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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2:3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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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振铎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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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

北平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北平作者:郑振铎排版:情缘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时间:2018-01-01ISBN:9787559413406本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辑一 ——山中杂记前记——山中通信亲爱的诸友:

二十四日很早的起来,几乎近二三年来没有起得那末早过,匆匆的赶到车站,恰好高先生和唐先生也到了。这一次真不能不走。一则因为有好同伴,一路上可以谈谈,二则在上海实在不能做事,几乎有两个礼拜没有做事了,再不到清静些的地方,专心做些事,真要不了。因此便决心立刻走。

也许是靠了一班英美的贵族(在中国他们真的是贵族)的力量吧,由上海到莫干山,一路上真是方便。铁路局特别为游山者设了种种的便利的运输方法,到了艮山门(杭州的近郊)早有一列小火车在等着我们到拱宸桥了;到了拱宸桥,又早有一艘汽船在等着我们到莫干山前的三桥埠了;到了三桥埠,又早有许多轿夫挑夫在等着我们了。上了轿,行李无论多少,都不用自己费心,花了挑力,他们自然会把这些东西送上来,一件也不会少。比我们苏州扬州的旅行,还要利便得多。一点麻烦也没有,车轿夫包围之祸也没有。如果旅行是如此的利便,我们真要不以旅行为苦而以为乐了;如果天目,雁荡,峨嵋,泰山诸名胜,也有那末样的利便,我想中国一定可以有不少人会诱起旅行的兴趣的。

话说到此,我们却不能光羡慕他们洋贵族的有福气,光嫉忌他们的有势力。我们自己不去要求,不去创造,幸福与势力,自然不会从天而降了。原来他们到了一个地方,看不惯的事,就要设法改革,一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大声控诉(不管这些控诉是否有效),与个人,与公共有妨碍或不便利的地方,便要写信或亲自去闹,去质问;人人如此的注意到,如此的关心到,个人与公共的幸福与势力,当事者自然的会一天天的晓得改良,以适应大家的需要,以免得大家的责备了,自然的会注意到个人与公共的安全与幸福了。试问我们有没有如此的注意到,关心到自己的与公共的幸福呢?请想一想,我们自己愧也不愧!

在《山中通信》这么清雅的题目之下,却一开头便写上这么一段的大议论,也许要引起一般雅士的厌弃,好在我的通信本也不预备给那些雅士看的。

沿路的景物真不坏,江南的春夏原是一副天上乐园的景色。一路上没有一块荒土,都是绿的稻,绿的树,绿的桑林。偶然见些池塘,也都有粗大的荷叶与细小的菱叶浮泛在水面。在汽船上,沿河都是桑林与芦苇。有几个地方,水的中央突出了一块桑田,四周都是碧油油的水,水面上浮着不少的绿萍,一二小舟,在那里徐徐的往来,仿佛是拾菱角的吧。我们的船一经过,大浪便冲上这些岸边,至少有千百的浮萍是被水带上岸滩而枯死的。轿子走了一段平路,便上山了。他们抬得真吃力:前面的一个,汗珠如黄豆大,滴在山石上,我初次还错认为下雨;后面的两个,急促的喘声,却自然而然的会使人起了一种不安之心。走到太高峭之处,有时我们也下轿来步行,以减轻他们的劳苦,这自然使他们很高兴。轿夫大都是温州人,他们说的不三不四的官话,一听就知道是我的半同乡。五时上轿,到了八时才到滴翠轩。因为夜色朦胧,山径两旁的风光却不曾领略得到。晚霞留在山峰,云色至为绚烂;将圆的明月,同时在我们的后面升起;到了林径时,月光照在竹林,照在轿上,地面朦胧的有些影子摇动着。鼻管里嗅着一种特有的山野的香气,这些香气大约由无数的竹林,松林和野草山花的香花所混合成功的,所以我们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香气,却使我们自然而然的生了一种由城市到山野的所特有的欣悦之情。这些情绪为什么会发生的呢?我以为这也许是蛮性的遗留,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千万年的久在山洞水涯的,所以时时有一种力,会引我们由城市到乡野,使我们每到山野便欣悦起来。但擘黄说,这也许是人类的好奇心,或厌故喜新的心理之表现。

闲话不谈,且说我们到了山中,见了灯光很亮的地方,同时又听见电机的扎扎,与瀑布的潺潺,便与高唐二位分路了,他们是到那灯光很明亮的铁路饭店的;我又走了一程,才到滴翠轩,全个房子乌黑的,看不见一点光,这真出乎意料之外。遇见了管事的孙先生和住在这里的郑心南先生,几乎面目都辨不清楚。好久,才点上一支红烛。心南说,大家早已去睡了,天一亮就起来,灯是不大点的。这真是“山中有古风”呀!

这里的轿夫和挑夫很和善,并不像上海和扬州苏州那末样的面目可怕,给他们些赏钱,便道了谢,再也不多要,也许是我们已给得满意了。然而数目实在是不多。

坐轿除了不安之心在作祟外,别的都不坏,省足力自然是第一,其次,在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上石级时,轿子却有韵律似的谐和的波动着,那种的舒适真不是坐汽车,马车,人力车乃至一切的车所能想象得到的。不过我对于坐轿是一个“乡老”,因为向不愿意坐,凡上山总是依赖自己的足力,这一次要不是被派定要坐的,也决不会自动的想坐的,所以说的话,在久于坐山轿的人看来,也许要有些“村气”。

自从上午十一时后,我们还没有吃一顿舒服的东西,肚里很饿。滴翠轩却什么食物也没有了,只得由旁路到铁路饭店找高唐二位,心南也同去,恰好他们在吃饭,便同吃了。那里真是一所Modernized的旅馆,什么都有,电灯,风扇以及一切的设备,使我们不晓得自己是在山中,如果前面没有山,耳中没有听见潺潺的水声。可惜位置太低了,没有风,远不如滴翠轩之凉爽。

与他们回到滴翠轩,说是步月,那月光却暗淡已极,白云一堆堆的拥挤在天上。谈了一会,我去洗了一个澡,并没有什么设备,不过是冷热水同倒在一个大铅桶中而已。洗完了澡,他们已经去了,说是:明日也搬到这里来住,因为凉爽。晚,先在心南房里同睡。蚊子颇不少。

以后的话,下次的信再说;为了夜,什么东西也看不清,什么地方也未去,山上的风物和形势,毫不知道,只好止于此了。

再者,还有一件事未说:我们的汽船到了武康县左近时,见到无数的裸体小孩在水中立着泅着,住屋多半用木柱建在水上,颇像秦淮河两旁,水之不洁亦略相似。最可怪者,乃是有许多家的屋下,木柱之旁,建了不少的厕所,其形式颇似寺观中之所有者;一船的洋贵族,连我们,都很注意这种未之前见的奇景。我们真会废地利用呀!7月24日早(《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月夜之话

是在山中的第三夜了。月色是皎洁无比,看着她渐渐的由东方升了起来。蝉声叽——叽——叽——的曼长的叫着,岭下涧水潺潺的流声,隐略的可以听见,此外,便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月如银的圆盘般大,静定的挂在晚天中,星没有几颗,疏朗朗的间缀于蓝天中,如美人身上披着蓝天鹅绒的晚衣,缀了几颗不规则的宝石。大家都把自己的摇椅移到东廊上坐着。

初升的月,如水银似的白,把她的光笼罩在一切的东西上;柱影与人影,粗黑的向西边的地上倒映着。山呀,田地呀,树林呀,对面的许多所的屋呀,都朦朦胧胧的不大看得清楚,正如我们初从倦眠中醒了来,睁开了眼去看四周的东西,还如在渺茫梦境中似的;又如把这些东西都幕上了一层轻巧细密的冰纱,它们在纱外望着,只能隐约的看见它们的轮廓;又如春雨连朝,天色昏暗,极细极细的雨丝,随风飘拂着,我们立在红楼上,由这些蒙雨织成的帘中向外望着。那末样的静美,那末样柔秀的融和的情调,真非身临其境的人不能说得出的。“那末好的月呀!”擘黄先生赞赏似的叹美着。

同浴于这个明明的月光中的,还有梦旦先生和心南先生。静悄悄的,各人都随意的躺在他的摇椅上,各自在默想他的崇高的思绪。也不知道有多少秒,多少分,多少刻的时间是过去了,红栏杆外是月光,蝉声与溪声,红栏杆内是月光照浴着的几个静思的人。

月光光,

照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娘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

问郎此去何时返。

心南先生的女公子依真跳跃着的由西边跑了过来,嘴里这样的唱着。那清脆的歌声漫溢于朦胧的空中,如一塘静水中起了一个水沤似的,立刻一圈一圈的扩大到全个塘面。“这是各处都有的儿歌,辜鸿铭曾选入他的《幼学弦歌》中。”梦旦先生说。他真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恳挚,又多见闻,凡是听过他的话的人,总不肯半途走了开去。“福州还有一首大家都知道的民歌,也是以月为背景的,真是不坏。”梦旦先生接着说;于是他便背诵出了这一首歌。

原文:

共哥相约月出来,

怎样月出哥未来?

没是奴家月出早?

没是哥家月出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恐怕我哥未肯来。

当日我哥未娶嫂,

三十无月哥也来。

译文:

与他相约月出来,

怎么月出了他还未来?

莫不是我家月出得早?

莫不是他家月出得迟?

不论月出早与迟,

只怕他是不肯来了吧!

当日他没有娶妻时,

没有月的三十夜也还来呢。

这首歌的又真挚又曲折的情绪,立刻把大家捉住了。像那末好的情歌,真不多见。“我真想把它钞录了下来呢!”我说。于是梦旦先生又逐句的背念了一遍,我便录了下来。“大约是又成了《山中通信》的资料吧,”擘黄先生笑着说道,他今天刚看见我写着《山中通信》。“也许是的,但这样的好词,不写了下来,未免太可惜了。”“我也有一个,索性你再写了吧。”擘黄说。

我端正了笔等着他。

七月七夕鹊填桥,

牛郎织女渡天河。

人人都说神仙好,

一年一度算什么!“最后一句真好,凡是咏七夕的诗,恐怕不见得有那样透彻的口气吧。可见民歌好的不少,只在自己去搜集而已。”擘黄说。

大家的话匣子一开,沉静的气氛立刻打破了,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谈着唱着,浑忘了皎洁月光与其他一切。月已升得很高,倒向西边的柱影,已渐渐的短了。

梦旦先生道:“还有一首歌,你们听人说过没有?”“采你去问秋英,

怎么姑爷跌满身?”“他说:相公家里回,

也无火把也无灯。”“既无火把也要灯!

他说相公家里回,

怎么姑爷跌满身?

采你去问秋英!”“是的,听见过的,”擘黄说,“但其层次与说话之语气颇不易分得出明白。”“大约是小姐见姑爷夜间回来,跌了一身的泥,不由得起了疑心,便叫丫头采去问跟班秋英。采回到小姐那里,转述秋英的话,相公之所以跌得一身泥者,因由家里回来,夜色黑漆漆的,又无火把又无灯笼也。第二首完全是小姐的话,她的疑心还未释,相公既由家回,如无火把也要有灯,怎么会跌得一身泥?于是再叫采去问秋英。虽然是如连环诗似的二首,前后的意思却很不同。每个人的口气也都逼真的像。”梦旦先生说。

经了这样一解释,这首诗,真的也成了一首名作了。

真鸟仔,

啄瓦檐,

奴哥无“母”这数年。

看见街上人讨“母”,

奴哥目泪挂目檐。

有的有,没的没,

有人老婆连小婆!

只愿天下作大水,

流来流去齐齐没。

这一首也是这一夜采得的好诗,但恐非“非福州人”所能了解。所谓“真鸟仔”者,即小麻雀也。“母”者,即女子也,即所谓公母之“母”是也。“奴哥”者,擘黄以为是他人称他的,我则以为是自称的口气。兹译之如下:

小小的麻雀儿,

在瓦檐前啄着,啄着,

我是这许多年还没有妻呀!

看见街上人家闹洋洋的娶亲,

我不由得双泪挂眼边。

有的有,没有的没有,

有的人,有了妻,却还要小老婆。

但愿天下起了大水,

流来流去,使大家一齐都没有。

这个译文,意思未见得错,音调的美却完全没有了。所以要保存民歌的绝对的美,似非用方言写出来不可。

这一夜,是在山上说得最舒畅的一夜,直到了大家都微微的呵欠着,方才散了,各进房门去睡。第二夜,月光也不坏。我却忙着写稿子;再一夜,天色却不佳,梦旦先生和擘黄又忙着收拾行囊,预备第二天一早下山。像这样舒畅的夜谈,却终于只有这一夜,这一夜呀!1926年9月14日(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山中的历日“山中无历日”,这是一句古话,然而我在山中却把历日记得很清楚。我向来不记日记,但在山上却有一本日记,每日都有二三行的东西写在上面。自七月二十三日,第一日在山上醒来时起,直到了最后的一日早晨,即八月二十一日,下山时止,无一日不记。恰恰的在山上三十日,不多也不少,预定的要做的工作,在这三十日之内,也差不多都已做完。

当我离开上海时,一个朋友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一个月,”我答道。真的,不多也不少,恰是一个月。有一天,一个朋友写信来问我道:“你一天的生活如何呢?我们只见你一天一卷的原稿寄到上海来,没有一个人不惊诧而且佩服的。上海是那样的热呀,我们一行字也不能写呢。”

我正要把我的山上生活告诉他们呢。

在我的二十几年的生活中,没有像如今的守着有规则的生活,也没有像如今的那末努力的工作着的。

第一晚,当我到了山时,已经不早了,滴翠轩一点灯火也没有。我向心南先生道:“怎么黑漆漆的不点灯?”“在山上,我们已成了习惯,天色一亮就起来,天色一黑就去睡,我起初也不惯,现在却惯了。到了那时,自然而然的会起来,自然而然的会去睡。今夜,因为同家母谈话,睡得迟些,不然,这时早已入梦了。家中人,除了我们二人外,他们都早已熟睡了。”心南先生说。

我有些惊诧,却不大相信。更不相信在上海起迟眠迟的我,会服从了这个山中的习惯。

然而到了第二天绝早,心南先生却照常的起身。我这一夜是和他暂时一房同睡的,也不由得不起来,不由得的不跟了他一同起身。“还早呢,还只有六点钟,”我看了表说。“已经是太晚了。”他说,果然,廊前太阳光已经照得满墙满地了。

这是第一次,我倚了绿色的栏杆——后来改漆为红色的,却更有些诗意了——去看山景。没有奇石,也没有悬岩,全山都是碧绿色的竹林和红瓦黑瓦的洋房子。山形是太平衍了。然而向东望去,却可看见山下的原野。一座一座的小山,都在我们的足下,一畦一畦的绿田,也都在我们的足下。几缕的炊烟,由田间升起,在空中袅袅的飘着,我们知道那里是有几家农户了,虽然看不见他们。空中是停着几片的浮云。太阳照在上面,那云影倒映在山峰间,明显的可以看见。“也还不坏呢,这山的景色,”我说。“在起了云时,漫山的都是云,有的在楼前,有的在足下,有时浑不见对面的东西,有时,诸山只露出峰尖,如在海中的孤岛,这简直可称为云海,那才有趣呢。我到了山时,只见了两次这样的奇景。”心南先生说。

这一天真是忙碌,下山到了铁路饭店,去接梦旦先生他们上山来。下午,又东跑跑,西跑跑。太阳把山径晒得滚热的,它又张了大眼向下望着,头上是好像一把火的伞。只好在邻近竹径中走走就回来了。

在山上,雨是不预约就要落下来的,看它天气还好好的,一瞬眼间,却已乌云蔽了楼檐,沙沙的一阵大雨来了。不久,眼望着这块大乌云向东驶去。东边的山与田野却现出阴郁的样子,这里却又是太阳光满满的照着了。“伞在山上倒是必要的;晴天可以挡太阳,下雨的时候可以挡雨,”我说。

这一阵雨过去后,天气是凉爽得多了,我便又独自由竹林间的一条小山径,寻路到瀑布去。山径还不湿滑,因为一则沿路都是枯落的竹叶躺着,二则泥土太干,雨又下得不久。山径不算不峻峭,却异常的好走。足踏在干竹叶上,柔柔的如履铺了棉花的地板,手攀着密集的竹干,一干一干的递扶着,如扶着栏杆,任怎么峻峭的路,都不会有倾跌的危险。

莫干山有两个瀑布,一个是在这边山下,一个是碧坞。碧坞太远了,听说路也很险。走过去,要经过一条只有一尺多阔的栈道,一面是绝壁,一面是十余丈深的山溪,轿子是不能走过的,只好把轿子中途弃了,两个轿夫牵着游客的双手,一前一后的把他送过去。去年,有几个朋友到那里去游,却只有几个最勇敢的这样的走了过去,还有几个却终于与轿子一同停留在栈道的这边,不敢过去了。这边的山下瀑布,路途却较为好走,又没有碧坞那末远,所以我便渴于要先去看看——虽然他们都要休息一下,不大高兴走。

瀑布的气势是那末样的伟大,瀑布的景色是那末样的壮美;那末多的清泉,由高山石上,倾倒而下,水声如雷似的,水珠溅得远远的,只要闭眼一想象,便知它是如何的可迷人呀!我少时曾和数十个同学们一同旅行到南雁荡山。那边的瀑布真不少,也真不小。老远的老远的,便看见一道道的白练布由山顶挂了下来。却总是没有走到。经过了柔湿的田道,经过了繁盛的村庄,爬上了几层的山,方才到了小龙湫。那时是初春,还穿着棉衣。长途的跋涉,使我们都气喘汗流。但到了瀑布之下,立在一块远隔丈余的石上时,细细的水珠却溅得你满脸满身都是,阴凉的,阴凉的,立刻使你一点的热感都没有了;虽穿了棉衣,还觉得冷呢。面前是万斛的清泉,不休的只向下倾注,那景色是无比的美好,那清而弘大的水声,也是无比的美好。这使我到如今还记念着,这使我格外的喜爱瀑布与有瀑布的山。十余年来,总在北京与上海两处徘徊着,不仅没有见什么大瀑布,便连山的影子也不大看得见。这一次之到莫干山,小半的原因,因为那山那有瀑布。

山径不大好走,时而石级,时而泥径,有时,且要在荒草中去寻路。亏得一路上溪声潺潺的。沿了这溪走,我想总不会走得错的。后来,终于是走到了。但那水声并不大,立近了,那水珠也不会飞溅到脸上身上来。高虽有二丈多高,阔却只有两个人身的阔。那末样委靡的瀑布,真使我有些失望。然而这总算是瀑布,万山静悄悄的,连鸟声也没有,只有几张照相的色纸,落在地上,表示曾有人来过。在这瀑布下留连了一会,脱了衣服,洗了一个身,濯了一会足,便仍旧穿便衣,与它告别了。却并不怎么样的惜别。

刚从林径中上来,便看见他们正在门口,打算到外面走走。“你去不去?”擘黄问我。“到哪里去?”我问道。“随便走走。”

我还有余力,便跟了他们同去。经过了游泳池,个个人喧笑的在那里泅水,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他们是最会享用这种公共场所的。池旁,列了许多座位,预备给看的人坐,看的人真也不少。沿着这条山径,到了新会堂,图书馆和幼稚园都在那里。一大群的人正从那里散出,也大都是碧眼黄发的人。沿着山边的一条路走去,便是球场了。球场的规模并不小,难得在山边会辟出这末大的一个地方。场边有许多石级凸出,预备给人坐,那边贴了不少布告,有一张说:“如果山岩崩坏了,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避暑会是不负责的。”我们看那山边,围了不少层的围墙。很坚固,很坚固,哪里会有什么崩坏的事。然而他们却要预防着。在快活的打着球的,也都是碧眼黄发的人。

梦旦先生他们坐在亭上看打球,我们却上了山脊。在这山脊上缓缓的走着,太阳已将西沉,把那无力的金光亲切的抚摩我们的脸。并不大的凉风,吹拂在我们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适之感。我们在那里,望见了塔山。

心南先生说:“那是塔山,有一个亭子的,算是莫干山最高的山了。”望过去很远,很远。

晚上,风很大。半夜醒来,只听见廊外虎虎的啸号着,仿佛整座楼房连基底都要为它所摇撼。

山中的风常是这样的。

这是在山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也没有做事。到了第三天,却清早的起来,六点钟时,便动手作工。八时吃早餐,看报,看来信,邮差正在那时来。九时再做,直到了十二时。下午,又开始写东西,直到了四时。那时,却要出门到山上走走了。却只在近处,并不到远处去。天未黑便吃了饭。随意闲谈着。到了八时,却各自进了房。有时还看看书,有时却即去睡了。一个月来,几乎天天是如此。

下午四时后,如不出去游山,便是最好的看书时间了。

山中的历日便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过着这样的有规则的生活过!1926年9月20日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塔山公园

由滴翠轩到了对面网球场,立在上头的山脊上,才可以看到塔山;远远的,远远的,见到一个亭子立在一个最高峰上,那就是所谓塔山公园了。到山的第三天的清早,我问大家道:“到塔山去好吗?”

朝阳柔黄的满山照着,鸟声细碎的啁啾着,正是温凉适宜的时候,正是游山最好的时候。

大家都高兴去走走,但梦旦先生说,不一定要走到塔山,恐怕太远,也许要走不动。

缓缓的由林径中上了山;仿佛只有几步可以到顶上了,走到那处,上面却还有不少路,再走了一段,以为这次是到了,却还有不少路。如此的,“希望”在前引导着,我们终于到山脊。然后,缓缓的,沿山脊而走去。这山脊是全个避暑区域中最好的地方。两旁都是建造得式样不同的石屋或木屋,中间一条平坦的石路,随了山势而高起或低下。空地不少,却不像山下的一样,粗粗的种了几百株竹,它们却是以绿绿的细草铺盖在地上,这里那里的置了几块大石当做椅子,还有不少挺秀的美花奇草,杂植于平铺的绿草毡上。我们在那里,见到了优越的人为淘汰的结果。

一家一家的楼房构造不同,一家一家的园花庭草,亦布置得不同。在这山脊上走着,简直是参观了不少的名园。时时的,可于屋角的空隙见到远远的山峦,见到远远的白云与绿野。

走到这山脊的终点,又要爬高了,但梦旦先生有些疲倦了,便坐在一块界石上休息,没有再向前走的意思。

大家围着这个中途的界石而立着,有的坐在石阶上。静悄悄的还没有一个别的人,只有早起的乡民,满头是汗的挑了赶早市的东西经过这里,送牛奶面包的人也有几个经过。

大家极高兴的在那里谈天说地,浑忘了到塔山去的目的。太阳渐渐的高了,热了,心南看了手表道:“已经九点多了。快回去吃早餐吧。”

大家都立了起来,拍拍背后的衣服。拍去坐在石上所沾着的尘土,而上了归途。

下午,我的工作完了,便向大家道:“现在到塔山去不去呢?”“好的,”擘黄道,“只怕高先生不能走远道。”

高先生道:“我不去,你们去好了。我要在房里微睡一下。”

于是我和心南、擘黄同去了。

到塔山去的路是很平坦的。由山后的一条很宽的泥路走去,后面的一带风景全可看到。山石时时有人在丁丁的伐采,可见近来建造别墅的人一天天的多了,连山后也已有了几家住户。

塔山公园的区域,并不很广大,都是童山,杂植着极小极小的竹树,只有膝盖的一半高。还有不少杂草,大树木却一株也没有。将到亭时,山势很高峭,两面石碑,立在大门的左右,是叙这个公园的缘起,碑字已为风雨所侵而模糊不清,后面所署的年月,却是宣统二年(?)。据说,近几年来,亭已全圮,最近才有一个什么督办,来山避暑,提倡重修。现在正在动工。到了亭上,果有不少工匠在那里工作,木料灰石,堆置得凌乱不堪。亭是很小的,四周的空地也不大,却放了四组的水门汀建造的椅桌,每组二椅一桌,以备游人野餐之用。亭的中央,突然的隆起了一块水门汀建的高丘,活像西湖西冷桥畔重建的小青墓。也许这也是当桌子用的,因为四周也是水门汀建的亭栏,可以给人坐。

再没有比这个亭更粗陋而不谐和的建筑物了,一点式样也没有,不知是什么东西,亭不像亭,塔不像塔,中不是中,西不是西,又不是中西的合璧,单直可以说是一无美感,一无知识者所设计的亭子。如果给工匠们自己随意去设计,也许比这样的式子更会好些。

所谓公园者,所谓亭子者不过如此!然而这是我们中国人在莫干山所建筑的唯一的公共场所。

亏得地势占得还不坏。立在亭畔,四面可眺望得很远。莫干山的诸峰,在此一一可以指点得出来,山下一畦一畦的田,如绿的绣毡一样,一层一层,由高而低,非常的有秩序。足下的冈峦,或起或伏,或趋或耸,历历可指,有如在看一幅地势实型图。

太阳已经渐渐的向西沉下,我们当风而立,略略的有些寒意。

那边有乌云起了,山与田都为一层阴影所蔽,隐隐的似闻见一阵一阵的细密的雨声。“雨也许要移到这边来了,我们走吧。”

这是第一次的到塔山。

第二次去是在一个绝早的早晨,人是独自一个。

在山上,我们几乎天天看太阳由东方出来。倚在滴翠轩廊前的红栏干上,向东望着,我们便可以看到一道强光四射的金线,四面都是斑斓的彩云托着,在那最远的东方。渐渐的,云渐融消了,血红的血红的太阳露出了一角,而楼前便有了太阳光。不到一刻,而朝阳已全个的出现于地平线上了,比平常大,比平常红,却是柔和的,新鲜的,不刺目的。对着了这个朝阳而深深的呼吸着,真要觉得生命是在进展,真要觉得活力是已重生。满腔的朝气,满腔的希望,满腔的愉意,满腔的跃跃欲试的工作力!

怪不得晨鸟是要那样的对着朝阳宛转的歌唱着。

常常的在廊前这样的看日出。常常的移了椅子在阳光中,全个身子都浸没在它的新光中。

也许到塔山那个最高峰去看日出,更要好呢。泰山之观日出不是一个最动人的景色么?

一天,绝早,天色还黑着,我便起身,胡乱的洗漱了一下,立刻起程到塔山。天刚刚有些亮,可以看见路。半个行人也没有遇见。一路上急急的走着,屡次的回头看,看太阳已否升起。山后却是阴沉沉的。到了登上了塔山公园的长而多级的石级时,才看见山头已有金黄色,东方是已经亮晶晶的了。

风虎虎的吹着,似乎要从背后把你推送上山去。愈走得高风愈大,真有些觉得冷栗,虽然是在六月,且穿上了夹衣。

飞快的飞快的上山,到了绝顶时,立刻转身向东望着,太阳却已经出来了,圆圆的血红的一个,与在廊前所见的一模一样,眼界并不见得因更高而有所不同。

在金黄的柔光中浸溶了许久许久才回去,到家还不过八时。

第三次,又到了塔山,是和心南先生全家去的,居然用到了水门汀的椅桌,举行了一次野餐会。离第一次到时,只有半个月,这里仿佛因工程已竣之故,到的人突多起来。空地上垃圾很不少,也无人去扫除。每个人下山时都带了不少只苍蝇在衣上帽上回去。沿路费了不少驱逐的工夫。1926年9月30日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蝉与纺织娘

你如果有福气独自坐在窗内,静悄悄的没一个人来打扰你,一点钟,两点钟的过去,嘴里衔着一支烟,躺在沙发上慢慢的喷着烟云,看它一白圈一白圈的升上,那末在这静境之内,你便可以听到那墙角阶前的鸣虫的奏乐。

那鸣虫的作响,真不是凡响;如果你曾听见过曼杜令的低奏,你曾听见过一支洞箫在月下湖上独吹着;你曾听见过红楼的重幔中透漏出的弦管声,你曾听见过流水淙淙的由溪石间流过,或你曾倚在山阁上听着飒飒的松风在足下拂过,那末,你便可以把那如何清幽的鸣虫之叫声想象到一二了。

虫之乐队,因季候的关系而颇有不同,夏天与秋令的虫声,便是截然的两样。蝉之声是高旷的,享乐的,带着自己满足之意的;它高高的栖在梧桐树或竹枝上,迎风而唱,那是生之歌,生之盛年之歌,那是结婚曲,那是中世纪武士美人的大宴时的行吟诗人之歌。无论听了那叽——叽——的曼长声,或叽格——叽格——的较短声,都可同样的受到一种轻快的美感。秋虫的鸣声最复杂。但无论纺织娘的咭嘎,蟋蟀的唧唧,金铃子之叮令,还有无数无数不可名状的秋虫之鸣声,其音调之凄抑却都是一样的;它们唱的是秋之歌,是暮年之歌,是薤露之曲。它们的歌声,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怨妇之奏琵琶。孤峭而幽奇,清远而凄迷,低徊而愁肠百结。你如果是一个孤客,独宿于荒郊逆旅,一盏荧荧的油灯,对着一张板床,一张木桌,一二张硬板凳,再一听见四壁唧唧知知的虫声间作,那你今夜便不用再想稳稳的安睡了,什么愁情,乡思,以及人生之悲感,都会一串一串的从根儿勾引起来,在你心上翻来覆去,如白老鼠在戏笼中走轮盘一般,一上去便不用想下来憩息。如果你不是一个客人,你有家庭,你有很好的太太,你并没有什么闲愁胡想,那末,在你太太已睡之后,你想在书房中静静的写些东西时,这唧唧的秋虫之声却也会无端的窜入你的心里,翻掘起你向不曾有过的一种凄感呢。如果那一夜是一个月夜,天井里统是银白色,枯秃的树影,一根一条的很清朗的印在地上,那末你的感触将更深了。那也许就是所谓悲秋。

秋虫之声,大都在蝉之夏曲已告终之后出现,那正与气候之寒暖相应。但我却有一次奇异的经验;在无数的纺织娘之鸣声已来了之后,却又听得满耳的蝉声。我想我们的读者中有这种经验的人是必不多的。

我在山中,每天听见的只有蝉声,鸟声还比不上。那时天气是很热,即在山上,也觉得并不凉爽。正午的时候,躺在廊前的藤榻上,要求一点的凉风,却见满山的竹树梢头,一动也不动,看看足底下的花草,也都静静的站着,如老僧入了定似的。风扇之类既得不到,只好不断的用手巾来拭汗,不断的在摇挥那纸扇了。在这时候,往往有几缕的蝉声在槛外鸣奏着。闭了目,静静的听了它们在忽高忽低,忽断忽续,此唱彼和,仿佛是一大阵绝清幽的乐阵在那里奏着绝清幽的曲子,炎热似乎也减少了,然后,矇眬的矇眬的睡去了,什么都不觉得。良久,良久,清梦醒来时,却又是满耳的蝉声。山中的蝉真多!绝早的清晨,老妈子们和小孩子们常去抱着竹干乱摇一阵,而一只二只的蝉便要跟随了朝露而落到地上了。第一个早晨,在我们滴翠轩的左近,至少是百只以上之蝉是这样的被捉。但蝉声却并不减少。

常常的,一只蝉两只蝉,叽的一声,飞入房内,如平时我们所见的青油虫及灯蛾之飞入一样。这也是必定被人所捉的。有一天,见有什么东西在槛外倒水的铅斗中咯笃咯笃的作响,俯身到槛外一看,却又是一只蝉,这当然又是一个俘虏了。还有好几次,在山脊上走时,忽见矮林丛中有什么东西在动,拨开林丛一看,却也是一只蝉。它是被竹枝竹叶挡阻住了不能飞去。我把它拾在手中。同行的心南先生说,“这有什么稀奇,放走了它吧,要多少还怕没有!”我便顺手把它向风中一送,它悠悠扬扬的飞去很远很远,渐渐的不见了。我想不到这只蝉就在刚才是地上拾了来的那一只!

初到时,颇想把它们捉几个寄到上海去送送人。有一次,便托了老妈子去捉。她在第二天一早,果然捉了五六只来放在一个大香烟纸盒中,不料给依真一见,她却吵着,带强迫的要去。我又托那个老妈子去捉。第二天,又捉了四五只来。依真的纸盒中却只剩下两只活的,其余的都死了。到了晚上,我的几只,也死了一半。因此,寄到上海的计划遂根本的打消了。从此以后,便也不再托人去捉,自己偶然捉来的,也都随手的放去了。那样不经久的东西,留下了它干什么用!不过孩子们却还热心的去捉。依真每天要捉至少三只以上用细绳子缚在铁杆上。有一次,曾有一只蝉居然带了红绳子逃去了;很长的一根红绳子,拖在它后面,在风中飘荡着,很有趣味。

半个月过去了;有的时候,似乎蝉声略少,第二天却又多了起来。虽然是叽——叽——的不息的鸣着,却并不觉喧扰;所以大家都不讨厌它们。我却特别的爱听它们的歌唱,那样的高旷清远的调子,在什么音乐会中可以听得到!所以我每以蝉声将绝为虑,时时的干涉孩子们的捕捉。

到了一夜,狂风大作,雨点如从水龙头上喷出似的,向槛内廊上倾倒。第二天还不放晴。再过一天,晴了,天气却很凉,蝉声乃不再听见了!全山上在鸣唱着的却换了一种咭嘎——咭嘎——的急促而凄楚的调子,那是纺织娘。“秋天到了,”我这样的说着,颇动了归心。

再一天,纺织娘还是咭嘎咭嘎的唱着。

然而,第三天早晨,当太阳晒得满山时,蝉声却又听见了!且很不少。我初听不信;叽——叽——叽格——叽格——那确是蝉声!纺织娘之声却又潜踪了。

蝉回来了,跟它回来的是炎夏。从箱中取出的棉衣又复放入箱中。下山之计遂又打消了。

谁曾于听了纺织娘歌声之后再听见蝉的夏曲呢?这是我的一个有趣的经验。11月8日夜补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苦鸦子

乌鸦是那末黑丑的鸟,一到傍晚,便成群结阵的飞于空中,或三两只栖于树下,苦呀!苦呀的叫着,更使人起了一种厌恶的情绪。虽然中国许多抒情诗的文句,每每的把鸦美化了。如“寒鸦数点”“暮鸦栖未定”之类,读来未尝不觉其美,等到一听见其声,思想的美感却完全消失了,心上所有的只是厌恶。

在山中也与在城市中一样,免不了鸦的打扰。太阳的淡金色光线,弱了,柔和了,暮霭渐渐的朦胧的如轻纱似的幔罩于冈峦之腰,田野之上,西方是血红的一个大圆盘悬在地平上,四边是金彩斑斓的云霞,点染在半天;工作之后,躺在藤榻上,有意无意的领略着这晚霞天气的图画。经过了这样静谧的生活的,准保他一辈子不会忘了,至少是要在城市的狭室中不时想起的。不幸这恬静可爱的山中的黄昏,却往往为苦呀!苦呀的鸦声所乱。

有一天,晚餐吃得特别的早;几个老婆子趁着太阳光未下山,把厨房中盆碗等物都收拾好了,便也上楼靠在红栏杆上闲谈。“苦呀!苦呀!”几只乌鸦栖在对面一株大树上,正朝着我们此唱彼和的歌叫着。“苦鸦子!我们乡下人总说她是嫂嫂变的。”汤妈说。

江妈接着道:“我们那里也有这话。婆婆很凶,姑娘又会挑嘴,弄得嫂嫂常常受婆婆的气,还常常的打她,男人又一年间没有几时在家。有一次,她把米饭从后门给了些叫化的;她姑娘看见了,马上去告诉她的娘。还挑拨的说:‘嫂嫂常常把饭给人家。’于是婆婆生了大气,用后门的门闩,没头没脑的打了她一顿,她浑身是伤。气不过,就去投河。却为邻居看见了救起,把她湿淋淋的送回家。她婆婆姑娘还骂她假死吓诈人。当夜,她又用衣带把自己吊死在床前了。过了几个月,她男人回家,他的娘却淡淡的说,她得病死了。但她的灵魂却变了乌鸦,天天在屋前树上苦呀!苦呀的叫着。”“做人家媳妇实在不容易。”江妈接着说,“像我们那里媳妇吃苦的真不少!”

汤妈说,“可不是!前半年的少爷家里用的叶妈还不是苦到无处说!一天到晚打水,烧饭,劈柴,种田,摘豆子。她婆婆还常常的叽哩咕噜骂她。碰到丈夫好些的,也还好,有地方说说。她的丈夫却又是牛脾气,好赌。输了,总拿她来出气,打得呀,浑身是伤!有一次,她给我看,一身的青肿,半个月一个月还不会退。好容易来帮人家,虽然劳碌些,比在家里总算是好得多了。一月三块半工钱,一个也不能少,都要寄回家。她丈夫还时时来找她要钱!她说起来常哭!上一次,她不是辞了回家么?那是她丈夫为了赌钱的事,被人家打伤了,一定要她回去伏侍。这一向都没有信来,问她乡里人也不知道。这一半年总不见得会出来了。”

江妈道:“汤奶奶你是好福气!说是童养媳,婆婆待你比自己的女儿还好。男人又肯干,家里积的钱不少了,去年不是又买了几亩田么?你真可以回去享福了,汤奶奶!”“哪里的话!我们哪里说得上享福两个字!我们的婆婆待我可真不差,比自己的姆妈还好!”

这时,一声不响的刘妈插嘴道:“汤奶奶待她婆婆也真是好;自己的娘病,还不大挂心,听说她婆婆有什么难过,就一定要回去看看的了!上次她婆婆还托人带了大棉袄给她,真是疼她!”

汤妈指着刘妈向江妈道:“她真可怜!人是真好,只可惜有些太老实,常给人欺负。她出来帮人家也是没法的。她家里不是少吃的,穿的,只是她婆婆太厉害了,不是打,就是骂,没有一天有好日子过。自从她男人死了,婆婆更恨她入骨,说她是克夫。她到外边来,赛如在天堂上!”

刘妈一声不响的听着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栏杆外面乌鸦还是一声苦呀!苦呀在叫着,夜色已经成了深灰色了。“刘妈,天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天天做的事都会忘了么!”她主妇的声音,严厉的由后房传出。“噢,来了,”刘妈连忙的答应,慌慌张张的到后面去了。“真作孽,像她这样的人,到处要给人欺负。”江妈说。“还好她是个呆子,看她一天到晚总是嘻嘻的笑脸。”“不,”汤妈说,“别看她呆头呆脑的;她和我谈起来,时时的落泪呢。有一次,给她主妇大骂了一顿以后,她便跑到自己房里痛哭。到了夜里,我睡时,还听见她在呜咽的抽气!”

想不到刘妈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到山中来后,我们每以她为乐天的痴呆人,往往的拿她来取笑,她也从没有发怒过,谁晓得她原是这样的一个“苦鸦子”!

这时,黑夜已经笼罩了一切。江妈说,“我也要去点灯了。”“苦呀,苦呀!”的乌鸦已经静止,大约它们是栖定在巢中了。11月12夜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不速之客

这里离上海虽然不过一天的路程,但我们却以为上海是远了,很远了;每日不再听见隆隆的机器声,不再有一堆一堆的稿子待阅,不再有一束一束来往的信件。这里有的是白云,是竹林,是青山,如果镇日的靠在红栏杆上,看看山,看看田野,看看书,那末,便可以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偶然的听着鸟声格格的着,或一只两只小鸟,如疾矢似的飞过槛外,或三五丛蝉声曼长的和唱着,却更足以显出山中的静谧与心中的静谧来。

然而我们每天却有两次或三次是要与上海及外面世界接触的;一次便是早晨八时左右邮差的降临,那是照例总有几封信及一束日报递来的。如果今天邮差迟了一点来,或没有信件,我们心里便有些不安逸。“我有信没有?”一见绿衣人的急步噔噔噔的上了楼,便这样的问;有时在路上遇见了,那时时间是更早,也便以这同样的问题问他。

他跑得满头是汗,从邮袋中取了信件日报出来,便又匆匆的转身下楼了。我到了山中不到三天,已与这个邮差熟悉。因为每次送这一带地方邮件的总是他。据他说,今年上山的人不到三百。因为熟悉了,在中途向他要信时,他当然不会不给的。

再一次是下午一时左右;那时带了外面的消息来的,又是邮差,且又是同样的那一个邮差;不过这一次是靠不住的,有时来,有时不来。

最后一次是夜间九十时左右,那时是上海或杭州的旅客由山下坐了轿子来的时候。因为滴翠轩的一部分是旅馆,所以常常有旅客来。我的房间隔壁,有两间空房,后面也有一间,这几个房间的住客是常常更换的。有时是官僚,有时是军人,有时是教育家,有时是学生,——我还曾在茶房扫除房间时,见到一封住客弃掉的诉说大学生生活的苦闷的信——有时是商人;有时是单身,有时是带了女眷。虽然我是不大同他们攀谈的,但见了他们的各式各样的脸,各式各样的举动,也颇有趣。不过他们来时,往往我们已经睡了。第二天一清晨,便听见老妈子们纷纷传说来的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坐谈得迟了,便也看见他们的上山。大约每一二夜总有一批人来。一见轿夫挑夫的喧语,呼唤茶房的声音,楼梯上杂乱匆促的足步声,便知山客是又多了几个了。有时,坐在廊前,也看见对山有灯火荧荧的移动。老妈子们便道:“又有人上山了。”刘妈道:“一个,两个,还有一个,妈妈呀,轿子多着呢!今天来的人真不少呀!”这些人当然不是到滴翠轩来的,因为到滴翠轩是走老路近,而对山却是新路,轿夫们向来不走的。走新路的,都是到岭上各处别墅上去的。

第一次第二次的外面消息,是我们所最盼望的,因为载来的是与我们有关的消息。尤其热忱的来候着的是我。因为,箴没有和我同来,我几次写信去,总催她快些上山来。上海太热,是其一因,还有……

别离,那真不是轻易说的。如果你偶然孤身作客在外,如果你不是怕见你那母夜叉似的妻,如果你没有在外眷恋了别一个女郎,你必定会时时的想思到家中的她,必定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离情别绪萦挂在心头的,必定会时时的因事,因了极小极小的事,而感到一种思乡或思家之情怀的。那是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的,无庸其讳言。即使你和她向来并不怎么和睦,常常要口角几声,隔了几天,且要大闹一次的,然而到了别离之后,你却在心头翻腾着对于她的好感。别离使你忘了她的坏处,而只想到了她,特别是她的好处。也许你们一见面,仍然再要口角,再要拍桌子,摔东西的大闹,然而这时却有一根极坚固极大的无形的情线把你和她牵住,要使你们互相接近。你到了快归家时,你心里必定是“归心如箭”,你到了有机会时,必定要立刻的接了她出来同住。有几个朋友,在外面当教员的,一到暑假,经过上海回家时,必定是极匆忙的回去,多留一天也不肯。“他是急于要想和他夫人见面呢,”大家都嘲笑似的谈着。那不必笑,换了你,也是要如此的。

这也无庸讳言,我在这里,当然的,时时要想念到她。我写了好几封信给她,去邀她来。“如果路上没有伴,可叫江妈同来。”但她回了信,都说不能来。我们大约每天总有一封信来往,有时有两封信,然而写了信,读了信,却更引起了离别之感。偶然她有一天没有信来,那当然是要整天的不安逸的。“铎,你不在,我怎么都不舒服,常常的无端生气,还哭了几次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这是她在我走了第二日写来的信。

凄然的离情,弥漫了全个心头,眼眶中似乎有些潮润,良久,良久,还觉得不大舒适。

听心南先生说,有两位女同事写信告诉他,要在山上来住。那是很好的机会,可以与箴结伴同行的。我兴匆匆的写了信去约她。但她们却终于没有成行,当然她也不来了。我每天匆匆的工作着,预备早几天把要做的工做完。她既不能来,还是我早些回去吧。

有一次,我写信叫她寄了些我爱吃的东西来。她回信道:“明后天有两位你所想不到的人上山来,我当把那些东西托他们带上。”

这两位我所想不到的人是谁呢?执了信沉吟了许久,还猜不出。也许是那两位女同事也要来了吧?也许是别的亲友们吧?我也曾写信去约圣陶、予同他们来游玩几天,也许竟是他们吧?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这两位还没有到,我几乎要淡忘了这事。

第三夜,十点钟的左右,我已经脱了衣,躺在床上看书。倦意渐渐迫上眼睫,正要吹灭了油灯,楼梯上突然有一阵匆促的杂乱的足步声;这足步到了房门口,停止了。是茶房的声音叫道:“郑先生睡了没有?楼下有两位女客要找你。”“是找我么?”“她说是要找你。”

我心头扑扑的跳着。女客?那两位女同事竟来了么?匆匆的穿上了睡衣,黑漆漆的摸到楼梯边,却看不出站在门外的是谁。“铎,你想得到是我来了么?”这是箴的声音,她由轿夫执的灯笼光中先看见了我。“是江妈伴了我来的。”

这真是一位完全想不到的不速之客!

在山中,我的情绪没有比这一时更激动得厉害的了。1926年11月28日夜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山市

未至滴翠轩时,听说那个地方占着山的中腰,是上下山必由之路,重要的商店都开设在那里。第二次清晨到楼下观望时,却很清静,不像市场的样子。楼下只有三间铺子。商务书馆是最大,此外还有一家出卖棉织衣服店,一家五金店。东边是下山之路,一面是山壁,一面是竹林;底下是铁路饭店。“这里下山要到三桥埠才有市集呢,”茶房告诉我说。西边上去,竹荫密密的遮盖在小路上,景物很不坏!——后来我曾时时到这条路上散步,——但也不见有商店的影子。茶房说,由此上去,有好几家铺子,最大的元泰也在那里。我和心南先生沿了这条路走去,不到三四百余步,果然见几家竹器店,水果店,再过去是上海银行,元泰食物店及三五家牛肉庄,花边店,竹器店;如此而已。那就是所谓山市。但心南先生说,后山还有一个大市场,老妈子天天都到那里去买菜。

滴翠轩的楼廊,是最可赞许的地方,又阔又敞,眼界又远,是全座“轩”最好的所在。

一家竹器店正在编做竹的躺椅。“应该有一张躺椅放在廊前躺躺才好,”我这样想,便对这店的老板说,“这张躺椅卖不卖。”“这是外国人定做的,您要,再替您做一张好了,三天就有。”“照这样子,”我的身体躺在这将成的椅上试了一试,说,“还要长了二三吋。价钱要多少?”“替外国人做,自然要贵些,这一张是四块钱,但您如果要,可以照本给您做。只要三块八角,不能再少。”

我望望心南先生,要他还价,因为这间铺子他曾买过几样东西,算是老主顾了。“三块钱,我看可以做了,”心南先生说。“不能,先生,实在不够本。”“那末,三块四角钱吧,不做随便你,”我一边走,一边说。“好了,好了,替您做一张就是。”“三天以后,一定要有,尺寸不能短少,一定要比这张长三吋。”“一定,一定,我们这里不会错的,说一句是一句,请先付定洋。”

我付了定洋,走了。

第二天去看,他们还没有动手做。“怎么不做,来得及么?大后天一定要的,因为等要用。”“有的,一定有的,请您放心。”

第三天早晨,到山上去,走过门前,顺便去看看,他们才在扎竹架子。“明天椅子有没有?一定要送去的。”“这两天生意太忙,对不起。后天给你送去吧。今天动手做,无论如何,明天不会好的。”

再过一天,见他们还没有把椅子送来,又跑去看。大体是已经做好了。老板说,“下午一定有,随即给你送来。”

躺在椅上试了一试,似乎不对,比前次的一张还要短。“怎么更短了?”“没有,先生,已经特别放长了。”

前次定做的那张椅子还挂在墙角,没有取去。“把那张拿下来比比看。”我说。

一比,果然反短了二吋,不由人不生气!山里做买卖的人总以为比都市里会老实些,不料这种推测却完全错误!“我不要了,说话怎么不作准?说好放长三吋的,怎么反短了二吋!”“先生,没有短,是放长的,因为样子不同,前面靠脚处把您编得短些,所以您觉得它短了。”“明明是短!”我用了尺去量后说。

争执了半天,结果是量好了尺寸,叫他们再做一只。两天后一定有。

这一次才没有偷减了尺寸。

每次到山脊上散步时,总觉得山后田间的景色很不坏。有一天绝早,天色还没有发亮,便起了床,自己预备洗脸水。到了一切都收拾好时,天色刚刚有些淡灰色。于是独自一人的便动身了。到了山脊,再往下走时,太阳已如大血盘似的出现于东方。山后有一个小市场,几家茶馆饭铺,几家米店,兼售青菜及鸡。还有一家肉店。集旁是一小队保安队的驻所,情况很寂寥,并不热闹。心南先生所说的市集,难道就是这里么?我有些怀疑。

由这市集再往下走,沿途风物很秀美。满山都是竹林,间有流泉淙淙的作响。有一座小桥,架于溪上,几个村姑在溪潭旁捶洗衣服。在在都可入画。只是路途渐渐的峻峭了,毁坏了,有时且寻不出途径,一路都是乱石。走了半个钟头,还没有到山脚。头上汗珠津津的渗出,太阳光在这边却还没有,因为是山阴。沿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良久,才见下面有一个穿蓝布衣的人向上走。到了临近,见他手执一个酱油瓶,知道是到市集去的。“这里到山脚下还有多少路?”

他以怀疑的眼光望着我,答道:“远呢,远呢,还有三五里路呢。你到那边有什么事?”“不过游玩游玩而已。”“山路不好走呢。一路上都是石子,且又高峻。”

我不理他,继续的走下去,不到半里路,却到了一个村落,且路途并不坏,较上面的一段平坦多了。不知这个人为什么要说谎。一条溪水安舒的在平地上流着,红冠的白鹅安舒的在水面上游着。一群孩子立在水中拍水为戏,嘻嘻哈哈的大笑大叫,母亲们正在水边洗菜蔬。屋上的烟囱中,升出一缕缕的炊烟。

一只村犬见了生人,汪汪的大叫起来,四面的犬应声而吠,这安静的晨村,立刻充满了紧张的恐怖气象。孩子们和母亲们都停了游戏,停了工作,诧异的望着我。几只犬追逐在后面吠叫。亏得我有一根司的克护身,才能把它们吓跑了。它们只远远的追吠,不敢走近来。山行真不能不带司的克,一面可以为行山之助,一面又可以防身,走到草莽丛杂时,可以拨打开蛇虫之类,同时还可以吓吓犬!

沿了溪边走下去,一路都是水田,用竹杆搭了一座瓜架,就架在水面上;满架都是黄色的花,也已有几个早结的绿皮的瓜。那样有趣而可爱的瓜架,我从不曾见过。再下面是一个深潭,绿色的水,莹静的停储在那里,我静静的立着,可以照见自己的面貌。高山如翠绿屏风似的围绕于三面。静悄悄的一点人声鸟声都没有。能在那里静立一二个钟头,那真是一种清福。但偶一抬头,却见太阳光已经照在山腰了。

一看表,已经七点,不能不回去了。再经过那个村落时,犬和人却都已进屋去,不再看见。到了市集,却忘了上山脊的路,去问保安队,他们却说不知。保安队会不知驻在地的路径,那真有些奇闻!我不再问他们,自己试了几次,终于到达了山脊,由那里到家,便是熟路了。

回家后,问问心南先生,他们说的大市集原来果是那里。山市竟是如此的寂寥的,那是我初想不到的;山中人原却并不比都市中人朴无欺诈,那也是我初想不到的。1926年11月28日夜追记(选自《山中杂记》,开明书店1927年1月出版)—— 辑二 ——海燕蝴蝶的文学一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粼粼的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的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双翼,栩栩的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的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当我们在和暖宜人的阳光底下,走到一望无际的开放着金黄色的花的菜田间,或杂生着不可数的无名的野花的草地上时,大的小的蝴蝶们总在那里飞翔着。一刻飞向这朵花,一刻飞向那朵花,便是停下了,双翼也还在不息不住的扇动着。一群儿童们嬉笑着追逐在他们之后,见他们停下了,便悄悄的蹑足走近,等到他们走近时,蝴蝶却又态度闲暇的舒翼飞开了。

呵,蝴蝶!它便被追,也并不现出匆急的神气。(日本的俳句,我乐作)

在这个时候,我们似乎感得全个宇宙都耀着微笑,都泛溢着快乐,每个生命都在生长,在向前或向上发展。二

在东方,蝴蝶是我们最喜欢的东西之一,画家很高兴画蝶。甚至于在我们古式的帐眉上,常常是绘饰着很工细的百蝶图,——我家以前便有二幅帐眉是这样的。在文学里,蝴蝶也是他们所很喜欢取用的题材之一。歌咏蝴蝶的诗歌或赋,继续的产生了不少。梁时刘孝绰有《咏素蝶》一诗:

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

同时如简文帝(萧纲)诸人也作有同题的诗。于是明时有一个钱文荐的做了一篇《蝶赋》,便托言梁简文与刘孝绰同游后园,“见从风蝴蝶,双飞花上”,孝绰就作此赋以献简文。此后,李商隐、郑谷、苏轼诸诗人并有咏蝶之作,而谢逸一人作了蝶诗三百首,最为著名,人称之为“谢蝴蝶”。

叶叶复翻翻,斜桥对侧门。芦花惟有白,柳絮可能温?西子寻遗殿,昭君觅故村。年年方物尽,来别败兰荪。(李商隐作)

寻艳复寻香,似闲还似忙。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书幌轻随梦,歌楼误采妆。王孙深属意,绣入舞衣裳。(郑谷作)

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苏轼作)

何处轻黄双小蝶,翩翩与我共徘徊。绿阴芳草佳风月,不是花时也解来。(陆游作)

桃红李白一番新,对舞花前亦可人。才过东来又西去,片时游遍满园春。江南日暖午风细,频逐卖花人过桥。(谢逸作)

像这一类的诗,如要集在一处,至少可以成一大册呢。然而好的实在是没有多少。

在日本的俳句里,蝴蝶也成了他们所喜咏的东西,小泉八云曾著有《蝴蝶》一文,中举咏蝶的日本俳句不少,现在转译十余首于下。

就在睡中吧,它还是梦着在游戏——呵,草的蝴蝶。(护物作)

醒来!醒来!——我要与你做朋友,你睡着的蝴蝶。(芭蕉作)

呀,那只笼鸟眼里的忧愁的表示呀;——它妒羡着蝴蝶!(作者不明)

当我看见落花又回到枝上时,——呵!它不过是一只蝴蝶!(守武作)

蝴蝶怎样的与落花争轻呀!(春海作)

看那只蝴蝶飞在那个女人的身旁,——在她前后飞翔着。(素园作)

哈!蝴蝶!——它跟随在偷花者之后呢!(丁涛作)

可怜的秋蝶呀!它现在没有一个朋友,却只跟在人的后边呀!(可都里作)

至于蝴蝶们呢,他们都只有十七八岁的姿态。(三津人作)

蝴蝶那样的游戏着,——一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敌人似的!(作者未明)

呀,蝴蝶!——它游戏着,似乎在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点别的希求。(一茶作)

在红花上的是一只白的蝴蝶:我不知是谁的魂。(子规作)

我若能常有追捉蝴蝶的心肠呀!(杉长作)三

我们一讲起蝴蝶,第一便会联想到关于庄周的一段故事。《庄子·齐物论》道:“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这一段简短的话,又合上了“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至乐篇》)的一段话,后来便演变成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大略是如此:庄周为李耳的弟子,尝昼寝梦为蝴蝶,“栩栩然于园林花草之间,其意甚适。醒来时,尚觉臂膊如两翅飞动,心甚异之。以后不时有此梦。”他便将此梦诉之于师。李耳对他指出夙世因缘。原来那庄生是混沌初分时一个白蝴蝶,因偷采蟠桃花蕊,为王母位下守花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他被师点破前生,便把世情看做行云流水,一丝不挂。他娶妻田氏,二人共隐于南华山。一日,庄周出游山下,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坐于冢旁,用扇向冢连扇不已,便问其故。少妇说,她丈夫与她相爱,死时遗言,如欲再嫁,须待坟土干了方可。因此举扇扇之。庄子便问她要过扇来,替她一扇,坟土立刻干了。少妇起身致谢,以扇酬他而去。庄子回来,慨叹不已。田氏闻知其事,大骂那少妇不已。庄子道:“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大怒,向他立誓说,如他死了,她决不再嫁。不多几日,庄子得病而死。死后七日,有楚王孙来寻庄子,知他死了,便住于庄子家中,替他守丧百日。田氏见他生得美貌,对他很有情意。后来,二人竟恋爱了,结婚了。结婚时,王孙突然的心疼欲绝。王孙之仆说,欲得人的脑髓吞之才会好。田氏便去拿斧劈棺,欲取庄子之脑髓。不料棺盖劈裂时,庄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棺内坐起。田氏吓得心头乱跳,不得已将庄子从棺内扶出。这时,寻王孙时,他主仆二人早已不见了。庄子说她道:“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又用手向外指道:“我教你看两个人。”田氏回头一看,只见楚王孙及其仆踱了进来。她吃了一惊,转身时,不见了庄生,再回头时,连王孙主仆也不见了。“原来此皆庄生分身隐形之法”。田氏自觉羞辱不堪,便悬梁自缢而死。庄子将她尸身放入劈破棺木时,敲着瓦盆,依棺而歌。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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