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下)(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4 08:54:03

点击下载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战争与和平(下)

战争与和平(下)试读:

第三卷

chapter 03

第一部

从一八一一年底,西欧开始加强武装并集结力量。一八一

年,这支数百万之众的军队(包括运输队和补给人员)从西向东朝俄罗斯边境推进;与此同时,从一八一一年俄罗斯军队也开始向边境集结。六月十二日,西欧军队越过俄罗斯边境,战争爆发了——违反人类全部理智和天性的事情发生了。数百万人互相仇视,犯下了数不胜数的暴行:欺骗、背叛、偷盗、伪造假钞、发行伪币、抢劫、纵火和凶杀,全世界的所有法庭就是用上整整几个世纪都难以将这些恶行一一记录在案。而这时,犯下这些罪行的人们却不认为自己是在犯罪。

这一不同寻常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它都有哪些起因?历史学家们天真地相信这起事件的起因是奥伦登堡大公受到羞辱,大陆封锁令遭到破坏,还有拿破仑的权力欲望、亚历山大的强硬以及外交家们的失误等等。

因此,只要梅特涅、鲁缅采夫或塔列兰在早朝或晚宴之余努力把文件起草得更巧妙一点,只要拿破仑给亚历山大写封信说“仁兄大人鉴,我同意将公国归还奥伦登堡公爵”,这场战争就不会发生。

人们在当时这样看待这件事是可以理解的。拿破仑认为战争的起因是英国的阴谋(正如他在圣赫勒拿岛上所说),英国国会议员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拿破仑的权力欲望,奥伦登堡王子认为战争的起因是别人对他使用了暴力,商人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使整个欧洲破产的大陆封锁令,老兵和将军们则认为战争的主要起因是必须让他们有用武之地,当时的正统派觉得是因为必须恢复良好的法则,而那时的外交家们则认为,这一切是因为一八○

年的俄奥联盟没能巧妙地瞒过拿破仑,是因为第178号备忘录的措辞不当。此外,这些观点因人们看问题的角度大相径庭,当时的人们对战争的起因产生了无数的看法,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能够纵观整个事件的宏大规模以及深入理解其简单而又可怕意义的后人——这些原因便显得不够充分。对于我们来说,因为拿破仑的野心、亚历山大的强硬、英国政治的狡诈和奥伦登堡大公的受辱,数百万基督徒就互相摧残和杀伐,是不可理喻的;我们也无法弄清这些情况与杀人、暴力这些事实本身之间有什么联系;为什么奥伦登堡大公受了气,成千上万的人就会从欧洲的另一头来到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省进行抢掠,和这里的人互相杀戮。

对于我们后人来说——不包括历史学家,我们对探究本身并不感兴趣,因而能以清晰健全的理智来纵观这一事件——那原因就数不胜数了。我们越是深究,就越能清楚地看到:上述每一个原因或一系列原因,本身都一样有道理;同时,与整个事件宏大的规模比起来,这些原因本身都是微不足道的,是不可信的;如果不是其他各种因素都恰巧参与进来,某些个别原因不可能引发整个事件,就此而言,它们同样也是不可信的。在我们看来,第一个法国军士是否愿意超期服役,如同拿破仑拒绝把军队撤回维斯拉河并归还奥伦登堡公国一样,也是这样的原因。因为如果这个军士不去服役,第二个,第

个,乃至成千军人和士兵不去服役的话,拿破仑的军队就会减少很多人,仗也就打不起来。

假如拿破仑不因为要他撤回维斯拉河而恼怒,不命令部队进攻的话,就不会发生战争;假如所有军士都不愿超期服役,也不会发生战争。假如没有英国的阴谋,没有奥伦登堡王子,假如亚历山大不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假如俄罗斯不是专制政权,假如没有法国大革命以及随后的专制与帝国,假如没有引发法国革命的一切因素,如此等等,也不会发生战争。这些原因中缺了任何一个,就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如此看来,所有这些因素——数

亿个因素——碰在一起,就是为了引发后来的这件事。所以,什么都不是造成该事件的致命原因,此事之所以发生只是因为它要发生而已。千百万人注定要背弃人的情感与理智,从西方跑到东方去杀戮自己的同类,就像几个世纪前人们成群结队地从东方跑到西方去杀戮自己的同类一样。

这件事的发生似乎取决于拿破仑和亚历山大的一句话,而实际上,他们也像按抽签而定或应召而去出征的士兵一样,很少能够随意而为。事情只能这样,那是因为要想让拿破仑和亚历山大(事情似乎取决于这些人)的意志得以实现,就必须同时具备无数个条件,缺了其中任何一个,事情都不会发生:必须使千百万手中握有实权的人,使那些扛枪的、运送粮草和大炮的士兵同意去执行个别软弱者的意志,使他们被无数各种各样的复杂原因牵扯进去。

为了解释不合理现象(其合理性不为我们所理解的现象),历史宿命论是必不可少的。我们越是想理性地解释某些历史现象,我们便越是觉得它们不合理,难以理解。

每个人都为自己而活着,享有达到个人目标的自由。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能够采取或不采取某种行动;可是一旦他采取了某种行动,这个在某一特定时刻做出的行动就不可挽回,就成为历史。它的历史意义不是随便赋予的,而是事先注定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两个方面:个人生活和自然的群体生活。前一种生活的需要越是抽象,就越自由;而在后一种生活中,人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别人给他制定的法则。

人自觉地为自己而活着,却充当着实现历史目标和整个人类目标的不自觉的工具。人的行为无法挽回,于是他的行为和其他千百万人同时做出的行为就汇在一起,获得了历史意义。人在社会的阶梯上站得越高,同他有联系的人就越多,他对别人拥有的权力便越大,他的每一个行为便越是预先注定的和不可避免的。“帝王的灵魂攥在上帝的手中。”

帝王就是历史的奴隶。

历史,也就是人类共同的无意识的群体生活,它把帝王生命中的每一分钟用来实现自己的目标。

虽然拿破仑从来没有像现在(也就是一八一二年)这样强烈地感觉到,是他决定着是否让自己的人民去流血(正如亚历山大在最后一封信中所说),但是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必然规律的支配,迫使他去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历史去做那些必定要发生的事情,而他自己还以为他是按照个人的意愿在行动。

西方人向东方推进,为的是互相残杀。根据任何事件都是多种因素的巧合而促成的这一规律,千万个微小的因素也在不知不觉中互相附和着与这件事发生了巧合,才推动了这次行动,推动了这场战争。这些因素有——对不遵守大陆封锁令的指责、奥伦登堡大公、军队进驻普鲁士(拿破仑以为此举只是为了用武力争取和平)、这位法国皇帝好战的愿望和习惯迎合了臣民的意愿、对大规模备战的热衷、巨大的备战开支、对能够弥补这些开支的利益需求、令人陶醉的德累斯顿庆典、那些在当时看来是真诚谋求和平而实际上伤害了各方自尊的外交谈判,此外还有数百万个伴着这件大事与它同时出现的其他理由。

苹果熟了会落下来——为什么它会落下来?因为地球引力?因为果把儿干枯了?因为被太阳晒干了?自己变重了?被风吹动了?还是因为站在下面的小男孩想吃它?

这些都不是原因,而是所有生命、有机体和自然条件的巧合。那个发现苹果落下来是因为细胞组织分解等原因的植物学家,如同那个站在树下说苹果落下来是因为他想吃掉它并为此做了祈祷的小男孩一样,都是对的,又都不对。如果说拿破仑进军莫斯科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他的灭亡是因为亚历山大要他灭亡,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同样,如果有人说一座百万普特重的大山被刨空后坍塌下来是因为最后那个工人刨了最后一镐,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在历史事件中,那些所谓的伟大人物只是用来标识事件的标签,正如标签一样,他们与事件本身的关系最小。

他们自以为每一次行动都是自己的意愿所为,但从历史的角度看,每一次行动都不是任意的,而是和整个历史进程相联系并且在很早以前就注定了的。二

拿破仑于五月二十九日离开德累斯顿,他在这里逗留了三周,一直被一群亲王、大公、国王,甚至还有一名皇帝等宫廷人员前呼后拥。行前,拿破仑亲切地安抚了应该受到表彰的亲王、国王和那位皇帝,斥责了几个他不太满意的国王和亲王。他把自己的(其实就是从其他国王那儿夺来的)珍珠和钻石赠给了奥地利皇后,温柔地拥抱了玛丽娅·路易莎皇后。分别的时候路易莎皇后非常伤心,痛苦万分。正如他的一位史学家所言,这位玛丽娅·路易莎被认为是他的妻子,虽然他在巴黎已另有妻室。尽管外交家们仍坚信有可能实现和平并且为此在做不懈的努力,尽管拿破仑皇帝亲自给亚历山大皇帝回了信,称其为“我的仁兄阁下”,而且诚恳地表示他不希望发生战争,他永远热爱并尊敬亚历山大,但他还是赶往军队,每到一个兵站就下达新的命令,催促部队尽快从西向东推进。他乘坐一辆

匹马拉的旅行马车,在一群少年侍从、副官及卫队的簇拥下,沿着驿道向波森、托伦、但泽、柯尼斯堡前进。沿途的每一座城市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激动不已、异常兴奋地欢迎他。

部队从西向东推进,拿破仑的六套马车也从西向东行进,他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批驭马。六月十日,他追上了部队,住在维尔科维斯森林早已准备好的一位波兰伯爵的庄园里。

第二天,拿破仑赶到部队前头,乘车前往涅曼河畔,视察渡口地形。他换了一套波兰制服来到河边。

他看到河对岸的哥萨克和绵延的草原,草原的中心就是圣城莫斯科,这座城市就像是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征讨过的斯基泰王国的都城,拿破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既违背战略意图,又不合外交考虑——突然下令发起进攻。第二天他的部队便开始渡河。

十二日这天一大早,在涅曼河陡峭的左岸上拿破仑从当天扎好的帐篷里走出来,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自己从维尔科维斯森林开出的长长的队伍。他们正拥向涅曼河上的三座浮桥。部队都知道皇帝来了,便用目光寻找,当他们看见山顶帐篷前离随从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常礼服、头戴便帽的人时,都把帽子抛向空中欢呼起来:“皇帝万岁!”他们川流不息地从藏身的大森林中拥出来,散开到三座桥上去过河。“这下我们可得走一阵子啦!呃!只要他亲自出马,事情就会热火朝天。天哪……这就是他……皇帝万岁!看,这就是亚细亚草原……可是这却是一个让人恶心的国家。再见了,博舍。我在莫斯科将最好的宫殿留给你。再见,祝你成功。看见皇帝了吗?皇帝万岁!如果让我当印度总督,我就让你当克什米尔的大臣。万岁!那就是皇帝,看见了吗?我近距离见过他两次。矮小的军士……我看见他给一个老兵挂勋章……皇帝万岁!”不同性格、不同社会地位的人们不分老少都在这样说着。所有这些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共同的表情,那就是对这次期待已久的行军终于开始了而感到喜悦,对那个穿着灰礼服、站在山顶上的人的无比忠诚。

六月十三日,有人给拿破仑牵来一匹个头不大的纯种阿拉伯马,他上了马,奔向涅曼河上的一座桥。他所到之处,震耳欲聋的欢呼便不绝于耳。显然,他之所以容忍了这些欢呼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禁止人们用呼喊来表达对他的热爱;但是

处的喊声却让他感到恼怒,使他无法专心考虑目前的军事问题——自从与部队会合之后他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驰过一座架在小船上的摇摇晃晃的桥,来到对岸后向左急转,朝科夫诺方向奔去,沉醉在幸福之中的近卫猎骑兵队兴奋不已地在前面为他开路。快到宽阔的维利亚河时,他在一个驻扎在河岸上的波兰枪骑兵团的附近停下了。“万岁!”波兰人同样兴奋地呼喊着,互相推挤,乱了队形,都想看看他。拿破仑察看了一下这条河,下了马,坐到河边的一根圆木上。他一个手势,便有人递上了望远镜。他把望远镜架在一个高高兴兴跑过来的少年侍从的背上,开始观察河对岸,然后仔细察看摊在圆木中间的地图。他没有抬头,嘴里说了句什么,两名副官便骑马向波兰枪骑兵那边奔去。“什么?他说什么了?”当一名副官骑马走近时,波兰枪骑兵队伍里有人问道。

命令部队寻找浅滩渡河。一个波兰枪骑兵上校,一个漂亮的老头儿,激动得满脸通红,前言不搭后语。他问副官,能否让他和他的枪骑兵们不走浅滩而泅水渡河。他显然害怕遭到拒绝,像一个想骑马的男孩似的,请求允许他当着皇帝的面泅水。副官说,皇帝大概不会对这种过度的热忱感到不满。

副官的话音刚落,这位留着小胡子的老军官便满脸喜悦,眼睛闪闪发亮,他举起军刀喊了一声:“万岁!”便用马刺刺了一下坐骑,又命令枪骑兵们跟在他后面,向河边奔去。他狠狠地抽了一下迟疑不前的坐骑,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朝湍急的水流深处游去。几百个枪骑兵跟在他身后。河心的急流冰冷恐怖。枪骑兵们手拉着手从马上滚下来,有的马沉了下去,有些人也沉了下去。剩下的人有的骑在马上,有的抓住马鬃使劲地游。他们都奋力朝对岸游去,尽管渡桥离他们仅半俄里之遥。让他们感到自豪的是能够当着那个坐在圆木上的人的面在这条河里泅水,淹死,而那个人对他们所做的事甚至连瞧都没瞧一眼。副官回来后,选了个适当的时机,请皇帝注意一下波兰人对他的忠心。身穿灰色常礼服的小个子男人站起身来,叫作贝尔蒂埃,开始和他一起在河岸上来回走动,给他下达各种命令,有时还不满地看看那些分散他注意力的快要淹死的枪骑兵。②

他早就深信,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从非洲到莫斯科维亚草原,只要他一出场,人们就都会感到震惊,为之发狂。他吩咐把马牵过来,便向自己的驻地驰去。

虽然派了船去营救,还是有大约四十名枪骑兵淹死在河里,大部分人退回到原河岸。上校和几个人泅过了河,费力地爬上岸。一爬上岸,淌着水的湿衣服还贴在身上,他们便兴奋地朝拿破仑站过的地方望去并高喊:“万岁!”在那一刻,他们感到无比幸福。而他却已经离开了。

傍晚时分,拿破仑在下达两道命令的间隙(一道是要尽快把准备运往俄罗斯的伪钞运到,另一道是要枪毙一个萨克森人,因为在他身上搜出了藏有法军情报的信件),又下达了第三道命令,把那个无端跳进河里的波兰上校编入了拿破仑亲任团长的荣誉步兵团。

要想叫谁灭亡,就先让他疯狂。三

这时,俄国皇帝在维尔诺已住了一个多月,在那里检阅军队,举行大演习。所有人都料到会发生战争,皇帝也正是为准备这场战争而从彼得堡赶到此地,但是一切都没有就绪。没有一个总的行动方案。在提出的所有方案中应该采用哪一个,人们本来就犹豫不决;皇帝在总部待了一个月之后就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三支大军各有各的总司令,却没有统领全军的总指挥,皇帝本人也没有担任这一职务。

对于战争,人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皇帝在维尔诺待得越久,对战争就越没有准备。皇帝周围的人好像都在努力让他过得舒心些,让他忘掉即将面临的这场战争。

六月间,在波兰的达官显贵、宫廷近臣和皇上本人举办了许多次舞会和庆典之后,皇上的一个波兰侍从将军想出了一个主意,要以全体侍从将军的名义为皇上举办午宴和舞会。所有人都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主意,皇上也表示同意。侍从将军们都照单捐了款。一位最有可能令皇帝喜爱的女士被请来做了舞会的女主人。维尔诺省地主贝尼格森伯爵主动提出把自己城外的别墅——扎克列特作为举行这次庆典的场所。决定六月十三日在那里举行宴会、舞会、游船以及焰火等活动。

就在这一天,拿破仑下达了渡过涅曼河的命令,他的先头部队击退了哥萨克,越过了俄罗斯边境。这一天亚历山大在贝尼格森伯爵的别墅参加了侍从将军们举行的舞会。

这是一个辉煌的、喜气洋洋的节日:精于此道的行家们说很少会有如此众多的美女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别祖霍夫伯爵夫人是跟随皇帝从彼得堡来到维尔诺的女士之一,她也参加了舞会并以其所谓的俄罗斯的厚重之美使精巧的波兰贵妇黯然失色。她引人瞩目,连皇帝也请她跳了舞。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一个单身汉(照他自己的说法),把妻子留在莫斯科,也参加了这场舞会。虽然他不是侍从将军,但是为了能参加舞会也捐了一大笔钱。鲍里斯现在可是有钱人了,已经无须别人庇护了。他受人尊敬,能和同龄人中地位最高的人平起平坐。

半夜十二点,人们仍在跳舞,由于没有合适的舞伴,艾伦主动邀鲍里斯跳马祖尔卡舞。他们是第三对。鲍里斯一边冷冷地看着艾伦那从镶有金线的深色薄纱礼服下裸露出来的光鲜双肩,一边谈论着老熟人,同时一刻不停地观察着同处一厅的皇上,对此他自己和别人都没有察觉。皇帝没有跳舞,他站在门口,一会儿叫住这一对儿,一会儿又叫住那一对儿,说一些只有他才有权说的亲切的话语。

马祖尔卡开始时,鲍里斯看见皇帝跟前的红人之一——侍从将军巴拉舍夫失礼地走到皇帝跟前,在正和一位波兰太太交谈的皇上跟前站住。皇上和那位波兰太太说了一会儿话,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是明白了巴拉舍夫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便朝那位太太微微点了点头,转向巴拉舍夫。巴拉舍夫刚一开口,皇上就一脸的惊讶。他挽起巴拉舍夫的手,一起穿过大厅,前面的人不知不觉就让开了一条约三俄丈宽的通道。皇帝和巴拉舍夫一起离开时,鲍里斯注意到阿拉克切耶夫的表情很不安。他皱眉望着皇帝,红鼻头扑哧着,从人群中走出来,似乎期待着皇帝能找他(鲍里斯明白,阿拉克切耶夫在妒忌巴拉舍夫,他对不通过他就把某个显然非常重要的消息禀告给皇上而不满)。

可是皇帝和巴拉舍夫出了门,去了灯火通明的花园,并没有留意到阿拉克切耶夫。阿拉克切耶夫手握佩剑跟在后面,与他们保持二十步远的距离,恼怒地左顾右盼。

鲍里斯继续做着马祖尔卡舞的各种动作,心里却在苦苦地琢磨着巴拉舍夫到底带来了什么消息,如何能比别人先打听到它。

在跳到一个需要选择舞伴的动作时,他小声告诉艾伦说,他想选巴托茨卡娅伯爵夫人,她好像去了阳台;这样他就在地板上滑着舞步,到了通往花园的门口。他看到皇上和巴拉舍夫正在往回走,要上阳台,便站住了。皇帝和巴拉舍夫朝门口走来,鲍里斯慌乱起来,似乎来不及避让,便毕恭毕敬地贴着门框低下了头。

皇上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地继续说:“不宣战就进入俄国。只有武装的敌人全部滚出我的土地,我才肯讲和。”正如鲍里斯感觉的那样,皇上说这句话时很高兴——他对自己的表达方式很满意,但是对于鲍里斯听到了这句话却不满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皇帝皱起眉头补充道。鲍里斯明白,这话是对他说的,于是闭上眼睛,又低了低头。皇帝走进大厅,在舞会上又待了大约半个小时。

鲍里斯第一个得知了法军越过涅曼河的消息。以此,他就能在一些重要人物面前显示自己比别人消息灵通,以提高自己在这些大人物心中的地位。

法国人过了涅曼河这一消息出人意料,尤其是在白等了一个月之后,又是在舞会上传来的,就更让人感到意外!皇帝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最初一刻,在愤怒和屈辱的情绪中,说出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他本人很喜欢这句话,它也完全表达了他的感情。皇上从舞会回到住处,半夜两点时派人叫来国务大臣希什科夫,吩咐他起草给军队下达的命令以及给元帅萨尔蒂科夫公爵的诏书。在诏书中他要求必须把“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绝不讲和”这句话写进去。

第二天写好了一封给拿破仑的信:

仁兄阁下!昨日闻悉,尽管我坦诚地履行了对陛下承担的义务,您的军队还是越过了俄国边境,而直到现在我才收到从彼得堡传来的照会。关于这次入侵,洛里斯东伯爵照会我说,自从库拉金公爵要求发给护照之日起,阁下就认为与我处于敌对状态。巴萨诺公爵拒发彼等护照的理由从未让我想到,我的大使的行为会成为这次入侵的借口。正如他本人声明的那样,实际上这件事并非奉我之命而为;我一获悉此事,即对库拉金公爵表示不满,责令其一如既往履行职责。如果阁下不希望让我们的臣民因此类误会而流血,如果您同意将军队从俄国领土撤出,那么我对已发生的事情既往不咎,我们之间还可能达成一致。否则,对这次并非由我方挑起的进攻我将被迫反击。阁下,您现在还有机会使人类免遭新的战争灾难。亚历山大(签名)四

六月十三日深夜两点,皇帝把巴拉舍夫叫来,宣读了自己写给拿破仑的信,命令他亲自把这封信送交法国皇帝。在打发巴拉舍夫离开时,皇帝再次对他重复了那段关于只要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还留在俄罗斯土地上,他就绝不讲和的话,并叮嘱他“一定”把这些话转告拿破仑。皇上没有把这些话写进信里,因为他有自己的分寸,他觉得在最后一次尝试和解的时刻这些用词不合适,不过他还是命令巴拉舍夫一定要把这些话转告拿破仑本人。

巴拉舍夫在一名号手、两名哥萨克的陪同下于六月十四日凌晨出发,天亮前到了雷康特村。这是法国在涅曼河岸方向的前哨。他被几名法国骑哨拦住。

一位着深红色制服、头戴毛茸茸制帽的法国骠骑兵军士朝骑马走来的巴拉舍夫大喊一声,命令他站住。巴拉舍夫并没有立刻停下来,而是继续慢步前行。

这位军士皱着眉头咕哝着骂了一句,骑马冲到巴拉舍夫面前。他伸手握刀,粗鲁地朝这位俄国将军大喊,问他是不是聋子,怎么听不到别人的话。巴拉舍夫报出自己的身份。军士派了一名士兵去找军官。

这位军士不再理会巴拉舍夫。他同伙伴儿们谈论着团里的事情,对这位俄国将军连看都不看一眼。

巴拉舍夫和最高当局的权势人物走得很近,三个小时前还和皇上本人谈过话,在自己的职位上他已习惯了人们对他恭恭敬敬;可是在这里,在俄罗斯土地上,却看到这些粗人对自己这种敌对、主要是不敬的态度,他觉得十分奇怪。

太阳刚刚从云层后升起,空气清新,弥漫着露水。一群牲口被赶出村来,走在大路上;一只只云雀在田野里像水中的气泡一样,扑棱棱地飞起。

巴拉舍夫环顾四周,等着军官从村子里出来。俄罗斯哥萨克以及号手和法国骠骑兵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互看看。

一名法国骠骑兵上校,看样子刚从被窝爬起,由两名骠骑兵陪着,骑着一匹喂得饱饱的漂亮灰马从村子里出来。无论是军官和士兵,还是他们的马,身上都有一种得意而炫耀的神气。

这是交战初期,部队尚完好无损,他们进行的是类似检阅式的和平活动。只是像交战初期常见的那样,军装威武整齐,精神饱满,士气旺盛。

法国上校强忍住哈欠,不过很有礼貌。他显然明白巴拉舍夫肩负重任。他带着巴拉舍夫穿过士兵队伍把他送到散兵线后面,告诉他说,他面见皇帝的愿望大概很快就能实现,因为据他所知,皇帝的驻地离此不远。

他们穿过村子到了雷康特村的另一头。沿途有一些法国骠骑兵的拴马桩,哨兵和士兵们都给自己的团长行礼并好奇地打量着俄军制服。据这位上校讲,师长驻扎在离这儿两公里的地方,他将接见巴拉舍夫并送他去要去的地方。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照得这片绿野喜气洋洋。

他们刚走到山脚的一个小酒店,从山后迎面驰出一群骑马的人,一个骑黑马的高个子走在马队的前面,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头戴羽饰软帽,身披红色斗篷,黑色卷发垂在肩上。他双腿前蹬骑在马上,是典型的法国骑马姿势。此人迎着巴拉舍夫奔驰而来,羽饰随风飘动,身上的金银珠宝饰品在六月明媚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法国上校朱尔内恭敬地小声说:“这是那不勒斯王。”这时巴拉舍夫离迎面驰来的这位骑手只有两匹马的距离了,他戴着羽饰、手镯、项圈和金饰,得意扬扬,表情做作。确实,这位便是现在被称为“那不勒斯王”的缪拉。虽然这个称号毫无缘由,但是大家都这么叫他,他自己对此也深信不疑,因此就摆出一副比以往更加得意、更加傲慢的架势。他也的确相信自己就是那不勒斯王。离开那不勒斯的前一天,当他与妻子在街头散步时,有几个意大利人高喊:“国王万岁!”他转身对妻子忧郁地笑了笑说:“这些可怜的人,他们还不知道我明天就要离开他们了!”

尽管他坚信自己就是那不勒斯王,尽管他可怜那些被他丢下的臣民,但是最近,在他奉命重服军役之后,特别是拿破仑在但泽会见他时,皇兄对他说:“我封你为王,是为了让你照我的意志,而不是照你的意志来统治。”此后,他便欣然操起了老本行,就像一匹喂足了草料又没上膘的马一样正好用来干活。他感到自己被贵重的饰品打扮得花花绿绿,被套上马车,便心满意足地驾起车辕在波兰大道上高高兴兴地奔跑起来,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

看见俄国将军,他摆出国王的姿态,庄严地仰起留有齐肩卷发的头颅,疑惑地看了看法国上校。上校毕恭毕敬地向他报告了巴拉舍夫的使命,但没能说清他的姓名。“德·巴尔-马舍夫!”那不勒斯王说道(他以自己的果断克服了法国上校的困难,说出了巴拉舍夫的姓)。“很高兴认识您,将军。”他摆出国王的宽宏姿态补充道。这位国王讲话的声音一大,语速一快,身上的王威即刻便消失殆尽,变成一副固有的宽厚亲昵的腔调。把手放到巴拉舍夫的马脖子上,这一点他自己也没察觉到。“怎么样,将军,看来事态在朝战争演变哪。”他说道,似乎对他不能评判的时局表示遗憾。“陛下,”巴拉舍夫答道,“俄国皇帝不希望发生战争,正如陛下所见……陛下。”巴拉舍夫说,一口一个“陛下”,对一个还不习惯新封号的人频频称呼其封号,难免有些不自然。

听到巴拉舍夫先生的话,缪拉愚蠢地流露出一种满足的表情。但国王这个称号也意味着责任,他觉得作为国王和盟友,有必要和亚历山大的使者谈谈国事。他下了马,拉着巴拉舍夫的手离开恭候在一旁的随从们几步,和他一起来回踱着步,尽力把话说得有分量一些。他说从普鲁士撤军的要求侮辱了拿破仑皇帝,特别是现在,这个要求闹得尽人皆知,这伤害了法兰西的尊严。巴拉舍夫说,这个要求并无任何侮辱人的成分,因为……缪拉打断了他:“那么您认为发动战争的罪魁不是亚历山大皇帝吗?”他突然说道,脸上露出和善的傻笑。

巴拉舍夫陈述了为何他觉得实际上挑起战争的是拿破仑。“啊,我亲爱的将军,”缪拉再次打断他的话,“我衷心希望两位皇帝能够解决这起事件,使违背我意愿的这场战争尽快结束。”他说话的语调是那种仆人间谈话的口气,尽管老爷们在争吵,但他们还是希望能做朋友。接着他把话题转到亲王身上,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回忆起跟他在那不勒斯度过的那段快乐有趣的时光。然后,似乎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国王的尊严,缪拉庄重地挺直腰板,摆出在加冕仪式上的姿势,挥动着右手说:“将军,我不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愿您的出使马到成功。”说完,他抖动着红色绣花斗篷和头上的羽饰,身上的宝石闪闪发亮,回到恭候在一旁的侍从那里。

巴拉舍夫继续前行,照缪拉的意思,他很快便能见到拿破仑本人,但实际上却没能很快见到他。反而像在前沿散兵线时那样,他在下一个村镇被达武的步兵哨再次拦住。军团长的副官出来带他进村去见达武元帅。

达武就是拿破仑皇帝身边的阿拉克切耶夫。是阿拉克切耶夫,但不是胆小鬼。他也是那么勤勉而残酷,除了残酷之外,他不会用别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忠诚。

国家这个机制需要有这样的人,正如自然界需要有狼一样。不管他们的存在以及与政府首脑的亲近让你觉得多么荒唐,但他们却一直存在着,一直露着脸,一直把持着重要位子。阿拉克切耶夫是一个残忍到曾亲手扯掉掷弹兵的胡子,同时又脆弱到不能承受任何危险的人。这样一名既没有修养,又非皇亲国戚的人能在骑士般高贵温和的亚历山大面前把持那么大的权力,只能用以上这一必然性来解释了。

在一户农家的棚子里巴拉舍夫见到了达武。他正坐在一个小圆桶上,忙着核对账目。副官站在一旁。本来可以找到更好一点的住处,但达武元帅属于那种刻意把自己置于最阴暗的生活环境中,以便有理由摆出一副阴沉面孔的人。为此他们总是忙忙碌碌,一刻也不闲着。“当你们看见我身处这肮脏的小棚子,坐在木桶上工作时,你们怎么还会想到人类生活会有幸福的一面。”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这种人的主要乐趣和需要便在于:一旦生活显露出一丁点儿生机,他就用自己那阴沉沉的忙碌对其迎头痛击。巴拉舍夫来的时候,达武就享受到了这种乐趣。当这位俄国将军进来时,他更加埋头于自己的工作,只是透过眼镜看了一眼巴拉舍夫那张生机勃勃的脸——那是由于受到美好的清晨以及和缪拉谈话的影响。他没有起身,甚至动都没动一下,而是眉头紧皱,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达武从巴拉舍夫脸上看出他对这样的接待很不乐意,他抬起头,冷冷地问他有何需要。

巴拉舍夫推测,达武之所以如此接待他是因为尚不知道他是亚历山大皇帝的侍从将军,而且是他派去与拿破仑会晤的代表,于是赶忙报上自己的头衔与使命。出其所料,听完巴拉舍夫的话之后,达武变得更加严厉和粗鲁。“您的公文在哪里?”他说,“把它给我,我来呈交皇帝。”

巴拉舍夫说他奉命要把公文亲自面呈皇帝本人。“你们皇帝的命令只在你们的军队中有效,而在这里,”达武说,“叫您做什么,您就得做什么。”

似乎是为了让这位俄国将军更加清楚,他现在由这些粗人支配,达武派副官去叫值日兵。

巴拉舍夫掏出装有皇上信件的公文袋,把它放在了桌上(桌子是一张铺在两个圆桶上的门板,上面支棱着两个扯断的合页)。达武拿过信封读了收信人的姓名。“您完全有权利尊重我,也可以不尊重我,”巴拉舍夫说,“但是请您注意,我有幸荣任皇帝陛下的侍从将军。”

达武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巴拉舍夫脸上显现出的稍许激动和窘迫让他很满足。“您将得到应有的待遇。”说完,他把信封放进口袋,出了小棚子。

不一会儿,元帅的副官卡斯特雷先生走了进来,把巴拉舍夫带到了为他准备好的住处。

巴拉舍夫和元帅这天就在是在那个小棚子里,在那张圆桶木板桌上用的午饭。

第二天达武很早就出去了。他把巴拉舍夫叫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要他留在这里,如果接到命令,就和运送行李的部队一起走,并且除了卡斯特雷先生之外,不许和任何人讲话。

经过四天孤寂的日子,巴拉舍夫意识到自己不仅受制于人而且微不足道。特别是不久前他还置身于那种威风八面的环境,现在这种感觉就尤为明显。随元帅的行李和占领整个地区的法军走了几段路之后,巴拉舍夫被带到了已被法军占领的维尔诺,走进了维尔诺城门——四天前他就是由此出来的。

第二天,皇帝的高级侍从蒂雷纳先生来找巴拉舍夫,向他转达了拿破仑皇帝要接见他的意愿。

在巴拉舍夫去应召前往的那间房前,四天前还站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哨兵,而现在却站着两位身着敞胸蓝制服、头戴皮茸帽的法国近卫军,由骠骑兵和枪骑兵组成的护送队,还有衣着光鲜的副官、少年侍从和将军们,他们站在阶前拿破仑的坐骑和他的马木留克兵鲁斯唐的周围恭候他出来。在维尔诺,就在那座亚历山大派他出使的房子里,拿破仑接见了巴拉舍夫。六

尽管巴拉舍夫对宫廷的奢华习以为常,但是拿破仑皇帝的豪华与侈靡还是令他吃了一惊。

蒂雷纳伯爵带着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大会客厅,已有众多的将军、高级侍从、波兰的显贵等候在这里,其中有不少人巴拉舍夫以前在俄国皇帝的宫廷里见过面,迪罗克说拿破仑皇帝将在骑马散步前接见俄国将军。

等了几分钟后,值班侍从走到大会客厅,恭恭敬敬地向巴拉舍夫鞠了一躬,请他随他过去。

巴拉舍夫走进一间小会客厅,客厅里有一扇通向书房的门,俄国皇帝就是在这间书房里委派他出使的。巴拉舍夫独自静候了一两分钟。门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书房的两扇门飞快地打开了,开门的侍从恭恭敬敬地站定,候在那里,一切都静了下来,书房里又传来一阵坚定果断的脚步声:这便是拿破仑。他刚刚结束骑马出游前的打扮——身穿蓝色制服,敞开的胸襟里露出一件白色坎肩,垂到滚圆的肚子上;两条短腿上白色鹿皮裤紧紧裹住肉墩墩的大腿,脚蹬一双长筒马靴;一头短发显然刚刚梳理过,但有一绺儿头发垂到宽宽的额头中间;制服的黑领子里很醒目地探出白胖松弛的脖子;身上散发着香水的味道。他下巴前突,年轻丰满的脸上露出只有皇帝在欢迎人时才有的仁慈与宽宏。

他出来了,头稍稍向后仰起,每走一步身体就迅速地轻轻晃动一下。他那短粗发福的身躯、宽阔厚实的肩膀、不由自主向前鼓起的肚子和胸脯都透着一种四十来岁的养尊处优的男人所具有的体面与堂堂仪表。此外,还可以看出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巴拉舍夫朝他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他点头回应。他走到巴拉舍夫跟前,他是个珍惜每一分钟时间而且不能容忍说话还要打腹稿的人,他立刻开始了谈话,他相信自己永远都能讲得很好,能讲到点子上。“您好,将军!”他说,“我收到了您带来的亚历山大皇帝的信,非常高兴见到您。”他用大眼睛看了一眼巴拉舍夫的脸,目光又立刻越过他,看着远处。

显然,他对巴拉舍夫本人一点兴趣也没有。可以看出他所感兴趣的只是自己心里的想法。身外的一切对他来讲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的意志。“我不希望,也不曾希望发生战争,”他说,“可是有人逼着我去打仗。直到现在(他强调了这个词)我都准备接受你们能给我的一切解释。”接着他开始简短而清楚地陈述他对俄国政府不满的理由。

从这位法兰西皇帝讲话时所采用的平和友好的语气来看,巴拉舍夫坚信他希望和平,有意进行谈判。

拿破仑说完后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俄国使者。“陛下,敝国皇帝。”巴拉舍夫开始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但法国皇帝盯着自己的目光却让他有些窘迫。“您发窘了,镇定些。”拿破仑带着难以察觉的微笑打量着巴拉舍夫的制服和佩剑,似乎在这么说。巴拉舍夫稳住神儿后接着说话。他说亚历山大皇帝不认为库拉金要求发给护照是发动战争的充足理由,库拉金的行为没有得到皇帝的允许,是他自己的意愿,亚历山大皇帝不希望战争,和英国也没有任何交往。“还说没有。”拿破仑插言道,似乎担心自己会感情用事,他皱起眉,轻轻点了点头,以此示意巴拉舍夫可以继续往下说。

讲完亚历山大皇帝吩咐的一切后,巴拉舍夫说亚历山大皇帝希望和平,但是谈判必须有一个条件,除非……说到这儿巴拉舍夫迟疑起来——他想起了亚历山大皇帝没有写进信里,不过却命令萨尔蒂科夫一定要写进诏书并吩咐巴拉舍夫务必转告拿破仑的那句话,巴拉舍夫记得这句话——“直到没有一个武装的法国人留在俄罗斯的土地上”,但是某种复杂的情感阻止了他,他无法说出这句话,虽然他很想这么做。他迟疑着说:除非法国军队撤回到涅曼河对岸。

拿破仑注意到了巴拉舍夫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窘迫,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左腿小腿肚开始有节奏地抖动。他站在原地没动,讲话的声音比原来更高更快。在说下面这些话时,巴拉舍夫几次垂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拿破仑左腿肚的颤抖,他的声音越高,腿肚抖得就越厉害。“我希望和平的意愿并不比亚历山大皇帝少,”他说,“难道不是我在十八个月来为得到和平做出了一切?这十八个月来我一直在等待解释。不过需要我做什么才能开始谈判?”他皱着眉问道,一只白胖的小手有力地做出疑问的手势。“将部队撤回涅曼河对岸,陛下。”巴拉舍夫说。“撤回涅曼河?”拿破仑重复了一遍。“那你们现在是希望我们撤回涅曼河——只是撤回涅曼河吗?”拿破仑重复着,眼睛直视着巴拉舍夫。

巴拉舍夫恭敬地低下了头。

四个月前还要求撤出帕美拉尼亚,而现在只要求撤回涅曼河。拿破仑飞快地一转身,开始在房里踱起步来。“您说为了开始谈判要求我方撤回涅曼河对岸,可是两个月前却要求我撤回奥德河和维斯拉河对岸,尽管如此,你们还是同意举行谈判。”

他一言不发地从房间的一角走到另一角,又停在巴拉舍夫面前。他的神色严峻,面部冷峻得像块石头,左腿比以前抖得更快了。拿破仑知道自己有左腿抖动的习惯。“我的左腿肚抖动是一种伟大的征兆”,后来他曾这样说过。“像撤出奥德和维斯拉河那样的要求可以向巴登王子而不是向我提。”拿破仑几乎喊了起来,他自己也完全没有料到这点。“就是把彼得堡和莫斯科都送给我,我也不会接受这些条件。你们说是我发动了战争?那又是谁先下到部队的?是亚历山大皇帝,不是我。在我花掉几百万之后,在你们和英国结为同盟之后,在你们处境不妙的时候向我提出谈判?你们找我谈判!你们和英国结盟有何目的?它给了你们什么?”他语速急促,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阐明签署和平协议的好处以及讨论它的可能性,而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和力量,证明亚历山大的错误和失算。

他这段开场白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要说明形势对自己有利,要表明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谈判。不过他的话已经开了头,他越说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了。

现在他的话显然只为了抬高自己和侮辱亚历山大,也就是去做会见之初最不想做的事。“据说你们和土耳其人签了和约?”

巴拉舍夫肯定地把头一低。“签了和约……”他刚想说,但是拿破仑却没容他说话。看来他只需要自己一个人讲话,于是他也不顾及自己恼怒的情绪,又继续振振有词地讲了起来,被宠坏了的人都喜欢这样。“是的,我知道你们和土耳其签了和约,但没有得到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要是我的话,可以把这两个省送给你们的皇帝,就像我把芬兰给了你们一样。是的,”他继续道,“我曾答应过,而且本可以把摩尔达维亚和瓦拉几亚给亚历山大皇帝的,但现在他不可能拥有这两个美丽的省份啦。他本可以将其划入自己的帝国,在自己的朝代里把俄罗斯的版图从波特尼亚湾扩展到多瑙河口。叶卡捷琳娜大帝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拿破仑说,他越说越激动,在房间里不停地走动,对巴拉舍夫重复着差不多是他在蒂尔西特对亚历山大本人说过的那些话。“他本来靠我的友谊可以拥有这一切的……啊,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多么美好的朝代!”他重复了几次,站住了,从口袋里掏出金制鼻烟壶,用鼻子使劲地吸了一下。“啊,亚历山大朝本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呀!”

他遗憾地看了巴拉舍夫一眼,巴拉舍夫刚想说点什么,他连忙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他还指望和寻找些什么靠我的友谊不能得到的东西?……”拿破仑不解地耸着肩膀说。“不,他以为把我的敌人们放在他的周围比较好,那这些人是谁呢?”他继续说道。“他把施泰因、阿姆菲尔特、温岑格罗德、贝尼格森之流招到自己身边。施泰因是被祖国驱逐的叛徒,阿姆菲尔特是个好色之徒和阴谋家,温岑格罗德是法兰西的逃亡者,贝尼格森跟其他人比起来有点像军人,但终归是一个庸人,在一八一

年他毫无作为,只能引起亚历山大皇帝可怕的回忆……假如他们是些有能力的人,对他们也可以加以利用,”拿破仑接着说道,他的话语都快跟不上那些不断涌现的、能够证明他的正确与力量的思想(这在他看来是一码事),“可是连这也不行,不论是对于战争,还是对于和平,他们都不中用。据说巴克莱比他们都能干些,不过按他最初的一些行为来看我不这么认为。而他们都在干些什么?所有这些宫廷近臣都在干些什么!普弗尔提出建议,阿姆菲尔特争论不休,贝尼格森在研究,而被授权采取行动的巴克莱却不知该如何决定,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巴格拉季翁是个军人。他虽然愚蠢,但是果断,有眼力,有经验……而你们年轻的皇帝在这群乌合之众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他们在败坏他的名声,把所有责任都推卸到他的身上。只有身兼统帅的皇帝才应该待在军中。”很明显,他的这些话是对俄国皇帝的直接挑衅。拿破仑知道亚历山大皇帝渴望成为统帅。“战争已经开始一周了,你们无法保卫维尔诺。你们被分割成两部分,被赶出了波兰各省。你们的军队在抱怨……”“正好相反,陛下,”巴拉舍夫说,他吃力地听着这一串串连珠妙语,勉强才记下了人家对他说的这些话,“我们的军队充满了热切的希望……”“我知道这一切,”拿破仑打断了他,“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你们有多少营,就像知道我自己有多少营一样准确。你们的军队不到二十万,而我的却比你们多两倍。跟您说实话,”拿破仑说道,他忘了他的这句实话不会有任何意义,“说实话,在维斯拉河方向我投入的兵力是五十三万。土耳其人帮不了你们:他们毫不中用,和你们讲和就证明了这一点。瑞典人的命里注定要由几位疯子国王统治。他们的国王是个疯子,他们废黜了他,又另立了一个贝尔纳多特,这个人立刻便疯了,因为作为瑞典人,只有疯子才会和俄国结盟。”拿破仑狠狠地冷笑了一下,把鼻烟壶又凑到鼻子跟前。

对于拿破仑说的每一句话巴拉舍夫都想反驳,也有话反驳;他不断地做出一些一个人想要讲话时才会有的动作,但拿破仑总是打断他。比如说,有关瑞典人的疯狂巴拉舍夫想说,有了俄罗斯的支持瑞典就是一个孤岛;但是拿破仑生气地喊了起来,要把他的声音给压下去。拿破仑此时正处于那种需要说话,说话,不停说话的恼怒状态,他说话只为了向自己证明自己的公正。巴拉舍夫感到很难受:作为一名使者,他不想屈尊,觉得有必要进行反驳;但是作为一个常人,面对拿破仑那种忘乎所以、无缘无故的愤怒,他在精神上又感到很压抑。他知道,拿破仑现在说的所有话都没有任何意义,当他冷静下来后,自己都会为这些话感到羞愧。巴拉舍夫站在那里,顺下目光看着拿破仑那双来回走动的粗腿,尽量回避着他的目光。“你们那些盟友对我来说算什么呀?”拿破仑说,“我也有盟友——是波兰人——他们有

万,打起仗来像狮子一样。他们的人数将达到二十万。”

也许,他对自己明显说了假话以及对面前的巴拉舍夫那副默不作声、听天由命的姿势感到更加生气,他猛地转过身,径直走到巴拉舍夫眼前,两只白手迅速有力地挥动着,几乎喊了起来,“你们记住,如果你们能鼓动普鲁士反对我,记住,我会把它从欧洲的版图上抹掉,”他苍白的脸气得走了样,一只小手有力地击打着另一只手,“是的,我要把你们赶回到德维纳河、第聂伯河的彼岸,重筑一道阻挡你们的屏障——盲目的欧洲曾容忍你们毁掉这道屏障是一大罪过。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这就是你们疏远我所应得的奖赏。”说完,他晃动着厚厚的肩膀默默地在房里踱了几圈。他把鼻烟壶放进坎肩口袋里,又掏了出来,把它放到鼻子跟前闻了几次之后在巴拉舍夫对面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嘲弄地看了看巴拉舍夫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说:“可是你们的皇帝本来可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朝代呀!”

巴拉舍夫觉得有必要进行反驳,便说从俄国方面来看事情并非那么糟糕。拿破仑没有说话,继续嘲弄地看着他,显然没在听。巴拉舍夫说在俄国大家对战争都持乐观看法。拿破仑大度地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我知道,这样说是您的职责,但是您自己都不相信这一点,您已被我说服了。”

巴拉舍夫快要说完时,拿破仑又拿出了鼻烟壶闻了闻,用一只脚在地板上敲了两下,这是叫人的信号。门开了,一名侍从官弯着腰,毕恭毕敬地把帽子和手套递给皇帝,另一名侍从递上手帕。拿破仑看也不看他们,转向巴拉舍夫,“请以我的名义让亚历山大皇帝相信,”他拿起帽子说,“我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我完全了解他,而且非常看重他高贵的品质。将军,不多耽搁您了,您这就会收到我写给贵国皇帝的信。”说完,拿破仑快速朝门口走去。客厅里的人全都拥上前去,跟着下楼了。七

听了拿破仑对他所说的一切,目睹了拿破仑所发的脾气,又听了最后那句干巴巴的“将军,不多耽搁您了,您这就会收到我写给贵国皇帝的信”之后,巴拉舍夫确信,拿破仑不只是不想再见到他,而且会尽量回避他,因为他是一个被羞辱的使者,更主要的是因为他目睹了拿破仑的无名火,有失身份。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巴拉舍夫当天便通过迪罗克收到了要他参加皇帝宴会的邀请。

参加宴会的有贝西埃、科兰古和贝尔蒂埃。

拿破仑亲切愉快地接见了巴拉舍夫。他不仅没有对自己早晨的发火感到难为情或自责,相反,他还试图让巴拉舍夫振作起来。看来,在他的观念里,拿破仑是不可能犯错的,他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不是因为这些事情本身是否合乎是非观念,而是因为这些事是他做的。

皇帝在维尔诺骑马出游之后心情格外好。出游时,成群的人们兴高采烈地迎送他,他所途经的每条街道的窗子里都挂着地毯、彩旗和由他姓名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字,波兰太太们都挥舞着手绢欢迎他。

午宴上,他安排巴拉舍夫坐在自己旁边,对他不仅很亲切,而且似乎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一名近臣,当成那些支持他的计划并为他的成功而高兴的人之一。闲谈间他谈起了莫斯科,开始向巴拉舍夫询问俄罗斯首都的情况。他的询问不只是像一位好奇的旅行家打听要去的地方,而是似乎确信,作为一名俄罗斯人,巴拉舍夫应该对他的这份好奇感到荣幸。“莫斯科有多少人口?多少房屋?莫斯科真的被称为圣莫斯科吗?莫斯科有多少个教堂?”他问道。

在听到有两百多个教堂的回答后他说:“要那么多的教堂干什么?”“俄罗斯人笃信上帝。”巴拉舍夫回答。“不过,大量的修道院和教堂总是一个民族落后的标记。”拿破仑说完转过头看了看科兰古,想听听他对这一论断的评价。

巴拉舍夫恭恭敬敬地表示他不同意法国皇帝的看法。“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风俗。”他说。“但是在欧洲的任何地方都已经没有类似的情况了。”拿破仑说。“请原谅,陛下,”巴拉舍夫说,“除了俄罗斯,西班牙也有很多教堂和修道院。”

巴拉舍夫的这个回答暗指不久前法国人在西班牙所遭遇的失败。据巴拉舍夫讲,后来在亚历山大的宫廷中这个回答受到高度评价,不过现在,在拿破仑的午宴上却没有被当回事,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

从元帅先生们冷漠、困惑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并未明白巴拉舍夫的语气巧妙在哪里。“即使真有什么巧妙之处,那我们也没听出来,或者是它根本就不怎么巧妙。”元帅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么说。这个回答根本没被当回事,拿破仑甚至全然没有理会它。他天真地问巴拉舍夫从这里直达莫斯科的路都经过哪些城市。巴拉舍夫在整个午宴上都很警惕,他回答说,正如谚语“条条大路通罗马”一样,条条大路也通往莫斯科。有很多条道路,这些道路中有一条是查理十二世所选的途经波尔塔瓦的道路。说到这儿,巴拉舍夫不禁为自己成功的回答而得意得脸都红了。不等巴拉舍夫说完最后一个词“波尔塔瓦”,科兰古便说起了从彼得堡到莫斯科这段路途上的种种不便以及自己关于彼得堡的回忆。

午宴之后大家来到拿破仑的书房喝咖啡,四天前这里还是亚历山大的书房。拿破仑坐下,搅着塞夫尔瓷杯中的咖啡,指着身旁的椅子请巴拉舍夫坐下。

人在午饭后常有一种“饭后状态”,它比许多理性的原因都更能使人对自我产生满意之感,让他觉得所有人都是朋友。拿破仑便处于这种状态。他觉得他的周围都是他的崇拜者,他确信,在他的宴请之后巴拉舍夫也成了他的朋友和崇拜者。拿破仑带着愉悦又稍带嘲弄的微笑转向巴拉舍夫。“别人告诉我说,这个房间便是亚历山大皇帝住过的。很奇怪,将军,不是吗?”他这样说,显然毫不怀疑他这样说一定能让对方感到愉快,因为这证明了他的优势——拿破仑对亚历山大的优势。

对此巴拉舍夫什么也不能回答,他默默低下了头。“是呀,四天前温岑格罗德和施泰因还在这个房间里开过会。”拿破仑依旧带着那种自信且嘲弄的笑容继续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他说,“就是亚历山大网罗了我本人所有的仇敌作为自己的亲信。这是我所……不明白的。他没有想到我也会这样做吗?”他问巴拉舍夫,这回忆显然又勾起了他早晨的怒火,这怒火在他心里尚未熄灭。“那就让他知道我也会这样做,”拿破仑说着用手推开杯子,站了起来,“我要从德国驱逐他所有的亲戚,符腾堡、巴登、魏玛的所有亲戚……是的,我要驱逐他们。就让他在俄罗斯为他们准备避难所吧!”

巴拉舍夫低下头,他的样子表明他很想告辞。他之所以还在听,是因为他不得不听别人对他说的这些话。拿破仑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他不像是在对待自己敌人的使者那样对待巴拉舍夫,而是像对待一个现在已完全忠实于他并且对贬低自己的旧主感到高兴的人。“亚历山大为什么要统领军队呢?这是为什么呢?打仗是我的职业,他的事业是做皇帝,而不是去指挥军队。他为什么要担这个责任呢?”

拿破仑又拿起鼻烟壶,默默地在房里走了几圈,突然出人意料地微笑着走到巴拉舍夫面前,就好像在做一件不仅重要,而且还能令巴拉舍夫感到高兴的事一样,迅速抬起一只手,自信而随意地伸向这位四十岁俄国将军的脸,抓住他的一只耳朵,轻轻拉了拉,咧嘴笑了一下。“在法国宫廷里让皇帝拉耳朵被认为是极大的荣耀和恩宠。”“好了,您怎么一言不发呀,亚历山大皇帝的崇拜者和近臣?”他说道,似乎对于有他在还去做别人的、而不是他拿破仑的崇拜者和大臣这件事感到很可笑。“给将军的马准备好了吗?”他又问道,对于巴拉舍夫的行礼轻轻低了低头。“把我的马给他,他要走很远的路呢……”

巴拉舍夫带回的信是拿破仑给亚历山大的最后一封信。他把这次谈话的所有细节都禀告给了俄国皇帝,于是战争开始了。八

在莫斯科和皮埃尔见过面之后,安德烈公爵就动身去了彼得堡。他对家人说是去办事,实际上他是为了在那里见到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他认为必须见到这个人。他来到彼得堡之后,一直打听的库拉金却已不在这儿了。皮埃尔告知内兄说安德烈公爵要去找他。阿纳托利·库拉金马上得到了陆军大臣的任命,去了摩尔达维亚部队。这时在彼得堡,安德烈公爵见到了一直对自己很不错的老上司库图佐夫将军,后者建议他和自己一起去摩尔达维亚部队,老将军已被任命为那里的总司令。安德烈公爵接到在总参谋部供职的任命后便去了土耳其。

安德烈公爵认为给库拉金写信并提出决斗是不妥的。在没有新的决斗理由之前,安德烈公爵认为自己先提出决斗会损害罗斯托娃伯爵小姐的名誉,因此他寻找与库拉金见面的机会,他打算到时再找个新的借口与他决斗。不过在土耳其军队里他还是没能见到库拉金,安德烈公爵到了土耳其军队之后不久库拉金便回到了俄罗斯。在新的国度,新的生活环境中安德烈过得轻松了一些。未婚妻背叛自己之后,他越是在大家面前掩饰这件事的影响,这次背叛对于他的伤害便越深。对于他来说,过去让他幸福的那种生活环境使他很痛苦,以前曾那样珍爱的自由与独立更令他难受。他不仅不再去想当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仰望天空时脑子里第一次闪现的那些念头,他曾经喜欢和皮埃尔讨论这些想法,这些想法曾让他在博古恰罗沃,以及后来在瑞士和罗马的孤独中感到充实。但现在他甚至害怕去回忆这些展示过无限光明前景的想法。如今让他感兴趣的只有那些与过去没有联系、离他最近最实际的问题,过去的事离他越远,他便越是贪婪地抓住现在的事不放。仿佛从前他头上的那个遥远无垠的苍穹忽然变得低矮,确定,让他感到压抑,一切都十分明了,没有任何永恒和神秘。

在他所能想到的事务中军务是他最熟悉、最简单的事情。作为库图佐夫司令部中的值班将官,他工作勤奋热忱,他对工作的热心与认真让库图佐夫甚为吃惊。在土耳其没找到库拉金,安德烈公爵认为没必要再追到俄罗斯去找他;不过尽管如此,他知道不管过去多长时间,在他遇到库拉金的时候,尽管他对其充满蔑视,尽管他为自己找了种种不值得降低自己的身份与其发生冲突的理由,但他还是知道,在遇到库拉金时,他无法不找他决斗,正如一个饥饿的人无法不扑向食物一般。在土耳其,安德烈公爵忙碌而耐心地工作,甚至有些虚荣地去追逐名利,以此求得内心的宁静。然而耻辱尚未雪洗,仇恨压在心头未能消释的想法使他很难保持这种人为的平静。

一八一二年,当与拿破仑开战的消息传到了布加勒斯特时(库图佐夫在这里住了两个月,不分黑天白天地和自己那个瓦拉几亚女人混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请求库图佐夫把他调到西线部队。库图佐夫已经厌倦了博尔孔斯基的勤恳,他的工作成了对司令懒散生活的指责。库图佐夫非常乐意放他走,派他去了巴克莱·德·托利那里。

在前往五月时还驻扎在德里萨营地的部队之前,安德烈公爵顺路回了一趟童山。他正好途经童山,离斯摩棱斯克大道只有三俄里。最近三年,安德烈公爵的生活发生了很多转变,他反复思考了许多东西,有了很多见识和感受(他游遍东方与西方),所以当他回到童山,看到一切如旧,没有丝毫变化,生活的进程一如既往时,他感到很是吃惊和意外。他乘车驶进了童山宅院的林荫道,驶进石门时,就像进了一个被施了魔法而熟睡的城堡。宅子还是那么庄重、整洁和宁静,还是那些家具,那些墙壁,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怯生生的面孔——只是稍稍老了一些。玛丽娅公爵小姐依旧胆小、难看、日渐老去,在无限的精神痛苦和恐惧中毫无乐趣地白白耗费着自己最好的年华;布里恩小姐仍然快乐地享受着生活的每一分钟,满怀着她最为快乐的希望,心满意足,卖弄风情。正如安德烈公爵感觉的那样,她更加自信了。他从瑞士带回来的家庭教师杰萨利穿着一件俄式常礼服,磕磕绊绊地和仆人们讲着俄语,但还是那位智力有限、有教养、德行好的学究式的家庭教师。老公爵的身体没什么变化,只是嘴边上少了一颗牙,精神仍和原来一样,只不过火气更大,对现实世上发生的一切更加怀疑了。只有尼古卢什卡长高了,变样了,小脸红扑扑的,长了一头深色的卷发,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总是乐呵呵的,高高兴兴的,他噘起漂亮的小嘴唇,就像过世的娇小的公爵夫人一样。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听从这座被施了魔法而沉睡的城堡的一成不变的规律。不过虽然表面上一切还是老样子,但是自从安德烈公爵离开他们以来,所有这些人之间的内部关系还是发生了变化。全家分为两个格格不入而且互相敌视的阵营,现在只是当着他的面才聚在一块——为了他才改变了自己平常的生活方式。一派为老公爵、布里恩小姐和建筑师,另一派包括玛丽娅公爵小姐、杰萨利、尼古卢什卡及所有的保姆和奶妈。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