主意,让父亲到河西的一个亲戚家疗养。

河西离我家几十里,父亲在那儿待了足足半年。除了冬天,通肯河是一条失眠的河,它带着晨光与落霞、流云与飞鸟流在父亲失眠的苦痛里。失眠之河的边上一个失眠的人,有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在那段日子里,父亲的工作就是垂钓。悠远的河流以一种舒缓逐渐舒缓了他紧张的神经,那每一朵浪花都像是一种安慰,从他眼前翻来,又从他眼前隐去。还有河流之上那云雀的婉转的鸣叫,河边柳丛中朱雀动人的歌声,唤起了他心中蛰伏已久的快乐。有时他静静地望着落霞中的孤鹜,似乎感到那孤鹜已把他心中的忧郁带到了远方。来自长天和大地的绝佳治疗,都和一条河有了深远的联系,仿佛那条河是为了失眠的人而失眠的,那样的恩泽,父亲用忧伤的生命感知过。一位作家说风是天空的阵痛,阵痛过后是雨滴的婴儿。而父亲的阵痛是他不平静的风一般的思想,思想过后是他希望的泪滴。

失眠症治愈后,父亲考上了县师范学校,经过一年的学习,他回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这是对爱他关心他的人的最好安慰。父亲是一个爱河流的人,不知道有谁能像他那样理解并感念河流,就像理解并感念人世间那一颗颗美好的心。父亲与河流

父亲是一个喜欢打鱼的人,他有好几个渔网。闲暇的时候父亲常常坐在窗下织渔网,这是父亲给我的童年印象。捕鱼的网有旋网、搬罾子、抬网等,父亲常织的是旋网。父亲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但织起网来却蛮有耐心。

少年时代一个夏天的深夜,父亲打鱼归来,几斤重的鲫鱼在鱼筐里扑棱。梦醒的我睁开眼,似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那好像是我在梦境中追逐的鱼,黑黑的鱼脊像漆黑的夜色,是我惊喜的眼光把它照亮。那寓意着收获的夜晚,是对此前没有收获的补偿,也为此后的空落增添一点信心。

有一次在家乡的乌龙沟打鱼,父亲在沟子的北面,另外一个人在沟子的南面。只见沟南的那个人一条又一条大鱼往上打,而父亲始终一无所获。父亲着急,我们也在岸上着急。这样的对比着实让我们眼馋,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好像河流故意偏向沟南的那个人似的。父亲也在找原因,事后他说好像是网的问题。其实我们在自己的失败里羡慕他人成功的时候很多。

最记得每次打鱼之后,渔网被父亲甩到河边的草地上晾干,好像并不尽情的渔网在回味着刚才打鱼的情景,而渔网收起来,就像闭眼进入了梦境。

其实,无论是家乡的乌龙沟,还是二三十里地远的通肯河,它们都是泥河,也就是说河底并无沙子。但这样的河在父亲渔网的甩动中照样是美的,那是灵动之美和喧响之美。因为渔网的深入,河流显出了价值;因为河流的呼唤,人和渔网不再寂寞。看看两岸的柳条丛,看看洁白的云朵,看看那飞过的鸟儿,心情会超越对鱼的追寻。

如今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照样打鱼不误。一次父亲打鱼连手机都没带,临近中午也没回来,急得母亲把电话打到了附近村子的亲戚家,亲戚说没看到。母亲又把电话打到了临近县城的妹妹家,诉说她的焦急之情。明知道后面这个电话打得没用,但偏偏要打。最后小有收获的父亲还是自己回来了,除了那点鱼作为安慰,还有父亲给母亲的笑脸。

有时父亲会与别人结伴到通肯河打鱼。父亲说他见到一个老者,年龄和他差不多,甩起网来还特别有劲。可以想象父亲的网和另一个老者的网,甩得那样圆,那样圆,那每一个睁大的网眼都是天空之下风云之下的眼,都是他们张开的思绪。见识了河流的曲折和涛起涛落,见识了大鱼的冲撞和小鱼的溜走,见识了漂浮物貌似鱼的瞬间,见识了渔网被树根子剐破的时刻,也习惯了如网的皱纹纵横在额头和脸上……父亲沿着一条河走下去,以一种平静的心态对待有鱼和无鱼的日子。

有空的时候,父亲会补剐破的渔网。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根子就像要和父亲做对似的等在河底,那时父亲会慢慢找方向让渔网挣脱树根,有时无法挣脱而水又太深,那只能扯坏渔网了。父亲补渔网就像是一种心境的修补,但岁月的河底是莫测的,所以总是补了这回,又补那回。

五月回家,看父亲竟织好了三个渔网,挂在走廊的墙上。这是父亲从冬天开始织的网,从河流冰冻到河流解冻,那些鱼一直在父亲的梦境里,父亲的网是多好的准备呀!我知道父亲的梦想总是脱不掉河流的,这个看惯了风浪的人,总是要把每一个平常的日子打上一个个结,最后结成梦想的轮廓。

还记得小时候在草地上学甩网,有时候网兜子纠结在一起,有时候一张大网圆圆地张开。我笑话自己的一次次不成功,也欣喜于自己的一次次成功。甩得好的时候,一些蚂蚱就成为我的“鱼”了,有时草地上玩耍的小狗也成了我的“大鱼”,幸好狗知道我与它开玩笑。

比之于父亲,我还很幼稚,我要从父亲那里寻求经验。

其实,置身在人间的河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网。父亲的羊群

真的没有想到,曾经当过小学校长的父亲,有一天竟和羊群联系在一起。父亲有退休金,他和母亲衣食无忧。他之所以让羊走进他的履历,完全是为了他在乡下的小儿子。

听到父亲和弟弟养羊的消息,我就很担心。父亲的一只眼睛已失明两年多,他的健康状况不是很好。往家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母亲说父亲正在屋外喂羊,还说羊买回来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撂下电话,我半晌无语。父亲早该是享清福的人,但他总说待不住。如果养羊真能给他带来快乐,那也只好如此,何况发财心切的弟弟执意要干出个甜酸。心中的希望让父亲和弟弟意识不到生活的严酷性,似乎一切都像挥动牧鞭一样容易。

初春的原野依然被白雪覆盖,父亲和弟弟日复一日地赶着他们的梦想在原野上寻找着充饥的枯叶。家乡并无牧场,在种地之前,他们把羊群赶到了离家几十里远的地方。住的草房是花一千多元买的,可以想见简陋破败的程度。老屋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迎接两位创业者,那时家漂亮的屋子已远远地被他们甩在身后。母亲在家再也坐不住了,她也紧随父亲去了,她怕父亲在那儿吃不消。真的不知道父亲第一天在异地放羊是什么滋味。羊在草地上安静地吃着即将返青的草,父亲就站在一旁看着,偶尔还看看天上的云。也许父亲还在那片草地上放牧着往事,想岁月对人的改变。年轻的时候,父亲做过多年的小学校长,虽然换过多个学校,但他面对的都是天真活泼的孩子,那些孩子就是他心中的羊羔。为了没工作的妹妹能够接班,父亲在不到五十岁的时候结束了他的教师生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大弟弟在我工作的中学上学,家里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父亲爆过苞米花,卖过塑料鞋底,后来大弟弟上学,他还去一个城市收过废酒瓶子。作为他的儿子,我曾有过深深的羞愧和无奈,但父亲是一个能面对现实的人,他从来都觉得靠劳动吃饭没什么不光彩的。后来,他又去大弟弟工作的学院修自行车,这一修就是十几年。父亲是一个在生活中愿意放牧自己愿望的人。

由于多个放羊人的涌来,草甸子的主人抬高了价钱,这是父亲和弟弟到异地后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无奈,他们只好扒掉羊圈,以更低的价格卖掉了草房,搬到了离家几十里的通肯河畔。从异地到异地,这中间的辛苦可想而知。

父亲是一个爱河流的人。羊在河边吃草,他在河边打鱼,他总能在艰辛中寻找惬意。羊的队伍不断壮大,父亲还和母亲一起给那些羊起了名字,那种爱已远远超越发财的梦想,在青草更青处生长。

随着夏天一场又一场雨的到来,通肯河涨水了,水漫过了河槽,河边的草只露出草尖。父亲蹚着水同水中的羊群坚持在时间里,羊吃着草尖,却吃不去清晨的雾气和傍晚的落霞,那是父亲的愁绪。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水早点撤退。可是水却一天天看涨,它已将河边的草完全淹没,也将父亲的希望淹没了。

父亲和弟弟只好把羊群赶回了家,羊群的起点成了它们的终点。家乡本无放羊的地方,随着外地放羊人的纷纷逃回,羊的日子很不好过。乌龙沟边上的树林已承包给个人,父亲花几百元买了一块甸子,说是甸子,其实是一块墓地。这块坟地葬着村子的先人,还有和父亲熟悉与不熟悉的乡邻,父亲很愧疚打扰了他们的安宁,每当那些淘气的小羊跑到坟前,父亲总是急忙将它们赶开。就是这样一块几十只羊只能吃半饱的草地,也有别的牧羊人觊觎,他们不肯花钱,却又赶着饥饿的羊群而来。一次两次父亲宽容了,到第三次的时候,打架是不可避免的了。为了他的羊,父亲忘记了他的出身,我很难想象父亲和人打架的样子。但这件事彻底伤了他的心,他觉得对不起那些可怜的羊。

暑假回家,我看到父亲苍老了不少。最让我担心的是父亲的眼睛,真怕那只健康的眼睛有什么闪失。

八月,天上的云总像要把一些忧愁卸下,所以雨脚如麻。而人呢,他们脸上阴云密布,却很少流泪,泪雨只能下在心上。我知道父亲和弟弟的心情。被打事件后,父亲就很少去放羊了,这可苦了弟弟一个人,只要雨一停,他就得去放羊。羊也是很苦的,它们常常吃不饱,那咩咩的叫声令我难受。我跟父亲说,赶快把羊卖了,但父亲不说话。

春节之后回家,得知父亲和弟弟终于决定把这群羊卖掉,父亲说如按目前的价格卖,要赔几千元,这就是说一年来的努力是付诸东流了。面对即将离他而去的羊群,父亲的留恋是必然的,他常常在园子里望着它们,还说要给它们找一户好人家。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养不了羊,看杀羊难受,看卖羊难受,看到羊没草吃更难受。听到这句话,我心里一痛。那些怀孕的母羊,不知它们的羊羔将降生在哪里,等待羊群的将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还是别的什么,我已不敢再想下去。有一只怀孕的母羊特别瘦,父亲说那一只这些天正特别关照。我的目光无论如何不敢久久与那只母羊对视,它就像一些往事,让我脆弱得扭过头去。

昨天早晨弟弟打来电话,说羊已卖了。这是我早已想到的父亲的羊群的结局。

父亲一定会想念他的羊群的。那羊群已成了他的思想,在这人间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草地。穿越北方的风雪

一个为你送行的日子,我们的生命注定要经历十二月的寒冷。车轮碾轧着冰雪向着那片山岗——你最后的安息地——缓缓行去,我拨开岁月的雪帘,看到岁月深处走来的你。

婶,我几次听你讲述新婚不久的你和我叔在一个大风雪天回家的情景。真的说不清那天的大风雪为什么在你的生命里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我从你深深的感叹里似乎悟到了什么。

细细想来,那一年我也只是蹒跚学步,还不知风雪为何物,那一年你的小我三岁的女儿还没出生。认识你的时候是在二十四年前的七月。此前我的一张小照曾由你的女儿递到你的手上,听说那时你对照片中的我并不怎么看好。那个七月,你我见面了,不知那天你是否想起了那张照片,也许你最初的看法被你偷偷掩起了。

二十多年了,你成了我心中的又一位母亲,你成了我女儿心中慈祥的姥姥。不能忘记一九八五年,我的女儿得了重病,而你的女儿也病得住进了医院。那个早晨,你一脸焦急地走进了病房,面对着尚处在危险期的孩子,你泪落衣衫。我听说你是一个不爱落泪的人。我叔被打成右派的时候你没有哭,我叔被逼疯了在荒原上茫然奔跑的时候你没有哭,我叔赶牛车摔断了胳膊你没有哭。我永远地记住了那一天你的泪水。

其实,在我心里早已盛满了对你的感激。我感激你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妻子。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你为了解除我在异乡的漂泊之苦,毅然说服了二十一岁的女儿与我结婚。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有过不少碰撞,尤其是我不怎么懂得担谅别人,而你没有说过我一次不好。人说天下的母亲都是自私的,而你对我的宽容让我认识到了慈母的胸怀。婶,我的母亲未见得有你这样的度量,她在女儿受委屈后常会据理力争。婶,有一事我们全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你。当年我女儿有病,只有我苦学中的弟弟一个人在家。端午节时,你让人来,给我无暇而无心过节的弟弟送来了钱和鸡蛋。这个温暖的细节,一直温暖在我们全家的话题里,尤其是回味中的感恩之情常绽放在弟弟的唇边。

婶,我感激你对我们的牵念。二十多年了,只有一年我们是天各一方。那一年全县的经济陷入低谷,我们已经五个月开不出支。无奈中我们只好决定去八百里之外的一所中学教书。临行前的一天,你悄悄地为我们打点着行囊,但你的忧愁远远大于你对我们转机的到来而流露出的欣喜,听说在我们搬家的车启程后,你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我知道你是怕我们看着你伤心,怕你的伤心让我们难过。岁月里你的那一个转身是一种掩饰,而你的爱却早已装进了我们深深的记忆中,对你的爱又怎能改变。

婶,说你是善良的化身,一点也不为过。在北方的原野上,你是一株马兰,把幽蓝献给了岁月。你恬退隐忍,有许多时候我都有些不理解你。我经常想,难道善良一定要忍受痛苦,一定要和乖戾相伴吗?平时当我向你表示不解的时候,你总说那句“你不知道”,我不知道的都藏在你的心底了,我不知道这和你的病是否有关。

当送走了爷爷后,你的病才被发现。一生劳作,你本该享受幸福,我们真是心有不甘。你曾两次到我女儿当年住院的医院住院,岁月对人的改变简直让人无言。当年住院的女儿已成了一名师范大学的学生,而你却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病情缓解时,你多次打听当年给我女儿治病的医生,心中满是对医生的感激和外孙女健康让你感到的无尽的幸福。记得那一天女儿从学校来看你,我和她从当年你看她的病房前走过,我不敢细述当年她的病情,但我要让她记住外祖母永远的恩情。你是谦虚的,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还经常告诉我女儿别忘了她奶奶在医院伺候她的恩情,这是怎样的美德呀,我们在你美德的后面常常羞红脸庞。

在你病重期间,溪曾回来看你。她给你买的小小的按摩器,都让你泪流满面。婶,你是一个永远想对别人好的人,也是善感于别人对你好的人,只是别人怎样对你好都显得不够。

婶,我一直对这个称呼感到一种自豪。当年我本可以改嘴,从此叫你“妈”,但你特别能理解我的叫法,从此这一朴素的称谓活跃在我的唇边,融入我的生命。

婶,你是北方母亲的代表。穿越一世的风雪,你把那么多的寒冷藏在内心,却把那么多的温暖送给我们。我们有许多想法不等开放就已凋零,成了属于你也属于我们的寒冷,在这个冬天化为茫茫一片。

婶,一个给了我妻子的人,我对你说的话还有很多。我曾在我的一首诗《北方往事》中写道:“生的劳苦/死的遗憾/从来都无法诊治。”既然如此,你就在岁月的雪下安息吧。

我们将穿越风雪回家,就像你当年回家那样。盲人王立贵

他是一位盲人,是我的远房亲戚,和我同辈。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个中年人了。他满脸麻坑,豁唇,空洞的双眼如两眼枯井。我惊异于他的外貌,童年的我从不敢凑近他的跟前。小时候的一场麻疹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从此命运雕凿的痕迹就陪伴他一生。

他住在离我家几十里属于另一个县的一个村庄。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他一个人生活在一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听说他会干挺多活计,尤其擅长淘井。那时村庄的老井很多,每隔几年都需人进去淘陈年的污泥。水井一般都是十几米深,除上面有几个人配合外,下井的人最为重要。一个眼中永远黑暗的人下到深深的黑暗中,他可以淘出那些污泥,却淘不出生命的清澈。你可以想象他蹲在井下的情景,两手泥浆,一身冰冷,还有那越来越深的寂寞似要置他于死地。而当泥猴一样的他爬到井外,而当井内的清泉涌出,涌出他眼眶的只有两汪咸涩的泪水。在那个年代,他的待遇只能是比别人多的几个公分和肚子的稍感充实。

他差不多一两年来我们村庄一次,在我老爷家住上三五日。在文化生活极为贫乏的乡村,他的到来不啻节日的到来,男女老少挤满了我老爷家的屋子。古书上的许多故事从他口中溜出,陪我们度过漫漫冬夜。他还会掐算,但分文不取。我屏住呼吸,在人丛中看他的手指,像看着许多人的命运。谁何时能娶妻子,谁何时能当官,谁的东西丢了何时能找到……他从来不说自己算得准,常常说自己“瞎蒙”。我最愿看他那微笑着的样子,那微笑像苦海中浮出的小鸭子停在我幻想的时段上。盲人王立贵的掐算早已脱去了迷信的色彩,他的手指像树枝在传导着热情,他像一位心理医生,为寂寞苦闷中的村人指点着迷津,让风吹雪飘的日子有了些许意蕴。我从来没发现他说过谁的不好,话语给予的希望像一棵棵绿草指给我们春天的方位。他几次说我能当官,但官不大。我常常带着满足跑回家中,把对前程幼稚的憧憬和满天灿烂的星光带进梦中。

王立贵离开我们村庄的时候,常常带回老爷给拿的一些粮食,还有乡亲对他下次来临的企盼,对他来说,这是人间仅有的温情。

在漫长的盼望里,我经常远望我家东南的方向,希望他的身影渐入我的视野。但在我考上大学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这倒给我留下了不少悬念,我在这悬念里想王立贵这个名字,想和他名字相悖的他贫穷的一生,想他没有女人没有后嗣的孤独的一生,想他丑陋的外貌和良善的心灵,又想到他昨天的手指和话语。不知是春风唤醒树枝,还是树枝唤醒春风,在春天里我常常想起每一个春天都是冬天继续的故事,都是灵魂和灵魂的互相依偎。

就让我的这些文字变成小花献给王立贵以及如王立贵一样的灵魂吧,在花朵的后面他们似乎在以一世的沧桑之心望着大地上的生命,望着我们的前程。大地上的细节

那是一个异族入侵的日子,黄昏,当敌人的马蹄踏响平原的时候,逃难的人们纷纷躲进高粱地。

一家五口,有四人逃出来,一对夫妻,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一个病痛中奄奄一息的老人,他躺在家中,他已无法躲避。

逃出来的两个大人,女的已两目失明,加上天色的昏暗和入侵者带来的黑暗,她不知道能不能跑出这个夜晚。男人拉着他的手,她几步一个踉跄地往前跑着,心好像要跳出嗓子,她感到大地就像一个转盘就要把她转倒。两个女孩,大的只有六七岁,小的还不会说话。姐姐抱着妹妹,小小的年龄都还不到可以承受苦难的时候,却在承受这一天的阴暗和草木都有的恐慌。姐姐怀中的妹妹不住地哭嚎,妹妹身下的姐姐心急如焚。她知道哭声意味着什么,她很想用手掌掩住妹妹的哭声,但这很可能意味着妹妹的生命就此终结,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放弃妹妹。她把妹妹放到垄沟里,然后跑向父亲母亲跑去的地方——高粱地的更深处。敌人的马蹄声依然嗒嗒响着,姐姐跑着跑着又停下来,妹妹的哭声却出人意料地停下来,她想妹妹可能死了。那时垄沟是大地的皱纹,它在闭拢中紧紧地拥住孩子。这时姐姐意外地听到了两声“姐姐”,这不是妹妹喊出来的吗?本来还不会说话的妹妹竟能从蒙昧的生命中迸出这两个揪心的字,这让姐姐就是拼死也要将妹妹抱回来。姐姐一边听着风声,一边爬向妹妹躺着的地方。手上的泥土,脸上的热汗,抹一把汗,脸成了泥猴脸。姐姐终于爬到了妹妹身边,见妹妹气息尚在,她把妹妹紧紧地抱在怀中。妹妹的脸上沾满泥土,但她一瞬间仿佛懂了不少事,她也紧紧地贴住姐姐,唯恐失去她。那时那大地垄沟的皱纹舒展开来,为了两个小姐妹永诀变成的重逢,为了深远的天意。

马蹄声渐渐远了,当天深夜他们四口人才回到家。病痛中的老人永远地去了,带着对侵略者的仇恨,带着对逃难的家人的担心,带着对孩子的期盼……破木头做的棺材在送葬的路上坏了,亲人们只好将其拢了拢,草草将老人埋葬。

在死亡的边缘,生依然是顽强的。那个姐姐是谁,那个妹妹是谁,都已不必说出,需要说的是在这生生不息的大地上那个经典细节,那是血脉相连的生命感应,那是骨肉相融的永久内涵。

多少个秋天过去了,姐姐和妹妹都长成大姑娘了,后来又长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长成了我们永远的追念。大地上的高粱年年生长,当它们红了的时候,每一粒都是面对历史的眼,都是爱与恨凝成的收获。

长天深远,大地厚重。远望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低头,这大地上的细节会给我们太多的自信,那自信便是灵魂的芬芳。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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