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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1: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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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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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苏西来客

桑苏西来客试读:

第一章

1

汤米・贝尔斯福德在公寓的门厅里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挂起来,然后很仔细地把帽子挂在旁边的钉子上。

他伸展一下肩膀,走进客厅,脸上的表情换成一种坚毅的微笑。他妻子正坐在那儿用卡其色的毛线织一顶巴拉克拉瓦盔式帽子。

这是一九四零年的春天。

贝尔斯福德太太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又以惊人的速度织了起来。过了片刻,她说道:“晚报有什么消息吗?”

汤米说:“就要打闪击战了,万岁,万岁!法国的形势不太好。”

塔彭丝说:“现如今真是个压抑的世界。”

顿了顿,汤米又说:“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没必要绕这么大个圈子。”“我知道,”塔彭丝承认,“故意绕弯是挺让人气恼的。可我要是真问你了,你也会不高兴的。不管怎样,我都不需要问,答案全都写在你脸上了。”“我没觉得自己一脸不高兴。”“不,亲爱的,”塔彭丝说,“你脸上那种刻意的笑容,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心碎的表情了。”

汤米咧开嘴笑了笑,说:“不是吧,真有那么糟糕吗?”“糟糕多了!好了,说吧,事情没成?”“没成。他们什么职位都不让我做。告诉你吧,塔彭丝,一个四十五岁的人却被看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儿,这我可受不了。陆军、海军、空军,还有外交部,个个都告诉我,我太老了。也许以后会需要我。”

塔彭丝说:“唉,我也一样。他们不需要我这个年纪的人做护理工作。‘不了,谢谢你。’他们宁愿用那些从来没见过伤口,或者连给绷带消毒也不会的黄毛丫头。而我,从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一八年,三年里做过各种不同的工作,在外科病房和手术室当过护士,做过贸易公司的货车司机,后来又给一位将军开车。所有这些工作,我都可以肯定地说自己做得非常优秀。现在,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莽撞的、讨厌的中年妇女,应该老老实实地坐在家里织毛衣,我却偏偏没这么干。”

汤米忧郁地说:“这场战争就像人间地狱。”“打仗已经够糟的了,”塔彭丝说,“现在就连做点儿事都不行。”

汤米安慰地说道:“好啦,至少黛伯拉找到工作了。”

黛伯拉的母亲说道:“哦,她挺好,我想她能做好这份工作。可是,汤米,我还是觉得自己并不比黛伯拉差。”

汤米咧嘴一笑。“她可不这么觉得。”

塔彭丝说:“有些时候,女儿确实让人很厌烦,尤其是她非要对你特别好的时候。”

汤米小声说道:“有时候小德里克那副体谅我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忍受,眼神中充满了‘可怜的老爸’的意味。”“其实,”塔彭丝说,“我们的孩子虽然很可爱,但有时也会让人恼火。”

可是一提到她那对双胞胎――德里克和黛伯拉,她的目光就变得柔和起来。“我想,”汤米若有所思地说,“人们很难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过了做一番事业的年龄了。”

塔彭丝愤怒地哼了一声,摇着她那长了一头黑亮头发的脑袋,卡其色的毛线团在她的大腿上来回转着。“我们过了做事的年龄了,是吗?或者,只是别人一直这么暗示我们?有时我觉得我们向来毫无用处。”“很有可能。”汤米说道。“也许是这样吧。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曾经觉得自己很重要。然而现在,我开始感觉所有的事都没有真正发生过。发生过吗,汤米?你曾经被德国间谍打破头,还被绑架了,是吗?我们曾经追踪过一个危险的罪犯――最后抓住了他,是吗?我们营救了一个女孩,找到了重要的机密文件,获得国家的感谢,对吗?是我们!你和我!是没人在乎、没人瞧得起的贝尔斯福德夫妇!”“别说了,亲爱的,说这些也没用了。”“话虽如此,”塔彭丝忍住眼泪,说,“我对我们的卡特先生很失望。”“他给我们写了一封很真诚的信。”“他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线希望也不肯给我们。”“他现在也不在原位了。跟我们一样。他年纪很大了,住在苏格兰,钓钓鱼而已。”

塔彭丝渴望地说:“他们可以让我们在情报部门做些事。”“我们可能做不了这个,”汤米说,“也许,现在我们没那个胆量了。”“我想,”塔彭丝说,“有人会这么认为。但是,就像你说的,到了关键时刻――”

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愿我们能找到工作。一个人要是想太多,会腐烂的。”

她的视线落在一张身穿空军制服的年轻人的照片上,那咧嘴笑的样子像极了汤米。

汤米说:“身为一个男人就更惨了。毕竟,女人还能织织毛衣、打打包裹,或者去食堂帮帮忙。”

塔彭丝说:“再过二十年我也能做这些活儿。现在我还没老到要做这种工作。真是不像话。”

门铃响了。塔彭丝站起身去应门,他们住的公寓不提供门房服务。

她打开门,看见门垫上站着一个男人,宽肩膀、红脸膛,留着一把漂亮的大胡子。

他飞快地扫了她一眼,友善地问道:“是贝尔斯福德太太吗?”“是的。”“我是格兰特,是伊斯特汉普顿勋爵的一个朋友,他让我来看望您和贝尔斯福德先生。”“哦,太好了,请进。”

她把他带进客厅。“这是我丈夫,这位是,呃,上尉――”“是先生。”“格兰特先生。他是卡特先生――不,是伊斯特汉普顿勋爵的朋友。”“卡特先生”是前任情报局局长常用的化名,比起老朋友的封号,这个称呼反而叫得更加顺口。

三个人愉快地聊了一会儿。格兰特是个随和的人,很有魅力。

没多久,塔彭丝走出房间。很快,她拿着雪利酒和几个杯子回来了。

几分钟后,在几个人沉默的空当,格兰特先生对汤米说:“听说你在找工作,是吗,贝尔斯福德?”

汤米的眼睛里闪出一道热切的光。“没错,是的,你该不会是――”

格兰特笑了,摇摇头。“哦,不是那样的。那种工作恐怕得留给活跃的年轻人去做了,或者是有多年经验的人。我也只能推荐一些枯燥的工作,坐办公室,给文件归档,用红带子捆起来,分门别类――类似这种。”

汤米脸色一沉。“哦,我明白了!”

格兰特鼓励般的说:“这样总比没事可做要强。不管怎么说,改天你来我办公室谈谈吧。军需部二十二号房间。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工作的。”

电话响了。塔彭丝拿起听筒。“喂……是的……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激动的叽叽声,塔彭丝脸色变了,“什么时候……哦,天哪……当然……我马上过去。”

她放下听筒,对汤米说:“是莫琳。”“我猜到了――从这儿就能听出是她的声音。”

塔彭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说:“很抱歉,格兰特先生,但我得去一趟我朋友那里。她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可家里只有她小女儿。我得去帮忙处理一下,再找个人来照顾她。请原谅。”“当然,贝尔斯福德太太,我非常理解。”

塔彭丝冲他笑笑,拿起放在沙发上的一件外套,往身上一套就急匆匆地走了。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汤米又给客人倒了一杯雪利酒。“别着急走。”他说。“谢谢。”对方接过杯子,默默地啜饮了一会儿,然后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太太被电话叫走,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们会节省很多时间。”

汤米瞪着他。“我不明白。”

格兰特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贝尔斯福德,要是你来我们部门找我,我还是有权给你介绍一份工作的。”

汤米满是雀斑的脸渐渐涨红了。“你该不是说――”

格兰特点点头。“伊斯特汉普顿推荐了你,”他说,“他跟我们说你适合这份工作。”

汤米深深地叹了口气。“跟我说说吧。”他说。“当然,这事要绝对保密。”

汤米点点头。“连你妻子也不能告诉,明白吗?”“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好吧。但是我们之前是一起工作的。”“是的,我知道,不过勋爵只推荐你一个人。”“我明白了。好吧。”“表面上是我们给你提供了一份工作――正如我刚才所说――办公室工作,在军需部苏格兰分部。实际上你是去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里是禁区,你太太不能跟你一起去。”

汤米等着下文。

格兰特说:“你看过报纸上说的第五纵队吗?我想你至少该知道这个词的字面意思吧。”

汤米咕哝道:“内部的敌人。”“没错。贝尔斯福德,战争开始时,人们的心态都是乐观积极的。哦,我指的不是那些真正了解情况的人。我们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付的是什么人――敌人的高效率,他们的空中优势,破釜沉舟获胜的决心,还有周密的部署和协调的配合。我说的是敌人这个整体。而我们那些好心的、傻头傻脑的民主人士,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德国会崩溃的,他们国内即将发生革命,他们的武器不堪一击,他们的士兵都营养不良,打起仗来都站不稳,诸如此类。全都是痴心妄想。“然而,战争并非他们想得那样。开始就没打好,现在更糟了。士兵们都是很好的――军舰、飞机和战壕里的都是好兵。可是我们指挥不当,而且准备不足――也许,是我们的实力欠缺。我们不希望发生战争,没有认真考虑过打仗的事,更别说提前做好准备了。“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已经改正了错误,慢慢让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工作。我们开始掌握正确的作战方法――而且我们能赢得战争,这一点无须怀疑――但是我们得开个好头才行。然而导致失败的危险元素并不是来自外部――不是德国轰炸机,也不是德国夺取了中立国家的政权从而占据了进攻优势――而是来自我们内部。我们的危险,就是特洛伊的危险――我们城墙里的木马。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它第五纵队。它就在这里,在我们中间。有男人、女人,其中一些身居高位,还有一些只是无名小辈,但他们全都相信纳粹的那些理念,而且希望用纳粹那种严厉的、立竿见影的信条取代我们模糊、懒散的民主制度。”

格兰特向前探了探身,依然用友善而平静的语调说道:“然而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

汤米说:“但是,一定――”

格兰特有些不耐烦地说:“啊,我们能把那些小虾米一网打尽。这很简单。但关键在于其他人。我们知道这些人。我们知道海军部至少有两个高官,其中一个在G将军的部门。空军里起码有三个甚至更多,情报部门里少说也有两个,因此得以接近内阁机密。通过对近期几起事件的分析,我们得出了这些结论。信息被泄露――而且是从高层――给了敌人,这一点就说明了问题所在。”

汤米和善的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无能为力地说:“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这些人我都不认识。”

格兰特点了点头。“没错。你一个也不认识――而且他们也不认识你。”

他顿了顿,好让对方沉淀一下他的话,然后继续说道:“那些人,那些要人,对我们这些人大部分都比较了解,所以不太可能避开他们传递情报。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我去找过伊斯特汉普顿,可他现在不干这个了――他病了。不过他是我知道的最有头脑的人,他想到了你。你离开情报部已经二十多年了,你的名字跟这个部门毫无牵连,也没人认识你的面孔。你觉得怎么样――能胜任吗?”

汤米欣喜若狂,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胜任?我当然能胜任了。虽然我还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用处。我只是个业余爱好者。”“亲爱的贝尔斯福德,我们需要的正是你这种业余爱好者。专业人士反而会遇到障碍。你将接替的人,曾经是我们最优秀的同事。”

汤米一脸询问的表情,格兰特点点头。“是的,上星期二在圣布里奇特去世了,被一辆卡车撞死了――之后只活了几个小时。表面上是一起意外事故,但其实并非偶然。”

汤米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格兰特平静地说:“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法夸尔发现了某些事,事情终于有了进展。他的意外死亡正说明了这一点。”

汤米面露困惑。

格兰特继续说道:“很遗憾,我们对他的发现几乎一无所知。法夸尔有条不紊地追踪了一个又一个线索,然而大部分都没有结果。”

格兰特顿了顿,又说:“法夸尔一直昏迷,直到去世前才清醒了几分钟。他努力想说些什么,可只说出了这几个字:N或M。桑苏西。”

汤米说:“这个,好像没什么启发性啊。”

格兰特微微一笑。“比你想得多一点儿。知道吗,我们以前听说过‘N或M’这个词,指的是两个最重要、最受信任的德国间谍。我们收集到一些他们在其他国家的活动情况,对他们略知一二。他们的任务是在外国组织第五纵队,担任该国和德国之间的联络官。据我们了解,N是男人,M是女人。我们只知道这两个人是希特勒最为信任的间谍。战争刚开始时,我们设法破译了一封密码电报,上面有这样的话:‘建议N或M去英国,全权负责――’”“明白了。那法夸尔――”“在我看来,他肯定是发现了其中一个人的线索,很遗憾,我们不知道是哪一个。桑苏西,听上去让人费解――不过法夸尔的法语发音不太标准!在他口袋里有一张去利汉普顿的回程车票,这倒是个线索。①[1]利汉普顿是南海岸的一座新兴城市――就像伯恩茅斯或者托基一样,那儿有很多私人开的小旅馆或宾馆,其中有一家就叫桑苏西。”

汤米说:“桑苏西……桑苏西……我明白了。”

格兰特说:“是吗?”“你是想,”汤米说,“让我去那儿――呃――四处打听一下?”“就是这个意思。”

汤米脸上又露出了微笑。“目标有点儿模糊吧?”他问,“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找谁。”“可我也无法告诉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看你的了。”

汤米叹了口气,耸耸肩。“我可以试试看,不过我的头脑没那么灵。”“我听说你以前干得非常好。”“哦,全靠运气而已。”汤米急忙说道。“没错,运气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汤米考虑了一会儿,说:“关于这个地方,桑苏西――”

格兰特耸了耸肩。“这或许是场骗局,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法夸尔认为是‘苏西姊妹为士兵们缝制衣服’。一切都是猜测。”“那利汉普顿呢?”“跟其他类似城市差不多,各色人等都有。老太婆、老上校、一清二白的老小姐、可疑的顾客、一两个外国人,其实就是一锅大杂烩。”“N或M就在他们中间吗?”“不一定。也许是和N或M有联系的人,但也很有可能是他们本人。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是海滨度假胜地的一个寄宿公寓。”“我要找的人是男是女你也不知道吗?”

格兰特摇了摇头。

汤米说:“好吧,我只能试一下了。”“祝你好运,贝尔斯福德。现在,我们说说细节吧……”

2

半小时之后,塔彭丝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一脸的急切和好奇。汤米正一个人吹着口哨坐在扶手椅里,一副拿不定主意的表情。“怎么样?”塔彭丝字字饱含深情。“是这样,”汤米的语气有点儿含糊,“我找到了――一种工作。”“什么样的工作?”

汤米做了个鬼脸。“在苏格兰的偏远地区做办公室工作,官方不让声张,不过听起来没什么可激动的。”“我们两个都去,还是就你自己去?”“恐怕只能是我自己去。”“该死的!我们的卡特先生怎么能这么自私?”“我想这一类的工作是男女分开的,不然太容易分心了。”“是编码还是破译电码?是不是和黛伯拉的工作差不多?你可得小心了,汤米,做这种事的人会变得很古怪,整晚睡不着觉,走来走去,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九七八三四五二八六之类的东西,最后都精神崩溃,卷铺盖回家了。”“我不会的。”

塔彭丝悲观地说:“你早晚也会这样的。我能不能也过去――不是去工作,而是以妻子的身份?照顾你的起居,你忙完一天的工作后还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

汤米显得有些不安。“真抱歉,老婆子,真对不起,我也不想离开你――”“可你觉得你应该去。”塔彭丝恋恋不舍地嘟囔着。“无论如何,”汤米无力地说道,“你还能在家织毛衣。”“织毛衣?”塔彭丝说,“织毛衣?”

她抓起那顶盔式帽子扔在地上。“我讨厌卡其色毛线,”塔彭丝说,“还有海军蓝、空军蓝,我想织品红色的!”“很有军事化的感觉,”汤米说,“好像要来一场闪电战似的。”

其实他心里很难过。不过塔彭丝是个刚毅勇敢的人,她积极地鼓励汤米,说他应该接受这个工作,她自己这方面完全没关系。她还说自己打听到急救站需要一个负责打扫的人,也许她适合做这事。

三天后,汤米起程去了阿伯丁。塔彭丝去车站为他送行,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眨了两下,努力做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火车渐渐驶出车站,汤米望着那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走出月台,不禁有些哽咽。无论有没有战争,都是他遗弃了塔彭丝……

他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命令就是命令。

按时到达苏格兰之后,第二天,他坐火车去了曼彻斯特。第三天,一列火车载他去了利汉普顿。他先是去了当地最有名的宾馆,次日又去那些私人小旅馆和宾馆转了转,看看房间,询问一下如果要长住的话有什么条件。

桑苏西是一座褐红色的维多利亚式的别墅,坐落在一个山坡上,从楼上的窗户望出去,海景一览无余。大厅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尘土味儿和油烟味儿,但是比汤米看过的其他地方好多了。他在办公室见到了老板娘佩伦娜太太。这是一间算不上整洁的小屋子,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报纸。

佩伦娜太太自己也很邋遢,一头黑色的鬓发像个大拖把,妆容不整,一笑就会露出一口白牙。

汤米咕哝着向她提到自己有一位年长的堂姐梅多斯小姐,两年前在桑苏西住过。佩伦娜太太还清楚地记得梅多斯小姐――一位可爱的老太太――也许没那么老――非常活跃,而且很有幽默感。

汤米很谨慎地表示同意。他知道确实有一位梅多斯小姐――情报部很注意这些细节问题。

亲爱的梅多斯小姐现在好吗?

汤米难过地解释说梅多斯小姐已经过世了。佩伦娜太太同情地啧啧了几声,应景地感叹一番,脸上浮现出恰当的悲伤。

没多久,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她说有一个房间绝对适合梅多斯先生住,可以看到大海的美景。她觉得梅多斯先生离开伦敦来这儿是正确的,她知道如今的都市生活很沉闷,当然经历过这次流感之后……

佩伦娜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带汤米上楼看房间,还说起了每周的食宿费。汤米显得很失望。佩伦娜太太解释说,物价涨得飞快。汤米则说自己的收入减少了,而且还要缴税,等等。

佩伦娜太太抱怨道:“这场可怕的战争――”

汤米表示同意,并说他觉得应该绞死希特勒。一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佩伦娜太太表示同意,说口粮配给少,就算屠夫也不容易弄到肉――有时候连胰脏等杂碎也见不着,因此做她的客房服务也不易。不过既然梅多斯先生是梅多斯小姐的亲戚,那房钱可以少收半个几尼。

汤米败下阵来,答应回去考虑一下。佩伦娜太太跟着他到门口,说得更加起劲了,她表现出来的那种狡猾让汤米很吃惊。他承认,在某种程度上,她挺漂亮的。他心里猜测着她是哪国人,肯定不是英国人吧?她的姓是西班牙或者葡萄牙人的姓,但也许是她丈夫的国籍而不是她的。他想她也许是爱尔兰人,虽然她并没有爱尔兰口音。不过她活力充沛这一点倒是像爱尔兰人。

最后他们谈妥了,梅多斯先生第二天就搬过来。

六点钟,汤米准时到了。佩伦娜太太走出大厅迎接他,快言快语地吩咐一个女仆放置行李。那女仆样子傻傻的,张着嘴巴瞪着汤米。随后佩伦娜太太带汤米到了那个她称为休息室的房间。“我总是介绍房客们互相认识。”佩伦娜太太说,眉飞色舞地望着里面眼神透着疑惑的五个人,“这是我们新来的房客,梅多斯先生――这位是欧罗克太太。”一个身躯像座小山一般的女人冲他喜气洋洋地微笑着,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嘴上还有一撮胡子。“这位是布莱奇利少校。”布莱奇利少校审视着他,然后动作僵硬地点点头。“范・德尼姆先生。”这是个年轻人,金发蓝眼,表情呆板,他站起身,鞠了一躬。“明顿小姐。”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上挂了很多珠子,手里织着卡其色的毛线,还哧哧地笑着。“还有布伦金索普太太。”这人也在织毛衣,长着一头乱蓬蓬的黑发,把脑袋从手中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子上面抬了起来。

汤米屏住呼吸,整个房间旋转起来。

布伦金索普太太!塔彭丝!这一切似乎都不可能,都让人难以置信――塔彭丝,正坐在桑苏西的休息室里不动声色地织毛衣!

她的目光和他相遇――礼貌的、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目光。

他佩服极了。

塔彭丝!

第二章

那天晚上汤米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他都不敢朝布伦金索普太太那个方向多看两眼。晚饭时,桑苏西又出现了三个房客――一对中年夫妇,凯利夫妇;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斯普洛特太太,带着她的小女婴从伦敦来,不得不住在利汉普顿,显然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她挨着汤米坐,醋栗色的眼睛时不时地盯着汤米看两眼,用略微嘶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很安全了?大家都会回家了,是吗?”

汤米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些天真的问题,旁边那位挂着成串珠子的太太插嘴道:“在我看来,有小孩的人就不要随便冒险了。你那可爱的小贝蒂要是有什么事,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的。你知道,希特勒说了,马上就要对英国实施闪电战了――我想,是一种新式的毒气弹。”

布莱奇利少校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很多关于毒气弹的话都是无稽之谈。这些家伙才不会浪费时间去摆弄什么毒气弹,他们用的是烈性炸药和燃烧弹。在西班牙就是这么干的。”

整桌人都争论得津津有味,塔彭丝那尖锐的、傻乎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儿子道格拉斯说――”“道格拉斯,天哪,”汤米心想,“为什么叫道格拉斯呢,我还真想知道。”

结束了这顿寡然无味的粗茶淡饭,大家都回到了休息室。女人们又织起了毛线,而汤米则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布莱奇利少校大讲特讲他那在西北战场上冗长乏味的故事。

那个眼睛明亮的金发年轻人走了出去,在门口向大家微微一鞠躬。

布莱奇利少校突然打住话头,戳了戳汤米的肋部,说:“刚才出去的那家伙是个难民,战争前一个月从德国跑出来的。”“他是个德国人?”“是的,不过不是犹太人。他父亲因为批评纳粹而惹上了麻烦,两个哥哥被关进了集中营,而这家伙及时逃了出来。”

这时,凯利先生又拽着汤米唠唠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叙述者说得身心投入,快到睡觉的时候汤米才得以逃脱。

第二天汤米起了个大早,去前面散步。他轻快地走向码头,然后沿着海滨大道折了回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了过来。汤米抬了下帽子。“早上好,”他愉快地说,“呃――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吗?”

见四下无人,塔彭丝说:“叫我利文斯通医生。”“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塔彭丝?”汤米嘀咕着,“这真是个奇迹――绝对是个奇迹。”“这才不是什么奇迹――不过是动了动脑子罢了。”“我想,是你动脑子了?”“你说对了。你和你那位傲慢的格兰特先生,我希望这能给他一个教训。”“应该的。”汤米说,“快说吧,塔彭丝,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我都好奇死了。”“很简单。格兰特一说到我们的卡特先生,我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悲惨的办公室工作,但是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告诉我,他们不会让我参与这项工作。因此,我就想先发制人。我趁着去拿雪利酒的工夫,去布朗家给莫琳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待会儿给我打电话,到时应该说什么。她按照计划演得很好,尖厉的哇哇大叫声满屋都能听见。我也表演了自己那部分,装出很烦恼、不得不出门赶去看我那位倒霉朋友的样子。我砰的一声关上前门,但人仍留在里面没有出去,然后悄悄溜进卧室,轻轻打开高脚橱后面那扇通向客厅的门。”“那么你全都听到了?”“全部。”塔彭丝得意扬扬地说。

汤米嗔怪地说道:“可你却一点儿也没透露?”“当然没有。我打算给你们上一课――你和你那个格兰特先生。”“他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格兰特先生,不过,我得说,你确实给他上了一课。”“如果是卡特先生,就不会对我这么不公平了。”塔彭丝说,“我觉得情报部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汤米严肃地说:“既然我们又回来了,那它就会恢复以往的光彩。不过,你为什么要叫布伦金索普?”“为什么不行?”“听起来很古怪。”“这是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名字,而且和我的内衣也很搭。”“此话怎讲,塔彭丝?”“你这个傻瓜!贝尔斯福德是B字母开头,布伦金索普也是,我的紧身内衣上也绣着B。帕特丽莎・布伦金索普。普露登丝・贝尔斯

①[2]福德。你为什么用梅多斯这个名字?听上去真蠢。”“首先,”汤米说,“我的内裤上可没绣着大写的B字。其次,这名字不是我选的,是上头让我用的。梅多斯先生的过去令人尊敬,他的一切我都熟记于心。”“很好,”塔彭丝说,“你结婚了,还是单身?”“我是个鳏夫,”汤米体面地说,“妻子十年前在新加坡去世。”“为什么在新加坡?”“我们总要死在一个地方呀,新加坡有什么不好?”“哦,没什么不好,那里也许是个适合去世的地方。我是个寡妇。”“你丈夫是在哪儿去世的?”“这重要吗?也许死在疗养院了。我想他大概是死于肝硬化。”“明白了。这是个让人伤心的话题。那么你的儿子道格拉斯呢?”“道格拉斯在海军。”“昨晚我听说了。”“我还有两个儿子,雷蒙德在空军,小儿子西里尔在地方部队。”“假如有人不怕麻烦地去调查这些想象出来的布伦金索普兄弟怎么办?”“他们不姓布伦金索普,因为这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第一任丈夫姓希尔,电话本上姓希尔的人有三大页那么多,查也查不完。”

汤米叹了口气。“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塔彭丝,总是把事情做过头。两个丈夫,三个儿子,人数太多了。你会在细节问题上弄得自相矛盾的。”“我才不会呢。我倒是觉得这几个儿子会有用处的。别忘了,我可不是奉命而来,而是个自由人。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所以我会好好享受一番的。”“也许吧,”随后汤米又闷闷不乐地补充道,“整件事就是一场闹剧。”“为什么这么说?”“哦,你在桑苏西待的时间比我久,老实说,昨天晚上那群人里你觉得哪个可能是危险的敌方间谍?”

塔彭丝沉思着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不过,那个年轻人很可疑。”“卡尔・范・德尼姆。可是警察会审查难民身份的,不是吗?”“也许吧,可也许他设法蒙骗过去了。要知道,他可是一个有魅力的小伙子。”“你是说,女孩们会对他吐露实情?会是什么样的女孩呢?将军或者海军上将的女儿不可能会流落到这里吧。也许他是和训练部队的哪个连长一块儿散步来着?”“别打岔,汤米,我们应该严肃地谈一谈这件事。”“我就是在认真谈啊。只不过我觉得我们是白忙活。”

塔彭丝板着脸说:“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毕竟这件事还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迹象。那佩伦娜太太呢?”“没错,”汤米若有所思地说,“我承认,这个佩伦娜太太――她确实可疑。”

塔彭丝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那我们怎么办?我是说,我们俩怎么合作?”

汤米沉思着说:“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总是在一起。”“是的。要是别人觉得我们彼此熟悉那可就麻烦了。我们要确定一个态度问题。我想……是的,我想……追求是最好的办法。”“追求?”“没错,我追求你。你尽量逃避,但一个男人仅仅有骑士风度是不够的。我有过两个丈夫,现在正在寻找第三个。你来扮演那个被追逐的鳏夫,我会不时地把你堵在某个地方,比如咖啡馆,或者你在前面走路的时候就逮住你。每个人见了都会窃笑,觉得很滑稽。”“听起来可行。”汤米表示同意。

塔彭丝说:“女追男一向会引出很多笑话,这对我们非常有利。就算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也只会哧哧地偷笑,说:‘瞧瞧那个可怜的老梅多斯。’”

突然,汤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看,”他说,“往前看。”

在防空洞的一角,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那儿和一个女孩说话。他们谈得很专注,完全沉浸在对话之中。

塔彭丝轻声说道:“卡尔・范・德尼姆。那女孩是谁?”“不管是谁,她长得很漂亮。”

塔彭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那张热情洋溢的褐色脸庞,还有紧身套衫所凸显出来的窈窕曲线。她正在认真地说着什么,带着强调的语气。德尼姆正在聆听。

塔彭丝小声说道:“我想我们可以在这儿分开了。”“好的。”汤米表示同意,然后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在海滨大道的尽头,他遇上了布莱奇利少校。后者狐疑地盯着他,然后咕哝着:“早上好。”“早上好。”“看来你和我一样,是个喜欢早起的人。”布莱奇利说。

汤米说:“是在东方养成的习惯,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我现在还是会早醒。”“也对,”布莱奇利少校表示赞成,“上帝啊,如今这些年轻人真让人恶心。十点钟,甚至更晚,才起来洗热水澡,然后下楼吃早饭。难怪德国人逼得我们节节败退。那些软弱无力的小崽子,没有耐力。不管怎么说,军队可不像从前了。溺爱,现在他们就是这样。晚上睡觉还要灌热水袋。呸!真让我恶心!”

汤米忧郁地摇摇头,于是布莱奇利少校受到了鼓励,接着说道:“纪律,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纪律。没有纪律,我们怎么能打胜仗?你知道吗,先生,别人跟我说,有些家伙阅兵的时候还穿着宽松长裤。这样怎么能指望他们打胜仗?长裤!天哪!”

梅多斯先生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今时完全不同于往日了。“这全都怪民主制度!”布莱奇利少校阴郁地说,“什么都能做过头。我认为,在民主这件事上,他们就做得过火了。长官和士兵混在一块儿,在一家饭馆里吃饭。呸!士兵可不喜欢这么干,梅多斯。军队是知道的。他们一向都知道。”“当然了,”梅多斯先生说,“我对军队上的事不太了解――”

少校打断了他的话,飞快地朝旁边瞥了一眼。“参加过上次战争吗?”“哦,是的。”“我想也是。一看你就受过训练。从肩膀就能看出来。在哪个团?”“五团。”“哦哦,在萨洛尼卡。”“是的。”“我在美索不达米亚。”

布莱奇利陷入了回忆。汤米礼貌地听着。最后,布莱奇利怒气冲冲地说:“现在他们还会用我吗?不,不会的。我太老了。见鬼,我太老了。可我能教这些小崽子几件关于战争的事。”“至少也能教教他们不要做什么。”汤米微笑着说。“嗯?什么意思?”

显然,幽默并不是布莱奇利少校的强项,他疑惑地看着同伴。汤米急忙换了个话题。“你认识那位太太吗――我想应该是姓布伦金索普?”“对,就是姓布伦金索普。长得不难看――只是年纪大了些,话太多。人还可以,就是有点儿蠢。不,我不认识她。她几天前才来桑苏西。”他又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汤米解释说:“刚刚碰巧遇见她了,我在想她是不是每天也起这么早。”“我不知道。女人通常不会在早饭前出来散步――感谢上帝。”他补充道。“阿门。”汤米又说,“我不太擅长在早饭前跟人客客气气地说话。但愿我没有对她太粗鲁,我只是想运动一下。”

布莱奇利少校立刻表现出了同情。“我支持你,梅多斯,我支持你。女人在什么地方待着都可以,但就是别在早饭前出来。”他哧地笑了一声,“你最好小心点,老兄,你知道吗,她是个寡妇。”“是吗?”

少校兴致勃勃地朝他肋部戳了一下。“我们知道寡妇是什么情况。她已经埋葬了两个丈夫,不瞒你说,她正在寻摸第三任。睁大眼睛,提高警惕,梅多斯,这是我的忠告。”

布莱奇利少校兴高采烈地在路尽头来了个大转身,脚步轻快地去桑苏西吃早饭了。

在这期间,塔彭丝继续沿着海滨大道漫步,经过防空洞时,离那两个交谈的年轻人很近,她听到了几句话,是女孩说的。“可你一定要小心,卡尔,一点点怀疑――”

塔彭丝没听见后面的话。这话在暗示什么?当然,可以有很多无关痛痒的解释,于是,她尽量不惹人注意地转过身,向两人靠近。又有几句话飘入她耳朵。“自以为是的、可恶的英国人……”

布伦金索普太太的眉毛轻轻扬了扬。卡尔・范・德尼姆,逃出纳粹魔掌的难民,是英国为他提供了住处和庇护,听到这些话却没有反对,真是既不明智也不知感恩。

塔彭丝又转过身来,但是这次还没等她走近防空洞,那对年轻人就迅速分开了,女孩穿过马路,离开了海边,卡尔・范・德尼姆却朝着塔彭丝走过来。

若非塔彭丝停下脚步犹豫片刻,也许卡尔都没认出她来。卡尔收住脚,鞠了个躬。

塔彭丝叽叽喳喳地说:“早上好,德尼姆先生,是这样称呼你吗?天气真好啊。”“啊,是的。天气不错。”

塔彭丝接着说:“这样的天气太诱人了,吃早饭之前我一般不会出来散步的,但是今天早上不一样,加上昨晚没有睡好――我发现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总是睡不好觉,总是要过一两天才会习惯。”“哦,是的,毫无疑问就是这样。”“并且散散步确实能让我吃早饭时胃口好一些。”“这会儿你要回桑苏西吗?如果可以的话,我陪你走回去吧。”他表情严肃地走在她身旁。

塔彭丝说:“你散步也是为了让自己有胃口吃饭吗?”

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哦,不,我已经吃过早饭了,正要回去工作。”“工作?”“我是个化学研究人员。”“原来你是做这个的。”塔彭丝偷偷扫了他一眼,心想。

卡尔・范・德尼姆声音呆板地说着:“我是为了躲避纳粹而来到这个国家的。钱少,也没有朋友。我现在在做一些能力范围内的有用的工作。”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塔彭丝感觉他心里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暗流。

她含混不清地小声说道:“嗯,我明白了,值得称赞。”

卡尔・范・德尼姆说:“我的两个哥哥关在集中营,我父亲死在一所集中营里,我母亲因为悲伤过度和担惊受怕,也去世了。”

塔彭丝想:“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在背台词。”

她不禁又偷偷扫了他一眼,他仍然盯着前方,面无表情。

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两个男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其中一人飞快地瞥了卡尔一眼,她听见那人低声对同伴说道:“我敢打赌那家伙是德国人。”

塔彭丝看见卡尔・范・德尼姆涨红了脸。

他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压在心中的情感一下子爆发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听见了吧――你听见了吧――他们说――我――”“亲爱的孩子,”塔彭丝突然变回了真实的自己,声音清脆而有说服力,“别傻了,你不可能两全其美。”

他转过头凝视着她。“你的意思是?”“你是个难民,必须学会逆来顺受,你还活着,这才是重要的。活着,并且是自由的。再说,这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国家间的战争,而你是个德国人。”她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能指望路人――街上那个男人――能分辨出好的德国人和坏的德国人。也许我这么说有些粗鲁。”

他仍然盯着她,那双无比湛蓝的眼睛因为压抑着某些感情而变得目光十分锐利。然后,他忽然也笑了,说:“提到北美印第安人,他们总说一个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个好印第安人,对吗?”他大笑,“为了做个好德国人,我得按时去上班了。那么,再见了。”

又是僵硬地鞠了一躬,塔彭丝注视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布伦金索普太太,你刚才犯了个错误,以后要更加小心行事。现在,去桑苏西吃早饭。”

桑苏西前厅的门开着,佩伦娜太太正在里面跟什么人说着话,语气充满活力。“还有,你要告诉他我是怎么说最后那批人造奶油的。去奎尔买熟火腿――上次买的时候便宜两便士,买卷心菜也得小心选――”见塔彭丝走过来,她收住了话头。“哦,早上好,布伦金索普太太,你起得可真早啊。还没吃早饭吧,我已经放在餐厅了。”她指指和她说话的那个女孩,补充道,“这是我女儿希拉,你还没见过她吧,她一直在外面,昨天晚上才回家。”

塔彭丝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张活泼漂亮的面孔,刚才那种活跃的神情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厌烦和愤怒。“我女儿希拉,希拉・佩伦娜。”

塔彭丝低声寒暄了几句,便走进餐厅。那儿有三个人在吃早饭――斯普洛特太太和她的小女儿,还有大块头欧罗克太太。塔彭丝说了声“早”,而欧罗克太太那句热情洋溢的“你早啊”,则完全盖过了斯普洛特太太有气无力的招呼声。

那个老太婆热切地盯着塔彭丝。“早饭前出去走走是很不错的,”她说,“会让你胃口大开。”

斯普洛特对她的宝宝说:“宝贝,好吃的牛奶和面包。”一边说一边想办法把一勺牛奶送进贝蒂・斯普洛特小姐的嘴里。

小婴儿敏捷地扭动脖子,巧妙地避开了勺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仍然看着塔彭丝。

她伸出一根沾满牛奶的手指指着刚进来的人,粲然一笑,咯叽咯叽地说着:“嘎――嘎――鲍其。”“她喜欢你,”斯普洛特太太笑容满面地对塔彭丝大声说道,好像这表示某种恩赐似的,“她有时候对陌生人很害羞呢。”“鲍其,”贝蒂・斯普洛特说,“啊、噗、啊、袋子。”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欧罗克太太很有兴趣地问道。“她还说不清楚呢,”斯普洛特太太说,“要知道,她才两岁多,基本上就是乱喊一气,不过她会叫‘妈妈’,对吧,宝贝儿?”

贝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妈妈,然后用一种很坚定的语气说:“卡戈・比克。”“这是他们自己特有的语言,小天使,”欧罗克太太低沉有力地说,“贝蒂,宝贝儿,说‘妈妈’。”

贝蒂费力地看着欧罗克太太,皱着眉头,重重地说:“纳泽尔――”“瞧瞧,不想好好表现的时候就这样。多可爱的小姑娘啊。”

欧罗克太太站起身,对贝蒂挤出一个笑容,便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嘎,嘎,嘎。”贝蒂用勺子敲打着餐桌,高兴地大叫。

塔彭丝眨眨眼,说:“‘纳泽尔’究竟是什么意思?”

斯普洛特太太的脸红了。“贝蒂不喜欢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这么说。”“我也这么想。”塔彭丝说。

两个女人都大笑起来。“毕竟,”斯普洛特太太说,“尽管欧罗克太太为人和善,但她有点儿吓人――声音那么粗,还有胡子什么的。”

贝蒂歪着脑袋,对塔彭丝发出哦啊哦啊的乱叫。“她喜欢你,布伦金索普太太。”斯普洛特太太说。

塔彭丝觉得那声音中有些微微的妒意,连忙打圆场。“小孩子都喜欢新面孔,对吧?”她轻描淡写地说。

门开了,布莱奇利少校和汤米走进来,塔彭丝立刻变得调皮起来。“啊,梅多斯先生,”她大声说道,“瞧,我打败你了。我先到的。不过我还是给你留了点儿早饭。”

她朝自己身边的座位微微一指。

汤米含混不清地低声说道:“哦――呃――好啊――谢谢。”便坐在了桌子另一边。

贝蒂・斯普洛特喊道:“扑哧!”嘴里的牛奶都喷到了布莱奇利少校身上。少校立刻摆出一副窘迫却十分高兴的样子。“小淘气今天早上过得怎么样啊?”他傻乎乎地问,“真是个小宝贝儿。”说着拿起报纸逗她。

贝蒂高兴地大喊大叫着。

塔彭丝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疑虑,心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儿不可能有什么不寻常的事。绝对不可能!”

她觉得恐怕只有《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女王才会认为桑苏西是第五纵队的大本营。

第三章

1

明顿小姐正在外面那个有遮棚的阳台上织毛衣。

她身材精瘦,脖子上青筋毕现。身穿一件浅蓝色的针织套衫,戴着一条珠链,粗花呢裙子软塌塌地垂在地上。一看到塔彭丝,马上打了招呼。“早上好,布伦金索普太太,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布伦金索普太太说每次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第一晚肯定睡不好。明顿小姐说,这并不奇怪,她也一样。

布伦金索普太太说:“太巧了!对了,这针脚可真漂亮啊!”听见这话,明顿小姐的脸都红了,赶忙铺开手中的毛衣。是的,确实不常见,不过真的很简单。要是布伦金索普太太愿意,她一说就能明白。哦,明顿小姐人真好,不过布伦金索普太太很笨,不擅长织毛衣,也学不会织图案,也就织织盔式帽子这种简单的东西,就算这样她也觉得自己织错了。总之就是觉得哪儿不太对,是吗?

明顿小姐很专业地看了看那堆卡其色毛线,然后温和地指出了错误的地方。塔彭丝感激地把那顶织错了的盔式帽子递了过去。明顿小姐表现得甚是亲切,乐于帮忙。哦,不,一点儿都不麻烦,她织了很多年毛线了。“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之前,我什么东西都没织过。”塔彭丝坦白地说,“可是现在感觉很糟,必须得做点儿什么,对吧?”“哦,没错,确实是。我记得昨晚你说过你有个儿子现在在海军,是吗?”“是的,我的大儿子。他可是个好孩子――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妈妈不应该这么自夸。我还有个儿子在空军,小儿子西里尔去法国打仗了。”“哦,天哪,那你肯定担心得要命。”

塔彭丝想:“哦,德里克,我亲爱的德里克……在这个混乱的鬼地方,我装得像个傻瓜,表达的却是真实的感情……”

她正义凛然地说:“我们都要勇敢起来,对吧?让我们祈祷这一切都快点儿结束吧。前几天一个高层人员跟我说德国人撑不过两个月了。”

明顿小姐用力点着头,脖子上的珠链摇得叮当作响。“是的,没错,我听说――”她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希特勒病了――非常致命的病――八月份就会变疯。”

塔彭丝连忙答道:“所有这些闪电战也只是希特勒的垂死挣扎。我觉得德国物资严重缺乏,工人都非常不满,整个纳粹会垮台的。”“你们说什么?你们都在说什么?”

凯利夫妇来到阳台上。凯利先生一边焦急地问着,一边在一把椅子边坐了下来,他太太把一张小毯子盖在他膝盖上。他再次焦躁地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们在说,”明顿小姐说,“这场战争秋天就会结束了。”“胡说,”凯利先生说,“这战争至少还要打六年。”“哦,凯利先生,”塔彭丝说,“你该不会真这么想吧?”

凯利先生不放心地四处看了看。“我怎么觉得,”他小声嘀咕着,“这儿有风?也许我把椅子挪到墙角会好一些。”

凯利先生的搬迁工作开始了。他妻子是个脸上写满焦虑的女人,生活中的唯一目标就是满足凯利先生的各种需求,一会儿铺垫子一会儿放毯子,还时不时地问:“这样可以吗,阿尔弗雷德?你觉得这样行吗?你是不是要戴上太阳镜?今天早上的阳光很刺眼。”

凯利先生烦躁地说:“不,不,别大惊小怪的,伊丽莎白。你把我的围巾拿来了吗?不是,不是,是我那条丝绸的围巾。唉,算了,这个也行――只此一次。可这么围着让我的喉咙发烫,这羊毛,这强光――得啦,你还是把另外那条拿过来。”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公共话题上,“没错,”他说,“我觉得是六年。”

他愉快地听那两个女人抗议完,然后说:“你们女士就喜欢一厢情愿。我了解德国。可以说,我对德国了如指掌。退休前,我因为业务关系,经常在德国各处跑,柏林、汉堡、慕尼黑,我都十分了解。我敢跟你们保证,有俄国做后盾,德国几乎能无限期地支撑下去――”

凯利先生得意扬扬地大吹大擂,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直到他妻子拿来丝绸围巾给他围在脖子上,这才停了下来。

斯普洛特太太抱着贝蒂走了出来,她把女儿放在地上,给她一只缺了个耳朵的毛织小狗和一件毛绒娃娃穿的夹克衫。“给,贝蒂,”她说,“你给邦佐穿好出门散步的衣服,妈妈收拾一下就走。”

凯利先生还在嗡嗡地列举那些枯燥乏味的统计数字,贝蒂正忙着用自己的语言跟小狗邦佐说话,快乐的呢喃声不时地穿插在凯利先生的独白中。

这时,一只小鸟落在她身旁,她冲它伸出可爱的小手,还咯咯地笑着。小鸟飞走了,贝蒂看了看周围的人,清晰地说道:“迪基。”然后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开始用一种很棒的方式学说话了。”明顿小姐说,“说‘塔、塔’,贝蒂,‘塔、塔’。”

贝蒂冷冷地看了看她,说:“格卢克!”

然后她硬是把邦佐的一条腿塞进羊毛外套里,蹒跚着走到一把椅子那儿,拿起垫子,把邦佐推到后面,兴奋得咯咯直笑,还费力地说着:“藏!哦、哦,藏!”

明顿小姐得意地替她做起了翻译:“她喜欢捉迷藏,总是在藏东西。”随后她惊讶地大叫起来,表情夸张:“邦佐在哪儿?邦佐在哪儿?邦佐会去哪里呢?”

贝蒂扑倒在地上,高兴极了。

凯利先生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已然从自己讲的德国替代原材料的方法上转移开了,便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用力咳嗽了几声。

斯普洛特太太戴着帽子走了出来,抱起了贝蒂。

于是注意力又回到了凯利先生身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凯利先生?”塔彭丝问道。

但是凯利先生受到了侮辱,冷冷地说:“那个女人总爱扔下孩子,希望别人帮她照顾。亲爱的,我觉得我还是围上羊毛围巾比较好,太阳要被云彩挡住了。”“哦,可是凯利先生,继续说吧,很有意思。”明顿小姐说道。

凯利先生平息了怒气,把羊毛围巾紧紧地围在瘦瘦的脖子上,又起劲儿地开讲了。“正如我刚才所说,德国已经完善了制度――”

塔彭丝转向凯利太太,问:“你对这场战争有何看法,凯利太太?”

凯利太太大吃一惊。“哦,我怎么看?你是――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战争会持续六年吗?”

凯利太太迟疑地说:“哦,但愿别这么久。六年太长了,是吧?”“没错,是很长。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这个问题让凯利太太很惊恐,她说:“哦,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阿尔弗雷德说要六年。”“可你不这么认为?”“哦,我不知道,这很难说,不是吗?”

塔彭丝燃起一股怒火。那个叽叽喳喳的明顿小姐,那个专横独裁的凯利先生,那个糊里糊涂的凯利太太――她的同胞就是这样一群人吗?那个面无表情、眼睛像煮过的醋栗似的斯普洛特太太,就比他们好吗?她,塔彭丝,在这儿又能发现什么呢?不用说,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她意识到身后的阳光投过来一个身影。她转过头。

佩伦娜太太站在阳台上,看着这几个人,眼神中含有某种东西――是轻蔑吗?是一种让人难堪的蔑视。塔彭丝心想:“我得好好查查佩伦娜太太这个人。”

2

汤米正在和布莱奇利少校建立一种非常良好的关系。“梅多斯,你击败过几个高尔夫球俱乐部,对吧?”

汤米承认自己很内疚。“哈,我可以告诉你,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太棒了。我们一定要一起打一场。你在这儿的高尔夫球场打过吗?”

汤米的回答是否定的。“还不错――其实一点儿也不差。就是稍微小了一点儿,但是可以俯瞰大海的美景,而且向来人不多。听我说,今天早上跟我一起去,怎么样?我们可以打一场球。”“非常感谢,我乐意去。”“我得说你能来我很高兴,”他们爬那座小山的时候,布莱奇利说,“那个地方女人太多了,让人抓狂。真高兴我还有你这个同伴。你不能指望凯利――他就是个药罐子,只会说自己的身体状况,用过什么治疗方法,吃过什么药。要是他把自己那些小药盒扔了,每天出来走上十英里,他就能脱胎换骨。另一个男人是德尼姆,说老实话,梅多斯,我对他不太放心。”“不放心?”汤米说。“是的。你要相信我,难民这种人很危险,要是我有办法,就会把他们都拘留起来。安全第一嘛。”“也许有点儿过激了吧。”“一点儿也不。战争就是战争。而且我很是怀疑这位卡尔少爷。首先,很明显他不是犹太人;其次,他来这儿才一个月――注意,只有一个月――是在战争爆发之前。这有点儿可疑。”

汤米试探地问:“那么你认为――”“间谍――这就是他的小把戏!”“可这一带并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啊!”“啊,老伙计,这正是他的狡猾之处!如果他在普利茅斯或者朴茨茅斯附近,就会受到监视的。可是在这么一个冷清的地方,没人会在意。不过这地方在海边,对吧?事实是,政府对那些外敌太宽容了,只要愿意,谁都能来这儿愁眉苦脸地说他兄弟被关进了集中营。你瞅瞅那个年轻人――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股傲气。他是个纳粹――这就是他的本质――纳粹。”“我们这个国家真的需要一两个巫医。”汤米和气地说。“呃,什么意思?”“以便嗅出间谍的气息。”汤米严肃地解释道。“哈,说得好――非常好。嗅出――没错,当然了。”

他们没再往下说,因为已经来到了俱乐部门前。汤米作为临时会员登记了名字,按规定缴纳了会费。他还被介绍给了一个神情茫然的老头儿。之后便和少校一起去打球了。

汤米是个中等水平的高尔夫球手,他很高兴地发现自己的水平跟这位新朋友玩正合适。少校赢了两分,得到一次发球权,这局面很令人开心。“打得好,梅多斯,非常好――你运气不佳,用五号铁杆击球,最后时刻却改变了方向。我们得经常来玩。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人都不错,只是有几个更像老太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啊,这是海多克,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退休的海军军官,在我们那家旅馆附近的悬崖上有座房子,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空袭预防队队长。”

海多克中校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饱经风霜的脸庞,深邃的蓝眼睛,说起话来就像在大喊。

他友善地和汤米打了个招呼。“这么说你是在桑苏西给布莱奇利助阵的?他很高兴有个男伴儿。他快淹死在那个女人的世界里了,对吧,布莱奇利?”“我可不是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布莱奇利少校说。“瞎说,”海多克说道,“她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寄宿公寓里的老太婆,只会说闲话、织毛衣。”“你把佩伦娜小姐忘了。”布莱奇利说。“啊,希拉,她倒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孩,不瞒你说,她确实很漂亮。”“我有点儿担心她。”布莱奇利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梅多斯,喝点儿什么吗?你呢,少校?”

点过酒水之后,三个男人在俱乐部的长廊里坐了下来,海多克又问了一遍。

布莱奇利少校有些激愤地说:“那个德国小子,她对他过于关注了。”“你是说喜欢上他了?嗯,那就糟了。当然,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可这也不行啊。这可不行,布莱奇利,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这是在跟敌人做交易。这些女孩――她们的情操哪儿去了?我们有大把像样的英国小伙子啊。”

布莱奇利说:“希拉是个古怪的女孩,她不高兴的时候谁也不理。”“西班牙血统,”中校说,“她父亲有一半西班牙血统,是吗?”“不知道,我想这是个西班牙名字。”

中校看了一眼手表。“新闻时间到了,我们进去听听吧。”

那天的新闻很少,和早报上登出来的差不多。中校对空军最新的战绩做了一番赞许式的评论――一流的士兵,狮子般勇敢――继续侃侃而谈自己的理论:德国迟早会在利汉普顿登陆。他的论点是这个地方不是战略要地。“这地方连高射炮也没有!太丢人了!”

他没再深究下去,因为汤米和少校要赶回桑苏西吃午饭了。海多克盛情邀请汤米去看看他的小房子。“走私者落脚点”,“风景很美――我自己的海滩――家里有各种便利的小物件。改天带他过来,布莱奇利。”

大家说好汤米和布莱奇利少校第二天晚上去海多克家喝酒。

3

午饭后是桑苏西的安静时光。忠诚的凯利太太伺候着凯利先生去“休息”了。布伦金索普太太则和明顿小姐去补给站,打包裹、写地址,准备寄往前线的物资。

梅多斯先生悠闲地踱着步来到利汉普顿,沿海滨道走着。他买了几支香烟,在史密斯商店停住脚,买了最新一期的《潘趣》,之后犹豫片刻,才上了一辆写着“老码头”的公共汽车。

老码头位于海滨广场的尽头,大多数房产代理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很不受欢迎。老码头属于西利汉普顿,人们很少考虑这个地方。汤米花了两便士,在码头上溜达。这里很不起眼,风侵雨蚀,每隔很远一段距离才会有一台死气沉沉的一便士自动售货机,也见不到什么人,只有几个小孩子跑来跑去尖声叫唤,和海鸥的鸣叫声遥相呼应。还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码头尽头钓鱼。

梅多斯先生走过去,低头凝视着水面,然后,他轻声问道:“钓到鱼了吗?”

钓鱼人摇了摇头。“不怎么上钩,”格兰特先生卷了卷鱼线,头也不回地说,“你怎么样,梅多斯先生?”

汤米说:“没什么可报告的,先生,我正在融入他们的圈子。”“很好。跟我说说。”

汤米坐在旁边一个系缆绳的桩子上,这里能看到码头的全景,然后说:“我想我进行得还算顺利,你大概有桑苏西入住客人的名单吧?”格兰特点点头,“现在还没有什么情况要报告,我和布莱奇利少校建立了友谊,今天早上一起打过高尔夫。他好像是个典型的普通退伍军官,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是太过典型了。凯利好像真的是一个过分担心自己身体健康的疑心病患者,不过这也很容易假扮,他自己也承认这几年经常待在德国。”“这一点很重要。”格兰特简短地说。“还有德尼姆。”“没错,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梅多斯,德尼姆是我最感兴趣的一个人。”“你认为他是‘N’?”

格兰特摇摇头。“不,我不这么认为。以我之见,N不可能是个德国人。”“甚至不是逃避纳粹迫害的难民?”“对。他们知道我们在监视国内所有的外国人。而且――我私底下跟你说,贝尔斯福德――十六岁到六十岁的所有外国侨民都要被拘留起来。不管我们的对手知不知道实情,他们都能预料到这种事可能会发生,所以绝对不会拿负责人的脑袋冒这个险的。因此,N必须是一个中立国的人,或者表面上就是英国人。当然,同样,M也是。我对德尼姆的想法是这样的。他可能是这条线索链上的一个中间环节,N或M也许不在桑苏西,但我们可以顺着卡尔・范・德尼姆这条线找到我们的目标。在我看来这非常有可能。我觉得桑苏西的其他住客不太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人,所以更加觉得德尼姆可疑。”“我想您或多或少审查过他们了,先生?”

格兰特叹了口气――是一种急促的、苦恼的叹息。“没有,这正是我不可能做到的。我可以很轻易地让情报部监视他们――可我不能冒险,贝尔斯福德。因为,你知道,奸细就在部门内部。一旦发现我关注桑苏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都会警觉起来。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你是局外人。因此无法得到我们的帮助,只能暗中行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还不能冒险惊动他们。只有一个人,我能调查他。”“是谁,先生?”“就是卡尔・范・德尼姆。这很容易,例行公事而已。我可以去调查他――不是从桑苏西的角度,而是从敌国侨民的角度。”

汤米好奇地问:“然后呢?”

一丝奇怪的微笑浮现在对方脸上。“这位卡尔先生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父亲因为行为不当被逮捕,后来死在了集中营里;他的哥哥们也都在集中营;一年前他母亲因为悲伤过度也去世了。战争开始前一个月,他逃到了英国。德尼姆声称自己很想帮助这个国家。他在一个化学研究实验室里做得很出色,对某种毒气的免疫研究和去除污染的实验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汤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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