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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09: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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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乔治·奥威尔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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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物农场

动物农场试读:

译者序

《动物农场》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动物童话的形式,用跌宕起伏的情节向人们描写了一场围绕农场统治权而展开的斗争,影射了极权统治下的苏联社会。

作者出生于英属殖民地印度,儿时家境穷困,他虽然依靠自己的努力考取英国著名的伊顿公学,但在学校备受歧视。童年的经历造就了他对弱者的同情和对暴政的痛恨,以及对平等、民主和人性解放的追求。作为一名作家,他凭借自己的生活体验,用通俗、简洁的语言书写自己对社会的理解,表达自己的政治感受。一九三七年,他参加西班牙内战,目睹了西班牙民主势力的失败,敏锐地洞悉了斯大林时代苏联掩盖在社会主义名义下的极权政治,对受苏联控制的西班牙共和派表面上代表民主进步,实际却进行政治和人身迫害的种种做法感到极度的愤慨。《动物农场》就是作者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写成的。

一九四五年,正值冷战时期,《动物农场》一经发表立即受到西方世界的极力推崇,被译成多种文字,甚至被改编成儿童读物和动画片,影响巨大;而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则将其视为“反共宣言”,对它进行了封杀。

一九四七年三月,奥威尔为《动物农场》的乌克兰文版写了序言,向俄语读者介绍了自己的经历,讲述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和此书的创作缘起。他从西班牙内战中侥幸逃生以后,就一直思考着如何用故事的形式来揭露斯大林统治时期的“苏联社会主义神话”。一天,他偶然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一条狭小的道路上赶马车,用鞭子抽打马匹,顿时灵光一现,觉得人类剥削牲口就像富人剥削无产阶级一样。于是他选择了用动物的视角来向人们展示当时苏联及周边国家的政治生活状况。

故事的开场,农场主琼斯先生对农场的一切拥有绝对权力,但因虐待动物而引起动物们的不满。德高望重的公猪老少校在去世前把农场的全体动物召集起来,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只想重复一点,大家要永远记住自己肩负的职责,那就是要与人类及其一切生活习惯势不两立。任何两条腿走路的家伙都是我们的敌人。所有四条腿走路的,或是长着翅膀的生命,都是朋友。同时,大家也要记住,在同人类作战的同时,我们绝不能学习人类的行径。即使哪一天我们战胜了人类,我们也不能继承他们的恶习。动物不能在人类的屋子里居住,不能在床上睡觉,也不能穿衣服、喝酒、抽烟,或者染指金钱、从事贸易。人类所有的习惯都是罪恶的。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动物都不能欺凌他的同类。个大强壮的、个小瘦弱的、聪明机灵的、头脑简单的,都是我们的兄弟。任何动物都不能残害其他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

这是激动人心的民主宣言,也可以说是奥威尔对心目中真正的民主的诠释。以拿破仑、雪球和尖嗓子这三头公猪组成的核心团队带领全体动物赶走了琼斯先生,推翻了人类的统治和压迫,雪球和拿破仑将老少校的“动物主义”简化成了七条戒律,写在了动物农场的墙上,成为农场的法律。然而,“革命”的成功并没有为动物们带来一个没有剥削和压迫的“理想社会”,领袖之间出现了政见分歧,拿破仑和雪球为了争夺权力相互倾轧,雪球最终被逐出动物农场;动物间形成了新的阶级制度,猪成了农场的高贵种群。动物农场的戒律被一步步删改,最终墙上只剩下一条戒律——“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法律完全变了样,民主和平等最终为极权所践踏。《动物农场》常与《一九八四》并称为奥威尔的两大传世之作。《一九八四》完成于一九四八年,描写达到了巅峰时期的极权主义社会,该书的写作倾注了作者的全部心血。一九四九年,在《一九八四》发表后不久,奥威尔患上了肺结核,一九五〇年一月,奥威尔在伦敦大学医院去世,年仅四十七岁。

时隔七十年,当我们再读《动物农场》,我们应当意识到,作品影射斯大林统治时期的苏联,并不是反对社会主义,而是为了抨击变了质的苏联极权社会主义,抒发作者因无法实现心中民主、法治和平等、自由之理想的忧虑和失望。我们也应当看到,任何一场民主革命以及革命后建立的政权,如果没有民主法治作为保障,都有可能走向民主的反面。

第一章:动物集会

庄园农场的琼斯先生锁好了鸡棚准备过夜,可他喝得太多了,竟然忘了关那几扇小门。他步履蹒跚地穿过院子,手中的灯笼泛出的光圈也随着他左右摇摆,他走到后门口,蹬掉靴子,从碗碟间的酒桶里倒了一杯啤酒,算是这一天的最后一杯,之后他便爬上床去,琼斯太太早已在那儿打呼噜了。

卧室的灯一灭,农场的各个厩棚里就活跃起来。白天的时候消息就传开了,说老少校——那头得了奖的中型白色公猪——

前晚做了个奇怪的梦,想要和其他动物们交流一下。大伙儿合计好,等琼斯先生离开、大伙儿都安全以后,就到大谷仓集合。老少校(大伙儿都这么叫他,虽然当初他参展的时候用的名字是“威林登美人”)在农场里声望很高,动物们都宁愿少睡一个小时,也要来听听他想要说什么。

大谷仓的一头有一个略微高起的地方,类似讲坛,少校已经安然趴在他的稻草床上,头顶上方的横梁上挂着一盏油灯。他十二岁了,最近开始发福,但看上去仍然威严高贵。虽然他的一对长牙始终留着,但相貌依然聪慧慈善。很快,动物们都陆续到达,按照自己的喜好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最先到的是三条狗——

蓝铃、杰西和平切尔;接着是猪儿们,他们很快在讲坛前面的草堆里落座。母鸡们栖息在窗台上,鸽子们扑腾着翅膀落在房椽上,绵羊和母牛则跟在猪儿们后面,开始咀嚼反刍。两匹拉车的大马——拳师和苜蓿——

同时出现,他们慢悠悠地踱步,小心翼翼地摆放自己毛茸茸的大蹄子,生怕踩到被草堆遮住的小动物。苜蓿是头结实的中年母马,生下第四个孩子后就再也找不回年轻时候的健美体形了。拳师身形庞大,将近七英尺高,气力抵得上两匹普通马。他鼻子上有一道白纹,让他看上去多少有点可笑,事实上,他确实不算最聪明,但他坚毅的性格和超强的体力使他赢得了大伙儿的敬重。在马儿后面来的是白山羊穆里尔和驴子本杰明。本杰明在农场里年纪最大,脾气也最坏。他很少开口说话,一张嘴就尽是些刻薄挑剔的怪话,比如,他会说上帝给了他尾巴是为了让他赶苍蝇,可他宁愿立马就不要这尾巴也不再有苍蝇。农场的动物里,只有他从来不笑。要问他为什么,他会说,他没觉得有什么事情好笑的。不过,他是全心全意对拳师的,尽管他从没有公开承认过;他们俩常常在果园前面的小牧场里共度周末,肩并肩地吃草,但谁都不说话。

两匹马刚刚躺下,就看到一窝没了娘的小鸭子列队进入谷仓,他们摇摇摆摆,弱弱地嘎嘎叫着,找寻一个不会被踩到的地方。苜蓿用他的前腿为他们围起一道屏障,小鸭子们就在他的庇护下舒适地偎依在一起,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为琼斯先生拉马车的莫莉几乎是踩着点到的,她是一只漂亮却没有头脑的白色母马,她忸怩作态地走进来,嘴里还嚼着一块糖。她在靠前的地方找了个位子,一落座就开始打理自己雪白的鬃毛,想借此炫耀系在那上面的红丝带。最后一个到的是猫儿,她像往常一样四下打量,寻找一个最暖和的地方,最后在拳师和苜蓿中间给自己挤了个窝;她咕噜咕噜地顾自打着盹,少校说些什么,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除了摩西,所有的动物都到了,摩西是一只被驯服的大乌鸦,总是在后门的一根栖木上睡觉。少校见大家都已各就各位,正屏气凝神等着他发话呢,于是,他清清嗓子,开口说道:“同志们,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怪梦的事了。关于这个梦,我一会儿再说。我想先说点别的事儿。同志们,我想我和大家在一起的时日不会太长了,在我死去之前,我觉得我有责任把自己多年积累下来的一些感悟传授给大家。我在这个世上时间不算短,当我独自躺在圈里的时候,我有很多思考的时间,我想我可以说,我对生命真谛的理解不比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动物少。这就是我想要说给你们听的东西。”“同志们,我们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啊?让我们正视现实吧:我们的生活是悲惨的,辛劳的,短暂的。我们出生,吃的只够刚刚果腹,我们当中能干力气活的就得一直干到剩下最后一口气;一旦派不上用场了,迎接我们的就只能是被残酷地屠宰。在英格兰,一岁以上的动物就再也无法体会快乐和闲适。英格兰的动物是没有自由可言的。动物们的一生就是苦难的一生,被奴役的一生。这就是我们所面对的简单事实。”

然而,这难道是自然界的法则吗?这一切难道是因为我们的土地太贫瘠,无法为它的子民提供舒适像样的生活吗?不是的,同志们,绝对不是这样的!英格兰土地肥沃,气候怡人,物产丰富,即使有比现在多出好几倍的动物,它也能为大家提供充足的食物。仅仅我们所在的这个农场就可以供养十二匹马、二十头奶牛和几百只羊,而且大家都可以舒适体面地生活,绝对不是我们现在够想象得到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在继续现在这种苦难的生活呢?因为我们所有的劳动成果,几乎都被人类偷走了。同志们,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简单地用一个词概括——

人类。人类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敌人。只要人类从我们视野里消失,那么一切饥饿、过度劳累的根源都将被彻底铲除。“人类是唯一只消费而不生产的生物。他们不产奶,不下蛋,拉不动犁,也跑不快,逮不到兔子。可人类却成了所有动物的统治者。他们让动物们劳作,得到的粮食却只分给动物们一点点,勉强不让他们饿到,剩下的全部占为己有。我们辛勤地耕地,粪便用来施肥,而我们每个除了一副身板就都一无所有了。在我跟前的奶牛们,去年你们产了多少加仑奶啊?那些本该用来哺育你们牛犊茁壮成长的奶都跑去哪里了呢?他们都一滴一滴地淌入我们仇敌的喉咙里去了。你们这些母鸡呢,去年又下了多少蛋?又有多少孵成了小鸡仔?剩下的全都跑到市场上卖了钱,进了琼斯和他的伙计的腰包了。还有你,苜蓿,你生的四头小马驹呢?他们本该是你老来的依靠和慰藉啊。可他们在一岁大的时候就都被卖了,你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回报你四次怀胎分娩和成日的田间劳作的,除了一点点可怜的饲料和一个马厩还有什么呢?”

哪怕是这样悲惨的生活都得不到保障。就我个人而言,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因为我算是比较幸运的。我活了十二个年头,生下四百多只猪崽。猪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可是没有一种动物最终可以幸免于残忍的屠刀。坐在我面前的小肥猪崽们,不出一年,你们一个个都得在肉案上惨叫着丧命。这场恐怖的劫难,我们一个都逃不掉——

奶牛、猪、母鸡、绵羊,没一个例外。甚至马和狗也一样。你,拳师,当你身上健硕的肌肉不再有力的时候,琼斯就会把你卖给专门屠杀马匹的人,他会割断你的喉管,把你煮烂了喂猎狗。至于狗,老到没牙了,琼斯就会在他们的脖子上拴上一块砖,把他们扔进附近的池塘里溺死。

好了,同志们,事情还不清楚吗?我们生活的全部苦难都来自人类的暴政。只有推翻人类,我们才能夺回自己的劳动成果。我们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富足和自由。那么我们得怎么做呢?我们必须夜以继日,全心全意,为推翻人类而努力!要反抗——

同志们,这就是我想传递给大家的信息!我不知道这反抗会在什么时候爆发,可能一个星期以后,也可能要一百年以后,但是有一点我确信无疑——

正如我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我脚下的稻草一样——

正义迟早会降临到我们身边。在有生之年睁大你们的双眼吧,同志们!并且,请把我的话转达给你们的后代,那样我们的子子孙孙就会把这场斗争进行下去,直到取得胜利。“同志们,要记住,决心不能动摇。不要被任何其他意见左右。不要听信谗言,而去相信人类和动物有共同的利益,只要人类繁荣了,动物们也就兴旺了。那都是谎言。人类只会为自己谋利益。让我们全体动物都在这场斗争中团结一致,齐心协力。所有的人类都是我们的敌人。所有的动物都结成联盟。”

就在这时,谷仓里一阵哗然。原来正当少校慷慨陈词的时候,四只大老鼠也从洞里钻出来,提着前腿坐在地上听他演说。眼尖的狗儿首先发现他们,要不是老鼠们腿脚快,及时逃回洞里,怕是早就没命了。少校伸了伸爪子,让大家安静下来。“同志们,”他说道,“现在有一个问题必须解决。像老鼠啊,野兔啊,这些自生自灭的动物,他们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敌人?让我们投票表决一下吧。我向会议提出这个问题:老鼠是不是我们的同志?”

表决立即进行,绝大部分选票都表示老鼠应当被视为同志。只有四票反对意见,分别是老猫和三只狗投的,后来动物们又发现老猫不光投了反对票,同时也投了赞同票。少校继续道:“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想重复一点,大家要永远记住自己肩负的职责,那就是要与人类及其一切生活习惯势不两立。任何两条腿走路的家伙都是我们的敌人。所有四条腿走路的,或是长着翅膀的生命,就都是朋友。同时,大家也要记住,在同人类作战的同时,我们绝不能学习人类的行径。即使哪一天我们战胜了人类,我们也不能继承他们的恶习。动物不能在人类的屋子里居住,不能在床上睡觉,也不能穿衣服、喝酒、抽烟,或者染指金钱、从事贸易。人类所有的习惯都是罪恶的。最重要的一点,任何动物都不能欺凌他的同类。个大强壮的、个小瘦弱的、聪明机灵的、头脑简单的,都是我们的兄弟。任何动物都不能残害其他动物。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同志们,现在我来说说我昨晚上做的梦吧。我很难向大家形容梦里的情形。这是一个关于人类消亡后的地球的梦。它勾起了我对一件就快被遗忘的往事的回忆。很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我妈妈和其他母猪常常哼唱一首老歌,其实她们只记得歌曲开头的几个词,只会哼个谱而已。我打小就熟悉这个调子,但那已是记忆中很久远的事了。但是,昨晚,这首歌竟然又出现在我的梦里。更神的是,居然还有歌词。我很肯定,那是动物们很早以前唱的,好几代以前就失传了吧。同志们,我现在就为大家唱一下这首歌。我老了,嗓音嘶哑,但我教会你们以后,你们就可以用自己美妙的声音唱出来了。这首歌的名字叫《英格兰的牲畜》。”

老少校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就像他说的,他的声音确实有些嘶哑,但他仍然唱得很好。歌曲激动人心,曲调的风格介于《克莱门泰》和墨西哥名曲《蟑螂歌》之间。歌词是这样唱的:英格兰、爱尔兰的牲畜,世界各地的牲畜,来吧,欢乐消息我带来,请听我描绘美好的未来。这一天迟早定会到,人类的暴政将被推倒,英格兰富饶多产的土地将只有牲畜们的足迹。我们的鼻子上不再穿着铁环,脊背上也没有了挽具的羁绊,嚼子和靴刺再也没有用处,残暴的鞭子再也不会挥舞。物产是难以想象的富饶,小麦、大麦、燕麦,还有干草,苜蓿、蚕豆,还有甜菜,到那时都归我们来采。在我们获得自由的那一天,英格兰的土地上光明一片,河水清纯见底,风儿清新无比。这一天的到来需要我们努力争取,即使我们会在在胜利之前死去;奶牛、马匹、鹅和火鸡……全都应为自由而奋斗不息。英格兰、爱尔兰的牲畜,世界各地的牲畜,请听我描绘美好的未来。并把这消息传播开来。

这歌声让动物们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少校一遍都没有唱完,大家就开始哼了起来。哪怕是天资最差的动物也找到了调子,记住了一部分歌词;聪明一点的,像猪和狗,几分钟就记住了整首歌。在试唱了几次之后,农场里传来了动物们齐声合唱的《英格兰牲畜》,嘹亮的歌声响彻农场上空。奶牛哞哞,狗儿汪汪,绵羊咩咩,马儿嘶鸣,鸭子嘎嘎。大家都很喜欢这首歌,连着唱了五遍,每一遍都非常成功。要不是被打断了,他们说不定会有兴致唱个通宵呢。

很不幸,歌声吵醒了琼斯先生,他从床上跳起来,生怕有狐狸溜进了农场。他举起那把总是放在卧室墙角的枪,朝黑暗中连发六枪。弹珠深深地嵌入了谷仓的墙里,会议不得不在匆忙中收场。大伙儿纷纷逃回自己睡觉的地方。鸟儿跳上他们的栖木,牲畜在稻草堆里躺下,整个农场片刻间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章:反抗成功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老少校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他被安葬在果园下面。

这还是三月初的事情。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动物们频繁地秘密活动。少校的演说为农场里稍有智慧的动物们展开了一幅全新的生活图景。他们不知道少校所预言的反抗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他们也没有理由相信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可以盼到这一天,但是他们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有责任为这一天的到来添砖加瓦。教育和组织其他动物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猪儿们的肩上,因为他们被公认为是最聪明的。而猪儿们当中最出色的就要数那两只名叫雪球和拿破仑的公猪了,琼斯先生打算养到一定时候就把他们卖了。拿破仑是个大块头,看上去比较凶猛,是农场里唯一的一头巴克夏猪,他不大爱讲话,却以我行我素而出名。相比之下,雪球就活泼多了,他语速很快,很有创造力,不过性子不那么深沉。农场里其他的公猪都是肉猪。名气最大的要数一头名叫尖嗓子的小肥猪,他圆头圆脑的,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行动敏捷,嗓子特别尖。他口才很好,当论证某个难点的时候,他总是左蹦右跳的,尾巴扫来扫去,那样子令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动物们都说,他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

三头猪已经把老少校的教导归纳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了,还给它起名叫“动物主义”。每个星期总有几个晚上,在琼斯先生入睡以后,他们会把动物们召集到谷仓开会,向大家宣传动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起先,很多动物都表示无法理解或者无动于衷。一些动物仍然认为他们有义务对琼斯先生忠贞不贰,他们称琼斯先生为“主人”,在他们眼里,“琼斯先生给他们提供生活保障。如果没有琼斯先生,我们就会饿死”。还有动物提出另外一些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要管我们死掉以后的事呢?”再比如:“如果反抗终究要发生,那我们哪怕什么都不做,它不是也一样会降临吗?”猪儿们费了很多口舌才让他们明白这和动物主义的精神是相违背的。母马莫莉问了个最蠢的问题。它问雪球:“反抗以后还会有糖果吃吗?”“不会有了,”雪球坚定地说,“这个农场里没有加工糖果的家伙,你不再需要糖果了。燕麦和干草足够你吃的了。”“那么我还可以在我的鬃毛上系丝带吗?”莫莉又问。“同志,”雪球答道,“你那么热衷的丝带是奴隶的象征。你难道就不明白,自由比丝带要可贵得多吗?”

莫莉表示同意,只是看上去还不是非常信服。

猪儿们面临的更为艰巨的任务是拆穿乌鸦摩西的谎言。摩西是琼斯先生最宠爱的,他在动物当中像个密探,最擅长花言巧语,散布谣言。他宣称自己知道有个叫糖果山的神秘的地方,所有的动物死后都会到那里去。他说,那山就在天空云层上面的某个地方。糖果山上一周七天每天都是休息日,那里一年四季都长着苜蓿,矮树篱上长满了砂糖块和亚麻子饼。动物们不喜欢摩西,因为他从来都只说大话,什么活都不干,但还是有一些动物相信了糖果山的故事,猪儿们不得不费尽口舌,让大家相信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地方。

猪儿们最忠实的信徒要数两匹拉车大马——

拳师和苜蓿。他们俩几乎不懂得思考任何问题,而一旦认定猪儿们是他们的老师,那么猪儿们的话他们就会全部记牢,再用简单的话语转述给其他动物。每场谷仓秘密会议,他们都是忠实的到会者,每次会议结束前都是由他们领唱《英格兰的牲畜》。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反抗提早到来,进行起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在过去的岁月里,琼斯先生虽然是个冷酷的主人,但他的确是个管理农场的能手。然而,最近他却倒了霉运。由于在一场官司里输掉了不少钱,他变得心灰意冷,借酒消愁,把身子都喝坏了。有段时间,他会躺在厨房的温莎椅上,读报、喝酒,偶尔把面包皮蘸点啤酒喂给摩西,就这样懒懒散散地打发掉一整天。他雇的人也开始游手好闲,偷懒撒谎,田里杂草丛生,屋顶开始漏雨,树篱也很久没有修剪了,连动物们的伙食都无法保障。

六月是割草的季节。这个月的二十四日是传统的施洗约翰节,前一天正好是周六,琼斯先生去了威林顿的红狮子酒吧,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醉醺醺地回到农场。他的伙计们一大早给奶牛挤完奶,就去打野兔了,连动物的饲料都没加。琼斯先生一会来便在客厅沙发上倒头大睡,脸上盖了张《世界新闻》。就这样,直到傍晚,动物们还饿着肚子。最后,动物们终于忍无可忍。一头奶牛用她的角撞破了储物间的门,其他动物便纷纷涌进去,从各种容器里分头找起吃的来了。直到这时,琼斯先生才醒过来。他一分钟都没有耽搁,手握皮鞭,带了四个伙计冲到储物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猛抽。饥饿的动物们再也无法忍受了。虽然先前从来没有计划过这样的行动,他们却心照不宣,一齐朝那几个人冲了过去。琼斯和他的伙计们猛然发现他们陷入了围攻。局势完全失控。他们从没见过动物们这样的举动,这些以前任由他们鞭打、虐待的动物们竟然造起反来了,几个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不多一会儿,他们就放弃了自卫,拔腿飞奔。一分钟之后,就只见五个人沿着通往大路的马车道仓皇逃窜,身后跟着乘胜追击的动物们。

琼斯太太从卧室的窗户往外望去,正好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她急急忙忙收拾了一些值钱东西,往毛毡提包里一裹,便从另外一条路悄悄溜出了农场。摩西从栖木上跳下来,跟在她后面,一边飞一边呱呱地大声叫着。与此同时,琼斯和他的伙计们已经被追到了大路上,动物们砰的一声关上了用五根木栅钉起来的大门。就这样,在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反抗已经大获成功:琼斯被逐出农场,庄园农场易主了。

刚开始,动物们还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全体出动,跑遍农场的每一个角落,似乎是想确认再也没有人藏在某个地方。然后,他们跑回住处,毁掉了所有代表琼斯可恨的统治的痕迹。他们冲开马厩尽头的挽具屋;马嚼子、鼻环、拴狗链,还有琼斯先生用来阉猪和羊的那把沾满血腥的刀,尽数被扔进井里。缰绳、笼头、眼罩,以及挂在牲口脖子上、有辱身份的饲料袋,统统被甩到院子中央一把火烧掉。皮鞭也是。当看到皮鞭被付之一炬,所有的动物欢呼雀跃。雪球也把丝带扔进了火堆里,要知道,马儿被拉去赶集的时候,马鬃和尾巴上就常常是系着丝带的。“丝带,”他说,“应该被视为衣物的一种,那是人类的标志。动物就应该是一丝不挂的。”

当拳师听到这番话后,立即掀掉了脑袋上的小草帽,扔进火堆。夏天的时候他往往会带顶小帽子防止苍蝇钻到耳朵里去。

很快,动物们就销毁了所有和琼斯先生有关的东西。拿破仑带着大家回到储物棚,为大家分发食物。每个动物都拿到了比以往多一倍的玉米,狗儿们则各得到了两块饼干。然后他们开始合唱《英格兰的牲畜》,从头至尾一连唱了七遍,这才各自睡下,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好像大家一辈子没睡过觉似的。

第二天,动物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天刚亮就醒了。可一醒来,就记起了他们昨天的壮举,于是全都不约而同地往牧场跑去。牧场边有一个小山包,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农场的全貌。动物们冲向最高处,在清朗的晨光下俯瞰四周。是的,农场属于他们了——

他们脚下的一切都属于他们了!他们欣喜若狂,欢呼雀跃。他们在露珠里打滚,尽情享用着夏日里甜美的草儿,他们踢飞脚下肥沃的黑土,贪婪地吸吮着它的芳香。之后,动物们在整个农场里巡视了一圈,耕地、草场、果园、池塘、灌木林,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觉得妙不可言,惊羡无比。看动物们的眼神,就好像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些似的,过了一个晚上,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已归他们所有。

然后,他们列队走回住处,又不约而同地在前主人的屋子前默然驻足。现在这屋子也是他们的了,但是他们还是惶惶然不敢入内。片刻之后,还是雪球和拿破仑用肩膀撞开了门,动物们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坏什么东西。他们踮着脚尖,压低嗓门,怀着敬畏的心情参观了每一个房间,无不惊叹屋里令人无法置信的奢华,床上的羽绒垫、试衣镜、鬃毛沙发、布鲁塞尔地毯、起居室壁炉前挂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版画……他们正要从楼梯上走下来,突然发现少了莫莉。于是大伙儿折回去找她,这才发现莫莉待在最漂亮的一间卧室里舍不得离开了。她从琼斯太太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条蓝丝带,拿着它,在自己的肩膀上比来比去,正对着镜子臭美呢。动物们毫不客气地骂了她一通后都走了。几只挂在厨房里的火腿被掩埋了,碗碟间的啤酒桶被拳师一蹄子踢得粉碎。除了这些,动物们并没有动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大家当场一致决议,这宅子应该作为一个博物馆留存下来,谁都不能住进去。

动物们吃过早餐后,雪球和拿破仑又把大家召集起来。“同志们,”雪球说,“现在是六点半,还有长长的一天时间在等待我们。今天我们要开始割草了。不过我们必须首先完成另外一件事。”

猪儿们这才透露,在过去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自学读书认字,他们用的是琼斯先生的小孩用旧了扔到垃圾堆里的一本识字书。拿破仑派别的动物帮他取来几桶黑漆和白漆,带领大家来到大路口那扇用五根木栅钉起来的木门前。雪球(因为雪球是他们当中字写得最好的)用蹄子的两个趾头夹起笔刷,在木门最上面的横木上用“动物农场”取代了原来的“庄园农场”几个字。从今往后,“动物农场”就是这个农场的新名字了。为农场更了名之后,大家回到住处,雪球和拿破仑又派动物搬来一架梯子,把它立在大谷仓背面的墙边。他们向大家解释道,通过三个月的研究,他们已经把“动物主义”简化成“

七条戒律

”。这七条戒律马上就会被写到墙上,从而成为所有在动物农场生活的动物今后必须遵守且不能随便变更的法律。雪球摇摇晃晃,勉强爬上梯子(要一头猪在梯子上掌握平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开始工作,尖嗓子站在低几级的地方帮他提着油漆桶。戒律就这样被用白色大字刷在了黑色的焦油墙上,三十码以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内容如下:七条戒律

一、凡是用两条腿走路的都是敌人。

二、凡是用四条腿走路,或者有翅膀的都是朋友。

三、一切动物都不得穿衣。

四、一切动物都不得睡床。

五、一切动物都不得喝酒。

六、一切动物都不得杀害其他动物。

七、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

雪球的字写得非常工整,除了“朋友”两个字有点小错误,还有些笔画写反了之外,其他字都没有问题。雪球为其他动物大声朗读了一遍。所有的动物都点头表示毫无异议,聪明一点的马上开始背诵起来了。“好了,同志们,”雪球把笔刷一扔,说道,“现在去草场吧!我们要干得比琼斯和他的伙计们更快,要让这成为动物们的一个骄傲。”

这个时候,三头奶牛开始哞哞大叫起来,她们似乎早就按捺不住了。原来她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挤过奶了,乳房就像要胀裂一般。猪儿们想了一会儿,就让动物们取来几个桶,很成功地为奶牛挤了奶,他们的蹄子干这活儿很是得心应手。很快就挤了五大桶泛着泡沫的新鲜牛奶,许多动物都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看。“这些牛奶怎么处理呢?”有个动物问。“过去,琼斯有时候会在我们的饲料里拌些牛奶。”一只母鸡答道。“先别管这些牛奶了,同志们。”拿破仑站到牛奶桶前大着嗓门说道,“牛奶会照管好的。收割的事更为重要。雪球同志会给大家带队。我几分钟之后就赶到。前进吧,同志们!草场的草儿在等着我们呢。”

于是,动物们成群结队地走向草场,开始收割。等他们晚上回来的时候,发现牛奶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三章:猪的作用

动物们辛勤劳动,干得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才割完草!虽然辛苦,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这场收成比他们预期的还要成功。

动物们干活有时非常艰辛;所有的农具都是为人类设计的,而不是为动物服务的,要动物们像用两条腿走路的人一样操作工具,只靠两只后蹄站立着劳动,实在难办。但是猪儿们非常聪明,什么困难他们都能应付。马儿对每一寸田地都了如指掌,事实上,他们也熟知割草、耙地的每一个步骤,甚至比琼斯和他的伙计们都要内行。猪儿们并没有参与实际劳动,他们只是指挥和监督。他们超常的学识使他们理所当然地充当起领袖的角色。拳师和苜蓿负责驾驶切割机和马拉搂草机(马嚼子和缰绳当然是用不着了),他们稳稳地在田间一垄一垄地迈步,后面跟着一头猪,视情况喊着“快点,往前,同志!”或者“吁,慢点,同志!”的号子。所有动物不管大小,都忙着翻草、搬草和堆草。最后,他们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收割任务,比以往琼斯和他的伙计们干得都快。而且,这是农场上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丰收。一点都没有浪费,母鸡和鸭子的眼睛都很尖,一直干到把田里的最后一根草埂衔回来堆上草垛。也没有发生动物们偷吃草料的事情,哪怕是一小口都没有。

整个夏天,农场的运转都像时钟一样精准。动物们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吃每一口食物都带给他们极大的、实实在在的快乐,这是属于他们自己的食物啊,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劳动为自己创造的,而不是吝啬的主人施舍的。毫无价值的寄生虫人类离开之后,每个动物都能得到更多的食物,闲暇时间也多了,一时间还真让他们无所适从。当然,他们也遇到了很多困难,比如,秋后,当他们收割了谷物以后,由于农场里没有脱粒机,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把谷粒踩下来,再吹掉外壳。猪儿们的足智多谋和拳师的强健体格总是能让他们走出困境。每个动物都很钦佩拳师。他一贯勤勤恳恳,琼斯在的时候是这样,现在更加卖力了,足足抵得上三匹马。有时候,整个农场一天的活似乎都落在了他强健的肩上。他从早到晚不停地干着力气活,还总是挑最苦最累的活干。他和一只小公鸡约好,每天早上提早半小时叫醒他,在每天日常工作开始前,他会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先干起来。对每一个难题,每一次挫折,他的回答总是“我会更加努力”,这都快成为他的口头禅了。

不过动物们都是各尽其能的。就拿母鸡和鸭子来说吧,他们在庄稼收成的时候拾回了四十加仑散落在四周的谷子呢。没有动物会偷食,没有动物会抱怨自己的口粮太少,争吵、暴力、忌妒这些在过去的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都不复存在了。没有动物,或者说几乎没有动物偷懒懈怠。莫莉早上总是起不来,在地里劳动也总会找借口提前收工,说自己蹄子里进了石头,这倒是真的。猫儿的行径也有些古怪。每次一有活要干,大家就找不到她了。一失踪就是连着好几个小时,一直到吃饭时间或者傍晚收工的时候才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伙儿面前。每次她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讲起来深情款款的,不由得大家不相信她的动机是善意的。老驴本杰明在反抗成功前后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干起活来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慢腾腾的倔脾气,该他干的他绝对不推卸责任,不是他分内的活他也绝不多干一点。关于反抗和反抗的结果,他从来都不发表任何意见。当有动物问他,琼斯不在了他是不是活得更开心,他就回答说:“驴子的寿命很长。你们还都没见过死驴子呢。”提问者虽然不明就里,也只好作罢。

星期天是休息日。早餐比平常日子要晚一个小时,饭后举行一个仪式,每周如此,从无例外。首先是升旗。雪球在挽具房里找到一块琼斯太太用过的旧餐布,在它上面用白漆画了一只兽蹄、一只犄角。每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在农场花园旗杆上升起的就是这面旗子。雪球解释道,绿色的旗子象征英格兰绿色的田地,兽蹄和犄角则象征未来的动物共和国,象征人类终将被彻底推翻。升旗仪式之后,动物们成群结队来到大谷仓集会,他们称之为召开会议。在会议上,大家讨论下一周的工作计划,也会讨论和制定一些决议。每次总是猪儿们提出议案。其他动物只知道投票表决,但从来都提不出自己的议案来。每次讨论中发言最积极的是总雪球和拿破仑。但不难发现他们俩每次都意见不一,不管其中一个提什么建议,另一个便会毫无悬念地持反对意见。甚至在大家都同意——一件本身没什么值得争议的事——

在果园后面建一个小围场,作为给那些不能再参加工作的动物休养的处所之后,他俩仍然对每种动物的退休年龄展开了激烈的争辩。会议总是在《英格兰的牲畜》的歌声中结束,下午是动物们的娱乐时间。

挽具室被猪儿们用作他们的总指挥部。每到晚上,他们就拿出从老主人屋里找出来的书,在那里学习铸铁、木工和其他的必备技能。雪球同时还忙着组织其他动物,成立一系列他所谓的动物委员会。他在母鸡中成立了“产蛋委员会”,在奶牛中成立了“清爽尾巴协会”,还有“野生同胞再教育委员会”(目的在于驯服老鼠和野兔),他还在绵羊中展开了“羊毛增白运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当然也少不了举办一些教授读书写字的培训班。他热情似火,乐此不疲,但总的来说,这些项目都以失败而告终。举例来说,他想要驯化野生同胞的尝试几乎是一出炉就夭折了。那些动物依旧是我行我素,一旦受到些礼遇,就得寸进尺。老猫加入了“再教育委员会”,有一段时间,她工作非常积极。有一回,动物们看见她坐在屋顶上和几只麻雀在交谈。她告诉他们,现在所有的动物都是朋友了,哪只麻雀只要愿意,可以过来在她的手爪上小憩片刻,不过麻雀们还是很警惕地和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所幸,读书写字培训班办得还是非常成功。到秋天,农场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或多或少识些字了。

至于猪儿们,他们早就能够非常熟练地阅读和写字了。狗儿们学得很不错,只是除了看“七条戒律”之外,他们对阅读没什么兴趣。山羊穆里尔学得比狗儿们还好,有时,他会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块碎报纸,在晚上为动物们朗读上面的文字。本杰明学得也不比任何一头猪差,但是从来都不展示他的技能。按他的话说,据他所知,根本没什么值得读的东西。苜蓿学会了所有的字母,但这些字母一旦连成词句他就不会了。拳师学到字母D就再也学不下去了。他可以用它的蹄子在地上画出A、B、C、D,然后就只有垂着耳朵瞪着这些字母看的份了,有时候他甩甩额头前的鬃毛,绞尽脑汁想要记起后面是什么字母,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有几次,他的确是学会了F、E、G、H,但是学会了这几个,他却又发现自己忘记了A、B、C、D。最后,他决定就记住前面四个字母,每天都写上一到两遍,这样就不会忘了。莫莉学会了怎么写自己的名字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学其他字母了。她可以用几根小枝条整整齐齐地摆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上面放上一两朵花,绕着它孤芳自赏。

除了他们,农场里的其他动物都只能够认得A。而且,最愚笨的动物,比如绵羊、母鸡、鸭子,连“七条戒律”都记不住。雪球绞尽脑汁,终于宣布“七条戒律”实际上可以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不好。”他说,这句话囊括了动物主义的最基本原则。掌握了它的真谛的动物就能永远不受人类的影响。禽鸟起先表示反对,因为他们看上去也只有两条腿,但是雪球向他们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同志们,”雪球说,“禽鸟的翅膀起到推动的作用,而不是一个操纵器,因此它们应该被看作是腿。人类显著的标志是有手,而手是人类犯下种种罪行的工具。”

禽鸟其实并不理解雪球的话的意思,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解释,于是所有低等动物都开始用心地学习这句新的格言了。“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不好”也被写到了谷仓的墙上,就写在“七条戒律”的上面,字体更大。绵羊一旦把这话熟记在心了,便立刻喜欢上了这条格言,当他们躺在田野里时,常常会一齐吟诵“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不好!”,一念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觉得累。

拿破仑对雪球成立的委员会并不感兴趣。他说,教育年轻一代比为成年动物做任何事情都重要。正好杰西和蓝铃在割完草之后不多久就双双下崽,一共生了九条壮实的小狗崽。小家伙们一断奶,拿破仑就把他们带走了,说他要负责他们的教育。他们被带到一个阁楼上,这地方只能通过挽具屋里的梯子才上得去,所以他们就这样被隔离了,以至于农场里的动物不久就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牛奶神秘失踪的事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原来是被猪儿们混到了他们的饲料里。第一批苹果已经成熟,熟透的苹果被风吹落到果园的草地上。动物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水果应该被平分;然而,有一天,大家接到命令,说所有掉在地上的苹果都要被收拢来,集中运到挽具室去,供猪儿们享用。听到这个命令,动物们犯起了嘀咕,但是有什么用呢。所有的猪都表示赞同,就连雪球和拿破仑都达成了一致。尖嗓子被派去向其他动物做必要的解释。“同志们!”尖嗓子扯着嗓子说,“我希望,大家不会认为我们猪这样做是因为自私或者是要享用什么特权吧?很多动物都不喜欢牛奶和苹果。我自己也不喜欢。我们占有这些东西的唯一目的是要保持我们健康的体魄。牛奶和苹果里面(同志们,这是经过科学验证的)含有猪健康成长所必需的物质。我们猪是脑力劳动者。整个农场的管理和组织工作都依靠我们猪来完成。我们不分昼夜地保护着大家的福利安康。我们是为了大家才喝牛奶吃苹果的。如果猪不能履行他们的职责了,你们知道后果会怎样吗?琼斯就会回来!是的,琼斯就会回来!这毋庸置疑,同志们,”尖嗓子几乎是用乞求的口吻吼着,一边摇着尾巴来回跳,“毋庸置疑,没有谁想看到琼斯回来吧?”

如果说有一件事情动物们确信不移,那就是他们不想看到琼斯回来。一旦大家听尖嗓子从这个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他们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让猪儿们保持身体健康显然太重要了。因此,对于牛奶和苹果(包括后来成熟的大批苹果)要专门留给猪的事便没有争议了。

第四章:牛棚战役

到这一年的夏末,动物农场里发生的变故已经传遍半个郡了。每天,雪球和拿破仑都会派出成群的鸽子飞到邻近的农场里,混进动物当中,向他们讲述关于反抗的故事,教他们唱《英格兰牲畜》。

而与此同时,琼斯先生则是把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威灵顿的红狮酒馆里,只要有人愿意听,他就会没完没了地抱怨他竟然被一群饭桶动物从自己农场里赶了出来,絮絮叨叨地诉说这其间的极大不公。农场主们纷纷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起先却并没有人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实际上,他们每个人都在盘算着怎么利用琼斯的不幸为自己捞点好处。所幸,与动物农场毗邻的两处农场长期不合。其中一个叫狐狸林的是个老式农场,占地面积很大,却疏于管理,那里林地过盛,牧场荒芜,树篱也是横七竖八地乱扎堆。农场的主人皮尔金顿先生是个绅士派农夫,在不同的季节里,他或是垂钓,或是狩猎,很是逍遥自在。另外一个农场名叫品趣地,面积不大却经营得法。主人弗雷德里克精明固执,永远官司缠身,他杀价的本事远近闻名。这两位农场主看对方都不顺眼,所以从来都谈不拢,哪怕是双方都能得益的事也一样说不到一起。

不过,动物农场造反的事确实把他们吓得够呛,两人都急着想办法避免让自己农场里的动物知道得太多。起先,他们大笑着,装出一副对动物能管理农场很不屑的样子。他们都说,这种事情维持不了半个月的。他们还到处散播消息,说庄园农场(他们坚持用庄园农场这个名字,说什么都不愿接受“动物农场”这个称呼)的动物们正无休无止地相互打斗呢,而且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动物们并没有饿死,于是,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又改了说辞,开始谈论动物农场里盛行的邪恶与暴力:动物们自相残杀,同类相食,用烧红的马蹄铁对其他动物实施酷刑,雌性动物被共同占有,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称之为违背自然法则的造反带来的恶果。

谁都没有把这些故事当真。反而是另一种传闻开始广泛流传——

动物们赶走了人类而开始自己管理自己的事务,创造了美好的家园,虽然有些事实模糊不清甚至被说得走了样,但那一年,农村各地掀起了一股股反抗的浪潮。向来温驯的公牛突然间撒起野来,绵羊冲破篱笆争食苜蓿,奶牛踢翻装奶桶,猎马违背猎人的意愿不再愿意冒险出击。更重要的一点是,《英格兰牲畜》这首歌的曲调甚至是歌词已经传遍各地,速度之快令人咂舌。人类听了这首歌后,内心怒不可遏,虽然表面上他们讥讽它的荒谬可笑。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不明白怎么会有如此无耻的歌,哪怕是动物来唱都让人无法容忍。任何动物一旦被发现哼唱这首歌曲,就免不了当场挨一顿鞭子。可这种镇压并不奏效。山鸟在树篱上啭鸣吟唱,鸽子在榆树枝上咕咕歌唱,甚至打铁铺的铸铁声、教堂里的钟声都隐约飘出这首歌的曲调。人类一听到这首歌,就忍不住暗自发抖,就像听到了人类将要灭亡的预言。

十月初,谷物都已收割完毕,并且堆成垛,部分已经脱粒。一群鸽子在空中盘旋着落到了动物农场的院子里,神色慌乱。琼斯带着他的伙计们,外加五六个狐狸林和品趣地的人闯过了五根栅木钉的门,正沿着马车道向农场走来。琼斯两手握枪,首当其冲,其余的人个个手持棍棒。很明显,他们是想来夺回农场。

动物们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了,也做好了一切准备。雪球曾经从农舍里找出过一本讲述恺撒大帝领导的数次战役的旧书,他好好研读了一番,因而这场保卫战自然就由他来指挥。他很快便下达了备战指令,几分钟之内,动物们就各就各位了。

当进攻的人群一走近农场动物们的住处,雪球便下达了一号攻击令。所有的鸽子出动,数量多达三十五只,他们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在半空中向这伙人投放鸟屎弹;正当人们忙着对付鸽子的时候,躲在树篱后面的鹅又出动了,他们冲上前去,猛啄这伙人的小腿。这在战术上还只是个小规模的正面交锋,目的是要打乱敌人的阵脚,鹅群很快就被棍棒打退。这时,雪球发出了二号攻击令。在雪球的率领下,莫莉、本杰明以及所有的绵羊勇往直前,冲向人群,从四面八方展开进攻,动物们又是用头撞,又是用角顶,本杰明则是背过身来用蹄子蹬。但是动物们还是招架不住人类的棍棒和他们带钉子的靴子,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突然,雪球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这是撤退的信号,所有的动物都掉头躲进了院子。

人群中传来胜利的欢呼。正如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看到了敌人的仓皇逃窜。于是他们开始乘胜追击,殊不知得意忘形的他们早已没有了对敌作战该有的整齐阵容,而这正中雪球的下怀。这伙人进院子,埋伏在牛棚里的三匹马、三头奶牛和剩下的猪便突然从后面冲出来,断了人们的后路。这时,雪球发出了冲锋的信号。他带头径直向琼斯冲去。琼斯看到他朝自己扑过来,举枪射击。子弹擦过雪球的背,划出几道血痕,却不幸击中一头羊,他倒地阵亡。雪球一刻都没有耽搁,拿自己一百二十多磅的身子往琼斯的腿上猛撞过去。琼斯一个踉跄翻到了粪堆里,手上的枪也被震飞了。动物当中最有威慑力的还数拳师,他像匹种马似的扬起钉着铁钉的前蹄,奋勇出击。第一脚就踹在了狐狸林小马倌的脑门上,小马倌倒在泥地里,当场毙命。一见这个阵势,好几个人吓得丢掉了棍棒,企图逃之夭夭。见他们被吓得魂不附体,所有的动物便集中火力围攻他们,把这几个人追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动物们对他们又顶又踢,又咬又踩。农场里的每一个动物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向人类复仇。甚至连老猫都突然从屋顶上蹿下来,跳到一个牛倌的肩上,用爪子死死抠住那人的脖子,抓得他鬼哭狼号。人们一看到出口处没有动物,就抓紧机会往外溜,朝着大路夺命而逃。这场侵略进行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很不光彩地沿原路仓皇逃窜了,后面还跟着一群紧追不舍的鹅,边叫边咬他们的小腿。

所有的人全逃走了,除了一个人。拳师回到院子里,用马蹄子拨弄着那个趴在泥地里的马倌,想要把他翻过来。可那个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已经死了,”拳师难过地说,“我不是有意的。我忘记我钉着铁钉了。谁会相信我不是故意要杀人的呢?”“别伤感了,同志!”雪球嚷道,他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战争就是战争。人类只有死了才会成为好人。”“可我并不想伤及性命,哪怕是人类的性命。”拳师反复强调,眼里满是泪水。“莫莉哪儿去了?”不知是谁惊叫一声。

莫莉真的不见了。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紧张,担心她是不是遇害了,或者被人类劫走了。不过,最后,大家还是在马厩里找到了她。刚才枪声一响,她就被吓跑了,缩头乌龟似的一直把头埋在马槽的干草堆里。当动物们找到莫莉后再回到院子里,他们发现小马倌已经不见了,原来他只是被打晕了。

动物们重聚一堂,群情激昂,纷纷扯着嗓门开始回顾自己在战斗中的英勇事迹。一场即兴的庆功会拉开了帷幕。旗子高高升起,《英格兰的牲畜》被连着唱了好几遍,那只在战斗中牺牲的绵羊享受到了隆重的葬礼,动物们在他的坟墓上栽了山楂枝。雪球站在墓前做了个简短的演说,强调动物们要随时做好为动物农场牺牲性命的准备。

动物们一致通过了设立军功章的提议。“一级动物英雄”勋章当场就颁发给了雪球和拳师。勋章是一块铜牌(其实是从挽具室里找出来的旧黄铜马饰),可以在星期日和节假日佩戴。另外还有“二级动物英雄”勋章,追授给牺牲了的绵羊。

关于这场战役的名字,动物们讨论了很久。最终,它被命名为“牛棚战役”,因为牛棚正是伏兵埋伏的地方。动物们在泥堆里发现了琼斯先生的枪,后来又在农舍里找到一个弹药筒。于是,大家决定把枪竖在旗杆下面,充当礼炮,每年鸣放两次,一次是十月十二日——

牛棚战役的周年纪念日,一次是在施洗约翰节——纪念反抗日。

第五章:雪球被逐

随着冬天的临近,莫莉变得越来越会惹麻烦了。每天早上干活她都要迟到,每次都说自己睡过头了,她胃口很好,却总抱怨自己身上有种无名之痛。她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劳动,溜到水塘边,傻呆呆地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然而,也有性质更为严重的传闻。一天,莫莉摇晃着尾巴,嘴里嚼根干草,正悠闲自得地在院子里溜达,苜蓿把她叫到了一边。“莫莉,”苜蓿说道,“我要和你说件很严肃的事情。今天早上我在动物农场和狐狸林交界的篱笆边上,往狐狸林那边看,有一个皮尔金顿先生的伙计那时候站在篱笆那边。我虽然离得比较远,但我很肯定我没有看错——他在和你说话,而你居然让他摸你的鼻子。莫莉,这是怎么回事?”“他没有!我也没有!这不是真的!”莫莉嚷起来,急得拎起前蹄一个劲儿地刨地。“莫莉,看着我。你能用你的名誉担保,说那个人没有摸你的鼻子吗?”“这不是真的!”莫莉重复了一遍,却始终不敢正眼看苜蓿,说完,她就一溜烟逃到田里去了。

苜蓿的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没有和其他动物提起这件事,而是独自跑到莫莉的住处,把草堆翻了个遍,草堆里竟然藏着一小堆块糖和几束各色丝带。

三天后,莫莉失踪了。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她的踪影,过了些日子,几只鸽子回来报告说他们在威灵顿的另一头看到了她,她正驾着一辆漂亮的红黑色轻便马车,停在一家酒馆门前呢。一个穿着格子马裤,带着绑腿的红脸胖男人一边摸着她的鼻子,一边给她喂糖吃,这人看上去像是酒馆的老板。莫莉的毛被修剪过了,额头上还扎着根鲜红的丝带。照鸽子们的说法,她好像很快乐的样子。从此,再没有动物提起过莫莉。

一月份的天气变得非常恶劣。大地被冻得硬邦邦的,什么田里活都没法干了。大谷仓里召开了很多次会议,猪儿们忙着张罗下一季度的工作任务。由于猪明显比其他动物聪明,所以大家都认可由他们在农场的决策权,虽然他们的决定最终还是要得到多数票的通过才行。要不是雪球和拿破仑之间的权力之争,这样的安排也许会一直进行下去。他们两个总是抓住一切机会互唱反调。如果一个建议扩大大麦的播种面积,那么另外一个必定会提出要种植更多的燕麦;如果一个说某块田地种卷心菜刚刚好,那么另外一个就会说这块地除了种块茎植物就一无是处了。他们两个各有各的拥护者,两派常常展开激烈的辩论。在会议上,雪球运用他的出色演讲才能,往往能获得大多数动物的支持,而拿破仑则很擅长在会外游说,为自己赢得支持。拿破仑在绵羊当中特别有市场。近来,绵羊们总是把“四条腿的是好的,两条腿的是坏的”挂在嘴上当调儿唱,甚至不分时间场合,会开到一半,也会被他们的咩咩声打断。大家发现,他们还特别喜欢在雪球讲话讲到关键时刻发出这种口号声。雪球从农舍里找到一些过期的《农场主和畜产业者》杂志,经过仔细研究,已经有了很多革新和改善农场经营的计划。他满腹经纶地谈论着农田排水、饲料储藏,以及碱性废物等问题,向动物们提出了一份复杂的方案,要求大家每天把粪便直接排到田里不同的地方,以省去运输的环节。拿破仑没有提出过什么方案,却暗地里称雪球的方案都是行不通的,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时机。他们之间争论不休,但没有一场舌战比风车之争更为激烈的了。

在狭长的牧场里,离农场动物们的住处不远,有一个小山包,那里是农场的制高点。雪球在考察了地形以后,宣布要在那里搭建一个风车,利用它来发电,为整个农场提供电力资源。有了电,动物们的厩棚里就可以有灯光了,冬天也可以用电来取暖,他们还可以使用圆锯、铡草机、甜菜切片机和电动挤奶机等机械。动物们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因为农场是一个老式农场,只有一些最原始的机械),雪球绘声绘色地向大家勾画着用上这些机器后的生活:机器可以代替他们劳动,动物们可以从劳动中解放出来,或者在田里悠闲地吃草,或者通过阅读和交谈来提高自己的智力修养。大家不禁听得目瞪口呆。

没过几个星期,雪球就拟订了周密的风车制造计划。机械方面的细节基本参考琼斯先生的三本书——《筑屋实用手册之一千项》《人人都是砖瓦工》和《电学入门》。雪球把以前用来存放孵蛋器的屋子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在那里他可以趴在平滑的木地板上绘图。一连好多天,他关起门来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他把书翻到相关的页面,用一块石头压住,夹着一支粉笔在地板上一刻不停地来回走动,勾勒着风车的线条,不时兴奋地低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这样,初步朦胧的计划逐渐变成了一堆复杂的曲柄和齿轮图,几乎占满了半个屋子的地板,动物们虽然什么都看不懂,却也被这壮观的场景深深折服。大家每天都会前来观看雪球的设计图,甚至连母鸡和鸭子也来了,大家小心翼翼地避免踩花这些粉笔印记。只有拿破仑对此漠不关心。他从一开始就表示反对建造风车的计划。不过有一天,他终于还是不期而至,来查看计划的进展。他迈着重重的脚步,绕着工作室走了一圈,仔细地查看了每一个细节,时不时轻蔑地嗤两下鼻子,然后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会儿设计图,突然抬起一条后腿,在图上撒了泡尿,一言不发便扬长而去。

整个农场在建造风车的问题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雪球并不否认建风车是一项艰难的工程。动物们需要搬运石块来筑墙,还需要制作翼板,后面还会需要发电机和电缆等等。(关于到哪里去弄这些东西,雪球并没有说。)但是他坚持认为,所有的事情在一年之内就可以完成。他坚信,完工之后,劳动力就可以大大节省,动物们一周就只需要工作三天了。而另一方面,拿破仑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增加粮食的产量,如果大家把时间浪费在建风车上,那大家都会被饿死的。动物们分成了两派,各有各的口号,一派称“支持雪球,倡导一周三天工作日”,另一派则称“支持拿破仑,不愁吃喝”。本杰明是唯一一个没有派别的动物。他既不相信食物会更加富足,也不相信风车可以节省劳力。他觉得,有风车还是没有风车,生活终归是一样的——一样的糟糕。

除了风车之争,动物们在农场的防卫问题上也有分歧。大家都充分认识到,虽然人类在牛棚战役中战败,但是为了夺回农场,恢复琼斯先生的统治,人类很有可能一再发起更为猛烈的进攻。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这样做,因为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乡村各地,各个临近农场的动物们也都不那么安分守己了。像往常一样,雪球和拿破仑在这个问题上又有了不同的意见。拿破仑认为,动物们必须拥有武器,并且训练自己学会使用武器。而雪球则认为他们应该派出更多的鸽子到各地农场去鼓动动物们起来反抗。一个说,如果他们不懂得如何保卫自己,那么就注定会被打败;另一个则说,如果反抗运动在各地展开,那么他们就无须为自卫操心了。动物们一会儿觉得拿破仑说得不无道理,一会儿又觉得雪球的说法令人信服,到底该听谁的,动物们实在难以抉择;事实就是,他们两头猪各有各的说法,听谁发言你就会觉得谁有理。

雪球终于完成了他的风车制造图。在周日即将举行的会议上,动物们就要表决决定是否要进行这项风车工程了。当动物们都在大谷仓集合后,雪球站起来发言,虽然讲话时而被绵羊的咩咩声打断,他还是详细列举他提倡建造风车的种种理由。接着,拿破仑起身提出反对意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只是说,建造风车简直是痴人说梦,建议大家都不要投赞成票,讲完很快就坐了下来;他只用了半分钟时间,似乎并不在乎他发言的效果。雪球听罢,从位置上一跃而起。这时候,绵羊又开始起哄了,雪球先大声呵斥绵羊,之后便又开始声情并茂地描述风车的好处。到那时为止,动物当中支持者和反对者还是一半对一半,但雪球的口才一下子又征服了很多动物加入到支持者的阵营当中来。他绘声绘色地描绘着动物们从体力劳动的枷锁中解放出来以后的未来动物农场。他想象的蓝图已经远远超越了铡草机和切片机。他说,电力除了可以为每间厩棚提供照明、提供热水和电力取暖之外,还可以带动脱粒机、犁、耙、碾压机、收割机和捆草机。当他结束讲话的时候,选票的结果已经毫无悬念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拿破仑站起来,神情古怪地斜睨着雪球,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呼叫,动物们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发出这样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尖叫,外面传来了一阵可怕的狗吠,九条套着黄铜项圈的大狗冲进了谷仓。他们径直冲向雪球,要不是雪球闪得快,早就命丧犬牙了。他夺门而逃,九条大狗就在后面穷追不舍。动物们吓得瞠目结舌,一窝蜂地挤出谷仓门,观看事态的发展。雪球正在通往大路的狭长草场上飞跑。他用尽全力地往前跑,却怎么也甩不掉跟在后面的狗群。突然,他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被狗抓到了。但他很快又爬起来,加速飞奔,狗越追越近。有一条狗几乎已经咬到了雪球的尾巴,幸好被雪球及时甩脱。只见雪球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前一跃,险些被挂住,但他还是从树篱的一个缺口处逃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动物们一言不发,惊恐万分地回到谷仓里。过了一会儿,几条狗窜了进来。起先,谁都没能想到这些家伙是从哪里来的,但谜底很快就揭晓了:他们就是当初被拿破仑从母狗那里带走、私自喂养的几条小狗崽。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但他们已经个个体型庞大,面目狰狞,犹如恶狼了。他们紧随拿破仑身边。动物们发现他们对他摇头摆尾的,就像当初其他狗对琼斯先生那样。

拿破仑在狗的追随下登上了那块少校曾经发表过演说的讲坛。他宣布,从今往后,周日会议不再举行。他说,这些会议毫无必要,纯粹是浪费时间。将来,所有和农场工作有关的问题都将由猪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全权负责解决,而他就是委员会的主席。会议的召开也不再公开了,会后会向大家传达决议。动物们仍然会在星期天早上集会举行升旗仪式,歌唱《英格兰的牲畜》,并接受下周工作任务的分派,但是不会再进行任何讨论了。

尽管雪球被逐的一幕仍然让大家心有余悸,动物们听拿破仑宣布这些决定后仍然觉得惊愕和失望。一些动物本想表示抗议的,却苦于找不出合适的说辞。连拳师都隐隐地觉得不安。他耷拉下耳朵,连连甩着额头的鬃毛,努力试图理清思路;而最终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有几头猪跳出来说话了——

前排的四头小猪同时尖声地表达了抗议。但是,拿破仑身边那几条狗马上用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以示威胁,吓得他们立刻闭上嘴巴,坐了下来。接着,绵羊们开始大声地吟唱“四条腿的是好的,两条腿的是坏的”,一连念了一刻钟,搅黄了任何可能展开的讨论。

随后,尖嗓子被委派到农场各处走动,向动物们解释新的安排。“同志们,”尖嗓子说,“我相信,这里的每一个动物都会对拿破仑同志勇于承担新工作、勇于做出牺牲的精神而深表感激。同志们,可别认为做领导是个美差!相反,这需要承担非常沉重的责任。拿破仑同志比谁都坚信一点,那就是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他非常乐意让大家来决定自己的事务。但是有时候,你们会做出一些错误的决定,同志们,要是那样的话该怎么办呢?比如说,如果你们决意跟随雪球,妄想建造什么风车,那该怎么是好呢?雪球,你们现在应该明白了,他可是个十足的罪犯啊!”“他在牛棚战役中英勇善战。”有个动物说。“英勇是不够的,”尖嗓子说,“忠诚和服从才更为重要。至于牛棚战役,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雪球的作用被夸大了。纪律,同志们,铁的纪律!这才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口号。走错一步,敌人就会爬到我们的头上。毫无疑问,同志们,没有谁会希望琼斯回来吧?”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动物们当然不希望琼斯回来,如果举行周日上午的讨论会有把琼斯召回来的危险,那么就让讨论停止吧。拳师已经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清楚了,他说出了动物们的总体感受:“如果是拿破仑同志说的,那就应该是对的。”从此以后,除了他自己那句“我会更加努力地工作”之外,他又接受了一条信条:“拿破仑永远是对的。”

季节交替,春耕转眼就开始了。雪球曾经用来绘制风车图的工作室早就被锁了起来,动物们都以为地上的图早已被擦掉了。每个星期天早上十点钟,动物们都会聚集到大谷仓接受下一周的工作分派。少校的头颅被动物们从果园里掘了出来,如今已经只剩下一副骨架,大家把头骨供在旗杆脚下枪边上的一个树桩上。每次升旗之后,动物们都得按照要求,恭恭敬敬地列队经过头骨进入谷仓。动物们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坐在一起了。拿破仑、尖嗓子和另外一头名叫小不点的猪——他有出色的写诗作曲的天赋——

坐在讲坛上最靠前面,九条半大不小的狗围坐在他们周围组成一个半圆,后面是剩下的猪。其他动物面对猪儿们坐在谷仓里。拿破仑粗声粗气地宣读下一周的工作指令,活像个军事统帅,之后,在动物们齐唱一遍《英格兰牲畜》之后,大家就解散了。

在雪球被驱逐后的第三个周日,当动物们听拿破仑宣布风车计划还是要继续执行,都有些惊讶。至于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并没有说明理由,他只是警告动物们这项额外的工作会异常艰苦,甚至会为此减少大家的口粮。但是,这个计划,小到每一个细节,都已经筹备完毕。由猪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已经为此忙碌了三个星期。风车的建造和其他各项改进举措预计将在两年内完成。

那天晚上,尖嗓子私下和其他动物解释说,拿破仑其实从来没有反对过建风车的计划。相反,开始其实是他提出倡议的,而雪球在工作室地板上画的图其实都是从拿破仑画的图纸上剽窃来的。事实上,风车是拿破仑的创意。于是,有动物问道,为什么他当初如此强烈地反对这件事呢?尖嗓子神色诡异地说,这正是拿破仑同志的过人之处。他表面上装作反对风车计划,其实那只是除掉雪球的一个计谋,雪球是个危险分子,代表一股恶势力。既然雪球已经逃走了,那么计划就可以不受他的影响顺利进行了。尖嗓子称,这就是所谓的战术。他连说了好几遍:“战术,同志们,战术!”他边说边摇晃着尾巴来回跑动,得意地咯咯笑着。动物们并不是很清楚这个词的意思,但是尖嗓子说得那么头头是道,还有三条狗气势汹汹地在一边嗷嗷助威,大家也就接受了他的解释,不再追问下去了。

第六章:功亏一篑

那一年,动物们像奴隶一般卖着苦力。但是大家都很高兴,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不惜做出任何牺牲,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受的苦是为了自己和后代的将来,而不是为了游手好闲、专门窃取他们劳动成果的人类。

整个春季和夏季,动物们每周都要工作六十个小时,到了八月份,拿破仑宣布,周日下午也需要大家参加劳动。这个时间的工作完全是自觉自愿的,但是不参加的动物分到的粮食就要减半。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活干不完。收成没有前一年的好,两块应该在初夏种上块茎植物的田由于没有及时翻耕而没赶上播种。可以预见,即将到来的冬天将异常难熬。

风车的建造也出现了一些料想不到的困难。农场有一块很好的石灰石矿地,动物们又在一间侧屋里找到了大量的沙子和水泥,因而,所有建筑材料是一应俱全了。但首先困扰动物们的问题是如何把石头凿成合适的大小。似乎除了用锄头和铁锹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可动物们并不能仅靠后腿站立,因而根本无法使用这些工具。经过了几个星期徒劳的努力后,终于有动物想出了办法——

利用地心引力。体积太大无法直接使用的石块在矿地上随处可见。动物们在这些石块上绑上绳子,然后,奶牛、马、绵羊,所有能拉绳子的动物一起拉着绳子,往矿地最高的斜坡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石块,在关键时刻,猪也会参加进来。拉到最高处后,大家再一起把石块推下斜坡,这样石块便会碎成好几块。一旦石块被砸碎,那么搬运工作就简单多了。马儿一车一车地拉,绵羊一块一块地拖,连穆里尔和本杰明也合作拉起了一辆轻便的两轮马车,贡献出自己的一分力量。到了夏末,动物们终于采集了足够的石料,在猪的监督下,下一步的堆建工作正式开始。

这真是一个缓慢而艰苦的过程。动物们花上一整天,干得筋疲力尽,才把一块大石头拽上坡顶,有时候,好不容易把石头拉上坡顶,推了下去,石块却没能摔碎。这些都是家常便饭。要是少了拳师,这活谁都干不成,所有动物加起来都没他一个气力大。有时候动物们吃不住力,被大石块一起拉着往下滑,就在动物们吓得纷纷尖叫起来的时候,总是拳师奋力拖住绳子,阻止住石块的下滑。他死死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卖力地往斜坡上缓慢挪步,每个动物看到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样子,都对他产生了由衷的敬意。有几次,苜蓿劝他不要操劳过度,拳师却总是充耳不闻。他的两条口号——“我要更加努力”和“拿破仑永远是对的”——

显然已经成了他面对一切问题的答案。现在,他和小公鸡约定的早起时间已经从每天早上早起半小时变成了早起一小时。他的休息时间,虽然已经少得可怜,也都奉献给了石矿地,他会再独自收集一车碎石,不靠任何动物的帮助,把石头拉到风车工地。

尽管整个夏天的工作都很繁重,动物们的境况还不算糟糕。他们的口粮虽不比琼斯在的时候多,但至少也没比当时少。现在动物们只需要养活自己,而不需要再另外负担五个生活奢华的人,这样的生活简直太美妙了,哪怕要为此承担很多的失败和挫折也在所不惜。在很多方面,动物们的办事方式更加高效,更加节省劳力。比如除草的活计,动物们干起来比人类要干净彻底许多。而且,既然没有了动物偷食的现象,就再没有必要用篱笆把耕地和牧场隔开了,这样一来,也就节省了很多维护树篱、木门的劳力。然而,随着秋天脚步的临近,动物们才发觉他们还缺很多物品,都是他们不曾预见到的。他们需要煤油、钉子、细绳、狗饼干,还有马蹄铁,这些都是农场生产不了的东西。再过一段时间,他们除了需要各种工具以外,还需要种子和化肥,最后还有制造风车的机械器具。到底如何获取这些东西,没有一个动物想得出办法。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当动物们聚集在一起接受任务分派时,拿破仑宣布他决定实行一项新政策。从现在开始,动物农场要和邻近农场展开贸易活动:当然了,不是为了商业目的,而只是为了获得一定的急需物资。他还说,建风车的必需品要放在首位。因此,他打算先卖掉一垛干草和一些当年的小麦,接下来,如果还需要更多的钱,就会出售鸡蛋,蛋在威林顿是肯定有销路的。拿破仑说,母鸡要意识到这是她们为建风车所做的特殊贡献,应当非常乐意地接受这一牺牲。

一丝不安又一次掠过动物们的心头。永远不要和人类做什么交易,永远不要涉足贸易,永远不要染指金钱——

难道这些不是在赶走琼斯后的第一次庆功大会上最早通过的决议吗?动物们都清楚地记得通过这些决议时的情景,或者至少他们认为自己还记得有这回事。四头曾经反对拿破仑取消周会的小猪胆怯地想要开口说话,却立刻被几条狗的一阵狂吠吓得没了声响。接下来,像往常一样,绵羊开始集体吟唱“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坏”的口号,尴尬的局面很快被平息。最后,拿破仑举起一只蹄子,示意大家安静,并宣布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动物们不需要和人类打交道,因为显然没有动物愿意这样做。他会扛起整个担子。一个在威林顿做律师的温佩尔先生已经同意为动物农场做中间人,帮助他们和外界打交道,此人每星期一早上都回来农场听他的指示的。拿破仑像往常一样,以一句“动物农场万岁”结束了他的讲话,随后,动物们在《英格兰牲畜》的歌声中解散了。

后来,尖嗓子到农场各处走了一圈,以安抚动物。他向动物们保证,农场从来都没有通过禁止贸易和禁止染指金钱的决议,甚至连这样的提案都没有提出过。这只是大家的想象,要追究的话,很可能是当初雪球散布的谎言之一。还是有少数动物心存疑虑,于是尖嗓子阴险狡诈地问道:“你们敢肯定那不是你们在做梦吗,同志们?你们有关于这些决议的记录吗?记在什么地方了吗?”既然这些东西显然是找不到任何书面记载的,动物们也就只能不了了之,认为是自己记错了。

每天早上,温佩尔先生都会如约到农场来。他看上去是个奸诈之徒,小小的个子,留着络腮胡,虽只是个经办些小案子的律师,但对动物农场需要一个经纪人的事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嗅觉灵敏,他从中得到的好处费自然不少。动物们看到他来来往往,心里总是存着一分恐惧,都尽量远远地躲着他。然而,每当看到四条腿走路的拿破仑向两条腿站立的温佩尔发号施令,他们都备感骄傲,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这种新的交易安排。此时,动物和人类的关系已经和以往大不相同了。随着动物农场的逐步繁荣昌盛,人类对它的忌恨可谓有增无减。每一个人都认定农场迟早要破产,特别是建风车的事,更是注定了要失败,对此人们坚信不疑。他们在酒馆里会面,相互画图表印证风车绝对造不起来,哪怕建好了,也没法运作。尽管如此,事与愿违,动物们经营自己事务的效率还是让人们对他们另眼相看,心生敬意。表现之一就是人们开始使用动物农场这个名字,而不再继续叫它庄园农场了。他们也不再拥护琼斯,而琼斯也已经离乡背井,放弃了夺回农场的希望。除了通过温佩尔,动物农场和外界还没有任何交流,但人们时常会听到传言,说拿破仑打算和狐狸林的皮尔金顿先生或者品趣田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建立具体的商业协议,不过,人们也注意到,从来没有传闻说拿破仑想同时和这两个人做生意。

就在这个时候,猪儿们突然搬进了农舍,居住其中。此举令动物们又依稀记起早先曾经通过的一项决议,而说服大家事实并非如此的任务就又落在了尖嗓子的身上。他声称,作为农场中枢系统的猪,绝对有必要找一个安静的处所工作。而住进房屋比住在猪圈更加符合一个“领袖”的身份(近来,尖嗓子开始用“领袖”这个词来称呼拿破仑)。尽管如此,当大家听说猪不仅吃在厨房、乐在客厅,还睡在床上以后,一些动物仍然忍不住地愤愤不平。拳师像往常一样,说了一句“拿破仑永远是对的”,就对此事避而不谈了;但苜蓿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不许用床的规定,便跑到谷仓一头的墙边,推敲着墙上的七条戒律,试图从中找到答案。当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读懂上面的字句后,她找来穆里尔。“穆里尔,”她说,“给我念念第四条戒律。这条是不是说不许在床上睡觉?”

穆里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懂。“那上面写的是:‘任何动物不得睡在铺被单的床上。’”她终于念了出来。

很奇怪,苜蓿记得第四条戒律里没有提到过被单;但墙上既然这么写着,那应该就不会有错。这时候,尖嗓子碰巧经过,身后尾随着两三条狗,他简简单单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同志们,”他说,“这么说,你们已经听说我们猪睡在农舍的床上了?为什么不睡呢?你们该不会认为有过什么不能睡床的规定吧?床只是用来形容一个睡觉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讲,一堆稻草也可以是一张床。规定只是说不能用被单,因为那是人类的发明。我们已经把床单从农舍的床上撤走了,我们用的是毯子。床上垫毯子也很舒服!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同志们,我们现在要做那么多脑力劳动,这种舒服劲儿真的不够啊。同志们,你们总不想夺走我们的睡眠吧?你们总不想让我们累得无法履行我们的职责吧?很肯定,没有谁想让琼斯回来吧?”

动物们立刻向他保证,他们绝不愿意琼斯回来,对于猪睡在农舍的床上的事就再也没有动物谈论了。过了几天,动物们被告知,以后猪会比其他动物晚起一小时,也没有谁对此有什么怨言。

这个秋天,动物们虽然辛劳,但是很快乐。他们付出了一年的努力,在卖掉了部分干草和谷物以后,为冬天储备的粮食已经并不富足了,但已经建了一半的风车可以弥补一切。秋收之后,是一段秋高气爽的日子,动物们干得比以往更加卖力,成天来来回回地拉石头,大家都觉得只要能为风车的围墙添砖加瓦,哪怕再苦再累也值得。拳师甚至在晚上都会借着月光再独自干上一两个小时。空闲时候,动物们会在这个进程过半的工程面前转来转去,望着砌得笔直、气派十足的墙,惊叹不已,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可以修筑如此伟大的工程。只有老本杰明依然对风车没有任何热情,只是像往常一样,唠叨几句“驴的寿命很长”之类的不知所云的话。

很快到了十一月,天空刮起了呼啸的寒风。连续的降雨使得动物们无法搅拌水泥,工程不得不中断。终于,有一天晚上,狂风怒号,刮得农场里的棚厩东倒西歪,谷仓顶棚上的瓦片也被吹落了不少。母鸡们似乎都在睡梦中听到了远处传来的枪声,吓得醒了过来,咯咯乱叫。早上,动物们从棚厩里出来,发现旗杆已经被吹倒,果园一角的橡树像棵萝卜似的被连根拔起。而下面的景象更让每个动物都发出了绝望的呼叫。他们看到了可怕的一幕。风车工地变成了废墟一片。

大家不约而同地奔向工地。拿破仑平时走路都是慢条斯理的,这会儿冲在了最前头。是的,全完了,他们艰苦奋斗的成果就这样被夷为平地了,他们辛辛苦苦砸碎运来的石块散落在四周,一片凄凉。动物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全都神情忧伤地站在乱石堆前,拿破仑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不时朝地面抽着鼻子。他的尾巴来回扫动,变得越来越僵硬,这是他在进行紧张思考的一个标志。突然,他停下来,似乎是做出了决定。“同志们,”他语调平缓,“你们知道这是谁干的吗?你们知道夜闯农场摧毁风车的敌人是谁吗?是雪球!”他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这一切都是雪球干的!他用心险恶,想要阻止我们的计划,想要为自己不光彩地被驱逐报仇,这个叛徒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潜入农场,毁掉了我们近一年的劳动成果。同志们,此时此刻,我宣布判处雪球死刑。任何处死他的动物将被授予‘二级动物英雄’称号,并奖励四加仑半蒲式耳的苹果。活捉他的动物将获得一蒲式耳的苹果。”

当动物们听说雪球竟然做出了这样恶劣的行径,无不惊骇万分,一时间群情激昂,每个动物都义愤填膺地叫嚷起来,并且开始考虑,如果雪球回来,该用什么办法把他捉住。几乎是与此同时,在离小山包不远处的草地上发现了一头猪的蹄印。这些蹄印只延续到几码开外,但看起来是朝树篱的缺口方向去的。拿破仑仔细嗅了嗅这些蹄印后,便断定这是雪球留下的。他认为,雪球很可能是从狐狸林农场方向过来的。“不能再耽搁了,同志们!”拿破仑在查看了蹄印之后,大声说道,“我们可没空闲着。今天早上,我们要开始重建风车,不管刮风下雨,整个冬天我们都不能停工。我们要告诉这个无耻的叛徒,我们没那么容易被打垮。记住,同志们,我们不能更改我们的计划:我们要按计划完成这个工程。前进吧,同志们!风车万岁!动物农场万岁!”

第七章:拨乱反正

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暴风雨过后又迎来了冰雪天气,紧接着又是严重的冰冻,直到次年二月才逐渐消融。动物们竭尽全力重建风车,因为他们都知道,农场外面有千万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如果风车不能在原定时间内完工,那么人类一定会幸灾乐祸,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尽管如此,人类故意不理会雪球破坏了风车工地的说法;却说围墙的倒塌是因为墙体不够扎实。动物们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大家还是决定把墙体加厚到三英尺,而不是按照原先十八英寸的规格来建造,而这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更多的石料。采石场里厚厚的积雪很长时间都没有融化,什么都干不了。在过后干燥多霜的天气里,工程还是有了一点进展,但无比艰巨的任务令动物们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充满希望了。他们挨饿受冻,饥寒交迫。只有拳师和苜蓿从来没有丧失过信心。尖嗓子不时发表一些精彩的演说,大谈工作的快乐和劳动的高尚,以鼓舞士气,但真正让动物们振作起来的,还是从拳师的全力投入和他一直挂在嘴边的那句“我要更加努力”。

到了一月,粮食不够了。动物们的谷物份额急剧减少,大家接到通知,说会以一定量的马铃薯来补充不足的谷物。不巧的是,大家发现大部分存放在窖里的马铃薯都因为密封不严而冻坏了。马铃薯都变已经变软变色,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可以食用。一连好多天,动物们除了谷糠和甜菜,没有任何其他食物可以吃。看来他们马上就要饿肚子了。

不让外界知道他们的处境成了当务之急。风车围墙倒塌的事件为人类壮了胆,他们开始为动物农场制造各种流言蜚语。很快,动物们正在遭受饥荒和疾病,自相残杀的事情不断发生,吞噬同类和杀戮幼小的现象比比皆是,凡此种种,各地再一次流言四起。拿破仑清楚地知道粮食短缺的实情一旦传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他决定利用温佩尔之口,传播一些和实情相反的消息。此前,温佩尔先生每周一次来访,动物们几乎和他没有任何接触;而现在,拿破仑挑选了一些动物代表——大部分是绵羊——

在他听得到的范围里走动,装作不经意地谈论他们的口粮有所增加。另外,拿破仑还指示动物们先将沙子填入仓库里那些已经见底的储物箱,装到箱口边,再在表面铺上所剩不多的谷物和口粮。之后,找了一个合理的借口,将温佩尔带到仓库,让他看到这些箱子。他果然上当,不断向外界报告,动物农场根本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

尽管如此,到了一月底,动物们显然已经不得不想办法从别处弄些粮食来了。这些天,拿破仑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农舍里,而农舍的每扇门都有面目狰狞的恶狗把守。即使偶尔露面,拿破仑也很有架势,每次都有六条狗随同,把他紧紧地包围在中间,一旦有谁走近他们,那些狗就会嗷嗷地咆哮起来。他甚至连周日早上都不常出现了,有什么命令就托其他的猪来下达,这头猪通常是尖嗓子。

一个星期日的早上,尖嗓子宣布,又要开始产蛋的母鸡必须把蛋都交出来。拿破仑已经和温佩尔达成了一项协议,每周要出售四百个鸡蛋。这笔钱可以用来购买谷物和口粮,足够大家维持到夏天,这样农场就可以继续运作下去,日子会好过很多的。

母鸡们听罢,立刻沸沸扬扬地吵闹起来。其实她们对这件事已经早有耳闻,但那时她们还不相信真的会需要自己做出这种牺牲。她们只是不断下蛋,为春天孵蛋做着准备,母鸡们抗议道,拿走她们的蛋就等于谋杀。自从琼斯被逐后,农场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反抗的现象。在三只年轻的黑色米诺卡鸡的带领下,母鸡们决意阻挠拿破仑的计划。她们飞到房椽上下蛋,这样蛋就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对此,拿破仑迅速而冷酷地予以反击。他下令停止给母鸡发放口粮,并规定,任何用接济母鸡的动物,哪怕只给一粒粮食,都将被处以死刑。狗负责监督这项命令的执行。母鸡们坚持了五天,终于停止了反抗,乖乖回到鸡窝里去了。期间,九只母鸡死了。她们的尸体被埋在果园里,对外称她们死于球虫病。这件事并没有让温佩尔知道,鸡蛋按期交付,每周他都开着食品店的小货车来把蛋运走。

整个期间,谁都没有再见过雪球露面。传闻他躲在附近的某个农场里,不是在狐狸林,就是在品趣田。此时,拿破仑和其他农场主的关系已经略有好转。院子里有一堆木材,还是十年前清理山毛榉小树林后留下的,经过风吹日晒,已经相当干燥了。温佩尔建议拿破仑卖了它;碰巧,皮尔金顿先生和弗雷德里克先生又都很想买下这堆木材。拿破仑正在这两个买家间犹豫着,一时拿不定主意。大家注意到,似乎当他刚想和弗雷德里克成交,便有传闻说雪球藏在狐狸林,一旦他倾向于卖给皮尔金顿,又会有雪球躲在品趣田的说法。

早春时节,突然出了一件令人担心的事。雪球竟然经常在夜间潜入农场!动物们惶恐不安,以至于夜不能寐。据说,每天夜里,雪球都在夜色的掩护下溜进农场,搞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他偷走谷物,打翻奶桶,砸碎鸡蛋,践踏苗床,咬烂果树的树皮。总之,只要什么地方出了点乱子,动物们都把它归罪于雪球。如果窗户破了或者排水沟堵了,总有动物会说是雪球半夜跑来干的;如果仓库的钥匙找不到了,整个农场都会认定是雪球把它偷走扔进了井里。奇怪的是,即使后来在某袋粮食下面找到了钥匙,动物们依然对先前的说法深信不疑。几头奶牛异口同声地称雪球进入过她们的牛棚,在她们睡觉的时候挤走了她们的奶。那年冬天老鼠特别猖獗,于是雪球又被判和老鼠结党营私,狼狈为奸。

拿破仑下令,要对雪球的种种活动进行彻底清查。在狗的护卫下,他开始亲自仔细检查农场的各个棚厩,其他动物则毕恭毕敬地尾随在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每走几步,拿破仑就停下来闻一闻地面,寻找雪球的足迹,他说,如果雪球来过,他可以凭嗅觉判断出来。从谷仓到仓库,从鸡棚到菜园,他闻遍了每一个角落,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发现了雪球的气味。他把鼻子紧贴着地面,深深地吸几口气,发出可怕的惊叹:“雪球!他来过这里!我能闻到他的气味,绝对错不了!”而一听到“雪球”这个词,几条狗就会龇牙咧嘴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

动物们被吓得魂不守舍。在他们看来,雪球已经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影响力,这种力量弥漫在他们周围的空气里,令他们无法摆脱种种厄运。晚上,尖嗓子召集大家,面带惊慌地说他有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要和大家宣布。“同志们,”尖嗓子扯着嗓子说,由于紧张,身子跳动了几下,“我们发现了一件更为可怕的事。雪球已经把他自己卖给品趣田的弗雷德里克了,这个弗雷德里克正在策划攻击我们,夺走我们的农场!进攻一开始,雪球就将为他做向导。还有更糟的呢。我们曾以为,雪球的反叛只是出于他的空虚自负和个人野心。但我们错了,同志们。你们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吗?雪球一开始就和琼斯联手了!他一直就是琼斯的密探。这些从他遗留下来的文件里都可以得到证实,我们刚刚发现这些阴谋。我认为,这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同志们。回过头去想想,在牛棚战役中,他是怎样企图让我们被击败的,虽然他没有得逞,这些我们可都是亲眼看见的啊!”

动物们目瞪口呆。这项罪行比雪球破坏风车的事可要严重百倍啊。但要完全接受这些说法,还需要一点时间。他们都还记得——或者说是自认为还记得——

在牛棚战役中雪球如何冲锋陷阵,如何在每个关键时刻鼓舞士气,让大家重整旗鼓,如何奋勇抗敌,哪怕在被琼斯的枪打伤后也丝毫没有退缩。一时间,要把这些记忆和雪球串通琼斯的说法联系在一起,实在是有些困难。连甚少提问的拳师也感到困惑不解。他趴到地上,把前蹄藏在身下,闭上眼睛,很努力地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我不信,”他说,“雪球在牛棚战役里英勇作战,这是我亲眼所见。战斗一结束,我们不是就授予他‘一级动物英雄’勋章了吗?”“同志们,那是我们犯了错误。因为事到如今,我们什么都清楚了——在我们发现的秘密文件里都写得明明白白的——实际上他在引诱我们走向灭亡之路。”“可是他还负伤了呢,”拳师说,“我们都看见他流血了。”“那是计划的一部分!”尖嗓子叫道。“琼斯的子弹只是擦伤了他。如果你们可看得懂的话,我可以让你们看看他亲笔写的东西。他们的阴谋是,在关键时刻,雪球给出逃跑的信号,而把战场留给敌人。而他差点儿就阴谋得逞了——我甚至可以说,同志们,要不是因为我们英勇的领导,拿破仑同志,他就已经成功了。你们还记不记得,在琼斯和他的伙计们闯进院子的时候,雪球突然掉头就跑,而很多动物都跟在他后面跑?你们是不是还记得,就在那个惶恐万分,眼看着就要失守的时候,拿破仑同志高呼一句‘消灭人类!’就冲在了前面,狠狠地咬了琼斯的腿?当然,大家还都记得这些吧?”尖嗓子一边说,一边来回蹦跳着。

经过尖嗓子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动物们好像的确记起有这么一回事。至少,他们记得在战斗的关键时刻,雪球确实曾经转身逃跑过。不过,拳师还是觉得有点不踏实。“我还是不相信雪球从一开始就叛变了,”他终于开口说,“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是另一码事。但我相信,在牛棚战役中,他还是一个好同志。”“这位同志啊,”尖嗓不紧不慢,语气坚定地说,“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已经非常明确、非常明确地宣布,雪球从一开始就是琼斯的密探。是的,在大家还没有想过要造反之前就已经是了。”“啊,那就不一样了!”拳师说,“如果是拿破仑说的,那肯定错不了。”“同志,这才对嘛!”尖嗓子说道,但动物们注意到,他那双闪亮的小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拳师一眼。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来用威严的语气加了几句:“我提醒农场里的每一个动物,一定要时时刻刻睁大眼睛。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雪球的密探此时可能正潜伏在我们当中!”

四天以后的傍晚,拿破仑召集所有动物到院子里集合。当大家都到了以后,拿破仑从农舍里走了出来,身上佩戴着他的两枚勋章——

不久前,他刚给自己颁发了“一级动物英雄”和“二级动物英雄”两个荣誉称号,九条大狗围着他跳来窜去,呜呜低吼,听得动物们脊背阵阵发凉。大家都安静地蜷缩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预感到将要发生一些可怕的事情。

拿破仑板起脸扫视着他的听众,接着提起嗓子号叫一声。几条狗应声蹿上前去,咬住四头小猪的耳朵便把他们拖到了拿破仑跟前,小猪们又疼又怕,尖叫不断。他们的耳朵被咬得鲜血淋漓,狗尝到了血腥味,一时间兽性大发,发狂了一般,竟然向拳师扑过去,这让动物们惊恐万分。拳师看到他们朝自己冲过来,扬起一只前蹄,在半空中蹬下了其中一条狗,把他按倒在地。这条狗发出求饶的哀号声,另外两条见状夹着尾巴就逃跑了。拳师看着拿破仑,想知道该怎么处置这条狗,是饶了他,还是结束了他。拿破仑脸色大变,厉声呵斥拳师放了那条狗,于是,拳师抬起蹄子,狗呜咽着,带着伤灰溜溜地逃开了。

一场骚乱终于得以平息。四头猪瑟瑟发抖,等待发落,脸上写满了内疚。这时,拿破仑命令他们坦白自己的罪状。他们正是当初反对拿破仑取消周日大会的那四头猪。还没等逼供,他们很快就坦白说,自从雪球被逐后,他们就私下和雪球有联系,破坏风车工程的事他们也是共犯,而且他们几个已经和雪球达成协议,要帮助他把动物农场转手给弗雷德里克先生。他们还供认说,雪球私下和他们承认,他在过去几年里一直是琼斯的密探。小猪们一交待完罪状,几条狗就马上撕断了他们的喉咙,拿破仑厉声问其他动物,有没有什么需要坦白的。

这时候,曾在鸡蛋事件中闹事未遂的三只为首的母鸡走到前面,供认说她们曾经有一次梦到雪球唆使她们不要服从拿破仑。于是,她们也被处以死刑。接下来,一只鹅上前供认,他在去年收获的时候私藏了六穗谷子,在晚上偷偷吃了。又有一只羊坦白自己曾把尿撒在饮水塘里,她说那是雪球怂恿的;又有两只羊招供害死过一只年迈的公羊,那是一只对拿破仑无比忠诚的老羊,那回,他们不顾他咳得厉害,追着他绕着火堆一圈一圈地跑。这些动物全都被当场处死了。就这样,坦白和处死的场面不断地发生,拿破仑跟前的尸体越堆越高,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这还是琼斯被逐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当一切都过去之后,剩下的动物簇拥在一起,默然地离开了,只有狗和猪还留在原地。动物们胆战心惊,六神无主。他们分不清哪样更让他们震惊——

是动物们背信弃义勾结雪球的图谋反叛,还是他们刚刚目睹的这场残酷的血腥杀戮。如此可怕的流血事件以前也经常发生,但如今发生在自己的同类之间,还真是异样地令人毛骨悚然。自打琼斯离开农场至今,还没有发生过动物杀害动物的事件,连小老鼠都没被杀害过。动物们一齐走到风车工地所在的小山包上,不约而同地趴倒在地,就像是要相互取暖一般——

苜蓿、穆里尔、本杰明,还有奶牛、绵羊和鹅群、鸡群,所有的动物全都挤作一团,除了猫,他在拿破仑下令召集动物集合之前就突然失踪了。很久都没有动物说话。只有拳师没有卧倒。他坐立不安地晃动着身躯,黑色的长尾巴来回摇摆,时而发出惊恐的嘶鸣声。最后,他终于发话:“我实在是不明白。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事会在我们农场发生。一定是我们自己犯了什么错。依我看,解决办法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早上都要早起一个小时。”

他迈着缓慢而又沉重的步子,一路小跑往采石场奔去。一到那里,他就开始装运石料,连着拉了两车,一直忙到天黑。

其他动物依然围在苜蓿身边,一言不发。在小山包上,动物们可以清楚地俯瞰到广阔无垠的乡间风光。动物农场的大部分地方也都尽收眼底——

狭长的通往主干道的牧场、草田、灌木林、饮水塘、长满茂密的绿色麦苗的耕地,还有农场棚厩的红色屋顶,烟囱里冒着袅袅青烟。这是个晴朗的春日傍晚。草地和葱茏的树篱仿佛被落日的余晖均匀地镀上了一层金子。农场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那么令他们心旷神怡,动物们猛然记起,这已经是他们自己的农场了,每一寸土地都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苜蓿往山坡下看去,热泪盈眶。如果她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那她一定是想说,当年他们为推翻人类而斗争,所追求的可绝不是今天这样的生活。是夜,老少校激励大家起来反抗,期待看到的也绝不会是今天恐怖的杀戮。要是让她自己来描绘未来的图景,那应该是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压迫、处处平等的动物乐园,在那里动物们各尽所能,强者保护弱者,就像少校做演说那天她用身体护住那群小鸭子那样。而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动物们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到处可见咆哮的恶狗出没,还得眼看着自己的同胞在坦白可怕的罪状后被活生生地撕烂。在她的脑海里并没有反抗或者抗拒这类想法。她知道,即便是像现在这样,日子也比琼斯在的时候好过很多,而且,他们最首要的任务是要阻止人类的复辟。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要忠贞不渝,兢兢业业,做好分内的事情,服从拿破仑的领导。不过,她依然觉得,她和所有其他动物所期待和为之辛苦付出的并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状况。大家建造风车,与琼斯的枪子儿对抗,为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这是她真实的想法,虽然她不知道怎样用语言来表达。

她始终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最终便唱起了《英格兰的牲畜》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在她身边的动物们跟着她一起唱起来,连着唱了三遍——

歌声依旧悦耳动听,但大家唱得很慢,歌声中亦加入了从来没有过的淡淡忧伤。

大家刚唱完第三遍,就见尖嗓子在两条狗的护卫下朝他们走来,看样子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果然,他宣布,根据拿破仑同志颁布的特别指令,《英格兰的牲畜》这首歌被废除了。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再唱这首歌。

动物们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穆里尔问。“这首歌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同志,”尖嗓冷漠地答道,“《英格兰的牲畜》是一首为反抗而唱的歌。我们已经大功告成了。今天下午对叛徒的处决就是最后的一幕。不管是内部敌人还是外部敌人现在都已经被击败。在《英格兰的牲畜》中我们表达了对一个更美好的未来社会的向往之情。而这样一个社会如今已经建立起来了。那么,很清楚,这首歌就不再有它存在的意义了。”

动物们虽然害怕,但还似乎会有一些动物提出反对意见的可能,就在这时,绵羊开始了他们惯常的吟唱——“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坏”,几分钟唱下来,阻止了任何讨论的展开。《英格兰的牲畜》就这样销声匿迹,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诗人小不点创作的另一首歌,开头两句是这样唱的:动物农场,动物农场,我绝不做危害你的勾当!

每个星期天上午升旗之后,动物都要唱这首歌。但不知怎么的,动物们总觉得它的歌词和曲调都比不上《英格兰的牲畜》。

第八章:风车战役

几天后,当处死动物带来的恐慌慢慢平息之后,一些动物记起——或者自以为记起——

第六条戒律规定“一切动物都不得杀害其他动物”。虽然谁都没在猪和狗面前提起这事,大家都觉得这次杀戮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可。苜蓿想请本杰明给她念一下第六条戒律,而本杰明像往常一样说他不愿意管这种闲事,苜蓿只好转而去找穆里尔帮忙。穆里尔为她念了那条戒律。是这样写的:“一切动物都不得无故杀害其他动物。”不知怎么回事,动物们的记忆当中竟然遗漏了“无故”这两个字。但既然那些动物都是勾结雪球的叛徒,显然处死他们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并没有违反戒律的规定。

这一整年,动物们比往年更加辛苦。为了赶在预定期限内重建风车,而且要把围墙建得比原来厚一倍,同时又不能落下农场的日常工作,动物们的工作量是巨大的。有时候,动物们甚至会感到自己工作时间变长了,而吃的反而比不上琼斯在的时候。周日早上,尖嗓子会用他的蹄子夹着一张长长的纸条,向动物们宣读大量的数据,证明每种粮食的产量都增长了百分之二、百分之三,或者百分之五。动物们没有理由怀疑他,更何况他们根本记不清楚反抗发生前的粮食情况。不过,有时候他们还真希望能够少些数字多些口粮。

现在,所有的命令都是由尖嗓子或者另外一头猪来传达的。拿破仑自己顶多两个星期公开露一次面。每次出来,不光身后跟着狗随从,前面还多了一只小公鸡为他开道,充当喇叭手,每到拿破仑要发话时,小公鸡便先喔喔喔地大声啼鸣几下。据说,在农舍里,拿破仑单独住一个房间。他独自用餐,用上了客厅玻璃柜里那套有英国王冠标志的德比瓷器餐具,边上还有两条狗伺候着。动物们又被告知,以后除了先前规定的两个周年纪念日外,每年拿破仑的诞辰日也要鸣枪以示庆祝。

动物们已经不能再对拿破仑直呼其名了,得非常正式地称呼他“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猪儿们更是喜欢给他封上各种各样的新头衔,“动物之父”“人类的克星”“羊栏的守护神”“小鸭之友”如此等等。在尖嗓子的讲话中,每每提到拿破仑的智慧和善心,提到他对各处动物的深深关爱,特别是对其他农场那些被奴役着的不幸而又无知的动物们更是关怀备至,两行热泪就会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每一次的成功,每一次的好运,都要归功于拿破仑,这似乎成了习惯。常常会听到母鸡间这样的谈话:“在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的领导下,我在六天里下了五个蛋。”或者是两头在池塘边饮水的奶牛,高声歌颂道:“多亏了我们的领袖拿破仑同志,这水是如此的甘甜!”农场里的动物们的感受可以用小不点写的一首诗来概括,诗的题目是《拿破仑同志》:孤儿的挚友!快乐的源头!是您哺育世间生灵!哦,当我注视着您镇定威严的目光,犹如天上的太阳,我的灵魂在燃烧。啊,拿破仑同志!您的博爱施恩遍及芸芸众生,一日饱食两餐,享用清爽的稻草;动物无论大小都安睡于畜栏,有您为大家守护,啊,拿破仑同志!我若生育幼崽,不等他长成,在襁褓中,在摇篮里,我便要教会他对您忠诚,永不背弃,是的,他要学的第一声呼唤就是“啊,拿破仑同志!”

这首诗得到了拿破仑的认可,而被写到了大谷仓后的墙上,同七条戒律并列墙的两边。诗的上方由尖嗓子用白漆绘上了拿破仑的侧面像。

同时,通过温佩尔这个中介,拿破仑开始了同弗雷德里克和皮尔金顿之间的复杂谈判。那堆木材还没有卖掉。在他们两人之中,弗雷德里克更为心切,但他给的价格不够理想。同时,又有谣言传来,说弗雷德里克和他的伙计们正在密谋攻击动物农场,毁掉风车工程,要知道这项工程早已燃起了他心中熊熊的妒火。大家还听说,雪球仍然躲在品趣田农场。仲夏时分,动物们又听说了一件令他们震惊的事,三只母鸡主动供认,她们受到雪球的蛊惑,参与到了一场谋害拿破仑的阴谋当中。这三只鸡马上就被处死了,而为了保护拿破仑的安全,一些新的防范措施也出台了。每晚都有四条狗分别守护在他床边的四角,另外还有一头名叫红眼睛的小猪被委以重任:为防止食物被下毒,凡是拿破仑要吃的食物他都要事先品尝。

就在这个时候,有消息说拿破仑已经决定把木材卖给皮尔金顿先生;同时,在动物农场和狐狸林之间还将定期展开一些物品的交换活动。现在看来,拿破仑和皮尔金顿之间的关系已经比较友好了,虽然双方的交易还是通过温佩尔进行的。动物们并不信任皮尔金顿,因为他是人类,但是和那个令他们又怕又恨的弗雷德里克比起来,皮尔金顿还是可取多了。随着秋天的临近,风车工程已渐近尾声,而关于农场即将遭到袭击的谣言也愈演愈烈。据传,弗雷德里克准备率领二十个人持枪闯入动物农场,而且已经买通了地方政府和警察局,这样一来,一旦他成功抢占了动物农场的地契,官方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此外,从品趣田不断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说弗雷德里克如何虐待他的动物。他用鞭子把一匹老马活活打死;他不给奶牛喂食;他把一条狗扔进炉子活活烧死;晚间,他把刀片绑在鸡爪上,观看斗鸡取乐。动物们听到自己的同胞如此遭遇,不禁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有好几次听到气愤处,动物们嚷嚷着请缨,要求集体出动攻打品趣田,赶走人类,解放动物。但每次尖嗓子都劝大家不要轻率行动,要相信拿破仑同志的战略部署。

尽管如此,对弗雷德里克的仇视情绪与日俱增。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拿破仑出现在谷仓,向大家解释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把木材卖给弗雷德里克;他认为和那种流氓恶棍做交易有损自己的尊严。农场仍然不断地派鸽子出去传播反抗的消息,但已规定他们不得在狐狸林的任何地方落足,同时,原先“消灭人类”的口号也被改成了“消灭弗雷德里克”。夏末,雪球的另一项阴谋又被揭穿。麦田里不知何故长满了杂草,原来这是因为雪球在一天夜里溜进农场,偷偷把草籽和粮食种子混在一起导致的。一只公鹅向尖嗓子坦白了他参与这项阴谋的罪行,随后就吞下剧毒的颠茄果自杀了。至此,动物们才知道,雪球原来从没有向他们一直所认为的那样拿到过什么“一级动物英雄”勋章。这一切只不过是牛棚战役后雪球为自己编造的故事。他不但没有被授予过勋章,而且还因为在战斗中的怯懦表现而受到过谴责。听了这些,一些动物又不免表现出一些迷惘,不过尖嗓子又很快地说服他们相信,是他们的记忆出了毛病。

秋天,动物们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庄稼的收获和风车工程两件大事。风车的构建工程已然竣工,剩下机械设备还有待安装,温佩尔正在联系具体的购买事宜。尽管缺乏经验,工具简陋,运气不佳,还遭受了雪球的暗算,动物们仍然排除万难,如期完工,和预定的期限一天不差!大家虽然精疲力竭却无比自豪,一圈一圈地绕着他们的杰作怎么也看不够,在他们眼前的风车比第一次建的更加出色完美。围墙也比原来的要厚一倍。这下,除了炸弹,再没有什么可以击垮它了!当他们回想起自己是如何辛勤劳动,如何克服种种挫折,想到当风车转动、发电机开始运作后,他们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的苦和累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围着风车欢呼雀跃,庆祝着这伟大的胜利。拿破仑在狗和公鸡的随同下,亲自前来视察竣工的风车工程;他对动物们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并宣布命名此风车为“拿破仑风车”。

两天以后,动物们被召集到谷仓召开特别会议。当拿破仑宣布他已经把木材卖给了弗雷德里克后,动物们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第二天,弗雷德里克的马车就会前来运走木材。在整个过程中,拿破仑同皮尔金顿貌似关系友好,其实早已和弗雷德里克达成了秘密协议。

农场中断了和狐狸林的一切往来;不时有侮辱性质的消息传到皮尔金顿耳朵里。鸽子们被告知要避开品趣田,他们的口号也由“消灭弗雷德里克”变成了“消灭皮尔金顿”。同时,拿破仑向动物们保证,关于动物农场面临袭击的消息完全是子虚乌有,而关于弗雷德里克凶残成性、虐待动物的事情也都只是虚张声势。所有的谣言十有八九是雪球和他的党羽编造的。现在看来,雪球并没有躲在品趣田农场,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有去过那里;据说,他正在狐狸林过着逍遥奢华的日子,而且已经由皮尔金顿供养了好几年了。

猪儿们对拿破仑超凡的智谋感到欣喜若狂。他们通过对皮尔金顿假意表示友好,迫使弗雷德里克把木材的购价提高了十二英镑。而尖嗓子说,拿破仑真正卓越的智慧在于他对谁都不会百分之百地信任,甚至连弗雷德里克也不例外。弗雷德里克起先想用一种叫支票的东西来支付木材的款项,那支票不过是一张写有付款承诺的纸。拿破仑才不会那么轻易上当。他要求对方用五英镑的票子直接支付,收不到钱就不能运走木材。弗雷德里克已经把钱全部付清了,这些钱刚够买建风车所需的机械部件。

就在此期间,木材被一车一车飞速地运了出去。全部运完以后,动物们又在谷仓里召开了一场特别会议,一起见识一下弗雷德里克付的钞票。拿破仑佩戴着他的两枚勋章,喜笑颜开地卧在讲坛上的草垫上,身边的钱码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一只从厨房里拿来的瓷碟子上。动物们列队缓缓经过,个个都瞪大眼睛把钱看个仔细。拳师还把鼻子凑近钞票闻了闻,这沓薄薄的白纸片在他呼出的气息里瑟瑟抖动作声。

三天过后,发生了一场可怕的骚乱。温佩尔脸色煞白地蹬着脚踏车往农场飞驰而来,到了院子里,把车一扔,便往农舍里奔去。接着,从拿破仑的房间里传来了声嘶力竭的愤怒咆哮。消息如野火般很快传遍了农场:那些钞票是假币!弗雷德里克一分钱都没用就把木材全弄走了!

拿破仑很快把动物们全部召集起来,恶狠狠地宣布了弗雷德里克的死刑。他说,抓到弗雷德里克要把他扔进沸水里活活烫死。同时,他警告动物们,经过这次受骗的经历后,大家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手下可能随时会发动他们蓄谋已久的攻击。农场的各个进出口都布上了岗哨。此外,四只鸽子被派往狐狸林,表达动物农场有意同皮尔金顿重修旧好的和解愿望。

就在第二天早晨,农场就遭到了袭击。动物们正在吃早饭,站岗的哨兵就飞奔而来,报告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手下已经穿过五条横木大门向里面冲进来了。动物们勇敢地进入了迎敌备战的状态,但这次他们可没能像牛棚战役那样轻松克敌了。一共来了十五个人,带着六支枪,在离动物们五十码开外时就开火了。动物们无法抵御火药和子弹的威力,纵使拿破仑和拳师全力鼓舞,他们还是很快就败下阵来。好几个动物已经负伤。大家躲进棚厩,小心翼翼地透过缝隙或木板节孔往外张望。整个牧场,包括风车,都已经落入敌人之手。这时候,甚至连拿破仑都似乎手足无措了。他一言不发地来回踱步,尾巴僵直地抽搐着。他往狐狸林方向投去期盼的目光。如果皮尔金顿能带着他的手下前来援助,那他们或许还有胜算。但此时,四只前一天被派出去捎信的鸽子回来了,其中一只衔着一片从皮尔金顿那里带来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活该”。

此时,弗雷德里克和他的手下已经围在了风车四周。动物们眼睁睁看着他们,绝望地低声呼喊。只见其中两个人举起了铁锹和大锤。他们打算砸毁风车。“办不到的!”拿破仑吼道,“我们的墙砌得很厚。他们就是砸上一个星期也砸不倒它。同志们,勇敢一点!”

但本杰明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举着锤子和铁锹的那两个人正在风车的墙基上打洞。本杰明缓缓地点了点他的长嘴,似乎对这件事饶有兴致。“我想是这样的,”他说,“你们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吗?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把炸药包放进那个洞里去了。”

动物们惊恐地等待着。现在根本没有可能再冒险冲出去。几分钟后,只见人们四下散开,然后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鸽子被惊得窜上了天空,除了拿破仑以外,所有的动物都卧倒在地,肚皮紧贴地面,藏起了自己的脸。当他们再次站起来时,只看见一团巨大的黑烟升腾在原先风车矗立的地方。微风把烟雾渐渐吹散。风车已经化为废墟了!

眼前的惨象再次激起了动物们的斗志。之前的害怕和绝望已经被愤怒所取代,他们无法容忍这种卑鄙无耻的行径。动物们高呼着复仇的口号,没等谁发号施令便一齐径直向敌人冲去。这次,虽然他们面临枪林弹雨,但他们谁也没有退缩。这是一场残酷而悲壮的恶战。人类不停地开火,一旦动物们逼近他们,他们就用结实的棍棒狠打,用厚重的靴子猛踹。一头奶牛、三只绵羊、两只鹅阵亡,几乎每个动物都受伤了。就连在后方指挥战斗的拿破仑尾巴尖也被子弹削掉了。但是人类也不是毫发无损。三个人被拳师的铁蹄踢破了头,另一个人被奶牛的角顶破了肚皮,还有一个人的裤子几乎被杰西和蓝铃扯了下来。当拿破仑的贴身护卫——九条烈狗——

按照他的指令,在树篱的掩护下绕道而行,突然出现在敌人的侧面,一阵狂吠,把一伙人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发现,自己正面临着被包围的危险。弗雷德里克对他的手下大喊,要大家趁着形势还好的时候赶紧突围出去,于是,紧接着就看见这群胆小鬼落荒而逃了。动物们一直追到田野尽头,在他们费劲地穿过带刺的树篱时,还抓住机会狠狠地踢了他们几脚。

动物们胜利了,但胜得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大家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回农场。看见战死的同胞无声无息地躺在草地上,好些动物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大家在风车的废墟前停下来,静静地为它默哀。是的,风车已经成了往事;曾经的辛苦劳动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了!连地基也遭到了很大的破坏。要想重建,连石块都得重新准备了。这次的爆炸把石料全都炸飞了。气浪把石头甩到了几百码以外,这地方看上去就像从来都没有建过风车一样。

当动物们走进农场时,尖嗓子朝大家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喜气洋洋地摇着尾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出现在战斗中。然后,动物们听到,从农场住处的方向传来了礼炮的枪响。“为什么要鸣枪?”拳师问。“庆祝我们的胜利啊!”尖嗓子兴奋地叫道。“什么胜利啊?”拳师又问。他的膝盖正在流血,还丢了一只铁鞋,蹄子也裂开了,一条后腿上至少中了一打子弹。“同志,什么胜利?难道我们没有赶走敌人,捍卫我们的领土——我们神圣的动物农场的领土?”“可是他们毁了我们的风车。我们辛苦了两年才建起来的风车啊!”“这有什么关系?风车毁了我们可以再建一个。要是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建它六个。同志,你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敌人曾经一度占领了我们现在脚踏的这片土地。而现在,感谢拿破仑同志的领导,我们又把它完完整整地夺回来了!”“我们夺回的是本来就属于我们的。”拳师说。“这就是我们的胜利。”尖嗓子说。

动物们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院子。嵌入后腿的子弹令拳师觉得钻心的疼。但他看到的是摆在他眼前的艰巨任务:从零开始,重建风车;而且他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打算全身心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去了。但他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担忧,担心自己已经十一岁,身上的肌肉会不如往日那么强健有力。

当动物们看到飘扬的绿色旗帜,听到枪声再次响起——

一共放了七枪,又听了拿破仑充分肯定大家英勇表现的演说后,大家似乎真的有了取得巨大胜利的感觉。动物们为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同胞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拳师和苜蓿拉着一辆马车充当灵车,拿破仑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庆祝活动连续进行了两天。大家唱歌、发表演说,又燃放了几次礼炮,每个动物都分到了一个苹果作为特别奖赏,每只鸟得到了两盎司的粮食,每条狗则拿到了三块饼干。这场战役被命名为风车战役,而拿破仑又为此设立了一种勋章——“绿旗勋章”,并把它颁给了自己。在这样欢天喜地的氛围中,倒霉的假钞事件所带来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几天之后,几头猪崽儿农舍的地窖里偶然发现了一箱威士忌。他们当初进驻农舍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这箱酒。那天夜里,农舍里传来了响亮的歌声,更令动物们吃惊的是,歌声中竟然夹杂着《英格兰的牲畜》这首歌。九点半左右,大家清楚地看到,拿破仑带着琼斯先生的一顶旧圆顶礼帽,从农舍的后门走出来,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又钻进屋子里去了。但是第二天早上,农舍里却是悄无声息,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九点钟,尖嗓子才露面,步履缓慢,神情沮丧,目光呆滞,尾巴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身后,看样子病得很厉害。他把动物们召集起来,告诉大家他要宣布一条很糟糕的消息:拿破仑同志生命垂危!

动物们发出痛心的哀叹。农舍的各扇门外都铺上了稻草,动物们经过时都蹑手蹑脚的。大家眼里噙着泪水,互相询问,要是他们的领袖真的离开了他们,该如何是好。谣言四起,说雪球图谋在拿破仑的食物中下毒的诡计终于还是得逞了。十一点,尖嗓子走出来发布第二个消息:拿破仑临终前想要庄重颁布的最后一个法令是,饮酒者将被处死。

然而,到了晚上,拿破仑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第二天早上,尖嗓子告诉大家,他正在迅速的恢复当中。到那天晚上,拿破仑就重新开始投入工作了,次日,动物们就听说他已经指示温佩尔到威灵顿购买一些关于酿酒和蒸馏法的小册子。一周以后,拿破仑下令将果园一头原来为丧失劳动能力的动物们开辟的小围场翻耕一下。据说这是因为牧场的草已经不够用了,需要重新播种,但不久,动物们就得知,原来拿破仑想用这块地来种大麦。

就在同一个时期,发生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让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一天夜里,大概十二点光景,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动物们急忙跑出来想看个究竟。这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在大谷仓尽头的墙脚下,也就是写着七条戒律的地方,躺着一把折成两段的梯子。尖嗓子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好像昏过去了,他身边有一盏灯笼、一把刷子,还有一桶打翻了的白漆。几条狗立即跑上前来,把尖嗓子围在中间,等他一恢复意志能够站起来走路,便簇拥着他回到农舍里。动物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都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只有老本杰明若有所思地点点他的长嘴,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几天之后,当穆里尔独自在看七条戒律时,发现又有一条戒律以前记错了。曾记得第五条戒律是“一切动物都不得喝酒”,但似乎他们又漏掉了两个字。这条戒律事实上应该是:“一切动物都不得过量喝酒。”

第九章:拳师之死

拳师的蹄子被劈裂,很长时间都没有痊愈。他们在庆功会后第二天就开始了风车的重建,拳师一天都不愿意多休息,并且发誓不让其他动物发现他在忍痛工作。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私下和苜蓿承认,他的蹄子实在疼得厉害。苜蓿把嚼烂的草药糊在他的伤口处,和本杰明一起劝他工作别再那么拼命了。“马的肺是经不起这样一直干下去的。”苜蓿对他说。但是拳师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他现在只剩下一个真正的抱负,那就是在自己退休之前,亲眼看到风车转起来。

刚开始,在动物农场首次颁布的法律中,马和猪的退休年龄都被定为十二岁,奶牛是十四岁,狗是九岁,绵羊是七岁,母鸡和鹅是五岁。同时也规定了各自丰厚的养老抚恤。但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动物退休后依靠养老抚恤过活,最近,退休的问题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既然果园边上的那块地已经被用来种大麦了,动物间便又传说大牧场的一角将被围起来作为年迈体衰者专用的牧场。据说,一匹马退休后将得到每天五磅的粮食,冬天还可以得到十五磅的干草,逢年过节还能额外分到一个胡萝卜或者一只苹果。第二年的夏天就将迎来拳师十二岁的生日。

这段时间,动物们的生活非常艰苦。这一年的冬天和去年的一样寒冷,粮食却比去年还要少。除了猪和狗的口粮维持不变之外,动物们的口粮全都减少了。尖嗓子对此的解释是,在口粮上过于严格的平等其实是违背动物主义的原则的。不管怎样,他总可以毫不费力地向其他动物证明,不论表象如何,他们其实并不缺粮食。当然了,目前还是有必要调整一下口粮的安排(尖嗓子称其为“调整”,从来不用“减少”这个词),但和琼斯在的时候比起来,大家的生活还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的。他用又尖又快的语调念了很多数字,逐一向大家证明了他们比琼斯时代有了更多的燕麦、干草和甘蓝,证明了他们现在的工作时间变短了,喝的水质量更好了,而且他们的寿命也变长了,幼崽的成活率也比以往有了很大的提高,另外,大家的棚厩里有了更多的稻草,跳蚤却比以前少了很多。动物们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说实话,琼斯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在动物们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们只知道现在的生活艰苦恶劣,一贫如洗,他们饥寒交迫,除了睡觉成天都在劳作。不过,原先的日子更加糟糕,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对于这一点,他们很乐意相信。再说,过去他们备受奴役,而现在至少他们是自由身,这就是最根本的区别,尖嗓子也没有忘记指出这一点。

农场里又添了好多张嗷嗷待哺的嘴巴。秋天,四头母猪差不多同时下崽儿,一共生了三十一头小猪。这些小猪都是杂色的,既然拿破仑是农场里的唯一一头公猪,也就不难猜测他们是谁的后代了。过了些日子,农场购买了砖块和木材,传令下来说要在农舍的花园里修建一所小学堂。到目前为止,拿破仑一直是在农舍的厨房里亲自负责小猪崽儿们的教育。小猪们只是在花园里嬉戏运动,并不许他们和其他动物一起玩耍。也就在这个时候,农场里又添了一条规定:当猪和其他动物在路上迎面碰到时,其他动物必须靠边为猪让路;同时,所有的猪,无论等级,周日都可以享有在尾巴上佩戴绿丝带的特权。

这一年农场的收成颇丰,但资金仍然短缺。建学堂需要购买砖块、沙石和石灰,同时为了重修风车,大家还必须积蓄购买机械部件的钱。加上还要购买屋内的灯油和蜡烛、专供拿破仑独享的糖块(他以防止发胖为由,禁止其他猪吃糖),以及其他日常用度,如工具、钉子、绳线、煤、电线、铁片、狗饼干,等等。多余的干草和部分马铃薯已经卖掉了,出售鸡蛋的量也增加到每周六百枚,以至于那年母鸡孵出小鸡后也只能维持鸡的总数大致不变。口粮的配给在十二月的时候已经减少了一次,二月份又一次减少,为了省油,棚厩里不得再点灯。但猪似乎依然生活得舒适惬意,事实上,还一个个都养胖了。二月下旬的一个下午,从小小的酿造房里飘出了阵阵馥郁醇厚、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一直蔓延到院子里,动物们从来没闻到过这种气味,这座酿造房坐落在厨房后面,在琼斯时代就一直闲置着。有动物说,这是烧煮大麦的香味。动物们贪婪饥渴地呼吸着空气中的香味,一边美美地猜想晚餐是不是就能享用到这带着浓浓香味的大麦粥了。可是并没有热乎乎的粥出现。周日,动物们被告知,今后所有的大麦都将供猪享用。果园那边的田里早就种上了大麦。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说现在每头猪每天都能喝上一品脱啤酒,而拿破仑则可以喝半加仑,每次都是用那只有英国王冠标志的德比瓷器汤碗盛给他喝。

如果说动物们还在经受着各种艰难困苦,那么如今更有尊严的生活多少还是可以弥补他们所受的苦难。农场里有了更多的歌声、更多的演说、更多的游行集会。拿破仑已经下令,每周都要举行一次所谓的“自发性集会”,旨在庆祝动物农场所经历的斗争和胜利。动物们在指定的时间里放下手中的工作,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绕着农场各处游行,猪排在最前面,随后是马、牛、羊和其他家禽。狗走在游行队伍的侧面,而走在整支队伍前面的则是拿破仑的那只黑色小公鸡。拳师和苜蓿负责举那面画着兽蹄和兽角的绿旗,旗帜上又添上了一行字:“拿破仑万岁!”游行完毕以后,动物们开始背诵赞美拿破仑的诗句,尖嗓子发表演说,汇报近期粮食产量的增长,有时候还会鸣一下枪。绵羊是自发性集会的最忠实的拥护者,一旦有动物抱怨(猪和狗不在的时候,一部分动物有时候会这样)这是浪费时间,还害得大家要站在外面吹冷风,绵羊一定会齐齐地吟唱起“四条腿的好,两条腿的坏”,来制止这些动物继续发牢骚。不过总的来说,动物们还是喜欢这些庆祝仪式的。这些活动能时常提醒动物们,他们已经翻身成了主人,现在所付出的劳动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这终归还是很值得欣慰的。因此,歌曲、游行、尖嗓子列的数据、鸣枪声、公鸡的啼鸣、挥舞的旗帜,所有这些都能让他们忘却腹中的饥饿,至少是暂时忘却。

四月,动物农场宣布成立共和国,因此有必要推选一位总统。候选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拿破仑,他全票当选。就在拿破仑上任的同一天,有消息传来,说找到了雪球谋同琼斯的更详细的新材料。材料揭露,雪球并不像动物们先前想象的那样,只是阴谋挫败牛棚战役,而是公然站在琼斯一边作战。事实上,他才是人类的真正统帅,他甚至在战斗中喊着“人类万岁!”的口号冲锋陷阵。雪球背上的伤——少数动物可能还记得曾经看到过——其实是被拿破仑用牙齿咬伤的。

盛夏时节,几年不见踪迹的乌鸦摩西突然出现在农场。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游手好闲,还是用和以前一样的口吻谈论糖果山。他会栖在一根木桩上,拍打着翅膀,只要有听众,他能讲上个把小时。“同志们,就在那上面。”他用大嘴指着天空中某个方位,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就在那边,就在你看得到的那片乌云的另一边——那里就是糖果山了,一个快乐的国度,我们这些可怜的动物在那里什么活都不用再干了!”他甚至宣称自己有一次飞得很高,竟然飞到了那里,看到了广阔无垠的苜蓿草,看到了长在树篱上的亚麻子蛋糕和块糖。对他的话,很多动物都信以为真。他们寻思着,现在的生活忍饥挨饿,累死累活,在另一个地方存在着一个更好的世界,这难道不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吗?猪对摩西的态度却很难判断。他们对糖果山的故事一致表示不屑,说那是摩西的谎话,但是他们却允许他继续待在农场,什么活都不用干,却可以每天分到一吉尔的啤酒。

拳师的蹄子痊愈以后,他干起活来更加卖力了。实际上,那年,所有的动物都过着奴隶一般的苦日子。除了农场的日常工作和风车的重建工程,从三月份开始,他们还要为小猪修建学堂。有时候,半饿着肚子长时间地工作实在是难以忍受,但拳师从来都没有动摇过。从他的言行里找不到任何迹象表明他精力已经不如往日,只是他的体态出现了一些变化;他的皮毛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健硕的后腰也似乎松垮萎缩了一些。其他动物说:“当春天到来草儿复苏的时候,拳师就会恢复如初的。”但春天来了,拳师却并没有壮实起来。有时,在通往采石场最高处的斜坡上,他绷紧肌肉,拖动巨大的石块,似乎是全凭着意志力才可以支撑着不倒下去。每当这时,动物们都看见他抖动着双唇,颤抖着默念“我要更加努力”;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来了。苜蓿和本杰明再次奉劝他要小心身体,但拳师就是听不进去。他的十二岁生日就快到了。只要能在他退休前储备到足够的石料,其他事情他才不在意呢。

夏日里的一个晚上,农场里突然传出拳师出事的消息。那时候,他又独自出去拉石料到风车工地了。显然,这消息是真的。几分钟之后,两只鸽子匆匆飞回来报告:“拳师倒下了!他侧翻在地上起不来了!”

农场里大概有一半的动物都冲到了风车工地的小山包上。拳师躺在那里,身子倒在车轴之间,他伸长着脖子,却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目光呆滞,已被汗水浸透的身体上毛发杂乱地粘在一起。他的嘴里流出细细的一股鲜血。苜蓿跪倒在他的身边。“拳师!”她呼唤着,“你还好吗?”“是我的肺出了点小毛病。”拳师声音微弱,“没事的。我想你们没有我也一定能把风车建起来。已经有足够的石料了。不管怎么样,我也只能再干一个月了。说实话,我可一直盼着退休那天呢。本杰明的年纪也差不多了吧,或许他们会让他和我一起退休,给我做个伴儿呢。”“我们得马上找些帮手,”苜蓿说。“快,谁跑去和尖嗓子报个信,告诉他这里出事了。”

动物们纷纷跑回农舍,向尖嗓子报告消息。只有苜蓿留了下来,另外还有本杰明,他趴在拳师身边,默默地用他的长尾巴为拳师赶走苍蝇。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尖嗓子来了,满脸的同情和关怀。他说,拿破仑同志已经听说了关于这位农场里最忠诚的成员的不幸遭遇,并且感到无比痛心,他已经在着手安排,会把拳师送到威灵顿的医院去进行治疗。动物们对此略感不安。除了莫莉和雪球之外,还没有动物离开过农场呢,他们也不想看到自己生病的同胞落到人类的手里。不过,尖嗓子没费什么大力气就说服了他们,照他的说法,威灵顿的兽医可以让拳师得到很好的治疗,那比留在农场要有效得多。大约半小时后,拳师稍稍恢复了一些气力,他艰难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回马厩,苜蓿和本杰明早已为他铺好了软软的稻草床。

接下来的两天里,拳师待在马厩里休养。猪送来了一大瓶粉红色的药,那是他们从农舍浴室的药柜里找到的,苜蓿负责每天两餐后让拳师服用这种药。晚上,苜蓿躺在拳师的马厩里陪他聊天,本杰明则替他赶走苍蝇。拳师说,他对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到难过。如果恢复得好,他还想再活三年呢,他盼望着能在大牧场的一角安享晚年。他这辈子终于可以空下来学习知识,提高自己了。他说,他会用余生学会剩下的二十二个英文字母。

然而,本杰明和苜蓿也只能在干完活以后才有时间陪伴拳师。一天,一辆货运马车驶来要带走拳师。那时候,动物们都在猪的监督下,在甘蓝田里除草,当他们看到本杰明从住处飞奔而来,扯大嗓门叫喊时,全都呆住了。他们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本杰明如此激动——

确实,这也是大家第一次看到他跑成这样。“快,快!”他叫着,“快过来啊!他们要把拳师带走了!”不等猪同意,动物们全都扔下手头的活,跑回农场住处。一点不假,院子里停着一辆密闭的大型马车,由两匹马拉着,车身上印着一些字,一个面相狡猾、戴一顶平顶圆礼帽的男子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而拳师已经不在马厩里了。

动物们围在了马车四周。“再见,拳师!”他们齐声道别,“再见!”“傻瓜!傻瓜!”本杰明叫嚷着,在动物们边上跳来窜去,着急地跺着马蹄子,“傻瓜!你们没看到马车上写的是什么吗?”

动物们听了,安静下来。穆里尔开始辨认起车上的字来。但本杰明把她推到一边,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念道:“‘艾尔弗雷德·西蒙斯,威灵顿屠马人兼熬胶工。经营兽皮、骨粉。出售狗窝。’难道你们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要把拳师拉去屠宰场了!”

动物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喊声。这时候,车厢上的男子挥鞭策马,马车一路小跑离开了农场的院子。动物们跟在后面,大声呼喊。苜蓿冲在最前面。马车开始加速了。苜蓿迈着矮胖的四肢,奋力追赶,终于小跑起来。“拳师!”她叫着,“拳师!拳师!拳师!”就在这时,拳师好像是听到了外面的喧哗声,从马车后面的小窗户里探出了他鼻尖带有一道白道的面孔。“拳师!”苜蓿绝望无助地喊着,“拳师!你出来啊!快点出来啊!他们是要拉你去送死啊!”

所有的动物也一齐叫着:“出来啊,拳师,出来!”但是马车已经全速上路了,离动物们越来越远。谁也不知道拳师是否听懂了苜蓿对他说的话。但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从窗户里消失了,从车厢里传来了激烈的马蹄踢打撞击的声音。拳师正在奋力挣脱。要是以前,用不了几下,拳师的马蹄一定让车厢粉身碎骨了。可是今非昔比啊!他再也没有那样的力气了;不多久,车厢里的踢打声就越来越弱,最后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绝望的动物们开始恳求拉车的两匹马,请他们停下脚步。“同志们,同志们!”大家叫道,“别让自己的同胞兄弟去送死啊!”但是这两头愚蠢的畜生,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加快步伐往前赶。拳师的脸再也没有在窗口出现。有动物想到他们可以跑到前面关上五道栅木门,但是已经太晚了;马车很快就穿过木门,迅速消失在大路上。此后,大家再也没有见到过拳师。

三天之后,动物们被告知,拳师虽然得到了精心的治疗,最终还是病逝在了威灵顿的医院里。尖嗓子把这个消息带给了大家。他说,拳师临终的时候,他一直陪在拳师身边。“这是我见过的最感人的场面了!”尖嗓子抬起一只蹄子,抹着眼泪说。“我在他床边看着他离开。最后的时刻,他虚弱得几乎无法说话,只能在我耳边轻轻告诉我,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活着的时候没能看到风车的竣工。‘冲啊,同志们!’”

他喃喃地说着,‘以反抗的名义向前冲啊。动物农场万岁!拿破仑同志万岁!拿破仑永远是对的。’同志们,这就是他的临终遗言。

说到这里,尖嗓子突然脸色骤变。他沉默了一会儿,小眼睛狐疑地飞快扫视一阵,这才继续往下讲。

他说,据他所知,在拳师被转移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极其愚蠢和恶毒的谣言。一些动物发现带走拳师的马车上标着“屠马人”的字样,于是便武断地下结论说拳师是被送去屠宰场了。这真是难以置信,尖嗓子说,动物们怎么能这么愚昧无知呢。他扫动着尾巴左蹦右跳,愤怒地嚷道,大家不会这么不了解他们敬爱的领袖拿破仑同志吧?这件事解释起来很简单。那辆马车以前是屠宰场的,后来被兽医买下了,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把原来的标签涂掉,这才引起了这场误会。

动物们听了尖嗓子的解释,终于如释重负。尖嗓子继续向大家描述拳师临终前的细节、他受到的悉心照料,以及拿破仑如何毫不吝啬地为他支付昂贵的医药费,动物们心中最后的疑虑也烟消云散,对同胞去世的悲痛之情也慢慢平息下来,至少拳师还是很幸福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拿破仑也出席了周日上午的会议,并发表了一个悼念拳师的简短致辞。他说,他虽然无法把同胞的遗体运回农场安葬,但他已经下令要用农舍花园里的月桂为拳师编一只大花圈,把它放在拳师的坟墓上。过几天,猪还将为悼念拳师举办一次宴会。拿破仑用拳师生前最喜爱的两句格言——“我会更加努力”和“拿破仑同志永远是对的”——

结束了他的发言。他说,最好每个动物都能把这两句话作为自己的格言。

在举办宴会的那天,一辆杂货店的马车从威灵顿为农场带来了一只大大的木板箱。那天晚上,农舍里歌舞升平,后来又传出类似激烈争吵的声音,直到十一点,在一阵玻璃被砸碎的巨响中,一切才又归于平静。第二天中午以前,农舍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有消息说,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赚来一笔钱,又给他们自己买了一箱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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